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卓显示器好在哪:古典文学《白圭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38:08

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詞曰:暑往寒來春又至,四時運轉不窮。兩輪日月照乾坤,生出多少事,須臾便成空。童年斯壯壯斯老,幾回柳綠桃紅。光陰似箭不長存,早醒青雲志,休戀春霄夢。
        話說古往今來,世事無窮。然鑒史之外可傳者,百難舉一矣。
  大明時,江西省吉安府吉水縣小梅村。有一富翁,姓張,字盈川,當時善人也。客湖南,子二,長名博,字衡才;次名高,字昆山,俱隨父客湖南。盈川於湖南病卒,二子扶柩歸。纔數里至前陽山坡,柩槓齊斷,後數十人不能抬,祇得買此地安葬。
  二子居喪三年畢,歸家奉母。母李氏囑二子曰:“我死後,當移我柩合葬於爾父墓側。”二子如命,後遂葬母於湖南前陽山。
       父母俱亡,其弟乃謂張博曰:“父母遠葬千里,弟當立業於彼,庶不失祭掃。然祖宗丘墓均在吉水,慎終追遠,弟又不能兩全。不若兄回吉水,弟則永居湖南,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博善其言,乃從之。於是兄弟分居,各富且貴焉。
  且說張博,自幼聰明。最肯濟困扶危,恤孤拎貧。積豐年之粟,救凶歲之飢。當時遠近皆感其德,盡稱為張員外。娶妻何氏,即同邑孝廉何舒公之女。舒公生二女,此其長也。其次女嫁白雲村,姓夏名松,字孟賢者為妻。二女皆有淑德,人稱為何大姑、何二姑。
  夏松自幼客蘇州,與張博最契。歸娶後,即將家眷帶往蘇州。
        卻說張博家資巨萬,莊田四十餘處。一連十三年,年歲豐熟。博家之粟,疊積如山。
  忽一年江西大旱,河中絕流,田土失種。然因連年歲豐,人皆有餘,尚不覺荒。明年復如是,於是人皆有飢色。博乃將所積之粟,分濟群生。遠近投食者均得安飽。祇是博年四十,未生子女。一日晝寢,夢一人金盔金甲,手執紅旗。厲聲叫曰:“爾本無嗣。上帝察爾功德浩大,今使少微星以接爾後。”將手一拋,見一星自袖中出,其大如斗,清光滿室。驚覺乃將所夢與妻言。其妻何氏曰:“妾連日身子不快,想已懷孕矣。”於是二人暗喜。
  明年果生一子,秀美非常,產時異香滿室。明年冬又生一女,皆不凡之品。其子取名朋祖,字庭瑞,其女取名蘭英。
  自是,張博燕居無事。一日有客拜訪,博出迎接。見其人衣巾樸素、春風滿面。同入客堂,禮畢坐定。然後詢知來由,乃同姓兄弟也。名宏字毓秀,自幼飄蕩江湖,未能成立。近日歸家,故來拜訪。
  博留宏晝飲,席間見宏言辭謹慎,甚悅之。當時辭去,自此常來閑談。假作殷勤之狀,張博愈加愛惜。

  一日謂宏曰:“吾友夏松在蘇州,生意頗好。吾當薦賢弟到彼,或者可以發跡,亦末可知。”宏起謝曰:“得蒙提舉,幸莫大焉。”博遂寫了薦書付宏,又贈與路費數金。
  宏臨起身,乃來博家辭行,博留飲於書屋。席間宏笑曰:“弟往蘇州,不須一月。吾兄閑坐家中,未免寂寞,何不同往一遊?”博念夏松亦切,一時高興,遂願同往。於是收拾鋪蓋與宏同行,身邊更不帶一人。

  不尚一月,已到蘇州,夏松接著甚喜。張宏在松店生意。張博嬉游幾日,遂辭歸。何二姑恐博冷淡,乃與夫夏松商議,原著張宏送歸。
  於是博與宏僱過快船歸家,船戶處皆言是同胞兄弟。宏因見博衣箱內有珍珠手串,價值萬金,遂有意謀害,頓起不良之心。

  不數日,船至南康,即令船戶將船灣入朱子內。宏乃進城,買些酒肉菜蔬,暗製毒藥,藏於袖中。轉到船上將菜蔬烹熟,與博對飲甚歡。
  宏假意曰:“兄酒量甚微,宜少飲些。”博曰:“愚與賢弟共飲,可謂酒逢知己。當此壯年,何必介意。”宏曰:“兄既喜飲,弟亦當盡一醉。”於是二人開懷暢飲,博醉,乃伏几而睡。於是,宏乃將毒藥暗置於餘酒中,乃叫曰:“兄醉矣,可飲盡餘酒,以便收拾安睡?”博即一飲而盡。宏乃收拾碗盞,以及開鋪,扶張博安睡。自己亦連忙就寢,假作睡著。
  未幾,博大叫曰:“痛死我也。”宏在前艙,總不答應,驚起船戶近前,但見博七孔流血。船戶急出前艙,叫醒張宏。宏近前看時,博氣已絕矣。宏慌忙奔出船頭,大叫救命。驚出同幫客商,問其故。宏曰:“船戶適間害死我哥哥,又來前艙害我。幸我得免於難,幾乎性命不保。”引得同幫客人俱來。
  看時,果見張博死於非命。宏曰:“敢煩列公,做個見證。明日進城報明,一張便了。”嚇得那船戶叫冤,內中一老客認得此船戶者。乃勸曰:“此位船家,老夫向來相識,不是謀財害命之人。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要冤了好人。”宏乃借此話轉口曰:“我看老板果然忠厚,祇是我哥哥頃刻如此,必然總有冤枉。我若不報明,如何見我嫂嫂?”言畢,抱尸痛哭不已,眾人苦勸方息。
  天明,入城買取棺木,殯殮畢。暗藏過珍珠手串,遂開船望吉安進發。一路假意傷悲,將此一段冤情拋過天外。

  船至吉水,張宏先到博家報喪。時何大姑正在閑坐,見張宏身穿白布衣大哭而來。見了大姑,遂哭拜於地下,曰:“兄長同我自蘇州轉身,不料來到南康,霎時無病辭世矣。”
  大姑聞言大叫一聲,昏絕於地。宏急救醒,痛哭不已。宏乃使其僕同往,迎柩至花園中暫停。遠近聞知,莫不痛慘。其妻何大姑一連三日,點水不進。諸凡事務,任從宏主持。博家親友俱謂宏是個好人。
  喪事既畢,何大姑乃用宏主持家事。四十餘處莊田,盡是張宏掌管。宏於中取利,不到兩年,妻奴田屋皆有。
  宏在湖南時,與人妾私通,生有一子。宏乃帶歸撫養,已三歲矣。因其眉清目秀,遂取名美玉,不題。

  卻說何大姑在家,悶苦不過,步出門前。遠見一乘小車推一婦人,車後一人相隨,直抵門前。視之車上婦人,乃妹子何二姑,車後隨人,乃妹夫夏松也。

  原來,夏松自蘇州搬家眷歸。當下大姑接入廳上,二姑先自流淚。大姑問其故,二姑泣曰:“妹生一子,年已三歲。不料昨至大江口,遇一眸旋風將船帆吹落,妹懷抱小兒,把持不住,連小兒失落水中。賴水手將妹救起,小兒不知所向,想已葬於魚腹矣。”言訖大哭,夏松一旁勸解,大姑又相抱痛哭。
  正不能解,車夫便催作起身,二姑祇得告辭,曰:“適間妹自船上來,船現在谷川等侯,今日要趕到家中。”大姑不好相留,泣送出門。
  夏松當日到家,因失子不樂,自此看破世事,更不出外經營。

  卻說南康府星子縣,有一人姓武名英,字方山。自幼讀書,由科甲出身宮至福建漳州道,其人居官清正,年六十無子。妻劉氏早故,繼取孫氏,亦不生育。因思年老無子,居官何益。且家資富厚,思欲享太平之福,乃上表告老。帝准其表,即行收拾,僱船歸家。
  由贛關而下,船到大江口。遠見一群鳥鵲擁著一物,浮於江面。空中百鳥翩翻,聲聞四野。方山忙令船戶打撈起來,卻原來是一嬰孩也。年約三歲,兩朵白眉,四體不凡。方山抱在懷中大喜曰:“此天賜我奇兒也!”因名之日奇兒,遂帶歸南康養育。卻原來此子,即夏松之子也,其妻孫氏甚愛之。後延師讀書,穎悟過人,人稱之為武公子。不在話下。

  又數年,何大姑之子庭瑞年已七歲。張宏養成美玉,年亦七歲。宏乃請一先生誨庭瑞、美玉之書。先生乃同邑名士,姓陳名德操。
  庭瑞之妹蘭英,亦同學書。其女不帶耳環,不穿女衣。雖然札腳,亦套之以靴。常自言:‘身為女子,志勝男兒。’鄉中人,多不知其為女子者。
  當下二子一女讀書,俱各聰敏,先生甚奇之。不尚三年,皆善詩文。適逢縣考,先生命庭瑞、美玉赴試,蘭英亦要同往。正是:
    男子英才正欲發,媳娥錦繡已將成。
  未知蘭英同往赴考否,且聽下回分解。


  人之富貴,必得其德、必得其地、必得其人矣。苟非其人,不成其德;非其德,不得其地;非其地,則不成其為富貴矣。而張者,天賜其地,而後發其人;發其人,而後成其德。由是觀之,吾人之處世,可不以德為心哉。

  今人分居,多因妒恨。而博與高是天使其分居也,一則慎終,一則追遠。遂皆遙映發積,真令人想其情而嘆其事矣。
  衡才濟困扶危,恤孤憐貧。人皆願其福也,壽也。誤交一張宏,身被其害,讀者恨不食宏肉矣。反無人知覺,於中順手取利,倒使諸閑人氣殺。

  大凡能感人者,必有一番忠厚、一番小心。如宏之惑衡,何等殷勤。然衡非等閑人也,惑他人則易,惑衡才則難,乃竟為其所惑矣。吾人之交濟往來,可不慎歟。

  張宏未毒衡才之先,人皆見其忠厚。既毒衡才之後,人不知其狼奸。及扶柩歸葬,儼然一忠厚人也。讀者至此,必疑作者冤張宏,而作者實由後文之見於夢也。
  若使張宏果然誠實,衡才必竭力提舉。其發積甚易,何必作此狼心,自取喪身之禍也。且半生經營,不能賺及分厘。今既得地,反生奸謀,其不知足乃至於此。今不知足者常多,但不宜效張宏耳。
  方敘衡才遇害,接敘夏松失子。既敘夏松失子,又敘方山得子。此二家之悲,而一家之喜者也。方山之無子而得一子,何氏之哀夫而亦有一子,惟夏松有子至失。以此較之,則夏松更可悲夫。

  江中風浪常多,當大江口之風浪,則利一害一。所以然者,實此子該作兩姓人耳。且有群鵲渡於水中,此則人所罕見者,其不凡之品可知矣。
  夏松因白眉而奇之,方山亦因白眉而奇之。假使其眉不白,則當日無所奇,而後文亦元所見矣。

第二回    

絕張宏廬山從學 遇菊英月下訂盟


 

  話說縣考將近,先生命庭瑞與美玉赴考。蘭英亦要同往,其母何大姑止之曰:“爾女流輩,怎想去考試,連內外都沒有了。”蘭英曰:“娘道我是女兒,我偏不以女流自居。今番出考,總不落他人之後。”其母軟弱,遂不禁止。
  蘭英與庭瑞、美玉一樣打扮,三人同赴縣考。試後圓圖出,庭瑞舉了案首,蘭英第二,美玉卻在四名,三人各自得意歸家。及府考,美玉舉了案首,庭瑞在第三名,蘭英居四。府縣考畢,祇待學究到來。不料先生驟卒,庭瑞傷感不已,在家納悶。
  一日,何大姑閑坐,庭瑞侍側。有老僕名新發者,進言曰:“昔先主人廣施恩澤,遠近皆沾其德,尚然家資日富。先主人去世,毓秀叔理我家務。里人未得其澤,反受其算,我家資反不見盛。向者,毓秀叔孤身一人。今則呼奴使婢,騾馬成群,其屋宇莊田不在我家之下,非算計我家之財耶?況其行為詐訛,若不早絕之,則我家之業必屬他所有矣。僕久欲進言,奈因小主人年幼,恐遭他害故也。願主母裁處。”何大姑未及開言,庭瑞一傍接口曰:“新發之言是也。若非他下蘇州,我爹爹亦不至身故於外矣,願母親早絕此人。”何大姑曰:“我乃女流,難以任事,憑爾便了。”庭瑞曰:“新發是我家老僕,家事他無不知。況且為人老實,可將家事任之,必然始終盡美。”何大姑依言,將家事付新發掌管,各處事務俱與張宏三面交割。張宏暗暗懷恨,自此不甚來往。
  忽一日,美玉來尋庭瑞,說學憲將到,相邀同往考試。於是又與蘭英同往。及學憲到,先考吉水。過了場後,學憲閱見三子文卷,十分驚喜,遂皆取入泮。庭瑞居一,美玉次之,蘭英第三。三人喜不自勝,俟候學憲起身,然後歸家。
  大姑謂蘭英曰:“爾以為嬉遊,今則名入泮宮,倘美玉露風奈何?”蘭曰:“母親無自畏也,美玉與我同學,又與我同考。他泄我事,他自己得無干咎。”大姑心始安定。
  且說美玉歸家,又邀庭瑞一處讀書。庭瑞實不耐煩。一日對大姑曰:“兒在家中,美玉牽長纏擾,兒實不耐煩。今聞南康府廬山上,有白鹿書院,乃宋朝朱文公設教之所。於今作御學,先生乃翰林院劉成翰掌教,兒將往從其學,願母親自珍貴體。”大姑曰:“爾欲往廬山學書,亦是美志,到其間是必苦心,以求上達。”
  庭瑞領命,遂帶了書僮來興兒同往。老僕新發送出十里之外,庭瑞矚之曰:“爾在家中,務宜小心事奉主母,別無他囑。”新發領諾而歸。
  庭瑞僱了船隻,順流而下。不數日到了廬山,與來興兒上圻。請人挑了書籍,直抵白鹿書院。令來興兒送上名帖,謁過了先生,然後與諸同窗各敘年齒。
  內中有一同年,也是去年入學。其入姓武,名奇兒,字建章,即武方山在大江口拾得之子也。當下邀庭瑞到他房中坐談,講及翰墨,竟終日不能已,遂成文字知音。二人日則同食,夜則同榻。每常終夜不寢,博論與義。又曰:“今年有科舉,勿使榜上無名。”先生見他志學如此,亦勤心教誨。

  一日,庭瑞謂建章曰:“兄曾娶否?”建曰:“未也,家君每為弟議婚,俱非姻緣。弟志必得有才者,方稱此心。”庭瑞曰:“弟有一妹,年十四歲,亦曾讀書。其才雖不言高,卻與愚弟慌惚。若不因門戶見鄙,願將舍妹相託。”建章大喜曰:“既蒙不棄,敢不遵命。但當歸請父命,然後方妥。”正話間,忽一僕進來叫曰:“公子快些歸家,大老爺昨日陡然起病,十分沉重。夫人著我來趕公子歸家。”建章聞言,即忙收拾歸家。
  歸別時庭瑞問曰:“令尊翁有恙,不容不去。但是科場期近,兄幾時可來?”建章曰:“相煩多等幾日,七月初旬準到。倘旬內不到,兄便不必等了。”言訖,長揖而別。及到了家中,因見父親病重,恐庭瑞在書院等,故作書令其先往,並託為覓寓所。
  時書院人俱赴科場去了,惟庭瑞一人獨自等候建章。及得了書信,便打點起身。雇了一隻快船,與來興兒望江省而來。將午開船,順風而來。
  本日到了吳城,將船灣在望湖亭邊歇宿。時七月之中,暑氣正盛。庭瑞乃步出艙外納涼。是夕月白風清,萬里如畫。正笑嗷間,忽聞鑼聲連響,一隻官船順風而來,灣入中。正與庭瑞之船隔壁。那船上一面黃旗,大書“欽命湖南巡撫部院”。艙外旗幟分明,綠紗窗內,寶炬輝煌,異香飄出。
  忽然琴聲響亮,優雅盡妙。庭瑞竊聽之良久,乃止。聞窗內有女子曰:“小姐,請用茶。”須臾,琴聲又作,有人嬌聲歌曰:
  從吾所好今,琴與書。
  身為女子兮,志並英儒。
  夜宿長江兮,秋聲寂寂。
  回首顧望兮,渺渺鄱湖。
  歌罷琴息,庭瑞惊喜欲狂,暗思:“此必才女所作也。且其嬌聲雅韻,真使我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欲待和他一韻,又恐諒動拖船上官長,反為不美。正尋思不了,亦命書童抱琴出艙來,彈一《風求凰》詞。琴聲既罷,又聞那船上琴聲洋然,依韻而轉。庭瑞詩興浡然,自不能禁。遂高聲吟曰:
  嫦娥何事夜彈琴,
  彈出好音正有情。
  窗內玉人多美伴,
  可憐明月一孤輪。
  吟罷自思:“不知窗內才人曾聽否,又不知肯憐我意否。”正想間,祇聽得那船內低聲和云:
  窗外何人夜聽琴,
  新詩分外更多情。
  一輪明月當空照,
  照出江中月一輪。
  庭瑞聽罷,舞掌樂甚。乃暗磋曰:“若得此女一見,勝佔鰲頭百倍矣。”

  正在痴獃之際,忽見他船上紗窗開處,一女子步出窗外。月光之下,淡妝得宜,笑容可掬。庭瑞暗思:“此必和詩才女也。”女子走近船邊問曰:“相公深夜自詠,其樂如何?”庭瑞起身答曰:“光風霽月之下,樂莫大焉。請問小姐尊居何處,將欲何之?”女子曰:“妾非小姐,乃小姐之婢梅香也。我家老爺姓楊,號時昌,家居江南。見任湖南巡撫,己上任半年了。我小姐因有小恙,所以落後,今船上祇有老爺差來一老僕,迎接小姐的,今已睡著。請問相公何處名邦,高姓大名,青春幾何?”庭答曰:“小生姓張,名朋祖,字庭瑞,吉安吉水縣人。年十五歲,生於今上三十六年,春三月望日酉時也。”婢曰:“我小姐適聞妙句,深加敬仰。欲與終身相託,未審君意若何?”庭曰:“小生一介寒儒,何敢當此。且小姐千金貴體,下配一白面書生,非所宜也。”婢曰:“我小姐素性不凡,舉止有方,嘗自謂曰:‘不配公侯子,願事知音客。’今觀相公人才正與小姐相當,又何辭焉。”庭曰:“愚雖幼,頗讀詩書,粗知禮義,婚姻大事當從父母,未聞任意可擇者。”婢曰:“我小姐雖非男子,亦知禮義。豈不知婚姻之事出自父母之命。我老爺年老無子,單生小姐,愛之過甚。每擇婿必取其才與小姐相當者,數年來未得其人。今相公與小姐以才憐才,年齒相同,故屬意焉。倘蒙見允,到署之日即稟請老爺夫人之命,自有差官來迎相公。”庭曰:“既蒙小姐如此憐愛,小生敢不諾命。但求小姐佳句,以訂今夕之約。”婢領諾,轉入艙中。
  須臾,手奉一幅黃羅汗巾而出,遞與庭瑞。庭瑞接過看時,祇見上寫一絕云:
  寒夜長江事已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心玩月訂盟處,
  便是吳江隔壁船。
    江寧女子楊菊英拜題

  庭瑞接看一遍,十分歡喜,乃問曰:“小姐有甚言語否?”婢曰:“無他,亦求相公佳句而已。”庭點首入艙,亦用一幅繡巾書一絕,云:

  嫦娥祇合在蟾宮,
  誰覺今霄下九重。
  若是仙緣應有分,
  何辭千里訂奇逢。
    吉水書生張庭瑞應命

  庭瑞寫畢,送出艙來。祇見他船上紗窗開處,一女子手托香腮與婢言語。見了庭瑞即潛入窗內,庭瑞祇做不知,將汗巾詩句交付婢子收拾去了,庭瑞亦入艙內。
  正欲解衣就寢,那婢子又來擊門曰:“張相公,我小姐相請,有話說。”庭復出來時,祇見那婢子推開半片紗窗,小姐現出嬌容。正將使婢傳言,然復半響不語。忽然,那船上有人咳嗽,小姐聞咳聲,忙叫婢子進去,掩了紗窗。到使庭瑞倚船獨立,欲臥不能。

  霎時天亮,那船上水手一齊起來開船,急得庭瑞心顛意亂,祇見那船上紗窗復開,小姐立於窗內,默然望著庭瑞,以手指心而已。船到江心,扯起帆來,如飛去了。庭瑞也叫起船戶開船,奈因船小趕他不上,乃嘆曰:“不期而有此奇遇,真天緣也。此等才貌雙全,古來罕有,正使我思慕不能已也。且待科場後,便當往湖南一走,不負今日之約矣。”一日間思想不了,船遂到了江省。
  是晚宿於滕王閣邊,明日清晨,與來興兒進城,歇覓寓所。祇見一書生笑迎曰:“庭兄來矣,弟已等侯多時了。”乃以手挽庭瑞同行。正是:
    方逢玉女指心約,又遇故人挽手言。
  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男子能文,女子亦能文;男子可考,女子赤可考。蘭英身為女子不負所學,真可謂志勝男兒矣。
  大姑有僕,能窺張宏之奸;大姑有子,能絕張宏之害。有是子,有是僕,可謂否極泰來。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庭瑞有才,美玉齊有才;庭瑞入泮,美玉亦入泮。張博積德,張宏卻損德。以此較之,善惡之報,亦甚不爽,豈其然乎。

  建章無庭瑞,無以為友;庭瑞無建章,無以合志。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此二子者其可謂直,諒多聞矣。

  菊英能琴,庭瑞本能琴;庭瑞善詩,菊英亦善詩。知音殊遇,誠不易得也。當七月之中,三更之候。明月當空,才子佳人隔船和詠。一片好景,當得一軸清秋畫。

  未見不思,既見不亂,得其所矣。見而有約,默然指心,情自深矣。別後相思,竟如何哉。或曰:“聞琴則詠,聞詠則和,全無閨節。何殊《西廂記》月下跳牆矣。”子曰:“不然,’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即此意也。”以才逢才,焉有不相憐者乎?

第三回    

建章無意遇緣人 美玉醉狂招橫禍


 

  話說庭瑞欲尋寓所,正遇一人叫曰:“庭兄來矣。”庭視之,乃美玉也。當下邀庭瑞來到寓所,曰:“弟到省,便租了這個寬大寓所,早有意與兄同寓。”指謂庭瑞曰:“東邊房子,弟已潔淨,以待兄矣。”庭甚不如意,祇是面上不好意思,是以強免應承。即命來興,到船上收拾鋪蓋上來。美玉即治酒接風。
  飲酒間庭瑞將醉,乃格吳城河下遇楊小姐之事,細說一番。又將所吟之詩一一唸出。當時祇做笑談,美玉卻緊記在心。庭瑞酒醒,自知失言,悔之不及。

  卻說方山在家,病略可些,使催促建章赴科場應試。建章領命,帶一書僮,搭了快船,望江省而來。
  不一日,到了江省,即與書童入城,遍尋庭瑞寓所。遇著同窗學友問及庭瑞,俱言在書院等候,尚未起身。建章自悔曰:“到是我誤了他,祇是我有書子與他,約他起身,怎麼還在那裏等我?莫非我書子寄失了不成。”尋思不了,祇得自尋寓所。
  與書僮來到進賢門,有一高大房子,帖著賃寓。即使書僮問其屋主人,即主人答曰:“適間有一吉安張相公租了。祇是房子寬大,他若肯與人共,到也合式。”書僮將此話回復建章,建章暗思:吉安張相公,或者是庭瑞亦未可知。恰一人自內出,書僮指謂曰:“此即主人也。”建章向前揖問曰:“適主人言張相公,是甚麼年紀?”其人曰:“大約十四五歲。”建章暗思,必是庭瑞,乃曰:“相煩主人與張相公說,白鹿書院友人相訪。”主人領諾入內。
  良久乃出,揖建章曰:“原來張相公即是令弟,請進,請進。”建章祇道是庭瑞,乃信步入內。卻見一書生,青年俊秀,立於廳上,面貌卻與庭瑞相似。見了建章,遂下階相迎。禮畢,乃問曰:“兄自白鹿書院來,可知張庭瑞否?”建章曰:“庭瑞是愚至交,焉有不知。祇是愚自家中來,不曾與他同伴。適遇同窗,詢知他尚未起身。請問兄台,與他是何親故?”那書生曰:“庭瑞是家兄也。”建章曰:“原來是友人兄弟,妙甚。請問尊諱?”答曰:“名蘭,號麟瑞。”建章暗思:“庭瑞與我交厚,祇知他有一妹,未聞他有兄弟。”乃問曰:“兄與庭瑞是同胞否?”蘭曰:“共祖各父。”建點首曰:“此間房子頗大,意欲相約同寓,未審可否?”蘭曰:“吾兄之友即吾友也,同寓甚好。”於是建章即與蘭同寓。不在話下。
  原來此生,即庭瑞之妹蘭英也。自從庭瑞去白鹿後,他一人盡力讀書,終夜不寢。時近科場,是以男妝來省。其母何大姑亦不禁止。及到了省城,便賃了這個房子,以待庭瑞,卻不期遇著建章。
  相與講論翰墨,竟成文字知音,問答無不合意。蘭英意欲配建章,乃問曰:“兄婚娶否?’建章曰:“弟年未冠,名未就,何暇論及此事。”蘭曰:“不然,此人之大倫,身之根本,豈宜落後。弟有一舍妹,年十四歲。雖非花容月貌,亦得乎其中,素愛讀書,頗知文藝。倘不見鄙,願相託焉,鈞意以為如何?”建章曰:“既蒙垂愛,本當諾命。但婚姻之事,欲待父母之命,未敢自專。非愚所能允,亦非兄所能許。”蘭曰:“弟自幼喪父,祇有老母在堂,凡事悉憑弟裁。但令尊翁處,無人可以進言。”建章因聞其才貌,亦已屬意,乃曰:“家君處,弟倒可以面稟,但是路隔千里,往返艱難。”蘭笑曰:“千里姻緣一線牽,何難之有。”建章遂允之,自是二人更加親愛。
  一日,蘭晝寢,建章獨自散步,來到貢院前。忽聞人叫曰:“建章兄來矣。”建視之,乃庭瑞也。傍有一人相與同行。建章近前間慰畢,拱問那人姓名。庭瑞答曰:“即弟同姓兄弟也,字美玉。”又問見寓何處,答與美玉同寓,在新城門內董宅。庭問建曰:“兄寓何處?”建曰:“進賢門彭宅。”庭瑞正欲到建章寓所遊玩,建章邀進酒館小酌,各敘別後之情。
  庭瑞對美玉曰:“弟欲將舍妹配與建兄,將歸請母命耳。”美玉曰:“兄家中大事,俱兄自裁。兄即如意,伯母無不依從,就今日一言為定,弟作媒人便了。”建章拱手謝曰:“庭兄在窗下早有美意,愚亦有此心。奈弟今已別議婚了,庭兄當為賢妹另選高門,切勿道弟之無信也。”庭曰:“莫非令尊翁,早為兄定了佳人耶?”建曰:“非也。”

  言未畢,忽一人自外而來,笑揖曰:“哥哥原來已在此。”庭視之,乃是妹子蘭英。眾皆揖之坐。庭瑞因建章在坐,不好說得。建章曰:“弟前到省時,料兄已先來,四下尋兄不見蹤跡,祇得自尋寓所。”以手指蘭曰:“即與此兄同寓,始詢知是兄台令弟。其為人也,慷慨多情,兼且深通經典。其文墨俱在弟之上,連日得蒙教益,使弟十分敬慕。他有一令妹,蒙他許弟為婚,弟已允從。”庭瑞、美玉暗暗會意,卻用冷言嘲笑建章,飲酒間十分有趣。
  庭瑞又問蘭英曰:“賢弟幾時來省?可曾見家堂否?”蘭會意曰:“伯母安泰,弟臨起身時,曾囑弟與兄同寓。”於是四人飲酒,各自歡然。惟美玉一人貪杯先醉。

  忽見市上人紛紛亂亂。因問:“酒肆中伺故?”小二答曰:“主考到了。”庭瑞等聞言,即行還了酒錢,到滕王閣來看主考。庭、建、蘭三人遠遠望著,但見官船悠悠而來,旗上大書“欽命大主考吳”,又一船書“欽命副主考陶”。是時,滿城官員都在河下迎接。巡撫向前,主考船到岸,即出船來,與巡撫敘禮。
  那吳主考十分貌陋。美玉乘醉走近接官亭,大笑曰:“怪哉!怪哉!風雛復生於世矣。”不料那主考聽見,怒問:“法官何在?”那南昌縣即將美玉拿下。主考曰:“爾敢譏吾貌醜耶!”遂棄其衣冠。庭瑞等三人遠遠看見,大驚,又不知就理。正無可奈何,適陶主考上岸。詢知其故,向吳主考解勸。那吳主考曰:“此等狂徒,縱有天才,何益於世!”即著南昌縣鎖押,聽候發落。正是:
    未曾入貢院,先已作囚人。
  未知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庭瑞欲遠絕張宏,美玉又欲親近。庭瑞既不與之同學,又復與之共寓。正所謂:君子欲絕小人,而不能去;小人欲害君子,而亦不能已也。

  酒後失言,常事也。月下訂約,密事也。因一杯之酒,失一片之言,以至於奸人生計,節女見羞。其咎也,是誰之過歟?

  方山得病,召建章歸。方山病可,催建章試。愛子之心,願其成也。為子者,可不善體親心歟!
  建章得一庭瑞,以為好友。復得一蘭英,又是至交。君子以文會友,四海之內,皆兄單也。
  建章猜蘭英為庭瑞,蘭英又猜建章為庭瑞。及其遇也,兩不相識,忽然變作至交。竟將庭瑞拋開一邊,真令讀者則志不定。

  庭瑞愛建章,以真妹許之;蘭英愛建章,以假妹許之。一真一假,變作兩樣文法,其實總是一蘭英耳。

  四子席問論婚,庭瑞會意,美玉會意,蘭英亦會意。惟建章一人似醉非醉,似夢非夢,面上到也難看。

  接官亭邊,看者常多。而美玉一人獨因酒醉,自取失言之禍。信乎,白圭之詩,深有益於世道矣。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帝君曰:“善惡之報,如影隨形;近在自己,遠在子孫。”誠不易之言也。當此之時,美玉之惡未形,而牢獄之殃先發,其報應不已近歟!
  或曰:“風雛之貌醜,而名亦美。”以此比之,何足為怒?余曰:“不然,人生不讀書,尚知禮義,況為儒者乎。以下犯上,律所不容,刑之宜矣。”
  甚矣,酒之為物也。張博因之以喪命,庭瑞因之以失言,美玉又因之以見囚。好飲者,可不畏哉。

第四回    

後花園小姐投古井 前陽山菊英遇鬼緣


 

  話說主考命南昌縣格美玉鎖押,聽候發落,卻自進了貢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說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來到班房詢知其由。無法可救,祇得自己打點進場。
  到了考期,各郡生員俱紛紛應點,而庭瑞等亦皆入場。不上十日,三場俱畢,各言文字,似乎得意,祇是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間,忽見美玉曲身拐腳而來。庭等大喜,問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殺我也,適間南昌縣將我提出,責打四十,然後釋放。今已行文至吉安,棄我儒巾了。”庭瑞等聞言,皆為之下淚。於是,四人合在一處。
  不數日,龍虎榜出,報子紛紛來寓。蘭英卻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卻在五名。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極。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頭歸家。約言來年,赴京會試。不題。
  當下庭瑞、蘭英到家時,滿門歡喜。庭瑞乃將吳江遇菊英,及妹子願配武公子之事,俱與母親說知,何大姑聞言,無不樂從。
  卻說何二姑,自從那年失子之後,總不生育。夏松連取三妾,俱相繼而亡,夏松夫妻十分淒涼。今聞庭瑞兄妹高中,故來賀喜。聞蘭英配於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門戶卻也相當,祇是遠了些。奈既已允從,何能挽回。”當下拋開此事不題。
  卻說楊菊英小姐,在吳城河下與庭瑞訂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門,祇望便與父親商量。不料父親往各郡巡邊去了,祇有母親王夫人在署。當日言了些家中閑話。是晚,菊英與梅香同榻,二人將吳江之事商量定妥。
  次日,梅香入見夫人,曰:“夫人常慮小姐難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將吳江訂約之事直言,乃極力讚其才貌。夫人正色曰:“小賤人,擅敢胡言,壞我規矩。幸得老爺不在衙中,再休亂言!”梅香弄得沒興而退,乃將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爾可如此如此。”兩人商量已定。
  忽夫人使婢來喚菊英。菊英趨見夫人,低頭不語。夫人罵曰:“爾既讀詩書,當思廉恥。匹配不待父母,夤夜與人私約,規節何在?本欲責打,恐為人笑談,敗我家聲。嗣後務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慌惚。”夫人聞知,即來小姐床前視病。但見菊英雙目流淚,欲言不言。夫人命請醫調治。
  又數日,梅香言於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數日點水不進,恐難久於人世矣。”夫人著急,使再覓良醫。梅香曰:“非醫藥所能效也。婢日夜與小姐作伴,見小姐慌惚間思念吳江才子。婢因勸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獨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無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豈容他適?況有盟誓乎?我願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祇有此一女,倘遭不測奈何?”又想:“縱然我依從,老爺不肯相容,亦是枉然。”乃曰:“爾可對小姐說,叫他不必造次,恐傷性命。且待老爺回來,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將此言回復小姐,兩人暗暗歡喜,祇待父親回衙。

  過了數日,楊巡撫巡邊轉身,與夫人相見。未及言語,忽報主考到了。巡撫即忙起身,迎接主考進了貢院。
  巡撫便在貢院內監臨,至出榜後方纔出來。及主考進京去訖,自己又作武場主考。直到十月間始得閑暇,方與夫人敘話。言到菊英身上,便將吳城河下與庭瑞訂婚之事,說了一番。
  巡撫即命人喚梅香。梅香正與小姐在房中說話,忽聞前廳呼喚,明知是吳江之事。小姐囑梅香曰:“老爺跟前,要好生說話。”梅香領諾,來到前廳。巡撫間曰:“爾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吳江之事,爾知其情否?”構香曰:“知情。”巡撫曰:“爾可從頭說來。”梅香曰:“夫人盡知,婢不敢言。”巡撫曰:“有甚為證?”梅香曰:“有詩。”巡撫曰:“可將那詩拿來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問小姐拿詩。菊英祇得用紙抄出,付與梅香,自己卻也到廳後竊聽。
  且說梅香來到前廳,將詩呈上。巡撫接過手來,看了一次,大怒曰:“這詩中說‘嫦娥祇合在蟾宮,誰覺今霄下九重’之句,分明是這賤人去鉤他了。楊門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亂棒將他打死,抬來見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動手。巡撫怒氣更加,乃自取一棒,趕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與梅香,唬得面面相域。
  卻說菊英在後廳,聽得父親勢頭不好,乃避入後花園中,那楊巡撫直趕進花園,菊英急得無路,祇得跳入古井自盡。時花園中有一老僕王中,正在栽花。巡撫使命王中曰:“爾可將此座土牆推倒,掩蓋此井。”
  王中領諾,假意掘墻。俟巡撫出去,便用麻索將菊英扯上,開了一扇後門,令其速逃。王中卻又將土,掩塞此井。夫人聞知女兒活埋於井中,痛哭不巳,數日飲食俱廢。巡撫因一時之氣,逼死女兒,後來卻也懊悔不了。

  且說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門外來。此時遍身皆濕,幸井中水不甚深,口未進水。及至南門,日已過午,傍著一條小路而走。
  約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嶺,樹木叢雜,又有一亭子,上書“前陽山亭”。時人已困倦,天已昏暮,無路可奔,祇得坐地而哭。忽一白髮老人,手倚竹杖而來,問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菊英乃以實告。老人曰:“原來是小姐,失敬了。今且請到小舍暫歇,明日再作他計可也。”菊英謝曰:“既蒙老公公相濟,直乃重生父母也。”
  乃隨那老人轉過山坡。見有一所大廳,門口直書“尚書府”。入門見有公案,兩傍皂隸。驚驚恐恐,宛似衙門。轉入後廳,見有一婢女,老人問曰:“夫人何在?”
  言未畢,祇見數婢妾擁一老婦出來。老人謂老婦曰:“楊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塵。”又謂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與老婦見禮畢,分賓主坐。老人約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須臾,婢烹香茶獻上。茶畢,席已設矣,老婦請小姐就席。時廳上燈燭輝煌,燦若仙宮。雜餚具呈,敬禮尤甚。數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間頗熱,菊英微汗出,婢女乃為之拂扇。菊英將醉,老婦命婢扶之寢。一婢執燈,兩婢相扶,入一廂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錦被繡榻,果然盡美。菊英和衣而臥,婢乃為之蓋被。
  須臾,婢出,自外掩門。菊自嘆曰:“今日幾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緣人真奇遇也。”自覺醉甚,乃閉目而睡,徐徐睡著。

  天明醒來,乃見四面高山,臥於荒野之,地。轉頭視之,乃見一墓,墓上書“故考張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驚,乃悟夜來之事是與鬼聚也,乃拜謝於墓前。時天已大明,見左手有條大路,乃隨路而走。
  約數里,見有一大村,村中頗多大屋。菊英走近村前,有一人年四十餘,飄然而來。迎近菊英之前,叫曰:“來者莫非楊小姐耶?”菊曰:“然,君何以知我?”那人曰:“且請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辭,乃與那人入其廳。
  原來此人即張盈川之子,張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於此。當時請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張,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夢先父至,謂:’明日辰刻,有楊巡撫小姐以難奔逃,路過我家。可請入內以禮相留。’適間早起,以夢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聞言,亦將昨晚之事細說一遍,兩相稱奇。
  於是菊英寓於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賢,菊英拜為繼母,稱昆山為繼父。昆山有子二,一名登,字敬威;一名華,字顯威,皆善詩文。與菊英結為姐弟。不題。

  卻說菊英之母王夫人,終日哭女不已。老僕王中,見巡撫在書院晝寢。乃密來見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夫人大喜,乃與王中白銀百兩,令其四處尋覓:“若有蹤跡,速來報我。”王中諾命,遂到四處訪問,竟無影跡。
  一日,尋到前陽山。立於高嶺之上,遠遠望見一大村,乃訪入村中。見有一高樓大廈,旁有一花園。王中於花園格眼中,覷見異花滿園。忽見樓上,有數女子從閣道而下,直進花園。內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菊英喜曰:“爾因甚到此?”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僕來尋訪。今相遇於此,僕之幸也。”乃從身上取出白銀百兩交菊英,曰:“此夫人付來,應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暫屯些時,夫人自有道理。”菊英應諾,乃帶王中至後廳,將上項事一一對中說知。
  恰昆山自外而來,菊英指謂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聞言,便伏地叩頭。昆連忙扶起,因問知是夫人使命,乃與之坐。菊英乃出白銀於桌上,對昆山曰:“家母使小僕,奉上白金百兩,祈為笑納。他日自當重報。”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萬幸,仍敢望報。祇是此銀轉贈王中便了。”王中推辭不過,祇得領受。
  當下菊英寫了書信,令王中帶歸,以安夫人之心,書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吳江約,可謂楊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聽下文分解。


  庭瑞中、蘭英中、建章亦中,惟美玉一人困於鎖押。若論其才,四子皆可並耳,論其德,則異矣。可見榜上功名,非徒文字所能取也。
  蘭英之配建章,庭瑞先有是心,蘭英後見其人。獨何二姑一人不樂,左襯下文之妙。菊英之遇庭瑞,一彈一歌,能使庭瑞感興。梅香之見夫人,一問一答,又能使夫人允從。當日無梅香,何以通言於庭瑞。今日無梅香,何以轉達予夫人。由此論之,庭菊之婚,皆梅香之力也。
  巡撫見詩而怒,小姐事急而奔。奔而無路,自投古井,則一番情思,付之流水矣。賴王中一線之路,接出無數妙文,王中之功,又勝於梅香多矣。

  人救人不奇,鬼救人更奇。食人食不奇,食鬼食更奇。宿人宇不奇,宿鬼舍更奇。一段鬼絛,當得一部《聊齋志》。

  初遇鬼緣,得免寒夜淒涼。既通人緣,得免肌膚奔苦。遇鬼緣本出鬼意,遇人緣全賴人夢。夢者,鬼之所使也。信乎,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訂約之後,心中有一庭瑞;投井之後,心中猶有一庭瑞。安危不易其志,死生不變其心,真乃女中之丈夫。

第五回    

美玉張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識奸人


 

  話說王夫人,接閱女兒書信。亦作書,令王中送與女兒,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動,到也安樂。
  一日,昆山自外來。手執題名錄一本,對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兒庭瑞已中了第二名舉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傍流淚。郭氏大疑,乃密問之,菊英乃以吳江之由相告。郭氏喜曰:“今日為吾兒,他日是吾侄婦也。”遂與夫言,昆山聞言,喜不自勝。
  菊英卻長嗟短嘆,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樂?”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榮耀;妾孤身寄跡,何等淒涼。既然得意功名,必將往京會試,妾之事豈不拋開一邊。昔在吳江時,曾約定著人迎他,不料反復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與妾一樣懷想,豈非妄負了他。他若因無人往接,必謂此事不妥,一旦別娶,到怪不得他負了妾。似此安得不嘆。”昆山曰:“小姐可寫一信付與舍侄,如何?”菊曰:“無人可使。”昆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歸家,他與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祇在明日起身,可修書付他帶去便了。”菊英轉入房中,寫了書信,交與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墨客帶了書信,望吉安而來。
  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適遇一秀士,年約十五六歲,在村前低頭散步。遂揖問曰:“此間有一張庭瑞老爺否?”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問他?”墨客曰:“愚自湖南歸,他令叔有信一封,是與令兄的。”秀士曰:“家兄少出,有信付我轉交便了。”墨客遂從袖中取出一信,交與秀士,一揖而去。
  原來這秀士,即美玉也。自從省中受辱後,十分苦惱,納悶不過。所以出來閑散,適遇墨客送信,乃冒認收了。
  轉入書房,私自拆開。將昆山家書拋在一邊,細看菊英之信。略曰:
  妾與君吳江訂盟,誓詣鸞鳳。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鰲頭。吳江之約,想亦付之流水矣。妾雖遠隔干里,而此心已留於君腹。妾父近知茲事,怒而不容,幾逼妾至於死地。今則隱身張村,埋名昆宅。願君早降,以決盟誓。倘不如意,祈賜絕音。妄當自盡,以明素志。書不盡言,靜俟來命。

  美玉看畢,喜曰:“原來是吳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會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獨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觀此意,見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機會,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為婚,不枉平生之願也。且庭瑞與我年貌相同,庭瑞的叔父又不相識。此女在吳江月光之下,那裏看得清白。縱然他認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動之。”心中躊躇既定,乃與父親說知。密帶僮僕來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尋一公館歇下。寫了庭瑞名帖,令來安兒同出南門。問到張村,詢知昆宅,來安送上名帖。見一兒僮答曰:“老爺在書房去了,這裏無人收帖。”來安又尋到書房,見一人端坐觀書。來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兒名帖,大喜,遂命請入。
  美玉連忙趨進,納頭便拜。昆山扶起,命坐於側。昆山曰:“賢侄不遠千里而來,足見月下之情矣。”美玉曰:“思慕叔父甚切,非關月下事也。若吳江訂盟,實出意外。今小姐為我幾至死地,幸蒼天不絕人願。蒙叔父廣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昆山曰:“濟困扶危,義所當然,爾輩宜效之。今小姐寄居於此,內外不便。城內有公館,是爾祖父所創,爾可暫寓些時候。我通個信息與爾丈母,然後擇日成親,那時再來拜見嬸娘。”美玉點頭應諾。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館中歇下。
  昆山見侄兒才貌,十分喜愛。乃嘆曰:“向聞其詩,乃天下之奇才。今見其人,果蓋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愛之,可謂得其人矣。”

  正自語間,忽一人至。視之,乃巡撫家僕王中也。昆曰:“爾來正好,小姐情人已經到了。爾可稟知夫人,以便擇日完婚。”王中曰:“夫人著我來請金安,並問小姐消息。既有這個好音,我當即告夫人,轉祈致意小姐便了。”言訖乃返。
  見了夫人,將此消息稟上。夫人大喜,乃暗贈金珠緞匹,令人送與小姐。便託昆山,代為擇日完婚。卻又假作悲啼女兒之狀,日凡幾次。巡撫到也傷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書房納悶,忽聞鼓聲亂響。巡撫大驚,即時出堂,祇見長沙知府,慌慌亂亂稟曰:“今有雲奎山賊匪千餘人,在南門外強劫民間。俾職聞報,登城視之。但見百姓紛紛亂竄,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賊,以除民害。”巡撫聞報,親自會同總兵,帶了兵馬,出南門擒賊。
  纔及數里,祇見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雜,紛紛奔走。巡撫遠遠望見,一女子行走不動,暫近再視之,乃是女兒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車載回衙。
  原來,菊英小姐因賊匪退近,是以雜在眾人中奔逃。當下為父親看見,捕歸內衙。重與母親相見,悲喜交集,但又恐父親見怒。正與母親商量,忽鑼聲響亮,巡撫捕盜百餘而歸。即時立決,餘賊多死於戰場。

  公事既畢,乃入內衙,夫人笑迎。巡撫曰:“爾女兒還魂,你知道否?”夫人乃正色曰:“爾年已六十,祇有此女,爾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巡撫曰:“我因一時之誤,亦未嘗不悔。今有女兒還爾,免得爾終日啼哭。”夫人笑曰:“今女兒已歸,可擇一才郎,以完爾我心願。”巡撫曰:“他吳江自有情人,何必別擇才郎。”夫人又曰:“倘吳江書生到此,肯相容否?”巡撫曰:“他若到時,完其孽緣而已,何所不容。”夫人乃曰:“實不相瞞,今女婿已到,見在公館中。去年鄉試,他中了第二名舉人。似此英才,真不愧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當請入衙內,與女兒畢婚纔是。”巡撫曰:“聽憑夫人便了。”
  於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與女兒成親。夫人遂使王中往見女婿,約定日期,且暗贈與金寶。美玉大喜,乃重賞王中。中回到內衙,在夫人處,極力稱讚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紅彩,頭插金花。巡撫用自己轎馬職事,著中軍官至公館中,迎接女婿入衙。時文武官員俱來作賀,送禮者紛紛不絕。
  美玉拱立內堂,聽得三通鼓罷,八音齊鳴。婢女數人簇擁小姐出堂,行交拜禮畢。送入洞房,將飲合巹。小姐偷眼看時,卻不像庭瑞。梅香在側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著急,再看時,果然不是庭瑞。乃大驚失色,目視梅香。梅香會意,即來稟夫人曰:“今日貴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聞言,急來見巡撫,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掬問,休誤了女兒終身。”巡撫笑曰:“這是甚麼所在,縱有飛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總是月下看得不真。”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巡撫罵曰:“你這賤人,也是一樣肉眼。縱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為我女婿。”夫人聞言亦喜。
  卻說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亂,又無處可發一言。欲待問他,又恐失體。梅香此時,又不在身邊,急得汗流如雨。
  美玉在房中,見了小姐花容,卻十分得意。忽有僮僕來請曰:“各衙門大人俱已到齊,見在廳上等候,請貴人就席。”美玉遂出廳上飲酒。
  時梅香走進房來,將巡撫、夫人之話對小姐說了一遍。唬得菊英臉紅脣黑,眼閉口開。梅香大驚,恰母親亦至房中,見女兒形狀,慌忙問之。菊曰:“兒蒙母親養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吳江與張郎訂約,誓不改志,誰想有此一番牽連。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來。欲待說破,又恐壞我爹爹名色;欲持不說,吳江之盟何在。為今之計,有死而已。”夫人曰:“爾不必如此,我自有計。”乃密喚王中,咐耳曰:“爾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計而去。
  未幾,入官廳跪稟美玉曰:“長沙知縣查旱歸,特來拜會,請貴人出堂。”美玉曰:“多官在此飲酒,不暇相見,叫他明日來罷。”王中乃出。
  須臾,又來稟曰:“長沙知府自京都轉,聞貴人喜事,特來賀喜,務乞一會。今在頭門等候。”美玉曰:“可惡這兩個宮,早又不來。”遂起身謂多官曰:“少刻就來奉陪。”乃獨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隨,到了頭門。問曰:“長沙府何在?”
  言未畢,忽背後一人用鎖鏈一拋,正鎖在美玉頸上,向前便扯,背後數人相推而走。美玉不知何故,忙問:“爾等為何將我亂鎖?”王中等更不答應。
  不一刻到了縣前,知縣端坐堂上。差人將美玉帶到公案前。美玉怒曰:“大膽知縣,爾識巡撫之婿否!”知縣駕曰:“爾這奸徒,見了本縣還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動。知縣命左右棄了他衣巾,推將跪下。便問曰:“爾是何處奸徒,冒認巡撫女婿?從直招來!”
  美玉暗思:“此事無人知覺,就是小姐也認我不出,此事卻從哪裏發作?”乃強辯曰:“我作巡撫女婿,來歷甚大。爾謂我冒認,卻有誰為證?”知縣曰:“巡撫真女婿見今在此,爾尚欲強辯。”美玉暗思:“庭瑞已進京,哪有甚對頭。且我既入院衙,又與小姐交拜了。縱然知我是假,也祇好將錯就錯。我自有巡撫作主,哪怕他甚麼對頭。”祇是強辨,知縣大怒,將僉一拋,責打四十。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卻打不得。”知縣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兩傍皂隸,遂將美玉扯下使打。
  美玉雖然受刑,猶望巡撫來救,到底不招。知縣拍案曰:“爾這奸徒,不用大刑,那裏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夾棍。美玉受刑不過,祇得招出真情。

  卻說美玉之僕來安,隨美玉至巡撫衙中,正在西廊下飲酒。聞得宅門外喧嘩之聲,忙出看時,祇聽得有人言:“巡撫女婿被長沙縣拿去了。多官聞之,不解其故,各自棄席而散。”來安慌忙奔告巡撫。
  時巡撫正在後堂閑坐,聞得此事,大怒曰:“縱有天大事,也須稟我。何敢擅鎖我婿。”即時出令箭一枝,命旗牌官往提長沙縣。忽夫人自內出曰:“爾又欲逼死女兒耶?爾受當今重任,為邊疆大臣,尚欲為萬民分懮。今自己女兒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濁,寧不畏人笑耶。今女兒誓守節於庭瑞,不失身於奸人。長沙縣鎖拿,實我所使也。”巡撫聞言,仰天嘆曰:“何罪獲於天,使我生此逆種,徒取軍民笑談耳。”正是:
    兒女多曲折,軍民廣笑談。
  未知巡撫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美玉由來奸惡未形,雖遭杖押,人尚憐之。今則閟人之書,冒人之名,亂人之節,其奸訛更甚於張宏矣。科場將近,自取鎖押之禍;娶事將成,又遭杖梜之殃。雖奸人善計,亦奚以為徒自取辱耳。
  本為一庭瑞,卻弄出一美玉;本為張村成親,卻弄出院上成親;本為身披紅彩,卻弄出頸掛素珠;本為洞房交歡,卻弄出法堂叫苦。令讀者時怒時驚,時畏時喜。其文法變換之妙,大有可觀。但長沙縣之梜棍,勝於紅羅帳之交合多矣。
  庭瑞有才,美玉亦有才;庭瑞有貌,美玉亦有貌。而菊英獨愛庭瑞,而不愛美玉者,何也?蓋菊英守身以節,非苟取於色者也。美玉自負才貌,故敢冒名而來。欲以才色動人,不料此地全然用之不著。若使菊英,早與美玉張村一會,可無合巹之失;若使巡撫,不取菊英回衙,可無院堂之榮;若使菊英,徒愛才色,可無洞房之變。有此一番榮華,有此一番雅趣,又有此一番苦楚。一篇妙文,真令讀者不測。

第六回    

劉小姐唱和有意詩 張美玉招引無頭禍


 

  話說楊巡撫,被夫人一席話說得仰天長嘆。因關自己女兒之事,恐知縣掬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詳,祇得取一紙條,書數字,今旗牌送至長沙縣去。
  卻說長沙縣,正欲將美玉收監。忽見巡撫旗牌到來,手中執一紙條,交上公案。知縣看時,祇見是一行草書,略曰:奸徒罪大,奈事關本院,從輕恕之。知縣看畢,然後旗牌乃退。
  那美玉脆伏堂下,見了旗牌。祇道巡撫與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放。知縣曰:“爾這不法奸徒,本欲決爾死罪,今楊大人將爾饒恕。嗣後務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誤了性命。”美玉叩頭而退,因被夾棍傷了,祇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
  到了頭門,正遇童僕來安,扶持而行。安曰:“僕自廊下飲酒,聞得相公被縣差鎖去,僕即慌忙告知巡撫。巡撫大怒,正欲今旗牌官來提知縣,又被夫人阻住。卻原來是小姐認出相公的面貌來了,對夫人說知,故使人到縣中叫了差來的。”美玉聞言,仰天嘆曰:“事有一定,不可強也。我復有何面目再轉公館,可到前面東嶽廟中暫歇。爾可去到寓所收拾鋪蓋,並將前日老夫人私下送來的金寶緞匹俱撿拾。可即僱一快船俟候,便請一小轎來接我便了。”
  正言間,已到了東嶽廟前,來安扶到大殿上座下。來安即抽身至公館,一一收拾。僱了船隻,即請了小轎,到東嶽廟來接了美玉下船,即行開船。美玉心中悶悶不樂。來安乃曰:“雖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許多金珠緞匹,算來不暇千金,難道取不得一個美貌佳人不成。”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回家。不如將這些物件帶往蘇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於是主意既定,乃順水而下,直抵蘇州。租了公館歇下,令人各處訪求女子,務要才貌兩全者。此話一出,各處有人說媒。但所說女子亦皆尋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說,桃花塢有一呂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歲,最善詩歌,十分美貌,祇是要身價銀五百兩方可。美玉聞言大喜,曰:“祇要人才兩美,何借千金。”媒婆曰:“誠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諾,媒婆辭去。
  明日復來,邀了美玉同往。到了桃花塢,祇見家家門首立著少年女子,穿紅著綠,倚門而望。及到了呂宅,坐定,有一老兒送出茶來。茶罷,那媒婆抽身入內。
  過了許久,見幾個老婦與媒婆,帶出一個少年女子來。那女子周身濃妝,卻也有幾分姿色。見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顏容雖可,卻不象閨門女子,且試他才學如何。”遂曰:“昨聞王媽媽盛稱大才,善於詩歌。請將胸中錦繡略吐一二,以廣我見聞。”那女子更不推辭,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美玉曰:“我非愛歌妓,所愛者文才也。”媒婆曰:“相公既見其一,必知其二。他最讀得書多,豈不能文。如若不信,當面見功便了。”美玉曰:“既能文,請以今日為題,乞作佳句。”女子曰:“妄自幼讀詩,末曾見過這個題目。祇是那題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歸來雨又晴’,可是真否?”媒婆接口曰:“相公,此女在蘇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無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見,果然好麼?”美五曰:“我要他作新詩,那要他講舊文。”言訖,遂欲起身。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蘇州也算得中華勝地,要取這樣女子,卻也難得,不要當面錯過了。”美玉弄得不耐煩,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話便了。”言訖,遂起身出了呂宅。
  走過幾家,將欲轉鸞。忽有幾個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進去,遂將美玉迷纏。這一時高興起來,把幾個女子一看,搖頭曰:“有好的喚來。”眾答:“有。”須臾,祇見方纔呂宅那女子自後而來。見了美玉,抽身便走。眾女叫曰:“呂桂姐,有客在此。”美玉笑曰:“適間已會過了。”
  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捕打扮,自外而來。見了美玉,便作色曰:“爾是何人。清天白日,來此何干?”美玉曰:“我在門首經過,被他們扯進來的。”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總不到此地來,同我前去見官。”乃從腰問取出鎖來,將美玉鎖了出來。美玉到也有口難分,祇得說:“我是失路之人,入了他的圈套,求大哥見憐。”乃從身上取出白銀幾兩,交與那人,曰:“這有幾兩銀子,送與大哥茶費。”那人接過銀子,遂開了,鎖曰:“看銀子份上,饒爾去罷。”
  美玉轉到寓所,悶悶不樂。來安祇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許多緣故,靜坐公館納悶不過。

  一日,天氣晴和,令來安帶了文房四寶,出東郊遊玩。時正暮春,傍花隨柳。約走了十餘里,見有一村莊,頗覺庶富。右邊有一大廈,門口直書“劉府”二字。旁有一花園,十分美麗,園門大開。
  美玉與來安同入內觀花,但見奇花百種,盡皆開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樓畫閣,閣下有魚池,池邊青石欄杆。忽見一美女,立於池邊觀魚;又有一婢,手執羽扇,倚欄側立。那女子探摘一枝桃花,捻於手中,指東畫西,笑容可掬。
  美玉潛於花叢中,仔細一看,果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兒望花叢中潛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叢中拋來,美玉將頭一斜。那女子見有人在花叢中,便入花簾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來,高聲戲吟曰:
  姐手捻花枝,花枝與姐開。
  姐貌果羞花,花應落姐後。
  吟罷,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爾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園?”美玉正欲回言,忽聞簾內低聲喚春香,那婢女亦進簾中去了。
  美玉趣極,乃取筆向閣下粉壁上題絕,云:
  花園得趣興將狂,先有嫦娥到畫堂。
  春色滿園堪其賞,何須簾內避張郎。
    吉水張美玉題

  寫畢,唸了一遍,自覺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爾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園,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沒興而出。

  原來這劉府,乃是本朝軍師劉伯溫之後。見有一告病官員劉元解在家,向為雲南布政。其子劉忠,年纔十九歲,已欽點翰林學士,見為太子師。
  這花園內女子,即劉元輝之女秀英也。其父每為議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數十次,竟無可及者。無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與婢春香遊於花園。見了美玉,便潛入珠簾內。覷見美玉眉清目秀,豐姿可人;又聞其戲語,見其題詩,甚是驚愛。因僕正興將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間看其詩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韻,又恐他人知覺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詩,卻自題一絕和之。
  寫罷,又將美玉之詩用紙抄了。再讀之,愈覺有情。乃嘆曰:“真奇才也。”又復想:“我這花園牽長閉鎖。此生縱然復來,又如何得進花園?這詩句題在此間,豈不明珠暗投了。”乃復使婢抹去。卻攜筆硯出圍牆外來,將和詩寫在牆外,卻自轉繡房去了。

  再說美玉被正興叱出,心中念念想著池邊美人。於路詢知其家是世宦,見有劉元輝老爺在家。
  當時轉到寓所,明日又要復往。其僕來安諫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美玉曰:“非爾所知也。這樣人家,有這樣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學。我已題詩在園中,料此女必憐而和之。昨日雖然被他逐出,此乃無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復去,或見了他家老爺與及池邊美人,我便以才學動之。”
  於是,美玉復遊於東郊。到了劉莊,日已近午。走到花園門口,祇見園門緊閉。美玉乃繞牆散步,祇見牆上有詩一首,其詩曰:

  詩家常念謫仙狂,誰覺仙風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艷,齋心靜俟看花郎。
    簾中女題

  美玉看罷大喜,曰:“此非池邊美人和我之韻耶?”乃取筆揮一詞,云:
  一睹仙容魂散,滿腔心事誰知。
  東瞻西盼競差遲,裝聾作啞如痴。

  寫畢,自語曰:“今觀此詩,足見其才與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這個奇遇。”又曰:“庭瑞、庭瑞,爾月下才女未必勝我池邊美人矣。”
  正自樂處,祇見天上陰雲密佈,雷電疾作。來安曰:“雨來了,可回去罷。”美玉亦忙轉身。於路且思且走,不覺風雨驟至,又無處可避,淋得遍身透濕。不題。

  卻說秀英小姐,自從和詩之後,寤寐皆想著看花書生。又不知他題詩後,曾復來否。正尋思間,見書房壁上掛有一副書生衣巾。遂生計曰:“以才憐才,情所難捨,何區區守此俗規。”遂將衣巾假扮男裝,手執小扇,由耳門而出,往城中訪美玉。臨出門時,暗囑春香勿語。
  卻說劉元輝偶自散步,來到圍牆外。忽見牆上有詩數行,看了大怒。又見有詞,筆跡不同,乃歸問其妻景夫人,曰:“汝女與誰有私耶?”夫人曰:“是何言也?”元輝乃將牆外之詩告之。
  夫人不解,乃問婢女春香,春香詐推不知。夫人罵曰:“使爾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隨行,敢誰不知麼?我且問爾,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撻之。春香受撻不過,乃直言花園始末,並及男裝訪美玉之事。
  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輝乃至秀英書房中,搜出美玉詩句。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纓,豈容此辱女壞我家聲。”遂正衣冠,打轎直抵吳縣。
  使僕投帖入內,吳縣即行出迎,至後堂坐下。元輝乃將游園之事,以及美玉題詩之故,又言:“美玉拐誘女兒男裝私奔,求縣主作主,欲除滅女兒。”
  於是,縣主即發火籤,差人捉拿美玉。元輝乃使僕正興同往捉拿。正興領命,與公差合在一處,向各處尋捕去訖。元輝乃辭歸,心中悶悶不樂。夫人私問隨僕,乃知元輝欲除滅女兒。遂使人知會正興,要賣個眼色,不許捉拿女兒。
  正興得了這個消息,又恐違了老爺之命。思索間,祇見一書生挨身而過,視之,即小姐秀英也。因思老爺、夫人親不過自己骨肉,無非一時之氣,不如賣個人情,免得他日埋怨。回顧公差尚遠,乃扯住小姐,低聲曰:“老爺大怒,已告知縣主,著公差捉拿題詩人與小姐了,可速避眼前之風。”秀英聞言,遂望南而逃。不題。卻說美玉,自從見了牆外詩句,如獲至珍。正想情不了,乃出門外閑散。又欲往東郊探望,尋思無計可以進身。忽見前日花園內叱駕的家入,帶著公差而來,見了美玉便鎖。正是:
    方思劉府無由入,誰覺公差有意來。
  未知美玉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方加之以杖,又加之以夾。既然招出情由,便當制之死地。巡撫忽然一寬,真令讀者驚悴。菊英識出面貌,來安道破情由。乃嘆曰:“事有一定,不可強也。”若因此便正心修身,何嘗做不得好人。
  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故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既欲取其貌,又欲取其才,除菊、秀之外,復何取焉。昔在湖南,全然不用文墨;今在劉園,開初便題新詩。不用文墨,到也有榮有辱;既題新詩,竟然有辱無榮。才藏美玉之腹,猶美玉投於污泥之中矣,可不惜歟。
  美玉之詩因情而作,秀英之詩見韻而和。一則書於粉壁之內,一則書於園牆之外。正所謂“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庭瑞與菊英,在吳江一唱一和,何等情景,何等安閉。美玉與秀英,在劉園一唱一和,何等寂寞,何等慌忙。庭瑞則泰然自安,科甲聯捷。美玉則終朝不寧,杖夾常殃。理有君子小人之別,於此可鑒矣。

第七回    

朱子劉忠得夢 城隆廟張宏殺身


 

  卻說美玉被公差鎖了,扯起便走。美玉正不知何故,乃罵曰:“爾這狗才,祇怕拿錯了人。我是江右張相公,爾拿我那裡去?”公差更不答應,祇扯他走。
  不一時,已到縣前。公差入內投到,知縣即升堂。左右將美玉帶上,跪於地下。知縣曰:“我看爾學問不凡,算得當時文人。正當專心科第,何得在此閑遊。劉府花園,豈爾散步之所。況敢於小姐跟前賣弄筆墨,更且拐誘小姐,罪在必誅。我今憐爾青年秀士,不忍加刑。爾可將小姐暗自放出,爾便速還江右,無得在此久留。”美玉叩頭曰:“此事甚冤。學生偶步東郊,誤入花園,題詩之事實有。若小姐蹤跡,學生實出不知。且劉府官宦人家,閨門甚緊,學生有甚法術能拐誘小姐。求父臺作主。”知縣怒曰:“我憐爾,爾尚不知。爾與小姐兩下有意,且爾二人之詩現在此間,尚敢朦朧推託麼!他乃閨中小姐,從不出閨門,今日因何不見?祇道爾是個好人,卻原來是個奸匪,可速招上,免受刑法。”美玉曰:“冤枉難招。”
  知縣大怒,遂杖二十。亦不招,乃加之梜棍。美玉受刑不過,祇得含糊招曰:“小姐是我拐了,已先往江右去了。”知縣乃將美玉收監,然後使劉僕正興往江右大路追回小姐。連追兩日,不見蹤跡,祇得自己轉身。
  卻說美玉之僕來安,因美玉被吳縣鎖去,忙到縣前打聽,方知其由。奈又在內堂審問,不得進去。未及片時,遂將美玉收監。來安至監中會了一面,即行轉到公館,將所有物件盡行封鎖。乃出白銀百兩交付房東,託其代送監飯。自己卻收拾鋪蓋,星夜奔回吉水。
  不尚半月已到。見了張宏,具言美玉招禍之由。張宏聞言乃大哭曰:“吾年已半百,祇有此點骨血。倘遭不測,奈何。”遂多帶金銀與僕中常同,搭船往蘇州而下。不題。
  卻說劉元輝之子劉忠在京,青年學博,議論有方,帝甚愛之。四月初,遂欽點為福建巡撫。忠謝思出朝,即時拾起身,望福建進發,由水路而上。
  不一日,船至南康,遂灣於朱子內歇宿。忠夜膳畢,步出船頭。但見冷風習習,略有星光。須臾入艙,乃伏几而臥。
  忽報福建王到,忠整衣出迎。王入船艙,忠納頭下拜。王命侍人扶起,賜坐於側。忠偷眼看王,但見王相貌魁梧,儼然可畏。王以手綽鳥鬚,微笑曰:“足下青年科第,今則遠任邊疆,真乃世之豪杰也。”忠曰:“臣下學識未充,妄竊科甲。今蒙聖恩使為福建巡撫,因一時失計,妄授此重任,諸凡事務,乞大王指示。”王曰:“少年學博,茲為封疆大臣。正堪展胸中之英才,而老夫亦得仗足下明威。”忠曰:“大王‘謙尊而光’,’易’道昭矣。請問駕自福建及此,將欲何往?”王曰:“奉帝命為福建王,尚未到任,亦將起程。”乃從袖中取出一白圭,付劉忠曰:“此即為政之道,足下不可輕之。”忠拜受。王乃起身辭出,忠拜送去訖。忽然醒來,乃是南柯一夢。
  時已三更,忠甚奇之。回顧袖中,果有白圭一塊,長尺許。上有刻文,橫列三字曰:衡才編。讀其略曰:
    餘姓張名博,衡才即號也。世居吉水,今上三十八年,秋九月丙寅日,與族弟張宏自蘇返,舟宿內。宏起狠心,以藥絕我命。凡三年困守冥中,上帝以忠厚見憐,敕為星子城隍。又三年,陞南康城隍。今陞福建城隍矣。幾十有五年,含冤未伸。今宏數已終,明日辰刻,將泛失舵之舟,旋泊江心。祈即獲之,以消余恨。
  劉忠看畢,十分驚奇,乃曰:“既有如此奇冤,敢不為之分斷。”是夜竟不能寐,乃秉燭獨坐。
  天色微明,南康城中文武官員,皆來問安。忠謂南康府曰:“今辰刻有失舵之船過此,敢煩貴府為我捉拿。”南康府領命,即使數魚船泛於江心,以待失舵之船。
  忽見一大船從上流而來,被一陣旋風將船吹到星子石上,把那舵打得粉碎。船既無舵,便隨風吹轉。這些魚船一齊搖到那船邊,不由分說,便將那船推進朱子來。南康知府回復劉忠,忠曰:“再煩貴府,將那船上人一概拿下。近有一緊事,欲借貴府公案結斷。”知府領命,即將那船上十餘人盡行拿下,便使三班六房住迎劉忠。
  忠乃帶了白圭打道進城。知府接進堂上,劉忠即升堂,知府陪坐於側。那一船人面面相覷,竟不解何為。左右將諸人帶上,跪於階下。忠厲聲曰:“張宏你知罪否?”一人應曰:“無罪。”忠曰:“可將應無罪者帶上,餘皆起去。”眾人聞言,各自去了。惟一人伏地不起,忠問其由,乃張宏之僕中常也。
  於是,將應無罪者帶上,跪近案前。忠問曰:“爾是張宏麼?”答:“是。”忠曰:“汝何以至此?”答曰:“特往蘇州,路過此間。”忠曰:“爾可將平生所為,從直招來。”宏曰:“小人世居吉安,貿易為生,別無所為。”忠曰:“爾同里有一張博否?”宏答曰:“已去世多年。”忠曰:“爾見他死否?”問到此處,宏乃失色,免強應曰:“如何不見,他即死在朱子內。”忠曰:“爾如何知道?”宏曰:“有個緣故,小人與他同船自蘇州歸。不料船到此間,霎時無病而死。”忠曰:“今有人告爾藥死張博,爾可從直招上,免受刑法。”宏心中自虧,口中卻強,乃曰:“告我者是誰?”忠怒曰:“天眼昭昭,豈容爾謀才害命耶!爾要對證,雖臨死之日可以得見。不用刑法,料爾不招。”遂將案上籤筒拋下地來,左右將宏推下。其僕中常跪上,願以身替責,忠怒命將中常逐出。
  這張宏受責滿杖,猶不肯招。劉忠謂南康府曰:“昨夢神賜白圭,可以為證。”遂從袖中取出白圭,與知府看,卻命左右用大刑。知府看了白圭,謂宏曰:“事已顯然,何得強辯,自取刑苦。”時左右已將夾棍夾在張宏腳上,祇未收緊。宏曰:“雖死亦不屈招。”忠命收緊夾棍,亦不招。再收三分,宏大叫求寬,願招。忠曰:“爾且招了再寬。”宏受刑不過,祇得將藥死之由,一一招上。
  忠命放開夾棍,即行鎖入囚車。忠遂用硃筆寫判語云:審得張宏,於今上三十八年與張博自蘇州歸。船灣朱子內,宏起不良之心,因謀張博之財,遂害張博之命。張博含冤十有五年矣。其正直之氣,感於天地,故天命之為神。得降白圭授忠,以鳴宏惡。今神像現在閩疆,忠當戮宏於神前,以謝神囑。
  這判語統治,張掛府前。時南康城中,人人皆來觀看,無不切齒罵宏。惟其僕中常見了判語,十分驚恐。
  且說劉忠即刻下船,命將囚車帶下。到了船上,即命開船。中常卻不顧生死,跳上船來,向囚車跪泣。宏在囚車內泣囑之曰:“我已如此,必不能復生。爾可打聽吾兒消息,倘有不測,我盡絕矣。今惟爾乎素忠厚,必不負我心。到家時,惟善事主母,別無他囑。”中常泣曰:“主人不必懮心,僕願以身代難。”
  遂跪向劉忠面前曰:“主人有罪,小人願以身替,雖萬死不辭。倘老爺不易我主人,我亦不能獨生。便請先死於臺下,決不眼見我主人受罪。”忠慰之曰:“適間爾跳上船來,本欲重責。因憐爾是個義僕,故不忍見罪。爾主人謀財害命,罪在必誅,爾如何替得。爾欲自死於此,豈不負了爾主人託爾後話,到反為不美,不如去罷。”中常祇是叩頭哭泣,忠命左右將他推上岸來,卻自開船望福建進發。不題。
  這中常祇得歸家,將此事報知主母。主母聞知夫被囚,子被監,懮悶成疾,幾日遂死。中常祇得安葬畢,復往蘇州,打聽美玉消息。不題。
  卻說劉忠到了福建,上任畢,乃往各廟行香。及至城隍廟,禮畢,仰看神像,大驚。因指謂從人曰:“此城隍即我夢中所見者。”回顧廟貌維新,十分華麗,當下回衙。
  明日乃用一豬架,將張宏脫去衣裳,縛於架上。使二人扛抬,親自送至城隍廟來。時闔屬文武,俱在廟中伺候。
  劉忠到了殿上,坐於東旁,將張宏正中放落。忠問宏曰:“爾識此神否?”宏仰頭一看,更不答應。但見七孔流血,滴於地下。忠命割其兩耳,宏大叫,如殺豬狀。又命割其兩股,剮其舌根。然後搗其首級,以木器盛之,獻於香案前。左右以雞、魚伴之,是為三牲。劉忠乃起身,與多宮一齊行禮。祭畢,命將宏尸棄於河中,各自回衙。忠將此事修本進京,並將白圭解獻。不題。
  卻說吳縣知縣,將美玉收監後,總捕小姐不著。正要提美玉審問,忽見禁子慌忙來報,說監內重犯張美玉今早身故。知縣聞報,驚曰:“小姐未獲,該犯已死,如之奈何?”遂使人告劉元輝。
  卻說元輝正在家中納悶,忽有京報至,報其子劉忠點了福建巡撫。於是心中大喜。忽又有知縣使人來說美玉之事,元輝曰:“此等奸徒,恨其死不早也。我那辱女,聽其自去便了。”使人將此話回復知縣,遂將此事按下。
  卻說張宏之僕中常,來到蘇州時,美玉已死多時了。中常祇得覓尋美玉尸身,用好棺木盛了,搬回家中。
  時家中奴婢四散,財帛一空,祇有僮僕來安獨守家中。中常傷感不巳,遂葬美玉。既畢,有自福建來者,詢知張宏之故。祇得請僧追修,凡四十九日。即畢,乃將其家莊田均分與張姓貧戶。遂與來安同隱於巫山寺為僧,後皆化身成佛。此是後話。
  且說秀英小姐,逃出南門,進退無路。又恐家人看見,祇得隨路奔逃。因思美玉才貌,世所罕有,況且有意於我,豈非天緣。不如先往江右待他,未嘗不可。但是現今著差捉拿,倘一旦拿獲,到也皂白難分。正思慮間,又自解曰:“然以張生之才,亦不至於殃及其身。”
  於是,主意即定,遂決意往江右。且喜手上有金鐲一對,足為路費。恰遇一回頭轎子往九江的,秀英乃以銀數兩僱了此轎。坐到九江,算還了轎資,遂去轎而行。
  未及數里,腳已疼痛。欲再請轎,又無處去請。正無可奈何,祇得在亭子上打坐片時,忽有二人亦來亭上歇息,秀英乃起身問曰:“兄等是那裡人氏?因何到此?”那人曰:“我等是湖南人氏,乃同胞兄弟也,姓危名德,弟名雲,俱在巡撫衙門走動。今奉差往蘇州公幹回來的,請問相公尊居何處?”秀英隨口答曰:“我乃吉水人也。”德曰:“相公聲音似蘇州人氏。”秀又隨口答曰:“我自幼隨父在蘇州讀書,所以聲音相似。”德曰:“請問高姓?”秀詐曰:“姓張。”雲問曰:“貴縣有一張庭瑞老爺,想必與相公相識。”秀英曰:“爾問他則甚?”雲曰:“此人與我相善,故問之耳。”秀英乃微笑。德曰:“莫非就是相公?”秀英笑曰:“既然相善,何反不識?爾問我何事?”德曰:“向聞相公高中,今何不在京會試?”秀詐曰:“適從京都轉身。今日船到此間,被風浪所害,幸得小船相救,幾乎性命不保矣。今孤身在此,將欲起岸反舍。”二人齊聲曰:“我有一船往湖南去的,到得蘆溪。今阻風在此,相公何不順便搭我船去。”秀英聞言大喜,正合往張生家路途。乃曰:“既承二位相愛,足感盛情矣。”於是,遂與危德兄弟下船。時南風已息,即行開船。望上流進發。
  危德兄弟訛以秀英為庭瑞,在船上十分敬重。乃空一床好鋪蓋與秀英睡,兄弟卻做一床。於是,說說笑笑。德曰:“相公還記得吳城河下楊小姐麼?”秀英不解,乃曰:“我不知甚楊小姐。”雲曰:“相公好負心也。小姐自從那晚與相公和詩訂約後,轉到衙中時時切念相公。祇望稟明大人,以成好事。不料大人見怒,將小姐遂下古井。幸得王大爺救出,避難於村中。後又有山賊劫入村中,小姐奔賊難,又被大人看見,以車載回。卻又有一段緣故,左右與相公說了罷。正是:
    自己懮思大,別人故事多。
  未知說甚緣故,且聽下文分解。

  南昌縣一鎖一杖、長沙縣一杖一夾、桃花塢一鎖一放,今吳縣又一杖一夾,此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也。
  張宏藥博,在第一回中。劉忠殺宏,在第七回中。遙遙報應,自然而然。人生奸訛,可不畏哉。
  張宏藥傅,自衡纔編中出現;張博為神,自劉忠夢中出現。可見陰陽交聞。有奇冤自有奇報,世人何必擔懮,美玉不死於江右,不死於湖南,乃死於吳縣之獄。張宏不死於水,不死於藥,乃死於劉忠之刀。其父子之間,死則同時,人恨其不早。孔子曰:死生有命。由此觀之,均非正命也。
  此處為張博報仇,一大結局。又為美玉覓娶,一大結局。輕輕一回之中,消卻無數大恨。
  今人祭禮,多以豬、雞、魚三牲。今劉忠祭城隍,卻以張宏為豬,旁用雞魚配之於中,省得豬價數金,可謂省錢熱鬧。
  張博平日為善,今劉忠殺人以為祭,其享之乎。從古至今,未有用此犧牲者,吾當為之一笑。
  秀英一女子,乃敢千里而訪美玉。美玉一男兒,竟不能一番而娶。嬌客秀英隨機應變,全無半點優患。美玉常遭杖夾,竟無一毫生氣。豈人為哉?實天遣耳。

第八回    

說新文絕斷劉園約 講道德掩倒吳江盟


 

  話說危雲謂秀英曰:“還有一段緣故,左右與相公說了罷。”秀英曰:“願聞。”雲曰:“正月間,有一人不知何處奸徒。冒了相公的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來就親。相公在吳江與我小姐唱和的詩句,他竟一概知道。我們大人原不識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認了。成親之時,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識出面貌,使婢稟知夫人。夫人大怒,即著長沙縣鎖拿奸徒審問。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縣將他放了,可憐我大人、夫人與小姐,為著相公一人,做了幾多故事。相公卻將此事拋開一邊,安然自圖功名,好負心也。”
  秀英聞得此話,引動自己情由,不覺渾然淚下。德曰:“相公不必傷心,我大人將欲使人造府,請相公就親。因恐相公進京去了,故未請耳。今幸相遇於此,敢請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秀英聞言暗思:“那吳江小姐所遇的張生,莫非是花園的張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然是他無疑矣。”乃詐應曰:“我自京轉,必須回家告知,然後方可應召。”危德應諾,自此更加敬重。
  坐間,但見秀英面帶懮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說個新文與相公解悶。”秀英曰:“願聞。”德曰:“蘇州城外東郊,有一劉元輝老爺的小姐與婢女在花園內看花。有一書生與相公同姓,因尋春入他花園,見了那小姐,就寫詩一首。那小姐卻將他詩句抹去,又在圍牆外寫詩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見了。劉老爺見了牆外詩句便大怒,就將此事報到吳縣,即拿那書生到案。問那書生拐帶小姐那裡去了,把他強打屈招。收監未幾日,遂死在監中。那小姐竟無處尋蹤,這事奇也不奇?”
  秀英聞得此話,大驚失色,祇得免強應答。自思:“張生既死,我復何往。但已至此,無家可歸。不如乘此二人機會,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與我一樣心病,必然同病相憐,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主意既定。
  不一日,船到了鹿江,秀乃假意與危德兄弟作別。德曰:“相公欲回府,當著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兩天,原與相公來此。我便在此等侯,同拄湖南便了。”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當存封書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時即下船來。危德兄弟大喜,遂開船望蘆溪一路而來。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見了楊巡撫交了公文,乃稟曰:“小人奉差到蘇州轉身,在九江遇著大老爺女婿在京會試回來,小人敬請他到此。今現在船上,專候示下。”巡撫聞知大喜,重賞危德兄弟。
  乃入內,將此話與夫人說知,夫人大喜。時梅香在側,聞知此事,忙報知小姐。時菊英小姐正在觀書,聽得這個信息,乃喜曰:“天不負我志也。”乃囑梅香曰:“爾認得張郎,可往觀之。”梅香領命而去。
  卻說楊巡撫,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轎迎接女婿,到衙門,大開暖閣,接進內衙,巡撫與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卻從容下轎,行禮間飄然可愛。禮畢,請坐於東旁。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實三生有幸也。”巡撫曰:“老夫幼而無學,壯而無述,今則老之將至耳。蒙聖恩謬付邊疆重任,賴國運安寧,得以自樂。然才實不稱職,如足下青年學富,真乃後生可畏。今幸遠臨敝衙,得以點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願朝夕蒙訓,大人無自謙也。”巡撫曰:“老夫年已六旬,苦無子息。孤生一嬌女,年已十六,願配足下為婚,未審尊意如何?”秀英暗思:“祇要見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權且應之。”乃曰:“既蒙大人謬舉,謹當如命。祇恐窮鄉下儒,恐有辱小姐耳。”
  正話間,內已設席。遂請秀英飲酒,巡撫親自相陪。席間高談闊論,對答如流,巡撫甚奇之。飲罷,命僕送秀英至書房中歇下。
  卻說梅香領了小姐之命,來到廂房。覷見秀英面貌不是庭瑞,聞其聲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爺令人,送到書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裝,去一試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換了男子衣巾,往書房而來。
  先使梅香通報曰:“少爺相候。”秀英聞報,暗思:“適間,巡撫自言無子。又有甚麼少爺,此必小姐假扮男裝來試我也。”乃出迎接入內。
  禮畢,分賓主坐,梅香立於菊英旁邊。秀英指之曰:“盛介請便,容伸一言。”菊滿面通紅,以目視梅香,梅香乃退。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今妹下配於愚,愚已允從。適退入書房,有人言令妹,舊在吳江夤夜與人聯詩訂約。後為令尊知覺,欲以家法治之,今妹奔避村中。又因賊難奔逃,為令尊捕轉。不期又有奸人,假冒庭瑞前來就親。竟中其計,直到洞房方為令妹察出,將奸人著縣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見他不是庭瑞,正欲盤問。不料秀英,反說出這段情由,祇得答曰:“有之。”秀曰:“誠如是,今妹寧無愧乎?”菊曰:“舍妹自幼讀書,詩才殊絕於人,當時盡稱為才女。舊在吳江偶觀風月,適聞庭瑞高吟。因其詩詞清新,知其為當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題於光風霽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詩。二才景同而詩合,是以才憐才,而有以約也。以詩而發乎性情,豈凡夫俗子所能識哉。家君過於剛烈,實一時之怒也。幸天不絕人願,故舍妹得以旋歸。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認之過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於失身。由此觀之,舍妹不徒為才女,可謂烈女中之奇女也,復何愧焉?”秀英乃笑曰:“吾聞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今妹既讀詩書,自負才名。必尊習孔孟之訓,守朱程之規。且教養婚配,事由父母。禮義廉恥,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別,男女有內外之分。此數者雖窮鄉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聖門賢才。自當守正惡邪,謹靜深閨,方為有用之學也。乃因一詩而動心,不以男女分別。自負一點之微才,見人以為知己,聞言以為至交。遂不顧禮義廉恥,竟以終身自約。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為,雖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則古今之才,盡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剛宜,豈能容此。兄又以尊翁為過,是兄之大不孝也。夫為烈女者,身雖女子,志勝男兒;謹言慎行,以節為主。令妹既自失於庭瑞,又違命於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臨時而後變,面種種事端,豈烈女之規模也。堂上交拜萬民共知;洞房合巹,三楚相聞。兄反以為未失身,豈必欲共枕同衾,方為失身者乎?兄以烈女歸之,烈女中未嘗有如此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毀者不能閉其美,齊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醜。事已如是,豈舌辯所能掩乎?”
  這一席話,說得菊英滿面羞極,無言可對。更不好問他姓名,遂欲起身。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許我,我與庭瑞如何?”菊曰:“家父祇道爾是庭瑞,爾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菊英聞言大驚曰:“爾何以知其死?”秀英曰:“我在蘇州,聞得庭瑞在東郊劉府花園內,與一小姐和詩。後為劉老爺知覺,即行告到吳縣。知縣將庭瑞收監,未幾日死在獄中。此事貴署公差,危德兄弟盡知。”
  菊英聽了這個消息,受驚不小,急欲問危德虛實,又起身告辭。秀英又扯住問曰:“與兄談論半天,未曾請教高姓大名。”菊英曰:“我乃楊巡撫之子,爾尚不知耶?”秀英曰:“適間,令等翁自言無子,然則令尊翁謊我耶?”菊英受逼不過,大叫一聲,昏絕於地。正是:
    氣似涌泉關不住,語如利劍實難吞。
  未知菊英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秀英本欲往江右,以俊美玉。不料往湖南而遇菊英。菊英本欲守深閨,以俟庭瑞。不料遇秀英而譏庭瑞。事奇而文亦奇。
  秀英訪美玉,是以女求男。菊英訪秀英,是以女遇女。女求男未見情人,女遇女偏逢敵手。
  非美玉之詩,何以見牆外之詩;非牆外之詩,何以起元輝之怒。非元輝之怒,何以至美玉之死;非美玉之死,何以絕秀英之念。一處緊逼一處,一層變換一層,乃至有湖南之行矣。
  蘭英善男裝,秀英善男裝,菊英亦善男裝。同一男裝也,蘭英則志在功名。秀英則為訪美玉,菊英則欲辨庭瑞。其志各自不同,真令讀者快目。
  秀英是一假女婿,菊英是一假公子。菊英欲察秀英之假,秀英則先知菊英之假,此秀之所以勝菊矣。故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美玉在院衙,全冒庭瑞之名。秀英在書房,卻不用庭瑞之名。菊英欲辨其非庭瑞,秀英卻辨其非公子。秀英真有勝人之才矣。
  危德謂張生死於獄,秀英大驚,驚後則思別圖。秀英謂庭瑞死於獄,菊英大驚,驚後則難改志。菊英之為難,又甚於秀英矣。若使秀英遇美玉於吳江之船,亦必題詩訂約。今聞美玉死,未必安心別圖矣。

第九回    

假書生妙論驚巡按 真才女奇文奪會魁


 

  話說菊英,被秀英逼得氣滿胸田,昏絕於地。時梅香,正立於書房門外俟候。覷見小姐如此,連忙進來,扶起小姐出去。秀英到也好笑。
  卻說菊英小姐轉到房中,氣得眼閉口開,半晌不語。梅香著急,即忙來見夫人,說小姐陡然起病,不省人事。
  夫人聞言,忙來視病。祇見女兒頭帶生巾,身穿藍衫,長嗟短嘆。夫人間其緣故。菊英曰:“今日逼殺我也。”梅香乃將與秀英對答一席話,對夫人說知。夫人曰:“今番之事又奇怪了。他又言庭瑞死了,危德知道此事。”遂暗使人召危德至。
  夫人問曰:“此生不是庭瑞,你為甚帶他來?”危德曰:“小人在九江遇著了。問他時,他自言是吉安吉水縣人,姓張。小人因此便問庭瑞消息,他自己便認是庭瑞。且他年紀又與庭瑞相同,因此便邀他同來。”夫人又問曰:“他說庭瑞死在蘇州吳縣獄中,又說你也知道,可是真否?”德曰:“此事卻真,果是吉安人氏,姓張,但不知其名字。這事蘇州城中傳作笑談,都說那生是個才子,想來亦是實事。”夫人聽了危德言語,乃謂菊英曰:“今庭瑞既死,爾當小心,自守規矩。我為爾別擇才即便了。”菊英曰:“兒志在此人,決不二心,倘其真死,惟有終身守節而已。今書房之生,惟作速逐出,休使他又壞我名色。”夫人曰:“爾且耐煩,我當與爾爹爹商量。”
  是夜夫人與巡撫將此事細細說了,巡撫曰:“此生雖非庭瑞,卻與前番冒名的大不相同。我當問其來由,觀其舉止,或者便將女兒許他。”夫人曰:“倘女兒不從奈何?”巡撫曰:“我自有主意。”當夜夫妻爭辯不定。次日早起,巡撫令人到書房請秀英。
  卻說秀英在書房納悶,正思欲見夫人,自表真情,無由可入。忽又巡撫使人來請,祇得來見巡撫。禮畢,坐於側。巡撫曰:“敢問足下貴郡名邑,尊姓大名?”秀英聞言,料是昨日書房的話被他知道了,乃正色曰:“大人昨不知我姓名,便與令嬡相許,何忽略之甚也。既與令愛相許,便是骨肉至親,卻來間我姓名,何謹慎之不蚤也。嘗聞治家得法者,出仕必有可觀。今大人治家如是,其輔國也可知。任邊疆之重,為萬民之主,寧不畏群下笑耶?”巡撫聞言,氣得如痴如獃,危坐不語。
  忽夫人自後,出厲聲曰:“昨日祇道爾是庭瑞,故不必問。我女兒又說爾不是庭瑞,何可不問?爾昨日氣壞我女兒,今日又來氣我老爺。”秀英曰:“岳母不必動氣。愚婿不過與岳父說話,怎麼就氣了岳父?又說甚麼氣壞令嬡,愚婿何曾見他?此話令人難解。且令嬡又怎知我不是庭瑞?何不請令嬡一會,真假立辨。”夫人怒曰:“是爾自己對我女兒說庭瑞死了,你還要辯些什麼?”秀英曰:“此話是對今郎說的,實未曾見令嬡。”夫人曰:“我實對爾說罷,我有甚令郎,他就是我女兒。”秀英笑曰:“原來令嬡善於男裝,可敬!可敬!”夫人曰:“爾實是那裡?可從直說來,免得遭刑後悔。”秀英曰:“務要請小姐出來,我便實說。”夫人曰:“我女兒乃千金小姐,豈肯與爾說話。”秀英笑曰:“昨日談論半天,今朝卻又不同。”時巡撫在坐,愈聽愈惱。
  卻說菊英小姐,在屏風後聽得父親被他氣倒,母親又與他說得越發可笑。捶胸嘆氣不已。當下聽得要他出來,方說姓名。遂走出廳上,曰:“何處匹夫,不知尊卑,擅敢與老爺夫人鬥口耶!”秀英曰:“夫唱婦隨,理之當然。爾敢助母而逆我哉?”言訖望書房而去。
  菊英聞得此話,大叫一聲又昏倒於地。夫人救醒,巡撫罵曰:“生爾逆種,使我幾番氣絕。今不除爾,何以治人。”遂取棒,望菊英便打。夫人攔住,梅香便將小姐救入房中去了。
  夫人怒,命僕至書房來拿秀英。須臾,僕執一秀才衣巾至。稟夫人曰:“僕到書房四顧無人,祇有一衣巾在此。”夫人曰:“莫非他走了,爾可著捕快各處捉拿,休被他走脫。”僕又領命而出。
  忽一人自旁門而入,曰:“夫人不必動氣,妾已在此間了。”夫人視之,乃一女子也。忙問曰:“爾是誰家女子,怎生到此?”女子曰:“妾乃江南蘇州人也。家父劉元輝,原任雲南布政。兄劉忠,現為翰林學士。妾名秀英,年方二八。因與才人聯詩,被父逼逐,落難於野。後遇危德兄弟,認妾為庭瑞。妾因慕小姐高才,恨不即見,故不辭千里而來,投及府下。初到時,本欲盡吐衷情。又恐大人不容,祇得暫隱於腹。後與小姐書房談論,思欲實告。奈因小姐男裝而來,又恐其儀不合。適間欲言,又因大人默然在座,又不敢言也。茲遇夫人,故將心腹盡訴,望夫人見憐,乞賜收育。”言訖,渾然淚下。夫人曰:“原來,你與我女兒是一樣之心病也。千里來投,自應相留。但是昨日若不氣我女兒,亦不至有今日之事也。”
  時菊英在房中聞得此事,遂走出來,笑曰:“爾乃熟讀聖經,深通道德,亦有如此之事耶。”秀英亦笑曰:“昨者言辭唐突,實欲掩自己一時之醜耳,祈小姐見諒。”夫人謂菊英曰:“爾獨忘卻張村耶,彼此皆宦家小姐,同一心病。既難中來投,自應以禮相待。當以姊妹稱呼,毋容相妒。”菊英笑曰:“兒乃戲言也,何妒之有。”秀英曰:“蒙夫人深恩,願拜為膝下。”遂倒身下拜。夫人甚喜。使與菊英結為姊妹,秀英佔長一月,菊英居次。
  卻說巡撫,正在前堂納悶。忽有僕聽得此事,就一一對巡撫說知。巡撫聞言,轉笑曰:“此真千古佳話也。”遂入內,夫人忙使秀英下拜。巡撫扶起,囑之曰:“今張生既死,爾姊妹務要痛改前非,謹守閨門,毋再如此。”二女低頭不語,遂唯唯退入房中。
  自是秀英在此安身,與菊英十分相愛。日則同食,夜則同榻,總以讀書為事。菊英卻將吳江之詩與秀英看,秀英亦念花園之詩與菊英聽。二女見了此詩,無不讚美。秀英曰:“賢妹詩後題得是張庭瑞名字。我花園中題得是張美玉名字,獄中死者美玉也。這等看來,庭瑞不曾死。”菊英曰:“此等才子,那有幾個。想美玉就是庭瑞的別號,或者改了名字,亦未可知。”秀英曰:“此亦不必稽考,凡事總有一定,人謀徒自取辱耳。”遂不計較,按下不表。
  再說庭瑞自省中中試後,在家等候湖南菊英小姐信息。不料等了數月,不見動靜。過了殘年,便打點進京。蘭英亦要同往,何大姑亦不阻他,便令與庭瑞一同進京。僱了船隻,帶了家丁,順水而下。
  不下一日,到了南康。便灣住了船,乃進城邀建章。時方山老爺,早已催促建章進京。建章因與庭瑞有約,便在家等候,其所需物件早己安排。當日接著庭瑞、蘭英大喜,遂拜別父母一同下船,於路詠物留題,十分得意。
  不上兩月,已到京師,租了寓所歇下。時天下舉子紛紛齊到,及至考期,便各各接號、應點、進場。是科大總裁是大學士孫建庭主考,十分精嚴,專取真才。未及半月,三場早畢。庭瑞等轉到寓所,各自言出詩文,爾愛我喜,好不得意。
  過了幾日,場中榜出。時乃半夜,四方士子各執火把,左衝右探,爭看榜文。時庭瑞正在睡夢,聞得外面喧嘩,始知榜出。忽有數人前來打門,庭瑞開門問之,祇見數人手拿報條,報稱中了會元張蘭,又報二名武建章,三名張庭瑞。時蘭英、建章都已起來了,見了報條,喜不自勝。當下以銀子打發報子去訖,便到各衙門拜客。京都官員無不稱讚。
  末及半月,又進文華殿殿試,畢歸寓。專候殿試榜出,以定次第。是夕庭瑞等三人在同年處飲酒歸,將醉,各自就寢。
  忽有二人叫門,庭瑞出問。二人曰:“帝君升殿,立等爾去。”庭瑞乃整衣,隨二人來到一所宮殿,十分華麗。到了前殿,見有公案,便立住了腳。二人曰:“帝君在二殿。”庭瑞遂入二殿,立於階下。偷眼看見一帝端坐殿上,儀表驚人。年約半百,手綽烏鬚,眼閱文卷。兩班人各捧文集,公案上字積成堆。那二人跪上稟曰:“庭瑞已到。”帝命帶上。二人乃將庭瑞喚上,俯伏案前。帝曰:“爾年已二八,父讎尚不知報,何以為人。今將去爾爵,令爾變犬。”
  庭瑞不解其故,正要爭辯。忽見一金盔金甲人,形容古怪。左手拿一金斗,右手拿一硃筆。用筆在庭瑞頭上一點,左右武士,將庭瑞推入於黑暗洞中。霎時醒來,乃是南柯一夢。
  正驚疑問,又聽得上房蘭英大叫:“奇怪!奇怪!”乃急問之。正是:
    方覺南柯夢,又聞古怪聲。
  未知何事古怪,且聽下回分解。

  秀英既氣巡撫,又氣夫人,乃復氣小姐。一家之人遭其取笑。霎時現出女子,道出真情。而巡撫、夫人均能以禮相待,真乃仁厚量宏矣。今人交際,往往始親而終疏。秀、菊二女則先睽而後合,初則爾我相譏,既則同病相憐。閨中朋友,亦有千里之交,真乃千古奇事。
  秀英聞危雲之言,疑吳江之庭瑞是劉園之張生。菊英聞危德之言,又以獄死之張生為吳江之庭瑞。其實皆誤也。秀英未嘗訂約,猶可再圖。菊英既有盟誓,毋容他適。為菊英者,不亦難乎?
  秀英言庭瑞死於獄,是本心話,菊英猶未深信。卻有危德一番老實相襯,錯亂成文,賓令菊英唬殺。
  有牽連到有懮患,無牽連反得安閑。美玉之死,秀英絕花園之想。誤以為庭瑞,菊英又絕吳江之約。心無牽連,得以泰然自安。可見運酬世事,到處都是煩惱。
  庭、建、蘭三子,入伴同時,登科同時,今登甲又同時。參差於三名之內。似此幼年聯捷,更使讀書者羨殺。
  劉忠之夢與庭瑞之夢,遙遙相映。劉忠則顯然明白,庭瑞則驚疑不定。顯然明白應,驚疑不定亦應。由是觀之,夢寐之事,無有不應者矣。

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夢 文華殿聖主招婿


 

  話說庭瑞,正驚疑自己之夢。忽又聽得蘭英叫奇怪,乃問其故。蘭曰:“方纔睡著,得一奇夢。夢見有二公差至此,將兄捉去。我一時著急,又不知何故,隨後趕來。趕到一所大殿前,祇見哥哥進去了。我亦要進去,被守門的阻住,因此在殿外等候。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我將欲回避。不料被他捉住,言我是惡人,要剮我心。我苦苦哀求,總不肯放手。卻叫那兩個守門的將我捉住,剝去我上身衣服,便以利刀剮我的心,十分利害。霎時,竟將我心剮出,守門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霎時醒來,乃是南柯一夢。此事是奇怪麼?”庭瑞曰:“我還更奇。”遂將所夢與蘭英說了。於是二人各自驚異。
  次日早起,便將所夢與建章說知。建章曰:“夢寐之事,不可信亦不必疑。弟昨晚也得一夢。夢見東邊牆上生一奇花,我甚愛,欲摘之,奈太高摘不著。有一人似我相識,以手托我足,方纔摘下。那人與我白布三尺,纏於花外。不覺醒來,乃是一夢。”庭瑞曰:“我素來不夢。今三人在此便有三夢,其中總有應驗。但是我等不能解測耳。”
  當下早膳畢,三人小衣小帽,步出北門外散步。見一庵堂,橫書三大字曰:’德泉淹’。庵前有一夥人簇擁在一處,庭瑞等近前看之。祇見一道土與一童子求卦,正在設蓍。須臾,求出一卦是乾之夬。道土曰:“爾問父病,已今棄世了。”童子驚問曰:“何以知之?”道士曰:“乾者,父之象也;夬者,數之極也。乾盡午中,今午時已過,復何問焉。”正言間,祇見一人如飛走來,謂童子曰:“爾父親死了,爾還在此何幹。”童子聞言,大哭而去。
  時庭瑞看見這個道士論卦,說得有理。便也來問卜。道士見了庭瑞,忙立起身來曰:“貴客到此,有何貴幹?”庭曰:“特來求卜。”道士便問:“所卜何事?”庭曰:“因夢有疑,欲決之於卜。”道士曰:“有夢便有兆,吾當為君解之,更不須卜。”於是,庭瑞便將夢中之事對道士說了,道士曰:“公乃今科狀元也。”庭曰:“何以見得?”道士曰:“將去其爵,狀字之西,再加一犬,豈非狀元之兆。”時觀者,皆善其論。
  建章亦將所夢告之,道士曰:“君非人乞養之子耶?”建章聞言暗思:“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人皆不知,今到被他道著。”暗暗奇之,卻又推說不是。道士曰:“乞養之由,公不自知,令尊翁隱而不言故也。觀君兩朵白眉出類拔萃,非等閑可比。脣上有紅應痣,名二龍戲珠,祇是二龍不分陰陽,故知君欲作兩姓人耳。君適言之夢仔細想來,探牆摘花,今科探花必屬君矣。但是外纏白布三尺,必主令尊翁棄世,應在三年之喪也。”建章聞言,大驚失色。
  蘭英亦將所夢告之,道士曰:“顯然之事也,惡字去心乃亞字也,君則亞於狀元矣。”三人聞其解夢之說,甚奇之。遂謝以白銀數兩,即歸轉寓所。不題。
  卻說大總裁孫建庭於殿試後,萬曆皇帝命他批閱文卷,以定次第。不二日,便入朝復旨。帝臨太和殿,建庭俯伏奏曰:“臣奉旨閱卷,今已分出次第,該陛下御筆評定。但是今科文明秀美,大有可觀者,前三名真乃天降才星。自太祖開科以來,未嘗有如三子之才者。此正國家祥瑞,文明當顯之日也。”帝聞奏大喜,遂下旨著今科進士,明日早朝聽選。當日退朝,不題。
  旨意一下,三百進士俱於明日五鼓,齊集五朝門外。但見黃榜高掛,狀元便是張庭瑞,榜眼張蘭,探花武建章。三人各自歡喜。
  時文武官員俱在五朝門外。霎時,帝座文華殿,文武朝見畢,鵠立兩班。帝命黃門官,選召新科狀元及榜眼、探花朝見。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階。帝見三子青年俊秀,十分喜愛。遂御賜金花兩朵,御酒三杯。三子謝恩,插花飲酒畢,退入文班。帝又選二甲、三甲上殿,逐一賜以花酒畢,各自歸班。
  帝召大總裁孫建庭曰:“朕觀今科三頂甲,青年秀美,世所罕有。朕正宮李后生一女,名璧玉,年十四歲。朕弟秦王有一女,名金鸞,年亦十四。二女聰敏非常,深通翰墨,朕實愛之,欲得佳婿相配。今狀元、榜眼、探花乃富世之英才。朕欲從三子中擇二,以二女配之,卿為朕擇焉。”建庭奏曰:“臣願舉狀元以招駙馬,榜眼以招郡馬。”
  庭瑞在文班中聽得此事,誠恐誤了菊英。連忙出班奏曰:“臣自幼已訂結髮,將欲歸娶。今不敢忘貧賤而就尊貴矣,請陛下別選賢士,以配公主。”帝曰:“卿既有配,朕亦不相強。”建庭接口曰:“狀元既有結髮,便以榜眼為駙馬,探花為郡馬。”
  建章因與張蘭在江西省議了婚姻,亦忙俯伏奏曰:“臣亦定了婚姻,不敢妄冒。惟有榜眼年纔十四,尚未定婚,可以應命。”帝曰:“既如是,卿與總裁為媒,招榜眼為駙馬。”庭瑞與蘭英暗暗著急,欲辭不能。蘭英祇得跪奏曰:“蒙陛下深恩,謹當尊旨。但臣幼弱無知,公主亦尚年幼,伏乞從容數年。”帝准其奏,遂退朝。
  庭瑞等歸到寓所,始信道士之言。次日,往各處拜客遊街,京城中官吏軍民,無不誇美。
  卻說帝女璧玉與秦王女金鸞,年六歲時,帝與王夜飲於花園,二女於席前捉螢為戲。時桃正熟,帝起身摘一桃與金鸞,卻又愉眼看璧玉,壁祇當不知。金鸞乃將桃送與璧玉,璧玉不受。金鸞卻將桃棄於席上。璧玉曰:“我與爾分食如何?”鸞曰:“可矣。”
  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將割而分。帝勿許,乃復去桃於席上。帝甚奇之,因見月下花影,指謂二女曰:“有能掃開花影者,許其割桃分食。”璧玉曰:“我能去其影矣。”乃取帝座邊掌扇遮之,影遂不見。帝曰:“欲去花影,又有扇影,越發不好。”金鸞曰:“我能去花影矣。”乃取席上燭照於花下,花影遂無。帝與王見二女如此敏捷,驚喜欲狂,舞掌大笑。
  金鸞曰:“可以分食君賜矣。”遂取秦王佩刀割桃。帝急止之,乃復起身,摘一碩桃與璧玉。二女各受桃,攜手而去。有詩嘆曰:
  金鸞、璧玉讓桃奇,恰似夷、齊棄國時。古聖遺風藏史內,深宮幼女怎先知。
  自是帝深愛二女聰明,令其同居讀書。七歲遂能文,今已長成。帝因見狀元等俊秀,遂欲為二女擇婿,當下將璧玉配定了榜眼。退入後宮,便與李后說知。李后乃暗差人來榜眼公館,問榜眼年庚。
  卻說蘭英歸到寓所,心中懮悶。將思欲埋名絕跡,退守深閨。忽見李后使人來問八字,明知是欲與公主合婚。庭瑞亦通命理,便與蘭英假造一夭壽八字,付來使去訖。
  正與建章閑坐,忽見一人身穿素衣,哭拜於建章之前。建章大驚,視之,乃家僕長松也。忙問何故,長松泣曰:“大老爺去世矣。”建章聞言,大叫一聲,昏絕於地。庭瑞等慌忙救起,扶到床上,半響方醒。
  庭瑞與蘭英及其僕,皆立於床前流淚。建章謂僕曰:“大老爺有病,爾何不早來報,直到如今方纔到此,爾可將大老爺病患,從頭說與我知。”僕曰:“自公子起身後,未及半月,大老爺遂患病在床。夫人遂欲著僕來京趕公子,卻被大老爺知道,將僕止住,說公子進京求取功名要緊。後來漸漸病重,口口聲聲說倘或棄世,可將棺木停在中堂,弗使人進京驚動公子。俟會試後,方可前去報信。所以家中人俱從其言。”
  建章哭曰:“爹爹愛我,何乃至此。”又顧庭瑞曰:“道士之言,誠不謬矣。”遂於是日承服,即行作表,託庭瑞申奏,連夜遂欲奔歸。庭瑞止之曰:“令先君既已辭世,不能復生。今兄欲連夜奔喪,未免有傷貴體,恐負令先君之遺意。”
  當夜乃止,明日遂行。庭瑞因其未進飲食,乃設酒餞行。建軍泣曰:“弟與兄自白鹿以來幸同科甲,本欲朝夕相聚,常聽教誨。今聞先君去世,恨不能插翅飛歸,雖有龍肝風心,亦不能下咽。”庭瑞曰:“令先君父子也,弟亦朋友也,俱在五倫之列,又何親何疏。兄盡其孝,弟盡其情,倘不飲我酒,亦當飲我心。”建章聞言,祇得就席。執杯在手,不覺淚落杯中。蘭英勸之曰:“父母之喪人皆有之,宜自惜焉。”建章越發淚流滿襟。庭瑞又慰之日:“令先君在曰,每痛督兄以讀書為事。今即科甲聯捷,則令先君於冥冥之中,未嘗不歡然含笑矣。今既名列仕途,身被國恩,又當以朝庭為念。若一旦過於悲切,則哀而必傷。哀而傷則精神損,志氣哀矣。既不能報君恩,又不能繼父志,反為不忠不孝之人也,可不自惜乎。”建章曰:“弟非不自惜,奈此心自然傷慘,欲止不能耳。”言訖淚如涌泉。庭瑞、蘭英亦皆下淚。建章乃離席曰:“弟酒力不勝,願兄見憐。”庭瑞亦不相強,遂命撤席。
  建章即起身,二僕相隨,庭瑞、蘭英相送。建章執蘭英之手曰:“尊兄他日回府,於岳母之前善為我致意。若令妹尚在年幼,宜善教之。”蘭英聞言,渾然淚下,曰:“此事毋勞囑咐,兄宜自珍。”言訖,三人皆下淚。建章曰:“路途遙遠,兄等不能代弟行矣,且請回寓。”庭瑞與蘭英卻送至十里而別。
  卻說李后,得了榜眼的八字。遂使推命者與公主合婚。及推命者開了八字,批評停當,太監拿進宮來呈與李后。李后一看,遂來見帝曰:“陛下以榜眼為駙馬,妾深以為不可。適得榜眼八字,使術士推之,言榜眼命必夭壽,且妨女家,似此寧可招乎?’”帝笑曰:“婦人之見,真乃可恥。我有我的福氣,一女婿何能妨我。”李后曰:“女兒卻是我的,必不能由陛下。”言訖竟哭。帝曰:“爾不須性急,朕當決之於卦。”乃命太史筮之,得火澤睽卦,六爻安靜。太史奏曰:“觀卦之象,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內卦少女為澤為金,外卦中女為日為火,火與金不相容也。外卦有文明之象,故中榜眼,然其氣象中虛,實有女子之象,惟陛下自裁。”帝曰:“朕將退之。”
  次日早朝,駕坐光明殿。群臣朝恭畢,庭瑞將出建章之表申奏。祇見黃門官啟奏曰:“福建撫臣劉忠,有白圭表章奏聞。”帝命呈上御案,觀其略曰:
  福建撫臣劉忠誠惶誠恐謹奏。為奏聞事:臣奉命出守福建,由水路舟至南康,夜宿於朱子內。夢神賜白圭,夢即覺,白圭仍在袖中。因取觀之,則圭上有鐫文。細讀其文,始知夢中之神,乃福建城隍也,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不期惡人數終,突然而來,自受臣綁。囚至福地,果見新塑城隍,宛若夢中之神,是以立誅惡人,以謝神囑。謹將白圭進呈,伏乞聖覽。
  帝將表文看了,又將白圭反復細看,乃嘆曰:“有此奇冤,必有此奇報。陰陽之理,誠不謬矣。”正是:
    陰陽誠不謬,善惡果無差。
  未知皇上如何發落,且廳下文分解。

  庭瑞得夢,蘭英得夢,建章又得夢。庭、蘭則受驚,建章則得物。一刻之間,各自一樣境界。
  庭瑞將問卜,卻先有童子問卜。建章將喪父,卻先有童子喪父。前後相對,預作庭、建之兆。
  卦勢之有象,吉凶生焉;夢之有兆,吉凶亦生焉。有夢兆猶有卦象。可見會通者,隨物可以理數,隨事可以測機。
  予向欲學術數,問於汪節庵先生,先生曰:“大哉術數,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須知過去未來。苟非其人,莫傳其秘。非其時,亦不生其人。若夫今之星卜,餬口而已,奚足以言術數?”予自量力不及,乃止。今現德泉庵之道士,何殊於平原之管子。彼亦人也,予何獨不然?
  最難得者帝女,最嬌貴者帝婿。在他人則雖有結髮,未嘗不捨彼而就此。而庭瑞則留意於菊英,富貴不能動其心,才色不能易其志。苟非豪杰之士,能如是乎?帝摘一桃,故欲使二女相爭,二女卻反能相讓。觀二女之讓桃,何殊夷、齊之讓國。亦可讚之曰:璧玉、金鸞,古之賢人也。月下花影,何能掃開?璧玉能以扇遮其影,金鸞又能以燭映其光。觀二女之穎悟,可稱雙絕。

第十一回    

張狀元衣錦還鄉 武探花居喪守服


 

  話說帝見劉忠之表,及白圭之說,十分驚奇。即將表章及白圭,出示群臣。庭瑞近前見了白圭,忙俯伏金階奏曰:“張衡才,臣之父也。原因與房叔張宏自蘇州歸,至南康朱子內,無病身故,卻是叔父扶柩歸家。臣母感其德,將家事付他管理。數年來,祇見宏叔富厚。後因見其行為不公,是以絕其往來。若毒害之由,實無一人知覺。”帝問曰:“卿父平日作甚事業?”庭奏曰:“臣家自祖上以來,頗有家資。臣父平日,惟施財濟困而已,別無所為。”帝讚曰:“‘易’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誠哉是言也。在他人縱有此冤,未必遂有此報,況身為城隍,受上帝之敕命乎。此等偉人世所罕有,朕今加封為天下都城隍,以彰其德。”庭聞言,忙叩頭謝思。帝命將此事刊報,頒行天下。自是天下人皆知此事。
  當時庭瑞又俯伏金階,將建章之表呈上,奏曰:“探花昨因父沒,即行奔歸,茲遺有表章,奏聞陛下。”帝命侍臣接上表章,觀其略曰:
  探花臣武建章謹奏為丁懮事:臣父方山,原任漳州道職。因衰老多病,蒙聖恩捨歸田里。臣奉湯藥有年,於今二月數卒。臣痛慘無地,身服齊衰,不敢朝見,謹修表上聞,伏於聖聽。
  帝看畢,乃曰:“探花有喪,不容不去。卿等在朝,當為朕勤心輔國。”庭奏曰:“臣兄弟一介書生,幸竊科甲,敢不盡忠以報國恩。今國家閑暇,伏乞聖思,假臣旋里數月,不勝感激之至。”帝曰:“卿欲歸家,早宜來京,以應國用,勿負朕心。”又曰:“朕昨許榜眼招為駙馬,似乎榜眼面帶難色。回思婚姻之事,自有定理,何可強也。今榜眼別擇良配可矣。”蘭英暗喜,一同叩頭謝恩。帝乃退朝。
  百官各轉衙門,皆知狀元、榜眼奉旨回家,俱紛紛來送禮。庭瑞與蘭英回到公館,令僕收拾行囊,將欲起程。因各官前來送禮,祇得向各衙門辭行。
  次日早起,百官又來送行。庭瑞與蘭英遜讓不過,祇得與多官步行,送出城外方止。庭、蘭方纔上馬。行未數里,祇見有人跪稟曰:“新科各同年老爺,俱在前面等候。”庭乃策馬向前,早望見一班同年,俱在長亭之上。於是乃與蘭下馬,步至長亭。眾同年齊揖曰:“聞知狀元兄弟回府,弟等特具一觴,聊以作餞。”庭謝曰:“弟一介寒儒,偶然僥幸,何敢勞諸兄盛設,使弟於心怎安。”乃與蘭就席,諸同年爭欲敬酒。庭謝曰:“弟酒力甚微,不能多飲。愧領數杯,足感盛情,願諸公見諒。”眾乃止。
  須臾,庭離席曰:“弟不勝酒力矣。今暫相離,數月後又將復來,少不得同事有期,再當酬謝。”眾因其行色匆匆,亦不強欲其飲,皆離席相送,拱請庭、蘭上馬。庭、蘭決要步行,將百步,庭謝曰:“叨蒙盛餞,感惠已極,何敢再勞遠送,謂此止步。”同年中一長者曰:“我等相送,反勞狀元等步行。不如止步,但請狀元兄弟登鞍。”於是,眾皆揖遜,庭、蘭祇得上馬,欠身一揖而去。眾同年亦各回寓。
  卻說建章奔喪歸家,於路無分晝夜,趕到家中。將近門首,遂呼天而哭。及入門時,但見滿門親眷及奴婢輩,一堂盡白,見了建章一齊哀泣,哭聲大震。建章跪拜靈前,伏地痛哭。眼中流血,眾人扶起,潛入孝帳。
  祇見堂上兩副靈柩,大驚。未及開言,眾泣曰:“老夫人亦於前三日逝矣。”建章聞言,仰面而倒,昏絕於地。眾人救起,徐徐方醒,以頭衝柩上,幾番氣絕,眾人救住勸解。建章大哭曰:“父母年邁,不能朝夕奉養,乃遠離膝下,自圖功名。今父母雙亡,不孝之罪何能苟免。”言訖大哭,又昏倒於地。眾人扶到床上,哀慘已極。
  時府尊率滿城官員,俱來吊禮。不見建章謝賓,府尊問曰:“聞公子得中探花,今已回府,如何不見?”其僕叩頭泣曰:“公子自京歸,因傷大老爺身故,於路受盡奔苦。到家又見老夫人去世,遂悶絕於地,僕等救醒,哀慘太甚。今已四日水漿不進,臥於床上,祇有一口氣,亦恐不能久矣。”知府聞言,感其孝心,遂率各官至其榻前相勸。
  建章瞑目問僕曰:“誰至此?”僕答曰:“府大老爺與滿城官員在此吊禮。”建章聞言,一躍而起。見府尊立於床前,慌忙跪下叩頭。知府扶起,慰之曰:“探花宜自惜,無過傷矣。”建章泣曰:“父母年邁,不能定省寒溫。父母臨喪,不能自守制禮。府尊至而不迎,吊客來而不接。不孝之罪,實迷蒼天。”知府勸曰:“父母之喪,誰能免乎?探花不可過傷,切宜自珍。”眾官亦相勸。建章祇得點頭。
  各宮辭出,建章掩面哭送。各官既去,建章又伏於柩上痛哭。親友苦勸,始略進飲食。於是將擇日治喪。
  忽又有二少年素服而來,後有隨人手捧祭儀。建章在孝帳內覷見二人,乃庭瑞兄弟也,因居喪不便出迎。
  庭瑞令擺開祭儀,遂與蘭英在靈前禮拜。庭瑞自讀祭文曰:
    維年月日,張庭瑞暨弟蘭謹具牲儀,致祭於方翁老大人之靈前。曰:嗚呼,方翁不幸數終。浮生若夢,渺渺一空。人豈不傷,我心實痛。翁如有靈,享我一樽。吊翁盛德,遠佈福澤。君為嗟慘,民為斷腸。吊翁治家,教子有方。名傳天下,才勝群英。想翁當年,凡謀有節。哭翁辭世,伏地流血。報國以忠,治民以德。幽為鬼神,正氣永赫。嗚呼痛哉,伏為尚饗。
  讀畢乃起,建章叩頭謝賓。庭瑞扶起,共入孝帳內。談及數語,內堂席已安排。遂請庭與蘭飲酒,建章相陪,各言別後之情。
  酒過數巡,庭瑞起身曰:“弟在九江僱船到此,今船灣在朱子內等候。當此順風,不能久留,就此告辭,數月後進京再來造府。”建章留之不住,祇得送到門首,乃曰:“弟制服在身,不敢遠送,望勿見罪。”庭曰:“是何言也,孰不知禮。”言訖,一揖而出。
  來到船上即刻開船。順風而上,往吉安而來。自是建章在家擇日治喪,自此謹守制服。
  再說何大姑在家。自從打發庭瑞、蘭英進京去後,家中雖然富厚,亦覺冷落,乃往妹家居住。妹夫夏松甚是敬禮,其妹終日相與談笑。妹因無子亦常有懮思,屢勸其夫娶妾,夏松祇不從。大姑亦每用好言勸解。
  一日,張家僕來稟大姑曰:“家中報子到了,報姑娘中了會元,大相公中了第三名。”大姑大喜,乃作書令執事之僕打發報子去訖。
  過半月,又有僕來云:“家中又有報子到,報大相公中了狀元,姑娘中了榜眼。”大姑聞言喜報,乃辭過妹夫,即起身回家。其妹亦同來賀喜,姊妹同駕一車,僕從隨後。比及到家,多以金銀打發報子去了。
  又過一月,忽報狀元回府。時大姑正與妹在房中閑坐,聞得此報,即與妹同出中堂。但見滿堂旗幟,庭瑞、蘭英立於堂上,見了母親,遂跪拜於地下。大姑扶起,命拜二姑。二姑忙欲答禮,被大姑捉住,受了四拜。庭、蘭拜畢,大姑命坐於側,細問京都之事。
  庭瑞乃將福建巡撫上表,父親含冤之故與母言。大姑聞言,不勝忿恨,曰:“我在夢中十餘年矣。近在爾姨娘家回來,始知宏賊那廝,家產盡絕。原來如此,恨未生食其肉矣。今蒙福建巡撫與爾父報仇,此等大德,即當往謝之,且得祭爾父之靈。”庭瑞點頭應諾。蘭英又曰:“今父親蒙皇上救敕封為天下都城隍,各省有詞詔頒行。”大姑曰:“以爾父之德,為城隍於職無愧。然聖上之恩,難以報效耳。”
  庭瑞又將建章得中探花,及其父母雙亡,一一說了。大始曰:“彼既無父母,須要他到此招親。”二姑曰:“此言是也。祇是他現在居喪,且待他滿了孝服,作書請他便了。”大姑點頭應諾。當下便擇祭擇祖,房族人等為之豎旗掛匾,忙了半月。
  於是,庭瑞遂與蘭英同往福建。不一日到了省城,令僕具帖入巡撫衙內。劉忠在內衙見了狀元、榜眼名帖,隨步出頭門迎接。與庭、蘭揖讓不過,挽手同進暖閣。到了後堂,庭與蘭便納頭下拜。正是:
    兄妹同謝德,父子共沾恩。
  未知劉忠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張博之冤,初無入知,今則天下皆知。既受上帝之敕,又得人王之封。讀是編者,何其快於心歟。
  蘭英招駙馬,是一段難文;建章薦蘭英,又是一段美意。讀者正不知其何以著落,卻從卦命之中輕輕按下。
  建章歸家,兩個知已餞行。庭蘭歸家,三百同年餞行。庭蘭何其榮,建章何其慘,然以千萬人虛附之知,誠不若一二人中心之知矣。
  建章既奔父喪,又見母喪。庭瑞既得身榮,又得父顯。本是同心之士,變出兩樣禍福。
  方山本無子,卻又有子。今既有子,亦同無子。其夫妻相繼而亡,有子不在身前,拾養之勞又安在哉。總之,君子安靜以自養,無住而不自得矣。
  何大姑冷落,霎時便有幾多熱鬧。何二姑冷落,到底還是一邊淒涼。吾既為大姑喜,又為二姑懮。

第十二回    

祭城隍劉張三結盟 接聖旨兄妹兩承恩


 

  話說劉忠迎接庭瑞、蘭英至私衙。庭、蘭倒身下拜,劉忠忙扶起,遜坐於客位,乃曰:“殿元先生兄弟如此,弟實難解。請問光降敝衙,有何見意?”庭曰:“大人忘卻白圭乎?”忠曰:“白圭已解進京都,狀元何以知之?”庭、蘭皆泣曰:“授大人白圭者,學生之先父也。大人所戮者,先父之讎人也。大人為先父報讎,真乃重生父母也。因在朝立於班中,帝將白圭出示諸臣,是以知先父之冤矣。”言訖,以手拭淚。忠曰:“原來愚所夢者,乃狀元父也。雖然受害於宏賊,今賊已被弟所殺,則令先君之恨已泄矣,又何傷哉。且令先君又受皇上敕封為天下都城隍,今聖像現在此間,弟明日與狀元同往致祭如何?”庭瑞曰:“感大人巍巍之德,已無可報效。若再勞大人,先君亦恐不安矣。”忠曰:“城隍乃我境內之主,禮所當祭也,倘狀元不棄,願結兄弟。”庭與蘭曰:“若大人見愛,得常侍左右,故所願也。”劉忠大喜。三人遂於衙內,囑告天地,願結為生死之交。忠年二十居長,庭年十六次之,蘭英居三。
  於是,設酒歡飲,至晚方撤席。蘭醉先寢,劉忠邀庭瑞至書房閑散。庭乃暗將蘭英男裝之故,對劉忠說知。忠曰:“原來妹妹如此奇絕,真可敬也。既已名揚天下,宜早隱身退避。若再如此,恐主上察知,反為不美。”庭曰:“兄言是也。但此事尊嫂處亦不可言,惟弟與兄知之耳。”二人談至半夜方寢。
  明日清晨,忠出令箭一枝,今合屬文武至城隍廟祭祀。先使人牽牛羊馬匹,至廟前俟候。忠卻與庭瑞、蘭英三人乘轎望城隍廟來。
  彼及到時,合屬官員俱在廟前俟候。忠即命宰殺牛羊馬匹,獻於殿上。然後奏樂,忠與庭瑞、蘭英致祭於殿上。庭瑞俯伏告曰:“兒等無知,以至爹爹含冤負屈。幸爹爹自顯威靈,得蒙忠兄報讎。今忠兄不棄,願與兒等結為兄弟,兒不勝感德,伏望爹爹冥鑒此心。”
  祭畢,各官懼挨次行禮。既畢,忠謂各官曰:“列公暫且回衙,午刻概請到院上飲酒。”眾皆應諾而退。
  忠等三人回衙,即使人設席於花廳。至午刻,各文武俱到院上。忠使人請入花廳,文東武西依次坐定。忠、庭、蘭三人陪坐於未位。未及舉杯,先令花亭中焚異美之香,作和平之樂。百鳥皆來,翩翩花下,眾歡然而飲。
  酒行數巡,忠起身於各官之前敬酒。眾皆失色,似有不安之狀。忠曰:“今日之酒,為我結義而設,乃義酒也。無論名爵,以長者為尊,諸公各宜歡然一醉。”眾官不得已,乃飲其所敬。少時,庭瑞、蘭英各起敬酒。
  直飲至日落西山,各官俱已沉醉。禮節暫亂,忘其等俾。庭消飲酒樂甚,舞掌而歌曰:
  微軀五尺兮,何所不容。潛心聖學兮,淵源無窮。夕寒窗兮,誰為知己。喜今暢飲兮,滿坐豪雄。
  歌罷,眾皆大笑。於是,眾文官詩興浡然,各詠新詩。西邊武官冷落無趣,周總兵奮然起曰:“狀元以文為樂,我亦當以武為揚。”言訖,拔從人佩劍,戲舞於亭前,各武官皆拔劍相助。霎時,花園中但見劍光萬道,眾人齊聲稱善。舞罷,復就席暢飲,至更盡方散。
  是晚,劉忠與庭瑞共榻。庭將解衣就寢,忠問曰:“賢弟娶否?”庭不答,渾然淚下。忠不解,忙問曰:“是何意也?”庭拭淚曰:“弟去歲自廬山歸,在吳江遇一女子,名曰菊英。其女年貌與弟相當,其才則勝弟十倍矣,乃湖南巡撫之女也。曾與弟聯詩訂約,至今不聞消息,是以傷心耳。”忠曰:“賢弟若以此女為心,恐終有負賢弟矣。”庭曰:“兄何以見之?”忠曰:“愚在京時,聞楊巡撫為人剛極而後柔。若知此事,必不相容。此女若守賢弟之約,有死而已,復何望焉。愚有一妹與賢弟同年,名曰秀英,亦頗有才名,胸中學問不在愚兄之下。雖賢弟意中美人,亦未必遇此。愚作書回家,為賢弟說合,貨弟以為如何?”庭泣曰:“弟與兄今日之盟也,與菊英昔日之盟也,棄舊迎新,弟所不為矣。若天緣有分,自然可以成配。倘彼父不容,此女料不負我。或為父所逼,必就死地,如其死。我當守之以義,決不復娶也。”忠曰:“愚聞仁義雖重,忠孝為先。賢弟既讀書,豈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乎。賢弟欲守義,愚亦不奪貿弟之義。若此女得為賢弟配,願使舍妹居側室。”庭曰:“今妹何可為人妾?”忠曰:“決無不可。”庭乃允從。是晚二人共寢。
  明日早起,忠入內,將此事告其妻李氏。李氏起對曰:“姑娘終身大事,上有公婆,豈容丈夫主持。況為人之妾耶?”忠曰:“非爾所知,吾料楊巡撫不能容女,女必自死矣。”李氏曰:“恐不應君料奈何?不如稱早悔言為妙。”忠不聽,乃作書令人送回家中。書中之意,言與狀元結盟,及將妹子許配狀元之故。
  卻說庭瑞與蘭英歇住數日,遂欲起身。忠留之曰:“賢弟既與愚結盟,便是一家。相聚未幾,便匆匆欲去,何也?”庭曰:“弟出京時,主上面渝,祭祖之後即要進京。今弟在家已久,不敢再留,就此告辭。少不得即要進京,弟與兄後聚有期矣。”忠曰:“賢弟欲去,愚亦不強留。”乃附耳曰:“妹妹切宜禁之,不可再由他進京。”庭點首,遂與蘭英起身。劉忠送出郭而別。
  庭、蘭在路不尚半月,已到家中。即將祭父、結義及劉忠以妹許配之事,一概稟告母親。大姑大喜。時二姑亦已回家去了。庭瑞因思菊英甚切,與母言曰:“兒在吳江訂約之女,至今全無動靜。兒思往湖南探之,姻緣有成,兒願足矣。倘或不然,兒亦當自盡其情。”大姑曰:“爾欲往湖南,惟稱早回家,必以功名為念,宜自儆悟。”庭點頭應諾。正欲收拾往湖南,忽報聖旨到來。祇得與蘭英整衣冠,焚香接旨。
  卻說那傳旨之官來到門首。但見庭瑞兄弟手執朝簡,拱立門外。及到堂上,香案早己安排,即行開讀聖旨。庭瑞、蘭英俯伏階前,聽其略曰:
  國運隆昌,所賴賢才。賢才得志,實由科甲。茲爾兄弟年少學博,才奪雙魁。當為國家興仁義於天下,舉賢才於山林。茲授狀元為湖南學政,榜眼為江南學政,旨諭到日,即行赴任。務宜加意取士,或得賢才,即當薦入京都,以應國用,毋負聯心。欽此謝恩。
  讀畢,庭與蘭叩頭謝恩,即設酒與欽差接風。飲畢,送入公館歇下。
  庭瑞聞聖旨命他為湖南學政,正合探訪菊英消息,心中甚喜。又私謂蘭英曰:“賢妹才名揚於甲第,志已成矣。何不託養親為名,退守深閨,以盡女道乎?若再執迷不悟,恐欺君之罪難逃,悔無及矣。”蘭英對曰:“兄往湖南仕途保重,妹之事將斟酌而行,毋勞遠慮矣。”
  庭瑞終不放心,乃將此意告母。大姑曰:“正慮此耳。”遂召蘭英問曰:“聖上命爾為學政,爾意若何?”蘭曰:“兒方躊躇,尚未有定。思欲不仕,恐負皇上愛我之意。”大姑曰:“爾本閨閣繡女,今聲名列於榜上,猶不知足,將欲自殺其軀耶?”蘭英聞母言,乃決意不出。遂作表請辭,托託差覆旨。表略曰:
  臣本庸才,蒙選拔以學臣之任,雖竭盡忠誡,難報國恩之萬一。伏思皇上以孝治天下,竊念臣母孀居,苦志多年,髮斑齒落膝,下乏人。且臣幼弱無知,不稱學臣之選。衷懇聖澤捨臣里居,略盡子職。天恩高厚,俟容報之異日。臨表兢兢,伏於聖聽。
  明日,遂將此表轉託欽差代為申奏。欽差回京,即將表文奏帝。帝允奏,乃另選翰林往江南赴任。
  自是蘭英在家除卻男裝,現出女子面目,謹守深閨,終朝以琴書為樂,吟詠為歡,絕不題起仕宦之榮。當日庭瑞收拾行裝,別了母親、妹子,遂往湖南而去。
  卻說秀英與菊英自從結為姐妹之後,終日以讀書為事。一日,秀英獨坐書房。祇見菊英歡然而來,曰:“奇事!奇事!姐姐說庭瑞死了,他如今卻中了狀元。”秀曰:“何以知之?”菊曰:“現有狀元報在此。”便自袖中取出報來。秀英接過一看,乃曰:“原來我花園張生不是庭瑞,我本不知。但聞危德兄弟之說,因其年貌相仿,故疑之耳。”菊曰:“為今之計,將如之何?”秀曰:“庭瑞與賢妹訂約之後,賢妹費盡多少心機,受盡多少苦楚。他到安然,祇圖功名,全無一毫念及賢妹。細想此人,真負心人也,不如早絕此念,別圖他計為善。且爾我有此才學,怕無才子相配耶。若得其人,吾姐妹共事之可也!何必切切如此。”
  菊英聞言,沉吟半晌,曰:“妹思此人亦甚無情,但義不容棄。倘天緣有分,妹願與姐姐同事之耳。”秀曰:“我姐妹雖屬女子,若胸中所學,亦不亞於男兒。何可公然守此深閨,作一女子之狀乎?”菊曰:“姐姐有何見意,妹願相隨。”秀曰:“為今之計,當瞞過爹娘,假扮書生。出遊於名山勝境,訪察賢士。倘遇知音,則許之。若坐守深閨,徒然無益。縱使父為擇配,決非我姐妹如願者。賢妹以為如何?”正是:
    深閨悶坐無知己,勝境邀游有美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廳下回分解。

  或曰:建章與庭瑞交厚,蘭英之事總不直言。今與劉忠初交,便說出蘭英根由。然則,劉忠何厚?建章何薄?予曰:非也。建與蘭既結婚媾,便有嫌疑之別。且又同場共寓,故不宜輕言。庭與忠既結盟好,便是心腹之交。且又同德相應,故不敢不言。
  庭瑞、劉忠皆賢達士也,均以蘭英之事為不可。蘭英卻偏能縱橫翰墨,科甲聯登。真乃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也。
  未結盟之先,殺人配雞魚以祭。既結盟之後,宰牛及馬羊以祭。兩番祭奠,可謂大快人心。讀者至此,當思張博之為人。
  花廳之飲,文武並醉。一則擊掌而歌,一則拔劍而舞。雖周郎之群英會,未必更盛於此。
  劉忠料楊巡撫之氣象,儼然如見其人。如此料事,可謂盡善矣。料菊英必死,卻又不死,非劉忠之不明,實菊英之得救。凡事如是,雖善料事者,亦未可以逆料。
  菊英聞庭瑞死,欲守之以節。庭瑞疑菊英死,欲守之以義。天生一對奇緣,可稱雙絕。
  湖南至江西,路不過千里。月下至今朝,時未及周年。遂生出無數事端,元數枝葉。語云:耳聞是假,眼見是實。誡哉是言也。
  庭瑞、菊英天各一方,均有情相照。菊得狀元報,如獲至珍。卻被秀英輕輕數語,說得絕無情思。

第十三回    

考江寧王彥奇雙士 拜張村庭瑞荐兩賢


 

  話說秀英與菊英商議,欲扮男裝出外訪察知音。菊英曰:“訪月下張郎,妹固願往。訪他人,誓不辱矣。”秀英曰:“賢妹真義人也。他如今中了狀元,仕途不定。既欲訪之,必須打聽消息。”二女商議既定,遂扮了男裝,暗藏珠寶於身,私自由花園後門而出。不題。
  卻說楊巡撫,一日在衙內閑坐。忽有家人呈上京報,楊巡撫觀看,乃會試題名錄。看見庭瑞中在二名,暗想:“原來庭瑞未死。”過了半月,又有報到,見庭瑞已中狀元,大喜。思欲使人往吉安與庭瑞議婚,乃入告夫人。
  時梅香在夫人側,聞得此事,遂到書房來報小姐。及至書房,四顧不見一人。復往小姐房中,亦無人。正疑惑間,忽見夫人歡然而來,問曰:“小姐何在?”梅香答曰:“不知所往。”夫人曰:“想必在書房中。”梅香曰:“適從書房來,連劉小姐都不見了。”夫人心中著急。
  初時尚且隱瞞,及候了一日,不見轉來,祇得對巡撫說知。巡撫怒曰:“此等女兒,要他何用,聽他去罷。”亦不尋問。夫人暗使人尋查,總祇不見,十分懮悶。
  卻說秀英、菊英扮了男裝,來到城外,看見賣狀元報的,在飯店中聞那店主人說:“今科狀元、榜眼、探花都是青年奇才,且又美貌。如今萬歲爺招了狀元為駙馬,榜跟為郡馬,今科盛典比向年大不相同。”菊英聞得此話,大驚。謂秀英曰:“張郎真負心也。為今之計,將如之何?”秀英曰:“賢妹請放心,以天下之大,怕沒我姐妹之良配乎。”菊英曰:“欲得良配,必須遠出他方。若湖廣乃爹爹境內之地,恐泄漏機關,不宜久留於此矣。”秀英曰:“何必定論,隨機而往可也。”
  行至河邊,恰遇一船往下水的,二女搭了此船,順水而下。時正當暑,至蘆溪方置行裝。菊英曰:“三江素稱盛地,金陵尤為佳境。妹幼居其地,嘗聞其美矣,與姐姐同往一遊如何?”秀英曰:“可矣,但是姐妹必須更換一名,以兄弟稱呼。”
  於是,秀英改名秉乾,菊英改名秉剛。二女便望金陵而來。凡是名山巨川,庵觀書齋,莫不遊玩。所到之處,盡皆留題。在路數月,方到金陵。
  金陵乃菊英幼居之地。因扮了男裝,每過自己門首,及見了自家叔伯,祇做不知。租了公館歇下。
  一日出遊,見滿城士子紛紛。一茶肆中十分熱鬧,秀與菊亦入此中吃茶。但見一席人都是青年秀士,內中一人言曰:“新報學院就是今科榜眼,年祇十五歲。人皆稱他為神童,已將到任。”又一人言曰:“這新學臺的哥子,就是今科狀元,亦祇十六歲。聞得選了湖南學院,這樣人家真是難得。”
  菊英聽了這個消息,遂謂秀英曰:“賣報人之言謬矣,既招駙馬,安得出仕湖南。早知這個消息,不至有此行矣。如今張郎到了湖南,必來拜我爹爹。姐妹們又私出在外,到使我爹爹又加一惱。”秀英曰:“既己到此,悔之何及。若張郎有緣,自有一定。今榜眼既任這裡,等他到來,何不也去進場耍耍。且榜眼又是張郎兄弟,其才必然相仿。我姐妹用心作文,彼必驚奇。那時正好乘雲上天,若婚姻之事,付之天命可也。”菊曰:“姐言雖善,然府縣未曾過考,如何進場?”秀英笑曰:“妹妹何愚於一時也,今爹爹在湖南,乃邊疆大臣。祇須用一名帖往府縣一拜,自然可以進場,何慮之有。”菊曰:“姐言甚善,就此行矣。”
  當下算還了茶錢。出店來,即寫了秉乾、秉剛名帖,僱了跟班,遂往府縣去拜。那府縣見了名帖,知是楊大人的公子,無不加意應承。
  未幾日,學憲到來,卻是姓王名彥。皆因張蘭不出,然後揀發此人,補授此職。一到任,先考江寧。秀、德二人亦無稟保,知府親身護送入場。考罷回來,甚覺得意。
  卻說王彥考了江寧,晚間將文字批閱。一連看了數百卷子,祇是搖頭。勉強取了幾卷,甚不如意。及看到秉剛文字,乃拍案曰:“怪哉!怪哉!此間亦有如此之士耶。吾平日,自持所學以為絕妙,今日始知自負矣。”又看到秉乾文字,愈加驚奇,乃曰:“此等奇才,不當列於凡士之內。吾當薦入京師,以顯國家文明之治。”
  次日,江寧府來。王彥曰:“昨考貴府得文字兩卷,覺得與諸生不同,貴府試觀之。”乃於案上取二卷,交與江寧府。接過一看,祇見滿篇圈點,又見是秉乾、秉剛名字,大喜曰:“此乃湖南巡撫楊公之子也。”王彥曰:“何奇才多出於此老。”遂使江寧府著人請二子進內衙。
  王彥優禮相待。禮畢,分賓主坐。王彥曰:“適見公子妙文,誠不加點。本院奉命訪察賢士,如遇奇才,當薦入京都。今公子兄弟,雖相如、子建不及也。今薦公子於天子之前,以光盛國。”秀英謝曰:“學生一介庸儒,素無知識。今蒙大人謬舉,誠恐有負所薦矣。”王彥曰:“公子毋自謙,本院豈不知人。”菊英曰:“既蒙垂愛,敢不應命。”王彥大喜,留二子館於後衙內。
  菊英私謂秀英曰:“我等皆是女流,今薦入京師,恐終久不雅。”秀英曰:“得此機會,正好展胸中之學,以登青雲之上,何多慮也。”
  次日,學臺修了表章,仰著江寧府學,送二子進京。不題。
  卻說楊巡撫在衙內悶坐。忽有京報至,報說新狀元張庭瑞點了湖南學院,不日將到任。巡撫聞知,轉加煩惱。
  不數日,庭瑞果然到任。巡撫乃率滿城官員,至河下迎接學院。祇見庭瑞舡上出來,青年俊秀,貌過子都,飄然有喜色。見了巡撫,便深深一揖。巡撫回禮,庭瑞將欲跪下,巡撫慌忙扯住,曰:“先生遠來,乃天子命臣,毋自卑也。”庭瑞曰:“晚生一介書生,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拜臺下,實三生有幸。”二人謙遜之至。當日吉辰,上了任。
  次日,即往各衙門拜客。及至巡撫衙內,巡撫設酒相待。第三日,使人到巡撫衙內求婚。巡撫乃將女兒自吳江以來之事,細告使者。使者乃將此言回復庭瑞,庭瑞傷感不已。
  明日往拜叔父昆山。遂小衣小帽,帶一僕相隨,望張村而來。於路自思:“小姐從前既避難於張村。今之蹤跡,叔父必知,到彼自有消息。”正想間,已到張村,令僕送上名帖。昆山看了,知是侄兒到來,遂命請進。
  庭瑞入內,請出嬸娘,一同問慰畢。一堂歡坐,細論兩家之事。說到菊英身上,竟全然不知去向,叔嬸十分嘆息。須臾,請入後堂飲酒。飲畢,天已將暮。庭瑞欲起身,昆山止之曰:“天色已晚,在此歇息。”庭瑞步已倦,遂從之。昆山乃命人送入書房安寢。
  是夜,庭瑞臥於床上,左思右想。不得菊英消息,十分淒慘,乃起挑燈獨坐。因見案上有書數卷,開而讀之,亦不耐煩。忽翻出篋中新詩數本,俱是抄寫的,乃頁開觀看。纔讀一首,見其文辭清新,所作不凡,自覺精神暢快。連看幾首,愈見敏捷,乃嘆曰:“此詩真天才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忠信其在此乎。”又看了數首,曰:“此人之才,勝我十倍矣。”遂將此詩贐看,不覺天明。
  忽昆山進來,見庭瑞在燈下看書,乃問曰:“賢侄因甚這早?”庭瑞對曰:“適間纔起。”乃廢詩與昆山坐談。
  須臾,僕獻茶來。茶罷,忽二少年入拜於昆山之前。昆山謂少年曰:“客乃爾伯兄也。”二少年聞言,忙下拜。庭瑞慌忙回禮,遂轉入房中去了。庭問昆曰:“二弟何來?”昆山曰:“近因先生喪,適從吊禮回。”庭又問曰:“多少年紀?”昆曰:“十五歲了,爾嬸娘雙生子也。一名登,字敬威;一名華,字顯威。”庭瑞曰:“侄所觀之詩,莫非二弟所作乎?”昆曰:“然。但俗鄙之句,爾暇間可為改正。”庭瑞曰:“叔父有此麟兒,真可羨也。侄觀此詩,作用奇絕,乃當世之英才。侄奉天子命,遇賢才當薦入朝庭。今二弟年少學博,豈可懷其寶而迷其邦。侄當力薦於天子之前,以為國寶。”昆曰:“賢侄為提舉,但恐辱子才不稱薦耳。”庭曰:“叔父不必過慮,侄來日當命府學送二弟進京。可先使二弟即收拾行裝。”昆山應諾。於是同入客堂。
  早膳畢,庭乃辭過叔嬸,起身回衙。昆山已令人整備車駕俟候。庭瑞登車而返,其僕乘馬相隨。行至前陽山,祇見旗傘轎馬伏於道傍,齊聲曰:“書辦等在此迎接大人。”庭瑞見了自己衙役,遂令張村車馬回家,乃乘轎進城。
  回到衙中,修了薦賢表章。即傳長沙府學至,吩咐曰:“今張村有二才子,命爾送入京師。有表文一紙,到京時可向禮部投下。”府學領命。至次日攜了表文,遂往張村,約會登、華兄弟進京。正是: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未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秀英到湖南,是出乎意外。今到江寧,又是出乎意外。及其考試,亦皆出乎意外。秀英之事,不徒他人難料,即自己喬無定準。若菊英之志,惟存一庭瑞耳。
  庭瑞聯捷,巡撫喜、夫人喜。眼見庭、菊婚姻即成,忽又不見女兒,此際不徒巡撫惱怒,即讀者亦將嘆氣。
  王彥奇二才,庭瑞亦奇二才。王彥薦兩賢,庭瑞亦薦兩賢,二處遙適相對,照應成趣。庭瑞所薦是真才子,王彥所薦是假書生。非為菊英,則張村二子無以薦。非因秀英,則江寧二子無所出。此一部書,全賴秀、菊成章。
  劉元輝不見女兒,楊巡撫又不見女兒。其實皆秀英一人,做出幾多事故,令作者重費幾多工夫。
  仲弓問政,孔子曰:“捨小過,舉賢才。”三代以來,莫不藉此而為政矣。今庭、彥能遵此法,不愧聖門之儒耳。

第十四回    

文華殿六才並試 絲綸閣四女均潛


 

  話說王彥所薦二才子,著江寧府學送入京師,至禮部投文。禮部尚書陳德謀接了文書並奏章,即批聽候奏議。回文江寧府學,即與二子轉到公館去訖。
  庭瑞所薦張村二子,命長沙府學送進京城,亦至禮部投文,禮部一概收了文書,也令他聽候回文。
  明日,帝陛殿。禮部出班奏曰:“今有江南學臣薦二少年才子進京,乃湖南撫臣之子,一名秉乾,一名秉剛,有表章奏聞。湖南學臣亦有表文,薦二子來京,姓張氏,一名敬威,一名顯威。俱在朝門候旨。”帝看了表章,喜曰:“兩學臣如此為朕訪才,真賢臣也。”遂批:“五日內候朕親臨文華殿面試,可暫著四子寓於絲綸閣中。”禮部領旨出朝,遂請四子寓於絲遂綸閣。即發回文,令江寧、長沙兩訓導回省。當日旨意一下,四子皆打點考試。
  卻說敬威兄弟見了菊英,似乎面善,又不好認得。菊英認得敬威兄弟,乃將自己男裝及秀英之事告之,又囑其切勿泄漏。敬威點頭會意,乃密將庭瑞之意告菊英,菊英吁嗟不已。
  卻說帝女璧玉與秦王女金鸞,在宮中總是題詩作賦。今聞江南、湖南兩處學臣薦了四個才子來京,帝批五日內親試。璧玉與金鸞私語曰:“去歲父王欲招榜眼為駙馬不遂。今薦來四子,其中必有吾姐妹緣人矣。”金鸞曰:“何不假扮書生與四子共試,勝彼則可以揚名,不勝亦無人知覺。”璧曰:“此言甚善。”商量既定往告母后。后從之,乃暗使人知會學臣李勃。即使二女假扮書生,先到李勃處投下。璧玉遂取名朱璧,金鸞亦取名朱鸞。
  李勃領皇后密旨,亦修了薦賢表章,薦二子入禮部。禮部亦請二子寓於絲綸閣,遂將李勃表章申奏。帝在宮時,皇后已將此事奏明。今禮部來奏,已先會意,亦批考期並試。
  及至考期,先賜六子七品冠帶。然後帝御文華殿,滿朝文武朝參畢,分班俟候。帝乃傳旨,選六子上殿。俯伏金階,帝命平身。賜坐於殿上,各賜文房四寶。即欽點三個題目,使六子作文。帝命大學士孫建庭監場,其文武大臣供在殿前俟候。
  未及一個時辰,六子作文俱畢。太監入宮,請帝陞坐。六子俯伏,各呈上文字三篇於御案前。太監接上,命六子平身,六於遂皆退入文班中。帝將文字細看。
  看畢,以文示諸文臣曰:“朕閱此卷,頗覺快絕。卿等可細評之,以辨高下。”文臣領旨,簇擁殿前,各看一卷,莫不驚異。又各將看了的易換來看,愈加稱奇。乃奏曰:“六卷皆天才,更無可亞者,臣等何敢安評。”帝大喜曰:“誠如是,學臣所薦皆有眼力矣。”乃復選六子上殿,曰:“朕觀卿等皆當世奇才。今命卿等各賦詩一首,務在舉筆成文,看卿口氣以辨高下。”六子遂俯伏該題。
  帝乃用大龍箋一張掛於殿上,御筆書題曰:月中丹桂,不限韻。又賜筆一枝,墨一池,列於殿上。五子推遜,菊英、秀英假謙一番,遂執筆題於龍箋之上,一揮而就。詩曰:
  跳出龍門入鳳池,今朝闕下論高低。
  月中應有長春桂,臣折高頭第一枝。題罷,後書:臣楊秉乾應制。遂交筆與敬威。敬威題曰:
  泮水由來透鳳池,鳳池應有上天梯。
  月中丹桂連根拔,不許他人折半枝。後書:臣張敬威應制。菊英題曰:
  書生舉步上瑤臺,自負文章八斗才。
  昨夜天庭門未閉,被臣和月掇將來。後書:臣楊秉剛應制。顯威題曰:
  寒窗十載對燈前,此日鰲頭臣佔先。
  欲向蟾宮拔桂樹,也須待月到天邊。後書:張顯威應制。璧玉題曰:
  外來桂客且從容,月裡豈無折桂翁。
  任爾能施公遠法,明皇未必到蟾宮。後書:臣朱壁應制。金鸞詩曰:
  諸君何必苦爭榮,百鳥先飛遜大鵬。
  縱有英雄空用力,安然丹桂在蟾官。後書:臣朱鸞應命。
  六子題罷,兩班文武無不喝采。帝大悅,遂皆欽點為翰林。六子謝恩而出。帘退朝,各官皆微。
  明日,帝又臨朝。禮部尚書出班奏曰:“學臣李勃所薦二才子,於陛下考試後便不見了。臣使人尋訪,竟無蹤跡。祇得奏聞,伏乞聖裁。”帝曰:“所薦才子,尚未授之以任。欲去便去,朕何阻焉。”禮部乃退。
  原來璧玉與金鸞,於御前考後,即入宮中去了,帝所以隨口答應。當時帝又宣秉乾、秉剛上殿。秀英與菊英聞宣,即趨上金殿,俯伏聽諭。帝謂秀曰:“卿兄弟少年英杰,朕深愛惜。均有公冶、南容之風。朕正宮之女,與卿年貌相當,才德可配。願招卿為郡馬,朕弟秦王女,亦有貞靜之德,願招卿弟為駙馬。卿意以為如何?”秀英與菊英聞言大驚,忙叩頭奏曰:“蒙陛下恩諭,本當遵旨。但婚姻之事,必待父母之命。雖虞舜不告而娶,猶不免後人有言,況臣下乎。伏望陛下體臣愚衷。”帝笑曰:“卿何愚也,君與父孰尊?”秀英曰:“君則尊,父則親。”帝曰:“卿既欲待父命,朕即傳諭卿父,以全卿等尊親之念也。”遂於御案上寫了聖諭。即命大學士孫建庭,賚往湖南議婚。當時秀與菊祇得叩頭謝恩。帝乃還宮,百官退朝。
  秀與菊轉到絲綸閣時,急得魂不附體。敬威兄弟聞知就理,亦皆著急。敬威曰:“今聖旨賚往湖南令尊處去。令尊畏罪,定然奏明真情,小姐將置身於何地?”顯威曰:“事急矣,為今之計,不走何待。今家兄現任湖南學憲,原與小姐有盟。不如逃回湖南,暫寓舍下。使人通知學憲,自然可解此厄。”秀曰:“此言甚善。”遂與菊英換了書生衣巾,帶了盤費,辭了敬威兄弟,私自出了絲綸閣。
  且喜無人看見,於路直出京城,往湖南而來。水陸跋涉,在路五十餘天,方到湖南。遂投張村而來。
  卻說昆山在家。自從庭瑞薦其子進京去後,乃擇日與庭瑞往前陽山,祭奠父親墓道,未免修理一番。閑暇之時,便各處訪察菊英消息。
  一日,忽有親報到來。報敬威兄弟欽點翰林學土,留京聽用。心中大喜。遂多以銀子打發報子去訖。
  正在家中閑坐觀書,忽有二少年至,口稱繼父。昆山廢書視之,見是菊英。便大喜曰:“小姐來矣。”指秀英問曰:“此位是誰?”菊曰:“此義姐也。”遂請秀、菊坐定。乃曰:“自小姐去後,我無處不尋。請問小姐,許久何處安身?”菊英乃將在外遊玩,江寧考試。以及薦入京師,得遇敬威兄弟,同在文華殿考較,皇上欽點翰林。至於欲招駙馬,私自逃回始未,詳言一番。昆山嘆曰:“小姐如此天才,誠可惜也。請暫居小舍,我當與舍侄商議,為小姐解此厄矣。”
  乃請秀、菊入內,見其妻郭氏。菊英指謂秀曰:“此即妹之繼母也。”秀聞言,遂與菊同下拜。郭氏忙答禮,遂邀二女入房。更換女衣,與諸家人相見。又將在外之故與郭氏細述,郭氏嘆息不已。當下二女遂在此處安身。
  卻說庭瑞正考完外府轉省,在衙中閑坐。忽福建巡撫劉忠使人送書至,庭命請入。使者呈上書信。庭拆開一看,略曰:
  忠本欲使舍妹以奉箕帚。不意舍妹不守閨範,擅與遊客聯詩。家君見詩而怒,辱妹畏怒而逃。今將一載,杳無蹤影。恐誤贀弟婚媾,是以先字佈候。
  庭瑞看畢,方知秀英之事,乃長嘆數聲曰:“我何如此多舛也?”祇得寫了回書,令使者去訖,心中十分煩惱。
  忽又報叔父到來。庭乃出迎,大開暖閣,接入私衙。庭瑞問慰畢,昆山乃曰:“賢侄薦二弟入京,已蒙聖恩欽點為翰林。”庭瑞喜曰:“侄方纔轉省,竟全然不知此事,京報幾時到的?”昆山曰:“京報已到半月,二報又來了。”庭瑞問曰:“二報何喜?”昆山曰:“江南學臺薦二才子秉乾、秉剛,與爾弟一同朝考,俱欽點翰林,此二才子已到家中。此即二報,乃賢侄之喜也。”庭瑞曰:“秉乾、秉剛何人也?”昆山曰:“即楊巡之子也。”庭瑞曰:“向聞巡撫乏嗣,且又何為愚侄之喜?”昆山曰:“此二子即賢侄月下嬌娥與劉小姐也。”庭瑞喜曰:“劉小姐何人也?”昆山曰:“乃蘇州劉元輝之女,其兄現為福建巡撫。”庭瑞大喜曰:“原來即此人也。”
  遂將與劉忠結義許婚之事,細與叔言。又將劉忠來信與叔看。昆看畢,乃嘆曰:“此二女真千古之奇女也。”遂將帝欲招二女為財馬,二女逃歸之由,概與庭瑞說知。又曰:“二女來歷既已分明,賢侄可即與巡撫議婚,早完好事。”庭瑞曰:“然,侄將謀此。”遂留昆山飲酒,至日暮方辭回。
  次日,庭瑞請布、按兩司飲酒。布、按歡然而來,席間託布、按至巡撫衙中議婚,布、按俱願為煤。庭瑞大喜,飲罷辭出。
  次日,布、按兩司來巡撫院上,為庭瑞求婚。
  卻說巡撫自菊英私出之後,夫人終日啼哭。巡撫惱怒,乃曰:“此等辱女,吾誓除之。”遂曉諭曰:“有人捕菊英來獻者,賞銀百兩;藏隱者,查出同罪。”夫人聞知大哭,謂巡撫曰:“爾年過六旬,舉目無親。祇有這個女兒,尚欲除之,何其狠也。若一旦除卻此女,我與爾將來死於地下,誰為殯葬?”
  巡撫聞言,更加怒氣。遂懮悶成疾,請醫調治。亦不甚重。至年終,偶冒了風寒,其病更甚,不能起床。
  忽有報子自金陵來報說,秉乾、秉剛兩公子入泮。並言學臺得意,薦兩公子進京之事。時巡撫正在危急之際,夫人聞知此事,暗思:“有甚公子,分明是劉小姐與我女兒假扮男裝可知。”當下瞞了巡撫,以銀子打發報子去訖,乃暗囑衙中人不許對巡撫說。
  至明年二月間,巡撫病愈。忽報大學士孫建庭傳聖旨到來,巡撫命備香案接旨。建庭至院上,開讀聖旨曰:
    江南學臣王彥,薦到卿子秉乾、秉剛。經朕面試,才果堪誇。茲招卿長子為駙馬,次子郡馬。卿子欲待卿命,不敢不告而娶。茲命大學士與卿議婚,旨諭到日,宜使子就娶,勿負朕心。
  讀罷,巡撫全然不解,祇得謝恩。接過聖旨,遂請建庭內坐。巡撫曰:“適間聖諭,老拙實不能解。且老拙祇生一個女兒,現今不知去向,哪有甚孩兒?”建庭曰:“兩位今郎經皇上親點為翰林,怎說沒有?”
  巡撫不能答,旁有家人跪稟曰:“前江南已有報子到來,報二位公子入學,已薦入京師。夫人料是兩位小姐假扮男裝去的。因大老爺有恙,是以暫且瞞過,打發報子去了。”巡撫聞言,乃謂建庭曰:“江南二子,實老拙之女。瞞過老拙,假扮男裝去的。是以至江南考試,學臺薦入京師,老拙實出不知。今朦朧之罪,老拙所不能免。當修表奏明,求大人於御前善為婉奏。”建庭允諾。於是設宴相待,宴罷辭去。
  巡撫即忙修了表章交與建庭,即刻起身。巡撫率各官,送出郭外而返。過了十餘日,忽報學臺轉省,託布按兩司前來議婚。正是:
    昔年曾有約,此日豈無媒。
  未知如何議婚,且聽下回分解。

  薦秀、菊,出乎王彥之意;薦登、華,出乎庭瑞之意。薦璧、鸞,雖則學臣之表,卻出乎璧、鸞之意。湊合成文,大有可觀。文華殿上六個書生,其六人中各自知二女四男,其實則二男四女。想是時男女混數,錯亂難辨,其規模不如今之制度多矣。
  帝欲招婿,初愛庭瑞與蘭英,今則愛菊英與秀英,究未嘗念及敬威與顯威。世間之事,大概如是,何可逆料。
  楊巡撫之女願配庭瑞,劉巡撫之妹願配庭瑞,帝之公主亦願配庭瑞。願配之者,何其多也。今楊女之約未遂,帝女之招未允,劉女之訂又以書來辭。曲折之情,又何其多也。不徒庭瑞咨嗟,即讀者亦為之吁磋。
  昔日使人議婚,菊英便無蹤跡。今日既有蹤跡,又復使人議婚,庭瑞可謂多情矣。
  昔日議婚不遂,猶有劉忠之約,一點退步,不遂猶可。此際劉約既失,祇有吳江之盟。一線情思,不遂尤難。吁,人生世上,萬事皆有定理,何必苦費心機。

第十五回    

選宮妃秀菊雙被執 招駙馬登華兩成婚


 

  卻說布政與按察領了庭瑞之意,來巡撫衙中議婚。巡撫請會布、按兩司來到私衙。敘禮畢,坐定。茶罷,巡撫問曰:“二位年兄今日到此,有何賜教?”布政曰:“弟等特來報喜。”巡撫因問:“何喜?”按察曰:“二位令嬡欽點翰林,今已出京。現在張村,故來報喜。”巡撫曰:“辱女原來已逃回耶,本欲除之,今乃欺君之罪人,又當俟君命以除之。今當再行申奏,聽憑主上發落。”布政曰:“今學憲張大人原是令嬡意中人,何不令其畢婚。然後上表申奏,聖上必然見喜。”按察曰:“弟等此來,特任冰人之職,務乞老大人見諾。”巡撫怒曰:“爾等獨不畏王法耶?”言訖,拂袖而入。
  布、按兩司叱得絕無情思,怏怏而返。乃將此言回復庭瑞,庭瑞轉加煩燥。
  且說楊巡撫聞知秀、菊二女在張村,遂使人往接回衙。即行寫了表章,令人飛報進京。夫人聞知,暗發令箭追回表章。巡撫全然不知。按下不表。
  且說萬曆臨朝,禮部尚書陳德謀出班奏曰:“江南學臣所薦二才子,於前日退朝後亦不見了。臣已各處查無蹤跡,請陛下定奪。”帝聞奏,即召湖南才子敬威、顯威問之,二子俱推不知。帝復命人遠近尋覓,並無影跡,遂欲提楊巡撫來京。陳德謀奏曰:“楊巡撫乃重任臣,不可擅行提動,恐外鎮驚疑。今大學士孫建庭已齎詔至湖南,且待他轉京再議未遲。”帝從之。
  當日還宮不樂,乃將此事告皇后,后曰:“既有佳兒,不患無佳婿,豈必楊氏兄弟方如陛下意耶?”帝曰:“恐如此奇才,不可復得。”后曰:“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以四海之大,得無奇才也?若天下學臣盡如湖南、江南者,何患才之不廣哉。現今湖南張氏兄弟,妾聞當日並試,無分高下,且年貌亦相當。陛下何不招之?”帝曰:“且待建庭回京再處。”當日乃暫罷此事。
  一日,皇后奏帝曰:“昔太祖制度,宮女五年一換。今已十載未經改換。宮中女子約計千人,年皆二十六、七,莫不暗自嗟怨。若再遲數年,則盡誤其終身矣。乞陛下另選新妃,以充宮用。將宮中女子發還原省,聽其擇配,此陛下之大德也。”帝曰:“若非皇后奏明,朕幾忘先帝之制度矣。”
  遂傳諭各省督撫,仰各郡邑選妃。無分仕宦公侯之女,凡十五歲為始,十七歲為止,或已字未嫁者。俱要送縣,縣令送省。須督撫親眼驗看,擇其善者百名送入京師。有敢隱藏不獻,或徇情以好作歹發回者,察出以逆旨論。
  旨意傳到湖南。楊巡撫即行文各府縣,限一月俱要女子到省,藏隱者按律治罪。未一月,各縣紛紛送女子至。楊巡撫一一驗看,約選了九十八名,皆絕色女子。乃召長沙府與城守營,吩附曰:“明日令爾二人押送女子進京。須用圍轎二百乘,軍婦一百名,每一女子用一軍婦伏侍。”
  二官領命,打點進京。時中軍在巡撫側,問曰:“女子尚未足數,如何起身?”巡撫曰:“非爾所知也。”
  次日,巡撫坐於前堂。使婢入內,請二位小姐。時秀英與菊英正梳洗畢,忽聞呼喚,即忙出來拜見巡撫。巡撫曰:“今皇上選妃,雖公侯之女不敢隱瞞。每省欲得百人,尚欠二女,令爾姊妹湊足成數。行裝已備,即刻起身。”遂命左右推二女上轎,更不容他申一言。可憐二女欲言不得,惟有痛哭而已。
  出了城池,城守營向前,長沙府押後。於路嚴禁,不許交頭接耳。途中數百人望北京進發。時王夫人在後堂聞得秀、菊之事,忙出救時,秀、菊已去十餘里了。遂大哭,以頭衝巡撫胸前。巡撫曰:“今聖諭森嚴,雖公侯之女,不敢隱瞞。爾敢因兒女之愛而違王命乎?”言訖自往花園中納悶。夫人痛哭不已。
  且說大學土孫建庭自湖南轉京,至四月間方到。遂將楊巡撫表章奏帝。帝覽表畢,方知秉乾、秉剛乃女子也。遂嘆曰:“有如此大才,可惜身為女子。今使之遠避,皆朕通贅之過也。”
  乃召湖南二子,敬威、顯威至,俯伏金階。帝謂敬威曰:“卿年貌與朕女相當,今招卿為駙馬,卿意如何?”敬威曰:“蒙聖恩謬舉,臣復何辭。”遂叩頭謝恩。帝又謂顯威曰:“朕弟秦王女與卿同年,招卿為郡馬,卿可欣從?”顯威亦叩頭謝恩。帝大喜,當日還宮。遂與后言,又與秦王言知。於是擇了吉辰,為二女畢婚。
  至期,用鑾駕迎敬威兄弟至元清官,御賜金花喜酒。飲畢,祇聽得三通鼓罷,八音齊鳴。數十宮娥簇擁公主出堂,與敬威交拜天地,遂入洞房,共飲合巹之酒。須臾,又數十宮娥扶王女金鸞,乘鳳輦自別宮而來,從容下輦,面東而立。眾宮娥請顯威面西而立,行交拜之禮畢,亦入洞房交杯。
  卻說敬威到洞房,將璧玉一看,見其容華絕代,十分樂趣。又似乎夙昔相識,心甚疑之。至晚來,璧玉低聲曰:“良人識妾否?”敬威曰:“怎不識公主。”璧玉曰:“獨不思文華殿共試者乎?”敬威曰:“公主莫非朱璧耶?”璧玉曰:“然。”於是二人皆欣然,夜來風流,不盡言矣。
  再說顯威與金鸞交杯時,金鸞偷眼看顯威,顯威卻仔細看金鸞。顯笑曰:“美人非文華共試之朱鸞乎?”金鸞滿面嬌羞,低頭不語。至晚來,相抱共坐,唱和新詩,恩愛至極。天明百官入宮拜賀,其榮耀更無可及者。
  且說長沙府與城守營送妃至京時。京城已設選妃公所,命戶部侍郎擇其美者入官,亞者發回原省。於是,各省送妃者俱投戶部處驗看。時長沙府亦將女子囤住公所外,遂入公所投文。戶部命逐一進驗,毋許參差。
  時秀、菊兩小姐怨氣滿胸,嬌羞滿面,祇得步入公所驗看。走近大堂,忽聽得坐上官員大叫曰:“賢妹何由至此?”秀仰視之,但見其人乃親兄劉忠也,遂泣曰:“哥哥能救妹乎?”忠忙下坐,以手挽秀英入內,悲喜交集。菊英亦隨入,忠問:“何人?”秀英代言曰:“此湖南楊巡撫之女,妹之義妹也。”忠乃令妹與同坐,卻復抽身出堂。
  驗看湖南女子畢,然後退堂,即入內室,細問秀英別後之故。秀英乃將始末情由,概與兄言。因又間曰:“妹聞哥哥現任福建巡撫,今如何在此?”忠曰:“愚兄於三月間調入京師,補授戶部傳郎。今奉命在此選妃。”秀英曰:“若此可以救妹矣。”忠曰:“不然。楊巡撫在外省,尚不隱瞞親女。今我奉命選妃,豈可以私廢公。”秀英曰:“誠如是,則終難相救耶。”言訖,淚如涌泉。忠曰:“賢妹不必如此,我當上表求釋,看聖恩發落便了。”是日,忠將與庭瑞結義論婚之事,俱與妹言。菊英在傍暗暗會意。當日兩小姐同寓內室。
  次日早朝,帝陞殿。忠出班,俯伏上表。帝觀其表略曰:戶部侍朗臣劉忠,誠惶誠恐,謹奏為乞恩事。臣妹秀英,原許與狀元張庭瑞為婚。因妹與遊客聯詩,臣父見詩而怒。臣妹畏怒而逃,落難於野,無所依歸。叨湖南撫臣收育,與其女菊英同誓,願事一夫。今陛下選妃,湖南撫臣已將二女應選,現在公所。伏乞聖恩見憐,賜二女與狀元完姻。臣不勝感激,待命之至。
  帝覽表畢,問曰:“此二女莫非江南學臣所薦者乎?”忠叩頭應是。帝曰:“此二女朕深敬慕。自去後,於心終不忘。今既來矣,朕心安矣。狀元非二女無以為室,二女非狀元無以為家,此天生之良配也,朕當賜其成婚,以全室家之美。”劉忠謝恩,退入文班。帝即遺翰林王松往湖南代庭瑞之任,選庭瑞進京完娶。王松奉旨而去。
  當日退朝,劉忠大喜。轉到公所與妹說知。秀與菊如得赦書一般。
  卻說庭瑞在湖南,聞得楊巡撫將二女應選入京。心中懮思不已,刻刻流淚,遂懮悶成病,不能考士。七月中,忽報新學院到,庭瑞在床聞知,疑曰:“莫非甚官參了我?然我毫無苟且,復何憾焉。”遂抱病而出,端坐中堂。
  須臾,祇見旗傘紛然而至。一官年四十餘,飄然乘轎入衙,手捧聖旨。庭瑞見了聖旨,方起身迎接。至大堂,庭瑞俯伏聽諭,始知皇上命彼代任,選己進京完娶。乃叩頭謝恩,心中大悅,疾病頓愈。
  即刻交割印綬,乃往巡撫衙中辭行。具言京中之事。巡撫大喜,夫人聞之,喜出望外,乃設酒相待。巡撫與夫人共席相陪,梅香一旁事酒,十分得意。飲罷辭出,又向各衙門辭行畢,遂起身望京進發。
  於路無停,九月初間,方抵京城。暫於館驛中歇下。次日,向各大人衙中拜謁,然後方來劉忠衙內。忠出迎,攜手而入。禮畢,坐定,共敘隔別之情,遂設酒相待。
  秀英與菊英在屏風後,偷覷良久乃入。菊英嘆曰:“自從月下別後,無限奔波,空費心機,至今日,方遂吾姐妹之願矣。”秀英笑曰:“賢妹,如今是我看上人了。”菊英曰:“姐姐是何言也?”秀英曰:“吾兄曾有言,願將我與為側室。且賢妹之約在先,敢不尊賢妹為正室也。”菊英曰:“妹亦有言,願與姐姐同事一夫。姐妹原是姐妹,正側何必論之。”二女遜讓不了。
  卻說當日劉忠與庭瑞飲酒,至晚皆醉,遂共榻而臥。次日早起,各整衣冠上朝。金鐘響亮,帝已臨朝,文武朝參畢。劉忠俯伏奏曰:“前蒙聖恩,宣狀元還都。今已抵闕下,端候聖論。”帝聞奏,即命宣入。庭瑞聞宣,趨上金殿俯伏。帝曰:“戶部劉忠奏到秀、菊二才女許為卿配。今二女朕親點為翰林,現在都城。今朕為卿主婚,召卿還都完娶。可擇黃道吉日,即於紫微省中華婚。”庭瑞聞言,叩頭謝恩。帝乃還宮,百官退朝。忠與庭瑞乃安排喜事。庭瑞先到紫微省中寓下,忠使人張燈結彩。時京城百姓,紛紛傳說,張狀元與女翰林奉旨完姻,皆以為奇事。百官俱來送禮,其同年在京者,皆來與庭瑞辦事。正是: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未知如何完婚,且聽下回分解。

  庭瑞欲成婚,秀、菊欲成婚,巡撫與夫人亦未嘗不欲其成婚。今之布、按為媒,而巡撫卒不從者,豈其本心哉?蓋秀、菊有欺君之罪,巡撫無免罪之術。性情之所鍾愛,有不勝國法之所森嚴矣。
  璧玉、金鸞之姻緣,本在敬威與顯威。卻先有庭、蘭一番招贅,復有秀、菊一番招贅。及至敬威兄弟,則讀者亦所不料。
  帝謂秉乾、秉剛不可復得,後謂四海之大,何患無才。帝是虛心憐才之說,後是廣大拔才之論。有此帝,有此后,得不與起斯文哉。后曰:“天下學臣盡如湖南、江南者,何患才之不廣哉。”至哉言也,不徒兩學臣得意,則天下學臣亦皆踴躍薦賢矣。此所謂一言可以興邦。
  選妃之例,歷朝皆然。大明則五年一換,不至有負一女,則洪武之制度又盡善矣。或曰:“楊巡撫祇有一女,前番屢欲除之。今選妃卻又執之,不亦狠乎?”余曰:“不然,楊巡撫豈不愛女哉?前欲除之,正家規也。今日執之,尊國法也。以一己之私而廢國之政,豈楊公之品行哉。”
  楊巡撫畏罪,不敢隱瞞女兒;劉戶部畏罪,不敢隱瞞妹子。及其上表求釋,我疑二女將屈困於深官矣。卻反得帝為主婚,真乃意外奇觀。

第十六回    

紫微省二才成佳偶 懷遠樓二姓畢奇婚


 

  話說庭瑞奉旨完婚,先自至紫微省中寓下。至期,劉忠用半副鑾駕、兩乘花轎,親自送置女至紫微省中,與庭瑞成親。
  花轎至,堂上婢女數十擁著轎前,請兩小姐下轎。秀英立於東,菊英立於西,庭瑞居中,交拜天地。畢,入洞房飲合巹之酒。三人爾愛我喜,十分得意。至晚來遂同一榻,未免千般恩愛,百種風流。
  至天明,百官俱來拜賀,榮耀之至。明日清晨,入朝謝恩,遂上表乞假,稱欲回家望母。帝允奏,庭瑞出朝,整備回家。
  時劉忠亦修書歸稟父母,具言秀英之事。劉元輝得書喜不自勝。庭瑞亦遣人送書往湖南,告知楊巡撫去訖。遂辭別劉忠,與秀、菊一向起程,在路兩月,方到家中。
  何大姑見庭瑞榮耀回家,又得了兩個才女為媳,喜不自勝。庭瑞在家閑暇無事,乃於屋旁造一新樓,名曰懷遠樓。造得十分華麗。其往來文人多在此中吟風詠月,即蘭英亦常與秀英、菊英在樓上題詩作賦,言不盡唱和之歡。
  光陰易度,倏爾載餘。一日,何大姑謂庭瑞曰:“吾兒自讀書以來,種種遂意。又蒙聖恩主婚,得配佳婦,真世間美事。但爾妹蘭英年已長成,其夫武探花孝服已滿。必得探花入贅,方完我一點心事。”庭瑞曰:“母親不必多慮,兒當作書,請他到來便了。”於是修了書信,使人送往南康去訖。
  卻說建章在家守服,不覺三年。因思庭瑞等同年俱已出仕,將欲進京就職。又因未娶,志在完婚後再行進京。正欲作書知會張蘭,忽庭瑞令人送書至。因拆書視之,見其書中之意,言千里嫁娶,往返不易,欲建章入贅之意。
  建章乃召來人問曰:“榜眼公知狀元命爾來否?”來人曰:“榜眼想亦知道。”又問:“榜眼有甚言語否?”答曰:“無言。”又問:“爾為狀元之妹來耶?然則為榜眼之妹來耶?”來人不能對。建章疑曰:“吾與張蘭訂婚,庭瑞盡知,今何相強耶?”乃對來人曰:“爾可回復狀元,我隨後就來造府。茲不及回信,再煩為致意榜眼。”來人領諾而去,建章乃安妥家事,隨即帶了家丁往吉安而來。
  卻說庭瑞在家,專候建章回音。忽送書人回來,具言建章之說,庭瑞卻也好笑。未幾,庭瑞倚門獨立,遙見建章乘車而來,後有小車四輪,僕從二人。庭瑞忙向前迎接,建章下車,攜手同行,直入庭家。
  禮畢,獻茶罷,建章曰:“昔在廬山,蒙兄與令妹相許,尚未妥論。後弟在省時,定了榜眼之妹,兄所共知。令兄賜書召弟完娶,則榜眼之妹又將置之何地。兄有佳妹,必有佳配,何必以弟為念也!”庭笑曰:“兄以榜眼為何如人也?”建曰:“幼年學富,乃英才也。”庭俯耳曰:“實舍妹也。舍妹雖是女子,自小最愛男裝,即吾同鄉多不知其為女子者。非愚不以至誠相待,實不好破舍妹行跡耳。今在深閨,不便與兄相見,容選擇良辰為兄畢婚。”建章聞言,舞掌笑曰:“弟與兄相處以心腹,何放置弟於夢中耶。”自是更加歡然。
  當日,設酒相待。飲畢,遂請建章於懷遠樓中安歇。庭瑞乃擇定吉辰,為妹子畢婚,使人往接各門親眷。
  卻說二姑聞蘭英喜事,更不待接,遂乘轎而來。及至庭家,大姑接進中堂,即使二媳出堂拜見。少時蘭英亦出拜見,禮畢,復入房中。
  時庭瑞與建章,在懷遠樓中閑坐。聞得姨娘到了,遂邀請建章來見姨娘。二姑見了建章,不覺放聲大哭,諸人莫解其故。大姑向前問之,二姑答曰:“妹昔在大江口所失之子,兩朵白眉,人謂之奇兒。妹痛恨於心十有七年矣。今武貴人之眉,亦猶是也,目見之而淚落矣。”
  建章聞言,倒身下拜,口稱母親。庭瑞驚問,建章泣曰:“先父方山本無子。前告職回家,船到大江口時,弟身浮江面,有群鳥簇擁於水中。後得先父救起,養育成人。此蓋先父與弟言,弟實不知本來面目矣。今與白眉及地名較之,豈非弟之母乎。”當下遂認二姑為母,於是滿堂歡慶。
  次日,夏松亦來作賀。二姑乃將建章之事告之,夏松喜出非望。忽建章至,二姑指謂曰:“此即爾父也。”建聞言納頭下拜,夏松扶起,悲喜交集。建章乃喚帶來家丁,吩咐曰:“家中之大廈及莊田,爾所盡知,可暫為撐持數年,不得荒蕪家業。”家丁領命,辭歸南康去訖。
  自是夏松夫婦得了建章,如久旱逢甘雨,陡然萬事足。當下定了吉辰,使建章與蘭英在懷遠樓中成親。蘭英素知雅意,建章久慕芳名。才子佳人之境自不等於尋常矣。滿月後遂與夏松歸家,鄉人聞知,莫不稱美。
  卻說萬曆皇帝陞殿,連接幾處表文。言江南布政卒,又言湖北學院卒。帝偏觀朝中候缺之官,竟無可以代任者,乃查告假官員。吏部奏曰:“現有湖南提學回家兩載,探花武氏已滿孝服。方今國家乏人,何不召回京師以應國用?”帝允奏,乃命侍衛王元齎詔往召二子。
  元奉詔往南康,直抵武家。其家人稟稱,探花往吉安招親去了。元乃望吉安小梅村而來。
  庭瑞接了旨意,乃設宴款待。席間,元問榜眼、探花何在。庭思妹子之事,今若隱瞞,終久必泄。不如直言,方免欺君之罪,乃以實告之。元即齎詔至白雲村,選建章進京。
  建章得旨,遂整備行裝。約會庭瑞,兩家老幼一齊進京,其家門田宅託付親房管理。自家中起身,於路官府接送,十分熱鬧。
  不尚兩月,便到京城。遂寓於劉忠衙內。時劉元輝老爺與夫人俱在衙內,忠引庭瑞拜見元輝。秀英重會父母,菊英亦拜元輝為繼父。是日大設筵宴,一家歡慶。
  次日,上朝朝君。王元先俯伏奏曰:“臣奉命至南康召探花,探花已往吉安。及至吉安,方召得狀元與探花來京,現在朝門候旨。若榜眼張蘭實屬女子男裝,因自負所學,不聽長上節訓。以至冒佔科甲,今已匹配探花,惟聖上定奪。”帝聞奏,嘆曰:“今之世,才女何多。可惜女子之才不能為國家之用,奈何!”元又奏曰:“探花本姓夏,吉水人也。因墮水被武氏救活,探花時方三歲,不知根源,故以武為氏。今適遇生身父母,以白眉為證,乃改姓夏,俱有根源實跡。”呈奏,帝命平身。乃選庭瑞、建章入朝,授庭瑞為江南布政,授建章為湖北學院。
  庭與建謝恩出朝,正遇登、華兄弟乘馬而來。見了庭瑞忙下馬曰:“方才到戶部衙中拜謁兄長,不遇空回。今幸遇於此,午閑概請到宮中一叔。”庭允諾,當下別去。建章問曰:“此何人也?”庭瑞曰:“此即舍弟,弟在湖南薦入京師。一名登,一名華,登招駙馬,華招郡馬。”建章曰:“兄薦人真有眼力矣。”正言間,已到戶部衙中。
  至午間,張、夏二家共八人至元清官飲宴。秀、菊、蘭三人入內,璧玉、金鸞接著,十分相愛,遂結為姐妹。當日暢醉而歸。
  次日庭瑞、建章各帶家眷分投赴任,劉忠送出城外而回。
  卻說湖南楊巡撫接到庭瑞之書,知女兒已與庭瑞畢婚,甚喜。因年邁厭勞,乃上本告老。帝因其為官清正,又憐其無子,乃賜與黃金千兩、彩緞萬端,令其原職歸家養老。
  巡撫得賜,望關謝恩,遂與夫人歸家。到家時將帝所賜金、帛,分賜鄰族。先所有家資分賜僕從,令其自作生涯,身邊祇留二童子使喚,乃潔身靜養。
  卻說庭瑞到了江南上任畢,聞知楊巡撫已告老回家,乃往拜謁。巡撫囑之曰:“為官須上報君恩,下愛黎民。我今生幸而苟免矣,爾其慎之。”庭瑞頓首受教。
  時菊英來請父母之安,見梅香在母側,似有所思。母因謂菊曰:“梅香原是爾身旁小婢,爾可帶回,應爾使喚。”菊領命,遂帶梅香回衙。秀英甚喜,乃與菊英共推庭瑞納之,庭欣從。是晚,遂納梅香為妾。
  卻說建章到任半年,遂生一子,取名松青。明年又生一子,取名柏青。二子後皆登第,建章乃將柏青以繼武氏之後。不題。
  再說楊巡撫與夫人潔身靜養。至萬曆十四年夏六月,乃召宗族人等與庭瑞、女兒至,謂曰:“我二老壽數已終,明日辰刻必離塵矣。我已設坐於此,我死之後不宜殯葬,亦不必掛孝。”庭等懼未深信,女兒菊英卻在身邊俟候。
  至晚,二老皆冰浴。明日清晨,乃與夫人服朝衣,設香案,望北遙拜。拜畢,遂與夫人並坐中堂,面帶笑容,安然不動。菊近前視之,氣已絕矣。忙使人報庭瑞,庭至甚驚。乃從其遺言,不殯,客向前奠酒。
  於是,候了五日其體如生,眾皆信以為神。庭以此奏帝,帝敕為靖南公祠。是時,遠近皆來朝拜。未及一年,海內盡聞其威靈。
  至於祟幀末年元旦夕,有白光數十丈自廟中出,直沖霄漢。仰現天上,有五色彩雲燦耀。數百里外皆聞空中仙樂嘹亮,在金陵城內者皆往觀之。將近廟前,但聞風聲猛烈,無人敢入。次日往觀之,廟宇俱不見,惟有平地而已。是年明亡。後人有詩嘆曰:
  當年楚地督軍民,報國無非清慎勤。此夕乘雲登化境,令人千載憶楊君。又有詩嘆張博曰:
  布德施仁數十年,暗遭毒害喪黃泉。劉忠夜覺白圭夢,始信陰陽有自然。
  再說庭瑞,當日在江南無為而治。母親及家人共享太平之福。後秀與菊各舉一子一女,梅香生四子,俱登科第。萬曆十五年調庭入京,升為刑部侍郎,後宦至吏部尚書。建章官至都察院大堂。至於萬曆末年光宗即位,天下大亂,強寇四起,遂皆隱歸田里,俱善終。
  後人有古風一篇,以敘其事曰:
  天使才星下碧空,茫茫塵世出張公。深仁厚德周時急,正氣猶傳太古風。誤交張宏宏嗜慾,狼心頓起夜肆毒。傷哉含冤十三年,又見張宏閩中戮。南康武公嗟無嗣,致仕還鄉得奇兒。盡心教子成大器,親眼未及看鳳池。庭蘭攜手入泮官,翻身跳向鳳池中。佔鱉不用推移力,奪魁全憑造化工。秀拔西江文運起,群星共聚奎垣里。登華秀菊及璧鸞,各逞奇才爭譽美。千里訂婚蘭秀菊,一線姻緣多往復。紫微省內佳偶成,懷遠樓前心願足。夏松失子子復亨,亦能顯揚衣錦旋。佳兒佳婦歸來日,破鏡重逢一鏡圓。前人功業後人評,著眼看時繫我情。紛紛世事言難盡,水遠山遙寂無聲。
  憑媒說合則不奇,選妃得配則更奇,布、按為媒則不奇,皇帝主婚則更奇。小梅村成婚則不奇,紫微省配合則更奇。妙哉!天地奇文盡在此乎。
  秀、菊未字之先,已有同夫之語。忠、庭議婚之日,又有願妾之約。論月下之盟,則菊英在前。論議婚之約,則秀英居先。若其為正為側,全憑秀、菊自論,若庭瑞可以不管。
  建章不知張蘭是庭瑞之妹,及其言破,方有驚奇之嘆。二姑不知建章是自己之兒,及其見眉,方有失兒之悲。知蘭遂得蘭,知兒遂得兒,何其暢快。忘卻一父母又得一父母,改卻一假姓又換一真姓。木之本,水之源,至此自然而伸。
  建章不落方山之手,不至身為探花。不因兩眉之白,安得重會父母。非蘭英之配,亦不能與二姑聚矣。可見天下事無非自然之理。
  今人修仙慕道,多不能成。間或有成者,亦必脫凡體而登仙境。若楊公之為人,不過忠君愛民而已。遂能數極先知,留凡體以為神像,使人敬之祀之者,豈亦從修道中得來者哉。肉身為神,宜乎永遠不朽。崇禎末年,遂不留肉身於民間者,何也?蓋公為明臣,不忍見明亡,而先自去也。正所謂與國同休耳。於戲,楊時昌真乃明之第一忠臣矣。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