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融指数与分子量:千种风情话离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6:08:37

千种风情话离别

——《雨霖铃》的另一种解读

张玉惠

从白居易的《长恨歌》到白朴的《梧桐雨》,再到洪昇的《长生殿》,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欢,始终是后代诗人乐于吟咏的题材。可是情人间缠绵悱恻的情感和千回百转的思念岂是外人说得清、说得尽的。相传《雨霖铃》这一词牌就是唐明皇夜闻雨淋铃思念杨贵妃而创制的。《碧鸡漫志》卷五引《明皇杂录》及《杨妃外传》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弥旬,栈道中闻铃声。帝方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时梨园弟子惟张野狐一人,善筚篥,因吹之,遂传于世。《漫志》又称:今双调《雨淋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风中的铃声本已撩人遐思,风雨交加时的铃声,听在奔亡道上离乱人的耳中,真是情何以堪。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无尽思念也就在这铃声中绵延千古。这支唐曲浸润着哀婉凄恻的情韵,诉说着绵亘不绝的情思。自唐以降,又是谁延续了这支唐曲的生命,写尽哀怨凄恻的离情呢?正是“白衣卿相”、“词中王者”——宋代词人柳永。

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说:“所有优秀的诗歌,都是强有力的情感的自发流露。”情感是诗的天性中一个主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文学创作无疑应该情必己出,表现个人独特的感受和感情,只有如此方才真实可信、新鲜可感。天涯羁旅的孤寂,天各一方的思念,怀才不遇的悲愤,对游宦生活的厌倦,这些真切的情感充溢于柳永词中,所以清人陈廷焯说“耆卿情胜于词”①。但是,光有真情是不够的。“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远。”②要想深入人心,流传久远,让读者读得完、品不尽,需要词人将个人的感受提升熔铸为一种普遍性的情境,使这种独特的自我之情具有广阔的普遍意义。

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便是好词。”《雨霖铃》中公认的名句 “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情景交融最好的例证,红牙铁板之喻就是以“杨柳岸晓风残月”七字作为柳永词的代表,甚至在柳永生活的年代就有“晓风残月柳三变”的称谓。依依杨柳夹岸而生,在习习晓风中拂动;天涯孤客萍踪不定,在熹微残月下伫立。人与自然形成固定的情感交流。诗人郁结心底的情结,与自然之景相遇而得以抒遣,自然成了特定情境下的媒触。柳永在舒缓而又哀恻的言辞中,传递出一种抑郁伤感的情调。

这句的妙处,前人已说了很多,我在这里不想赘述,倒是下阕开始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似乎没有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我却觉得这句是点睛之笔,是深层理解全词意蕴的关键所在。

我们先来谈谈“伤离别”中的“离别二字。江淹《别赋》 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可以说,古往今来,最动人的文字是有关离别的文字,最难抒写的文字也是有关离别的文字。而天涯飘零的柳永,是最能体会离别的况味的。暮色中的长亭、待发的兰舟、依依的杨柳、熹微的残月……作者将一系列寄寓离别内涵的意象叠加,在层层铺叙中务求将离情渲染到极致。作者“层层叙述,将一个一个所表现分立的意象,运用蒙太奇‘慢动作摄影’的手法,将所有的意象串连,而勾勒出一个情境,所以我们看柳永的词,会觉得在层层意象中,把整个情境完整的表现出来。③“伤”字也是如此,明白了长亭、杨柳、兰舟对表现离别的重要作用,就不难明白凄切的蝉鸣、骤至的秋雨、浩渺的烟波、消愁的美酒、清冷的晓风等意象对渲染伤感缠绵的情怀的重要性。对这些意象的分析,鉴赏《雨霖铃》的文章都有提及,在此就不重复了。

前人一般都以上下两阕为界,认为本词上阕实写别时的境况与愁绪,下阕虚写别后的处境与惆怅。其实从下文作者写到的“兰舟”、“杨柳岸”来看,“长亭”在这里并不是一个专有地名,而是作为送别的所在出现的。因而它并不是作者看到的实景,而是作者想象的能表现离别的虚景。而杨柳这一古代送别诗中描写得最多,也是最优美动人、情意缠绵的意象虽然出现在下阕作者悬想的部分中,但从宋人对汴河的描写中不难发现,宋代汴河两岸种植了许多杨柳。因此在汴河边送别的人们自然能见到杨柳,那么虚写的杨柳也就不虚了。实写与虚写的界限已经模糊了,是实写还是虚写也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通过这些意象酿造出一种足以触动离情别绪的气氛,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受,以增强抒写情事的真实性和感染力。诗人在一开始造境时就以心灵来统摄可观外象,把不同的物象和谐统一在一起。于是,作者和读者的界限开始消失,自然的美向诗意美推进。

除了这些景物描写以外,词中还用一个富有戏剧性的画面来表现离别的伤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传奇戏曲中有“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唱词,苏轼笔下也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句子。情到深处,纵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彼此的难舍与思念,更何况语言所传达的是人的心意,如果两人已心意相通,那么语言还有什么用呢?纷飞的泪滴中已藏有无尽的情怀,凝结了无限的话语,甚至凝滞了周围的空气。真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作者用独到的观察力,捕捉最生动的外在表现,淡淡一笔,形至而神传。朱光潜先生在《诗的境界》一文中说:“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幅戏境,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这番话用做这一句的注脚是再恰当不过的。

现在我们再来看“多情”二字就会体会出无穷深味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西晋有位名士王戎,留下了一段著名的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④苏轼也写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诗人是世间最多愁善感的人。他们明于情,深于情,因而对情也就有刻骨铭心的体悟。离别的惆怅,一般人尚且不免感伤、惆怅,对诗人而言自然更是难以忍受。

与这位伊人的离别使作者如此神伤,这使我们不禁想知道与词人依依惜别的是什么人?她在词人心中的地位如何?全词最后两句为我们回答了这一问题。“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面对良辰好景,一般人尚且会心有所动,情感丰富、细腻的诗人心中自然会产生“千种风情”。这“千种风情”需要人来理解,需要一个同样有“千种风情”的人来理解。如果无人理解,那么,纵有万种风情,也只能凝滞于心,那与不解风情又有什么不同呢?离开了眼前的伊人,作者面临的就是这种空有“千种风情”却无人可以诉说的境况。同是沦落人,君心似我心。从伊人那里柳永可以寻得理解与慰藉,伊人是可以抚慰、安顿他那颗因漂泊天涯而焦虑的心灵的。此刻,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伊人在作者心中的地位了。

生离死别本已令人黯然神伤,而“自古”二字更是将这一般的感受赋予了更为永恒、普遍的意义。伤离惜别,并非自我始,自古皆然。这篇《雨霖铃》也就这样跨越了时空 ,感动了无数有类似处境的人,无论什么人,都能从中听到自己心灵的回声。

最后我们来看“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⑤钟嵘也曾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⑥分离中的男女本来就是敏感的,季节的变换,景物的变化,都会让他们顿起思念之情,牵挂起他们远方的爱人,这种离愁同凄凉的秋景一旦结合就加倍让人感到落寞。作者善于捕捉物候变化,不仅烘托渲染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而且景物本身也凝结了浓重的萧瑟和无限的凄凉。冷落的秋景,因离别之情,相思之恨,更显冷落凄切;离别之情,又被这万木凋零的深秋景象渲染得更加悲伤。情因景而愈冷,景因情而愈伤。

陆机的《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⑦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就是这样的居要的片言,词通常是分为上、下阕的,可是本词围绕“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而构思,打破了上、下阕的分界,使之浑然一体,曲折回环又极有层次地表露自己的羁旅愁苦和与情人间的依依别情。“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里。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又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在《雨霖铃》中作者真正使诗歌“情景相生而契合无间”⑧,形成物我之完美一体。

柳永通过层层铺叙,融情于景,一方面表达了难以割舍的离愁,同时也抒发了生平遭遇不平的感慨。词作通篇时空流转,虚实叠印,衬托、点染手法的运用非常自如,意境浑然天成,形容尽致,不愧是顶峰之作。柳永以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使一曲《雨霖铃》成为千古绝调,使它虽历经千年,却依然回荡在文人墨客的耳中、痴情男女的心中。而且,一定会继续穿越时空,拨动更多人的感情的琴弦。

参考书目:

①陈廷焯:《词坛丛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版,1986年版。

②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年版。

③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④刘义庆:《世说新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⑤刘勰:《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58年版

⑥钟嵘:《诗品序》,,中华书局1981年版。

⑦ 陆机:《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⑧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联出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