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衣服长款女:范曾散文《众芳所在论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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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众芳所在论少梅
       长江夹岷峨雪浪、锦江春色,破巫峡而东,湘江则映万LU红叶、斑竹泪痕,辞衡岳而北,同样注入洞庭。古楚之地多巨浸大泽,云蒸霞蔚,乃葱茏郁茂之胜境。它不只足以化育自然万物,也是以陶冶世间奇才。它是哲理思维与诗人才情融合荟萃的处所,也是穷深研几、探求帝王之术的萧森境域。这儿出过周敦颐、王夫之这样发微钩玄的思想巨人;出过谭嗣同、毛泽东这样鼎新革故的历史伟人;出过曾国藩、王间运这样经纬天下的名臣策土。君不闻“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岳麓书院中,朱熹、张拭地灵人杰,在这地域大背景中,清光绪间,衡山衡东县鹤桥乡金花村望族陈氏,出现了称誉一时的“五凤齐飞”佳话:陈氏五兄弟陈嘉言、陈兰松(嘉言兄)成为同榜进土,陈范(嘉言弟)等三人同时中举人,正所谓苍苍碧梧,有凤来仪。这样的赫赫家声,必蔚映后代,传之久远,那“雏凤清于老凤声”的人会是谁?
       清宣统元年(1909年)陈嘉言先生第五子诞生,这便是美术史上必为大书一笔的陈少梅先生。
       陈嘉言先生以晚清翰林院编修人民国后任首届议员,晚年主持船山学社。他为人狷介不阿,正所谓“临财廉、取予义”者也。辛亥革命爆发前夕,爱子少梅三岁时,适逢慈母王太夫人病逝,他辞去漳州知府,凄戾千里送殓。归去来,归去来,此时舟上的陈嘉言当风沉思,往事堪哀。腐败透顶的清廷已病人膏盲,他孤寂中聊堪自慰的是,除去两袖清风,半船旧书之外,别无长物。他以廉洁之身卸去了清朝的顶带,迎来辛亥革命的成功。他的面目断非眷恋前朝之遗老,他曾赞颂同盟会首义烈土刘道一,他曾支持何叔衡、毛泽东办自修大学。那慷慨高吟“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而从容赴刑的中共著名烈士夏明翰是他长女陈云凤之子,亦即陈少梅先生外甥。少梅先生对新中国的深挚情感,可谓其来有自。
       然而时代风云变幻、战伐频仍,要陈嘉言先生像杨度那样叱咤风云、投身革命他做不到;要他从俗沉浮、重入仕途,然而世皆溷浊我独清,也不可能。道不同不与相谋,他既不能如孔子浮桴于海,那就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口巳他选择了远游,选择了家乡濂溪先生《爱莲说》“出污泥而不染”的生活道路。虽为前朝清流,总还不至困窘,加上满腹经纶,依旧可以作浮云野鹤、散淡闲人。然而,这总是一种飘零。
       十四岁的陈少梅随父赴北京。他自幼在乃翁身边,叨陪鲤对,研读古文辞章,攻习书法绘画。而游踪遍列衡岳潇湘,名山大川对他的无言之教,使他终生难忘。那一方“家在洞庭衡岳间”印章,饱含了他少年的梦境。他颖异而发愤的精神和丰厚而博雅的家学,必使他卓荦不群、脱颖而出。
       十五岁少年才俊的陈少梅加入民初金北楼先生主持的中国画学研究会。金北楼先牛的绘画以庄肃严谨、色泽绚烂闻世,美术史自有定评;而其思贤若渴、发现天才,更可谓功不可没。记得恩师刘凌沧先生曾告诉我,当他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时,十八岁的陈少梅已是出类拔萃的少年画家;为人又倜傥潇洒、不苟合取容,于艺术卜不只才情风发,而思绪隽永,总能深人一层。金北楼先生以为“余弟子累百数,而少梅超诣绝群,必以过我”,其推重若 此。少梅十七岁张廷教席于北京,二十三岁主湖社天津分社,自此声名鹊起, 被于天下。德高而谤兴、事修而毁来,少梅先生率真无邪,坚忍沉毅、勇于行事,又好为许邵月旦之评,每核论画界优劣,直言无讳,遂开罪伧夫俗子,咸起呼嚣攻忤、不遗馀力,而世之睿识真赏者则无不推重少梅之人格画品。1949年天津解放,少梅以世家子弟追随革命,其思想历程之巨变,纯缘乎情发乎中,非强饰而有求者可与同日而语。
       陈少梅,殚精竭虑、一丝不苟于艺者也,用笔爽利俊发、略无滞碍,而墨色雅洁清脱、嚼然不滓。其大幅山水远观之骨气崭岸;近求之,采藻严密。体势雄健恢宏、厚积薄发,愕愕然、凛凛然,近乎宋之马远、夏圭,明之戴进、吴伟;而其气韵清雅雍容、含英咀华,潇潇然、澹澹然,则又近乎五代董源、巨然,宋之李成、范宽。于南北宗巨擘大匠之作,少梅先生自少至壮弘汲鲸饮、追本探源,断非一鳞一爪、皮毛外相之求似。是则少梅先生以北宗为体,以南宗为用;以北宗蓄其势,以南宗添其韵,其渊源如此,盖不可以南北宗限之也。
       明末董其昌、陈继儒、莫是龙三公侣南北宗之说,三百五十年来影响至钜,其是非曲直、众说纷纭,今置而不论。此说于画史贡献最著者,为力侣“士气”。“士”者为何?中华民族文化精华薪传火继之载体、最优秀之知识分子也。“士气”者为何?为高华典雅、为蕴藉含蓄、为言隽意永。质言之,刘勰所谓“深文隐蔚”,王渔洋谈艺所谓“典、远、雅、质”是也。于此,少梅先生可谓造极臻峰。此南宗所推重者,少梅何能致此?缘少梅先生对倪瓒书画情有独钟,于笔法得其真传。董其昌称倪瓒用笔“秀峭”,少梅书、画中有之矣。倪瓒固典型士大夫也,所写云烟林石简淡而蔚然、高古而深秀,以南宗巨擘为世所共尊。近世以还,得其神髓者、陈少梅当推屈指可数者。除倪云林外,陈少梅先生上溯宋米芾,索求其气象更上溯晋王献之,追寻其天趣,故少梅书法沉著飞翥,与其画相得益彰,并称绝伦。要之,观画应重画外神韵,不止于画内形迹,今之论画者,每仅以北宗视陈少梅,窃以为偏矣。
       纵览近世画坛山水画,有固守民族菁华、融汇诸家法,再辟蹊径者,此南有黄宾虹,北有陈少梅;有借它山之石以攻玉、成自家法,大纛重张者,此南有傅抱石,北有李可染。此四君者,皆学养深厚,对传统心存虔敬,潜修默炼、励志精进,然后面貌独具,然后蔚为大家,天下云集而景从,岂徒然哉!所谓“新文入画”,此四君可当之矣。今有以脏乱怪丑为追逐、以诟骂先贤为快意,朋比鼓吹而称新文人画者,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亦鹪鹩之笑鸿鹄、夏虫之言寒冰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此正可为世之玩忽笔墨、自称尊者戒。越鸡不足以孵鹄卵,《庄子》述之详矣,惟吾侪慎之。
       陈少梅先生1954年猝然病逝,享年四十六岁。举世扼腕,以为天苟假以年月,先生必能艺赴绝尘。然则人之寿天,天意苍茫,正不必作“百身何赎’’之叹。且也生命重在密度而不重在长度,仅具长度而无质量之生命,亦不是赎虽无长度而具质量密度之生命。少梅先生所以能成大业,其一日勤奋胜人两日、三日,算来百龄已过。先生之艺进入永恒之境,此不朽之生命又岂徒享百龄者可企及哉。
       先生既逝,瘗于西山。有对陈少梅攻忤诟骂而意犹未尽者某游于山陲,向坟茔长揖,曰“君当归,君当归”。然则今日竟如何?少梅先生巍然自在,而当归者正某也。今问某姓字,世人皆茫然不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史乘公允无情,可为一叹。
       1999年11月1 2日于巴黎雪夫汉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