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纳岗位职责描述:读海男的告恋人书——曹语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23:26:04

读海男的《告恋人书》

                                         

 

曹语凡

 

 

 

 

惠特曼的创作意图是想定义一个可能的人——瓦尔特·惠特曼,也许没有人能像他在《草叶集》中一样,创造出生动的、个性鲜明的自己形象。那个形象为我们所喜爱,同时激动得以至于记不起《草叶集》中任何一行诗,但是记忆中半神化英雄的惠特曼随时从伟大的诗章中呼之欲出,有时候他又像我们的兄弟一样来到我们中间,或者像我们读者自己,一个热情而放纵的野蛮人,一个粗心大意无比的乐天派。尽管这一诗中形象,让我们无法把那个生活中纯洁、保守,甚至有点沉默寡言的诗人惠特曼等同起来。

       有很多诗人或作家,如叶芝、里尔克和乔伊斯,他们写出了我们值得记忆的伟大篇章,但在其作品背后,没有一种与惠特曼相比的个性特色,当然也不妨碍我们喜爱他们的作品。有时候,作家在其作品背后的个性特色,也是我们喜爱他们作品的诱因:上个世纪美国跨掉一派的代表作家海明威在他所有小说里面,创造了一个我们崇拜的永远打不败的硬汉形象。本世纪还在世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笑忘录》、《背叛的遗嘱》等作品背后,同样塑造了一个令我们崇拜的幽默、表面轻松实质沉重的硬汉形象。上个世纪末逝去的作家王小波,当我们躺在床上或是在闷热的午后坐在走廊椅子上读他的三部曲时,他就像我们的老朋友一样来到我们的身边。读其作品,产生同样效果的还有西班牙的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中国家喻户晓的小说《西游记》,我们觉得堂吉诃德和孙悟空是我们的老朋友。《情人》和《广岛之恋》的作者杜拉斯,她的性格也许令我们讨厌,正如她在《情人》的开篇中所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候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对于杜拉斯,不管是她的性格令我们多么讨厌,她在作品中年青时的形象和老年时那种备受摧残的脸,她在作品中的激情,呵,我们不得不全盘接受并喜爱她。

在某个阳光像梵高的《向日葵》里一样明亮金色的下午,当我在友上的书架上不经意地抽出海男的作品《疯狂的石榴树》和《我的情人们》,我记得我是一口气读完这两本书的。当时给我的感觉现在是难以言喻的,就像是在阳光明媚的海滩邂逅一位刚从大海里走出来的男人,在他那温情脉脉的目光笼罩下,那位少女在他眼前展现了五月原野的清新气息、河流一样的神秘与永不消逝的激情,森林中豹子的灵敏和矫健。那位少女是作品背后的海男,也是读者向往的自己。从来没有一本书呼出来的个性那么吸引我,我说不准那就是生活中写作的海男,但我喜欢她作品中没有任何世俗、又永远年青的形象。那种个性让我激动,让我希望在未来的成长中靠近她的形象,长成她那样的女孩,那年我21岁。

我第一次目睹海男的芳容,是她在《疯狂的石榴树》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她戴了一顶男式礼帽一样的草编帽子,帽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细纱布。就像杜拉斯在《情人》中给那个十七岁的法国小姑娘一顶平边男帽,使她突然间在那个码头上,被“里摩辛”大骄车里的中国男人注意了她。海男第一次随着她的文学作品,跃进我这位读者眼中的也是她戴着那顶男式礼帽一样的草编帽。在那顶帽子下的海男与我后来看到的任何照片上的海男都有些不同,说实话那张照片非常流俗,就是那时照相馆流行的灯光打得非常朦胧的彩色艺术照,但那顶帽子使她在照片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使她帽沿阴影下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有种波光流转的温柔和蓄意待发的青春狂野力量,那张脸被庸俗的脂粉和灯光遮盖,但神情却拒绝任何世事俗物。照片是张侧影,只看得到她回过眼神的那张脸,穿着宝蓝色绸缎背心的一小截后背和裸露的右臂,也许是先入为主吧,再没有一张照片像那张照片上的她吸引我,令我吃惊。

我常常翻看她的小说时,先会凝视一下那张照片,有时我想,那位云南的写诗和小说的女人,她也许不知道在另一个城市,有一位比她年青的女孩在模仿她的个性和她的作品。当然并不模仿她的生活,因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我模仿的是作品背后的海男。我甚至幻想有两位海男,一位提着花裙子踏过河边时惊飞起无数白色烁亮的水花,另一位穿着牛仔裤在另一座城市大巴上呆呆的凝视天空上的白云。

那时我迷恋各式各样的牛仔裤,留中分长发,不允许自己说话带“操”字,不允许自己抽烟,如饥如渴的读书。世界在我面前就像重庆的森林,急于投入伟大的生活同时又不断的抵抗它,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势去拥抱它,我骄傲而又空虚。你也许说我那时真的挺傻,是的我也知道自己挺傻,但在我没有解决生命中那么多的迷惑之前,我不想把自己搞得什么都不是。我对生命的迷惑,不断的从书中寻找答案,那时我以为我能找到或者是找到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任何书中的哲学都解决不了现实生活。时间在每个人的脚下就像花园中分岔的小径,正如荷马所说,“众神编织了不幸,以便后代不乏可歌颂的东西。”

但我遇到海男的作品时,即使不知道生活的路将在我的脚下怎样延伸,但我明白了我将以什么样的形象成长。我反复不断的读她的书(同时也读其它书),她那诗化而又充满激情的语言是我迷恋的原因之一,使人的血液在血管里一瞬间喷涨。那些词语在我的身体里秘密生长,爱、激情、优美、神秘、神圣、欢快、河流、海、青色的、黛、玫瑰、刺、剑、宫殿、城堡、天堂或地狱、浴、血、黑暗、夜、光。她在作品背后的形象在我脑子里不断的深化,后来我认为在作品中读到的那种个性在我身上保持了下来。

那时我开始尝试写作,我写的第一篇作品《大河飘去》拙劣的模仿了她,在一个后来没有继续办下去的二流文学杂志上刊登了出来,没有几个人看出那篇作品里海男的影子。编辑说在我那篇作品里看出“惊人的天赋”,那个编辑熟悉的作品,我听了之后脸红了,因为我知道他赞美的不是我,而是海男。我知道我不能继续模仿她了,因为我没了自己风格,终其一生我只能成为她的影子。

我开始不断的尝试走出海男的阴影,淡忘她,否则我动不了笔,我一写就是海男式的语句,她的语句我太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的六个电影故事中,有一个讲到两兄弟在父亲去逝后模仿父亲集邮的激情结果失败了,我明白我失败的原因,即模仿了海男的写作激情。有一段时间我很迷惘,不模仿她我写得很糟糕,模仿她我没有进步,其实我模仿的很不成功,有其形而无其魂,海男是难以模仿的。

我决定在未来与她分道扬镳,那时我开始拓宽我的阅读面,而生活也有所改变。第一次看世界杯,我喜欢上了足球,后来姚明培养了我喜欢看NBA,高尔夫等各种运动,运动沿着我生命的曲线展开。生活也融进了其它一些元素,正是荷马所言的那些人生不幸使我重拾起了笔。那时我对海男的语言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是忘记不了她在作品背后的个性,那种个性影响了我的人生,也孕育了我在自己作品中的形象。

 

                           

时隔几年之后,我阅读海男的新作品是120节长诗《告恋人书》,与她作品再次邂逅如同邂逅过去分手的恋人,我读第一行“——谨将这部色情魔咒献给值得思念或嬉戏的世间恋人……”时,就如同重窥恋人的脸,感觉有些莫明的惊奇。读到“——谨将这部色情魔咒献给你,当你使用手纹、电流、磁铁、刀刃、黑夜、哀鸣和时间剥开它的外套时,它或许已经霜冻或死于眩目的阳光,死于以符号建造城垒的那座城,但这并不意味着魔咒已经灭寂。”血液开始奋张,泪在不断的暗涌,使我辨认出依稀旧时模样却已洗尽铅华,要是用“惊世骇俗”、“咒语般的魔力”等等来评介,那是对海男最粗劣和无谓的评介,事实上用那样字眼来评介根本看不出《告恋人书》的好坏,那些字眼也可以用在其他人的作品上。

在读《告恋人书》时,我回顾了一下海男在其旧作中的手法,其实海男在这首长诗中所用的手法与原来的诗歌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如若是一位新读者,你会对海男在语言风格上感到十分的奇异,但对于熟知海男作品的人,《告恋人书》的第一节的后两段:

多深的距离,直到我们相遇,那不是酒神的力量,当我面对你时,你早就已经造化了最幽深的小径;当我已经赶来时,你早就已经为我搭起了夜晚的帐篷。于是,我们躺下。

这世界到底有多宽敞,水底下的那些卵石呀,还有水底的青苔,你的身体一阵裸露之后消失了。而我直到如今依然躺在水底,这是我出生以后最彻底的裸露,为了你,我裸露着。

这是典型的海男式语言风格。有些读者说比过去直白一些,不像原来那样意乱情迷,太难懂。也许是,但依然是海男的风格,谈到风格,我想先谈一些在我要说的话之前的一些议论。惠特曼并非一开始就用他在《草叶集》里的风格写诗,从1839年开始文学创作,写一些短诗,直到1850年他在新闻界工作期间写的诗都没有显示他在《草叶集》中惊人的天赋。1850年开始,他从事体力劳动,做木匠和建筑师,一方面他找到了《草叶集》中的创作风格,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他旺盛的诗歌创作。叶芝也是大约1900年在操作象征时风格变得稳定,象征惊醒了诗人的记忆,他才开始在诗中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思想。也就是说,一位风格成熟的诗人如同海男,她不会在一首新诗中寻求手法上的变革,而是延续游刃有余的风格来充分展开自己的思想。

 

正如马尔克斯的小说从来也少不了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博尔赫斯的小说总是不断的创造一个又一个小宇宙和迷宫,波德莱尔在其光辉的诗文中,从来也离不开对“邪恶”的迷恋,海男的诗里有些词语也是不断的反复重现:

 

当一轮明月贴着面颊而来时,你的手伸过来。我知道,拯救我的人在他们之前最先到达我的身边。在你到来之前,男人们频繁地在我的栖居地以外行走,曾经有一个男人使用玫瑰花枝唤醒过我的喜悦。

 

飞吧,飞吧,以给予你的暗语声声,终于推开了我和大海的波涛。我知道,离开我以后,你已经步履坚强,微风已不会吹拂你眼前的云絮,微风已不会让你淹没在两个人一波三折的夜空下,尽管我们会得死去活来。

 

我依然为你而守候着午夜的那次钟摆,亲爱的时间,无所不在的时间使我产生了眩目的光泽;我依然保持着苗条的体姿,可以穿上任何妖娆的衣裙,用来战胜那种使我不断抵抗衰老的时间。

 

云漫过了我们亲嘴唇,在河底深处,那些迷路的漩涡不顾危险的勾引,正朝着广大的床,朝着暗涌中的黑暗,不顾一切地流而去。而我们已经松开了双手,我们是俗众的歌唱者,我们歌唱着爱情的分离。

 

拯救、玫瑰、鸟、大海、微风、爱、午夜、时间、衣裙、吻、嘴唇、黑暗、奔等,以及各种色彩的词语,石榴树,神等,在海男的诗歌里不间断的出现,但每次她都能创造出一个不同的令你惊奇的意象,使她的诗歌散发出一种芬芳而迷离的美丽。海男是最迷恋语言的作家,纵使这个世界会消失,人间再也不能为我们提供我们可歌颂的东西,海男就像一位女神一样,依然可以用美丽的语言为我们编织神秘的诗歌。

 

有些前人的诗句修辞方法在海男的这部《告恋人书》里也有不断的延伸,或者被她在手法上革新后,运用得更新奇。

爱默生在他那首十六行《婆罗门》中,最难忘的诗行:如果我在飞,我就是翅膀。如此相似的还有德国诗人斯蒂芬·格奥尔格的“我是一个,也是我们两个。”海男的这首长诗中有几处不断的运用了这种词汇的“同感和不同”,但她做得更加新奇,

拂晓前和暮色时同一个词被命名着,被面颊贴着,抚慰着,遗弃着,缅怀着,推测着,伤害着,剪贴着,梦幻着,装饰着,隐藏着,复述着,埋葬着,谋杀着,目送着,厮守着,分裂着,充塞着,暴露着……

“等同”起来的两个意象并没有出现,我们甚至不知道“同一个词”是什么,而是出现了“等同”之后的一连串运动,“被面颊贴着,抚慰着,……暴露着……

 

有些修辞手法,在海男过去的诗歌中甚至没有出现过:

“最喜欢你朝着菜谱垂下的眼神,丝瓜的青,洋葱的涩,西红柿的丰盈,土豆的暗影,盐的切肤之痛,都在你的眼神中周游了世界,从而会使我与你,坐在西移的阳光下,把全部的味蕾打开。”

丝瓜、洋葱、西红柿、土豆、盐,在海男的诗歌中并不容易出现,这些词语构成了一幅温馨的居家生活场景,一对情侣,男人拿着菜谱在厨房里做菜,饭菜做好后,坐在“西移的阳光下”进行晚餐,“味蕾打开”,也描述出了那餐饭确实做得非常可口。可是被海男写在诗句中,这幅市井生活却找不到一丝世俗的感觉,倒有点像印象派代表人物塞尚的油画。

海男的诗中抑或是她的小说中很人找到世俗的烟火气,那些日常生活的场景鲜有进入她的诗行,但在这首《告恋人书》的长诗中,怀着一种莫明的新鲜感,我们还是能找到诗人如何表达日常生活的诗行:

 

沿着台阶往下走,又回到了繁芜中的人间生活,在我们进入的一条街上,出现了铁匠铺;豆腐店,染布店,洗衣铺和银器店互相呈现出两种迥然不同的色泽,前者溅出了白色的泡沫,后者呈现出了纹理和谜。

 

仍然是市井生活的一个场景,但我们仍然闻不到烟火气,海男是超越世俗的,这也许是我们喜欢海男之所在——也许你采取相反的论断,但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在阅读海男的诗篇时,我会提出自己的观点,当我的记忆中涌现一些女诗人的名字时,如萨福、艾米莉·迪金森、朱淑真等,我的嘴唇边立刻会接着涌现一个人的名字,海男。就是通过她的诗作,我不得真正热爱海男,甚至热爱得如痴如狂,因为她的诗是悲悯的,发自人性,发自内心的感情,我们不要说海男何其伟大,和那些不朽的名字并列,但我可以肯定,当你读海男的诗时,她给你呈现的是一个如此真实的恋爱中的女人的感情世界,形象如我前面所说强烈有力,只有那些爱好词语色彩的人、寻求诗句标新立异的人,才不会从她的诗中感受到诗人如此真挚的感情。

 

我的眼神多么抑郁,即使是面对琥珀、麝香、香脂,还有熏香时,我的眼神依然游移在我祖国的山水和四野之间。那是寂寥中的悲悯的日子,那是一根岸边苇草与我的面颊相依为命的一个黄昏:我爱上你了,我爱上你了。

 

这是49节中第一小节诗句,多么忧郁而温柔的诗句,那种对爱的激情单纯而又直接。在这一节中最后一小节,诗人的情感变成一个明亮而欢快的音符:

 

多愉快,我爱上你了,我爱上你了。在母亲的劳作中,在兄弟姐妹的命运之外,我爱上你了,可以敲击声音的花瓶,插上了一束玫瑰,今天,我已决定,在玫瑰的美貌之下,让你看见,在烟雾似的朦胧生活中,神谕的智慧深邃旷远。

 

几乎可以在歌剧场中唱出来,我们想象自己就是围绕在女诗人周围的兄弟姐妹,我们敲击花瓶,桌子,我们赤脚,挽起裤腿,和女诗人一起来唱这节诗。我们兴奋的脸蛋发红,因为我们看到生活中,我们的姐姐爱上一位小伙子,因为那爱情,“神谕的智慧深邃旷远”,爱的多么庄严。

也许感受对于真实与表现的这种从属性实质就是天才、艺术力量高于个人日常生活中爱情的标志。但对于海男来说,还有比这更异常的情况。海男将爱情赋予极其崇高的表现,好像她是以爱情中的感情形式来描绘一种外在的形象,而又与外在的形象相互融合:

 

我因为天气的骤然晶莹或者天气的一阵旷远而想吻你。在你我的嘴唇上动荡着不安的温度,它们倾诉不尽我们平常日子中思念和荒芜。我因为门前的那棵甜橙树垂落了果实而想吻你,可你转过身走了。

 

有一些诗行,当你在心里默读着的时候,你觉得诗人就是你自己,此时诗人与读者合而为一。天哪,那多么像我自己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我记忆中的某个片断,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恋人,请你坐下来,陪我坐在台阶下面。等一等,我心爱的人,放慢你的脚步,让我蹑手蹑脚的行姿语言在你的注视下可以得到修正,让时间和环境以及一个美好的夜晚陪同我们解开前世的锁链。

 

       千百年的爱情诗歌,那些让我们记住的,就是因为我们总是能找到共鸣,或者是我们可望而又不可及的感情。时间就像河流一样缓慢而又速度惊人,每一个时代的人,也许只有生活物质的不同,但在爱情经历上并没有本质的变化。我们喜欢苏小小的“妾乘油壁车,郎跨青聪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诗句直白,但单纯、激情,意象深远,给我们展开无限的想象力,我们甚至幻想,要是我就是那个乘油壁车的女子多好啊。在海男的《告恋人书》中也能找到这样对爱情直白的诗句,同样的单纯、激情,虽然那些诗句中找不到苏小小的那种潇洒和浪漫,但那是海男,更加决绝、痴情和感情浓烈,其情绪超出了图像性表达:

 

洗脸以后,从狭小的卧室出来以后,我多么爱你;早餐以后,迷上一种词根,并赋予了色泽以后,我多么爱你;吻遍你以后,潮汐后退,沙砾刺痛脚趾之后,我多么爱你;离别以后,阴郁布满了我毛孔,我多么爱你。

 

       海男是借助语言前所未有的非凡力量(无论如何这是现代那些写口水诗的诗人做不到的),将感情永恒化,在指明这种感情时竭尽全力地让人感触到这种感情,感情如其说是她表达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她用血直接涂出来的。他为爱情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这是她精神世界所特有的形式,是在别人那里断然找不到的,只有她一个人居住、与我们所知又有同感的行星上的形式。她在她的《告恋人书》中,反复不断的吟唱这种感情,使它带有一种强烈的歌唱节奏,如同是她自己大声吟唱、嘶喊出来的,尽管我们知道她已掌握了全部在爱情中的感受力,那些诗句是无限深沉的智慧。

      

传播语词的途径如此漆黑,不安的体姿终于攀援在山端,亲爱的,我看见那些荞麦的波浪,我看见了迟暮的信使,迷离中混合着我们的面孔;我看见了倦怠的鸟语,从困境中进入了长眠,我看见了鳗鱼,从身后的水草中上了岸。

 

一连四个“看见”,使这一节诗带着强烈的音乐节奏,我说她创造这些美好的艺术形式用在她的《告恋人书》中,都是有热量有色彩的独特形式。实际上有些艺术形式,暗示了那些伟大的前人的艺术形式:

 

亲爱的。当我老了,那是秋后的全部时光。那些惨叫已不会纠缠我,那些体液已不会淹没我的体腹;那些不分昼夜奔赴我的男人,会在中途下车,去访问我从前的故居,墙壁上悬挂着我的花蕾,我年仅18岁的肖像。

 

这节诗让我们听出了叶芝的声音,“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叶芝的这首《当你老了》可畏爱情诗中的千古绝唱,特别是诗中的“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不知道有谁如果听到爱人这样说,能够经得住不流泪的。这两句也许只有李商隐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的一比,但那都是男人对爱情的感觉,叶芝献给毛特·岗的这首仿法国龙沙同名十四行诗写于1893年,诗人28岁,如果毛特·岗真老了,看他还能不能有诗中这种感情。看一看恋人离去后,女人是怎样的吧:

亲爱的,当我老了,那是今夜以后的任何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已经不会跟任何女人嫉妨你的存在,我已不会站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告诉她我对你的爱超过了今生今世所有时间。此刻灰濛濛的天气涌上我的面颊,使它丧失了爱情的色彩。

    杜拉斯在《情人》中那个荡气回肠的头,其实也是叶芝《当你老了》的翻版,而在《告恋人书》的这一节中,

亲爱的,当我老了,慵倦、酗酒、呓语、狂野已离我而去。我正在弯腰,收拾一生的残藉,我要收拾全部的裂缝,我要借助于炉中的微火,焚毁从灰一样的唇边滑过去的最后一点点余温,那些言词出卖过我今世的爱情。

    这一节诗行中我们似乎又看出了杜拉斯的影子,但比起杜拉斯在《情人》小说中的语句情感的浓烈程度更加辉煌、光彩荣耀。海男的天才其他组成要素,我希望有时间在她另外的诗歌中详述。现在我们来谈谈《告恋人书》这首长诗中的爱情和那个隐藏在诗中的那个形象,我不知道海男是在怎样的一种心境中创作了《告恋人书》,我们无从猜到,且不管诗人在怎样的心境下创作她。谈一谈诗中那个恋爱中的女子,诗中的海男,抑或是读这首的读者自己。从她上了穿圆口布鞋的恋人的马车,到两人在爱情中度过的那些甜蜜的岁月,诗人开始在诗中不断的狂热呼出“我爱上你了,我爱上你了”,在丝瓜、洋葱、土豆做成的晚餐中变过的市井生活(那也许是一种想象),一直到全诗的终结处,爱人的远离。也许在古往今来的诗歌中,从来没有这样一次对爱情的细腻描述,当然也没有这样一首长达120节的爱情长诗出现过。这是一首对爱情悼亡式的长诗,爱情死了,在诗中亡了,那种伤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也只有海男这样的女诗人才能呐喊的出来。诗人一开始就用雪太阳下消融,我苏醒了,躺在河流下裸露着这样的意象来表达,使爱情在诗中仿佛早于寒武纪而又消逝于世界终结时的永恒魅力。在《告恋人书》的最后一节“我松开手,让你远去,”表达了诗中那个女子对爱情怎样的宽容啊。在爱情亡了后,“我要亲自送你走,把你送到路口,”女子的人情味、善良和对情人依旧的不舍。“然后我闭上双眼,重新飞回我的云端。”诗最后把那位爱情消亡后的女子引向神秘,如同叶芝在《当你老了》中做的。但是诗人并没有完,“我看见的你,那个步出台阶之上的你,那个已离我远去的你,是我所有时间的意外,是我所有时间中的生活。”终其一生,那位诗中的女子,都在为爱情而奋斗着,爱情是她所有的生活,纵使爱人离去,爱情消亡,这几乎是一种献祭式的,有种神性的光芒闪耀在诗中。是萨福的一生,这是艾米莉·迪金森的一生,是朱淑真的一生,也是海男的一生,普鲁斯特说千百年来诗人只有一位,那些诗句出自同一人之口,通过了荷马的行吟,但丁的吟唱,叶芝当你老了,曹植的洛神赋,李商隐的锦瑟,海男的《告恋人书》。

                                               2008年2月20日完稿  曹语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