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昂丝runnin歌词:谈礼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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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仁以成礼,还是设礼以显仁

——从儒家的仁礼观看儒学发展的两种方式

颜炳罡

仁与礼是儒家思想系统中两个基本范畴,仁礼关系是儒家学说的基本关系。如何处理仁礼关系,是依仁以成礼,还是设礼以显仁,是儒学发展的两个向度。儒家创始人孔子建立了以仁为本源,以礼为表征,仁礼合一的思想系统。礼是中国文化的共法,是他对中国文化的继承,仁是其学说的本质,是孔子的创辟。孔子的思想系统存有向依仁以成礼和设礼以显仁两个向度发展的可能性。后世儒者如孟子等尊仁,依仁以成礼,荀子等崇礼,设礼以显仁。汉儒大致顺荀学方向而来,并撮墨、法之要,采阴阳之术,将礼分为可变者与不可变者两层,进而将外在的礼法规范化,使设礼以显仁的思想路向进一步强化。理学兴起,在仁礼关系上并没有扭转汉儒的思想路线,而是视礼为理,以三纲五常为天叙天秩,为不可变之天理,而日常生活中的规范为可变的人理。当然宋明儒者的理礼关系并不等于孔子的仁礼关系,因为仁是理而不等同于理,而礼却是宇宙本体的理在社会领域的体现,由于礼的强化,故仁作为礼的概源意、形上意大大减杀。降至清代,汉学家不满于理学家礼即理的解释,进而走上以礼代理的学术路向,至此只剩下寡头的“礼”,仁在他们的训释、校勘中丢失了。康有为、谭嗣同等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兴起,猛烈地讨伐朱子所谓的“天做底”的礼即“三纲”,竭尽己能地显豁仁,极力扭转和否定古文经学以礼代理的思想倾向,倡扬仁学。依仁成礼,还是设礼显仁甚至设礼以限仁在历史上构成了儒学发展的两种方式、两个向度。这两个向度相互冲突、对立、争胜较长。事实上,二都都源于孔子,只有依仁以成礼和设礼以显仁的有机结合才是儒学发展的健康之路。儒学在当代、在未来,只有仁礼双彰,双向并进,成就与今日中国、今日世界相适应的礼乐文化、人文规范、日常生活的轨道,才能为人类文化做出贡献。

从根源意义上说,华夏文明是礼乐文明,故有“中国者,礼义之国也”[1](P2209何注)的说法。礼是外在的规范,是夏商周以来,一切文教与制度、日常行为规范的总称,乐是发自内在情感的展现。《乐记》:“乐由中出,礼自外作。”[2](P635)乐体现了天地之和,礼体现了天地之序;乐体现了天地之同,礼代表了天地之异;礼是硬性的,乐是软性的;东是对体现差异、等级、秩序的礼的软化,说到底乐服务于或者说从属于礼。孔子创立儒学,燕不是背离或否定中国的礼乐文化之统而别造新统,而是面对礼乐文化的危机,自觉地担当起拯救礼乐文化的使命,重建礼乐文明。所以他只是以文自任,以道自任,只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虽然他向往文王、周公、述文王,周公之志,然而他所处的时代与文王、周公毕竟不同了,作为“圣之时者”的他也许“述”就体现了“作”,也可以说他是以述为作。孔子对礼乐文化的最大贡献就是引仁入礼,以仁释礼,以礼释仁,在仁礼互释中赋予礼乐文化以内在的生命和价值,使礼乐文化具有了根源意义和形上学安立,一句话,他创造性地转活了行将崩解的礼乐文化,给予礼乐文化以鲜活的生命力和内在的创造力,使礼有本有源。

林放问礼之本,他大为赞叹:“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3](PP24)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3](P24)“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3](P185)《礼记·檀弓上》记载:“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2](P103)俭,体现了孔子“节用而爱人”的精神,戚、哀、敬等等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它们都是仁之显露或具体呈现,这种内在真情实感是外在揖让周旋之仪节的根本。

春秋时代,传统的礼乐文明面临日益形式化的危机,不少有识之士都在追问礼之本。《左传》昭公五年载,鲁昭公前往晋国,在欢迎仪式上,他“自效劳至于赠贿,无失礼”,晋平公十分欣赏,称赞他“善于礼”。女叔齐则认为鲁昭公的那套周旋揖让,不过是“屑屑焉习仪以亟”,是仪而非礼。而礼之本在于“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1](P2041)女叔齐所说的礼之本是功能的,而孔子所谓的礼之本是内在情感的,对礼之本的探寻由女叔齐到孔子实现了由重功能向情感的转换。

仁就是一种不安、不忍、不容己的道德情感与心理状态,同时它也是人格修养的境界。仁是绝对的,礼是相对的;仁是常道,礼是变道;仁偏于主观,礼偏于客观。仁超越一切时空架构,礼则随社会的变迁不断改易其内容。“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3](P36)“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P163)礼由夏到商,由商到周,由周而至于百世,因革损益,来断变化。不过,仁的绝对正是通过礼的相对来说明、体现、显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3](P123)克己就是控制自己随自然躯壳兴发的意念,复礼就是使自己的视听言动符合礼的规范。克己复礼就是仁,做到了克己复礼就实现了仁。“克己复礼为仁”体现着主观与客观、常道与变道、绝对与相对的合一即仁与礼的合一,也潜存着设礼以显仁的儒学建构之路。

在孔子建立的仁礼合一的理论系统中,同样含有依以成礼的儒学建构之路。在孔子以前,礼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含的绝对观念,孔子消解了礼的绝对义和普遍义,使之由哲学范畴下降为人文观念。春秋世纪是“以礼为中心的人文世纪”(徐复观先生语)。在许多贤者那里,礼是绝对的、普遍的哲学观念,子产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1](P2107)子大叔认为:“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1](P2108)晏婴也认为:“礼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1](P2115)礼可以与天地并,它是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这里的礼与其说是人文教养领域的范畴,不如说是宇宙论的哲学范畴。孔子消解了礼的宇宙论意义,使礼由绝对转化为相对,由常道转化为变道,且确立了礼的内在根据——仁。“在现实广义的社会共同利益的要求下,规定出一套与其相适应的立身处世的行为形式,这即是孔子所说的礼。此一礼的新的内容、基础,乃发于内心的仁,亦所以实现内在的仁。”[4](P238)仁在孔学中是比礼更本质、更为核心的范畴,是礼不断因革损益的根据,如礼帽,过去由麻制成,这样费工费料,到孔子时代,丝代替麻,孔子认可这种礼的变化,因为礼的这种变化体现了节用而爱人的精神。而朝见国君,由在堂下拜变为在堂上拜,孔子认为这表现了臣下的傲慢,虽与众人不同,他仍然坚持“拜下”,由于“拜上”不能表现出敬的精神,故他不认可这种变化。可见,孔子对礼变化的认可与否取决于礼的变化是否符合仁的精神。“其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依仁以成礼也许就是孔子所谓的百世可知的历史智慧。

礼是前孔子时代中国文化的总称,孔子以前中国文化是礼乐文化,孔子以后中国文化“乐”的意义下降,仁的意义攀升,由礼乐并称转化为仁、礼同构或曰仁义并举的变化,由于“乐近于仁,礼近于义”,这种转换十分自然、通畅。事实上,礼治主义的传统不是儒家的发明创造,子产、晏婴、子大叔、女叔齐等等都主张礼治天下,由此我们说,礼是中国文化的共法,是中国古贤共许的观念,儒家的礼是儒家对中国文化的继承。仁是孔学的本质,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处,是孔子的创造。孔了的意义在于开启中国文化的仁学源流,开出了中国文化依仁以成礼和设礼以显仁双向并进的历史文化传统。从这个意义上,人们更能看清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继往开来的意义。

孔子以后,儒学向着两个方向发展:子思、孟子尊仁,不谈礼治而言仁政;子夏、荀况崇礼,畅言礼治。孟子继承孔子的本质方向,依仁以成礼,荀子继承孔子的礼义之统,设礼以显仁。

在孔子,仁是内在的情感,礼是外在的行为规范,而孟子将仁义礼智全部内转,使仁义礼智根于心。“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5](P447)在孟子,仁与礼虽然都是内在的,分别为人之本性的“四端”之一,然而仁与礼在孟子思想系统中的地位并不等值,仁是孟子思想系统的基石,也是其思想系统的全部根据所在。他认为,仁是人的本质,“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5](P575)又说:“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5](P142)“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5](P464)仁义礼智以仁为纲维,为主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5](P313)在这里,智和礼服从于或者说服务于仁与义,仁为主,礼为从。

仁为主,礼为从,仁高于礼,礼应依据仁的原则而调整,也应根据仁对礼进行取舍,请看孟子与齐宣王的一段对话:“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民;有故而去,则君使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5](P322—323)按照礼的规定,已经离职的臣下在君主死去时还要服一定的孝服,孟子明告齐宣王,君仁,对臣下“三有礼焉”,则为之服孝,君不仁,对臣下薄情而寡义,旧臣“何服之有?”礼是相对的,是可以变更的,礼变更与调整的根据在于仁与道。再看孟子与淳于髡的对话:“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5](P306)礼不是干枯的条文,它充满了人间温情,也不是不可更改的教条,礼因时、因地、因情而变通,变通的根据是仁。男女授受不亲,是礼,而嫂子掉入水中,不援之以手,就丧失子人作为人的本质而沦为豺狼了。仁者,人也,仁与不仁是人与动物区别的标志,沦为豺狼就是不仁,不欲沦为豺狼就要根据仁的原则对进行变通,就要对水中的嫂子“援之以手”。孟子继承孔子依仁以成礼的文化路向,继续开拓之。

在先秦,依仁以成礼不独孟子为然,而是整个思孟学派的文化路向。郭店竹简《鲁穆公问子思》篇记载:子思明确告诉鲁穆公:“恒称君之恶者为忠臣。”[6](P114)称君之恶而且还要恒称君之恶,这不符合礼,然而却合乎义。义高于礼,礼服从于义,是依义以成礼,非守礼而忘义,这是思孟学派的重要特征。

与孟子不同,荀子等继承了孔子的礼义之统,崇礼而轻仁,走役礼以显仁的文化路向。如果说孔子是德治,孟子是仁政,荀子则是儒家学派中礼治主义的真正提倡者。首先他对礼的起源做了功能主义的解读。他说:“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7](P308)礼是人创造的,人创造礼是为了调节人欲与物质生活资料之间的矛盾、冲突。礼是“法之大分,类之纲纪”,“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7](P244)礼是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的根本原则。“人无礼不生,事无礼不成,国家无礼不宁。”[7](P449)孔孟的礼本于人情,根于人心,以仁为本,而仁、人心系于天道性命,走内在超越之路推求礼的形上学安立,荀子的礼直接本天地序,或者说礼就是“天数”。他说:“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7](P310—311)有天有地,上下有差,两贵不能相事,两贱不能相使,这就是“天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7](P126)“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世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7](P313)荀子的礼不是本于仁和根于人心,而是本于天地之序、天地之数,走外在超越的理路寻求礼的宇宙论安立。穷本溯源,孔孟的礼是心性论的,荀子的礼是宇宙论的。

在仁礼关系方面,荀子坚持礼主仁从,走设礼限仁的文化路向。他说:“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7](P91)“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7](P43)“君子处仁以义,然后仁也;行义以礼,然后义也;制礼反本成末,然后礼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7](P444)孔孟对仁义德行充满信心,而荀子对仁义德行信心不足,认为仁义德行虽是常安之术,“然而未必不危也”。在荀子,礼高于仁义德行,“故学者至乎礼至矣”。不过,当荀子礼义合用时指的是礼,而仁义合用时指的是仁。在荀子那里,仁、礼是主体,而义是它们的作用表现。正如周群振先生所言:“荀子凡所以复称'礼义’或'仁义’之词语,皆与单称一个'礼’字'仁’者,无二无别。”[8](P119)在处理仁与礼的关系上,“荀子是'礼以主仁’、非'以仁主礼’的”。[8](P119)周先生所见甚是。

在荀子,仁是主观原则,礼是客观原则,仁的实践应以礼作为标准,即所谓仁要“比中而行之”,中即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礼义。在他看来,仁的实现以义为根据,而义的实现以礼为根据,只有礼才反本成末,自为根据,自具圆满。荀子的这一思想为汉儒所继承,降至宋明乃到清代,步步落实,谭嗣同才有“两千年之学,荀学也”的感叹。

当然,设礼以显仁这一文化路向在先秦也并非为荀子所独创,《礼记》大部分作品可能早于荀子,也许就是孔孟之间七十子或七十子后学的作品。这里不想就《礼记》展开全面讨论,只想特别指出三点:第一,《礼记》之《礼运》、《乐记》明确指出礼是天地之序,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2](P639)“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2](P637)这一点为荀子所继承。第二,将礼与理联系起来,指出,“礼也者,理也”,[2](P869)为“理之不可易者也”。[2](P653)这一点为宋明儒发扬光大。第三,提出礼以忠信为本,以时义为大。这一点恰恰为荀子所有意回避。《礼记》论礼十分复杂,矛盾、冲突并不鲜见,依仁成礼之文化路向和设礼以显仁之文化路向兼有之。

汉人思想质实,容易接近荀子设礼以显仁的思想路向。贾谊,这位汉代杰出的青年学者,继承了荀子的礼治主义思想传统,将礼的社会功能推崇到相当高的程度。他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9](P101)贾谊的这一观点与荀子的《礼论》没有什么差别。贾谊对礼所做的功能主义的解读实质上透显出他思想中的客观主义精神。在贾谊,“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在仁礼关系中,礼比仁更根本。

汉人理解的礼非常宽泛,它是社会等级制度、生活行为原则、社会行为习惯的总称。自汉代起,礼就被严格分为两层:一层是可变之礼,一层是不可变之礼。汉代大思想家董仲舒认为:“礼者,继天地,体阴阳,而慎主客,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而差外内、远近、新故之级者也。”[10](P275—276)董仲舒所理解的礼是前孔子时代的礼,是根源于天地阴阳之序的世间等级秩序。这样的等级制度可以在形式上有变化,而其根本意义是不变的天道。他说:“《春秋》有经礼,有变礼。为如安性平心者,经礼也;至有于性,虽不安,于心,虽不平,于道,无以易之,此变礼也。”[10](P74)如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就是不变的天道,因为三纲在他看来就是继天地,体阴阳的天序,所谓“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10](P350)君、父、夫是阳,臣、子、妻是阴,“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三纲是绝对不可变更的天理、天常、天制。“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可变者,不过在朝代轮替之后或新王登基,新王必改制。新王改制顺天意,必“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并非改其道,易其理,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变是形式的,并非内容的,王者登基,在形式上要一新耳目,而实质上于天道至理无所变更。

这种思想在贾谊那里就有了(贾谊以为汉兴20余年,天下合洽,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兴),董仲舒明确分出经礼与变礼,至东汉马融,将可变者与不可变者讲得更透彻。马氏在注解孔子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一章时,认为“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在马融,三纲五常是不变的礼,文质三统是可变之礼。汉人的两层分疏,实质否定了礼的可变性,将礼的可变性、可塑性、可创造性还原为形式上循环,礼由相对变为绝对,可暂定化为永定,由变入常。在孔孟,仁为礼之本,仁为礼之据,而汉儒,仁是礼端,是三纲五常系统中的一个德目。仁的意义被无情地减杀甚至被排斥了,失去了仁为主宰的礼虽然可以应合统治者的意志,但它没有人性、人情的周流贯注,没有亲近感,不能使人在礼的陶冶中感到“诚于中,形于外”,“发乎情,止乎礼”通畅,礼只是别异,只是等级,没有“乐合同”,其实孔子意义是将“乐合同”,转化为“仁合同”,即由乐的情感要求的共感化为内在生命要求的仁的相通。对汉代思想史很有研究的徐复观先生认为“汉儒坚持治定制礼,功成作乐,因为治不定,功未成所制的礼乐,常是统治者把一时诞妄便利之私的变态心理,通过礼乐的形式,以强加于群体生活之上,这对群体生活是最深刻的损害。”[4](P239)礼由人们行为的缘饰品转而为人在社会等级位格中行为的桎梏,它自然沦为干枯乏味的教条和外在规范,由原初的设礼为显仁化为设礼以限仁,礼教吃人由此起矣。

理学兴起,在仁礼关系上,承继汉儒的基本格局,认为礼就是绝对的天理。张载认为礼有两层,一层是“时措之宜之礼”,一层是天叙天秩之礼。前者是可变的,是人为的,后者是不可变,是天道自然。他说:“礼亦有有不须变者,如天叙天秩,如何可变!礼不必皆出于人,至如无人,天地之礼自然而有,何假于人?天之生物便有尊卑大小之象,人顺之而已。此所以为礼也。”[11](P264)这与汉人的思想几乎没有区别。二程哲学的最高范畴是天理,天理是绝对的、普遍的、无限的,它体现于社会中就是“礼”。程颐说:“上下之分,尊卑之义,理之当也,礼之本也。”[12](P749)“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礼,此常理也,如《恒》是也。”[12](P979)常理就是天理。张载之天叙天序之礼虽然没有使用天理一词,究其实,与天理无异!在程伊川那里,“礼即是理也”。[12](P144)礼就是理,就是天理,天理是一,各种礼是天理在社会中的分殊表现,至于“敬则只是敬此者也,仁是仁此者也,信是信此者也”,仁成为实现天理的工具。

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的观点非常具有代表性。他继承二程之理路,认为:“礼即理也,但谓之理,则疑若未有形迹之可言。制而为礼,则有品节文章之可见矣。”[13](P1336)又说:“礼谓之天理之节文者”。[13](P1340)因为理无形无影,故圣人作此礼文就是画出一个天理与人看,使教有规矩,有凭据。礼是理的客观表现。朱子论礼有几个突出特点:其一,他把礼分为两层,一层是天做的,一层是人做的。他说:“所因之礼是天做底,万事不可易。所损益之礼是人做底,故随时更变。”[13](P1340)天做之礼是不可变的,是常道,人做之礼是可变之变道。道什么是天做之礼,什么是人做之礼呢?他说:“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损益,不过文章制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者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已乎!”[14](P59)三纲五常是天做的,文章制度是人做的,所以“纲常万年,磨灭不得”。当然,朱子坚持礼以时为大的原则,强调礼的变通,然而他所谓的变通都是对“人做底”的变通,而不是对“天做底”的变通。这是对汉儒马融思想的进一步阐述。其二,朱子非常重礼之仪节,周旋揖让。他说:“五声十二律,不可谓乐之末。犹揖逊周旋,不可谓礼之末。若不是揖逊周旋,又如何见得礼在那里。”[13](P1340)孔子时代,志士仁人,反对形式主义的礼乐,要求回到礼之本,孔子曾感叹:“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可乐何?”克服礼乐的形式化危机而回到礼之本是孔子的追求,而朱子与之相反,要求恢复揖逊周旋,认为失去了揖让周旋,礼就不存在了。“林放问礼之本,俭与戚,亦只是礼之本而已。及其用,也有当文时,不可一向以俭戚为是。”[13](P1342)朱子直接挑战孔子,似乎处处与孔子相反。孔子时代,礼乐的危机主要是形式化的危机,礼乐还存在,朱子的时代,礼乐不再是形式化的危机,而是没有几人精通古礼了,所以他要求重建礼乐的形式——揖逊周旋。

朱子对仁亦多有发挥,然而朱子论仁,认为仁是生,仁是心,仁是心之德,礼智义也是心之德,仁只是个爱底的道理,仁是体,爱是用,理是根,爱是苗等等。纵观朱子论仁,总是从发用上、从流行意义上、从作用见性的角度论仁,而不是从体(这里的体是本体)的角度论仁。当然从三纲五常是“天做底”礼层面上说,仁作为五常之一自然是天理,是体,然则这里的仁只是从属于礼的总名下的仁,仁没有绝对意、普遍意和无限意义。从仁义礼智四端的角度说,仁统四端,仁比表现辞让之心的礼更根本,然而从宇宙本体的进路上说,礼是天理,仁只是天理之发用。他在解释孔子“克己复礼为仁”时直接就复礼转化为“复乎天理”,礼理互换,朱子之用心显而易见。我们认为,当朱子理直气壮地宣称礼即理时,最起码仁对礼的绝对意、主宰意、形上意减杀了,即使说朱子主张仁礼双彰,以礼行仁,也不能改变这一结论。事实上,朱子沿汉儒之路,继续走视礼以限仁或曰设理以限仁之路向。

王阳明也认为礼即天理,但他的天理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他说:“夫礼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浑然全体之中,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是故谓之天理。天理之条理谓之礼。”[15](P266)礼根于心,故礼之升降周旋、隆杀厚薄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非他,求尽吾心之天理焉。在仁礼关系中,王阳明认为仁为礼之体,礼为仁之用。他说:“故仁也者,礼之体也;义也者,礼之宣也;知也者,礼之通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而非仁也,无一而非性也。天叙天秩,圣人何心焉,盖无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复礼则谓之仁,穷理则尽性以至于命,尽性而动容周旋中礼矣!”[15](P243)他强烈批判那种“纷纷器数之争,而牵制刑名之末”的后世之儒,因为他们忘记了礼的意义在于“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而只是外性而求礼,使礼只“止于器数制度之间,而议拟仿像于影响形迹”,至使先王之礼,“烟蒙灰散而卒以煨烬于天下。”王阳明与朱子正好相反,不是携仁归礼,而是化礼为仁。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而非仁。尽性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成仁即成礼。王学重仁,将仁义礼智一齐收摄于一心,力倡“致良知”,人人自为标准,没有了外在规矩限定。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王学依仁而未成礼,难免空疏之弊。但王学的路向较程朱理学更接近于孔学的本质。

降至明清之际,学风为之一变,学者由畅谈性理转向崇实,主张通经致用。顾炎武提出经学即理学,没有离开经学的理学,认为程门以下的理学其实是禅学,要求儒者关注“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自顾氏以下,汉学尤其是古文经学在学术界渐为时尚。

清代汉学大兴,有些学者对宋明理学展开反省,颜元将程朱理学与周孔之道对立起来,认为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周。载震公开指责后儒以理杀人。他说:“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16](P85—86)理在后儒那里如同酷吏之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戴震所谓的以理杀人,说到底是封建纲常名教杀人,即“礼杀人”。他批判理,目的在于解放“欲”,否定礼,旨在获取仁。“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而仁不可胜用也。”[16](P46)“一人遂其生,推之而与天下共遂其生,仁也。”理者,礼也;欲者,仁也,这是戴震否定了理学,建立自己的义理之学即孟子的仁学。戴震对理学的批判,通过凌廷堪、阮元、焦循等进一步发展。经戴震之否定,方东树认为谈理似乎噤若寒蝉,休、歙之间,光年英俟,不骂程朱,不得谓之通人。不幸的是,戴震后学只接受了他对理的批判,并没有真正发扬他的尊仁传统。

如他的后学凌廷堪首倡“以礼代理”说,可以说他“全面否定理学否定理字,申明,'孔孟书中不言理,言理是宋人捕风捉影之说’,并指出儒学修己治人之方,全在一个'礼’字。不须妙谈心性。”(参阅张寿安《礼、理争议——清嘉道间汉宋学之争的一个焦点》,江日新编《清代经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所印,1994年6月)阮元认为,朱子中年讲理,晚年讲礼,诚有见于理必出于礼也。如殷尚白,周尚赤,礼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以非礼折之,则人不能争,以理折之,则不能无争,由是他认为理性附于礼而行,而空言理则可此可彼之邪说起矣。阮氏的前提是理是空言,礼为实际,没有礼的理即空言必然产生是非无定的混乱。阮元等人的崇礼说是清人崇实思想的必然结果。

清代汉学、宋学之争转化为礼理之争,在崇实的思想潮流下,“以礼代理”征服了不少年轻学子的心灵,这是戴震挟击以理杀人时所始料不及的。事实上,理并不是杀人、吃人的工具,而名教、等级秩序才是杀人的利器,戴氏后学讨厌理而代之以礼可以说引人入了真正的杀手。以礼代理,将仁礼之争还原为理礼之争,最终将作为礼之本的仁彻底逐出礼的领域。这样一来,礼是笃实了,但没有仁的真情实感的浸润,没有乐的化和的礼也就彻底干枯了,这是清代礼学的悲哀!

由理即礼到以礼代理,中国学术正在消解、修正孔子开创的依仁以成礼的文化路向,也标志着儒学正走向死亡。沿着古文经学者的路走下去,可以成就客观的学问,但不能成就真正的儒学。今文经学兴起,尤其是康有为、谭嗣同等今文经学大师的出现,情况为之一变。仁学得以复苏,礼尤其是朱子所说的“天做底”礼受到批判。梁启超介绍其师康有为思想时说:“先生之论理,以仁字为唯一宗旨,以为世界之所以生,众生之所以生,家国之所以存,礼义之所以起,无一不本于仁。”[17](P71)康有为、谭嗣同猛烈地批判三纲五常等封建名教,极为倡扬仁学。康有为力图在学术的重估中,推倒汉学(古文经学),抛开宋学,重建今文经学,恢复他所臆想的孔子之真,复活儒学的真精神。这种真精神就是仁的精神,他说:“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谓人性皆善。即有此不忍人之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夫一切仁政,皆从不忍人之心生,为万化之海,为一切根,为一切源。……人道之仁爱,人道之文明,人道之进化,至于太平大同,皆从此出。”[18](P9)人类历史的发展就是仁不断呈现的过程,也是仁不断实现的过程,大同之世就是仁充分实现之世。他认为,每变一世,则愈进于仁。仁必去其抑压之力,令人人自立而平等,故曰升平。至太平则人人平等,人人自立,远近大小若一,是仁的完全实现,是仁之至。许多人只知康有为是反传统主义者,忽略了他是传统主义的维护者;只知他对汉学、宋学的批判,忽略他对今文经的贡献;只知他思想的形成是西学影响的结果,而忽略了他的思相系统本身是中国学术自我展开的过程和阶段。康有为的思想不正是对“以礼代理”的反动或者说逻辑地发展吗?

谭嗣同猛烈批判纲常名教,然而他所批判者都是朱子所谓的“天做底”礼,当孔子讲夏礼、殷礼、周礼因革损益时,并没有说“所因”者为三纲五常,“所损益”者为文质三统,这种讲法只是马融、朱子的讲法,并不能代表孔子,故谭嗣同的批判并不能代表他对孔子的批判。他批判旧名教恰恰是要建立一种新名教,建立一种更加符合孔子仁的精神的新名教。康有为、谭嗣同都把仁视为第一原则,最高原则、根本原则,以仁为根据,参照西方社会情况,主张废君主,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倡扬博爱、大同的社会理想,重新调整中国社会的君臣、父子、夫妇之关系,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制度。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康有为、谭嗣同不悖孔子精神——依仁以成礼。

依仁以成礼和设礼以显仁是儒学发展的两种途径、两种模式,前者尊体,后者崇礼。由孔子、孟子、陆、王、康、谭等属于前者,子夏、荀子、贾谊、董仲舒、程朱、凌廷堪、阮元等为后者,两者在孔子思想原型中都有所据,但从礼是中国文化的共法,仁为孔学的本质角度讲,前者更近于孔学本质。前者往往由尊仁而轻礼,常流于莽荡空疏,后者往往崇礼而忽仁,甚或以礼代理,成为统治者以礼杀人的口实。事实上,两条路向并不矛盾,应相依并进。不过,在相依而进中,两者地位并不等同,依仁而成礼是前提,是根据,而设礼以显仁是目标,是目的。这就是说社会制度、生活规则、人文规范等的订定应符合仁的精神,以仁为依据,反过来,仁并不空洞,它的发用流行通过礼来显现,反过来,仁并不空洞,它的发用流行又通过礼来显现,依仁以成礼和设礼以显仁的恰当配合,是孔子的仁礼合一系统的真正落实。

 

参考文献:

[1]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M].台湾:学生书局,1983.

[5]诸子集成(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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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群振.荀子思想研究[M].台湾:文津出版社,1987.

[9]贾谊集[M]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10]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 .北京:中华书局1992.

[11]张载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78.

[12]二程集. [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3]钱穆朱子新学案[M].成都:巴蜀出书社,1986.

[1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台北:鹅湖出版社,1984.

[15]王阳明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6]安正辉.戴震哲学著作选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17]梁启超.钦冰室合集之六[M].上海:中华书局,1936.

[18]康有为.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文史哲》2002年第3期)


  礼治与儒学
儒家思想,又称儒学,也有人认为它是一种宗教而称之为儒教,最初指的是冠婚丧祭时的司仪,自汉代起指由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春秋时期鲁国人)创立的后来逐步发展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儒家的学说简称儒学,是中国古代的主流意识流派,自汉以来在绝大多数的历史时期作为中国的官方思想,至今也是部分华人的主流思想基础。儒家学派对中国,东亚乃至全世界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以五四运动为标志,儒家思想受到了外来新文化最大限度的冲击,尽管新儒学作为儒家思想的余韵予以抗争,但儒家思想构成未来中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观这一命题已经完全动摇。儒家思想开始的不受青睐,主要是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战乱的大环境决定的。所谓“春秋无义战”,便说的就是那个特定时期,群雄争霸都是你死我活的拼争,讲的只是实力。这一时期局势也经常是变化无常,对于各个国家来说实现自己利益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只要机会来临没有抓住的话,也许就再也遇不上了。而这样的情况下,其主张实施起来容易,见效比较显著的法家,纵横家,兵家等就当然的成为各国君王的座上宾,股肱臣。儒家基本上坚持“亲亲”、“尊尊”的立法原则,维护“礼治”,提倡“德治”,重视“人治”的思想。这样的思想在国家一统的前提下,对维护封建帝王的统治是非常有作用的。正所谓“马上得天下”,儒家的思想在崇尚武力,将就权谋的春秋战国乱世基本上不大可能有被采用的机会。后来历朝历代一直不遗余力的推高儒家的思想,并对其进行了改造,这些都是出于维持其统治的需要。春秋:春秋时期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他提出以“仁”为核心的学说,主张以仁爱之心处理人际关系。在政治上把“德”“礼”作为首要的统治手段,要求以德治民,爱惜民力,反对苛政和刑杀;主张“克己复礼”,维护周礼是孔子政治思想中的保守部分,孔子晚年整理和编订的《诗经》《尚书》《礼》《易》《春秋》是中国封建社会儒学的“五经”。战国:孟子是战国时期儒家学说的代表。他站在新兴地主阶级立场出发,但也强调小农阶级利益。主张实行“仁政”,提出“民贵君轻”、“政在得民”的思想,同时又宣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温和的政治主张,不能适应当时结束割据、实现统一的需要。荀子在政治思想上主张“礼法并施”的观点,自然观方面提出“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的人定胜天观点,是当时生产力进步的反映,具有唯物主义思想。特点: 此时期儒家思想较为具体,带有浓厚的理想化色彩;没有严密的理论基础, 大多是关于思想修养方面的道德规范和政治理想的治国原则;孟子的“仁政”、“民贵君轻”使儒家思想开始与政治相结合,但因脱离现实政治而遭新兴地主阶级冷遇。 
 

司马迁论礼治节选断想

 

 

1.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

 

    译文:做人的道理驾驭着人们千头万绪的行为,礼仪规矩没有一处是不贯通的。同仁义来引导人们进取,用刑罚来约束人们越轨,因此,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地位高贵,俸禄优厚的人备受荣耀恩宠,这是同一海内,使万众步调一致的方法呀!

 

[礼治是治国之道;是激励世人积极进取、规范世人越轨行为的准则;所谓礼治绝不仅仅是正面引导,没有制约的举措就不成为规矩;使海内同一、万众步调一致的举措就是仁义引导和严厉处罚并举,这就是礼治的目的和手段]

 

2.周衰,礼废乐坏,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备三归。循法守正者是侮于世,奢溢差者谓之显荣。。。。。。。仲尼死后,受业之豪沉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

 

    译文:周朝衰败以后,礼仪被荒废、乐制遭破坏,大小等级互相超越,管仲大夫家,就富贵兼备,娶了三姓妇女为妻。循规蹈矩守法正派的人在社会上被欺侮,奢侈过分越级悬殊的人被说成是显贵荣耀。。。。。。。孔子死后,那些接受礼乐教育的学生们没有作为,大多湮没不能振作。有的人逃到齐国、楚国,有的人入居黄河、东海之滨,难道不痛心吗!

 

[前苏联解体前的写照乎?中国现实社会的倒影乎?]

 

3.礼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

 

    译文:礼是由人产生的。人生有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那么不能没有怨忿,怨忿到了没有分寸限度时就争斗,有斗争就混乱了。

 

[礼义是遏制人性欲望的社会需要;礼义是维系社会秩序的必然]

 

4.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怠情之为安,若者必危;情胜之为安,若者必灭。故圣人一之于礼仪,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

 

    译文:人如果只重视生命,像这样的人一定死亡;人如果只重视利益,像这样的人一定受害;人如果把怠惰看成安逸,像这样的人一定危险;人如果把任性视为安分,像这样的人一定毁灭。所以圣人用礼仪来统一一切,那么情和理两者都得到了。用性情来统一一切,那么情和理两者都丢掉了。因此儒家要使人两者都得到,墨家要使人两者都丢掉。这便是儒、墨两家的区别。

 

[富有哲理;发人深省]

 

4.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

 

    译文:礼是人际关系的最高准则,国家强盛稳固的根本,威严施行的途径,功业名声的总集。

 

[礼治的功能及其社会意义。长久以来,单纯追求经济效益,不顾社会负面影响;不知廉耻、不择手段的获取官爵利禄;瞒天过海、巧取豪夺、哗众取宠、报喜不报忧的行径比比皆是、愈演愈烈,这类人也能鸡犬升天、名噪天下,想来也是悖逆礼治本义的]

 

5.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庄蹻起,楚分而为四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译文:帝王三公遵循礼治才可以统一天下,使诸侯臣服;不遵循礼治,就要毁弃国家。所以说,坚硬的铠甲锋利的兵器不能完全保证胜利,

高耸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不能保证坚固不破,严苛的法令繁的刑罚不能保证威权。遵循礼治的道理就通行,不遵循礼治的道理就败。。。。。。。从庄蹻起兵作乱,楚国分裂成四国来看,楚国难道没有坚硬的铠甲、锋利的兵器吗?大概是它统治的手段没有按照礼治的缘故吧。

 

[礼治兴废的社会效应和史实明鉴]

 

6.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译文: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祖先是家族的根本,国君师长是治国的基础。没有天地怎么会有生命?没有祖先人祖宗怎么会有子孙后代?没有国君师长怎么会有国家的治理?这三条偏失或者废弃,那么就没有什么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了。所以礼是上面敬奉天,下面敬奉地,尊敬先人祖宗并突出国君师长的地位,这是礼的三条基本原则。

 

[人性恶的一面肆意膨胀是社会、家庭、国家和谐的大敌;在厚黑学思潮泛滥的当今社会下,麻木不仁、恬不知耻、不择手段的行为似乎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莫说那些咒骂国君、诅咒先祖、怨忿爹娘、轻慢老师、恨不得当年八国联军就把中国瓜分了,恨不得生在“欧美”人生才算如意、幸福的人了吧!他们不顾一切的入居了向往的乐土和梦寐以求的伊甸园真的就万事如意了吗?]

 

7。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太史公说:。。。。。。礼之貌诚深矣,坚白同异之察,入焉而弱。其貌诚大矣,擅作典制褊陋之说。入焉而歉。其貌诚高矣,暴慢恣睢,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坠。

 

译文: 一般地说,礼从简略开始,加上修饰完成,最后使人乐意接受。所以最完备的礼,应该是人情和形式都尽善尽美;其次是或重视人情或重视形式;再次是人情形式都没有,达到远古混沌的状态。天与地依礼调和,太阳和月亮依礼明亮;四季依礼有顺序;星辰依礼运行;江河依礼迸流;万物依礼昌盛,喜好厌恶迤逦得到戒指;高兴恼怒依礼处置恰当。下面的百姓以礼相待就和顺,上面的帝王依礼而行就英明。太史公说:。。。。。。礼的内涵实在深邃啊,邹子“坚白同异 ”的明辨,进入礼的范围来讨论问题就显得软弱无力了。礼的内涵实在广大啊!擅自制作典章制度坚持褊狭浅陋理论的人,进入礼的范围来讨论就望而却步了。礼的内涵是在高远啊!粗暴、傲慢、任性、放纵、轻视礼俗,自己以为是了不起的人,进入礼的范围来比较,就显得渺小卑下了。

 

[礼的建设应从简略起始,从最基本的美德出发,经过修饰的[内在的修养和外在的美感]礼义才能使人接受;最终回归自然的法则。家庭、民族、祖国等方面的教育都应当是力求内容和形式的结合才算完美,才能有效发挥其功能。这里的“人情”应是指“人性”。人性与理性相结合是礼义的追求目标;和谐、正义、高雅、互助、崇高的真善美;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自觉地、无强制的、有度的自律的礼乃是礼的最高境界;偏重人情、或者偏重形式,缺少二者有机结合的礼是次等的礼,也是弊端的礼。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等等人性的膨胀,粗劣的、说教的、欺上瞒下的、招摇撞骗的、挂羊头卖狗肉等等形式主义的礼教绝不能达到礼治的效应。时下党内外、各领域形式主义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致正气难伸、邪气盛行。礼的内涵深邃而广大,与礼背道而驰的思想理论和言行举止格格不入,相形见拙。然而礼的建设单靠自发和引导都不够,还需要对非礼的事物采取遏制方能奏效。惩恶扬善,双管齐下,必不可少。果树不剪枝不结硕果;宠物不调教不会可爱;对恶人的宽容就是对善人的犯罪;对无道之人、无道之行“不修理”,正气不得扬升,家庭不得安宁,百姓不得安居,国家不得安稳,一切秩序都将受其所害。]

 

8.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

 

译文:礼是做人的最高准则。然而那些不遵循礼法的人不懂得满足礼仪的要求,叫做无道的流氓;遵循礼法懂得礼的要求,叫做有道的人士。

 

[最高准则的含义就是最基本的准则。不同时代的礼义有不同的标准。家庭、社会、国家、民族、乃至国际社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其理放之天下而皆准。“授受不亲”、“三纲五常”、虽是已被历史淘汰的礼义标准,然而必有其相应时代存在的合理性;“仁者爱人”、 “吾日三省吾身”、“慎独”、“慎行”等,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也是个人修身养性的礼义标准;“礼尚往来”、“事不过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牙还牙”、“犯我强汉、虽远必诛”是处理人与人,乃至部族、国家冲突的礼义标准;“率先垂范”、“为政以德”,是对君王、首领、领导一类执政者的礼义标准;“师出有名”、“先礼后兵”、“敌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若犯我、我必犯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对等原则”、“报复原则”等是处理国家、民族乃至政治集团之间政治、经济、军事矛盾冲突的礼义标准。儒家认为“知耻近乎勇”,把知耻作为走向理想人格重要的一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宁可饿死、决不吃嗟来之食”、“卖唱不卖身”、“卖淫不卖国”,是不同社会层次、身份地位的人自律的做人的标准。礼义的内容也在不断发展创新。爱祖国、爱人民、尊老爱幼、团结互助、五讲四美等等即是如此;新时代的“八荣八耻”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道德基石,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与时代精神的统一。懂得礼义的人才能对人性欲望有所节制,才会懂得廉耻;懂得礼义的人才会遵循礼法。个人情绪支配的人,享受家人溺爱的同时无所节制,甚至把亲人逼得债台高筑、逼到家破人亡的某些追悲剧足见家庭的礼义浅薄;一心满足私欲的人必然越轨而为,甚至不择手段;一心闹独立的人连祖宗都不认了,不惜把同胞生命宝岛沃土和个人权欲捆绑在一起,这种人什么事都会做出来,他们做人的准则只剩下贪婪而无节制的私欲了]

 

9.文貌省、情欲繁,礼之杀也。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

 

译文:仪文内容简约,人情欲望繁多,这是礼薄的表现;仪文和人情互相作为里外的形式和内容,有机地结合起来,这便合乎礼仪的要求,就可以流行不息了。

 

[礼治要成为治国依据,同法律一样,其功能必是普遍适用的、其内容必是格式化的,然而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简约的礼尚不能遵守,何谈礼治的最高境界?人性人情自有存在和追求的道理,国家理应给人性人情存在的合理空间,然而,一味追求人情的欲望,一任人性的膨胀,无所节制,家难为家、国将不国;孩子想离家出走,孽子吵闹要分家,联盟将分崩离析,诸侯要独立争霸;礼治要达到人性和理性的有机结合、内容和形式的有机结合,这才符合礼治的要求,只有达到这个目标,良好的社会风气、健康的时代时尚才能畅流不息]

 

10.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

 

译文:所以道德修养深厚的人,是平时积累礼义的结果;伟大的人是平时广施礼义的结果;崇高的人,是平时重视礼义的结果;聪明精细的人,是平时对礼义尽心研习的结果。

 

[礼的建设对个人来说也是个大工程,需持之以恒,而不是浅尝辄止;不是一时的装饰,而是终生的修炼]

 

附注:原文引自司马迁《史记。礼书第一》


 

贺麟:学术与政治

 

2010-08-15 01:06:55 来自: 鸡鸣犬吠

 

摘自《文化与人生》1946年 商务印书馆

学术与政治

(一)

“入国问禁,入境问俗”,是我们先民提出来表示走进了一个文明的独立的国
境里,为尊重该国的礼俗起见,所应取的态度。我觉得应用这个原则来表示尊重学
术的独立自主所应取的态度,实在再好不过了。因为每一门学术亦有其特殊的禁令,
亦有其特殊的习俗或传统。假如你置身于某一部门学术的领域里,妄逞自己个人的
情欲和意见,怪癖和任性,违犯了那门学术的禁令,无理地或无礼地不虚心遵守那
门学术的习惯或传统,那么你就会被逐出于那门学术之外,而被斥为陌生人、门外
汉。一如寄居在一个独立自主的文明友邦甩,假若你违犯了友邦的禁令,不遵守该
国社会上共遵的礼俗,就会波驱逐出境一样。不幸学术上的独立自主之常受侵犯,
一如弱小国家的主权之常受侵犯一样。宗教要奴役学术作为它的使婢,政治要御用
学术作为它的工具。贵族资本家也常想利用学术作为太平的粉饰、保持权利的护符。
所以学术的负荷者要保卫学术的独立自主,以反抗外在势力的侵凌,就好象有守土
之责的忠勇将士,须得拼死命以保卫祖国一样。

最易而且最常侵犯学术独立自主的最大力量,当推政治。政治力量一侵犯了学
术的独立自主,则政治便陷于专制,反民主。所以保持学术的独立自由,不单是保
持学术的净洁,同时在政治上也就保持了民主。政府之尊重学术,亦不啻尊重民主。

(二)

所以一谈到学术,我们必须先要承认,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
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它有它的大
经大法,它有它神圣的使命,它有它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别人不能侵犯。每
一门学术都有它的负荷者或代表人物,这一些人,一个个都抱“鞠躬尽瘁,死而后
己”的态度,忠于其职,贡献其心血,以保持学术的独立自由和尊严。在必要时,
牺牲性命,亦所不惜。因为一个学者争取学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同时也就是争取
他自己人格的自由独立和尊严,假如一种学术,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饰,或
者为经济所左右,完全为被动的产物,那么这一种学术,就不是真正的学术。因为
真正的学术是人类理智和自由精神最高的表现。它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它是独
立的,不是依赖的。它的自由独立,是许多有精神修养,忠贞不二的学术界的先进,
竭力奋斗争取得来的基业。学术失掉了独立自由就等于学术丧失了它的本质和它伟
大的神圣使命。

同时在某种意义下,政治也是独立自由的,它也有它特殊的领域,神圣的使命,
它占有它的规矩准绳,纪纲律例,它也需要忠贞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英
雄豪杰之士来争取保持它的独立自由。政治没有独立自由,便根本不能指导、统治、
推动整个社会国家的经济、行政、教育、外交、军事等一切活动。

学术事业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担当的,政治事业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胜任的,
学术需要特殊的天才和修养,政治也需要特殊的天才和修养。长于政治的人,不一
定长于学术,同样,长于学术的人,也不一定长于政治。许多专门学者,学问尽管
很好,但在政治上,却不一定会有伟大的表现。有时甚至有学问愈好,而政治能力
愈坏的人,因为知与行,知理与知人,治学与治事,虽不无相互关系,但究有不同,
需要两套不同的本事。大体上说,须得分工合作,而不易求兼全之才的。柏拉图在
他的《理想国》里主张哲学家作国王,如果他的意思是说伟大的政治家必须是有科
学、哲学陶养的通才,倒不失为很有深意的说法,如果误解他的学说,以为最好的
学问家,一定是最好的政治家,那末在实际上政治恐不免贻误于书生迂阔之见,而
理论上,也就忽略了学术与政治各有其独立自主的范围了。

(三)

学术有学术的独立自由,政治有政治的独立自由,两者彼此应当互不侵犯,然
而学术与政治中间,又有一种密切的联系,失掉了这一种联系、就会两败俱伤。

通常一个上了轨道、自由独立的政府,一定会尊重学术的自由独立,一个自由
独立的学术也一定能够培植独立自由的人格,帮助建树独立自由的政治。因为学术
是政治的根本、政治的源泉。一个政府尊重学术,无异饮水思源,培植根本。假如
政府轻蔑、抹煞、鄙视学术,那么这个政府就渐渐会成为“不学无术”、“上无道
揆、下无法守”的政府,恐怕不久也就会塌台的。

由此足见学术和政治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体”与“用”的关系。学术是“体”,
政治是“用”。学术不能够推动政治,学术就无“用”,政治不能够植基于学术,
政治就无“体”。我们说学术推动政治,并不是说单是学术界少数学者教授先生们,
就可以担任这一个伟大的任务,我们的意思是说,学术的空气,学术的陶养,必须
要 漫贯穿于所有政治工作人员的生活之中,就是说每一个政治工作人员都曾经多
少受过学术的洗礼,并且继续不断地以求学的态度或精神从事政治,以求学养的增
加,人格的扩大。政治是学术理想在社会人生的应用、组织和实现。也可以说,政
治是学术的由知而行,由理想而事实,由小规模而大规模,由少数人的探讨研究到
大多数人的身体力行。政治没有学术作体,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学术没有政治作
用,就是少数人支离空疏的玩物。

因为这种关系,我们可以说,任何建国运动,最后必然是学术建国运动。

离开学术而言建国,则国家无异建筑在沙上。学术是建立国家的铁筋水泥,政
治上所谓真正的健康的“法治”,或者儒家所提倡的“礼治”、“德治”,本质上
皆应当是一种“学治”。“开明的政治”就是“学治的政治”。离开学术而讲法治
就是急功好利、残民以逞的申韩之术;离开学术而谈德治,就是束缚个性、不近人
情、不识时务的迂儒之见;离开学术而谈礼治,就是粉饰太平、虚有其表、抹煞性
灵的繁文缛节与典章制度。






学术既然成为政治的命脉,所以中国学者有所谓“学统”、“道统”与“政统”、
“治统”的分别(参看王船山《读通鉴论》卷十三)。各人贡献其孤忠以维系他自
己所隶属的“统纪”。有时二者不可兼得,深思忧时之士,宁肯舍弃“政统”的延
续,以求“学统”、“道统”的不坠。譬如孔子最初也未尝不想作一番武王、周公
的政治事业,然而时势己非,他就退而删《诗书》、定礼乐,著《春秋》,以延续
学统、道统,担负“素王”的工作。顾亭林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真正
的意思是说,一朝一姓的兴亡或统治者的兴亡是食一朝一姓之俸禄的当政者的责任
;而有关天下的兴亡,亦即学统、道统的兴亡,人人都有责任。他这种思想,当明
朝灭亡,满人入主中原的时候,特别有其苦心与用意。和他同时代的王船山,以民
族的命脉,学统的维系自命,因此有同样的抱负。王船山说:“天下不可一日废者,
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一日行之习之
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见《读通鉴论
》卷九,下同)。足见在一切政治改革,甚至于在种族复兴没有希望的时候,真正
的学者,还要苦心孤诣,担负起延续学统、道统的责任,所以王船山又说:“当天
下纷崩,人心晦否之日”负延续道统学统的使命就是“独握天枢,以争剥复”的伟
业。从学统、道统的重要以及其与政统的关系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政府尊重学
术,就是培养国家的元气,学者自己尊重学术,就是小之尊重个人的人格,大之培
养天下的命脉。

(四)

学术的独立自由,不仅使学术成为学术,亦。已使政治成为政治。因为没有独
立自由的学术来支持政治,则政治亦必陷于衰乱枯朽,不成其为政治了。所以争取
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不只是学者的责任,而尊重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亦即是政治家
的责任了。一个学者求学术的独立与自由,有时诚应洁身自好,避免与政治发生关
系。特别避免为好雄霸主所利用,而陷于杨雄、蔡邕的命运。故有时学者必须超出
政治方能保持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但须知独立自由和“脱节”根本是两回事,求学
术的独立自由可,求学术和政治根本脱节就不可。学术和政治不但须彼此独立自由,
还须彼此分工合作,就好象许多独立自由的公民,分工合作,形成一个健全的近代
社会。假如学术和政治脱了节,就好象原始时代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不能收
分工合作团结一致的效果。这样,决不能产生近代的学术,也不能产生近代的政治。

学术界常常有一些人,逃避政治,视政治为畏途,视政治为污浊,惟恐怕政治
妨碍了学术的清高。这种态度足使学术无法贡献于政治,政治不能得学术的补益,
因而政治愈陷于腐败,学术愈趋干枯寂。这种与政治绝缘的学术,在过去的中国,
颇占势力,如象乾嘉时代的考证,不过是盛世的点缀,南北朝的玄谈,也不过是未
世学人的麻醉剂。无补于治道,也无补于世道。

这种学术,表面上好象是超政治而自由独立,实际上并没有达到真正自由独立
的境界。真正的学术自由独立,应当是“磨而不磷,涅而不淄”。学术到了这一种
程度,它就能够影响和支配政治社会,不怕政治社会砧污了它的高洁。假如我们奉
考据玄谈为学术独立自由的圭桌,那就离真正的思想自由、学术独立太远了。最奇
怪者就是有许多人,他们所操的学术,尽管与政治绝缘,与社会民生两不相干,然
而他们的生活,却并不与政治绝缘。他们为争权夺利的功名之念所驱使,一样也可
以凭个人私智和申韩之术,去作不择手段的政治活动。反之,如孔子、孟子、顾亭
林、王船山等人,他们的学术维系政治的命脉、民族的兴衰,然而他们的生活却是
超出政治,高洁无暇的。

学者维持学术的尊严,须在学术创造的自身上努力;而不在放任乖僻的性情,
抱虚骄的态度。轻蔑政治,笑做王侯,本来是文人习气。许多人都误以为这种习气,
就是维持学术尊严的正当态度。我并不是说学术本身的价值不如政治,我也不是说
学者尊严神圣的使命,超世绝俗的造诣,没有足以啤脱一切、笑做王侯的地方。我
的意思是说,学者表面上绝不可显露出笑做王侯、轻庚政治的虚骄态度,因为这只
足以表示乖僻任性带有酸葡萄意味的文人的坏习气,而不足以代表纯正的学者态度,
如象陶渊明“不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普通都引为轻蔑政治的美谈。其实陶
渊明辞官归田另有他的苦衷。那时他看见晋室将亡,刘裕将篡,他不愿意作二臣,
他实有“不可仕,不忍仕”之苦衷,而并没有根本轻蔑政治、助长文人傲气之意
(这是采取王船山独到的看法,见《读通鉴论》,卷十五)。杜工部诗:“本无轩
冕志,不是做当时”,王右丞诗“古人非做吏,自阙经时务”,足见中国正统的大
诗人,深知各人的志趣能力每有不同,诗人天才与政治天才有别,自己解释自己对
于政治,并没有取虚骄轻蔑的态度。又如周谏溪不卑小官,然而这并不损害他“胸
怀洒落光风弄月”的高洁风度。

轻蔑政治的文人习气,既然为诗人高士所不取,所以现代的人更不能够袭取这
种态度,作为保持学术自由独立的护身符。而且轻蔑政治比反对政治还要坏。政府
措施如有失当,你尽可批评,贪吏的行为,你可加以攻击,奸贼的黑幕,你不妨去
揭穿,你均不失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公民。现在那些有轻蔑政治习气的人,对于一般
从事政治的人,尖酸刻薄,嘲笑讥讽,而对于贪官污吏大好巨憨,反而取幽默纵容
的态度。象这样的态度,于学术的前途、国家的前途,恐怕两皆有害而无利。这种
脱离政治、轻蔑政治以求学术自由独立的传统风气,在学术上是不健康的空气,在
政治上,也不易走上近代民主政治的道路。

好在自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在中国大学教育方面,总算稍稍培植了一点近代学
术自由独立的基础:一般学人,知道求学不是做官的手段,学术有学术自身的使命
与尊严。因为学术有了独立自由的自觉,对于中国政治改进,也产生良好影响。在
初期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学术界的人士,完全站在学术自由独立的立场,反对当时
污浊的政治,反对当时卖国政府,不与旧官僚合作,不与旧军阀妥协。因此学术界
多少保留了一片干净土,影响许多进步青年的思想,培养国家文化上一点命脉。学
术界这种独立自由的态度,可以说是为腐朽残暴的北洋军阀作了釜底抽薪的反抗,
使他们不能罗致有力的新进分子去支持陈旧腐败的局面;间接有助于国民革命军北
伐的成功。此后政治虽然有不少纷乱,学术的自由独立,仍然保持相当的水准,但
是学术界的人士,对于尚未真正实现统一的国民政府,态度似乎不能一致,冷淡、
超脱、不理会是学术界当时普遍的现象。到了七七事变,抗战建国的国策确定以后,
学术界的人士,也就进而对政府取尽量辅助贡献的态度,政府对于学术界也取谘询
尊重的态度,我们希望我们中国渐渐有自由独立的政府,来尊重归由独立的学术,
同时也渐渐有自由独立的学术,来贡献于自由独立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