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文员职务代码:王国维诗集【上册·注释版】

目录【计190首】
咏史二十首…………………………………………
杂诗（三首）…………………………………………
嘉兴道中……………………………………………
八月十五夜月………………………………………
红豆词（四首）………………………………………
题梅花画………………………………………
题友人三十小像（二首）……………………………
杂感…………………………………………………
书古书中故纸………………………………………
端居（三首）…………………………………………
嘲杜鹃（二首）………………………………………
五月十五夜坐雨赋此………………………………
游通州湖心亭………………………………………
六月二十七日宿硖石………………………………
秋夜即事……………………………………………
偶成二首……………………………………………
拚飞…………………………………………………
重游狼山寺…………………………………………
尘劳………………………………………………
来日二首……………………………………………
登狼山支云塔………………………………………
病中即事……………………………………………
暮春…………………………………………………
冯生…………………………………………………
晓步…………………………………………………
蚕……………………………………………………
平生…………………………………………………
秀州…………………………………………………
偶成…………………………………………………
九日游留园…………………………………………
天寒…………………………………………………
欲觅…………………………………………………
出门…………………………………………………
过石门………………………………………………
留园玉兰花…………………………………………
坐致…………………………………………………
五月二十三夜出阊门驱车至觅渡桥……………
将理归装得马湘兰画幅喜而赋此（二首）…………
戏效季英作口号诗（六首）…………………………
定居京都奉答铃木豹轩枉赠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诸君子四首………
颐和园词……………………………………………
读史二绝句…………………………………………
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
蜀道难………………………………………………
观红叶一绝句………………………………………
壬子岁除即事………………………………………
咏史（五首）…………………………………………
昔游（六首）…………………………………………
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九十韵…………………………
癸丑三月三日京都兰亭会诗………………………
题殷虚书契考释……………………………………
游仙（三首）………………………………………
和巽斋老人伏日杂诗四章…………………………
再酬巽斋老人………………………………………
题沈乙庵方伯所藏赵千里云麓早行图（三首）……
游仙…………………………………………………
海上送日本内藤博士………………………………
题徐积馀观察随庵勘书图（三首）………………
海日楼歌寿东轩先生七十………………………
姚子梁观察母濮太夫人九十寿诗（二首）…………
题某君竹刻小像……………………………………
题况蕙风太守北齐无量佛造象画卷（二首）……
戊午日短至…………………………………………
东轩老人两和前韵再叠一章………………………
哭富冈君…………………………………………
题蕺山先生遗像……………………………………
题敦煌所出唐人杂书六绝句………………………
题刘翰怡小像………………………………………
赠太子少保特谥文忠梁公挽歌词（三首）…………
冬夜读山海经感赋…………………………………
小除夕东轩老人饷水仙钓钟花赋谢………………
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
题族祖母蒋夫人画兰………………………………
高欣木舍人得明季汪然明所刊柳如是尺牍三十一通并己卯湖上草为题三绝句……
题汉人草隶砖（二首）………………………………
张母桂太夫人真赞…………………………………
梁溪高仲均兄弟以其先德古愚先生事实属题为书一绝…………………………
题西泠印社图（二首）………………………………
梦得东轩老人书醒而有作时老人下世半岁矣……
题斋少保独立苍茫自咏诗图卷…………………
题御笔双鸲鹆………………………………………
题绍越千太保先德梦迹图（二首）…………………
题御笔牡丹（九首）…………………………………
题御笔花卉四幅（四首）……………………………
南书房太监朱义方索题所藏陈子砺学使内直时画册…………………………
杨留六十寿诗（二首）……………………………
题贡王朵颜卫景卷（四首）…………………………
题镇海李太夫人八徽图（八首）……………………
为马叔平题三体石经墨本…………………………
罗雪堂参事六十寿诗（二首）………………………
袁中舟侍讲五十生日寿诗…………………………
题澉山检书图（二首）………………………………
题邓顽白梅石居小像……………………………… 咏史二十首
组诗二十首，为静安生前未刊稿，始载于1928年11月《学衡》杂志第六十六期。篇末有编者附记云：“按右诗二十首，分咏中国全史，议论新奇而正大，为静安先生壮岁所作。集中失收，且从未刊布。本刊展转得之罗叔言先生（振玉）许，亟录之以示世人。编者识。”光绪二十四年（1898）2月，静安进入上海时务报馆任书记。3月，罗振玉开设东文学社，静安复入社学习日文。据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以下简称《赵谱》）载，罗振玉偶于同舍生扇头读静安撰题之咏史诗七言一首，有“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之句，乃大异之，遂拔之于俦类之中。可知《咏史》诗为罗、王二人相交之契机，罗氏因此而初知静安的文学才华，加以提拔，并为赡养其家，使得专心问学。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谓组诗“当作于戊戌正月（1898年2月）王氏赴上海进时务报社以前”；萧艾《王国维诗词笺校》（以下简称《箫笺》）则“推定为光绪二十年以后、二十四年以前”；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则编定于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5月，谓“见《高啸桐友朋手札》（手稿，上海图书馆藏）”。然据组诗第二十首，所咏为日本史事，组诗当作于静安入东文学社习日文之时，即1898年3月至6月间。
一
回首西陲势渺茫，东迁种族几星霜？①
何当踏破双芒屐，却向昆仑望故乡。②
【注释】
①“回首”二句：回顾西方的边境，形势渺渺茫茫。华夏种族向东迁徙，经历了多少艰难岁月。西陲：西面边疆。诗中指甘肃、新疆以西地区。星霜：星辰霜雪，一年一度转易，因以星霜指年岁。亦有艰难辛苦之意。清末以来，一些中外学者提出汉族西来说，时静安亦受其影响。20世纪考古大量发现，证实中原地区在远古时已有人类居住，西来说已被大多数学者所否定。
②“何当”二句：什么时候能亲赴西陲，踏破一双草鞋来到昆仑山上，眺望遥远的故乡？何当：何时。昆仑：昆仑山。《周礼?春官?大宗伯》郑注：“礼地以夏至，谓神在昆仑者也。”西来说者每以此为据。此首咏华夏民族的来源。
二
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绕地回。①
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②
【注释】
①“两条”二句：两条云雾笼罩的山岭摩天拔地而出，迂回曲折的黄河绕着大地奔流。两条云岭：指昆仑山脉和天山山脉。九曲：极言其曲折。卢纶《送郭判官赴振武》诗：“黄河九曲流，缭绕古边州。”
②“自是”二句：这里本是当年先民游牧的地方，曾产生过一位被称为伏羲的人物。伏羲：古代传说中的三皇之一。亦作“伏牺”、“伏戏”，也称为“包牺”、“炮牺”。《易?系辞》：“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地……作结绳而为网罟，以田以渔。”《汉书?律历志》载《世经》云：“作网罟以田取牺牲，故天下号曰炮牺氏。”《太平御览》表七八引《遁甲开山图》曰：“仇夷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牺生处。”仇夷，即仇池。在今甘肃成县。此首咏华夏先民在西北游牧时期的传说人物伏羲氏。
三
□□生存起竞争，流传神话使人惊。①
铜头铁额今安在？始信轩皇苦用兵。②
【注释】①“□□”二句：为忧虑自身的生存而引起种族间的竞争，流传下来的神话令人震惊。□□（cǎncǎn惨惨）：忧愁貌。《诗?小雅?雨无正》：“曾我御，日瘁。”《萧笺》云：“诗中‘生存竞争’云云，当系从译本中得见。按严复所译《天演论》，刊前载吴汝纶序，知作于戊戌孟夏。然则，《天演论》甫问世，王氏抵沪即见之。其向往新学如饥似渴之情，不难想见。”严复译述赫胥黎的进化论著作《天演论》，1897年首刊于《国闻报》增刊《国闻汇编》上，次年成书出版。译著一出，“天演竞争，优胜劣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语流传于当时知识界，静安亦深受其影响。②“铜头”二句：铜头铁额的蚩尤如今何在？这才知道当时轩辕黄帝苦于用兵征战。铜头铁额：指蚩尤。《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龙鱼河图》云：“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天遗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近代学者多认为蚩尤为传说中的古代九黎族首领，以金为兵，与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失败被杀。轩皇：即黄帝轩辕氏。居于轩辕之丘，依所居以为号，后世称轩辕黄帝。黄帝为古史传说中最早的宗祖神，被认为是华夏族的始祖。汉张衡《同声歌》：“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此首咏华夏族始祖黄帝与蚩尤的战争。
四
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才格又苗民①。
即今□髻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②
【注释】①“澶漫”二句：宽广的江淮原野万里春色，刚战胜九黎族后又降服苗民。澶（dàn旦）漫：宽长、广远。九黎：上古部落名。《国语?楚语下》：“及少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韦昭注：“九黎，黎氏九人，蚩尤之族也。”格：来，至。指臣服。苗民：《书?吕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苗民，即古苗族。《史记?五帝本纪》述尧舜时“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一说苗民为人名，九黎族的首领。②“即今”二句：如今结着发髻居住在荒山野岭中的苗族，本来是江南地区的旧主人啊。□（chuí椎）髻：结成椎形的发髻。晋左思《魏都赋》：“或髻而左言。”直到清代，苗族的男子仍蓄长发，挽椎髻于头顶，插发针或木梳。此首咏江南的土著民族。
五
二帝精魂死不孤，嵇山陵庙似苍梧。①耄年未罢征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②
【注释】①“二帝”二句：舜帝和禹帝死后，他们的精神魂魄也不孤单，嵇山中禹帝的陵庙跟苍梧中舜帝的陵庙相似。二帝：指舜和禹。舜为古史传说中的帝王，商代的始祖神。本东夷族的首领，后世儒家把他与帝尧并称，成为万世楷模的圣王。禹为夏族的首领，亦被后世奉为圣王。嵇山：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市东南。《史记?夏本纪》载：“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后人在会稽山前建大禹陵。苍梧《史记?五帝本纪》：“（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集解引《皇览》曰：“舜冢在零陵营浦县。其山九皆相似，故曰九疑。”②“耄年”二句：他们直到老年还没有停止过对苗族的战争，像这样的英明威武真是历代所无。征苗：古史中屡载舜、禹对苗族的征伐。《书?舜典》：“窜三苗于三危。”《书?大禹谟》：“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七旬有苗格。”此首咏舜、禹两代征苗的功绩。
六
铜刀岁岁战东欧，石弩年年出挹娄。①
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铁□贡梁州。②
【注释】①“铜刀”二句：东瓯的越族年复年只使用铜刀作战，北方的挹娄也是年复年用石制的箭镞进贡。东欧：即东瓯。郑樵《通志?氏族略》：“瓯氏，亦作欧。东瓯王之后也。”东瓯，古族名。百越的一支。相传为春秋战国时越国的遗族。分布在今浙江南部瓯江流域。挹娄：古族名。肃慎之后。分布在今东北吉林、黑龙江一带。《国语?鲁语》：“肃慎氏贡矢石，长尺有咫。”韦昭注：“□，镞也，以石为之。”诗中的“弩”当为误字。②“毕竟”二句：毕竟还是中原地区开化得较早，在夏代时已有铁从梁州入贡了。铁：《史记?夏本纪》：“华阳黑水惟梁州……贡、铁、银、镂、□、磬。”郑玄曰：“黄金之美者谓之。”梁州：古代九州之一。今陕西南部一带。此首咏东南、东北及中原地区的开化情况。
七
谁向钧天听乐过，秦中自古鬼神多。①
即今《诅楚文》犹在，才告巫咸又亚驼。②
【注释】①“谁向”二句：是谁人曾在梦中听过钧天的神乐？秦中地区自古以来就崇拜众多的鬼神。钧天：天的正中，为天帝居所。《史记?赵世家》载，赵简子病，五日不知人事，醒后，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又，张衡《西京赋》：“昔者大帝说秦缪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②“即今”二句：到如今《诅楚文》还留存，记载着向巫咸恳告后又向亚驼祈祝。诅楚文：秦国石刻文。宋代出土三石，出于渭水者称《告大沈厥湫文》，出于长安祈年观者称《告巫咸文》，出于洛水者称《告亚驼文》。内容为战国时秦惠文王诅咒楚怀王之罪于天神，祈求神?制克楚兵以复边城。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右秦祀巫咸神文，今流俗谓之诅楚文。”巫咸：古神巫名。《楚辞?离骚》：“巫咸将夕降兮。”王逸注：“巫咸，古神巫也。当殷中宗之世。”学者谓即安邑巫咸河大神。亚（wū乌）驼：学者谓即滹沱河大神。《诅楚文》：“有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布，恳告于丕显大神亚驼，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亚”字当读如“乌”，平声。静安于此用为仄声，似未当。按，静安《宋代之金石学》云：“岐阳石鼓文及秦告巫咸文，徽宗并致之宣和殿，又秦告大沈久湫文在南京蔡挺家，告亚驼文在洛阳刘忱家。”今《诅楚文》原石已佚，摹本见于《绛帖》。此首咏秦国崇拜巫神的风俗。
八
《春秋》谜语苦难诠，历史开山数腐迁。①
前后固应无此作，一书上下二千年。②
【注释】①“春秋”二句：《春秋》一书中隐晦的言词实在难以诠释，史书的开山之祖还应数司马迁。春秋：中国现存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由于它叙事过简，以致后世不少儒生对它猜度曲解，如颜延之谓其“正言晦义”，郝敬谓“说《春秋》者皆同射覆”，故王氏称之为“谜语”。腐迁：指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因他曾受过腐刑，故称“腐迁”。②“前后”二句：像《史记》这样的著作实在是空前绝后，一部书贯通了上下二千年的历史。此首赞美司马迁在史学上的贡献。
九
汉凿昆池始见煤，当年赀力信雄哉。①
于今莫笑胡僧妄，本是洪荒劫后灰。②
【注释】①“汉凿”二句：汉代开凿昆明池时初次深挖见煤，当年的财力物力确实是非常雄厚啊。昆池：昆明池。汉武帝开狩三年在长安西南所凿的湖沼。《汉书?武帝纪》：“发谪吏穿昆明池。”颜注引臣瓒曰：“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赀力：资力。指财力、物力或人力。②“于今”二句：现在我们不要嘲笑那胡僧在随便乱说，那池底的黑煤本来就是洪荒时期劫火的馀灰。劫后灰：南朝梁慧皎《高僧传?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向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佛教认为，坏劫之末，将有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此首咏汉朝全盛时的财力物力。
十
挥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材世讵多。①
轻骑今朝绝大漠，楼船明日下□□。②
【注释】①“挥戈”二句：汉武帝挥戈征战，大大开拓了汉朝的领土，他的雄材大略在世界也是不多见的。武帝：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年）。他曾对匈奴发动多次大规模进攻，收复河南地区，并在河西置郡。匈奴被迫远迁漠北。武帝又征服闽越、东瓯和南越，复在西南夷地区设置郡县。巩固了以汉族为主体的统一的多民族封建国家。②“轻骑”二句：今天刚派遣轻骑兵横跨大漠，明日又命令楼船沿??江南下。轻骑（jì既）：轻捷的马兵。绝大漠：越过沙漠。《汉书?武帝纪》载，元朔六年，“夏四月，卫青复将六将军绝幕，大克获。”应劭曰：“幕，沙幕，匈奴之南界也。”臣瓒曰：“沙土曰幕。直度曰绝。”楼船：有楼的战船。《史记?平准书》载，汉武帝为对越用兵，练习水战，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馀丈，旗帜加其上，甚壮。”又设“楼船将军”的名号。□□（zāngkē臧柯）：水名。或曰即盘江。《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五年，“越驰义侯遗别将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柯江，咸会番禺。”?柯，即□。此首咏汉武帝南征北讨拓土的武功。
十一
慧光东照日炎炎，河陇降王正款边。①
不是金人先入汉，永平谁证梦中缘？②
【注释】①“慧光”二句：佛教智慧之光向东方照耀，如赤日炎炎。匈奴的降王也正在河陇边境前来通好。慧光：破除黑暗、照彻一切的智慧之光。指佛教。《无量寿经》卷下：“慧光明净，超逾日月。”降王：指匈奴昆邪王。《汉书?武帝纪》载，元狩二年，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馀人来降，置五属国以处之，以其地为武威、酒泉郡。”款边：谓外族前来通好。②“不是”二句：若不是武帝时佛像已先进入汉室，怎能验证永平年间明帝那一场与佛有缘的奇梦？金人：铜人。指铜铸的佛像。《史记?匈奴列传》：“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张守节正义：“金人，即今佛像。”永平：汉明帝的年号。梦中缘：《后汉书?西域传?天竺国》：“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此首咏佛教传入中国的缘起。
十二
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①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②
【注释】①“西域”二句：西域地区纵横不过百城而已，张?、陈忠等人的远略就不如甘英了。张陈：张?、陈忠。《后汉书?西域传》载，汉安帝初，西域多事，“朝廷以其险远，难相应赴，诏罢都护，自此遂弃西域。”延光二年（公年123年）敦煌太守张?上书陈三策，以先击匈奴为上计，出据柳中为中计，弃交河城为下计。尚书陈忠上疏，建议在敦煌置校尉，案旧增四郡屯兵，以西抚诸国。安帝接纳张、陈的建议，以班勇为西域长史，西屯柳中，西域复通。甘英：汉和帝时西域都护班超的掾吏。《后汉书?西域传》载，和帝永元九年（97年），“班超遣掾甘英穷西海而还。”两句意谓张、陈之谋画只不过局限于西域百城，而甘英的远略则直至西亚、欧洲。②“千秋”二句：这千秋以来最雄伟的景象您知道吗———甘英站在黑海东头眺望着大秦国。壮观（guàn贯）：宏伟的景象。大秦：古国名。古代中国史书上对罗马帝国的称呼。《后汉书?西域传》：“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又，《西域传论》云：“其后甘英乃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门、阳关者四万馀里，靡不周尽焉。”诗语本此。按，条支为今伊拉克，其海边当为波斯湾。安息为波斯帝国一行省，在今伊朗高原东北部。此首咏甘英西行的远略。
十三
三方并帝古未有，两贤相厄我所闻。①
何来洒落樽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②
【注释】①“三方”二句：中国内三方并同称帝古来未有，而两位能人互相损害我却时有所闻。三方：指魏、蜀、吴三国。相厄：互相为难、迫害。《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载，高祖为项羽将丁固所窘，高祖急，谓丁固曰：“两贤岂相厄哉！”后杀丁固。②“何来”二句：对饮时何来这样洒脱不拘的话语：天下英雄就只数您了！洒落：潇洒脱俗，不拘束。樽前：酒杯前。指在饮酒时。使君：汉时称刺史为使君。蜀先主刘备曾为豫州牧，故曹操以使君称刘备。两句语本《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曹公，指曹操。本初，袁绍之字。此首赞美曹操爱重贤才的洒落襟怀。
十四
北临洛水拜陵园，奉表迁都大义存。①
纵使暮年终作贼，江东那更有桓温。②
【注释】①“北临”二句：桓温北征到洛水，拜谒先帝的陵园，还上表请求迁都洛阳，心存民族大义。《晋书?桓温传》载，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自江陵北伐，收复洛阳，“谒先帝诸陵，陵被侵毁者皆缮复之，兼置陵令。”又提出“移都洛阳，表疏十馀上，不许”。降和元年（362年），又上疏请迁都洛阳，为士族所反对，不果。②“纵使”二句：即使他晚年时终于沦为乱臣贼子，但试看看江东的晋朝那能再出现一个桓温！桓温（312—375）：东晋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人。字元子。桓温为一时权臣，曾废海西公，立简文帝。晚年以大司马镇姑孰，专擅朝政，甚至欲窥伺帝位。《晋书?会稽王道子传》载，桓温之子桓玄，“尝候道子，正遇其醉，宾客满坐，道子张目谓人曰：‘桓温晚途欲作贼，云何？’玄伏地流汗不得起。”此首赞美东晋桓温北伐的壮志。
十五
江南天子皆词客，河北诸王尽将材。①
乍歌乐府《兰陵曲》，又见湘东玉轴灰。②
【注释】①“江南”二句：在江南的六朝天子都是崇尚文学的词客，而在河北的北朝历代帝王都是大将之材。词客：擅长文辞的人。南朝的皇帝如宋文帝、齐高帝、齐武帝、梁武帝、梁简文帝、梁元帝、陈后主都颇有文学才能，有诗文传世。诸王：指北朝苻坚、拓跋、慕容垂、高欢、宇文泰等人。②“乍歌”二句：北朝的军士才唱罢乐府的《兰陵王入阵曲》，又看到南朝湘东王收藏的图书化为灰烬。兰陵曲：《北齐书?兰陵武王长恭传》载，北齐文襄之子长恭，封兰陵武王。与周军战，“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湘东：梁武帝第七子萧绎，被封为湘东王。好读书著述，诗赋绮丽。后在江陵即位，是为元帝。玉轴：卷轴的美称。指珍贵的图书。“玉轴灰”，谓图书被焚。北周庾信《哀江南赋》：“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南史?梁本纪》载，承圣三年（554年），西魏军围江陵，梁元帝无计可施，“乃聚图书十馀万卷尽烧之”。城陷，元帝被俘杀。末两句以兰陵王与湘东王作对比、兰陵习武，军士歌乐府而奏捷；湘东能文，图书成灰烬而亡身。此首以尚武的北朝与尚文的南朝对比。赞美北方雄强的人物。
十六
晋阳蜿蜿起飞龙，北面倾心事犬戎。①
亲出渭桥擒颉利，文皇端不愧英雄！②
【注释】①“晋阳”二句：李渊崛起于晋阳，终于成了真龙天子。他曾不惜低首倾心向突厥称臣。晋阳：今山西太原。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年），拜李渊为太原留守。李渊于晋阳起兵反隋，攻陷长安。次年称帝。蜿蜿：屈曲貌。《楚辞?离骚》：“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飞龙：《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孔疏：“犹若圣人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因以喻君主。陆游《题十八学士图》：“晋阳龙飞云，关洛万里即日平。”犬戎：先秦时戎人的一支。诗中指突厥。据《旧唐书?高祖本纪》及《刘文静传》载，唐高祖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自为手启，卑辞厚礼。遣刘文静使于突厥始毕可汗，令率兵相应。刘文静对始毕说：“愿与可汗兵马同入京师，人众土地入唐公，财帛金宝入突厥。”始毕大喜，出兵二千骑，献马千匹。②“亲出”二句：唐太宗能亲自出渭桥与颉利约盟，后又擒获颉利，他真的不愧是位英雄。颉利：东突厥可汗。武德九年（626年）八月，颉利引兵南下，至渭水便桥之北。唐太宗轻骑独出，与颉利盟于便桥之上，突厥军始退。贞观四年（630年），唐军出塞，大破突厥军，俘颉利至长安。《旧唐书?李靖传》载：“太宗初闻靖擒颉利，大悦，谓侍臣曰：‘联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太宗平定突厥，被尊为“天可汗”。此首歌颂唐太宗平定突厥的功绩。
十七
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祆寺建波斯。①
远人尽有如归乐，知是唐家全盛时。②
【注释】①“南海”二句：南海上的商船来自大食国，波斯人在西京建起了祆寺。大食：古国名。即阿拉伯帝国。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大食哈里发遣使来朝贡。《旧唐书?西戎传》载，大食国在“长安中，遣使献良马。景云二年，又献方物。开元初，遣使来朝，进马及宝钿带等方物”。大食商人多居于广州和扬州，广州设有蕃坊，以供居住。西京：即长安。唐以洛阳为东都，长安为西都。祆（xiān先）寺：祆教祭祀火神的寺院。祆教，即拜火教。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唐贞观五年，有传法穆护何禄将祆教诣阙闻奏。敕令长安崇化坊立祆寺，号大秦寺，又名波斯寺。”此外，长安布政坊、醴泉坊、普宁坊、靖恭坊均建有祆寺。波斯：古国名。即今伊朗。②“远人”二句：令远方来的人都有宾至如归之乐，这才是唐朝的全盛时期啊。如归：《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晋文公为盟主时，修平道路，装饰宫室，隶人百官皆以本职接待宾客，“宾至如归，无宁?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此首写唐代盛时的对外交流活动。
十八
五国风霜惨不支，崖山波浪浩无涯。①
当年国势陵迟甚，争怪诸贤说攘夷。②
【注释】①“五国”二句：徽、钦二帝在五国城中饱历风霜，惨不可支。崖山下浩荡无边的波浪覆灭了南宋小朝廷。五国：五国城。宋徽宗、钦宗被金人俘后，囚死于五国头城（即今黑龙江呼兰县）。崖山：在今广东新会县南。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宋军为元军战败，陆秀夫背负宋帝沉海于此。②“当年”二句：当年宋朝的国势已衰颓之极了，难怪那些学者要提出攘夷的高论了。陵迟：衰颓、没落。攘夷：抗拒异族入侵。《公羊传?僖公四年》：“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后世学者，当外患日深时每重申攘夷之说。刘《隐居通议?文章八》谓宋朝的道学家“方且雍雍然，峨峨然，交诵致知格物之微言，深赞攘夷复土之伟画”。此首咏北宋、南宋国势的衰微。
十九
黑水金山启伯图，长驱远世间无。①
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惊魂说拔都。②
【注释】①“黑水”二句：蒙古人在黑水金山之间开创宏伟的霸业，他们发动远征，长驱直入，世间所无。黑水：古河名。即黑龙江。金山：即按台山。汉称金微山。即今阿尔泰山。伯（bà霸）图：霸图。称霸的雄图。远：远征。②“至今”二句：直到今天那些碧眼黄须的西方人，谈起拔都来还是惊魂不定。拔都（1208—1255）：成吉思汗之孙。1236年，拔都为诸王之长，率军西征。蹂躏整个东欧，兵锋至今匈牙利、南斯拉夫一带。此首写蒙古西征的霸业。
二十
东海人奴盖世雄，卷舒八道势如风。①
碧蹄倘得擒渠反，大壑何由起蛰龙。②
【注释】①“东海”二句：那位在东海曾为家奴的丰臣秀吉，实在是盖世英雄，他在朝鲜国土上纵横驰骤，势似飘风。东海：日本位于东海之滨，因以指日本。人奴：奴仆。诗中指丰臣秀吉（1537—1598）。日本战国末期封建领主。他青年时曾为织田信长的从仆，称木下藤吉郎。屡立战功，成为信长麾下大将。后相继征服各地领主。统一日本。卷舒：犹屈伸、进退。八道：“指朝鲜。朝鲜全国分为三都、八道。《明史?朝鲜传》：“倭遂犯全庆，逼王京。王京为朝鲜八道之中。”八道，即京畿道、平安道、黄海道、江原道、庆尚道、全罗道、忠清道、咸镜道。②“碧蹄”二句：当日李如松若在碧蹄馆中擒他回来，那么在大海中蛰伏的巨龙就无由兴起了。碧蹄：碧蹄馆。朝鲜地名。《明史?日本传》载，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连陷釜山、汉城、平壤。中国派名将李如松为提督率兵援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如松师大捷于平壤，朝鲜所失四道并复。如松乘胜趋碧蹄馆，败而退师。”大壑：大海。蛰龙：指日本。两句说，丰臣秀吉若被擒获，日本就不能兴起。按，丰臣秀吉在侵朝之前，已基本完成日本全国统一大业，并建立了新的封建体制，推行新政策奖励新兴工商业。此首写日本战国末期武将丰臣秀吉的侵朝活动。
杂诗（三首）戊戌四月
《杂诗》三首，《静安诗稿》编于“戊戌四月”，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只列前二首。时静安初入《时务报》，并就读东文学社，接受新思想熏陶，曾阅读《读西学书法》及梁启超《农务新法》等书。报馆中工作烦杂，收入微薄，生活清苦。诗人自负才能，颇有鸿鹄万里之志，但又伤于局促斗室，不为世用。诗中流露出一位处于末世的青年学子矛盾不安的心情，在艺术上仍有模仿汉魏的痕迹。 一
飘风自北来，吹我中庭树。鸟乌覆其巢，向晦归何处？①
西山扬颓光，须臾复霾雾。□□长夜间，漫漫不知曙。②
旨蓄既以罄，桑土又云腐。欲从鸿鹄翔，铩羽不能遽。③
阴阳陶万汇，温溧固有数。亮无未雨谋，苍苍何喜怒。④
【注释】①“飘风”四句：暴风从西北吹来，摇撼我庭中的树木。乌鸟的巢也被倾覆，到黄昏时它将飞归何处？飘风：旋风、暴风。②“西山”四句：西山反照着落日的残辉，不多时又再笼罩着阴暗的夜雾。毛羽凋残的乌鸟在漫漫长夜中到处乱飞，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天亮。□□（xiáo萧）：羽毛残破貌。《诗?豳风?鸱?》：“予羽谯谯，予尾□□。”漫漫：长久貌。宁戚《饭牛歌》：“长夜漫漫何时旦。”③“旨蓄”四句：它的积蓄亦已用光，筑巢的桑根也都腐烂。想要追随鸿鹄远?高飞，但羽毛摧落不能马上实现。旨蓄：贮存的好食品。《诗?邶风?谷风》：“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桑土（dù杜）：桑根皮。《诗?七月?鸱?》：“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朱熹集传：“我及天未阴雨之时，而往取桑根以缠绵巢之隙穴，使之坚固，以备阴雨之患。”鸿鹄（hú斛）：即鹄。天鹅。鸿鹄善高飞，因以喻志向远大的人。铩羽：羽毛脱落。④“阴阳”四句：阴阳二气化生世间万物，暖和冷实应有个定数。料想那乌鸟也没有未雨绸缪，老天爷为何这般无常喜怒？万汇：犹万类，万物。韩愈《祭董相公文》：“五气叙行，万汇顺成。”温溧（lì栗）：暖寒。亮：通“谅”。时静安颇不安于报馆工作。三月廿日致许同蔺书中慨叹收入太少，“每月十二元”，但因“学东文势难间断，已成骑虎之势”，故“进退两难”，十分苦闷。
二
美人如桃李，灼灼照我颜。贻我绝代宝，昆山青琅□。①
一朝各千里，执手涕□澜。我身局斗室，我魂驰关山。②
神光互离合，咫尺不得攀。③惜哉此瑰宝，久弃巾箱间。④
日月如矢激，倏忽鬓毛斑。我诵《唐棣》诗，愧恧当奚言。⑤
【注释】①“美人”四句：美人像桃李花般美好，光彩照耀我的容颜。她赠给我绝代之宝———昆山出产的青玉。灼灼：鲜明貌。《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青琅□：青色的美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翠琅□，何以报之双玉盘。”其诗序又云：“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为小人。思以道术为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本诗当袭此意。②“一朝”四句：一朝分隔，各在千里。临别时执手相看，涕泪交流。我身局促于斗室之中，灵魂却驰飞于关山之外。□（wán完）澜：泪疾流貌。局：局限，拘束。③“神光”二句：两人的精神欲离还合，虽然近在咫尺也不得相亲。神光：精神、神采。曹植《洛神赋》：“徙倚傍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④“惜哉”二句：可惜啊，这珍贵的宝物，长期弃置在巾箱之中。瑰（quī归）宝：特别珍贵的物品。亦以比喻杰出的人才。巾箱：古时放头巾等小物品的箱子。两句为自己怀才不遇而叹息。时静安屡应乡试不中，又受其父责难，故精神苦闷。⑤“日月”四句：光阴如箭般迅疾，顷刻间便鬓发斑斑。我吟诵着《唐棣》诗篇，惭愧之馀又有什么话可说。唐棣：指《诗?小雅?常棣》。常棣，即棠棣、唐棣。首章云：“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七章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诗中极写兄弟之情，家庭之乐。愧恧（nǔ衄》：惭愧。末两句叹息自己作客他乡，不能与家人长聚。
三
豫章生七年，荏染不成株。其上矗□楠，郁郁干云衢。①
匠石忽惊视，谓与凡材殊。诘朝事斤斧，浃辰涂丹朱。②
明堂高且严，□荡天人居。虹梁抗日月，菡萏纷披敷。③
顾此豫章苗，谓为中□栌。付彼拙工辈，刻削失其初。④
柯干未云坚，不如栎与樗。中道失所养，幽怨当何如？⑤
【注释】①“豫章”四句：樟树生长了七年，还是枝条柔弱不能成材。它上边矗立着高大的楠，浓阴密布直上云天。豫章：指樟树。荏染：柔弱貌。《诗?小雅?巧言》：“荏染柔木，君子树之。”□（pián胼）楠：黄木与楠木。皆为大树。②“匠石”二句：能工巧匠偶然看到它，吃了一惊，说这不同于一般的树木。次日清晨便用斧子砍下来，不几天后便涂上鲜丽的红漆。匠石：《庄子?人间世》所载的名石的巧匠，善于鉴别树材的优势。诘朝：翌日，清晨。浃辰：自子日至亥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③“明堂”四句：朝廷的明堂高大庄严，是逍遥空阔的神仙居所。彩虹般的栋梁能担负着日月，上面绘画着许多美丽的荷花。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dié跌）荡：空旷无际貌。《汉书?礼乐志》：“天门开，荡荡。”天人：神仙。亦指皇帝。菡萏（hàndàn颔淡）：荷花。披敷：遍布。《鲁灵光殿赋》：“发秀吐荣，菡萏披敷。”④“顾此”四句：回头看看这樟树小苗，只适合做小小的斗拱。便交给那些手艺差的工匠，乱刻乱削失去了它的原状。中（zhòng众）：适宜。□栌（bólú薄卢）：斗拱。柱上托梁的木块。⑤“柯干”二句：当它枝干还未曾长得坚实时，连栎樗那样下劣之材也比不上。在半路中失去了依托，满怀幽怨那又怎么办呢？栋（lì砾）：麻栎。一种落叶乔木。因其木理扭曲，不能成材。《庄子?人间世》：“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樗（chū初）：即臭椿。古人常以为柴薪。静安在诗中以樟树自喻。樟树未曾长成，只能作下材之用。自伤自怨，可想见作者在时务报工作时的心境。《萧笺》谓“至匠石惊视、殊异凡材云云，岂其时已受知于罗振玉耶”，然据前后诗意，其说非是。
嘉兴道中
己亥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五月，静安自沪归故乡海宁，途经嘉兴所作。初夏清晨，朝阳初上，江南水乡一片繁荣的景象，使人心情欣悦，诗中也抹上一层静安少有的明快的色调。
舟入嘉兴郭，清光拂客衣。朝阳承月上，远树与星稀。①
岁富多新筑，潮平露旧矶。如闻迎大府，河上有旌□。②
【注释】①“舟入”四句：船驶入嘉兴城外，晨光映照着客子的衣裳。朝阳接着落月而上，远树上犹有稀疏的星星。据静安父乃誉的日记载，静安于阴历五月廿八日归海宁。嘉兴距海宁不过五十里，故当日可达。“朝阳”句是写当时实景。②“岁富”四句：丰收之后，农村多了新建的房子。潮水已平，露出旧时的矶石。好像听说要迎接大官到来，河上飘拂着旌旗。岁富：谓年景好。岁，指一年的农业收获。大府：大官。明清时称总督、巡抚为大府。八月十五夜月此诗《静安诗稿》列于《嘉兴道中》之后，《赵谱》失载。佛雏《王国维诗学著述系年》则编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萧笺》谓“当作于庚子（1900）中秋”。据《诗稿》排列顺序，当系于己亥为是。时为戊戌政变一周年，正当中秋月圆之夜，光绪帝却被囚于瀛台，维新派人士或被杀或流亡，不得团聚，故诗人所感尤深。
一餐灵药便长生，眼见山河几变更。①
留得当年好颜色，嫦娥底事太无情？②
【注释】①“一餐”二句：才吃罢灵药便求得长生，眼看着大地山河经历了多少回变更！灵药：指长生药。《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李商隐《嫦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谓“山河变更”，暗示变法失败。②“留得”二句：只为想留得当年美好的颜容而窃药，嫦娥为什么这样无情太甚！两句表面上是责备嫦娥贪恋长生而奔月，实际上是不满慈禧太后对光绪及维新人士的无情镇压。
红豆词（四首）
红豆词四首，《赵谱》编于光绪二十五年。时静安仍在东文学社，受到罗振玉的资助，解脱了经济上的困境，安心向学。组诗四首，当为在学时忆内之作。静安与妻莫氏，结缡于光绪二十二年冬，琴瑟静好，故诗中亦充满了亲爱之情。红豆，别名相思子。王维《相思》诗：“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
南国秋深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①
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②
【注释】①“南国”二句：南方已到秋深时候，又有什么办法呢？手拿着红豆子，几回细细摩挲。按，红豆树秋天结子，故此诗云“秋深”。王维诗流行本每作“春来发几枝”，当误。②“累累”二句：红豆子串串累累，本是无情之物，是谁人把闲愁寄托在它身上？累累（léi雷）：联贯成串貌。无情物：指草木。《坛经》：“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
二
门外青骢郭外舟，人生无奈是离愁。①
不辞苦向东风祝：到处人间作石尤。②
【注释】①“门外”二句：门前系着青骢马，郊外泊着客船，人生最无奈的是离愁别绪。青骢：毛色青白相杂的骏马。②“不辞”二句：我宁愿一再向东风祈求：您在人间到处都变作石尤风吧！石尤：石尤风。元伊世珍《琅?记》引《江湖纪闻》，谓有尤姓娶石氏女，情好甚笃。尤为商远行，妻阻之，不从。尤久不归，石思念成疾，临亡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故称逆风、打头风为“石尤”。南朝宋孝武帝《丁督护歌》：“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三
别浦盈盈水又波，凭栏渺渺思如何？①
纵教踏破江南种，只恐春来茁更多。②
【注释】①“别浦”二句：在河浦上绿水盈盈轻波荡漾，凭倚着栏干极目远眺，生起怎样的情怀啊！别浦：河流入江海之处。思（sì肆）：感情，情绪。②“纵教”二句：就算你把红豆踩破了，在江南种下，只怕到来年春天，会萌发出更多的相思！纵教（jiāo交）：即使。
四
匀圆万颗争相似，暗数千回不厌痴。①
留取他年银烛下，拈来细与话相思。②
【注释】①“匀圆”二句：相思子又圆又匀，千颗万颗是那么相似。暗自数遍千回万回，也不烦厌自己的情痴。两句写自己千百遍相思之情。②“留取”二句：等到将来的日子里，跟她在银烛之下，一颗一颗拈出来细细地倾诉相思之情。
题梅花画
对于年轻的静安来说，现实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恐怖之梦，污浊的人世，已使他厌倦了，哪里能寻得一片净土，寄托自己高洁的襟怀？罗浮山下的梅花林，才是静安的理想境界。《赵谱》编于光绪二十五年。（shà霎）：扇子。
梦中恐怖诸天堕，眼底尘埃百斛强。①
苦忆罗浮山下住，万梅花里一胡床。②
【注释】①“梦中”二句：梦中恐怖顿生，天空即将坠落。醒来时眼前只见重浊的尘埃。诸天：本佛教语，指众天神。诗中指天界、天空。斛（hú槲）：十斗为一斛。百斛，极言其重。静安于人世生活，常有恐惧与痛苦之感。后来他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引巴尔善曰：“彼远离希望与恐怖，而追求其纯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顷也。”静安一生所追求者亦此，惜不可得耳。②“苦忆”二句：最令人怀想的是住在罗浮山下，万树梅花中放置着一张小床，供我休息静赏。罗浮山：在广东博罗县境。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古代罗浮山遍植梅花。山中有梅花村。柳宗元《龙城录》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谪罗浮，一日在林间见美人淡妆素服出迎，语言清丽，芳香袭人。共饮至醉，醒后唯见大梅花树上，翠羽刺嘈，月落参横而已。诗中暗用此典。 题友人三十小像（二首）
作于光绪二十五年。题中的友人，当为静安的少年同学。《萧笺》云：“据陈守谦《祭王静安先生文》云：‘予与君之订交也，在清光绪辛卯岁，君年才十五耳……’云云，陈守谦长王氏七八岁，亦好宋诗。或其人耶？”诗中回忆旧时交谊，感慨世情变化，深刻沉着，不类青年手笔。
一
劝君惜取镜中姿，三十光阴隙里驰。①
四海一身原偶寄，千金三致岂前期。②
论才君自轻侪辈，学道余犹半黠痴，③
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④
【注释】①“劝君”二句：我劝您爱惜如今镜里的容姿，三十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次句语本《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意谓时间如在缝隙中窥见飞驰的白马，转瞬即逝。②“四海”二句：人的一身本是偶然寄居于四海之间，您能三次获得千金，也算是数有前定了。四海：古以中国四境有海环绕，因代指天下。千金三致：《史记?货殖列传》：“（范蠡）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上句意谓人生如寄，下句写友人善商贾致富。③“论才”二句：说到才能，您自然看不起庸碌的同辈了；学道有得，我还是那样痴黠各半的。侪（chái柴）辈：同辈，朋辈。半黠痴：谓性情中半是狡黠半是痴顽。《晋书?顾恺之传》：“恺之在桓温府，常云：“恺之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得平耳。’”痴，谓藏拙，不合流俗。诗中以东晋人物自况，可见静安之微尚。④“差喜”二句：可喜的是，我俩平生有同一癖好———喜欢在夜深时诵读陆游的诗篇。差：比较，略微。剑南诗：陆游有《剑南诗稿》。
二
几看昆池累劫灰，俄惊沧海又楼台。①
早知世界由心造，无奈悲欢触绪来。②
翁埠潮回千顷月，超山雪尽万株梅。③
卜邻莫忘他年约，同醉中山酒一杯。④
【注释】①“几看”二句：多少回看到昆明池下积起劫灰，忽然又惊见沧海变成陆地，建起楼台。劫灰：见《咏史二十首》之九注。次句写沧海桑田之感。晋葛洪《神仙传》：“（麻姑谓王方平曰）自接侍以来，见东海三为桑田。”②“早知”二句：我早已知道世界万象本由心生，最无奈悲欢之情还是触绪纷来。世界由心造：本佛教用语。《华严经?十地品》：“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意谓欲界、色界、无色界的一切皆由心造。触绪：触动心绪。两句谓世界本为虚妄，而个人感情仍难抑制。③“翁埠”二句：记得当年在翁埠观潮，千顷洪波，溶溶月色；又在超山踏雪，同赏那万树寒梅。翁埠：翁家埠。镇名。在海宁城西南三十里。为观钱塘江潮的胜处。超山：在海宁城西六十里。超然独特，故名。山多梅树，有宋梅尤为著名。两句回忆与友人交往的情景。④“卜邻”二句：不要忘记我们曾约定：他日愿为邻居，到那时同醉一杯中山酒吧！卜邻：选择邻居。向人表示愿结为邻。宋徐铉《稽神录?陆洎》：“惟君与我有缘，他日必当卜邻。”忘（wàng望）：读去声。中山酒：相传产于中山的一种酒，饮之可醉千日，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唐鲍溶《范真传侍御累有寄因奉酬》诗之五：“闻道中山酒，一杯千日酲。”
杂感
此诗是静安少时的重要作品，可窥见作者的志尚。诗人苦于纷纭尘务的拘束，常欲高蹈出世，骋怀于山水之间，过着平静的隐者生活。可惜他没有遇到武德、开元的太平时代，那就只能躲进自己营造的“乐土”中。以读书研究为终生的精神寄托。钱钟书《谈艺录》谓静安诗“佳者可入《饮冰室诗话》，而理窟过之”。并引录此诗云：“此非柏拉图之理想，而参以浪漫主义之企羡乎。”作于光绪二十五年。
侧身天地苦拘挛，姑射神人未可攀。①
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②
驰怀敷水条山里，托意开元武德间。③
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④
【注释】①“侧身”二句：我置身于天地之间，苦于受到拘束，而姑射神人的高境却无法追攀。侧身：厕身、置身。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诗之五：“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姑射神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后因以泛指仙人。诗中当以喻高洁美好的理想。②“云若”二句：白云是那样去住无心，总是悠闲淡静；流水如果真的不争竞的话，它就不会终日潺潺。上句出晋陶潜《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下句用杜甫《江亭》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诗人谈然物外，无心争竞。③“驰怀”二句：我的情怀驰骋于敷水、条山之内。我的心意寄托在武德、开元之间。敷水：水名。在陕西华阴县西，出敷谷，流入渭水。条山：中条山的省称。在山西西南部。敷水、条山，均古代隐者栖居之地。诗语本陆游《睡起已亭午终日凉甚有赋》诗：“颇闻王旅徂征近，敷水条山兴已狂。”钱钟书谓静安“‘敷水条山’四字，亦疑节取放翁《东篱》诗：‘每因清梦游敷水，自觉前身隐华山’，以平仄故，易‘华山’为‘条山’”。（见《谈艺录》26、352页）非是。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713—741）。武德：唐高祖李渊年号（618—626）。武德先于开元，本诗因格律而倒置之。杜甫《有叹》诗：“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武德、开元为唐朝国力鼎盛之时，故静安亦心向往之。两句虽本陆游《出游归鞍上口占》诗：“寄怀楚水吴山里，得意唐诗晋帖间。”然用意更为深刻。④“终古”二句：自古以来的诗人都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他们苦苦地在尘世中寻求不可得的乐土。终古：自古以来，往昔。无赖：无奈。乐土：安乐之地。《诗?魏风?硕鼠》：“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书古书中故纸
癸卯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春，静安应张謇之邀，至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任教，生活稍为平静。以后几年间，是诗人创作力量旺盛的时候，写下了大量诗词，在艺术上亦日趋成熟，“今朝随意写新诗”，可见其得意之情。
昨夜书中得故纸，今朝随意写新诗。
长捐箧底终无恙，比入怀中便足奇。①
黯淡谁能知汝恨，沾涂亦自笑余痴。
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②
【注释】①“昨夜”四句：昨夜在古书中偶然觅得一张旧纸，今朝便用来随意写上新诗。它长期丢弃在箧底一直无事，及至藏进我怀中便可称奇了。捐：丢弃。比：及。“长捐”二句，意在言外。静安一直郁郁失意，如今得到一个教职，自然心中快慰。②“黯淡”四句：黯淡无光，有谁能知道你的幽恨？东涂西抹，我也笑自己实在痴迷。写成诗后放在炉火中一烧了事———连同人间的是是非非。“黯淡”一语相关。既指纸质，亦写心境。诗人大概想跟过去的日子来个了断吧，他并没有把写成的新诗放入怀中珍藏，反而一把火把它烧掉。《萧笺》云：“东坡诗：‘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古今诗人所感略同。”缪钺《诗词散论》亦特录此诗，认为是静安悲观主义的代表作，并云：“诗中借故纸以喻人生，‘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隐含毁灭此生无复顾惜之意。”
端居（三首）
组诗三首，作于光绪二十九年夏初。几年来尘劳鞅掌的静安，得到了一个小息的机会，读书写作，自得其乐。他在《自序》中说，是年春，始读翻尔彭（Fairbanks）之社会学、及文（Jevons）之名学、海甫定（Hoffding）之心理学，又读巴尔善（Panlsen）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Windelband）之《哲学史》。读书之馀，或戏玩自娱，或游赏共乐。诗中表现了他的欣悦的心情，风格颇近陶、谢诸作。
一
端居多暇日，自与尘世疏。①
处处得幽赏，时时读异书。高吟惊户牖，清淡霏琼琚。②
有时作儿戏，距跃绕庭除。角力不耻北，说隐自忘愚。③
虽惭云中鹤，终胜辕下驹。如此胡不乐，问君意何如？④
【注释】①“端居”二句：平常生活颇多闲暇的日子，自然与扰攘的尘世疏远了。端居：平常居处。两句为组诗之缘起。②“处处”四句：处处可得到幽雅的赏玩，时时可读到新异的好书。有时高声吟咏，声震门户，有时良友清谈，倾珠吐玉。幽赏：指清雅的游赏。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异书：当指西方文史哲著作。霏琼琚：形容谈话如玉屑般霏霏而出。③“有时”四句：有时还学儿童游戏，欢欣跳跃绕着庭院；互相较量力气也不怕输。我喜欢这隐居生活，忘掉自己的可笑。距跃：跳跃。《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距跃三百。”向上跳为距，向前跳为跃。北：败北，输。说（yuè悦）隐：喜爱隐居。④“虽惭”四句：虽然惭愧不如云中之鹤，但总胜于辕下之驹。像这样啊为什么不快乐，问一问您意欲如何？云中鹤：比喻志趣高远的人。《南史?刘传》引刘孝标书：“（刘）矫矫出尘，如云中白鹤。”辕下驹：车辕下不惯驾车的幼马。比喻局促小器的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局趣（cù促），拘束。
二
阳春煦万物，嘉树自敷荣。枳棘茁其旁，既锄还复生。①
我生三十载，役役苦不平。如何万物长，自作牺与牲。②
安得吾丧我，表里洞澄莹。纤云归大壑，皓月行太清。③
不然苍苍者，褫我聪与明。冥然逐嗜欲，如蛾赴寒檠。④
何为方寸地，矛戟森纵横？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⑤
衮衮百年内，持此欲何成？⑥
【注释】①“阳春”四句：温暖的春天养育着万物，好树也自开出花朵。枳棘等恶木冒出在它旁边，锄掉之后又再长出来。煦（xù绪）：温暖。化育。唐裴度《诸葛武侯祠堂碑铭》：“煦物如春，化人如神。”敷荣：开花。②“我生”四句：我生下来三十年，终日辛劳真苦于世事不平。为何作为万物之长的人类，自己却成了牺牲品？役役：劳苦不息貌。《庄子?齐物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牺：祭祀用的纯色牲畜。牲：祭祀用的一般家畜。《书?微子》：“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牺、、牲。”③“安得”四句：怎能做到我摒弃了自己，使外表和内在都清澈明朗：像微云归于大谷，明月行于太空。吾丧我：《庄子?齐物论》：“今者，吾丧我。”郭象注：“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四句全用庄子意。写出诗人澄明的襟抱。张孝祥《水调歌头》：“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彻。”与此同意。然诗中似亦有叔本华的“自失”（一译“自我丧失”）的意味，“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34章）④“不然”四句：若不然，老天爷夺去我的聪明，使我昏昏然追逐着嗜欲，像飞蛾般扑向寒夜的灯光。苍苍：指天。褫（chǐ耻）：夺去。嗜欲：嗜好与欲望。指感官享受之欲。⑤“何为”四句：为什么在方寸之心中，总是戈戟森严纵横交错。想要领会道理又未有所得，光去追求外物又未能做到。方寸地：指心。闻道：领略道理。《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逐物：追求外物。《庄子?天下》：“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四句写精神的痛苦与矛盾。⑥“衮衮”二句：在流水般的百年人生中，持着这样的态度，又能想有什么成就呢？衮衮：大水奔流貌。形容岁月流逝。
三
孟夏天气柔，草木日夕长。①
远山入吾庐，顾影自骀荡。晴川带芳甸，十里平如掌。②
时与二三子，披草越林莽。清旷淡人虑，幽遗世网。③
归来倚小阁，坐待新月上。渔火散微星，暮钟发疏响。④
高谈达夜分，往往入遐想。咏此聊自娱，亦以示吾党。⑤
【注释】①“孟夏”二句：初夏时天气清和，草木日夜都在生长。孟夏：初夏。陶渊明《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②“远山”四句：远山映入我的小屋中，顾望影子也感到心情舒畅。晴天下的江水绕着芬芳的原野，一望十里，平坦如伸开的手掌。骀（dài殆）荡：怡悦。芳甸：花草丰茂的原野。③“时与”四句：不时跟两三位朋友出游，拨开荒草，越过树丛。清朗开阔的自然环境令人俗虑全消，在幽静丰茂的树林中摆脱尘世的束缚。二三子：犹言诸君，几个人。《论语?述而》：“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幽（qiàn倩）：幽静、茂密。世网：比喻人世上礼法、习俗等对人的束缚。陆机《赴洛道中作》诗：“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④“归来”四句：回来后闲凭在小阁上，等待新月升起。江上点点渔火像微星散坠，黄昏时寺院传来疏疏落落的钟声。⑤“高谈”四句：馀兴未息，大家高谈阔论直到深夜，所谈的内容往往能引发人悠远的想象。我写成这诗聊以自娱，也用来出示给我的朋友们看看。夜分：夜半。吾党：我辈。黄庭坚《松风阁诗》：“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嘲杜鹃（二首）
两首也是忆内之作。诗人听到杜鹃鸟的悲啼，引起许多感触。结婚七年，离多会少，通州距故乡不过二百馀里，也不能时时归去。题为嘲杜鹃，实亦有自嘲之意。作于光绪二十九年春。
一
去国千年万事非，蜀山回首梦依稀。①
自家惯作他乡客，犹自朝朝劝客归。②
【注释】①“去国”二句：杜鹃啊，你离开故国千年，世上万事皆非。回望蜀地山川，只馀得依稀残梦。传说杜鹃鸟为蜀王杜宇所化。《成都记》载，杜宇称望帝，好稼穑。死后，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②“自家”二句：你自己也惯作他乡之客，为什么还要朝朝苦劝行客归去呢？劝客归：《蜀王本纪》载，杜宇禅位出逃，“时此鸟适鸣，故蜀人以杜鹃鸣为悲望帝，其鸣为‘不如归去，云。”宋梅尧臣《杜鹃》诗：“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陈声聪《兼于阁诗话》卷三谓此诗“清虚绵邈，然其构思造语，仍近于词”。
二
干卿何事苦依依，尘世犹来爱别离。①
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催得几人归？②
【注释】①“干卿”二句：人世间自古以来都不免有别离的，这关你什么事要苦苦悲啼呢？干：关涉。卿：你。指杜鹃。②“岁岁”二句：你年年在天涯啼唤到血泪已尽，不知能够催得几多人归去？啼血：指杜鹃哀鸣出血。杜鹃鸟在春天杜鹃花开时即鸣，其喙又红色，故古人谓其“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唐顾况《子规》诗：“杜宇冤亡积有时，年年啼血动人悲。”
五月十五夜坐雨赋此
静安自幼体弱多病，他心中总是充满着人们难以理解的不安和痛苦。光绪二十八年春，得日人藤田丰八介绍，到东京留学，才四五月即患病归国。他在《自序》中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胸臆，自是始决计从事于哲学的研究。”秋天，他在致父王乃誉书中又谓近身体瘦弱，为系漫病，已非医治所能骤愈。诗人一直在疾病的阴影中生活，本诗正表现了他此时的心境。在艺术手法上，还是有摹拟陆游的痕迹。作于光绪二十九年。
积雨兼旬烟满湖，先生小疾未全苏。①
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②
江上痴云犹易散，胸中妄念苦难除。③
何当直上千峰顶，看取金波涌太虚。④
【注释】①“积雨”二句：连绵二十多天的苦雨初收，荒烟笼罩着湖水。先生的小病还未完全康复。积雨：久雨。兼旬：二十天。苏：苏息，恢复。②“水声”二句：雨后的流水声像骄横的将军那般粗厉壮猛，而阴沉的天色却像衰病的人那样黯淡凄凉。两句以猛将、病夫设喻。钱钟书《谈艺录》批评其“尤类朱竹《书剑南集后》所指摘者”。《萧笺》则谓二语“天象与人情交错为文”。③“江上”二句：江面上凝滞的阴云也还易散，而人胸中的种种妄念却难以消除。痴云：停滞不动的云。陆游《芒种后经旬无日不雨偶得长句》诗：“痴云不散犹遮客，野水无声自入池。”妄念：佛教语。虚妄的心念。释智《修习止观坐禅法要》：“若心不取，则妄念心息。”陆游《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诗：“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④“何当”二句：何时能直上千峰之顶，看那一轮明月从碧天中涌出！何当：何时。金波：谓月光。借指月亮。白居易《对琴待月》诗：“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太虚：空寂之境。指天空。《萧笺》云：“写此诗时值风华正茂，浮想联翩。‘何当直上千峰顶，看取金波涌太虚’，何尝不可视作向往人生最高之理想境界耶？”
游通州湖心亭
诗人常感到自己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儿，无法展翅高飞。在诗歌中一再叹息“我身局斗室”（《杂诗》）、“侧身天地苦拘挛”（《杂感》），他厌倦了役役的世网，每思倘徉于山水之间，以涤尽尘劳，寻回真我。通州故多佳景，但静安真的能够捐去万事，与山川景物融为一体吗？诗中抒发了对人生的深沉感喟，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使诗人总是陷于无法摆脱的痛苦中。作于光绪二十九年初夏。
扁舟出西郭，言访湖中寺。野鸟困樊笼，奋然思展翅。①
入门缘亭坳，尘劳始一憩。方悉亭午热，清风飒然至。②
新荷三两翻，葭去无际。湖光槛底明，山色尊前坠。③
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④
山川非吾故，纷然独相媚。嗟尔不能言，安得同把臂。⑤
【注释】①“扁舟”四句：驾一叶扁舟出到西郊，寻访那湖中的古寺。好比野鸟久困在笼子里，想要奋发展翅高飞。言：句首语词，无义。②“入门”四句：入寺门后沿着亭边漫步，尘世的劳碌到这时才稍得歇息。正愁中午时的暑热，清风忽又飒飒吹来。尘劳：世俗事务的劳累。南朝梁萧统《同泰僧正讲》诗：“何因动飞辔，暂使尘劳轻。”亭午：正午。③“新荷”四句：三两枝新荷在风前翻动，岸边的芦苇一望无际。栏干下湖光更觉鲜明，远处的山色仿佛移来座上。葭（jiātǎn加坦）：芦与荻。两种水生植物。尊前：樽前。尊，酒杯。④“人生”二句：人生总是苦于局促难伸，俯仰之间每多悲伤和恐惧。上句语出《北史?夏侯传》：“人生局促，何殊朝露。”局促，有匆促、短促意，亦有受束缚而不得舒展之意。杜甫《送樊侍御赴汉中判官》诗：“徘徊悲生离，局促老一世。”俯仰：低头抬头，形容时间短暂。王羲之《兰亭叙》：“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悲悸：悲伤与惊恐。两句是全诗主旨。静安一生情绪，可用此二语概括。⑤“山川”四句：山川虽不是我的故交，但还是纷纷向我作出美好的姿态。啊，可惜你们不能说话，怎样才能结为亲密的朋友？媚（mèi昧）：爱，取悦。把臂：握持手臂。表示亲密。
六月二十七日宿硖石
南通师范学校在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一正式开学。此诗作于六月二十七日，即阳历8月19日，为学校暑假期间，静安时正返海宁度假。在船中飞蚊纷扰，一夜无寐，思绪万千。天下之大，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回顾走过的二十七年人生道路，心中充满了怀疑和追悔。但又有谁人能理解自己呢？硖石，海宁镇名，距静安旧居所在的盐官镇约50里。
新秋一夜蚊如市，唤起劳人使自思。①
试问何乡堪着我？欲求大道况多歧。②
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③
欲语此怀谁与共，鼾声四起斗离离。④
【注释】①“新秋”二句：新秋时分，一夜中飞蚊喧门有如墟市，唤起这劳悴的人，叫自己细细思量。蚊如市：《埤雅?释虫》：“俗云，蚊有昏市。盖蝇成市于朝，蚊成市于暮。”劳人：忧伤之人。《诗?小雅?巷伯》：“视彼骄人，矜此劳人。”亦为劳苦之人。本诗中当兼有两意。②“试问”二句：试问哪一处地方能容得下我？想要寻求大道，却只见有许多歧途。着：安放，放置。多歧：语本《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静安常感到天地之大，无所容身。找不到合意的工作，不被人们所了解，精神上难寻出路。③“人生”二句：人生中，每当事过后总是留下追悔；知识不断增加，也只会增多心中的疑惑。两句是静安见道之语。钱钟书《谈艺录》云：“此皆西洋哲学常语；宋儒林之奇《拙斋纪闻》曰：‘疑字悔字，皆进学门户’，用意无此曲折。”《赵谱》云：“殆从叔本华知识论中得来，非寻常座右铭可比也。”④“欲语”二句：可是，我想把这看法说出来，又有谁能理解呢。已是夜深了，满天星斗灿烂，船上鼾声四起。离离：明亮貌。两句以他人之酣睡反衬自己的清醒。
秋夜即事
小诗是那样的明净，不染纤尘。表现了一位哲人澄彻的内心世界。作于光绪二十九年秋。
萧然饭罢步鱼矶，东寺疏钟度夕霏。①
一百八声亲数彻，不知清露湿人衣。②
【注释】①“萧然”二句：晚饭后悠闲地漫步在鱼矶上，东寺的疏钟透过黄昏的雾霭传来。萧然：萧洒、闲适。晋葛洪《抱朴子?刺骄》：“高蹈独往，萧然自得。”夕霏：夕霭，夜雾。②“一百”二句：一百八声钟我亲自一一数过，站久了，不知不觉清露沾湿了我的衣裳。一百八声：佛教认为人生有一百?八种烦恼，为除烦恼，故寺钟叩一百八下。又，褚人《坚瓠八集》：“天下晨昏钟声之数叩一百八声者，一岁之义也。盖年有十二月，有二十四气，又有七十二候，正得其数。” 偶成二首
静安为解决人生之问题，从事哲学研究，受叔本华影响甚深。二诗可看作是叔本华非理性主义伦理观的诠释。人能役使万物，而无法摆脱自己，个体在欲望和痛苦中挣扎。只有弃世绝欲，达到涅境界，才是最高理想。这是研究静安青年时代思想的重要作品。作于光绪二十九年秋。
一
我身即我敌，外物非所虞。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馀。①
网罟一朝作，鱼鸟失宁居。矫矫骅与骝，垂耳服我车。②
玉女粲然笑，照我读奇书。嗟汝矜智巧，坐此还自屠。③
一日战百虑，兹事与生俱。膏明兰自烧，古语良非虚。④
【注释】①“我身”四句：我的自身就是我的敌人，外界事物不是我所担忧的，当人生脱离襁褓之后，就有足够的能力去役使万物了。外物：外在的事物。《庄子?外物》：“外物不可必。”役物：谓役使外物为我所用。《荀子?修身》：“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首句为全诗之旨。以己身为己敌，中西古哲每有此深慨。《老子》所谓“贵大患若身”、“自胜”，孔子所谓“克己”，叔本华所谓“丧失自我”，皆此意。②“网罟”四句：人们一朝制成了网罟，游鱼和飞鸟就失去了安全；那高大强健的骏马，也垂首贴耳为我拉车子。网罟（ɡǔ古）：泛称各种网子。服车：驾车。四句点“役物”。③“玉女”四句：月亮仿佛像粲然而笑的仙女，照着我诵读奇书：唉，你总是这样恃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因此而毁掉自己！玉女：仙女。粲然：笑貌。奇书：诗中当指西哲的著作。矜；自恃、自夸。坐：因。自屠：自毁、自杀。《吴越春秋》：“国人作离别之声曰：天道?助兮，吴卒自屠。”陈师道《嗟哉行》：“韩子作志还自屠。”④“一日”四句：一日中要思考许许多多的问题，这事是与生俱来的。古时所说“兰膏自煎”，的确不是句虚话。《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成玄英疏：“膏能照明，以充灯炬，为其有用，故被煎烧。岂独膏木，在人亦焉。”梁萧子显《美女篇》：“馀光幸未息，兰膏空自煎。”兰膏，以兰草所浸的膏油。《楚辞?招魂》：“兰膏明烛。”五臣注：“以兰渍膏，取其香也。”此可作“我身即我敌”的诠释。
二
□□茧中蛹，自缚还自钻。解铃虎颔下，只待系者还。①
大患固在我，他求宁非谩。②
所以古达人，独求心所安。翩然鸿鹄举，山水恣汗漫。③
奇花散□谷，喈喈鸣□鸾。悠然七尺外，独得我所观。④
至人更卓绝，古井浩无澜。中夜搏嗜欲，甲裳朱且殷。⑤
凯歌唱明发，筋力亦云单。蝉蜕人间世，兀然入泥洹。⑥
此语闻自昔，践之良独难。厥途果奚从，吾欲问瞿昙。⑦
【注释】①“□□”四句：那在茧中蠕蠕而动的虫蛹，它作茧自缚却又自己钻出。在老虎的颔下解铃，还须等系铃的人回来。□□：同“蠕蠕”。昆虫爬动的样子。自缚：《景德传灯录》卷二九：“声闻执法坐禅，如蚕吐丝自缚。”解铃：宋释惠洪《林间集》卷下载，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无人能对。泰钦禅师至，曰：“系者解得。”两句皆用佛典。静安时探讨哲学，思想上激烈矛盾冲突，无法自解，故有此喻。②“大患”二句：我知道，大祸患的产生全在于自己，从外界寻求解决办法，岂不是句诳语？大患：《老子》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人，作为生命个体存在，即不免有大祸患。静安在《红楼梦评论》开头即引用老子此语及《庄子》“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说明人类的忧患是与生俱来的。谩（mán蛮）：谎言。二语阐发上章“我身即我敌”之意。③“所以”四句：所以古时的通达事理的人，只是求自己心之所安。如鸿鹄般翩然高举，在山水之间纵意遨游。达人：达理之人。《左传?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孔疏：“谓知能通达之人。”汗漫（mán蛮）：漫游，远游。④“奇花”四句：奇异的花卉散开在山谷中，高贵的鸾凤在美妙地鸣叫。我在这七尺身躯之外，能独自悠然地观赏。□（jiàn涧）谷：两山之间的谷道。喈喈（jiē皆）：像声词。形容禽鸟的鸣声。□（yuān渊）鸾：鸾凤。⑤“至人”四句：至人更是超凡脱俗，他的心如古井般深静无波。中夜时跟自己的嗜欲相搏斗，仿佛鲜血染满了战袍。至人：道家指修养极高，以达无我之境的人。《庄子?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甲裳：皮革制的战裳。殷；红色。四句写“至人”以己为敌。⑥“凯歌”四句：当清晨唱起凯歌时，他已是筋疲力尽了。便像蝉蜕般离开人间，沉沉地进入涅的境界。明发：清晨、黎明。单：通“殚”。竭力。蝉蜕：蝉自幼虫变为成虫时须蜕壳。因以喻去故就新，脱胎换骨。兀然：昏沉貌。泥洹：佛教语。亦译作“涅”。意为“寂灭”。为佛教全部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大乘起信论》：“以无明灭故，心无有起；以无起故，境界随灭；以因缘俱灭故，心相皆尽，名得涅。”末语亦叔本华所说的“解脱”、“寂灭中的极乐（《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编68章），“归于梵天”、“进入涅”（同上71章）。⑦“此语”四句：这些我从古人的书中知道，但要实践它也实在艰难。这条路何去何从，我真想问问释迦牟尼了。瞿昙：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之姓。
拚飞
叔本华认为，“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篇57章）。静安在诗词中也多次写自己的痛苦与无聊。本诗中的“拚飞”，也是叔本华所说的“无目标无休止的追求挣扎”（同上），什么活动都是无聊的，无论是在山林中，在欢场里，都无法摆脱那与生俱来的痛苦。唯一稍可慰藉的只有艺术———“言愁诗句”，以解闲愁。作于光绪二十九年秋。
拚飞懒逐九秋雕，孤耿真成八月蜩。①
偶作山游难尽兴，独寻僧话亦无聊。②
欢场只自增萧瑟，人海何由慰寂寥。③
不有言愁诗句在，闲愁那得暂时消。④
【注释】①“拚飞”二句：我懒得去追随秋天的大雕上下翻飞，我的心情好比那八月的寒蝉无法振作。拚（fān翻）飞：翻飞。上下飞翔。《诗?周颂?小毖》：“拚飞维鸟。”朱熹集传：“拚，飞貌。”孤耿：自谦之辞。犹言“鄙意”。蜩（tiáo条）：蝉。蝉鸣于夏，入秋则衰亡。②“偶作”二句：偶然去游山玩水也难以尽兴，独自找僧人谈话也觉无聊。两句可以叔本华的话作解：“困乏和痛苦如果一旦予人以喘息，空虚无聊又立即如此围拢来，以致人必然又需要消遣。”（《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篇57章）诗人想借游山与谈话消除困苦，但又招致了无聊。③“欢场”二句：在寻欢作乐的场所中只能增加萧条冷落之感；茫茫人海，有什么方法排遣自己的寂寞呢？欢场：欢乐的场景。④“不有”二句：若不是有这些言愁说恨的诗句，那心中的闲愁又怎能暂时消解啊！末二语亦是王国维对文学功用的看法。叔本华认为通过艺术的解脱之道是暂时的，最彻底的解脱则是佛教的涅境界。静安亦借诗词创作及鉴赏以求得暂时的精神解脱。
重游狼山寺
狼山在江苏南通南郊，高仅百馀米，北瞰平原，南临长江，眼界空阔，故自唐宋以来，骚人墨客吟赏不绝。山有五，名女仙、军山、剑脊、马鞍、宝塔，合称白狼五山。山中寺院建筑群总名广教寺。静安于南通任教时，曾屡游狼山。作于光绪二十九年秋。
不过招提半载馀，秋高重访素师居。①
□来桑下还三宿，便拟山中构一庐。②
此地果容成小隐，百年那厌读奇书。③
君看岭外嚣尘上，讵有吾侪息影区！④
【注释】①“不过”二句：我不到狼山寺已有半年多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再来访问素师的居外。招提：梵语“四方”的音译为“拓斗提奢”，省为“拓提”，后误为“招提”。四方僧之住处称招提僧坊，因以为寺院的别称。素师；僧名。②“来”二句：我再来好比那桑下三宿之恋，便想要在山中建间小屋居留了。□（qiè挈）来：犹言来。桑下三宿：佛教语。《后汉书?襄楷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李贤注：“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③“此地”二句：这个地方果真能容我作山林小隐，人生百年怎会厌烦细读奇书呢！小隐：谓隐居山林。晋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④“君看”二句：您看看在山岭外那纷纷扰扰的尘世上，哪有我辈安闲居住的地方啊！嚣尘：喧闹扬尘。指人世。息影：语本《庄子?渔父》：“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因以息影指闲居、归隐。
尘劳
“尘劳”之意，屡见于静安诗词。厌烦污浊的尘世，更惮于肉体和精神上的劳苦，诗人只希望得到真正的解脱，叔本华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那敏感的心上：“一种极高超的人物性格总带有几分沉默伤感的色彩……意识着一切身外之物的空虚，意识着一切生命的痛苦，不只是意识着自己的痛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编68章）既然问天无语，埋忧无地，自杀也许是最合适的选择了。叔本华虽不赞成自杀，但他理解自杀者为逃避痛苦而导致自己的否定、导致解脱的深层动机。静安最终选择了这一道路，恐怕不是偶然的。作于光绪二十九年秋。
迢迢征雁过东皋，谡谡长松卷怒涛。①
苦觉秋风欺病骨，不堪宵梦续尘劳。②
至今呵壁天无语，终古埋忧地不牢。③
投阁沉渊争一间，子云何事反离骚？④
【注释】①“迢迢”二句：迢迢千里南飞的大雁经过东皋，高大的松林风声谡谡，仿佛卷起怒涛。谡谡（sù肃）：劲风声。《世说新语?赏誉》：“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②“苦觉”二句：更感觉寒冷的秋风像在欺凌我的病体，不堪的是连晚上做梦也继续白天的劳苦。病骨：指多病消瘦的身体。尘劳：尘世间的劳苦。③“至今”二句：直到如今，若还呵壁问天，天仍无语；自古以来，想要埋忧于地，地亦不牢。呵壁：汉王逸《天问序》：“屈原既放，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因以呵壁为向天责问以抒愤懑之典。天问，谓心有抑郁不平之事而向天诉问。屈原作《天问》，王逸《序》云：“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埋忧：《后汉书?仲长统传》：“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埋忧无地，谓无处可排遣忧愁。陆游《溪上避暑》诗：“古来宁有地埋忧？”④“投阁”二句：扬雄投阁与屈子沉渊两事，相去不过一间而已，扬雄为什么要作《反离骚》呢？投阁：《汉书?扬雄传赞》谓扬雄时校书天禄阁，闻王莽诛甄丰，谪刘?，恐被株连，乃投阁，几死。后有诏勿问。京师传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沉渊：沉没于渊。指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中。一间（jiàn涧）：犹言“一线”，谓距离极近。子云：扬雄之字。反离骚：扬雄所作的赋名。《汉书?扬雄传》：“（雄）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静安认为扬雄非屈原知己。屈原自沉，原因是问天无语，埋忧无地，内心的委屈与痛苦无法消释，只得寻求永久的解脱。王氏与屈子，颇有异代同悲之慨。
来日二首
静安研究哲学，是为了探讨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但他也越来越感到，时间过得太快，要学的东西太多，而真理却无法穷尽。他在《自序》中叹息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二诗写自己的求索过程。他独自在幽暗的山谷中探寻前路，筋疲力竭。虽看到一线曙光，但又找不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处所，他想改途易辙了。作于光绪二十九年。
一
来日滔滔来，去日滔滔去。适然百年内，与此七尺遇。①
尔从何处来？行将徂何处？②
扶服径幽谷，途远日又暮。然一罅开，熹微知天曙。③
便欲从此逝，荆棘窘余步。税驾知何所，漫漫就前路。④
常恐一掷中，失此黄金注。⑤
我力既云，哲人倘见度。瞻望弗可及，求之缣与素。⑥
【注释】①“来日”四句：未来的日子像滔滔的水奔涌而来，过去的日子像滔滔的水奔流而去。我自己只不过是偶然生下来，在短短的百年间寄寓在这七尺之躯内。适然：偶然。七尺：指身体。②“尔从”二句：你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徂（cú殂）：往。两句是古今哲人最大的疑问，亦为全诗之主旨。静安在《红楼梦评论》中引裒加尔诗云：“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又云：“裒加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③“扶服”四句：我急急匆匆地循着幽谷竭力前行，路途遥远，日又将暮。忽然天上的阴云开了一条缝隙，透下淡弱的晨光，知道天又将亮了。扶服：同“匍匐”。手足着地而行，形容急遽。《礼?檀弓下》：“《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途远”句：北周庾信《哀江南赋》：“日暮途远，人间何世！”（shà霎）然；散开貌。④“便欲”四句：我便想从此离去，但到处荆棘丛生，使我无法举步。我将到哪儿停下来？只好走上漫长的前路。税驾：歇下车马，休息。四句写彷徨的心情。⑤“常恐”二句：还怕在这孤注一掷中，失去最贵重的本钱！一掷：指最后一次掷骰子，以决输赢。静安把学习哲学作为孤注，希望以此解决人生种种问题，但又疑虑是否选错了道路，失去宝贵的时间。⑥“我力”四句：我的气力早已竭尽，哲人们能把我接引吗？四处盼望都不能见着，只好从书本中去寻求。（pū铺）：衰竭。缣素：细绢。指书册。
二
宇宙何寥廓，吾知则有涯。面墙见人影，真面固难知。①
□□半在水，本末互参池。持刀剡作矢，劲直固无亏。②
耳目不足凭，何况胸所思。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③
相逢梦中人，谁为析余疑？吾侪皆肉眼，何用试金篦。④
【注释】①“宇宙”四句：宇宙是那样辽阔无边，而我的知识则有个止境。好比面对墙壁只看见人影，而本来的面目实在难知。寥廓：空旷深远。“吾知”句：语本《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世间的知识是无穷的，而个人所能掌握到的是有限的。“面墙”二句：两句源于柏拉图《理想国》中的“洞穴设喻”：设想有人处于黑暗洞穴中，面壁而缚，只能见到火炬在壁上所投下的他人的影子，便以为这些人影便是真实的存在了。静安在认识论上亦接受康德的思想。康德认为“事物本身”和“眼中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人们知道的只是眼中“看到”的事物，而永远无法确知事物“本来”的面貌。②“□□”四句：箭竹一半浸在水中，竹根和竹梢长短不齐，拿刀子把它削成箭杆，它的劲直一点也没有失去。□□（qūnlù□路）：箭竹。参池：参差，长短不齐。剡（yǎn艳）：削，削尖。③“耳目”四句：连耳所听和眼所见的都不足为凭，何况是心中所想的呢。人生是一场大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叔本华说：“人生是一大梦”，人生和梦都是同一本书的页子，梦中同样也有一种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可以推求。（《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编5章）。④“相逢”四句：我遇到的同样是梦中人，谁能为我解决这个疑问呢？我们都是凡夫肉眼，即使用金篦来医治也是没用的。金篦：即金。古时从印度传入的治眼疾的工具，形如箭头，用以刮去眼膜，使失明者复明。《大般涅经》：“如目盲人，为治目故，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决其眼膜。”
登狼山支云塔
支云塔是狼山的胜境，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明成化十六年（1480）焚毁，十八年重建。塔高五层，方形仿楼阁式，有木梯可登顶，俯眺长江景色。清张裕钊《游狼山记》：“山多古松桂，桧柏数百株，倚山为寺，寺错树间。最上为支云塔，危居山巅，万景毕纳。”诗中写登塔时所见所感，悲世事之变迁，伤人生之局促。静安像这的孤塔，兀立于天地之间，纵览今古，他领略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与悲哀。作于光绪二十九年。
数峰明媚互招寻，□□孤塔试一临。①
槛底江流仍日夜，岩间海草未销沉。②
蓬莱自合今时浅，哀乐偏于我辈深。③
局促百年何足道，沧桑回首亦□□。④
【注释】①“数峰”二句：几座鲜明美好的山峰像在互相召唤着，我登上这孤耸的支云塔向远方眺望。招寻：招呼，召唤。②“槛底”二句：栏干下的江流依然昼夜不息，岩石间的海草还未凋枯漂去。两句以无尽的江流与细微的海草作对比，以见自然的永恒与生命的短暂。③“蓬莱”二句：时至今日，蓬莱的水又该浅于往时了；而对哀乐的感受，偏是我这样的人特别深刻。上句用沧海桑田之典。《神仙传?王远》载：“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下句语出《世说新语?伤逝》王戎丧子，悲不自胜。山简问其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静安已预感到世事将发生重大的变迁，而自己的感情又特别深刻和专注，故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④“局促”二句：人生短促的百年又有什么值得说的呢？回头看看，沧海桑田的变化是多么迅速！局促：短促、拘束。诗中当合用二意。□□（qīn侵）：马速行貌。引申为疾速。
病中即事
甲辰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正月，静安因积劳过度，患了瘰疬。精神的苦闷加上疾病的折磨，实在难以自振。不能读书，不能出游，终日困卧在床上，在一月二十二日写给父亲的信中说到这病是陈患，系劳致，非二三月不可，日费元馀。他真想回到故乡买山归隐了。
滴残春雨住无期，开尽园花卧不知。①
困病废书增寂寞，强颜入世苦支离。②
拟随桑户游方外，未免杨朱泣路歧。③
闻道南山薇蕨美，膏车径去莫迟疑。④
【注释】①“滴残”二句：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病卧在床上，园中的花开尽了也不知道。②“因病”二句：因病而弃书不读，更增加寂寞之感；想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世务，可又苦于病体衰疲。支离：憔悴，衰疲。③“拟随”二句：想要追随子桑户出游于尘世之外，但又不免像杨朱那样泣于歧路，无法作出抉择。桑户：即子桑户。古代鲁国的隐士。《庄子?大宗师》载，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友，桑户死，其二人临尸而歌。孔子认为这三人是“游方之外者也”。方外：世外。唐权德舆《卧病喜惠上人李炼师茅处士见访》诗：“方外三贤人，惠然来相亲。”杨朱：战国时学者。《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魏阮籍《咏怀》之二十：“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④“闻道”二句：听说终南山中薇蕨长得很好，快点儿驾车前往，不要迟疑了。南山：终南山。在今陕西西安市南。为古代隐者隐居之地。薇蕨：薇，即野豌豆；蕨，蕨菜。薇蕨皆为野蔬，隐者所食。《诗?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膏车：以油涂车轴。驾车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暮春
光绪三十年三月下旬，静安自沪返海宁休养。宿疾新愈，心情怡悦，眼前万物，都充满了勃勃生机。他很少有这样的闲心，去欣赏那蛙鸣燕舞。甚至觉得，生活还是有意义的，读书散步，优悠度日，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晨翻书帙鸟无哗，晚步郊原草正芽。①
院落春深新著燕，池塘雨过乱鸣蛙。②
心闲差许观身世，病起初能玩物华。③
但使猖狂过百岁，不嫌孤负此生涯。④
【注释】①“晨翻”二句：清晨时翻阅书卷，也不觉鸟儿喧闹；傍晚时散步郊原，青草正在抽芽。“鸟无哗”，意谓专心读书，故不闻鸟声。②“院落”二句：春深时分，院子里飞来了筑巢的新燕；微雨过后，池塘中响起零乱的蛙声。③“心闲”二句：心情闲适，这时可以冷静地观察自身与世界；久病初愈，还能够细细地赏玩自然景物。差许：尚可。物华：自然景物。④“但使”二句：只要让我这样随心所欲地度过百岁，我也不嫌会辜负这一生。猖狂：无所束缚，随心所欲。《庄子?在宥》：“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孤负：同“辜负”。
冯生
冯生，语本汉贾谊《鸟赋》：“贪夫徇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冯生，意为恃矜其生，贪生。人们都是珍惜自己生命的，为了活着，得吃饭穿衣，静安一生，都不免为衣食奔走，故对“冯生”一语深有所感。他在同年撰的《红楼梦评论》中又说：“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痛苦及其解脱之道，而吾侪冯生之徒，于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此诗亦着意写人生之痛苦，但解脱之道却不易寻求，只能作“但索丹方”的无可奈何的呼号了。诗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春暮。静安时闲居海宁，经济收入减少，生活颇为窘逼，故此诗当有实际感受而发。
众庶冯生自足悲，真人□□何事困。①
家贫且贷河侯粟，行苦终思牧女糜。②
溟海巨鹏将徙日，雪山大道未成时。③
生平不索长生药，但索丹方可忍饥。④
【注释】①“众庶”二句：一般的芸芸众生贪恋生命已自足悲，为什么连得道的真人也要为饮食所困？冯（píng凭）生：《史记?伯夷列传》引贾谊“众庶冯生”语。司马贞索隐：“冯者，恃也，音凭。言众庶之情，盖恃矜其生也。邹诞本作‘每生’。每者，冒也，即贪冒之义。”真人：道家称存养本性的得道的人。《庄子?大宗师》：“古人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zhānyì毡以）：，稠粥；，以油和米粉制成的粥状食品，亦泛指粥。“□”字上声，此作平声读。②“家贫”二句：像庄周那样修养很高的人也因家贫而向监河侯借粟，像释迦牟尼那样道行坚苦的人也因腹饥而要吃牧女奉献的乳糜。上句典出《庄子?外物》：“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下句典见《佛本行经?不然阿兰品第十五》：“（释迦）日进一麻，半粒粳米，日日省食，久羸形体。……于是便受，喜悦喜力，二女乳糜，甘露之施。”谓释迦在尼禅河边苦修，因断食而身体衰弱，后来接受了牧女难陀波罗献奉的乳糜。③“溟海”二句：那正是在北海中的巨鹏将要南飞之日，雪山中苦修的释迦还未得大道之时。上句典出《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雪山：指印度北部诸雪山。相传释迦牟尼道前曾在雪山中苦行，故释迦又称“雪山大士”、“雪山童子”。“溟海”句呼应“家贫”句，“雪山”句呼应“行苦”句。诗意谓庄周、释迦等大智大慧者在大道未成时依然为饥寒所困。④“生平”二句：我平生不愿索求长生之药，但索取丹方便可忍饥了。丹方：炼丹药的方术。晋葛洪《抱朴子?金丹》：“又诸小饵丹方甚多，然作之有深浅，故力势不同。”诗中当指辟谷服食之方。如灵宝派之“入山终身不食方”、“休粮方”、“知命丹”等，服食之后，据云可终身不饥。两句是愤激之语。人生求温饱甚难，得辟谷之方可忍饥不食，则更胜于古之真人了。《萧笺》云：“此诗结语“吐词不惟有见，且极沉痛！而又为最平常之道理。” 晓步
此诗与《暮春》情调相仿，自然明快，实不可多得的佳作。光绪三十年春夏之间，静安在海宁家居养病，几年来在外劳碌奔波，难有片时宁息，如今可以好好享受闲适的生活了。静安在晨间散步，赏玩眼前的美景，春日万物昭苏，精神自觉振奋。
兴来随意步南阡，夹道垂杨相带妍。①
万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②
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③
我与野鸥申后约，不辞旦旦冒寒烟。④
【注释】①“兴来”二句：清晨时乘兴在南郊随意漫步，小路两旁的垂杨相映，更觉鲜妍。阡：道路，借指野外。②“万木”二句：万木在新雨之后仿佛还在沉睡，各种动物已经在晓风吹拂中苏醒了。沉酣：熟睡貌。树木含雨而低垂，故云。百昌：百物。诗中专指动物。③“四时”二句：一年四季中最可爱的只有春天，如果做到“能狂”这点便可算是少年人了。两句从韩《三月》诗“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化出，然用意比韩诗深刻。一“狂”字，可想见静安内心的孤傲。钱钟书《谈艺录》云：“谓老成人而‘能狂’，即不失为‘少年’，即言倘狂态尚犹存，则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意谓“能狂”即具有年轻人的心态。④“我与”二句：我跟野鸥一再申明后约：我不辞日日冲寒，与它同游于野烟之中。末两句谓与鸥鸟为友，微露诗人隐逸的志趣。《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人无机诈之心，故能与鸥鸟亲近。
蚕
这首诗是叔本华的人生哲学的图解。叔本华认为，“以生命意志本身为内在本质的自然，也以它全部的力量在鞭策着人和动物去繁殖。”大自然所关心的只是种族的保存，对个体的死亡是完全不关心的。（《意志》第四编60章）诗中以蚕为喻，揭示大自然的内在本质，即所谓的生命意志，在性与生殖上表现得最为强烈。而作为个体的人，对生命中的劳悴与死亡，只能感到痛苦与无奈。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春。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篚。①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
丝尽口卒，织就鸳鸯被②。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
索其偶，如马遭鞭棰。濡视遗卵，恬然即泥滓。③
明年二三月，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④
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
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⑤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⑥
【注释】①“余家”四句：我家在浙水之滨，方圆百里栽种桑树。年年三四月间，春蚕盛满了人家的筐子。浙水：即浙江、钱塘江。静安故居海宁盐官镇，在钱塘江北岸。筐篚（fěi匪）：泛指养蚕的器具。如蚕箔、蚕簇等，均以竹编成。②“蠕蠕”六句：蚕儿蠕蠕而动，食了又歇；蠢蠢而动，眠了又起。吃桑叶虽然要辛苦别人，但吐丝还得靠它自己。丝吐尽了，蚕儿也困乏不堪，而蚕丝却织成名贵的鸳鸯锦被。眠又起：蚕要经过三眠三起才能吐丝成蛹。操作：指蚕吐丝作茧。□（tú屠）：疲病。《诗?豳风?鸱?》：“予口卒。”意谓因口的劳累而致病困。③“一朝”六句：蚕蛹一朝变成蚕蛾，就把蚕茧弃如敝屣。赶忙要去找寻配偶，像马儿被鞭抽那样急急匆匆。辛苦地产下它的卵子后，便安静地死去，复归尘土。敝屣：旧鞋。喻要丢弃的无用之物。《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也。”、屣通。（zhuān专）：仅仅。濡（xǔrú许如）：语出《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引申为滋长化育。《淮南子?真训》：“阴阳所，雨露所濡……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此指蚕儿交配后产卵。恬然：安然。即：就。④“明年”四句：到了明年二三月的时候，又孵化成一条条蚕子。在渺渺茫茫的千万年中，就这样反复循环，周而复始。踾踾（luǒ裸）：赤体之状。《荀子?赋篇》：“有物于此，踾踾兮其状，屡化如神。”⑤“嗟汝”六句：唉，蚕儿啊，你究竟干什么？仓促地经历了生死过程。难道真的喜欢这种生活，还是由老天爷所给予的呢？给予的固然是没有仁爱，喜欢的也就这么过去了。伊：语助词，无义。⑥“劝君”二句：劝劝您不要再唱了，人生也是像蚕儿那样的。末二句点出主题。
平生
静安在光绪三十年（1904）夏五月，撰《红楼梦评论》一文，引录此诗。《萧笺》云：“王氏持叔本华哲学以评《红楼梦》，认为《红楼梦》一书大旨在于描写人生之痛苦及其解脱之道。”此诗亦将人间视为真正的地狱，而死后的解脱与否，亦不可知。哀众生之苦痛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自求，其悲观情绪较《红楼梦评论》为甚。
平生苦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①
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尚乌号。②
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③
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④
【注释】①“平生”二句：我平生最想做的是，带着卢敖东游蓬莱仙岛，沐浴在大海波涛之中。卢敖：秦时燕人，秦始皇召为博士，使求神仙。《淮南子?道应训》：“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唯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游，至长不渝。”②“何处”二句：在什么地方能听到云中鸡犬之声？直到如今鼎湖畔还有乌鸦啼叫。上句典出汉王充《论衡?道虚》。谓淮南王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下句典出《史记?封禅书》。谓黄帝铸鼎荆山下，鼎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升天，堕其弓，百姓抱其弓而号。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两句意谓神仙不死之说亦为虚妄。③“人间”二句；人间和地狱本来就没有什么分别，死后的所谓泥洹也是徒然自夸而已。间（jiàn涧）：间隔。泥洹：即“涅”。见《偶成》二首之一注。静安在《红楼梦评论》中说：“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人间充满忧患，则何殊地狱。叔本华认为最根本的解脱是达到涅境界，而静安于此诗中亦否定之，可见其对叔氏之伦理思想已产生怀疑。④“终古”二句：自古至今，芸芸众生都无超度之日，那么释迦牟尼也只好在尘世终老了。世尊：佛教尊称佛祖释迦牟尼为世尊。《大乘义章》卷二十：“佛备众德，为世钦重，故号世尊。”《红楼梦评论》云：佛之言曰：“若不得众生尽度，誓不成佛。”又云：“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尚在不可知之数也。”静安认为，个人只是“小宇宙”，而世界方为“大宇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释迦不能实践尽度众生的诺言，故自身之解脱亦属疑问了。
秀州
秀州，五代时吴越置，治所在嘉兴。宋代升为嘉兴府。嘉兴距海宁不过百里，为静安自上海返乡必经之地。城南有南湖，又名鸳鸯湖。湖畔有烟雨楼，为嘉兴之名胜。作于光绪三十年。
看月不知清夜长，归桡渐入秀州乡。①
天边远树山千叠，风里垂杨态万方。②
一自名园窜狐兔，至今渌水少鸳鸯。③
不须为唱梅村曲，芳草萋萋自断肠！④
【注释】①“看月”二句：看着明月，不知不觉漫长的静夜已过，归家的船儿慢慢驶进秀州的郊外。两句暗写一夜无眠。②“天边”二句：只见天边远处的树林，青山千叠，在春风中婀娜舞动的垂杨，真是仪态万方。态万方：形容姿态、情调样样都美。汉张衡《同声歌》：“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③“一自”二句：自从那名园荒废、狐兔纵横之后，到如今南湖的渌水也不再有对对鸳鸯。名园：指嘉兴南湖畔明末吴昌时的园林故宅。《明史?周延儒传》载：“（吴）昌时，嘉兴人，有干才，颇为东林效奔走，然为人墨而傲，通厂卫，把持朝官，同朝咸嫉之。”崇祯十六年，昌时被劾弃市。吴梅村作《鸳湖曲》以吊之，中有句云：“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中散弹琴竟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土亦难留。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偷窥老兵怒。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南湖，又名鸳鸯湖。④“不须”二句：不须再唱吴梅村的《鸳湖曲》了，光是看到园中的萋萋芳草，已令人感怆无限。梅村：吴伟业的号。吴梅村是明末清初诗人。崇祯进士，官左庶子，弘光朝任少詹事。入清后官国子祭酒。其诗多寓家国身世之感，苍凉激楚。《圆圆曲》、《鸳湖曲》、《楚两生行》等，皆集中之名作。
偶成
此诗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秋。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大动荡、大变化的时期，在文学领域上，流派纷呈，名家辈出，但其中亦颇有不学浅薄之徒，率尔操觚，以盗虚声。静安在诗中清醒地指出，趋时的文字是没有永久价值的。一个文人学者，应该努力提高修养，不要东抄西袭，人云亦云。只有不断精进，才能成就自己的大事业大学问。
文章千古事，亦与时枯荣。并世盛作者，人握灵蛇珠。①
朝菌媚初日，容色非不腴。飘风夕以至，零落委泥涂。②
且复舍之去，周流观石渠。蔽亏东观籍，繁会南郭竽。③
譬如贰负尸，桎梏南山隅。恒干块犹存，精气荡无馀。④
小子瞢无状，亦复事操觚。自忘宿瘤质，揽镜学施朱。⑤
东家与西舍，假得紫罗襦。主者虽不索，跬步终趑趄。⑥
且当养毛羽，勿作南溟图。⑦
【注释】①“文章”四句：文学创作是千秋万世的大事，但也是与时代一起繁荣或衰落的。同在这个时代的作者阵容鼎盛，人人都自以为手握灵蛇之珠。“文章”句：杜甫《偶题》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灵蛇珠：晋干宝《搜神记》卷二十：“隋侯出行，见大蛇，被伤中断，疑其灵异，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走……岁馀，蛇衔明珠以报之……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三国魏曹植《与杨德祖书》：“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因以灵蛇珠喻锦绣文才。静安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引尼采语云：“人之观物之浅深明暗之度不一，故诗人之阶级亦不一。当其描写所观也，人人殆自以为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亦鄙薄自以为是之作者。②“朝菌”四句：好比木槿在初升的太阳下绽开，颜色不是不美艳，但傍晚时一阵猛风吹过，它便凋落在泥土中。朝菌：《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或谓为一种菌类植物，或谓为虫名，或谓即木槿花。王氏诗意当指后者。四句以朝花夕落的木槿喻趋时得势的文人及其作品。③“且复”四句：还是远离他们而去，周行各地，参观石渠书阁，看到那堆叠得满满的东观的书籍，仿佛南郭吹竽般繁音交响。周流：周转流行。《离骚》：“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石渠：石渠阁。西汉皇室藏书之处。《三辅黄图?阁》：“石渠阁，萧何造。其下石为渠以导水，若今御沟，因为阁名。所藏入关所得秦之图籍。”蔽亏：因遮蔽而半隐半现。这里形容图书之多。东观：在汉洛阳南宫。东汉明帝时班固修史之地。后为聚藏图书之处。繁会：繁音交会。犹交响。南郭竽：《韩非子?内储说》：“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静安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指出：“书籍上之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且人苟过用其诵读之能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明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④“譬如”四句：真好比那怪物贰负的尸体，被枷锁在南山一隅，他的躯体虽然还整个存在，但精气早已荡然无馀了。贰负：古代传说中的天神。《山海经?海内西经》载：“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郭璞注谓汉宣帝时，“在石室中得一人，跣踝被发，反缚，械一足”，论者以为贰负之尸象。恒干：指躯体。《楚辞?招魂》：“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注：“恒，常也。干，体也。”四句紧承上文，说明滥读之害。只得古人之躯壳而失其精神。⑤“小子”四句：我也是瞢然不懂道理，竟想学执笔为文。忘记自己丑陋的样貌，居然拿起镜子涂朱抹粉；到东邻西舍去借得漂亮的紫罗裙来穿起，主人虽不向我索还，但才走不几步便趑趄不前了。操觚：执简。谓作文。觚，方形木简。宿瘤：汉刘向《列女传》：“宿瘤女者，齐东郭采桑之女，闵王之后也。项有大瘤，故号宿瘤。”因以为丑女的典型。跬（kuǐ傀）步：半步。跨一脚。趑趄（zījū姿狙）：欲进又退，难以举步的样子。六句以宿瘤丑女作喻。《萧笺》云：“深感根柢未厚，东涂西抹未足以言著述也。”⑦“且当”二句：还是要好好长养自己的毛羽，不要随便想学大鹏那样远飞南海。南溟图：见《冯生》诗注。
九日游留园
光绪三十年夏，江苏巡抚端方过上海，聘罗振玉为江苏教育顾问，议设师范学堂于苏州。罗氏赴苏任学堂监督，于抚标中军操场兴建校舍，并聘静安为教习。此诗当为是年重九游留园之作。留园为苏州四大名园之一，旧址为明徐时泰东园，清嘉庆年间以园主姓刘，名刘园，后改为留园。园中有著名的留园三峰及又一村、小桃坞等胜景。
朝朝吴市踏红尘，日日萧斋兀欠伸。①
到眼名园初属我，出城山色便迎人。②
奇峰颇欲作人立，乔木居然阅世新。③
忍放良辰等闲过，不辞归路雨沾巾。④
【注释】①“朝朝”二句：我朝朝在苏州市上奔走于红尘之中，日日在寒斋里读书还是欠伸欲睡。兀：兀自，仍然。欠伸；打阿欠，伸懒腰。②“到眼”二句：这座名园进入眼中，它初次为我所领略。才出城外，美好的山色便迎人而至。③“奇峰”二句：挺拔的奇峰真像人般兀然而立，老大的乔木饱阅世变，居然焕发新姿。奇峰：指留园中的太湖石。如留园三峰中的冠云峰，高达九米，为北宋花石纲之遗物。④“忍放”二句：我怎忍让这良辰随便过却？迟迟归去，也不顾及路上的秋雨沾湿了衣巾。等闲：轻易。
天寒
静安在诗词中一再叹息“穷途”和“歧路”。他徘徊于西洋哲学的迷宫中，无所适从。他在《自序》中说：“余之研究哲学，始于辛、壬之间，癸卯春始读汗德之《纯理批判》，苦其不可解，读几半而辍。嗣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后渐觉其矛盾之处。”因此在写《红楼梦评论》时，对叔氏之说“已提出绝大之疑问。”《自序二》又云：“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在哲学与文学之间又难以抉择，心情矛盾痛苦。此诗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冬。
天寒木落冻云铺，万点城头未定乌。①
只分杨朱叹歧路，不应阮籍哭穷途。②
穷途回驾无非失，歧路亡羊信可吁。③
驾得灵槎三十丈，空携片石访成都。④
【注释】①“天寒”二句：天寒时候，木叶凋落，冻云满天。城头上千万只乌鸦飞翔不定。冻云：严冬的阴云。唐方干《冬日》诗：“冻云愁暮色，寒日淡斜晖。”两句以景言情。②“只分”二句：在这情景下，只能像杨朱那样悲叹于歧路，而不应像阮籍般为穷途而痛哭。上句见《病中即事》诗注。分，读去声。阮籍：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曾为步兵校尉。为“竹林七贤”之一。因不满当权的司马氏集团，所为诗多讥刺现实，表现忧时伤乱之情。哭穷途：《世说新语?栖逸》：“阮步兵啸”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古人常合用杨朱、阮籍二典故。北周王裒《与周弘让书》：“嗣宗穷途，杨朱歧路，征蓬长逝，流水不归。”③“穷途”二句：在穷途时回转车马本来不是什么失误，在歧路中失去了羊实在是可悲叹的。两句意说，路走到尽头还可转回，而在众多的歧路中盲目摸索更是可悲。这是静安治学的甘苦之言，不可滑眼看过。④“驾得”二句：驾驶那三十丈的灵槎上访天河，却徒然带回一片石头到成都访问卜者而已。两句典出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据云汉代张骞奉命寻找黄河源头，乘木槎经月亮至天河，于月中见一女子纺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织女取一石与骞。归至成都，问卜者严君平，云：“此支机石也。”唐宋之问《明河篇》：“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两句意说，历尽艰辛探索前路，所得的只是毫无意义的结果。静安数年来专意问学，学习日语、英语，又治西方哲学、无异于张骞西访河源，然是否仅携片石而归呢？试阅静安此时之著述，如《哲学辨惑》、《孔子之美育主义》、《论性》、《叔本华之哲学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书叔本华遗传说后》、《叔本华与尼采》、《释理》等，读者当自有答案。
欲觅
静安在《红楼楚评论》中云：“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而人世之忧患，又是与生俱来的，静安饱尝忧患而无法解脱，故彷徨无着，难以心安。此诗亦光绪三十年秋初到苏州时作。
欲觅吾心已自难，更从何处把心安。①
诗缘病辍弥无赖，忧与生来讵有端。②
起看月中霜万瓦，卧闻风里竹千竿。③
沧浪亭北君迁树，何限栖鸦噪暮寒。④
【注释】①“欲觅”二句：想要寻回我的真心已自艰难，更能在何处安定下这颗心呢！②“诗缘”二句：由于生病而停止写诗，实在已十分无奈，忧患更是与生俱来的，哪能有个尽头！无赖：无奈，没有什么办法。③“起看”二句；起来看到屋上万瓦在月光中明洁如霜，躺下来又听到千竿翠竹在风里摇动。上句写静，下句写动。“起”是动，“卧”是静。与首二句照应，写出心境无法平静。④“沧浪”二句：在沧浪亭北的君迁树上，有多少栖鸦在暮寒中聒噪！沧浪（láng郎）亭：苏州现存最古的园林。原为五代吴越孙承?别墅。北宋诗人苏舜钦于此临水筑亭，取《楚辞?渔父》“沧浪之水”之意命名。江苏师范学堂校址在沧浪亭附近，故静安常游此地，诗词亦每咏及之。君迁树：果木名。因见于左思《吴都赋》中，故诗人咏苏州景物时常及此。
出门
静安经常感叹人生无常，茫茫然不知何从何去。在短暂的百年中，欢乐少而忧愁多，今日不知明日事，以致诗人把生活看成是“梦幻泡影”，而寻求解脱之道。钱钟书《谈艺录》评此诗云：“此非普罗太哥拉斯（Protagoras）之人本论，而用之于哲学家所谓主观时间（Duration）乎。”作于光绪三十年冬。
出门惘惘知奚适，白日昭昭未易昏。①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②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③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④
【注释】①“出门”二句：出门时迷迷惘惘不知到何处去，而正当白天太阳明亮，几时才到黄昏。奚适：何去。昭昭：明亮貌。上句本韩愈《送殷员外序》：“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亦《天寒》诗“杨朱歧路”之意。下句谓一日漫长，不知怎样度过。②“但解”二句：只懂得去买书哪管去认真阅读。且捱过今天怎敢考虑十天半月的事情？两句语颇颓唐。③“百年”二句：在回忆中，人生短短的百年很快过尽；而对于怨别伤离的人来说，漫长的一夜却是难熬。钱钟书《谈艺录》云：“‘百年顿尽’一联，酷似唐李益《同崔?登鹳鹊楼》诗之‘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宋遗老黄超然《秋夜》七绝亦云：‘前朝旧事过如梦，未抵清秋一夜长’；皆《淮南子?说山训》：‘拘囹圄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又以为短’之意。”④“我欲”二句：我想乘龙上天去问问羲叔：这两种情况究竟哪是幻觉哪又是真实的呢？羲叔：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传说尧曾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人分管四方天象，并称为“羲和”。后传为驾御日车的神。《淮南子?天文训》：“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原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钱钟书云：“静安标出‘真幻’两字，则哲学家舍主观时间而立客观时间，牛顿所谓‘绝对真实数学时间’者是也。”
过石门
石门镇在嘉兴西南六十馀里，为苏州至海宁盐官镇必经之路，在江南运河之侧，水陆交通甚便。静安于光绪三十年（1904）十一月，正式接受罗振玉之邀至苏州执教，此诗当为返乡后赴任途经石门所作。前半极写冬夜风雨的情景，后半则写雨过月出，万象皆新，心中充满了怡悦，可见静安对此行颇怀有希望，甚至想到要振翅高飞，一展平生抱负。
我行迫季冬，及此风雨夕。狂飙掠舷过，声声如裂帛。后船紧呼号，似闻楼橹折。①
孤怀不能寐，高枕听淅沥。须臾风雨止，微光漏舷隙。②
悠然发清兴，起坐岸我帻。片月挂东村，垂垂两岸白。③
小松如人长，离离四五尺。老桑最丑怪，亦复可怡悦。疏竹带轻，摇摇正秀绝。④
生平几见汝，对面若不识。今夕独何夕，着意媚孤客。⑤
非徒豁双眸，直欲奋六翮。此顷能百年，岂惜长行役。⑥
【注释】①“我行”六句：我出行时正迫近严冬，又遇上这风雨之夜。狂风在船舷掠过，一声声如裂帛般发响。后边的船在紧急地呼喊，好像听到是楼橹被吹折了。裂帛：撕裂锦帛。形容响声。②“孤怀”四句：我孤独的情怀难以入睡，只好躺着听那淅沥的雨声。一会儿风停雨止，在船舷的缝隙中透过微光。孤怀：孤寂的怀抱。③“悠然”四句：这时心情闲适，忽发清兴，坐起来掀开头巾眺望，只见下弦月挂在东村上空，运河两岸一片皓白。清兴：清雅的兴致。岸帻：掀起头巾，露出前额。形容洒脱不拘。白居易《喜与杨六侍御同宿》诗：“岸帻静当明月夜。”片月：弦月。弦月在东，当为下弦月。垂垂：延伸貌。④“小松”六句：小松树像人那样高，枝繁叶茂约有四五尺。老桑树最是丑怪，但也令人感到怡悦。微风吹过疏竹，轻轻摇动真觉十分秀美。离离：茂密貌。六句特写两岸树木，以衬自己的愉快心情。⑤“生平”四句：平生多次见过你们，面对着好像不曾相识。今晚是个怎样的夜晚啊，你们却有意取悦我这孤独的客子。四句融景入情。《人间词话?删稿》谓诗人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观此可见。⑥“非徒”四句：我不光是睁开双眼细看，真想要奋翅高飞。此情此景若能百年如此，我又怎怕长期出行在外呢。豁：开。六翮：鸟双翅中的正羽。指两翼。四句意谓此行不仅是为了开阔眼界，还想舒展个人的抱负。
留园玉兰花
乙巳静安对玉兰花有特别深的感情。辛亥去国东渡日本，作《昔游》诗以寄故国之思，犹念念不忘苏州天平山中数百株“烂漫向晴天”的玉兰花。留园为静安在苏州常游之地，园中景点甚多，静安唯作诗专咏玉兰。此诗在风格上亦不类他作，语势畅健，似从韩愈咏李花诸作中来。也许在苏州的一年多，是静安一生中最适意的日子吧。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
庭中新种玉兰树，枝长干短花无数。灿如幼女冠六珈，踯躅墙阴不能步。①
今朝送客城西隅，留园名花天下无。拔地扶疏三四丈，倚天绰约百馀株。②
我上东楼频目极，楼西花海花西日。海上银涛突兀来，日边瑶阙参差出。③
南圃辛夷亦已花，雪山缺处露朝霞。闲凭危槛久徙倚，眼底层层生绛纱。④
窈窕吴娘自矜许，却来花底羞无语。直令椒麝黯无香，坐使红颜色消沮。⑤
将归小住更凝眸，瞑色催人不可留。归来径卧添愁怅，万花倒插藻井上。⑥
【注释】①“庭中”四句：我在庭中新种的玉兰树，短短的树干，长长的枝梢，开了无数花朵。光鲜得像少女戴上美丽的首饰，在墙阴下踯躅徘徊，不能举步。六珈：古代妇女发簪上的玉饰。《诗?风?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笄上加玉饰称为珈，珈数多少不一。六珈则为侯伯夫人之饰。②“今朝”四句：今朝我送客到西城一角中的留园，园中的名花是天下所无的，它们拔地而起，高三四丈，枝叶扶疏：映照着天空，姿态美妙，总共约有百馀株之多。扶疏：枝叶茂盛纷披之状。③“我上”四句：我登上东楼极目远眺，楼西是一片花海，花的西边可见到白日。仿佛海上的银涛突然涌来，白日边耸立着参差不齐的琼楼玉阙。四句极写玉兰盛开的情景。④“南圃”四句：南圃的辛夷树亦已开花，好比在雪山的缺处露出一抹朝霞。我悠闲地凭倚着栏干久久徘徊，眼底像生起一层层绛红的轻纱。辛夷：即木笔花。正、二月花开，有红紫等色。四句以辛夷作衬。明王谷祥《玉兰》诗：“莫漫比辛夷，白贲谁能偶。”用意略同。⑤“窈窕”四句：那些窈窕的苏州姑娘向来自负自夸，来到花底时却羞愧无语。玉兰花真的叫椒麝都黯淡无香，自然要使年青姑娘颜色沮丧。四句以吴娘作衬。⑥“将归”四句：我准备回去了，还停下来凝眸细看，可是暮色催人不得久留。回家后卧在床上更增添了惆怅———看到千万朵花儿倒挂在天花板上。藻井：天花板。因常绘有文彩，状如井干形，故称。参见《鹧鸪天》（“阁道”）“不照红葩倒井披”句注。
坐致
静安在《自序》中概述自己数年间为学之事，感到疲于哲学而烦闷，“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除写诗外，时亦填词，自谓“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可见静安对自己的文学才能是颇为矜高的。诗人深知自己不是安邦治国、建功立业的人才，能成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也算是《自序》中所说的“奢愿”了。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
坐致虞唐亦太痴，许身稷契更奚为？①
谁能妄把平成业，换却平生万首诗。②
【注释】①“坐使”二句：想轻易地达到唐虞之治，亦未免过于痴心妄想，要期望自己成为稷与契那般人物，又能干什么呢？坐致：轻易获得。虞唐：虞舜与唐尧。传说中的古帝名。所谓三代的圣贤之君。许身：自许。稷契；稷与契。唐虞时的贤臣。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致君唐虞际。”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诗人杜甫，自比稷契，企图致君尧舜，而静安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②“谁能”二句：谁能胡乱地把那所谓治国平天下的事业，来换掉平生的万首好诗呢！平成：语出《左传?文公十八年》：“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又《书?五禹谟》：“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两句意谓，不愿以政治家的所谓丰功伟业来换诗人的优秀作品。唐罗隐《炀帝陵》诗：“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王诗则反用其意。《萧笺》校：“第三句‘平成’，似应作‘平陈’。但各本俱作‘平成’。静安著作中引用古人诗词，往往与原文微异。”然细观诗意，“平成”不误。“地平天成”，为尧、舜、禹三代之功业，第三句紧承上文。
五月二十三夜出阊门驱车至觅渡桥
静安在苏州，读书著述，暇日则出游，饱览吴地名胜。阊门为苏州城西门，临上塘河。河上有广济桥、觅渡桥、枫桥等石桥，又有留园、西园、寒山寺等园林胜迹。此诗写夏夜游阊门西郊的情景，意象明快，心情欣悦，静安诗中少见。觅渡桥，京杭大运河上的石桥，始建于元大德二年（1298），建成后不用渡船，因称灭渡桥，通称觅渡桥。
小斋竟日兀营营，忽试霜蹄四马轻。①
萤火时从风里堕，雉垣偏向电边明。②
静中观我原无碍，忙里哦诗却易成。③
归路不妨冒雷雨，兹游快绝冠平生。④
【注释】①“小斋”二句：我在小小的书斋中终日只是营营役役，忽坐上车子，马蹄奔逸，顿觉身轻。兀：兀自，仍是。营营：忙碌的样子。霜蹄：马蹄。因《庄子?马蹄》有“马蹄可以践霜雪”之语，故称。②“萤火”二句：萤火出不时从风中飘堕，电光闪耀，城墙上的雉堞分明可见。雉垣：城上短墙，又称女墙。③“静中”二句：在静中观察自己本无碍，而在忙里吟诗却每易写成。观我：《易?观》：“观我生进退。”王弼注谓“观我生，自观其道者也。”“静观”亦佛教与理学常用语。刘禹锡《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之一：“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又，程颢《秋日偶成》诗之二：“万物静观皆自得。”无碍：佛教语。恶业引起烦恼困惑，扰乱身心，称为阻碍。无碍，即无阻障。《百喻经?观作瓶喻》：“法雨无障碍，缘事故不闻。”④“归路”二句：归家路上，不妨冒着雷雨而行，这次游览真痛快极了，可说是平生未有。末句语本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极写作者欣悦之情，然用前人诗句，仅改易一字，则似嫌蹈袭了。 将理归装得马湘兰画幅喜而赋此（二首）
光绪三十一年（1905）冬十月，罗振玉因父丧，辞去江苏师范学堂监督。静安亦随之辞职归里。整理行装时见所藏马湘兰兰石小幅，喜而赋此诗。马湘兰，名守真，小字玄儿。明末名妓。居金陵秦淮，与名士王登等交游。善画兰，潇洒恬雅，别饶风韵。又能诗善书法。清汪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序》云：“秦淮水逝，迹往名留。其色艺风情，故老遗闻，多能道者。余尝览其画迹，丛兰修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褚之外，未尝不爱赏其才，怅吾生之不及见也。”静安二诗，亦热情地赞赏湘兰之风流才艺，并以权相马士英反面作衬，更见爱憎之情。
一
旧苑风流独擅场，土苴当日睨侯王。①
书生归舸真奇绝，载得金陵马四娘。②
【注释】①“旧苑”二句：在秦淮旧苑中，文采风流当数马湘兰最是擅场。她当日也曾傲视侯王如同粪土！旧苑：指南京城南的明旧苑。马湘兰的故居。土苴（chǎzhǎ衩?）：渣滓，糟粕。以之为土苴，比喻贱视。王国维《国学丛刊序》：“土苴百王，糠三古。”按，“苴”字应读上声，静安偶误为平声。睨：睥睨。瞧不起的样子。②“书生”二句：我这书生的归船中真是了不起———竟把金陵的马四娘载回来了，舸（gě）：小船。金陵：即今南京。马四娘：即马湘兰。《众香词》卷六：“马氏同母姊妹六人，姬最小，呼四娘。”
二
小石丛兰别样清，朱丝细字亦精神。①
君家宰相成何事，羞杀千秋冯玉英。②
原注：马士英善绘事，其遗墨流传人间者，世人丑之，往往改其名为冯玉英云。
【注释】①“小石”二句：画幅中小石丛兰分外幽清，朱丝栏中的细字也充满精神。朱丝：朱丝栏。以银朱在纸上画成界道，以便写字。湘兰擅书画。王紐登《马湘兰挽歌词》有“描兰写竹寄卿卿，遗墨都疑泪染成”、“红笺新擘似轻霞，小字蝇头密又斜”之语。②“君家”二句：你们姓马的宰相成个什么样子———千秋万世都羞死了那个“冯玉英”！君家宰相：指马士英。马士英在南京拥立福王，任东阁大学士。专权昏愦。清兵破南京，士英在浙东抗清，兵败被杀。《明画拾遗》载：“马士英画颇佳，然人皆恶其名，悉改为妓女冯玉英。”《国朝画征录》又载，冯玉英为金陵妓女，善山水，笔法纵逸，颇有别趣。或曰实无其人，张庚谓人恶马士英隳节，悉改其款姓名为冯玉英云。结处以马士英作衬，语极冷峭。王国维《敬业堂文集序》：“光绪乙巳，余归自吴门，渭渔访余于西城老屋，出唐解元芍药、马湘兰兰石小幅，相与把玩移晷。”可见静安对马氏画幅之珍爱。
戏效季英作口号诗（六首）
《萧笺》云：“此诗见于《人间词话》底稿卷首，确系静安手迹。但与《词话》内容无关，且与静安他作风格亦不尽同，一时难于遽断。罗继祖教授谓系静安弃馀，不足存。予以为原稿既与《词话》同钞在‘养正书塾札记簿’上，且系静安手迹，后面更有‘静安藏书目’，可以定作静安诗。”又云：“此诗又作，疑系东渡途中借以发抒去国之情。”按，静安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随罗振玉入京，居于罗家，与季英过从颇密。宣统二年（1910）撰《人间词话》，组诗书于词话底稿，当亦同时之作。季英：刘大绅之字。季英为刘鹗之子，罗振玉之婿。曾与静安共事于学部。
一
舟过瞿塘东复东，竹枝声里杜鹃红。①
白云低渡沧江去，巫峡冥冥十二峰。②
【注释】①“舟过”二句：船过了瞿塘峡，还要再往东去。在开满了红杜鹃花的两岸山里，忽传来阵阵竹枝歌声。瞿塘：峡名。长江三峡之一。西起四川奉节白帝城，东至巫山大宁河口。竹枝：乐府《近代曲》名。本巴渝（今四川东部）一带的民歌。②“白云”二句：白云低低地在江流上飘过，只见巫峡十二峰一片冥。巫峡：长江三峡之一。西起巫山大宁河口，东至湖北巴东官渡口。冥冥：阴暗貌。十二峰：巫山十二峰。刘禹锡《巫山神女庙》诗：“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此首写放舟自瞿塘东下，纯是竹枝词体。未解深意。
二
朱楼高出五云间，落日凭栏翠袖寒。①
寄语塞鸿休北度，明朝飞雪满关山。②
【注释】①“朱楼”二句：华美的朱楼高高地耸立在五色祥云之间，落日时候，久久地凭栏的女子衣衫单薄，更觉天寒。朱楼：富丽华美的楼阁。五云：五色祥云。古代常以指皇帝所在地。次句语本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②“寄语”二句：想告诉塞上的鸿雁不要再往北飞了———明朝大风吹雪，飘满关山！此首当有为而发。清王朝已是日暮途穷，朝不保夕了。末二句写出诗人对国运的担忧。
三
夜深微雨洒帘栊，惆怅西园满地红。①
李夭桃元自落，人间未免怨东风。②
【注释】①“夜深”二句：夜深时微雨洒下窗前，早晨看到西园中满地残红，不胜惆怅。帘栊：窗帘和窗牖。②“?李”二句：唉，艳丽的桃李花本来就自然零落的，人们未免过分埋怨东风了。?李：华美的李花。夭桃：《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因谓娇丽的桃花。此首谓春残花落，原是时势使然。亦当有所感。
四
双阙凌霄不可攀，明河流向阙中间。①
银灯一队经驰道，道是君王夜宴还。②
【注释】①“双阙”二句：宫门的双阙直插云霄高不可攀，天上的银河仿佛流向双阙中间。阙：城门、宫门两边的高台，中间有道路。明河：银河。②“银灯”二句：一队人马持着银灯经行驰道———人们说是君王夜宴回来了。驰道：供君王行驶车马的道路，即御道。两句紧承“明河”句意。一队银灯，恰似银河流落。此首疑为讽刺慈禧太后的荒侈逸乐。
五
雨后山泉百道飞，冥冥江树子规啼。①
蜀山此去无多路，要为催人不得归。②
【注释】①“雨后”二句：雨过后，千百道山泉飞溅而下。在昏暗的江树上杜鹃鸟在悲啼。子规：鸟名。即杜鹃。据云其鸣声像“不如归去”。两句本王维《送梓州李使君》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②“蜀山”二句：蜀山离这儿不会太远了，杜鹃是要催人归去，但又不能归去啊！两句本李商隐《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此首写欲归不得的情怀。
六
十年肠断寄征衣，雪满天山未解围。①
却听邻娃谈故事，封侯夫婿黑头归。②
【注释】①“十年”二句：十年来征妇肝肠寸断，遥寄征衣，想起征人这远在大雪覆满的天山，重围依然未解。②“却听”二句：却听到邻家女子谈起故事：她的夫婿正青春年少，已建功立业，封侯而归了。以邻娃之得意作衬。此诗殆静安自伤身世之词欤？十载寒窗苦读，至今犹沉屈下僚。静安在京中初次踏足官场，故所感特深。
定居京都奉答铃木豹轩枉赠之作并柬君山湖南君诸君子（四首）辛亥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1月，静安携家眷随罗振玉东渡，寄居日本京都。罗振玉《狩野君山博士六十寿序》云：“辛亥仲秋，革命军起。君与内藤、富冈诸君移书劝予浮海东渡，且为之卜宅于京都。感君高义，乃与海宁王忠悫公携家投止，舟至神户，君与东西两京知好咸来迎迓。”此诗为静安在日本京都答谢铃木而作。组诗中对日本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表示赞赏，并感谢日本学者的高情厚谊。铃木豹轩：铃木虎雄，字豹轩。日本汉学家。君山：狩野直喜，字子温，号君山。日本学者。湖南：内藤虎次郎，字湖南。日本学者。京都大学及教授。君：富冈谦藏，字君，日本学者。京都大学讲师。1910年8月，京都大学的狩野、内藤、富冈等汉学家，曾到北京调查敦煌遗书的情况。静安时在学部，参予接待工作，时与狩野等讨论南北曲问题，东渡后过从益密。铃木虎雄后来回忆说：“余自君处得启蒙之利，不只限于戏曲一事，其他如有关典籍，清朝掌故，社会风俗，日常琐事等等，无遑枚举。”（《追忆王静庵》）
一
海外雄都领百城，周家洛邑宋西京。①
龙门伊阙争奇秀，昭德春明有典刑。②
闾里尚存唐旧俗，桥门仍习汉遗经。③
故人不乏朝衡在，四海相看竟弟兄。④
【注释】①“海外”二句：京都是海外的雄都，统领百城。好比周朝的洛邑和宋朝的西京。洛邑：古都邑名。周成王时周公所筑。西周定都镐京，洛邑实为西周之陪都，名东都。故址在今河南洛阳洛水北岸、水东西。西京：北宋定都汴京，称东京开封府，而以洛阳为西京河南府。京都为日本旧都，1869年始迁都东京。故诗中以洛邑、西京设喻。②“龙门”二句：京都的形势，可与龙门、伊阙的雄奇秀丽相比：京都的城门，也仿佛以昭德、春明为典范。龙门：山名。《汉书?沟洫志》：“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在今河南洛阳市南。伊阙：地名。因香山与龙门山两山相对如阙门，伊水流经其间，故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昭德：北京宫门名。春明；长安城门名，此指北京城门。参见《杨留六十寿诗》之二注。③“闾里”二句：京都的民间还保存唐朝的旧俗，大学里仍然修习汉代的遗经。闾里：闾，里巷的大门。闾里，指平民聚居之处。桥门：古代太学，水四周于外，以象四海，有四桥相通四门，称桥门，因以代指太学。上句写京都民间风俗，下句写京都大学中的汉学教学。④“故人”二句：在京都我还有不少像朝衡般的日本朋友，四海之内，大家像兄弟般和睦相处。朝衡：唐代日本国人。字巨卿，原名阿倍仲麻吕。开元五年（717）随日本遣唐使团至长安，就读太学。卒业后在朝任职，官秘书监。与王维、李白等诗人友好，有诗赠答。下句语本《论语?颜渊》：“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二
莽莽神州入战图，中原文献问何如？①
苦思十载窥三馆，且喜扁舟尚五车。②
烈火幸逃将尽劫，神山况有未焚书。③
他年第一难忘事，秘阁西头是敝庐。④
【注释】①“莽莽”二句：广阔的神州大地成为战争之场，试问中原的文献如今又怎样呢？莽莽：无涯际貌。战图：作战的地图。入战图，成为战场。唐曹松《己亥岁》诗之一：“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两句谓中国战乱，文献散失。②“苦思”二句：十年来我经常想到的是能看到三馆的典籍，稍可欣慰的是乘船浮海还带有不少图书。三馆：唐朝有弘文（昭文）、集贤、史馆三馆，为藏书、校书、修史之所。宋郑樵《通志?总序》：“欲三馆无素餐之人，四库无蠹鱼之简，千章万卷，日见流通。”五车：五车书。形容书之多。《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③“烈火”二句：侥幸逃过了世界将尽之劫的烈火，三神山中何况还有未曾焚毁的图书。将尽劫：见《读史二十首》之九注。神山：三神山。传说东海中仙人所居之山。名蓬莱、方丈、瀛洲。诗中指日本。两句谓自己逃离在革命烈火中的中国，来到日本安心读书。④“他年”二句：将来想起这最难忘的事———在藏书秘阁的西边是我的居处。秘阁：朝廷藏书校书之所。此指京都大学图书馆。《新唐书?李邕传》：“既冠，见特进李峤，自言‘读书未遍，愿一见秘书’，峤曰：‘秘阁万卷，岂时日能习邪！’”静安时居田中村，在京都大学附近，得时至大学图书馆读书。
三
平生丘壑意相关，此日尘劳暂得闲。①
近市一廛仍远俗，登楼四面许看山。②
书声只在淙潺里，病骨全苏紫翠间。③
赁庑佣书吾辈事，北山耳聊为一开颜。④
【注释】①“平生”二句：我平生的意愿是要隐于山林丘壑之中，今日放下了尘世事务暂得清闲。丘壑：山陵和溪谷。谓隐逸之地。尘劳：见《游通州湖心亭》诗注。②“近市”二句：我所居的地方虽然靠近城市，但仍远离尘俗，登楼四顾还可饱看青山。一廛：古代平民一家在城邑中所占的房地。因以指民房。《孟子?滕文公上》：“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③“书声”二句：我的读书声与溪涧中潺潺的流水声相应和，而我的宿疾也在苍翠的山林中完全痊愈了。苏：苏息，恢复。苏轼《浴日亭》诗：“已觉苍凉苏病骨。”④“赁庑”二句：本来租借房屋啦受雇抄书啦都是该我这种人去干的，如今对着北山，姑且为它开颜一笑吧！赁庑：租屋。佣书：受雇代人抄书。亦指为人做笔札工作。北山：指隐居之地。南朝周彦伦曾隐居北山（今南京钟山），后应诏为海盐令。孔稚圭作《北山移文》诮之。静安诗中暗用此典。
四
三山西去阵云稠，虎踞龙争讫未休。①
邂逅喜来君子国，登临还望帝王州。②
市朝言论鸡三足，今古兴亡貉一丘。③
犹有故园松菊在，可能无赋仲宣楼？④
【注释】①“三山”二句：从三山西望，只见战云密布，龙争虎踞，至今尚未停止。三山：指日本。阵云：浓云。形如战阵的云。虎踞龙争：合用“龙盘虎踞”、“龙争虎斗”成语，以形容中国的战争及军事割据。②“邂逅”二句：我很高兴有机会来到这君子之国，登高临远，还看到繁盛的帝王之州。邂逅：偶然，侥幸。君子国：指日本。《后汉书?东夷列传序》：“〔东夷〕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帝王州：帝王居住的地方。南朝齐谢《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本诗中指日本京都。③“市朝”二句：市朝中的言论总是像说“鸡三足”那样夸诞反覆的，而今古的兴亡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市朝：市井和朝廷。朝野。鸡三足：《庄子?天下》载，惠施善辩，“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貉一丘：同一个山上的貉子。喻彼此相同，没有差别。宋刘敞《任城道中》诗：“今古一丘貉，成败谁复论！”两句见静安对辛亥革命的态度。④“犹有”二句：故园中的松菊也应还在，怎能不像王粲那样作登楼之赋呢！上句用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仲宣：汉文学家王粲，字仲宣。王粲曾登当阳城楼，作《登楼赋》。文中抒发对天下动乱不安、个人远离故乡的愁苦之情。
颐和园词壬子
1912年3月，静安在京都作《颐和园词》七古一首，记述清末史事。诗成后，罗振玉见而激赏，为手录影印行世。此诗为静安诗中的长篇伟制，王氏对之亦甚为得意，在5月31日致铃木虎雄书中云：“前作《颐和园词》一首，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盖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则专以使事为工。然梅村自有雄气骏骨，遇白描处尤有深味。”信中以梅村相况，所称扬梅村处，实亦夫子自道。铃木覆信云：“日前垂示《颐和园词》一篇，拜诵不一再次。风骨俊爽，彩华绚烂，漱王、骆之芬芳。剔元、虞之精髓。况且事该情尽，义微词隐。国家艰难，宗社兴亡，兰成北徙，仲宣南行，惨何加焉。”又称此诗“隐而显，微而著，怀往感今，俯仰低徊，凄婉之致，几乎驾娄江而上者，洵近今之所罕见也”。静安自以为此诗虽不敢与白居易的名作如《长恨歌》等相比，但也可追步吴伟业的《圆圆曲》。陈寅恪又比之以元稹《连昌宫词》，其《王观堂先生挽词》云：“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钱仲联《近代诗钞》云：“这首诗写晚清诸史事，与王?运《圆明园词》可算是近代诗苑中的一对奇花异葩。”然亦有不同意这种评价的。《箫笺》谓《连昌宫词》“岂《颐和园词》所能企及”，又谓“静安是时之思想境界极属可悲”。钱仲联、钱学曾《清诗精华录》又谓：“由于作者清遗老的立场，对慈禧多称颂之词，对清朝灭亡也流露了痛悼哀伤之情。”民初边敷文曾为此诗作注，载于黄《花随人圣摭忆》中，考据史实颇详。
汉家七叶钟阳九，洞风埃昏九有。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①
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宫闱。②
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③
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④
【注释】①“汉家”四句：汉朝传到第七代正遇上阳九厄运，弥漫无边的风尘使九州都昏暗了。南国又发生了武装叛乱，大沽的门户也被外敌攻破。汉家：汉朝。此指清朝。七叶：七世。左思《咏史》之八：“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清朝自太祖至文宗，共传七世。钟：当，遭逢。阳九：古代术数家之说，谓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初入元一百零六岁，内有旱灾九年，谓之“阳九”。太乙数又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阳九为阳数之穷，岁运值之，终有厄会。因此“阳九”指厄运。洞（hòngtóng哄同）：弥漫，绵延。九有：九州。指中国。《诗?商颂?玄鸟》：“方命厥后，奄有九有。”潢池弄兵：语出《汉书?龚遂传》：“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团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耳。”因以“潢池弄兵”谓叛乱。北沽：指大沽口。为北方京津之门户。咸丰八年（1858），英法联军攻陷大沽口，进逼北京。飞牡：失去门上的锁钥。《礼?月令》：“候键闭。”郑玄注：“键，牡；闭，牝也。”因称钥匙为牡，锁头为牝。四句说，咸丰年间，南方有太平天国之乱，北方有英法帝国主义的入侵。②“仓皇”四句：王室仓皇出逃到山中，皇帝也一去不返客死在外。太后扶持着嗣皇安抚了旧邦，从此走出宫闱管理朝政。万乘：帝王的车驾。金微：山名。今阿尔泰山。本诗中指热河。英法联军攻北京，咸丰帝仓皇逃奔热河行宫，次年病死。嗣皇：继承皇位的皇子。指同治帝。绥：安定。旧服：旧日的统治区域。服，指王畿以外的地方。万几：指帝王日常处理的纷繁的政务。《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四句写咸丰帝死后，两宫太后垂帘听政。③“东朝”四句：东宫太后实在是敦厚无比，西宫太后的才略可称第一。她们并没有特别对外家滥施恩泽，而是经常在温室中向群臣征询谋画。东朝：东宫。指慈安太后。渊塞：笃厚诚实。《诗?邶风?燕燕》：“仲氏任只，其心塞渊。”孔颖达疏：“其心诚实而深远也。”西宫：指慈禧太后。逮：及。外家：母家。温室：汉宫殿名。《汉书?京房传》：“京房奏考功课吏法，上令公卿朝臣，会议温室。”四句赞美太后不让外戚参政，多与大臣商议国事。④“亲王”四句：亲王辅佐治理政事，最被称为贤能；将领们受命专征，很快传来捷报。迅速地扫平叛乱，回天转地，全国各地重见中兴之年。亲王：指恭亲王奕。时为议政王。诸将：指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等将领。专征：受命自主征伐。枪：即彗星。古代认为是妖星，预兆着战乱。八荒：八方荒远之地。指全国。中兴年：杜甫《喜达行在所》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四句写慈禧秉政后，重用奕及汉族将领，镇压了太平军、捻军的起义，出现了所谓的“同治中兴”。以上为第一段。追述咸丰朝的历史，歌颂慈禧太后任贤使能，国家重见中兴。

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付西平手。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①
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锡山名呼万寿，旧疏湖水号昆明。②
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廓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③
道盘纡凌紫烟，上方宝殿放祈年。更栽火树千花发，不数明珠彻夜悬。④
是时朝野多丰豫，年年三月迎鸾驭。长乐深严苦敝神，甘泉爽垲宜清暑。⑤
高秋风日过重阳，佳节坤成启未央。丹陛大陈三部伎，玉卮亲举万年觞。⑥
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无比。问膳曾无赐坐时，从游罕讲家人礼。⑦
东平小女最承恩，远嫁归来奉紫宸。卧起每偕荣寿主，丹青差喜缪夫人。⑧
尊号珠联十六字，太官加豆依前制。别启琼林贮羡馀，更营玉府珍异。⑨
月殿去阶敞上方，宫中习静夜焚香。但祝时平边塞静，千秋万岁未渠央。１0
【注释】①“联翩”四句：贤臣们相继提拔到朝中的高位，而军事大权只交给李西平一人。由于要建设水军而开凿昆明湖，再营造楼台池沼要胜过文王的灵囿。方召：方叔和召虎的合称。方、召皆辅助周宣王中兴的贤臣。此以指曾国藩、李鸿章等人。黄《花随人圣随笔》：“联翩方召，当指左文襄入军机。”可备一说。左文襄，即左宗棠。朝右；朝班之右首。指高位。同治年间，曾国藩官至直隶总督，李鸿章接其任又兼北洋大臣，掌管外交、军事、经济大权。北门：《左传?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大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后因以北门喻军事要地或守御重任。西平：即李晟。唐德宗时曾率军讨伐藩镇叛乱，又平朱之乱，收复长安，封西平郡王。此指李鸿章。楼船：见《咏史》二十首之十注。凿汉池：见《咏史》二十首之九注。文囿：指周文王在洛邑筑的园囿。《诗?大雅?灵台》载文王筑灵台，台下有囿，囿中有沼。本诗中以指圆明园。四句写慈禧太后重建颐和园。“独付”、“楼船”之语，暗写其挪用李鸿章的海军经费。②“西直”四句；西直门西种上青青的杨柳，玉泉山下引来清泠的流水。新赐给的山名称为“万寿”，旧时疏凿的湖名叫做“昆明”。西直门：在北京城西北。玉泉山：为西山东麓支脉，清泉密布，故名。昆明湖之水，即自玉泉山引来。万寿：山名。在昆明湖北，为西山支脉。元时称瓮山。乾隆十六年（1749）改为万寿山。昆明：昆明湖。元时称瓮山泊，明代称西湖。乾隆十五年用汉武帝在长安凿昆明池练水师之事，改名昆明湖。③“昆明”四句：昆明湖、万寿山都是美好的山水，中间的宫殿排云而起。水边是迂回曲折的游廊有千多尺长，建在山顶的殿阁三层耸峙。排云：形容宫殿之高。又为殿名。排云殿在万寿山前山中部，为万寿山的正殿。回廊：殿中的建筑都用游廊相接，曲折幽深。杰阁：高阁。指佛香阁。在排云殿后，八面三层，高41米。可俯瞰颐和园全景。④“道”四句：沿山的石路盘旋而上插入云霄，还有仿效祈年殿形制的佛家宝殿。入夜后繁灯闪耀，如同火树怒放千花，那彻夜悬挂的明珠更是不在话下了。道：有石级的山间道路。上方宝殿：指颐和园排云殿上层的佛香阁。阁顶作圆盖形，其制仿效天坛的祈年殿。放（fǎng仿）：仿效。火树：形容繁盛的灯火。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明珠：指夜明珠。古时传说富贵人家常悬挂明珠以照夜。《古今事文类聚》卷二十五：“郭况家富，悬明珠于四壁，昼视如星，夜视如日。”不数：不足数。不值一提。边注：“那拉后于颐和园中树间装设电灯数万盏，诗意指此，然此皆光绪年间事。”以上十二句描写颐和园的环境建筑及装饰。⑤“是时”四句：这时候，朝野上下都丰裕安逸，年年三月迎接皇室的车驾。长乐宫太过深严令人劳神，而甘泉宫却高爽适于避暑。丰豫：富盛安乐。鸾驭：犹言鸾驾。指慈禧的车驾。长乐：汉宫名。宫中有临华殿、温室殿、长信宫等。汉太后常居之。因以指清宫中太后的居处。敝神：使人精神疲敝。甘泉：秦、汉宫名。《三辅黄图》卷一：“故甘泉山，宫以山为名。宫周匝十馀里……宫南有昆明池。”甘泉为汉帝避暑的行宫，因以指颐和园。爽垲：高爽。边注：“慈禧以宫中不适，每年于三月移驻颐和园避暑。”⑥“高秋”四句：秋高气爽，风日晴和，又过重阳佳节。正是太后的寿辰，开放未央宫来庆贺。宫前的台阶上摆出三部乐伎，太后亲举玉杯畅饮万年寿酒。坤成：《易?系辞》：“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因以坤成谓女子生日。未央：汉宫名。借指颐和园。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初十，慈禧六十岁寿辰，在颐和园举行庆典。丹陛：指宫殿的台阶。因以丹朱涂之，故称。三部伎：演奏三部乐的乐伎。唐玄宗把宫廷乐伎分为三部：堂下立奏者为立部伎，堂上坐奏者为坐部伎，又选坐部伎教于梨园，为法曲部。玉卮：玉杯。万年觞：指寿酒。《清史稿?后妃列传》：“是年，太后六十万岁，上请在颐和园受贺。仿康熙、乾隆间成例，自大内至园，跸路所经，设彩棚经坛，举行庆典。”⑦“嗣皇”四句：皇帝奉觞上寿时，自称臣子，本朝的家法严格无比。皇帝向太后问膳，也没有赐坐，跟随出游时也很少以家人的礼数相待。嗣皇：指光绪帝。上寿：向人敬酒祝颂长寿。家法：指祖宗定制。问膳：古礼，父母进食，人子侍侧，问膳食如何。《礼记?文王世子》：“食下，问所膳。”家人礼：指亲属日常之间的较为宽松的礼仪。慈禧对光绪十分严厉，只讲君臣之礼而不讲母子之礼。边注：“太后御膳，皇帝及皇后等侍立于侧，不赐坐。彻膳，则命帝后等立而食之。”⑧“东平”四句：东平王的小女儿最受恩泽，远嫁归来后得以在宫中侍值。太后日常卧起都偕同着荣寿公主，而在书画文墨上则比较喜欢缪夫人。东平：汉光武第八子封东平王。此指恭亲王奕。其女荣寿公主，为慈禧之义女，封为固伦公主。嫁额驸志端，志端卒后，益得慈禧怜爱，命侍值园中。紫宸：唐宫殿名。借指颐和园的宫室。缪夫人：指女画师缪素筠。曾被召入园以画艺侍奉太后左右，常代慈禧作书画以赐诸大臣。人称缪太太。恽宝惠《清宫内之缪姑太太》：“（慈禧）所作花卉，皆由缪素筠先钩粉本，以便照描。或径命其代笔。素筠名嘉蕙，昆明人。其兄嘉玉字石农，为醇邸西席。”以上八句以荣寿公主与光绪帝作对比，以见慈禧之爱恶。⑨“尊号”四句：加给太后的尊号如联珠般十六字，太官还依照定制安排膳食。再开启琼林贮藏盈馀的财物，又营造玉府搜集奇珍异宝。尊号：尊崇帝后的称号。时慈禧太后累加尊号为“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十六字。太官：官名、掌宫廷饮食宴会。加豆：豆，为古代食器。加豆，《周礼》中所载的“四豆”的一种，豆中盛有兔、雁、鱼等肉汁。琼林：唐内库名。以藏贡品财物。羡馀：唐以后地方官员以赋税盈馀的名义向朝廷进贡的财物。玉府《周礼》中所载的官署名。掌管以玉为主的金玉玩好等珍贵之物。慈禧太后以寿辰为名搜刮了大量财物珍玩。光是荣禄从热河运入京的珍玩就有一百八十巨车，二万数千具。边注：“慈禧好货。晚年设玉器店于北京，凡司道以下官缺皆可贿买。”１0“月殿”四句：仙宫般的云阶月殿如同通向天上，在宫中修心养性晚上焚香，只祝愿时势清平边境无事，千秋万岁永无终止。月殿云阶：指仙境。唐杜牧《七夕》诗：“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上方：指天界。习静：修习安静的心性。未渠（jù巨）央：没有完结。渠，通“遽”。连注：“慈禧每于宫中焚香礼斗，祝国内太平。”以上为第二段，写慈禧太后修建颐和园以及在园中行乐的情景。

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却因清暇话平生，万事何堪重回首。①
忆昔先皇幸朔方，属车恩幸故难量。内批教写清舒馆，小印新镌同道堂。②
一朝铸鼎降龙驭，后宫髯绝不能去。北渚何堪帝子愁，南衙复遘丞卿怒。③
手夷端肃反京师，永念冲人未有知。为简儒臣严谕教，别求名族正宫闱。④
可怜白日西南驶，一纪恩勤付流水。甲观曾无世嫡孙，后宫并乏才人子。⑤
提携犹子付黄图，劬苦还如同治初。又见法宫冯玉几，更劳武帐坐珠襦。⑥
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蒌粥。⑦
上相留都树大牙，东南诸将奉王家。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⑧
自古忠良能活国，于今母子仍玉食。九庙重闻钟鼓声，离官不改池台色。⑨
一自官家静摄频，含饴无冀弄诸孙。但看腰脚今犹健，莫道伤心迹已陈。１0
【注释】①“五十”四句：五十年间为天下的母仪，可以说是后来无继前亦无双。在闲暇时谈及平生，真是万事纷繁，不堪回首。五十年：慈禧从咸丰十一年（1861）发动“辛酉政变”，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去世，历同治、光绪二朝，掌握国家大权近五十年。边注：“慈禧每于宫中话丧乱事，时常抑郁。恭亲王女辄宽解之，始悦。”②“忆昔”四句：想当年先皇巡幸北方，身为妃子乘着属车追随，皇上的恩宠实在难量：在清舒馆中让代写批示，还赐给新刻的“同道堂”小印。朔方：北方。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咸丰帝仓皇出宫，奔热河。属车：帝王出行时的侍从车。即副车。时慈禧为懿贵妃，故乘属车。内批：宫中的批示，圣旨。清舒馆：宫室名。同道堂：咸丰临终前赐给慈安和慈禧之印，镌有此三字，希望二人志同道合，共扶幼主。慈禧听政时即以此印钤识。③“一朝”四句：一朝皇上铸鼎后乘龙归天，后宫的后妃攀断龙髯不能随去。帝子在北渚遥望无限忧愁，又遭到南衙的权臣不满和反对。铸鼎：《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因以“铸鼎”为帝王崩逝之典。髯绝：《史记?封禅书》载，黄帝乘龙上天时，馀小臣不得上龙身，乃持龙髯，而龙髯拔落。诗中用此典，谓臣子不能追随皇帝死去。北渚：《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北渚，指湖北岸的小洲。帝子，谓湘夫人。此指慈禧。南衙：唐代宰相官署。遘：遇，遭到。丞卿：丞相卿贰，指大臣。咸丰帝死后，协办大学士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对慈禧多有防范。④“手夷”四句：亲手铲除端华、肃顺，返回京城后，只担心小皇帝还未有知识，特别选择儒臣严加教导，再寻求名门望族为后，以正宫闱。端肃：指郑亲王端华和肃顺。慈禧与奕密谋，利用新皇帝回京之机发动政变，诛杀怡亲王载垣及端华、肃顺三人。史称“祺祥政变”或“辛酉政变”。慈禧自此垂帘听政。冲人：皇帝幼小在位，称冲人。同治帝即位时年仅六岁。简：拣选，选择。儒臣：指同治帝的师傅李鸿藻、翁同。“别求”句：同治十一年（1872）九月，立户部尚书崇绮之女阿鲁特氏为皇后。四句写慈禧扶持同治帝。⑤“可怜”四句：可怜的是，年轻的皇帝像白日西斜般逝去，十多年的恩养辛劳都付诸流水，宫中不但没有继世的嫡孙，甚至连妃嫔生的儿子都没有。一纪：十二年。同治在位仅十三年。甲观（guàn灌）：汉代楼观名。为皇太子所居。《汉书?成帝纪》：“元帝在太子宫生甲观画堂，为世嫡皇孙。”世：父子相继为世。才人：妃嫔的称号。四句谓同治帝早死无子。⑥“提携”四句：提携侄子登上帝位，劳苦得像同治初年。又见嗣皇在法宫中凭着玉几接受遗命，太后更穿着珠襦在武帐中处理政事。犹子：侄子。慈禧立醇亲王奕之子载继承皇位，是为光绪帝。黄图：大地图。指中国。《三辅黄图?序》陈直注：“黄图二字，盖起于西汉，取其宏大规模之义。”劬苦：劳苦，指父母养育子女的辛劳。光绪登位时年仅四岁，尚由慈禧养育。法宫：宫室的正殿，帝王处理政事之所。《汉书?晁错传》：“臣闻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于法宫之中。”冯：同“凭”。玉几：玉制的几案。《书?顾命》载：成王没，康王即位。太史奉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君临周邦。”凭玉几，谓继位的帝王依着玉几以听先王的遗命。武帐：置有兵器的帷帐。或谓织有武士像的帷帐。《汉书?霍光传》：“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珠襦：缀以珍珠的衣服。四句写光绪帝年幼登位，慈禧仍垂帘听政。⑦“国事”四句：国事在这期间有多少翻覆，近年来最忆的是怀来之辱。乘着小车在草原上艰困而行，事出仓促，只能在邮亭中吃些豆粥。怀来：县名。在北京西北。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进逼北京，慈禧携光绪帝仓皇出奔西安，三日后始至怀来，才得以梳洗用饭，故深以为耻。间关：曲折艰难。短毂车：一种简陋的小车。芜蒌：亭名。《后汉书?冯异传》：“光武自蓟东南驰，至饶阳芜蒌亭。天寒烈，众皆饥瘦，异上豆粥。”诗中用此典。李希圣《庚子传信录》载：“驾出西直门，暮至贯市。上及太后不食已一日矣，民或献麦豆，至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⑧“上相”四句：宰相留守京城树起大旗，东南诸将也尊奉皇家。就使到宫殿上佳气腾起，京城百姓都盼望皇帝返回。上相：指文华阁大学士李鸿章。时庆亲王奕?留守北京，与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各国议和。大牙：主帅的牙旗。东南诸将：指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人。义和团运动时，刘、张等发动“东南互保”。此时亦表态支持朝廷。坐令：致使。佳气：指郁郁葱葱的气象。金阙：指宫阙。杜甫《北征》诗：“佳气向金阙。”翠华：以翠鸟羽毛为饰的旗。指皇帝仪仗。杜甫《北征》诗：“都人望翠华。”以上八句写庚子事变经过。⑨“自古”四句：自古以来，忠良之臣能使国家转危为安，直到今天我们母子还能锦衣玉食。宗庙中重闻钟鼓祭祀之声，离宫中的池台也不改旧时之色。活国：犹救国。杜甫《赠崔十三评事公辅》诗：“活国名公在。”玉食：精美的饮食。九庙：指帝王的宗庙。祖庙五，亲庙四，共九庙。离宫：指颐和园。１0“一自”四句；自从皇帝在园中经常静养，我也含饴弄孙，别无他求自娱晚年。只要现在腰脚还健，就不去说那伤心的旧事了。官家：指皇帝。静摄：静养。自戊戌政变后，光绪帝长期被幽禁于瀛台。诗言“静摄”，宛转之词。含饴：《东观汉记?明德马皇后传》：“穰岁之后，惟子之志。吾但当含饴弄孙，不能复知政事。”意谓含着饴糖逗弄小孙子以自娱，不问政事。光绪无子，诗中的“含饴”，当谓与“静摄”中的皇帝共享安乐。此亦美化慈禧之辞。
以上为第三段。以慈禧太后自述的口气，追叙五十年间之事。 两宫一旦同绵，天柱偏先地维折。高武子孙复几人，哀平国统仍三绝。①
是时长乐正弥留，茹痛还为社稷谋。已遣伯禽承大统，更扳公旦觐诸侯。②
别有重臣升御榻，紫枢元老开黄。安世忠勤自始终，本初才气尤腾踏。③
复数同时奉话言，诸王刘泽号亲贤。独总百官居冢宰，共扶孺子济艰难。④
社稷有灵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坐见弥天戢玉棺，独留末命书盟府。⑤
原庙丹青俨若神，镜奁遗物尚如新。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⑥
离宫一闭经三载，渌水青山不曾改。雨洗苍苔石兽闲，风摇朱户铜蠡在。⑦
云韶散乐久无声，甲帐珠帘取次倾。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城。⑧
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⑨
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昔去会逢天下养，今来劣受厉人怜。１0
虎鼠龙鱼无定态，唐侯已在虞宾位。且语王孙慎勿疏，相期黄发终无艾。11
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12
【注释】①“两宫”四句：两宫一旦同时逝世，天柱偏偏比地维先折。高帝、武帝的子孙还有几人？哀帝、平帝的国统已三代断绝。两宫：指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绵（zhuì缀）：谓临终气息微弱将绝。此指死亡。“天柱”句《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这里以天柱指光绪帝，地维指慈禧太后。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月二十一日，光绪帝死，次日慈禧亦亡。高武：汉高祖与汉光武帝。此指清朝开国皇帝。哀平：汉哀帝和汉平帝。三绝：《汉书?叙传上》：“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国嗣三绝。”汉成帝无子，立定陶恭王康之子欣为嗣，是为哀帝，哀帝复无子，王莽迎立中山王箕子为帝，是为平帝。太皇太后王氏临朝。王莽又毒杀平帝，自立为帝。改国号曰“新”。汉朝成帝以来国统自此断绝。同治、光绪俱无子，由醇亲王奕子载沣之子傅仪入承大统。故亦为“三绝”。②“是时”四句：这时太后在长乐宫中正弥留之际，还忍痛含悲为社稷设想。已经找到伯禽来继承帝位，又请周公出来接见诸侯。长乐：汉宫名。太后所居。茹痛：含痛。伯禽：周公旦的长子。此指溥仪。公旦：周武王之弟。姬姓，名旦。因采邑在周，称周公。曾助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诗中指醇亲王载沣。溥仪即位后，载沣任摄政王。③“别有”四句：更有国家重臣深被礼遇，军机处的元老敞开黄阁。张安世自始至终忠诚勤恳，袁本初的才气更是飞扬难制。升御榻：登上皇帝所坐之榻。喻不平常的礼遇。《北齐书?赵彦深传》：“每引见，或升御榻。”紫枢：朝廷中枢部门。此指军机处。黄羱：即黄阁。《汉旧仪》：“丞相听事门曰黄阁，不敢洞开朱门，以别于人主，故以黄涂之，谓之黄阁。”安世：张安世。西汉大臣。汉昭帝死，与大将军霍光定策立宣帝，为大司马。此指张之洞。宣统即位后，张之洞为军机大臣。本初：袁绍，字本初。汉末时据在冀、青、幽、并四州，为当时最大的军事割据势力。此指袁世凯。光绪死时，袁为军机大臣。④“复数”四句：又数到同时遵奉太后遗言的人，在诸王中以刘泽最为亲近和贤能。他一人总领百官居于宰相的地位，共同扶持孺子度过艰难时期。话言：美善之言。此指太后的遗训。《诗?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刘泽：汉高祖从祖昆弟，封营陵王。后为琅王。吕后死，泽与齐王等共立孝文帝。此指庆亲王奕?。冢宰：宰相。孺子：溥仪即帝位时年仅四岁，故称。《书?顾命》：“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及流言于国曰：‘公（指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指成王）。’”以上十六句写慈禧、光绪之死及立溥仪为帝之事。⑤“社稷”四句：可谓社稷有灵，国家有主，今朝可以祭告文祖于地下了。只见到先帝把弥天之志都带进玉棺中，留下的遗命还记录在盟府里。文祖：始祖。《书?舜典》：“受终于文祖。”弥天：陆机《吊魏武帝》：“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李善注：“弥天，喻志高远也。”末命：帝王的遗命。盟府：掌管盟书的官府。相传光绪帝有遗命，必杀袁世凯。⑥“原庙”四句：宗庙中先帝的画像俨然如神，镜奁等遗物依然如新。怎知道今天新朝之主，便是当年的顾命大臣。原庙：在正庙以外另立的宗庙。新朝：指民国。顾命臣：帝王临终前托以治国重任的大臣。《书?顾命》：“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作《顾命》。”此指袁世凯。⑦“离宫”四句：离宫一闭之后已历三年，渌水青山也没有改变。大雨冲洗那闲置着的石兽身上的苍苔，冷风摇动着朱门上的铜铺首。离宫：指颐和园。铜蠡（luó螺）：铜制的螺形铺首。即门上的衔环兽面。⑧“云韶”四句：当年的云韶、散乐久已无声，甲帐珠帘也逐渐损毁。怎想到先朝所营造的宫苑，反而成为后来囚禁尧帝的地方。云韶：相传为虞舜乐名。散乐：古代乐舞名。见《周礼?春官?旄人》。甲帐：《汉武帝故事》载：“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杂错天下珍宝为甲帐，次为乙帐。甲以居神，乙以自居。”取次：随便，相继。先朝：指清朝。楚殿：指颐和园。尧城：《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括地志》：“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相传为舜囚尧之所。以上八句写清亡后颐和园的荒凉景象。⑨“宣室”四句：宣室中的遗言今犹在耳，本希望山河般的盟誓能善始善终。寡妇孤儿总是容易欺负的，而人们的歌颂和信任到底是倾向哪边的呢？宣室：汉代未央宫中的殿名。宣室遗言，指光绪帝的遗言。山河盟誓：《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寡妇孤儿：指隆裕皇太后和宣统。见《读史》二首之一注。讴歌讼狱：语本《孟子?万章》：“尧崩，……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了而讴歌舜……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孟子意说，尽管天下的人信任舜，讴歌舜，然而舜毕竟是夺了尧之子的帝位。本诗用此典，亦指斥袁世凯为篡位者。１0“深宫”四句：深宫中的两母子最是凄凉了，好比当年先帝游幸滦阳的苦况。从前曾受天下人所供养，如今却受着令人痛苦的怜悯。滦阳：即今河北承德。游幸：指咸丰帝逃奔热河事。厉（lài癞）人怜：“《韩非子?奸劫试臣》：“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故劫杀死亡之君，此其心之忧惧，形之苦痛也，必甚于厉矣。”厉人，麻疯病人。厉人怜悯被劫杀的君主，认为他比自己还要可怜。11“虎鼠”四句：鼠变虎、龙变鱼这些事本无定态，唐侯如今已在宾客的地位。我姑且告诉王孙：千万不要疏失。彼此相期直到年老发白永无终止。虎鼠龙鱼；李白《远别离》诗：“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唐侯：《新唐书?世系表》：“舜封尧子丹朱为唐侯。”此指宣统帝。虞宾位：《书?益稷》：“虞宾在位。”孔安国传：“丹朱为王者后，故称宾。”此指宣统已退位。黄发：指年老。无艾：无尽。四句写对宣统退位后的期望。12“定陵”四句：定陵中松柏郁郁青青，应为一朝的兴亡感到哀痛。却忆起年年的寒食节时，朱侯亲自到十三陵上拜祭。定陵：清文宗咸丰帝之陵。在今河北遵化昌瑞山平安峪。拊膺：拍胸，表示哀痛。朱侯：清朝封明王室之后，奉祀明陵。十三陵：在北京昌平天寿山南麓。明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思宗十三个皇帝的陵暮。四句意谓明朝之后犹能年年寒食上陵，而溥仪却被迫居于故宫中不能到定陵拜祭。
以上为第四段。写慈禧太后去世后国事的变迁，并抒发作者的感慨。
读史二绝句
作于1912年，时静安寄寓于日本京都，仍关心国内政局的发展。1月26日，在袁世凯的指使下，北洋军将领联名通电“赞成共和”。2月12日，清废帝被迫宣告退位。4月，袁世凯攫取了政权。二诗当为此而作。
一
楚汉龙争元自可，师昭狐媚竟如何？①
阮生广武原头泪，应比回车痛哭多。②
【注释】①“楚汉”二句：楚汉双方龙争虎斗本来也没话好说了，而像司马氏那样用阴谋手段夺取天下究竟为什么？楚汉龙争：指项羽、刘邦争夺天下的战斗。本诗中以喻革命军与清朝的斗争。师昭：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昭继其兄师任魏大将军，专擅国政，日谋篡魏。《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髦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云：“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即谓司马氏篡位的野心为人所共知。狐媚：传说狐狸善为魅迷惑人，因以谓用阴谋手段迷惑人心者。《晋书?石勒载记下》：“大丈夫行事，当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次句以司马父子喻袁世凯。认为袁氏欺凌清室孤儿寡妇，以势逼清帝逊位。②“阮生”二句：阮籍在广武原头洒下的悲泪，应比他途穷回车痛哭时更多。阮生：指阮籍。三国文学家。为“竹林七贤”之一。他本有济世志，但在司马氏残酷统治下，只得佯狂纵酒，全身远祸。广武：地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北。有东、西广武城，相距二百步，中隔广武涧。楚、汉相争时，刘邦、项羽分屯二城，彼此对峙。《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回车痛哭：《晋书?阮籍传》载，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诗中当以阮籍自况。朝代的更迭，像袁世凯这样的竖子也成为所谓的英雄，由此而产生的悲痛要比个人自伤身世要强烈得多。
二
当涂典午长儿孙，新室成家且自尊。①
只怪常山赵延寿，赭袍龙凤向中原。②
【注释】①“当涂”二句：曹氏的魏国和司马氏的晋朝已代代相传，连王莽的“新”朝和公孙述的“成家”也妄自尊大。当涂：三国魏的代称。《后汉书?袁术传》：“〔术〕又少见谶书，言‘代汉者当涂高’。”李贤注：“当涂高者，‘魏’也。”典午：司马氏的代称。《三国志?蜀书?谯周传》：“周语次，因书版示立曰：‘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午，谓司马也。”典，义为司；午，生肖为马。故云。《晋书?慕容载记论》：“当涂紊纪，典午握符。”新室：王莽篡汉后，改国号为“新”。成家：东汉公孙述在蜀成都称帝，号“成家”。《后汉书?公孙述传》载，建武元年四月，述遂自立为天子，号成家，色尚白，建元曰龙兴元年。王莽窃位十三年，公孙述窃位十一年，且未能传与子孙。两句以篡位夺权的曹魏、司马氏晋和新室、成家喻袁世凯，并暗示其不能长久。②“只怪”二句：最可怪的是那常山赵延寿，居然恬不知耻地穿着龙凤赭袍来到中原。赵延寿：五代时人。籍常山（今河北正定）。本姓刘，为赵德钧养子，改姓赵。尚唐明宗女兴平公主，官至枢密使。后降契丹，封燕王、枢密使。《旧五代史?晋书?赵延寿传》载：“契丹主委延寿以图南之事，许以中原帝之。延寿乃导诱蕃戎，蚕食河朔。晋军既降于中渡，戎王命延寿就寨安抚诸军，仍赐龙凤赭袍。使衣之而往。”《萧笺》云：“罗振玉《集蓼编》载，是年罗氏于京都净土寺町建楼四楹，寻增书屋，颜曰‘大云书库’，‘落成日，都人适有书来为赵尔巽聘予任清史馆篡修，因焚其书。’赵尔巽附袁世凯，充清史馆长，清室遗老对之甚为不满。疑此诗为此而发。”按，静安此诗《赵谱》编定于1912年作，时赵尔巽蛰居于青岛，尚未应袁氏之聘。清朝的旧官吏投靠袁世凯者甚多，且恃袁氏之势以凌人，故静安以赵延寿设喻，所刺者亦不止一人也。
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
狩野博士，名直喜，字君山。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狩野为日本著名的汉学家，敦煌学者。他曾在1910年到北京调查敦煌遗书的情况，并与静安结交。此时又赴欧洲考察巴黎、伦敦的博物馆所藏敦煌文献，临行前，静安赋此诗以赠。静安于1912年9月27日致铃木虎雄书中说到：“狩野先生欧洲之行，本拟作五排送之，得数韵后颇觉不工，故改作七古，昨已脱稿，兹录呈请教。”后又将此诗与《颐和园词》、《蜀道难》合刊为“壬子三诗”，以散发给诗友，可见作者对此诗的重视。
君山博士今儒宗，亭亭崛起东海东。平生未拟媚邹鲁，?每与沂泗通。①
自言读书知求是，但有心印无雷同。我亦半生苦泛滥，异同坚白随所攻。②
多更忧患阅陵谷，始知斯道齐衡嵩。夜阑促坐闻君语，使人气结回心胸。③
颇忆长安昔相见，当时朝野同欢宴。百僚师师学奔走，大官诺诺竞圆转。④
庙堂已见纲纪弛，城阙还看士风变。食肉偏云马肝美，取鱼坐觉熊蹯贱。⑤
观书韩起宁无感，闻乐延陵应所叹。巾车相送城南隅，岁?甫更市朝换。⑥
嬴蹶俄然似土崩，梁亡自古称鱼烂。干戈满眼西风凉，众雏得意稚且狂。⑦
人生兵死亦由命，可怜杜口心烦伤。四方蹙蹙终安骋？幡然鼓棹来扶桑。⑧
扶桑风物由来美，旧雨相逢各欢喜。卜居爱住春明坊，择邻且近鹿门子。⑨
商量旧学加邃密，倾倒新知无穷已。幸免仲叔累猪肝，颇觉幼安惭龙尾。0瑏瑠
谈深相与话兴衰，回首神州剧可哀。汉土由来贵忠节，至今文谢安在哉？0瑏瑡
履霜坚冰所由渐，麋鹿早上姑苏台。兴亡原非一姓事，可怜京与垓。0瑏瑢
此邦如晓日，国体宇内称第一。微闻近时尚功利，复云小吏乏风节。0瑏瑣
疲民往往困鲁税，学子稍稍出燕说。良医我是九折肱，忧时君为三太息。0瑏瑤
半年会合平安城，只君又作西欧行。石室书自能事，缟带论交亦故情。0瑏瑥
离朱要能搜赤水，楚国岂但夸白珩。坐待归来振疲俗，毋令后世羞儒生。0瑏瑦
勿携此诗西渡海，此中恐有蛟龙惊。0瑏瑧
【注释】①“君山”四句：君山博士是当今的儒宗，高高地在东海的东边崛起。他平生虽从未想过去迎合孔孟之道，但他的精神还是与之相通的。儒宗：儒者的宗师。媚：逢迎，取悦。邹鲁：邹国和鲁国。邹为孟子故乡，鲁为孔子故乡，因以借指孔孟。?（xīxiǎng悉响）：声气的传播。比喻灵感通微。沂泗：沂水和泗水。孔子讲学之地。②“自言”四句：他自言读书懂得实事求是，只有彼此心印而无雷同。我也苦于半生中学得太滥，所谓的“异同”、“坚白”之说也随意去攻习。心印：佛教语。谓以心互相印证。此指心意投合、默契。异同：不同和相同之处。《汉书?朱云传》：“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诗中指考据之学。静安在三十岁后，颇事校勘考据之学，辑成《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并作跋语，又成《曲灵》、《唐宋大曲考》等著述。坚白：战国时公孙龙子作《坚白论》，辩论名实问题。诗中指哲学。③“多更”四句：自从饱经忧患，又经历陵谷沧桑之变后，才知道学问之道是与衡、嵩并高的。夜阑时在座上听到您的话，更使自己情绪郁闷，气结胸中。陵谷：《诗?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毛传：“言易位也。”此指清朝灭亡、民国建立。衡嵩：南岳衡山和中岳嵩山。促坐：靠近坐。谓亲切谈话。④“颇忆”四句：想起昔日在京城初相见的情况，当时朝野上下处处欢宴。百官们互相仿效，奔走竞争，大官们唯唯诺诺，处事圆滑。长安：唐京城。指北京。师师：《书?皋陶谟》：“百僚师师。”孔传：“师师，相师法”。诺诺：连声应诺，表示顺从。四句写纲纪废弛，官僚无耻。⑤“庙堂”四句：已见到朝廷上纲纪废弛，又还见京城中士风改变。那些食肉的偏要说马肝是美味，喜欢鱼的却认为熊掌并不珍贵。食肉：指当政者。《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马肝：《汉书?儒林传?辕固》：“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颜师古注：“马肝有毒，食之杀人，幸得无食。言汤武为杀，是背经义，故以为喻也。”熊蹯：即熊掌。《孟子?告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四句写士风堕落，伪学流行。⑥“观书”四句：韩起在观书时怎能没有感触，延陵季子听到周乐时也应慨叹。那时整理好车子在城南与您送别，才过去一年就已市朝改变了。韩起：即韩宣子。春秋昭公时曾代赵武为政。《左传?昭公二年》：“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延陵：即延陵季子，季札。吴公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遍听《周南》、《召南》及各国国风，并分别作出评价。参见《蜀道难》诗注④。巾车：为车子挂上帐幕，表示出发。?（guǎn管）：一种玉管。历法家用以候气。其法以葭莩灰置于?中，某某一节候到，某律管中葭灰即飞出，以示节候更变。甫更：才变。四句以韩起、季札喻狩野。⑦“嬴蹶”四句：秦朝灭亡迅速得似土崩瓦解，梁国灭亡自古以来就有鱼烂之说。寒冷的西风中干戈满眼，那些小子们得意洋洋，既幼稚又疯狂！嬴：秦王之姓。“嬴蹶”，谓秦亡。土崩：《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鱼烂：鱼烂自内而发，比喻因内部腐败而自取灭亡。《公羊传?僖公十九年》：“梁亡，此未有伐者。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何休注：“鱼烂从内发，故云尔。”众雏：众小子。对革命党人的蔑称。稚且狂：《诗?风?载驰》：“众稚且狂。”四句写清王朝灭亡，革命党人得势。⑧“人生”四句：人生即使在战争中死去也只得由命，最可怜的是闭口吞声心中忧伤。放眼四方，都是局缩不伸，何处可以驰骋？只好回过头来坐船来到日本。兵死：被武器杀死。杜口：闭口。汉焦赣《易林?比之咸》：“杜口结舌，心中拂郁。”“四方”句：语本《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郑玄笺：“蹙蹙，缩小之貌。我视四方土地日见侵削于夷狄，蹙蹙然虽欲驰骋无所之也。”《人间词话》：“‘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幡然：迅速改变。幡，通翻。扶桑：指日本。⑨“扶桑”四句：日本的风物向来佳美，老朋友相逢各自欢喜。选择居所时爱住在春明坊中，选择邻居时要接近高人鹿门子。旧雨：指旧朋友。杜甫《秋述》：“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因以旧雨为旧友代称。卜居：以占卜择地而居。此指择居所。春明坊：古长安春明门内的坊陌。此指京都田中村，为王氏在日本寓居处，地近京都大学。鹿门子：后汉庞德公携妻子隐居于湖北襄阳鹿门山中。因以鹿门子指高人雅士。此指狩野。0瑏瑠“商量”四句：我们一起讨论传统的旧学，越来越深刻细密；对新知识的追求也是无穷无尽的。我幸免因衣食而牵累主人，却像管宁那样惭居龙尾。前两句用朱熹《鹅湖寺和陆子寿》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幸免”句：典出《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传序》：“〔闵仲叔〕客居安邑，老病家贫，不能得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与。安邑令闻，敕吏常给焉。仲叔怪而问之，知乃叹曰：‘闵仲叔岂以口腹累安邑邪？’遂去。”“颇觉”句，语出《三国志?魏书?华歆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曰：“歆与北海邴原、管宁俱游学，三人相善，时人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裴松之案：“管幼安含德高蹈，又恐弗当为尾。”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九引朱草衣诗：“自惭龙尾非名士，肯把猪肝累使君。”静安诗全袭此意。0瑏瑡“谈深”四句：交谈深入时说到家国兴衰之事，回望神州实在是十分可哀。中国从来都以忠节为贵，但如今像文天祥、谢枋得那一类的人在哪里呢？文谢：文天祥、谢枋得。南宋末的节义之士。文为烈士，谢为遗民。0瑏瑢“履霜”四句：古语所说的“履霜”、“坚冰”是由来有自的，像吴亡那样麋鹿总会游于姑苏台上。兴亡本来不是一姓之事，最可怜的是在恐惧中的众多百姓。“履霜”句，语本《易?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因以喻事态逐渐发展，将有严重后果。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三：“念艺祖创业之难，思履霜坚冰之戒。今日冰已坚矣，非独履霜之惭。”“麋鹿”句，典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臣闻子胥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谓国家政治腐败，定招灭亡。：恐惧貌。京与垓：古以十兆为京，十京为垓。因以京垓指众多的民众。0瑏瑣“此邦”四句：这个国家像朝阳般光辉灿烂，国家政体在世界上可称第一。但也略闻近来崇尚功利，也听说小吏们缺乏风节。：明亮貌。风节：风骨节操。四句转写日本情况。静安认为日本的君主立宪国体为最好的政体，但又对其崇尚功利不满。0瑏瑤“疲民”四句：疲困的人民往往困于苛重的税收，学生们也不时发出种种奇谈怪论。说到治国之道，我也可算是九折肱的良医了，而您也忧时感事，为此而再三叹息。鲁税：《左传?宣公十五年》：“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籍，以丰财也。”鲁国按田亩之多少征税，以增加国库收入。诗中以指苛税。燕说：典出《韩非子?外储说》：“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又：“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因以燕说指穿凿附会之说。折肱：《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谓多次折断手臂，就能知治臂之法。此喻饱阅世事而知治国之道。太息：汉贾谊在上文帝《陈政事疏》中论述当时形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静安在11月15日致铃木虎雄信中云：“索送狩野教授诗稿，兹特呈上。惟诗中语意，于贵国社会政治前途颇有隐虑，与伦敦《泰姆士时报》意略相同。”0瑏瑥“半年”四句：半年来在平安城中相会合，只是您又作西欧之行了。在石室中整理古书自然是您擅长的事，说到彼此的交谊，可比古代的缟带之情。平安城：京都古称“平安京”。石室：古代藏图书之室。《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书：缀辑书籍。缟带：《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衣焉。”因以喻深厚的交情。0瑏瑦“离朱”四句：要像心明眼亮的离朱那样远到赤水中搜求玄珠。又好比楚国自有贤人，而不必只是夸耀美玉。我等待您归来一振衰败的风俗，不要让后世的人看轻儒生。离朱：黄帝时人。相传能百步见秋毫之末，或云见千里针锋。《孟子?离娄上》“离娄之明”焦循正义：“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索之。离朱，即离娄也。”赤水：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水名。《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白珩：古代佩玉上部的横玉。《国语?楚语下》载，王孙圉聘于晋，赵简子问：“楚之白珩犹在乎？”王孙圉答曰，白珩未尝为宝，而楚之所宝者，为观射父、左史倚相等贤臣。诗中以离朱喻狩野。祝愿他欧洲之行在学术上有所收获，并认为像狩野这样的读书人才真正是日本的国宝。0瑏瑧“勿携”二句：不要带着我这首诗渡海西行，只怕在途中会引起蛟龙惊觉。蛟龙惊：古人赞美别人的诗文，常用此等语，而静安却以形容自己的诗歌，足见其自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