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木发热袜真的保暖吗:烧死一只大螃蟹 龙应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5:48:56
           烧死一只大螃蟹



    来到雾气浮动的湖边,对岸的白桦树林浓雾覆盖,整个都不见了。隐隐约约中
似乎有一个白点破雾而来,无声的,渐行渐近,向湖滨飘来。

    从浓雾里冒出来的,原来是一只天鹅,一身雪白丰润的羽毛,上了岸来,用黑
色的眼珠瞄了我们一眼;修长优美的脖子往后一伸,将粉红色的嘴巴塞进翅膀羽毛
里,像盖了被子一样;这只天鹅,两只蹼插进沙里,就在湖边打起盹来。

    十个月大的儿子满脸惊诧,圆圆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瞪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大的
会动的东西;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然后用肥肥的手指着在打磕睡的天鹅,回头对我
说:“妈妈,鸡!”

    我点点头,说:“对,鸡!”小小的脑袋,认得出眼前这个东西有一对翅膀、
两只脚、一身毛,而把它归类为“鸡”,实在已经是不得了的大智慧,我不需要急
着纠正他;反正天鹅也只是一种鹅,鹅,也不过是比较优雅的鸡吧?!我不急,因
为这个湖会一直在那,每天清晨在雾中醒来;这只天鹅,也会一直在那,涉水而来,
在沙上小睡。我可以每天牵着孩子的手来看天鹅。

    台北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到新动物园去“课外教学”。记者报导说,孩子们恣意
玩弄小动物,追逐孔雀、丢石头等等,缺少爱生观念,呼吁学校加强教育。我不禁
叹息:在一个不爱生的社会里,你要学校怎么教导孩子爱生呢?

    最早的记忆,是邻家毛毛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就生在畚箕里头。我们几个小
萝卜头兴奋地挤去观看,皱皱软软的乳狗还闭着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头;那
一向凶悍的母狗居然温柔得像蜜糖似的,伸着舌头舐怀里的小把戏。我们每几个小
时就摸进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毛毛的父亲正在诅咒;母狗讨厌,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
乳狗狠狠地从母狗奶头上扯下来,一手一只,像丢石头一样,往高高的墙外扔出去。
扔了一只又一只。我们跑到墙外去找,石头堆上几条摔烂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家里开杂货店的女孩兴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讲故事:“有一只猫,好肥
哦,常到我家来偷吃鱼;我们每次拿扫把打他,都被它逃跑。昨天晚上,我阿爸把
它抓到了,四只脚用麻绳绑起来,然后塞进饲料袋里面……”女孩儿眼睛发亮,尤
其得意她得到了我们所有的注意:“然后我阿母和我和我弟妹四个人,一人抓着麻
袋的一角,把猫按在地上,那猫咪呜咪呜叫个不停——然后我阿爸用力坐下去,坐
在猫身上——就像这样——”

    她从桌上跳下来表演,翘着屁股,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把全班的小孩都逗笑
了。

    “那只猫,没坐几下,就没声音了……”

    长大一点,去参观同学家的养猪场。同学的父亲,一脸慈眉善目,很热情地为
我们作课外教学:这是肉猪,这是公猪,这是母猪。到了母猪寮,一笼一笼的初生
小猪正叽呱叽呱地吸奶, 庞大的母猪心满意足地横躺着。 主人指着一笼猪,说:
“这十四个小猪昨天半夜才出生——啊,这个有病!”

    他捡起一个瘸脚的仔猪,皱着眉端详了一刻,然后高高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
把那只小猪往水泥地上摔去;我匆匆跑出去,不敢再往地上看。不是因为我怕看死
猪,而是因为那只小猪并没有被摔死,只是拖着流出来的肚肠在地上抽搐、蠕动,
慢慢地在血水中爬。

    高中的时候,有位国文老师;正讲课间,摇摇晃晃踱进来一只老黄狗,气定神
闲地就在窗边趴了下来。同学们捂着嘴笑。捧着《论语》的老师一面念着“恻隐之
心人皆有之……”一面走向黄狗,到了它身边,对准狗的肚子,狠狠地一脚踢过去,
狗哀叫一声,跳起来,冲出教室。

    三年前回国,欢天喜地地赶到夜市,想享受一下人挤人的热闹。活的蛇,钩在
架子上,小贩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刀,插入蛇的喉咙,丝地一声划下,沿着蛇的身
体,把肉与皮剥开。剥了皮的蛇,还是活的,钩在架子上蠕动。

    蛇贩的旁边,是卖烤虾的。担子上几个大字:“生猛活虾,活烤活吃。”炭火
烧得红通通的,连铁丝架子都烫得发红。小贩捞起几只正在游泳的草虾,放在火上,
扑滋扑滋,好像触了电一样,虾在火网上颤动,不一会儿,透明带点青绿的虾也变
得和火一样红了。

    笼子里关着一只小猴子,满眼惊惧地看着围观的人群,细细的手紧抓着铁栏杆。
一个小孩仰头对他的母亲说:“妈妈,他跟人长得好像哦!”话没说完,一个嘴上
叼着烟的少年郎抽出嘴里的烟,用烧红的一头伸进笼里去烧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
得吱吱叫,惊慌地想躲,可是笼子太小,他只能在原地打转,一手捂着被烧痛的地
方,很像个跌了一跤的小男孩。

    旁观的人轰出一阵笑声。

    在淡水的海边游泳。几个年轻的男女在沙滩上嬉戏,大概是专科的学生吧!女
孩子娇娇地笑着说:“你好残忍哟!你要下地狱呢!”

    我突然发觉了他们在做什么:男孩子抓到一只螃蟹,丢在一个纸杯子里,然后
点燃打火机,把杯子烧起来;四个男女围坐在沙滩上,快乐地看着一只螃蟹在火里
挣扎,慢慢地死亡。

    我的心很痛,走过去对他们说:“这只螃蟹是属于这个海滩,属于大家的,你
们怎么可以破坏?”

    年轻人讪讪的,觉得没趣。正在找另一只螃蟹的女孩假装在玩水。我匆匆收拾
了东西,匆匆地离开了海滩。不,我没有说出百分之一我想对他们说的话。我想说:
螃蟹也是这个地球村的原住民,如果他不曾妨碍你的生存,你就没有资格剥夺他的
生存权利。我想说:“弱肉强食”或许是生物界的常态。人吃牛羊猪狗草虾螃蟹;
但是“大地反扑”也是自然界的常态,强食者的滥杀滥捕最后要造成自己的枯竭。
我想说:你只是地球村的过客,住了你的一生就要离开,换下一代来生活,你没有
权利烧死一只螃蟹。如果人人到了海滩都去烧死一只螃蟹,那么我的孩子,当他到
海边嬉戏的时候,就没有螃蟹可看;在清浅的水中发现一只横行的螃蟹,是在地球
村中成长的快乐。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孩子的快乐。

    可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我觉得无力。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成长的呢?难道不
是和我一样,从稚嫩的年龄开始,看着小狗被抛出墙外,看着小猪被摔得肚破肠流,
听着杀猫的故事,闻着烟蒂烧燃猴毛的焦味?他们不是那样长大的吗?不管课本里
怎么写,如果整个社会给他们看的是人对生物的肆虐,沾沾自喜、毫无罪恶感的肆
虐,谁能要求他们了解“爱生”呢?“爱生”的观念从哪里开始呢?

    淡水的街上有一条年幼的小狗;知道他年幼,因为幼狗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
稚气。这只个狗只有两条腿,两条前腿。后腿,被摩托车压断了。每天早上,市场
附近人群熙来攘往,买菜的人挑精捡肥。在人腿与狗腿之间,这只小狗寻寻觅觅找
东西吃,找水喝。它用两只前腿撑着整个身体,半爬半跳,一瘸一瘸地拖过淡水的
街道。

    在苏黎世家附近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鸟;翅膀折断了,躺在草地上,圆
圆的黑眼望着天空。孩子蹲下去,摸摸鸟毛,研究了好一会儿,回过头说:“妈妈,
鸡!”

    我把小麻雀拾起来,轻轻放在孩子肥肥的手掌中,让他感觉鸟体的温热,对他
说:“我们带他到池塘那边去。”池塘那边有个小小的房子,房子的一角有两扇小
小的窗,一扇写着:“请将死鸟置此,我们会处理。”另一扇写着:“请将受伤的
鸟放在篮子里,我们会为它疗伤。”

    篮子里有些脱落的羽毛。我让孩子把鸟放进篮子;他放得很慢,很小心,眼睛
里透着无限的惊奇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