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狐背包里的泡沫板:姜莱：我们这个社会的部落化趋势

　　关于中国的部落化现象，老姜曾从文化的角度观察过，写有一篇《互联网上的那些文化部落》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网上的那些互相排斥敌视、自娱自乐的网站和博客。这些网站和博客各有自己的图腾（信仰、理念），有自己的酋长、首领、巫师、信众（博主、网站名人、固定的跟帖者、评论人）等。像上古的那些原始部落一样，这些网站博客之间也很少有通讯往来，在信息上处于封闭或半封闭状态。偶尔会有一些甲部落的人闯入乙部落，或者路过乙部落；他们来到其他部落，如果只是走走看看倒也无所谓，倘若他们还想在那里发表高论，可能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好落荒而逃。比如，凯迪部落的某位自由派网民跑到乌有之乡去发贴，十有八九就会被赶出来，帖子大多都会被刷掉，侥幸发出来了，也会立即遭到乌有之乡信众们的万炮齐轰。

　　老姜说网上的这些文化部落彼此封闭，是基于这样的事实：这些网站博客都形成了各自的价值标准、意识形态乃至独特的文化视角，已经很难听得进其他圈子的声音。于是它们就把耳朵蒙起来，拒绝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任何信息，开始自说自话、自导自演、自娱自乐。由此它们便沿着各自的路线，走上了偏激、狭隘、短视的道路。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些网站博客都会时不时地搞一些"民意调查"，网上受访者都是自己人，如此一来，针对同一件事儿，它们就会得出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可是，它们却都会信心满满地宣布：只有自己的调查才是真实的，反映了全国人民的心声。

　　在此期间，继各类独立的网站和博客之后，微博出现了。从文化与信息交流的角度看，微博是什么？老姜的观察是，它就像网上各文化部落交界处的集市。不同部落的人跑到集市上来，是为了进行一些互通有无的交换。可即便这样，它们在微博上也是各取所需，只能开展一些简单的交换，"钱物两讫"后便各自分道扬镳。如果非要在这里作深度沟通，它们迟早都会撕破脸，最终导致微博集市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然后各归其主，成为文化部落的附庸。在互联网上，中国人的分化，我们能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就突然想到，互联网上的这种部落化现象，不正是我们现实生活的某种投射吗？千百年来，在华夏这片土地上，一方面始终存在着强权控制、舆论一律的巨大力量，把这里的百姓们管制得服服帖帖，即使分裂成了众多小国，裂变后的国家照样能治理有方，能实现其管辖区域的超稳定；另一方面，即使在行政上高度统一的区域，中国的任何地方都呈现出板块状，中国人都有意无意地分属于不同板块，这些板块也像地球的大陆板块一样，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发生漂移，但却不能像大陆板块那样，实现板块与板块的结合。有人说，中国人就像一盘散沙，那是指中国人的心灵信仰。作为沙粒的人，中国人则必须融入某个板块，否则他就无法生存。进入今天的多元化时代后，中国的这种板块化、部落化的趋势，不仅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越加明显了。

　　中国人都分属于不同的非正式组织或团队，使社会呈现板块化现象。但我为何不用板块结构，而是用部落化来描述这种现象呢？这是因为，物理的版块是死的，而人的部落是活的；板块结构是一种外部描摹，部落化则指向的是组织的内部。就远古的部落而言，它是自发形成的准社会组织，连结部落组织的融合剂是血缘，这种组织仍具有很强的自然性质。文明社会下的中国的那些隐形的部落，其实也具有类似的特点。它的融合剂是血统、身份、地位、职业、籍贯等等，这些元素都有一定的稳定性，正因为如此，文明社会的隐形部落也与上古的原始部落一样，而与地球的大陆板块不同--它们无法像大陆板块那样走到一起，融为一体。

　　关于中国各类隐形部落的封闭性，不可融合性，老姜来举个例子。比如，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红二代，官二代，富二代，利益集团等等。可是，别说社会底层的农民工或小市民，就是那些还算人模人样的高级白领们，他们知道这些以"代"、"集团"命名的隐形部落是怎么回事吗？他们除了能在媒体上对这些部落略知一二之外，对它们的实际运作模式、精神图腾、文化趣味乃至其成员的生活方式等等能了解吗？其实，红二代也罢，富二代也罢，都是某种部落群的称谓，它们内部还有子部落，这些子部落也是互相间高度封闭和排斥的，并不是铁板一块。红二代之红，就有正宗的红军的红，有"三八"和"解放"牌的红，有"建国后"参加工作的官员们的红，这些红色部落之间也极少有通讯联系，彼此非常陌生。像同样是唱红歌，红军的后代们搞了个合唱团，就把其他的红二代拒之门外；那些没有红军爸爸或爷爷的红二代，只好另起炉灶，组织了另一个红得没那么正宗的合唱团。

　　老姜曾听专家说，中国之所以会分化成众多的社会板块，贫富对垒，贵贱分明，穷者难挤进富人圈，贱者可能代代为贱，原因是社会缺乏流动性。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并没说中要害。表面看起来，中国如今的流动性也很好了，除了城乡户口壁垒仍在，自由迁徒已基本实现。现在的中国，任何山沟里的农民都可以上北京去居住、工作、生活；在那些五星级酒店，你能看到富豪贵族在里面消费，也能发现大量的平民百姓出入，与贵人们擦肩接踵。可是这能消除贵贱之分吗？不能。原因是诸如血统、收入、身份、籍贯之差别等，不是社会流动起来就能抹平的。这类差别不可能消除，任何社会都不可能。我们要问的只是，这类差别到了中国，为何就会成为社会裂变的催化剂，形成社会的部落化现象？

　　血统，身份、收入、阶层、族群之区别，在西方社会同样存在。克林顿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她的婚事众人关注，婚礼也很排场。布什家族就能代代为官，父子皆为总统。但问题是，美国人为何并不在意这种差别，他们也不会因此而认定官二代与自己壁垒分明呢？为什么里根当总统时，他的女儿会失业，失业了参加非法游行会被逮捕，而且美国民众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呢？显然，社会成员表面上的自由流动是一回事，他们存在着身份差别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差别之所以会板块化，部落化，还是得从社会治理模式的根本不同谈起。

　　与西方不同，几千年来，中国一直实行的是法制加人治的治理模式。法制就是按照律法管制人民，而不是像法治那样，用法律来保障每个人的权利。这是必然的。因为一个社会制定了不少法律条文，但推行的却是人治模式，那么这个社会的成员就会分离成两块：一部分人专门管制别人，另一部分人只能受人管制。在人治模式下，管制他人的人出于自利的本性，必定会把律法的制定、实施和监督权集于一身，把律法变成控制他人的工具，自己则尽可能摆脱这些律法的约束。这会导致律法在制定时就忽视被管制人的权利，也会使律法的解释和运用具有很大的随意性，成为管制者的一种特权。有了这些背景，即使律法的制定和实施表面是分离的，律法的条文中也规定了被管制者的某些权利，但所有这些制度安排都难免流于形式。

　　可是，人治模式的特点决定了，管制者即使再精明能干，当他们运用律法去管制他人时，其管制的范围、事项和力度总是有限的，他们不得不"分权"给另一些人，包括与他人分享操弄律法的特权。当然，这种"分权"不是有意的，而是一种无奈，是由人的智力和体力的自然极限决定的。得到"分权"的人也一样，他们也得被迫将权力的一部分拿出来与他人分享，否则他们也无法有效实施管理。在人治模式下，权力就这样被层层分解（包括操控律法的特权），散落在众多权力者手中，律法随之一步步走样变形。中国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之说，就是这种现象的一种形象的说明。

　　统治者是如何"分权"的？简单说来，他们会把对自己最重要的权项留住，而把其他的权力分出去。什么是最重要的权项？那便是事关自己的统治稳定与否的权力，与这些权力有关的包括暴力机关，如军队，安全部门等，也包括战略资源部门，如能源、通讯、舆论、宣传机构等。在保证统治稳定的前提下，其他的权力就只好分配出去了。但对于得到授权的地方诸侯、部门首长、不同利益集团来说，整个政权的稳定就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儿了。即使他们关心这事儿，关心的也只是本地区、本部门、自己这个小圈子的稳定。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这样，他们得到授权后，就会把自己的私货塞进去，包括按自己的意愿来解释和实施有关律法条规，把看起来大统一的社会，搞成政出多门，各吹各号、各拉各调的板块式社会。于是，在维稳的名义下，有些地方大员为掩饰自己贪腐渎职行径，就运用法律对批评者进行恫吓，搞跨省追捕；在发展CDP的借口下，各地便纷纷强拆，侵占农民土地，把反抗者弄成精神病，送进监狱；在壮大国有经济的理由下，中石油等央企就敢逆流而上，在政府控制其他行业的物价的同时，自己却任意提价，并天价竞买商品房用地。人治模式下的分权，之所以别有特色，就在于这种分权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权力异化，律法被曲解和肢解，政策被各利益部落为我所用的过程。

　　201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