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蒙:格非:这个社会不能承受漂亮文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23:51:57
 格非(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原名刘勇,1964年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并于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为该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出版有长篇小说《敌人》、《边缘》、《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小说集《迷舟》、《唿哨》、《雨季的感觉》等。新作《春尽江南》今年8月出版。

    格非口才很好,语速极快。上周六下午,这位曾经“先锋”又回归传统叙事的造梦者,带着最新长篇、“乌托邦三部曲”最后一部《春尽江南》来到广州签售。在当天读者见面会上,格非借着新作与前来捧场的近百位读者聊起“故事的复魅”———原本枯燥、晦涩的现代小说道德困境、嬗变,经他用《一千零一夜》里巴格达的金币、《铁跳蚤》中跳蚤靴子上的铆钉以及各种口味的故事细节稍加烹调,变得精彩动人、浓郁而不失层次感。

    仍旧是“桃花源”(花家舍)的延续,但相比《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不少读者发现《春尽江南》里“梦”的比重明显少了许多,文字风格和叙事节奏上也不同于前两部的诗意。对于这种风格的断裂,格非觉得,当所有的老板都在谈乌托邦,且沦为私人会所之类的“布尔乔亚趣味”时,他对花家舍就已经失去兴趣。这次他选择直白地呈现出“肮脏的、乌糟的社会”,因为粉饰这个社会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他也寄望于每一个读者透过《春尽江南》审视自己“但非常多的人给我写信,说你没有给我们指出出路,还有很多人在网上骂我,搞得我也很难受。”说这话时,头发花白的格非显得委屈。因为在新作结尾,他试图用一首诗与这个世界达成一定意义上的和解,并借小说中的人物传递出他的救赎之道:“只有做一个简单、朴素的人才是合乎道德的。”

    近四五个月来,除了学校教学,格非忙于各种场合宣传新书,发表了太多的言论,阐释新书显得有些过度。在他眼里,与读者间真正的交流是在暗中完成的。格非将作家的作品比作海中孤岛;作为航海者,读者能否发现岛屿,既取决于岛屿的规模和辨识度,还取决于风向、洋流———三年前的一次南亚之旅,为他思考当下中国敞开了一个新的维度。

    就在本次采访结束一周之后,格非将同韩少功、翟永明、西川、欧阳江河等人一行,奔赴印度,与印度作家就文学、政治、历史等话题展开对话。这项一年一度的民间活动已持续三年,格非都参加了。他感叹道:“你跟印度任何一个作家、诗人交谈,会发现他们都是哲学家,他们办学校,帮助贫困儿童,实在做事儿特别重要。”2009年首次访印后,格非写了一万多字的游记《印度纪行》,其中这样写道“印度古老文明在近代的殖民史中几乎未受撼动。相比之下,中国倒是成了另一个极端的试验田———被深翻的泥土中已看不到什么杂草,似乎随时适合改种任何植物。”

    最开始写《春尽江南》的七八万字都删了

    南方都市报:从《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到《春尽江南》,“乌托邦”三部曲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

    格非:我在写第一部《人面桃花》时,曾经大致地对三部曲的走向有过一个设计:第一部当然我就放在辛亥革命前后来考虑;第二部可能到了上世纪50年代;第三部写的是当下———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关于乌托邦三部曲,第一部的时候当然乌托邦的气氛很浓;第二部里面社会主义这个过程也是很清晰的;到了第三部的时候,我最初是想从经济方面入手做乌托邦的批判性。因为我们这个社会除了经济话语之外,我觉得不存在其他的话语,当初有这么一个设想。

    但是这个设想我最后放弃了,我觉得可能经济的问题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了,到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想法发生很大的变化,所以应该说到第三部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这三部曲之间的联系不是太重要了。我简单地做了一些勾连,就是三部之间有些连续性。当然你可以三部一起读,因为它里面都写到了花家舍,情节上也有些层级关系,但是也可以分开。

    南都:你刚才提到,写作《春尽江南》开始阶段想法发生很大变化,具体怎么变?又是通过什么促成的这种改变?

    格非:在我写《春尽江南》之前,有很多人喜欢《山河入梦》,另外一部分人喜欢《人面桃花》,这两派的人都给我写信,说你应该怎么写第三部,给我出主意,然后说文字一定要注意。当然我就受他们影响很大,太想把《春尽江南》跟前面两部统筹起来考虑了吧,希望能够延续过去那种比较注重氛围、精雕细琢的文字。

    我2009年开始动笔,写了有七八万字,但是我发现文字上感觉不对。我觉得在我们这样肮脏的、乌糟的社会里面,你要写一种很美的文字很可笑,我觉得说不过去的,无法回避。我觉得句子还是要自然一些,所以虽然第一稿的文字是很漂亮的,但是我觉得这个社会根本不能承受这么漂亮的东西,我觉得很恶心,有点做作,受不了,所以我把它废掉了。2009年的下半年又开始重新写。第一句话就是“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上来就是一个性爱的场面,我希望它更加直截了当,直接地进入社会得了,不要有那么多的铺垫,然后让句子、语言更加自然一些,是这样的一个考虑。

    南都:社会现实的“粗糙”与文字的“漂亮”与否之间有必然关系吗?

    格非:当然,我要描写当代生活、当代社会的现实,那么你要用一种带有浪漫的,特别注重氛围和诗意的语句,我觉得有点虚假,感觉上不够有力量;另外节奏上也过于缓慢。因为现在的生活节奏非常快,生活中充满了即用即弃的东西。我觉得越来越速食化的社会趋向与叙事节奏不相配。我确实很少有文章写废掉的,《人面桃花》刚开始写的时候也有过这个情况,但是(像这次)写了七八万字再废掉很少见。当然如果我不废,这么写下去可能是另外一个小说。最重要的是节奏太慢,我觉得不能忍受。

    南都:“乌托邦”三部曲里,《人面桃花》里的秀米,《山河入梦》里的姚佩佩,以及《春尽江南》里的家玉,都是女性形象示人,这方面你是不是有自己的倾向性?

    格非:对,我觉得可能我们一般倾向于把女性作为一个美好事物的象征。在我的日常经验当中,我觉得她们比男的可能更纯洁、更勇敢。这是我的经验当中的一部分,有些女孩子你别看她很柔弱,其实她很较真,很多事情她敢做。男孩子相对来说可能更加圆滑,社会经验需要他扮演一种角色,女孩子可能更情感化了;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女孩子可能更敏感,另外由于男女在文化上形成很大的差异性,导致了女的在社会生活当中遭受到的痛苦、感受到的痛苦可能要更深、更容易被人忽略,所以我可能会选择女性作为很重要的人物。

    对于“商标”:“我已经很节制了”

    南都:明显感觉《春尽江南》中对物品“商标”的事无巨细,例如化妆品是兰蔻、香奈儿,咖啡是星巴克,这与你此前作品有很大差异。有评论认为你作为“实力派作家”,新作中对日常生活经验的陈列太过频繁了,你怎么看?

    格非:小说描写的是这个时代,所有的东西都需要你进行仔细的考察,而一个好的小说家必须呈现出器物以及周围的环境。比如说很多人对小说中出现“7-11”(便利店商标)表示很吃惊,觉得不应该写。我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小资”,它就是在你家楼下,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要表现这个时代,不涉及到这个时代的器物怎么得了?包括商标,当然要求写作者准确,比如你戴的是什么围巾、穿的什么衣服。书中出现的有些商标比如一些奢侈品牌我不一定用,但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会向我提及,我便会专门去了解:“这有这么重要的区别吗?”他们就会跟我介绍。器物能够反映一个时代的真实性。

    也可能有人觉得这是在炫耀,我毫无这种想法,而且我已经很节制了。《红楼梦》里的器物都非常清晰,一个不漏———送了多少袍子、多少人参,都会列出来。但《红楼梦》的眼光不仅仅停留在家长里短和琐碎,它有大的关怀。我希望《春尽江南》也有这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比较细碎,另外一方面,也能把我个人对这个社会比较大的观感写出来。两者缺一不可。“新写实小说”非常好的一面是确实注意到了现实,但问题在于流于鸡毛蒜皮。你不能说,你想要描述一个相对重要的经验,但你对日常生活却视而不见。所以这种看法完全割裂了小说的这两个基本材料。

    南都:另外,有作者质疑在《春尽江南》第104页出现了一个单独被特殊强调的黑体字“钱”,这种对时代的剖析是否过于直白了?

    格非:我就是希望读者读到这里稍微留意一下“钱”这个字,我也没用黑体字,只是作为单独一段处理。我不知道书上有没有被处理成黑体字。这是写作时即兴的写法,没有特别深思熟虑。突出“钱”很重要,不管是受害者,还是施暴者,最后都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现在这个社会,出了重大事故,比如一群孩子死于非命,我觉得最悲哀的是,孩子尸骨未冷,马上就讲到赔偿数额,若有比较高的赔偿,会立刻住口。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我都非常悲伤。小说里面写到老奶奶也是这样,她不管孩子是不是医疗事故,她反正要钱。这是我们社会的一个特征,至少获得钱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如果我告诉读者,这个社会很好,我觉得更不负责任

    南都:现代小说可能是体现作者写作或者生活的一个困境,不一定有建构什么东西,但是你说你的《春尽江南》希望保留下来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格非:对,这是我现在致力于做的,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们考虑只要把现实反映出来就够了,但是今天我认为这个看法是不对的。在《春尽江南》我也是通过各种方法能够更多地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尝试找到一个和解的可能。所以我在小说的最后写了一首诗,这是我小说写完以后,大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一个人重新为这个小说来安排的一个结尾,希望通过这首诗跟这个世界达成一定意义上的和解,保留某种我个人认为比较重要的价值。我可能只能这么做,因为我觉得如果完全没有这样一个结尾,对我来说,我可能也受不了。但是如果我不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个社会很好,我觉得更不负责任。

    再比如《春尽江南》里面有很多格言式的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是假托于人物的,其实也是我的一些想法,比如说精神病人他突然会冒出一些可笑的话来,但是当读者读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希望他们会受到震动,突然会觉得愣一下、会被击中。

    南都:能举个例子吗?

    格非:比如说精神病的哥哥不是用毛笔写一些格言吗?其中有一个格言叫做:“我们不是在生活,我们是在为准备生活而提心吊胆。”很多人告诉我说看了这句话之后吓了一跳,说“我就是这样的”,他觉得这句话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很清楚,就是说他整天在提心吊胆,就觉得老是为以后做准备,钱都存着,怕生病、怕这个、怕那个,提心吊胆,你发现生活一天都没过过。很多人看了这句话突然觉得我要把书放一放,然后停下来想一想,我认为是这样的。

    南都:这些话是平时有意记录的吗?

    格非:不是的,写到那个地方它就出来了,比如说我需要精神病人提供一些洞见,这些洞见有些是疯的。这些东西在脑子里面储存,你可以调动你的资源,你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怎么弄,然后一下子就出来了,供你选择,然后你就会选择一些你觉得重要的,就会写进去。

    南都:《春尽江南》里出现了两个手机号码,听说有读者为判定真假还专门打了,真的打通了。

    格非:我如果去掉一位数字或用××代替也没问题,但我自己觉得你在呈现家玉报手机号这个状态时,不可能打×,一定会有准确的号码。这样的真实感是作者的考虑,如果我虚构一个手机号又不太负责任,因为假如有读者真试着去拨打,后来还真是发生了,我觉得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所以我最终使用了我朋友的手机号。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去老打这个电话。后来我朋友告诉我,有人给他打电话,我说非常抱歉,我觉得读者不应该对这样的细节追究。

    海明威与福楼拜

    南都:你的作品中理想主义者一直试图改造这个世界,但最后的结局也比较悲剧。这种设计与个人经验有关系吗?

    格非:在我们今天的这个社会当中,我觉得越来越多的人在遭遇失败,很多人误以为在胜利,实际上还是失败,关键的问题我觉得人哪怕是生活在一个民主社会、非常合理的社会里面,人还是会失败,这就是托尔斯泰所说的“因为人要死”,这个“死”是巨大的否定的力量,如果你在死之前不能建立起对死亡的一种明确的态度的话,你最后一定会恐惧。

    南都:向死而生?

    格非:不一定是向死而生,而是说你必须对死至少要有思考、要有准备,你不能说我现在想做,等到那个东西真的来了,就开始手忙脚乱,那个否定很可怕。

    在明朝的时候有一个人叫吕坤,他写过一本书叫《呻吟语》,吕坤这个人很了不起,他说过一段话我觉得有道理,他说为什么上天是公平的?老天爷给他安排了一个结局,富人离开这个世界、面临死亡的时候是很恐惧的,因为好日子没过完,我的钱别人还能用,那么美好的生活还在,可是这个世界不属于我了,那个恐惧非常巨大。他说穷人不一样,穷人把孩子养大了,他所有的责任都尽了,他累得不得了,希望早点休息,所以很多穷人坦然地去世,最后的惩罚也是不同的,富人是放在油锅里炸的。这是吕坤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他认为上天是公平的,因为你得到的东西越多,你越贪恋这个世界。因为有“死”这个问题、因为有社会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很可能失败、可能达不成你的意愿,所以我觉得人要对自己的生活、对这个社会、对你来到人间的目的有一些思考。

    南都:提到死亡,很好奇你对海明威的短篇作品持怎么样的看法?比如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格非:太好了,海明威是不可多得的、特别重要的一个作家,太伟大了。海明威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它特别简单,他和福克纳我觉得是齐名的作家,福克纳是极其复杂,他是非常简单,我特别喜欢他的短篇。人可以被灭亡,但是不可以被击败,这样的一个哲学,非常了不起。中国文学也是这样的,中国人叫知其不可而为之,因为事情已经不可为了,但是你看顾炎武、黄遵宪那些人,仍然在承担自己的责任,这是了不得的,这是中国知识分子非常好的品格。一个人写作的东西和他的生活态度是有关系的。其实海明威就写了一篇东西,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一部作品,他全部在重复。所以《在密执安北部》、《印第安人营地》一直到他的《老人与海》,全部在重复,你看他所有的小说里面都有两个人物,一个硬汉、一个小孩(相对弱一点的人),他同样在讲这样一个道理。但是我觉得他的文学世界特别纯净,技巧特别高超,海明威他是不屑于使用那些拙劣技巧的、简单技巧的一个作家,文字很简短,但是意蕴很丰富,跟福克纳不同,福克纳是非常繁复的一个作家。

    南都:我知道福楼拜对你的影响也特别大。

    格非:福楼拜是公认的导师,他是现代小说的鼻祖,巴尔扎克代表的是过去的文学传统,是一个老的传统,新的传统在法国是从福楼拜开始的,虽然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福楼拜首次使用了限制叙事,在巴尔扎克那边,所有的秘密巴尔扎克本人都掌握的,他是用一种布道式的方法来告诉读者某某地方有一个人姓甚名谁,所有的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福楼拜的小说里面第一句话就很复杂,比如说“那天我们正在上课,我看见一个资产阶级模样的新生走进了教室”。这种开头了不起,从来没有过,他直接把你带进现场,他不再给你讲故事了,让你自己看,而且他在文体上也更加含蓄,福楼拜的书不太好懂的,所以《包法利夫人》我估计有很多人读不懂,就是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为什么这本书那么重要?福楼拜写过三部书都是杰作,第三部叫《布瓦尔和佩库歇》,我在《春尽江南》里面提到了,这是他晚年临死之前写的一本书,没有写完,他为了写这本书,读了1500本书,他要把全世界所有的知识一网打尽,气魄宏大,但是福楼拜跟我有点相似,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绝不跟人接触的,一个人过着隐居的日子。

    写作当然要考虑读者

    南都:你写作会闭关吗?

    格非:我不喜欢闭关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我写作的时候喜欢热闹一些,但白天我工作的这段时间是绝对不能有人打扰的,那当然是我一个人,我老婆都不能在边上,她不理解,我说不理解也得理解,因为我绝不允许有人在边上打扰我,这四到五个小时我要写作,每天都是如此。然后稍微休息一下就可以上课了。

    南都:你在写作的时候会考虑读者吗?

    格非:肯定。为什么在古代的作家,一个作家可能都不能活着看到自己的作品出来,更没有稿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读者在哪,因为作品都没出版他就死了,他为什么还要写作?他一定有对读者的想象,他写作的过程就是交流的过程,写作一旦结束,交流就结束了,他写每一句话都会设想我的朋友、我的那些人、未来可能多少年以后的那些人会怎么看我?我在描写性关系的时候,我难道不考虑读者吗?我要考虑别人看到之后会有什么感觉?你这个人是不是很下流?你写得这么暴露,怎么可能不想到读者呢?

    南都:您怎么理解作品就跟女娲造人一样,你扔下去那么几个情境设置,它会自己走。

    格非:这个经验是对的,是经验之谈,这涉及到对小说控制的问题。写作过程中确实会出现非常多的你根本没有想过的东西,就是随机性的东西、机械的东西,如果你不控制自己,这些东西会冒出来,如果你控制自己就完了,随机性的东西永远不会跳出来。比如说我最近刚写完的小说,写到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写到了他的一个梦,这个我原来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妻子跟他离婚很久了,他非常爱他的妻子,可是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了,离开他以后,有一天他突然做梦,他要买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有一个房子,然后他就想象这个房子里面有一棵大槐树,确实有一棵树,然后他坐在树底下乘凉,然后家里种了菜,黄瓜、茄子,他觉得那个生活很美好,他就老想这些,晚上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突然在树下看书,然后看见他的妻子蹲在黄瓜地里撒尿,她的尿液冲出来,把地上冲出一个小坑,穿着一个花的裙子,然后他醒过来一身大汗,就发现她妻子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持续了几秒钟,慢慢地散掉了,这样一个细节出现的时候我觉得特别重要。

    南都:非常有画面感。

    格非:突然非常重要,我想提醒读者,因为他的妻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假设把她忘了,她在梦里突然出现了,他的妻子在撒尿这样一个过程,我觉得这个非常好,这个细节是我原来构思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冒出来的,这个过程里面你会有无数这样的瞬间。

    南都:这是取舍的问题。

    格非:对,所以我给学生上课这方面会花很多时间跟他们讲这个道理,就是说最笨的人就是小孩,小孩希望从头到尾都控制,比如我给他们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我的一天》,小孩会怎么写呢?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干吗,八点钟干吗,一直写到最后,每句话他都要控制,跟一天相关,没有必要的,但是小孩不懂。大人写作没必要这么写,你从中午开始都可以,你可以非常自由,大量的东西可以省掉,我可以就写晚上的半个小时。这是我上课当中着重要跟他们处理的,就是打消掉他们的框框。

    打破框架,想象力是没有边界的

    南都:这些应该也是中学教育留下来的一些弊端吧?

    格非:他们太要切合主题了,我说什么叫切题?你这个小说如果不切题的话,我不会给你扣分的,你不要怕,所以我先把这个恐惧打掉。给他们一个题目之后,他马上就来证明这个题目,我没让你们来证明题目,我是叫你们描述你自己的经验,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很多同学写同性恋,我说很好啊!你不要怕,我也不会把你的事情传出去,没有问题,你有再多的经验你可以写、你可以呈现,我说我们之间是有一个信任的关系。

    南都:你自己破除这些所谓条条框框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格非:非常偶然,所以我跟很多人讲过这个事情,当你在致力于自己的梦想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帮你,这个人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某个力量,你真的说不清楚,我是一个比较保守、比较固执的人,所以很愿意去控制,然后写着写着就觉得表现微言大义,老是要表达这个时代的主题,文章写得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毫无趣味,但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机会:我去浙江调查方言,完了以后跟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坐火车回上海。火车上全是当地农民、小贩,挤得满满当当的,你根本都不能去厕所。我们被挤在一个空间里面,旁边全围满了人,我们就只好聊天。女孩就跟我说,听说你会写小说?我说会,她说要不然你就写一篇短的给我看看,还有这么长时间。我说那完全可以。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我就写了一个东西给他看,后来这个女孩子说完了之后就低头看书了。我就拿了工作日记的破本子开始写,我想跟她开玩笑,我想这个小说又不会发表的,无非是对面坐了一个美女,我来炫耀自己的才华,然后写一个好玩的东西,让她开颜一笑。(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南都:这是写作的初衷?(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格非:对,我觉得就让她哈哈一笑就可以了,所以当我写了第一句话,就是讲警察带着测谎仪来到村庄的时候,我完全是开玩笑,根本没想到是一个写作,然后就开始这么写了。那个时候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早晨,写着写着你觉得笔下如有神助,那些句子很漂亮,一下子就写出来了。我发奋地写了很长时间,越写越多,因为完全是一个游戏之作,完全忘了是写作了。写完了之后我也没给这个女孩看,这个女孩最后也忘了,她自己可能也累了,在那打瞌睡。这个东西我放了几个月,后来杂志社的一个编辑跑到北京来跟我要稿,问起最近有没有写过东西?我说没写过,写什么啊?他说真的没写吗?我说我倒是在火车上写过一个开玩笑的东西,那个哥们也神,他说开玩笑的东西反而好,说你不妨把它抄下来寄给我们看看。这是我发表的第一部作品,《追忆乌攸先生》,当时是1986年。

    像我这种性格相对保守的人,要获得自由是很难的,我跟学生说,我希望他能打破他从中学带过来的东西,你的想象力是没有边界的,什么问题都可以进入,因为我自己有这样的体会,所以我才了解这个过程。

    接下来两三年不会写小说

    南都:您下一步有一些什么样的创作计划呢?

    格非:我现在已经写了一个作品,可能我暂时不打算发表,是一个中篇小说,五六万字。这个作品已经写完了,我可能花一点时间做一些修改,接下来两三年之内,我不会写小说了,可能会做一些别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工作节奏。

    南都:你现在的阅读大概主要集中在哪部分?

    格非:我读的东西非常杂。报刊这些东西我很少看,而且我也要求学生不要看,因为清华的学生要做严格的训练,要读的专业领域里面的书一定要多。比如说搞文学,基本的文学的书你都不读,是没意义的,然后就是文史哲,然后是社会学,然后是艺术史,我希望学生都要掌握,我第一堂课就给他们讲这个,什么是知识?什么是学问?如果你不了解绘画史你会很惨的,你不了解音乐史也会很惨的,所有的绘画史、音乐史实际上和文学史是一样的、相通的,你了解了文学史之后,你再了解另外一门的话,你会不得了,你的眼界会很开阔。

    我的学生以及周围的朋友都会给我推荐书、给我买书,当然有些被我淘汰了,比如说《达·芬奇密码》,我看了三分之一,我发现它是一个垃圾,就扔了,我说以后不要给我推荐书了,这种书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学生也不高兴了,觉得我对他们太严厉了。

    南都:你现在也常上微博吗?

    格非:当然,而且有很多朋友会给我整理微博,有好几个朋友,意见比较偏左一些的,他们把他们重要的文章,比如批判资本主义的、说讲“文革”的、讲中国社会的学术文章集中给我发过来;然后我的好些右派的朋友,他们也会把社会问题所有爆发的争端、各种各样的问题给我做一个整理,然后给我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