同花顺历史版本下载:[转载]马克·吐温遗作《神秘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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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一点都不骗你。那里面几乎没有什么纯粹的坏人。那场迫害是由少数人发起的,这些人只占总数的极少数,或者你也可以说没有谁真正该为此负责。大家都是盲目地为当时的情绪或者信仰所左右,想都不想就跟着那一小撮造谣滋事的人乱跑。有时候,那一小撮吵吵嚷嚷的发端者是对的,有时却是完全毫无理由的;不过对错都无关紧要,因为总有像你这样的大批民众不分青红皂白拥护他们。可以说,你们种族中的绝大部分,不管是未开化的人还是文明人,总体上说都有一颗慈仁而善良的心,平心而论,他们也不愿意无端给别人造成痛苦,可是一旦有一批凶狠残忍、毫无怜悯之心的人在场时,他们就全都畏畏缩缩、明哲保身,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你好好想想吧!一批像这样无坏心的生物竟然像密探一样互相告密,去迎合那些违背他们自己良知的邪恶,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我深知,不久以前,当那批道貌岸然,故作虔诚的疯子们第一次煽动起这桩愚蠢的事端时,你们一百个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在心底里头都是强烈反对杀死这个所谓的女巫的,即使在今天我也知道,虽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教唆和煽动,真正想置那个女人于死地的也不过二十个人之中有一人罢了。可是,显然,你们心中的那种对女巫的痛恨情绪,以及天然想要他们的命的决心丝毫没有改变。因此,在未来的某天,不可避免就会有另一批人跳出来,制造流言蜚语——即使是那些平素最为胆小怕事,卑琐下流的人都敢跳出来,站到舞台的中心——要不了一周时间,你们这帮浑浑噩噩、懦弱无能的人就会屁颠颠地跟着他们后面乱跑,生怕不这样就会引火烧身,那时候,寻找巫师的活动就暂告一段落了。

  “所有的君主制度,贵族特权还有那些宗教信仰得以存在的基础莫不植根于你们种族的这个大缺陷——基于安全和安逸的考虑,你们对你们的同胞,甚至是自己的良心,都处于一种极不信任的状态,在自己眼里他人就是地狱。你们的这种自我怀疑,以及对他人的极端不信任的心态将永存在你们心底,你们得时刻提防着别人,提防着自己,让这种无所不怀疑的精神将你们压垮。而且这种怀疑精神还会传染,传染给自己的同胞,传染给自己的下一代,形成一个斩不断的恶性循环。它们将会令你们无地自容,无限地贬低你们的人格,让你们在少数作恶者面前匍匐在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从来没有一个国家里的大多数人,都打心底里赞成这条潜在的律令,可是他们都在屈辱地盲从于它的身后,无法脱身。”

  我真不愿听到撒旦竟把我们人类称之为绵羊,我说我不认为他们是那种动物。

  “不管你怎么想,他们就是绵羊,而且是羊羔,”撒旦说。“看看你们那些战争——漫山遍野遍布着羔羊肉,看起来都荒谬可笑!”

  “在战争中?你具体何所指?”

  “那可不限于个别人,抑或是个把英雄人物,——来自于煽动者一方的英雄人物。从***年前开始到现在,这条规则屡试不爽,我随手就可以抓上一大把这样的例子。那一小拨造谣闹事的家伙——别无二致地——跳出来鼓动战争。首先——民众会小心而机警地——反对他们的意见;整个国家里的绝大部分人,那些麻木不仁、混混沌沌的庸众会被他们的叫嚣从沉沉的梦乡里唤醒过来,揉揉自己的眼睛,渐渐看清周围的局势,想闹明白为什么要发动战事,实在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他们就只好愤慨而坦诚地说,‘战争是不正义的,发动战争是可耻的,我们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非要打打杀杀的。’然后,那一小撮煽动者不甘心就此罢手,他们叫嚣得更响了。敌对党的一些具有良知的人就会站出来与他们争辩、理论,他们用演讲或者纸笔来抵制战争。他们的论战开始还有不少的人在一旁喝彩、围观;可是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很久;对立的一边会把他们赶下讲台,马上那些反战的群众就会势单力薄,失去公众的支持。你知道,鼓动起战争的一方通常都是蛮横不讲理的。过不了多久,就出现一个怪现象:那批先前有胆量反战的演说家们很快就被人踢下讲台,他们那些反战的自由言论很快会被一群古怪的人们群起而攻之,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们何尝不像他们那么想——就和刚开始一样没觉得战争有哪点正义之处——只不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已。你看,整个国家——包括那些曾经反战的精英分子和普通民众——无不奔走叫嚣,声嘶力竭地为战争助威声援。没有哪个诚实善良的人胆敢与那些乌合之众划清界限,更不敢坦陈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人们都噤若寒蝉,互相窥视,生怕让别人抓住了把柄。接下来,那些发言人就会钻出来大肆编造谎言,把战争的责任归咎于那个将要被攻击的国家,每个人听到这些无中生有的归罪和嫁祸都放下了悬着的心,窃喜起来,开始认认真真地研究和杜撰更多的谎言,而拒绝在内心里进行自己的反省;就这样,渐渐的他自己也开始深信,那项战争是正义的,并且在这种自我欺骗的怪圈中开始膜拜起上帝来,多谢上帝把自己投身在这群更正义的绵羊堆里。”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撒旦了。没有他的日子显得格外沉闷无聊。不过,那位占星术士倒是从月球上返回来了,他现在竟然敢冒着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可能性以及被暗处飞来的石块击中背部的巨大危险,公然在村子里荡来荡去。许多仇恨巫师的人悄悄溜到他的身后瞅准时机向他不时投上一两块石头,就缩头缩脑地躲起来了。再说玛格丽特吧!最近有两件事在她的心头激荡。首先是撒旦的所作所为,他现在对玛格丽特相当冷淡了,他在拜访了她家一两次后,就突然终止了与她的交往,这使她虚荣心遭受了重创,她目前正在疗伤,希望自己能够把他从心中驱除出去,她逼迫自己这样做。另一件事是,她从老乌尔苏拉那里不时获知那个出于对撒旦的嫉妒而疏远了自己的威尔希姆·梅得林的近况,他好像已经开始冰释前嫌,这个消息使她不禁心花怒放起来,当然其中也不时夹杂着对自己以前轻浮行为的悔恨之情;现在,这两种情绪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同时施加影响,她从这两个最佳拍档中获利颇丰——她对撒旦的热情正在渐渐地冷却下来,而对威尔希姆却显得柔情蜜意。要想赢得美人的芳心,威尔希姆只需要再一鼓作气地做一件事,通过那件事他可以取悦公众的品味,让他们顺水推舟地帮自己促成这件好事。

  机会现在终于来了。玛格丽特派人要他在即将临近的审讯中替自己的叔父做辩护,这简直令他大喜过望,他停止了酗酒,开始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案子的准备工作中去,事实上,他早就知道这个案子没什么希望,可他现在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召见过我和塞比好几次,他让我们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和盘托出,以便能在我们闲谈里挖掘出一两处有价值的细节。不用说,他最后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我一直在想,要是撒旦在开庭时能到场就好了。他准能想出一个法子打赢这场官司的;因为,他早就告诉过我们,彼得神父这方会赢的,所以他肯定知道具体的操作办法。可离开庭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他一直都没有露过面。当然,我一刻也不曾怀疑过那桩案子会赢,也相信从此以后,彼得神父将会安度自己的余生,因为撒旦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可我还是觉得,假使他能从百忙中抽空到场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们的话,我们就会更有底气,更加心安的。你知道,要解救彼得神父于危难之中的话,现在算得上是最佳时机了,据传言说,目前彼得神父由于不堪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之重负以及长时间的身陷囹圄已经令他奄奄一息了,要不能及时把他拯救出来的话,眼看他就会在愁苦忧闷之中死去。

  最后,开庭的日子终于到了,附近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一堂旁听;他们中有不少人是从大老远赶来的陌生人。嗯,除了被告以外,每个人都来了。他因紧张而虚弱不堪,在狱中晕过去了。可是玛格丽特尽量保持着信心和希望,她希望以此来给梅得林和彼得神父打气。那一千一百零几个金币也放在那儿。它们都被倒在桌子上,那些审察人员在上面东拈拈西摸摸,仔仔细细地察看起来。

  那名占星术士正站在证人席上。他为了今天的审讯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袍子,戴着最体面的尖尖帽。

  问:你声称这些钱是你的,对吗?

答:是的。

  问:这些钱你从哪里得来的?

  答:一次我旅行回来的时候,我在路上发现了这只装着钱的袋子。

  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答:两年前。

  问:你拿这些钱做了些什么事?

  答:我先把这些钱带回家,然后把它藏到我的地窖里的一处秘密的地方。我想,如果可能的话,等找到失主后把它还给他。

  问:你用心去找过失主吗?

  答:我曾经暗中仔细向一些人查访过,可是总是无果而终。

  问:然后呢?

  答:我想再接着找下去收获也不会太大,因此我想把这些钱用于建造那个连接着小修道院和女修道院的孤儿院——精神病院的侧翼,使它得以尽早完工。所以我就把这些钱从那个隐蔽处拿了出来,想看看它少了没有,然后——

  问:为什么停下来?接着讲。

  答:很抱歉,我非得在这里停顿下来不可,因为,正当我数完钱准备将它放回原处的时候,我一抬头就看到彼得神父藏在我的身后。

  不少观众咕哝道,“情形有点不妙啊!”可又有不少人回答他们道:“呵!别信他,他可是个天才的撒谎家!”

  问:那令你很不自在?

  答:没有;我那时候没把它当回事。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彼得神父这样子,他老是不请自来地向我寻求些帮助。

  一听到自己的叔父竟被别人,尤其是被这个常被叔父斥责为江湖骗子的家伙诬陷和诽谤,玛格丽特的脸*地变得通红,气得血往上涌,抑制不住想立即站出来评理,可她还是及时制止了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怒火,平静了下来。

  问:继续。

  答:后来,我又觉得把这些钱捐给孤儿——精神病院还为时过早,不如选在下一年再拿出来,说不定一年时间里还能查访出它的主人呢。当我最初从别人那里得知彼得神父也捡到一只装着金币的袋子时,我还暗地里替他高兴,根本就没想到这上头去;当我一两天后到家了,才发现我捡到的那些金币不翼而飞了,不过我还是没有怀疑是彼得神父偷了我的钱,直到得知彼得神父的好运与我的损失有三处不谋而合的疑点时我才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儿。

  问:哪三个巧合?

  答:彼得神父是在林中小径里捡到那笔钱的——而我是在马路上。彼得神父的钱都是金币,无一例外——我的也一样。彼得神父捡到一千一百零七枚金币——我的也恰好是这个数。”

  他的这席话一下子赢得不少的听众。的确,他的这些话给整座房子的震动不小;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然后,威尔希姆·梅得林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接着宣我们两个小伙子上堂,我们编造了一些故事敷衍过去了。我们那些荒诞不经的话遭到了大伙的耻笑,我们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我们的心情相当不好,因为从目前情形上看,梅得林要力挽狂澜的希望简直微乎其微,败势已经相当明朗了。可怜的年青人,尽管处境极其不利,可他还是在尽心尽责地想杀出一条血路,那情形实在令人难以卒睹。考虑到占星术士平素的品行,审察官和听众都不敢轻信他的这席天衣无缝的证词,可是他们也不敢贸然相信彼得神父的品行。我们当时的感觉简直别提有多坏了,可占星术士的辩护律师又说,他相信,他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的了——因为我们的谎言编造得如此巧妙,以至于他使上无论多么微弱的一点力它就会在大家面前轰然坍塌——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嗤嗤地窃笑,我们实在受不了。接着他还不肯手下留情,继续嘲笑讥讽我们那篇漏洞百出的证词,经过他的解说,我们原来自鸣得意的小故事立即变得无比荒谬可笑,随处可以看出孩子气的愚蠢和不合逻辑来,这席话让我们颜面丢尽,我们恨不得找条地逢钻下去,而旁观者则个个笑得脸上开了花,泪水都笑出来了;最后,玛格丽特实在保持不住自己的信心了,她瘫倒在地,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

而正在这时,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令我振作了起来。可不,撒旦现在正与梅得林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他俩站在一堆简直是个鲜明的对比!——撒旦看起来镇定自若,他的脸色和神采无不表现出他的自信从容来,而威尔希姆看起来那么颓丧,绝望,毫无洒脱之气概。我与塞比现在心中觉得舒服多了。只要他一到场,就一定能扭转乾坤,颠倒黑白,把那批官员和观众说得心服口服。我们环顾四周,想看看那些外村的陌生人怎么看待他,因为他是如此的潇洒俊朗,站在那里形如玉树临风,你们是晓得的——事实上,大家都对他置若罔闻——没有一个在看他;因此我们由此判定,他此刻是隐形的。

  那位律师还在那里陈述自己最后的辩护语;当他正在看那些法庭官员时,撒旦就附在威尔希姆身上了。他化身进去与威尔希姆合二为一。接着威尔希姆身上起了变化,我们从威尔希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神采。

  那位律师相当严肃而庄严地陈述完了证词。他又手指着桌上的钱说:

  “钱是万恶之源,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是古代的那些受诱惑者,还是它的最新俘虏——这个不知羞耻的上帝奴仆和那两个卑鄙的少年帮凶,都被它踏于自己的铁蹄之下。如果非要让我说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它的被征服者都是天下最卑鄙和最让人瞧不起的下流货色。”

  他肃然归座。威尔希姆站起来说道:

  “从控方的证词中,我获悉,他是两年前在马路上捡到这些金币的。如果我听错了,误解了你的意思,请你给我指正。”

  占星术士说,他的理解完全正确。

  “也就是说,从他捡到那些钱起到特定的某一天为止,那些钱一直都在他手上——也就是到去年的最后一天那些钱从来都没有落入别人之手。如果我错了,先生,请指正。”

  占星术士又点点头。威尔希姆向法庭官员们转过头去说:

  “如果我能证明这些钱并非是占星术士捡到的那些钱,那么这些钱就不属于他了?”

  “当然不属于他;不过那就有点蹊跷了。如果有相关的证人,你自然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那是你的责任,请把他带——”,他在此停顿下来,开始与其他的法官商量。同时,控方律师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抗议,他反对在即将结案之际重新带个新证人进庭。

  法官们认为控方律师的抗议是正当的,因此他们宣告了抗议有效。

  “可那不是新证人,”威尔希姆说,“它们已经在堂上被检验过了,我指的是那些金币。”

  “金币?金币能说明什么问题?”

  “它们能说明它们并不属占星术士所有。它们能说明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它们还没有被铸造出来。从它们的制造日期就可以说明这点。”

  果真如此!当那位控方律师还有法官们抓起金币,翻来翻去检查时,他们惊呼道。这时整个法庭里顿时响起阵阵激动的唏嘘声,他们被威尔希姆的明察秋毫的聪慧折服了,这是一个多么干净利落、不容辩驳的证据呀!最后,法官让大家保持肃静,他们宣布了检验结果:

  “除了四枚金币外,其它的一千一百零三枚通通都是今年才制造的。法庭对被告深表诚挚的歉意,我们深深地痛悔,他,一个清白无辜的人,遭受了这么多的不幸和误会,也经受了他不应得的屈辱,白白地在监狱里遭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并无辜上庭受审。现在本案宣告了结。”

所以钱也能开口说话,虽然控方律师认为不可能。法庭里的人们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席,差不多每个人都走过来跟玛格丽特握手并向她道贺,接着又说着满口赞誉之辞与威尔希姆道别;撒旦也从威尔希姆身上逸了出来,站在他的身边饶有兴趣地观望着这一幕,人们从他的影子处经过,可是并没有觉察到他在那儿。威尔希姆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最后一刻灵机一动想到钱币的日期上头,而且不早不迟;就在那个节骨眼上;他说那个想法是突如其来地闪现在他的头脑里,就像一种灵感,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虽然他以前从来也没有检验过那些钱币的制造日期,可是他当时好像有那么一种胜券在握的信心。他的这席话如他惯常的品行一样,毫无夸张和哗众取宠的味道,显得无比诚实;要换成别的人呀!他们准要装着自己早就成竹在胸,只是不想在开始显露出来,以便在关键的时候才给大家一个惊喜,露出这一手杀手锏来。

  他现在心情又郁闷了下来;并不显得特别的沉郁,可是与撒旦附在他身上的那会子相比他的目光蓦地黯淡了许多。可是他那机智风趣的谈吐很快就回到了身边,因为玛格丽特向他走过来,不停地赞扬他,对他感激不尽,她那一汪秋水都快离不开他了,从她那倾慕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在为他深感骄傲。占星术士一路抱怨着,诅咒着落荒而逃,所罗门·以撒收起桌上的钱全部带走了。因为这些钱现在永远属于彼得神父的了。

  撒旦也跑得没影了。我猜他现在心情很好,想急着到监狱里去告诉那个囚犯这些好消息了;我的猜测果然没错。玛格丽特和我们其他的人赶紧往监狱那里赶去,我们个个欣喜若狂,喜不自禁。

  噢,撒旦已经做了这些好事情:他在这位可怜的囚徒前现身,欢喜地呼喊,“审讯已经结束了,你将永远不能洗雪你作为一名窃贼的耻辱——这是法庭的最终判决。”

  这一惊让那可怜的老人顿时精神失常了。当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也就是撒旦到此地十分钟之后,我们看到彼得神父正昂首挺胸,迈着庄严的步伐在监狱里大阅兵,他不时向这个那个下达命令,甚至那些狱卒和警察也不时接到他的旨令,他管他们叫做大内总管,皇室管家,这个王子那个太子,舰队司令,陆军元帅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官衔,那样儿快活得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认为他是一位国王。

  玛格丽特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实际上,在场的每个人看到他的惨相都无比辛酸,难过。他认出了玛格丽特,他搞不懂她为什么哭。他轻拍她的肩膀对她说:

  “别这样;要时刻记住,当着这么多臣民,作为克娄公主,哭哭啼啼是有失体统的事。给我说你哪里不顺心——很快就会得到改进;没有什么事是国王不能做到的。”然后,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老乌尔苏拉正用围裙角抹眼圈。他深感困惑不解,他问,“你又怎么啦?”

  居然她抽泣着向她解释说,她是因为看到他的样儿感觉到无比伤心而已——“原来如此。”他在那里自顾自地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咕哝道,似乎像是自言自语: “一个古怪的老东西,多瓦格公爵夫人——心地很好,可是由于鼻音太重,我从来就搞不懂她到底想要讲些什么东西。她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眼光瞄到了威尔希姆。“印度王子,”他说,“我猜我的克娄公主心中正为你犯愁呢,不过她的泪很快就会干了;我再也不干预你们俩的好事;她将与你同享皇权;你们两个人中,你将继承我的王位。现在,我的小姑娘,你开心了吧?你现在可以露露笑脸了吧——难道还不称心吗?”

他又拍拍玛格丽特的肩头,吻吻她。他自己是那么志得意满,由于我们人数众多,他不能将我们一一照顾周全,不过他开始瓜分他那虚拟的阔大疆土,还分配了王国中的要职,他允诺说,我们中任何一个官衔都不会低,至少也会封个公爵当当。最后我们花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劝动他回家,他迈着堂皇庄严的步子和我们一起往家走。沿途的过往人群看到他们的欢呼声令他颇为受用,他们就开始不停地跟他开玩笑,让他简直要达到极乐的顶峰了,他回应他们的打趣以深深的鞠躬还有慈祥的微笑,还不时地伸出一只手,向他们挥动着说,“祝福你们,我的子民!”

  这可是我看到过的最为凄惨的一幕。玛格丽特,乌尔苏拉沿途一直哭个不停。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迎头碰到了撒旦,我谴责他竟用那样的弥天大谎来欺骗我。可他一点也不脸红,反而一脸无邪、泰然自若地说:

  “噢,你错了,我的话千真万确。我说过他的余生将在怡然自得中度过,我保证他会的,因为他一直都会以国王自诩,这种自我满足的心态一直能持续到他死的那刻为止。你看他现在就已经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在他臆想的王国里,他完全是自由和快乐的。”

  “可是你应该注意手段,撒旦,你总不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吧!难道你不是用剥夺他的理智的卑劣手段达到这个效果的吗?”

  撒旦是不易被人激怒的,可是他现在被我的话激得怒不可遏。

  “你简直是条蠢驴!”他说,“你难道愚蠢到这种地步,难道从来也没有觉察到心智健全与幸福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吗?没有一个神志健全的人会快乐地活着,因为对他而言,生活是无比真实的,无比残酷的,容不下任何浪漫情怀的,如果他头脑清醒,整个世界的恐怖和阴暗就会一起扑过来把它吞噬的。只有疯子才会获得纯粹的快乐,一点都不会被现实的阴森所局限。那些能把自己想象成上帝和国王的人们才会获得永恒的快乐,他们比上帝和国王本人还要幸福,因为真正的上帝和真正的国王都有无数的忧心事。因此,我敢说他的余身一定会比正常人要快活得多。当然,在任何时候,人们的心智也不可能完全正常,可是在此我指的是一个极端的情况,即完全丧失理智的情况。我现在已经从他身上取走了一种华丽而毫无价值的东西,那种东西就是被你们人类叫做心智的东西。我现在已经把那沉闷而烦恼的生活换成了富于幻想和激情的生活;你已经见到它的效果了——可是你还在呵责我!我说我会令他的余生永远快乐的,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我已经用了惟一一种对你们种族有效的手段来使他快活——可你还在怨天尤人!”他发出一声泄气的叹息,说道:“我现在有点感觉到,你们种族实在是种难以取悦的怪物。”

  就如你看到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人类表达自己的好意,一想到要帮某个人的忙,他不是置他于死地便是迫使他疯疯癫癫,除了这两种法子就再没别的招术了。我知道自己无法让他按人类的思维方式来理解这一切,因此,我尽可能地站在他的角度上去理解他的苦心,于是我诚恳地向他道了歉;可暗地里,我一点儿也不赞同他的观点——在当时我的态度就是如此。

撒旦总是说,我们人类总是处在一种自我欺骗的恶性循环之中,千百万年来生生不息的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卷入它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正是这种自我欺骗,使我们误把虚伪和幻觉当成真实,从生到死都无法洞察真相,因此我们的一生也只是一场徒劳而虚妄的幻象。我们想象自己有一个锦绣的前程,那实在是痴心妄想,在现实中,我们面对的是无比辛酸艰险的人生之路。我们想象我们自己是金玉之身,实质上不过是一堆烂泥而已。有一天,当他情绪不错时他把这些事的有关细节讲给我听——用一种极其幽默的口吻。我听后也被他逗乐了,认为他所言极是。我说我们的确是如他所讲的那样。

  “讲到这个种族!”他说,“你们总是为了那些自己不具有的美德而吹嘘,总是把自己的几盎司铜屑夸口说成数吨金沙。你们种族中有点幽默感的人为数不多;有一小部分人拥有这种情感。而恰恰是这部分人,才能看清那些隐藏在成千上万的低级动物和微不足道的小动物们身上的喜剧性——那就是无处不在的矛盾与不和谐,这是它们身上的主要特征;它们是那么怪诞,荒谬,甚至会招人笑话。可是,这批人精自诩精明的眼光,还不足以看透自身的喜剧性和局限性。是否有一天,你们种族的后人能看到那帮先人们的滑稽之处,然后毫不犹豫嘲笑他们——用讥笑来让他们灰飞烟灭,片甲不留?对你们这个贫乏的种族而言,有一种真正有效的武器你们还从来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那就是嘲笑。权力,财富,说服,哀求,迫害——它们的效果都只是过眼烟云——或许能在一时一刻起点作用——一代一代的,让对方削弱了自己气焰;可是只有讥笑才能让对方顷刻间毁于一旦,使之永世不得超生。在嘲笑这种武器所到之处,一切的污垢和不平荡然无存。你们总是忙忙碌碌地用刀枪、棍棒,甚或其它更有威力的武器打打杀杀,那不过只能消灭对方的身躯而已,你永远无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可悲之处。可嘲笑却截然不同,它会把对方的傲气和凶残消解于无形之中。你们想到过要用这个武器吗?没有;你们只把它扔在杂物堆里生锈。作为一个人数众多的种族,我请问你们曾经使用过它来一试身手吗?从来没有;因为你们缺乏这种觉悟和勇气。”

  我们目前正在外面旅行,我们在印度的某个小城落下脚跟,站在街边看一个杂耍人在一群当地居民面前玩把戏。那套把戏很不错,很精彩,可我知道撒旦一定有兴致上去与他分个高下,于是我请求他上去给我们大伙露一手绝活。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包着白布头巾,身披长袍的当地人,他还体贴入微及时赋予了我印度语的听说能力。

  那名杂耍人拿出一粒种子,把它埋在一个小花盆的泥土里,然后再在上面盖一张布巾;一分钟之后,那块布开始自己往上升;十分钟之内它升高了一英尺;然后他把布巾揭开,一棵小树呈现在大家面前,上面有着鲜绿的树叶和熟透的果实。我们摘下果子尝了尝,味道相当不错。可撒旦问他道:

  “你为什么要在上面盖块布呢?你难道不能让那棵树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长?”

  “不行,”杂耍人说,“没人能做到这点。”

  “你还只算得上一个学徒,还根本没有登堂入室。请给我一粒种子,让我给你示范示范。”他拿着种子说,“我用这粒种子种成一棵什么树好呢?”

“它是棵樱桃树的种子,当然长成一粒樱桃树啦。”

  “哦,不,那纯粹是小儿科;任何一个新手都能办到。我用它种出一棵橘子树,你们以为如何?”

  “哦,当然!”那位杂耍人笑起来说道。

  “你们愿不愿意我让这棵树上长满各色水果,而不仅仅只长橘子?”

  “假设上帝许可的话,我们肯定没意见!”围观的人群捧腹大笑。

  撒旦把那粒种子扔到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在上面,说:“长吧!”

  一粒豆芽儿一样的小嫩枝从地上冒了出来,开始见光就长,它长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五分钟之内它就长成了一种高耸入云的大树,我们所有的观众都在它的树荫之下了。然后观众啧啧称奇,他们赶紧抬头往上一望,看到一幅怪异而悦目的画面。因为树枝上垂着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果子——橘子,葡萄,香蕉,李子,樱桃,杏子等等。人们拿来了竹篮,开始采摘果子。人们统统围过来,亲吻撒旦的手,赞扬他,称他为魔术王子。一时间,这件奇事成为街头巷尾的头条新闻,大家如潮水般涌向这里,希望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奇迹——当然他们也都不忘提篮子挎箩筐。可那棵树巍然耸立,对人们一视同仁,人们摘得有多快它就长得有多快;数以百计的篮子里装满了果子,可它上面的数目丝毫不减。最后一个身穿白麻布,头戴遮阳帽的外国人到了这儿,他生气地厉声吆喝道:

  “滚开!滚得远远的,你们这群野狗;这棵树在我的土地上,它的每个果实都是我的财产。”

  那帮当地民众放下自己的篮子,谦卑地匍匐在地。撒旦也按照当地习惯,把他的手指抵在前额上跪倒在地,说:

  “先生,请给他们大家一个小时让他们尽情地乐一阵子——就这一次,以后不敢了。从此以后你可以禁止他们;而且他们走后,这里还会留下更多的果子给你,那些果子足够让你们整个国家的人吃上一年了。”

  他的这个无理请求令那位外国人非常生气,“你是谁,你这个强盗、游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用竹鞭狠狠向撒旦抽过去,惹了大祸之后,他还愚蠢地踢了撒旦一脚。

  顷刻那些果实在枝上腐烂了,树叶也枯萎凋零了。那个外国佬惊讶而心疼地瞪着那些光**的枝条。撒旦说:

  “你好好料理这棵树吧!因为它的健康与否与你的健康程度是息息相关的。它从此以后就不会再结果子了,不过如果你能善待它的话,它就会活得长久一些。请你记住每晚上隔一个小时就给它浇一次水——而且要自己亲自动手;如果你让别人代劳,或者你想在白天给它浇水,都会徒劳无益的。如果你哪一天晚上没有遵照我的话,这棵树就会死,你就会跟它一起死。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回自己国家了——因为以一个白天的时间不够你跑个来回;你也最好放弃你的生意还有任何娱乐项目,因为这些都要求你晚上出门——你可禁不起冒这个险;你也不能够出租或者干脆把这块地卖掉——那可是极为不明智的做法。”

  那个外国佬非常倨傲,不肯向撒旦说一句讨饶的话,不过据我观察他当时有向撒旦告饶的意思。当他站在那里对撒旦怒目而视的时候,我们就化成一股轻烟消失了,很快就到了锡兰。

我心中很为那个外国佬感到庆幸;同时也很诧异撒旦竟没有出于习惯,当时就置他于死地或者把他逼疯,毕竟那个人居然敢用鞭子和脚对他动武,这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因此撒旦今天的行为真可谓是他的一大善举。撒旦又偷听到这个思想,他说:

  “我的一切善意都是为了他的妻子,她可从来没有冒犯过我。她目前正从她们的祖国——葡萄牙——往他那儿赶。她是个善良的人儿,只可惜她也是个短命的,她目前正朝思暮想着见自己的丈夫呢。因此我就留了他一条命。她现在正指望靠这次旅行说服他下一年能与她一起返乡。好在在她还没有获悉丈夫不能离开那里之前就会去世。”

  “他没有把具体情况告诉她?”

  “他?他可不敢把那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会被别人知道,连在睡梦中时都常常梦到他的那些葡萄牙仆人们知道了他的事,或者正在向他人传播这件事。”

  “难道那里的当地人竟没有一个人听懂了你跟他所说的话?”

  “没人听得懂,可他还是白天黑夜地担心别人会从哪里偷听到。这个恐惧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他,因为他一向是一个极为苛刻的主人。在睡梦里,他都怕他的仆人们会去把那棵树砍倒。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不过为了避免他晚上的时光难以打发,我都替他安顿好了。”

  看到他竟为自己给那位外国人设下了如此的一条毒计而沾沾自喜,我实在很伤心,不过这种感觉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尖锐了。

  “他相信你给他讲的那些话吗,撒旦?”

  “他本想不理会的,可是我们俩的突然消失令他不敢不信。还有那棵树,因为那棵树长的地方以前并没有树——这也会令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那些怪诞奇异的、神秘离奇的各色水果——还有突然的枯萎——都会迫使他相信。这些都会使他思量了再思量,推想了以后再推想,这件事是肯定的,他肯定会给那棵树浇水。与此同时,到晚上他将会想出一条应对的策略——为他自己。”

  “什么策略?”

  “他将会带一个牧师前来驱魔。你看看你们种类有多荒谬——现在你不再对我这种说法表示怀疑了吧!”

  “他会把真相告诉那个牧师吗?”

  “不会。他会编造一席话告诉牧师说,这棵树是从孟买孟买:印度的一个大城市。来的一名魔法师变出来的,所以他希望那名牧师能将魔法师的魔法驱除出去,以致那棵树可以变得更加茂盛,并且重新开始结果子。不用说,那个牧师的咒语根本不管用。然后,那个葡萄牙人就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准备好洒水的喷壶。”

  “可是那个牧师想把那棵树烧掉。我知道,他是绝不会允许它在那里存在下去的。”

  “不错,要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那个牧师都会把那个葡萄牙人活活烧死。可印度民族是个开化的民族,这种暴行不会发生。那个人将会把牧师赶走,小心地照管他的生命之树。”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撒旦,我想,你已经令他的人生苦不堪言了。”

  “相对于其它的惩罚而言,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我们又像以往一样,欢快得像小蜜蜂一样一纵一落地在满世界里漫游,撒旦又带我看了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大部分景观令我对我们种族的脆弱和卑琐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他隔几天就会让我看看人类的劣根性——不过他不是出于恶意——这点我可以肯定——这些不过是他取乐和消遣的道具而已,就跟一个动物学家从他收集的蚂蚁身上获取乐趣和兴致一样。

撒旦与我亲密地交往了一年之久,可是到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了。他的杳无音信令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忧郁。我已经预感到,他已经对我们这个卑琐的弹丸之地渐渐失去了兴趣,终有一天,他会完全抛弃到这里旅行的想法。以致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真是大喜过望了,不过他仅仅停留了一小会儿。他告诉我,他是特意来向我道别的,因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到我们的星球旅行。他说,他承担了调查宇宙的每个角落的业务,那些琐事会花他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许我再也等不到他从那些地方回来了。

  “你真的准备就此就走,不再回来看我了吗?”

  “是的,”他说。“我们已经在一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段美好的时光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我们两人在一起都觉得开心;可是,我不得不现在就与你道别,从此以后,恐怕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了。”

  “这是这个世界,撒旦,在另一个世界呢?在来生我们会重逢,对吗?”

   然后,他极其镇定而又庄重地说出一句古怪的话,“没有另一个世界。”

  从他那里,我感到一种微妙的影响施加在我的内心深处,伴随着这个微妙力量的是一种黯而不明、若有若无的祝福和希望传达给我,通过它我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他说的那席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可能是真实的情况——甚至一定是真相。

  “你难道从来就没有对所谓的另一个世界产生过怀疑,泰奥多尔?”

  “没有。我怎么可以怀疑它?假设那竟是真的——”

  “是真实的,一点没骗你。”

  我心里郁积着一大堆的谢意想要爆发出来,可是在那引而未发之际我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一块儿看到过我们未来的生活吗——它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所以——”

  “那不过是幻象——它从来不是实有之物。”

  因为胸中怀着的巨大希望窒息着我,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一个幻象?——一个幻——”

  “生命本身不过只是一个幻象,一场噩梦而已。”

  这实在太令人震撼了。我的上帝!这个想法曾经千百次地闪现在我沉思默想之中。

  “没有什么东西是实存之物;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空幻的梦境。上帝——人——所谓的世界——太阳,月亮,还有荒原般的星空——一场梦,一场南柯梦;它们都是虚幻的。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因此也就不可能凭借什么来把任何东西拯救出这片混混沌沌的虚妄——你当然也不会被拯救!

  “我!”

  “连你也不是你自己——你没有形体,没有血肉,没有筋骨,你不过是一个意念。我自己当然也不存在;我也不过只是一场轻灵的梦——你的梦,你自己想象力的造物。终有一刻,你就会意识到这点,那时你就会自动地将我从你的幻象中驱除出去,我就会遁形于虚幻之中,那里才是我的家乡和归属……”

  “我现在正在毁灭——我在死亡——我正在奔赴死地。一会儿以后,你就会一个人流落在这个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徘徊在无穷无尽的寂寞之中,没有我——你昔日的朋友和伙伴前来开解你的郁闷,我永远不会再来——可是你的天性中有着生生不息、不可摧毁的创造欲望,因此你还会留存着一个思想——一个惟一实存的思想。可是我,你可怜的仆人,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向你揭示了人世的真相,让你进入更为广阔的自由天地。以后你还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梦,它们会更好!”

  “多奇怪!你竟没有在前几年对此产生疑虑——几个世纪,几个时代,甚或是永世之前!——因为从那时起你就越过了亘古的时空存在着。好奇怪,你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宇宙和其间的万事万物不过都是一场场的迷梦,幻觉和假相!真怪,你看他们都是一群赤裸裸、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活像一场噩梦:上帝本来可以造一个好孩子,那跟他造一个坏孩子一样轻而易举,可他偏喜欢造坏的;他也本可以令每个人都活得开心幸福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手下能奢望安宁和幸福;他本可以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们所受的苦难,可他毫不犹豫地无比吝啬地削减了这项开支;他让他的天使们不用劳作就享受着永恒的极乐,可要求他的其他孩子整日劳作尚不能果腹;他赐予他的天使们以无病无痛的生活,可他诅咒他的其他孩子永世不得安生,让他们的肉体和精神在愁苦和疾病中永受折磨;他嘴上说着正义,手里行着邪恶——嘴里说着宽恕心里想着报复——他一边说着金科玉律,要赦免人们无穷多次,可是一边又想着将他们送到地狱的硫磺火里永受折磨;他所说的道德只针对别人,不针对自己;他不许别人犯罪,而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杀人越货;他自己没经过任何人的邀请就制造了人类,可又把他们所有的罪行推给他们自己,善行则归在自己名下;最令人发指的是那些愚不可及的神圣信仰,他竟发明了这些可怜的,卑俗的奴隶来对他顶礼膜拜!”

  “你终于觉悟到了,假使天堂存在的话,这些不合理的现象绝不可能存在,除非是在噩梦中。你现在看出其间的荒诞和丧心病狂来了吧,即使他们表现得那么直白和幼稚,依然有绝大部分想象的蠢笨造物不能够觉察到其间的狡计——一句话,他们都是一场噩梦,是你自己造就了这个梦。在他们身上时刻都带着梦的印迹。你本可以早些意识到他们的真相的。

  “一点不错,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没有上帝,没有宇宙,没有人类,也没有尘世的其它生命,没有天堂也不存在地狱。那都是一场飘忽的梦——一场荒诞阴森、愚不可及的噩梦。除了你存在外,没有任何东西是实存之物。可你不过是一个捉摸不定的意念——一个漂泊的精灵,一个没有结果的游魂,一个无所依托的幽灵,孤苦伶仃地游荡在这永恒的虚无之中!”

  他消失了,留下我在那里惊骇不已;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真相。

  1910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