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电脑:宋太祖【下册】【作者:郭建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15:14:46
第十八章 大道悔今方觉是 痴情儿女遁空门
  赵匡胤得了天下,坐了龙庭,自然要将周世宗的后妃、儿女,悉数逐出宫去。于是,在开封城东,找了一座宽敞豪华的庄园,限令符氏等数十人尽快搬迁,不得延误。符氏知此事终不可免,只要能保宗训、宗让二子平安,为世宗留得一线血脉,其余也就不必计较了。
  为了更稳妥,心思细密的符氏又上奏赵匡胤,请求恢复世宗及其二子的本来姓氏。赵匡胤觉得这样一来,多少可以冲淡自己篡周的罪孽,立即下诏,复世宗、宗训、宗让为“柴”姓。真可谓世事难料,也不知那周太祖郭威,在九泉之下是否安心。
  后周家眷被迫离宫那天,符氏带着郭荣的数十名妃嫔,还有子嗣,在石守信所率侍卫的严密监视下,悲悲戚戚地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深深的忧惧和恐慌,那种凄惨的情景,连石守信见了,也不由得心酸。
  忽然,从嫔妃中,走出一位身着紫色衣裙的丽人,跪在石守信面前,抽泣着说:“石头大哥,我……我要见赵大哥,不,……要见陛下!”
  石守信低头一看,竟然是绿珠!连忙将她搀扶起来,问道:“你见陛下有什么事吗?”
  “贱妾……有重要的事情面禀陛下。”绿珠用宽大的衣袖擦去眼泪,对石守信说:“石头大哥,请看在故人的情分上,领我去见陛下一面吧!”
  石守信见她脸色苍白,鬓发凌乱,怜惜之情油然而起,说道:“好罢,我带你去见她。”两人刚走了几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哭喊着冲了过来,拽着绿珠的衣服说:“娘,你要去哪儿啊?”
  绿珠蹲下身子,将他搂在怀里,使劲地亲着他的脸蛋,泪流满面地说:“宗让,好孩子,你先跟着大娘,娘亲马上就回来!”,说着说着,忍不住放声痛哭。
  宗让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可是看到大娘和母亲愁云惨淡的样子,也知道事情不妙,死命地拽着绿珠,不肯松手。
  正在这时,符氏快步走来,从绿珠手里把宗让硬拉了回去,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地道:“宗让,跟大娘回去,你娘不要你啦!”宗让拼命挣扎,嘴里喊着:“不,我要我娘,我要跟娘在一起!”符氏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宗让就往宫外走。
  绿珠眼睁睁看着符氏抱走宗让,猛地站起身,就要追过去,可是走了两步,却又硬生生收住脚,含泪一咬嘴唇,转身跟石守信走了。
  两人来到万岁殿外,石守信转头对绿珠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庄严肃穆的万岁殿,是绿珠最熟悉的地方,而现在已物是人非了。此时赵匡胤一身龙袍,端坐在周世宗曾经坐了多年的御座上。方脸阔耳的他,神采奕奕,威严无比,与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协调,仿佛他天生就是这豪华宫殿的主人似的。
  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一点都不错,绿珠心里涌上一阵悲凉。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李良,就不会被周世宗看到,更不会来到这深宫大内……正当绿珠思如潮涌的时候,石守信出来道:“陛下在里面,你跟我来!”
  绿珠见了赵匡胤,缓缓走上前去,跪在地上:“陛下,贱妾……”心中一阵悲伤,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匡胤离开龙椅,走到绿珠面前,弯腰将她扶起:“绿珠,快起来。你我都是故人,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朕一定为你做主!”
  绿珠强忍住悲痛道:“陛下,贱妾命运多舛,从十三岁开始,不知经历了几多磨难。如今终于大梦初醒,看破红尘,愿在城外觅得一处草庵,从此皈依佛门。绿珠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考虑才决定的,望陛下成全!”
  “这如何使得?” 赵匡胤一怔,“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才二十七岁,岂能将大好年华,付与那青灯古佛?不可,万万不可!”
  绿珠心意已定,神情决绝道:“尘世留给人的,只是无穷的苦难,惟有佛门可慰我残生。妾意已决,若陛下不恩准的话,贱妾惟有一死,以求解脱!”说完就要朝廊柱上撞。
  “绿珠,万万不可如此鲁莽,朕答应你便是!”赵匡胤连忙上前拦住,“假如你一定要出家,朕也不愿多加阻拦,只是希望能够你去见一个人……” 赵匡胤话还没说完,绿珠立刻跪下拜谢:“谢陛下成全!”
  赵匡胤叹口气,冲石守信道:“石头,你带她去吧!”
  绿珠跟着石守信,来到万岁殿旁的一间小房内,里面一位身着戎装的人,正背着门,一动不动地站着。当他转过身来,看到绿珠时,整个人就像遭到雷击一样,泥塑似地呆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绿珠早就猜到这位故人就是李良,可是她没有想到,李良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原来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现在已是满面胡须、一脸沧桑,尤其是左脸颊上那道明显的疤痕,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他原来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
  岁月无情,它残酷地吞噬着珍贵的青春年华,在丰润的容颜上刻下风雨剥蚀的痕迹,可它能中断思念的延伸吗?分别已经整整七年,绿珠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李良了,此时意外相逢,心中不由一阵剧烈地抽搐,眼睛里却不再有泪水。她本以为自己会扑到李良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叫了声“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都不说。
  石守信走到李良身边,附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出去。李良脸色陡地一变,开口说道:“绿珠,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妹妹,是大哥的福气,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哥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实在是有负于你!听说你要出家,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大哥,你不用再劝我了。尘世犹如苦海,无边无涯,佛门是度我超越苦海的救命之舟。这些年来,我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读了一些佛经,如果我早些皈依佛门,那可以免去多少苦难啊!”绿珠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梦幻般的神色。
  “不,绿珠,你听我说……”李良还想劝说,绿珠打断了他:“大哥,再劝无益。我已跟陛下说过,不进佛门就进鬼门。小妹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大哥,小妹尘缘已了,无所牵挂,惟有大哥的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答了。小妹自会在佛祖面前,为你诚心祈求,保佑你一生平安。此外,小妹还有一件事,要托付大哥。小儿宗让年纪尚幼,我担心陛下不会放过他。如果有什么事,还请大哥多加关照,小妹在此谢过了!”
  “不可能!赵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吧!”李良的目光有些呆滞。刚才绿珠说的一番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平常的话里,确实蕴涵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和深奥的玄机,广济大师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的面前。绿珠尚能挥剑斩尘缘,自己本是佛门中人,为什么反不能参透这浮世的虚幻,而要继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呢?
  几天以后,绿珠在开封城西,离金明池不远的明月庵出家,作了一名普通的尼姑。
  再说赵匡胤初登皇位,忠于周室的一班旧臣,本来就心怀不满,李重进、李筠、高怀德等人,更是多方联络,似有所图,他对此深感忧虑。在赵普、陶谷的一再游说之下,为了拉拢高怀德,安定内怀观望之心的旧将,赵匡胤经过反复的思考斟酌,决定将新寡的妹妹、燕国公主许配给他,并授予殿前副都点检一职。
  李良听说此事,赶去宫中质问,赵匡胤神情尴尬,承认确有其事,并说明自己的苦衷,希望他体谅。李良强压住心头的怨愤,指着脸上的伤疤说:“陛下现在考虑的是军国大事,自然不会计较过去的恩怨,可我辈草民,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只要这道伤疤还在,高怀德就是我的仇人。时机一到,我必报此仇!”说完抬脚就走,赵匡胤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高怀德当了驸马,一大批周室旧臣,见与赵匡胤素有尖锐矛盾的人,都能得到信任亲近,果然都消去了猜疑忧惧之心,不再与李重进、李筠往来。一场潜在的危机轻易的消除了。这步棋确实很巧妙。不过,李良心中的愤懑,却始终无法平息。
  高怀德与燕国公主的婚礼非常隆重,但李良、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都未参加,这令赵匡胤隐隐不安。于是,他特意在偏殿设了一个小型宴会,请了一些在京的故旧参加,欲借机抚慰一下李良等人。
  君臣边饮酒边叙旧,倒也融洽。赵匡胤见李良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喝酒,知他仍在生气,端起一杯酒来到他面前:“李良,你的气还没消?——你要是原谅赵大哥,就喝了这杯酒!”
  李良只好站起来,嗫嚅道:“陛下……”
  赵匡胤打断他:“不!现在没有陛下,只有赵大哥。李良,我们是兄弟啊!”
  李良心头一热,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赵匡胤又分别向其他人敬了酒。酒过数巡,赵普感慨说:“想那周世宗,雄才大略,也称得上一代雄主,却因后嗣孱弱,断了气数,天下终归我大宋所有,实乃天意也。”
  陶谷接口道:“赵兄不可一概而论。我观郑王宗训,确是庸才,然世宗次子宗让,隆额虎目,颇类世宗,有王者之象,乃我大宋之隐患也。陛下,臣以为不可养虎遗患,宜及早除之!”
  李良猛地站起来,气冲冲地说:“陶先生一派胡言!宗让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孤苦伶仃,怎么就成了大宋的隐患?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连黄毛稚子也不放过,真不知是何居心!”
  赵匡胤想起,宗让是绿珠之子,心中不忍,况且一介孺子,能兴起多大风浪?便摇摇头说:“陶先生过虑了。”陶谷还想争辩,赵匡胤摆手制止他,赵普也在旁边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闭口不言了。
  宴会结束,李良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经是深夜了。
  这是赵匡胤赏赐给他的一座府邸,雕梁画栋,飞檐碧瓦,回廊曲折,台榭林立,大小房间数十,亲兵家仆近百,即使朝中显贵、外镇将领,也不过如此。李良的地位确实比较特殊。他虽未任职,但与皇上关系非同寻常,且功勋卓著,无人比肩。因此,满朝文武大臣,无不惧他几分,就连陶谷被他当众辱骂,也只好自认晦气,而不敢稍加反驳。
  李良走进大厅,立刻有丫鬟送上茶来。他想起刚才陶谷的一番话,心里不禁有些后怕,若皇上听信陶谷的话,派人杀了宗让,自己怎么跟绿珠交代?一想到这些,不由暗自发起呆来。
  突然,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过廊柱,立刻又不见了。李良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冲了出去,大喝一声:“是谁?快出来?”
  “阿弥陀佛。”一位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人飘然而至,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多年不见,施主难道认不出贫僧了?”
  “你是何人?如何进得府中?”李良依然不敢松懈。
  “贫僧法号弘忍,师弟别来无恙否?”那僧人微微抬头,看着李良。
  弘忍?弘忍师兄!真的是你吗?李良浑身一阵颤栗,仔细打量眼前的僧人:五短身材,浓眉大眼,嘴唇左下角有一颗黑痔。不错,正是师兄弘忍!
  李良猛地扑过去,叫了一声:“师兄!”便紧紧地抱住弘忍,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从后晋出帝末年离开龙兴寺,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自己虽然身在尘世,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师傅,还有众多的师兄弟。
  弘忍毕竟是出家之人,这么多年来参悟修行,早就将生离死别看得淡了,轻轻推开李良:“师弟,可还记得师傅的话吗?”
  李良一怔:“师兄,师傅他老人家可好?”
  弘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傅他老人家已于今年正月初一圆寂了。”
  李良一听,犹如五雷轰顶。自从八岁那年,被广济大师救上山去,领进寺里,教他习字练武,将他培养成人,那真是师恩如海啊!可当年自己心浮气躁,执意随赵匡胤下山,离开了他老人家,未能尽半点孝心,如今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良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弘忍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哭,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直到李良哭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去说:“师弟,无须太过悲伤。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况且师父乃无疾坐化,已然修成正果,成佛去了西方净土。像师父这般得道高僧,岂是生死所能拘限的呢?”
  见李良稍微平静,弘忍又说:“师弟,当年你下山时,师父曾嘱咐,天下大定之日,即刻回山。如今大宋建国,天下已然大定,师弟为何迟迟不肯归山,莫非贪恋这世俗的繁华不成?这是师父圆寂之时留给你的信,你好好看看吧!”
  李良接过信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广济大师的手迹:觉慧吾徒:十五年前为师送汝下山,曾有天下大定之日,即归本寺之约,吾观天象,推测此期不远矣。汝两度捐金,赞助功德,足见礼佛之心,未曾衰减,诚为幸事。为师尘缘已尽,即将归西,望你速返岘山,继任主持,弘我佛法,普渡众生。为师预测数年后,禅林将蒙劫难,惟汝或可解也。勉之,勉之!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更要问端的,天台有石桥。
  广济手书读完信,他好久没有说话,不明白师父信中所说的“禅林劫难”,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自己资质低下,如何能当住持重任?他抬头对弘忍说:“师兄,自从下山以来,我所受的苦难折磨,远远超过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于俗世,我早无依恋。只是这十五年来,我饮酒食荤,杀人无数,触犯戒律之处太多,如何能胜任这主持之职?”
  “师弟无须自责。当年师父让你下山,自有他的道理。若你能解得佛门劫难,便是无限功德,又何必计较那区区小过?师弟,既然你对世俗已无眷恋,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寺,你看如何?寺中数百僧众,都等着你回去主持寺中事务呢!”
  李良双眉紧锁,在大厅中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仍然没有开口。弘忍说:“师弟,你还有什么不能割舍?莫非你定要抛弃那佛门净土,在这鬼窟里讨活计吗?
  李良未理睬他,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道:“师兄,我尚有一事未了。明日你先回寺,等我办完事,立刻赶回岘山。决不食言!” 弘忍心知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好依从。
  早朝之后,赵匡胤慢慢向书房走去。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去那里读读书,有时也会处理一些政务。在赵光义、赵普等人的影响下,他越来越喜欢读书,大凡历代史书、诸子、方志,甚至以前他斥为浮华之辞的儒家经典和文人集子,也常常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天一直未看到李良,他心里总觉不安,但李良并无明确的职责,数日不来宫中乃常有的事,也就不再多想。
  进了书房,在一张巨大的檀木书桌前坐下,伸手取了那本尚未读完的《史记》,猛然看到书的旁边,摆着一块红色丝绳系着的绿色玉佩。他心中一惊,拿过来仔细端详。这块玉佩是赵家祖传之物,昔日随周世宗讨伐淮南前夕,他亲手挂在李良颈上。李良为何要退还给我,难道……赵匡胤不禁紧张起来,宽阔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他再向书桌上搜寻,发现一张白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二十四个大字:“俗名李良,实乃觉慧。天下大定,师命难违。物归原主,君其善为。”
  赵匡胤忆起当年广济大师叮嘱李良的话,不禁喟然长叹。他知道李良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对这那张纸,发了一阵呆,心乱如麻,与李良相处的日子,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他再也无心看书,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刚走出书房,迎面碰到一个小太监,说驸马高怀德求见。赵匡胤心情正烦,随口问道:“他有何事?”
  “回禀陛下,高怀德打算带着燕国公主,回真定老家,拜祭亡父高行周,请陛下恩准。”
  “朕心情不好,不愿见任何人!你告诉他,想去便去,关朕何事?”赵匡胤黑着脸,冷冷答道。说完,转身又进了书房。
  时近清明,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微风拂面。高怀德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身后是一辆六匹马拉的车子,再后面是一大帮护卫。米黄色的车盖,红绒的车幔,显得气派非凡。
  高怀德这次以驸马都尉的身份,携着当今皇妹回乡扫墓,自然倍感风光。只是昨日进宫,皇上未予接见,不知是何原因,未免使人忐忑不安。他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匹黑马从岗上疾冲下来,转眼到了车前。马上的蒙面人一身劲装,手持利剑,动作奇快,只见他忽左忽右,剑光起处,卫士倒下一片,或伤胳膊或伤腿,一个个疼得直打滚。
  高怀德正在暗自惊讶,那蒙面人马头一带,挥剑朝他直冲过来。高怀德虽然身高力大,久经沙场,在对方轻灵狠辣的剑法面前,也不由得手忙脚乱,心惊胆颤。勉强支撑片刻,手中的腰刀,被蒙面人挑落在地,那锋利的剑尖带着一股寒气,紧紧地抵在他的脖子上。
  高怀德心里叹道:“此番休矣!”脸上却显得十分镇定,双目直视那蒙面人道:“在下驸马都尉高怀德,车中乃是当朝天子的妹妹燕国公主。你若杀了在下,便是诛灭三族的大罪,还请壮士三思!”
  “少废话,杀的就是你高怀德!”蒙面人恨恨地说,手中的利剑顺势往前一送,高怀德感到脖子上一阵剧痛,鲜血汩汩流出。他强忍着疼痛,问道:“壮士究竟和我有何深仇大恨,为何一定要置高某于死地?”
  蒙面人眼中射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好,高怀德,今天我让你死个明白!”一把扯掉面罩,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高怀德见是李良,知道难逃一死,把头一偏:“要杀便杀,高某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燕国公主已从车上下来,也顾不得盛装丽服和皇妹的身份,一头跪在地上:“李兄弟,看在小妹的份上,请饶他一命吧!”
  燕国公主未出嫁以前,在开封府的旧宅里常见到李良,一直称呼他为“李兄弟”,她嫁给前夫米德福时,李良还去喝过喜酒。
  李良见公主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觉不忍,犹豫了一会儿,指着高怀德道:“你给我听着,今天看在公主的面上,姑且饶你一命。我只在你脸上划一剑,以消我心头之恨!”举起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就要向高怀德脸上划去。
  这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弘忍那略带沙哑、却颇具穿透力的声音:“满口牙是骨,耳朵两片皮。冤仇本非仇,皆因念心起。阿弥陀佛!”
  李良听此偈语,顿觉浑身颤抖,双目呆滞。恍惚中似见师父驾着祥云,端坐莲花,在云端对自己微笑。随即又如春风拂过心田,四肢无不舒坦;又似乎身处琉璃宝月之间,神清气爽,如同一尘不染的明镜。
  霎时间,李良感觉自己身心脱空,尘滓顿失,那俗世的恩怨,顷刻间归于无形,满含仇恨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李良本来就心存慧根,只因入世太深,被世俗的欲念迷住了本性,如今由弘忍的偈语激发,瞬间顿悟,障翳全消,恢复了固有的灵性,重皈佛门,终于在后来成为名震天下的一代高僧。
  李良将宝剑入鞘,跳下马,走到弘忍面前,双手合十,道:“师兄,浮云蔽日,清月满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并肩离去。
  数日之后,在京城去襄阳的路上,人们看到两位僧人策马向南飞驰。其中那位脸颊上有一道伤疤的僧人,还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隆鼻虎目,见识广的人都说像极了周世宗柴荣。
  

 

第十九章 宋主大屠泽州城 猛将速克扬州府
  建隆元年五月的一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赵匡胤高踞广政殿,微笑着接受群臣的朝拜。叩拜完毕,大臣们像往常一样,刚要按班列品级,去寻找各自的座位,却发现那些精美鼓状座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觉暗自纳闷。
  原来,晚唐五代,百官上朝都备有座凳,君臣皆坐而议事,此后形成定制。赵匡胤登上皇位之后,觉得如此制度乱了尊卑,有失君主的威严,心里极为不满,但又不知如何改变,而又不招群臣非议。
  一次无意中跟王皇后说起此事,王皇后随口道:“将殿中的座凳撤掉,他们又坐往何处?”赵匡胤一想,果然是个好法子,于是依此而行。
  赵匡胤见大臣们在殿中面面相觑,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奇怪,座凳乃朕下令撤去。百官上朝,坐而议事,有违礼制,且无形中拖延了议事时间,影响效率,实乃旧弊,应当革除。诸位爱卿以为如何?”说着特意瞄了赵普、陶谷一眼,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今后上朝,诸臣一律站立,有事上奏,无事退朝,不得拖沓敷衍,徒耗时间!”
  群臣听了,无人敢有异议,纷纷称其英明。正在赵匡胤暗自陶醉的时候,宰相范质出班奏道:“陛下,近日闻报,潞州节度使李筠,与北汉来往频繁,异心渐显,不可不防也。”
  石守信接着说:“宰相所言不错。李筠乃周室重臣,为人执拗,又据有潞州,兵强马壮,一旦作乱,局面难以收拾。陛下,臣以为不如趁其羽翼未丰,兴兵伐之!”
  赵匡胤连连挥手道:“不可!李筠目前并未公开反叛,岂能轻率出兵,令将领寒心?为君者当以诚心待人,不得妄用武力,否则何以服天下人?”又扭头对范质说:“范爱卿,明日你启程前往潞州,代朕慰问李筠,并加封他为中书令,希望他能明白朕的苦心。”
  范质领命,带着宋主赵匡胤的亲笔诏册、大批御赐的物品,浩浩荡荡来到潞州。李筠明白范质前来的用意,对儿子李守节说:“赵匡胤想笼络人心,我偏不接受他的诏册,看他能奈我何?”
  李守节一听,跪倒在地,劝道:“父亲向来对周主忠心耿耿,天人可表。孩儿只是担心,如果父亲执意不肯接受朝廷的诏册,就是公然和朝廷相抗!如此一来,宋主必定兴师来伐,导致祸患。孩儿以为,父亲还是暂且忍耐,积蓄力量,以图大事。请父亲三思!”
  李筠一想,儿子的话确实有理,也就暂时改变了主意。
  李筠在府中设宴招待范质。酒过数巡,李筠乘着酒兴,语带嘲讽地对范质道:“范大人昔日为相于周室,而今又为相于新朝,真可谓官运亨通啊!来,我敬范大人一杯。不知范大人是否还记得周太祖和世宗的恩宠呢?”
  范质既羞且骇,满脸通红地说:“李兄……切莫妄言。当今陛下神武盖世,德泽广大,受禅而得天下,乃顺天应人也。君子见机而行,李兄万勿拘泥固执!”
  李筠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君子当专一诚信,岂可朝秦暮楚,自毁德行?李某虽一介莽夫,却也不敢忘故主之恩!——来人哪,给我悬挂太祖画像!”
  亲兵听命,将周太祖郭威的画像,悬挂在大厅正中的墙上。望着方脸大耳、威风凛凛的周太祖,忆及当年两人并肩作战、情同父子的往事,李筠不禁悲从中来,脚步踉跄地走到画像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在场的将士见了,也无不黯然伤神。
  范质见此情景,既不好阻止,又不便退席,正自左右为难,李筠双眼红肿,朝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往画像前推,嘴里直说:“范大人,见了故主,焉得不拜?”
  范质惶恐不已,欲加拒绝,又撑不住李筠的强力,只好敷衍行了个礼。谁知那李筠虎着个脸,非要他磕头不可,幸亏旁边的李守节出面调解,劝住李筠,这才把尴尬万分的范质解救出来。
  范质害怕再次受辱,罢席之后,便动身返京。李守节亲自送他出了潞州城,拜伏于地说:“范大人,家父性情粗犷,饮酒过量,致失常度。今日之事,请范大人不要记在心上,万望不要禀告陛下。我李氏一门,全靠范大人垂怜!”言至动情之处,忍不住呜咽失声。
  范质回到京城,惟恐祸及已身,哪里还顾得上李守节的求情?只管把李筠的言行,一一告知赵匡胤。赵匡胤听了,双眉微蹙,半晌无语,缓缓道:“李筠不忘故主,乃是人之常情。朕与他共事多年,知他性情,不必计较。”
  却说李筠乘着酒兴,哭周祖,戏范质,尔后又开怀畅饮,醉成一滩烂泥,至于宴会何时散,范质何时离开,他一概不知。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喝了一杯浓茶,胡乱吃过早点,来到议事厅。
  刚刚坐下,就见亲兵领进来一个陌生人。这人就是北汉主刘钧派来的特使王延嗣。李筠见来使修眉朗目,气度儒雅,不由生出几分敬意,连忙让座,并询问他来此何事。
  王延嗣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枚蜡丸,递给李筠:“此乃吾主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李筠击破蜡丸,展开密信,仔细读了一遍,对王延嗣道:“汉主约我起兵抗宋。此事关乎我李氏之生死存亡,还须从长计议。”
  王延嗣来潞州之前,已将李筠的为人、想法摸了个清清楚楚,见李筠故作含糊,不慌不忙地说:“李将军乃周室宿将,与赵匡胤一贯不和,而又手握重兵,屯驻北境。以赵匡胤这等精明强悍之君,焉能容你?况且李将军乃大忠大义的英雄,声名传遍四海,想必不会让赵匡胤轻取周鼎,安稳地享有天下!”
  李筠本性刚烈,听得此言,抗宋之心又坚定了几分。然而此事毕竟不同寻常,不可轻易允诺,于是强压住愤激之情说:“王先生所言甚是,然宋室甫立,无暇北顾,短期内尚不至于兵戈相加。”
  王延嗣笑道:“听说李将军昨日悬挂周祖遗像,戏辱范质,豪气干云,颇令在下钦佩。只怕赵匡胤一旦得知,猜疑之心必定更甚,李将军不可不防啊!”
  李筠心中一怔,也觉得昨日之举太过分,沉吟良久,试探着说:“赵匡胤兵多将广,更兼习阵善战,堪称劲敌,我若起兵,恐难与之相抗。不知汉主能以多少兵力助我?”
  王延嗣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李将军竖起义旗,我大汉一定倾全力支援,决不少于精兵五万,将军大可放心!”
  李筠心想,若得北汉增援,形势将大为改观;且自己与宋室已势同水火,与其束手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使兵败身亡,也算是尽了为臣的本分,不至于在黄泉下愧对周太祖和世宗。于是,他答应联合起兵抗宋,并嘱咐王延嗣回去禀告汉主刘钧,务必及时派来援兵,以便同心协力,攻打开封。王延嗣满口应承。
  王延嗣走后,李筠将此事告知儿子李守节。李守节责怪父亲,不该轻率联合北汉,说:“潞州一隅,不足以抗宋;而北汉援兵,亦不过是画上之饼,难以充饥。还望父亲慎重,万勿轻发!”
  李筠拍着桌子,恼怒地吼道:“孺子何知!那赵匡胤勾结韩令坤,诈称北敌犯境。率军出京后,又与慕容延钊、石守信等人串通一气,发动兵变,欺骗幼寡,篡夺周室天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蒙周室厚恩,应当伸张正义,为周室讨个公道。万一天不助我,大事不成,留得千古美名,我死亦足矣!”
  李守节知父亲心意已决,再劝无益,建议道:“即令起兵,亦应计划周全。以儿愚见,不如将北汉主书信送往京城,剖明心迹。宋主见我忠心,消了疑忌,我则可赢得时间做准备。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李筠说:“此计甚好。你明日赴京,除呈送书信外,另有两件重要事情须留意:一则打探宋廷动静,及时通报;二则联络故旧将领,以为内应。此去责任重大,风险重重,千万要小心谨慎!”
  第二天,李守节告别父亲,带领十余名随从,前往京城。李筠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若非不得已,决不会让他去冒险,因而亲自送至郊野,千叮咛,万嘱咐,直到爱子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才怅怅回去。
  李守节抵达京城,将北汉主的密信亲手面呈赵匡胤,并说明父亲拒绝北汉、忠于朝廷的立场。赵匡胤阅信后大加褒奖:“你们父子忠心耿耿,朕深感欣慰。朕封你为皇城使,在京中任职。你看如何?”李守节无法拒绝,只好俯伏谢恩。赵匡胤又遣使去潞州,对李筠表示赞赏和慰问。
  李守节刚退出,赵普说:“陛下,莫非你真相信李筠吗?”
  赵匡胤笑道:“你也未免太小看朕了。朕将李守节留在京师,就是要李筠有所顾忌,希望他悬崖勒马。”
  李守节留居京城,见赵匡胤颇能服众,外镇将领奉表归诚,并无异志;再看朝廷禁军,操练巡逻,纪律严明,尤其是殿前诸班,皆为忠勇强健的虎贲之士,令人望而生畏。他深知与朝廷相抗,毫无胜算,赶紧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函,力劝父亲放弃抗宋之心,派人火速送回潞州。
  谁知李筠接到信函,不仅不为所动,反而以宋主羁留儿子为由,将朝廷派去的使者强行扣押起来,声称李守节不归,决不释放使者。赵匡胤闻知此情,召来李守节道:“你父亲受人挑拨,扣留使者,与朝廷为敌,本当拘你在京抵罪,现放你回去,以示朕的一片诚心。望你转告李将军,谨守臣子之节,万勿听信谗言,自食恶果!”李守节见赵匡胤语虽诚恳,却暗含杀机,与前番口气大不相同,不由得心头凛然。
  回到潞州,李守节将赵匡胤所言,详细转告父亲,说:“陛下乃一代英主,心胸阔大,不计前嫌,愚儿故能平安归来。父亲惟有释放朝廷使者,并向陛下谢罪,或可免除灭门之祸也!”
  李筠不听,更把儿子的归来,看成是朝廷软弱的表现,于是命令幕府,草定檄文,历数赵匡胤不忠不义的罪状,布告天下,又把宋主任命的监军周光逊抓起来,连同使者一起,押送北汉,以乞援师。
  有一位名叫丘仲卿的隐士,满腹经纶,听说李筠起兵,前来献策道:“公兴义师,扬公道,固豪杰之士也。然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倚北汉之援,亦恐不得其力。宋室甲兵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李筠颇不以为然,自负地说:“我乃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皆旧人,闻吾之来,必倒戈归我;北汉与我有约,若得精兵五万为援,则军力大增;何况我还有儋圭枪、拨汗马。天下岂足忧哉!”
  那儋圭是李筠的爱将,擅长枪法,有万夫不当之勇;拨汗马,指的是李筠的骏马,得自西域,日行八百里。丘仲卿见李筠固执难劝,出得门来,喟然叹道:“嗟乎,竖子不足与谋!不用心智,徒凭血气,焉得不败哉!”
  李筠一旦公开与朝廷决裂,立刻遣儋圭率兵往取泽州。此时泽州刺史张福,尚不知潞州已叛,见儋圭到来,亲自迎接,未及开口,被儋圭一枪刺个透心凉,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儋圭麾兵入城,占据泽州,将城中五千余士兵收编帐下。李筠得到捷报,心中大喜。
  次日,北汉援兵抵达潞州城下,李筠率兵去郊外迎接,见来兵不过五千余众,大失所望,忿然对领军的宣徽使卢赞说:“汉主和王延嗣,皆许诺以五万精兵为援,何以来者仅十分之一?难道汉主自食其言不成!”
  “将军或许听错了。我主所言实为五千也!”卢赞回答。
  李筠悲愤至极,仰天呼道:“汉主欺我,汉主欺我!”顿觉气血翻涌,眼冒金花,连咳几声,张嘴喷出一口浓血。左右亲兵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搀扶上车,回到府中。
  赵匡胤闻报,勃然大怒道:“朕给李筠数次机会,他却如此执迷不悟,真是自寻死路!”诏令石守信为统帅、高怀德为副,率领禁军五万精锐之师,即日北征;又令慕容延钊与王审琦,领兵三万出东道,分两路讨伐李筠。
  宋军与叛军相遇于长平。两军对阵,李筠全副披挂,手执狼牙棒,身跨拨汗马,高声喊道:“高将军,世宗对你不薄,你为何甘心附逆?不如与我联手,杀进开封,诛除赵贼,犹可保你忠义之节也!”
  高怀德听他独点自己之名,担心引起宋主猜忌,怒喝道:“叛贼一派胡言,看我取你狗命!”抡起双刀杀了过去。李筠也不示弱,催马上前,用狼牙棒接住对方兵器。两人战了多时,不分胜负。石守信求胜心切,拍马便去助阵,李筠手下骁将儋圭见了,大吼一声,挺枪直奔石守信。
  四人分成两对厮杀,双方阵中金鼓齐鸣,声震原野。李筠与高怀德旗鼓相当,互相占不了什么便宜,可那儋圭豹身猿臂,枪法炉火纯青,石守信奋力抵挡,渐渐处于下风。儋圭见石守信刀法已乱,奋起神威,倏起一枪刺去,正扎在石守信的大腿上。石守信一阵剧痛,调转马头往回跑。儋圭看到有机可乘,右手一招,麾兵直扑宋军。
  宋军眼看就要落败。正在这危急关头,叛军的左侧,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位须髯飘飘的将军,骑着白马,手舞红缨枪,率领数万铁骑,杀进敌阵。原来是慕容延钊的东路军赶到了。只见他一马当先,左边是王审琦,右边是王全斌,催马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敌方阵势大乱,已经出击的前军,也得不退回。
  儋圭见功亏一篑,恼羞成怒,圆瞪双眼,挥枪冲向慕容延钊。试想慕容延钊以一杆红缨枪,纵横天下数十年,战无不胜,那儋圭臂力再强,枪法再精,又如何是他的对手?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铁枪被慕容延钊挑至半空,呼啸着倒插而下,入地七寸,砰然有声。儋圭心知遇上了克星,不敢恋战,回马便朝泽州逃跑。李筠见大势不妙,也随之而去。宋军将士乘胜追杀,一直追到泽州城外,方才收军扎营。
  长平一役,宋军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俘虏敌军近两万,缴获各种辎重不计其数。可以说,李筠的主力受到重创,失败已成定局。
  慕容延钊、石守信两军汇合,他们指挥将士立起木栅,把泽州城包围起来,同时派使者迅速回京告捷。赵匡胤得知此消息,不禁豪情顿起,也顾不上赵普的反复劝阻,下诏亲征,带领殿前诸班虎贲之师,浩浩荡荡奔往泽州前线。
  宋主亲临军中,三军将士情绪亢奋,而泽州守将闻之,莫不胆寒,暗思退路。当天晚上,李筠的部将范守图、王全德、王廷鲁三人夜缒出城,向宋军投降。城中越发惶恐不安。
  李筠的爱妾刘氏,年方二十,惠心纨质,玉貌绛唇,跟随他同来泽州,见城破就在旦夕之间,问道:“将军,城中健马还有多少?”
  李筠答道:“不下千匹。夫人安得问此?”
  刘氏说:“孤城危蹙,破在俄顷,将军若得健马数百,与心腹将校突围,守住潞州,再向北汉、南唐求援,犹有一线生机也。”说罢怃然。
  儋圭也劝说道:“将军,城中精卒尚有万余,夫人所言有理。末将愿舍却性命,保护将军突出重围!”
  李筠双眼血红,两颊消瘦,嘴唇颤抖着说:“我起兵数日,即遭败亡,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能改变也。即使退保潞州,亦无补于事,徒使潞州父老蒙受荼毒,其心何忍哉!儋将军武艺绝伦,倘能携夫人突出城去,则李某感激不尽矣!”言毕双膝跪下,涕泪长流。
  儋圭心头一震,也跪在李筠面前,哽咽着说:“将军于末将有再造之恩,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末将愿追随将军左右,生死与共!”两人相拥而泣。刘氏见此,也不由得珠泪纵横。
  过了几天,赵匡胤诏令发起总攻。宋军八万余名将士,争先恐后,奋勇登上城墙。守城部将马全义见大势已去,打开城门投降。宋军如滚滚洪流,涌进泽州城,呐喊声响成一片。
  李筠满脸悲愤,站在早已准备好的柴堆前,耳闻那如震如怒的呐喊声,心知大限临近,令亲兵点燃干柴。火苗腾起,转瞬间融成一片炽红。
  刘氏哭喊着扑过来,抱住李筠:“相公,你执意一死,贱妾何以偷生?要死我们一起死!”
  李筠用手抚摸着她娇好的脸颊,流泪道:“夫人,万万不可!你已有身孕,那是我的骨血啊!若上苍垂怜,生得男儿,将来或可报此血海深仇也。你快逃命去吧!”刘氏回顾再三,号泣而去。
  李筠整衣敛容,仰望苍穹,凝神片刻,纵身跳进熊熊大火,刹时化为灰烬。烈焰腾上半空,青烟纠结不散,仿佛是悲怨凝就的幽魂。
  儋圭目睹李筠赴火而死,也不再作苟活之计,率领余下的数百亲兵,迎着宋军冲杀过去。先行入城的宋军,猛然遭到这支哀兵的攻击,一时之间竟也抵挡不住,被冲得七零八落。儋圭怀着必死之心,舞动长枪左挑右搠,转眼便有数十名宋兵死在他枪下。他全身是血,依然龇牙咧嘴地厮杀,哪里人多他就杀向哪里。
  这时慕容延钊、石守信护卫着赵匡胤赶了过来。见此情景,赵匡胤眉头一皱,喝令王仁赡,带领金枪班士兵猛扑过去,一阵砍杀之后,那数百亲兵全被杀死,残缺不全的尸首堆满了街头。儋圭也终因精疲力竭,被王仁赡等人生擒。
  儋圭五花大绑,被带到赵匡胤跟前。赵匡胤见他浑身是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却仍然高昂头颅,横眉怒目,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说:“儋将军乃英雄豪杰,若能弃暗投明,归顺大宋,朕不仅饶你不死,而且加你官爵,保你终身富贵!”
  儋圭愤然答道:“你敢负周,吾不背主。要杀便杀,无须多言!”
  赵匡胤气得浑身发抖。王仁赡举起铁锤,对着儋圭的头一阵猛击。儋圭满脸是血,大呼道:“痛快!死不负主,得其所哉!”王仁赡又狠命一击,儋圭倒地而亡,脑袋被打成一团血浆,惨不忍睹。
  赵匡胤余怒未消,咬牙切齿下令道:“传令三军,凡城中李筠余部,一概格杀勿论!”
  宋军得此圣旨,涌入大街小巷,开始了血腥的洗劫。可怜泽州近万名剩余的将士,已失去抵抗能力,几乎无一幸免;更有那些杀红了眼的宋兵,连无辜的百姓也不放过,因而有数万平民,也成了乱兵的刀下之鬼。街巷中到处是狼籍不堪的尸首,护城河的水染成了红色。
  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持续了整整两天,那种可怕的情景,在泽州百姓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几十年后提起,仍然心有余悸。
  第二天,赵匡胤率领大军进逼潞州。李守节面对气势汹汹的宋军,心知无法抵御,只好出城迎降,匍匐乞死。赵匡胤极恨李筠,本来想杀了李守节,屠戮潞州城,以泄心头之恨,但见李守节主动投降,加上慕容延钊的规劝,这才赦免其死罪,授予团练副使之职。李守节千恩万谢,将府库金银全部献给赵匡胤,惟恐不能得其欢心。
  赵匡胤在潞州大宴诸将,留高怀德镇守潞州,启驾回京。待宋军主力离开之后,李守节才有暇为父亲罹难而悲伤。他又派人四处查访刘氏的下落,终于在泽州城外的一座破庙中找到。后来刘氏果然生了一个男儿,因李守节终身无子,刘氏所生之子,乃李筠惟一血脉传人。民间纷纷传说,是李筠的一片孤忠,感动了上苍,昊天有意垂顾,方使李筠保此传嗣,不致绝后。
  赵匡胤回到京城的次日,太后派人传他火速前往慈宁宫。赵匡胤虽是一国之君,但他生性纯孝,对母亲极为敬畏,听说母亲唤他,急忙问是何事。那前来传唤的宫女亦不知情,只说太后似乎不太高兴。赵匡胤心中一沉,忐忑不安地来到慈宁宫。
  杜太后端坐殿中,表情严肃,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脖子上挂着一串精美的佛珠。赵匡胤望着母亲严峻的面容,越发惶恐,连忙跪下说:“母亲唤儿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太后手捻佛珠,轻声说:“起来吧!”见赵匡胤满脸疑惧地坐在旁边,缓缓问道:“胤儿,你知道夏桀、商纣亡国丧家的原因吗?”
  赵匡胤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回母后的话,乃因其暴虐无道也。”
  太后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既然明白,那你在泽州为何滥杀无辜,施行暴虐?”
  赵匡胤眉头一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想一定是赵普饶舌,这么快就告诉了太后。他深知辩解无益,那只会让母亲更加生气,便站了起来,低首敛容道:“母后,为儿确实不该如此。”
  “岂止不该,简直是罪过!”太后的语气愈加愤激,“数万生灵,惨遭涂炭,岂是仁君所为?若如此残暴,天下寒心,大宋江山能坐几天?”因为过于激动,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泪水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赵匡胤急了,跪在她面前:“母后息怒,为儿罪该万死!”
  太后见赵匡胤真心认错,神色稍稍缓解:“皇天无私,惟佑有德之君。周失天下,乃屠戮开封的报应。故为娘在你登位伊始,即告诫你要持国以道,否则欲为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唉,为臣易,为君难,为君之母亦难哪!”
  赵匡胤连连磕头:“谨记母后教训。为儿不孝,让母后担忧,还望母后原宥。”
  太后叹了一口气,让赵匡胤起来,说:“胤儿,为了大宋江山、赵氏安危,你须依娘两件事:一则在开宝寺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以超度泽州死难者的亡灵;二则你当着娘的面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滥杀无辜,或诛戮已降之人!”
  赵匡胤唯唯受教,一一凛遵,立过誓后,才离开慈宁宫。
  出了慈宁宫,赵匡胤立即召赵普于简贤殿见驾。赵普不知何事,匆匆赶来。赵匡胤一看到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你个赵则平,竟敢在母后面前告朕的御状。你居心何在?”
  赵普一愣,随即平静地说:“原来如此,我以为是何紧急军情呢!”
  赵匡胤大声说:“果然是你!你就不怕朕将你革职、流放,甚至下狱处死吗?”
  赵普并不惊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自然有生杀予夺之权。然臣本一介草民,渔樵江渚之上,因感陛下知遇之恩,宣祖与太后亲善之意,故不揣鄙陋,重蹈尘世,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陛下逞一时之忿,诛戮泽州数万生灵,天下震怒,人怀疑惧之心。长此以往,国家危矣。臣焉能坐视不理?陛下若以臣有罪,从而治之,则臣虽九死亦无憾也!”
  赵匡胤双眼圆睁,走到赵普面前,指着他说:“你……你……你为何不直接与我说,却要告知母后,既惹她生气,又令朕受斥?”赵普的话无法反驳,赵匡胤内心受到很大震动,外表虽凶,语气却平缓下来。
  “陛下平心而论,倘微臣面谏,陛下能接受吗?”赵普意味深长地反问。
  赵匡胤略一思忖,顾左右而言它:“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这是挟太后以令天子。赵爱卿,你可比曹孟德更胜一筹啊!”
  赵普见赵匡胤神色趋于平和,不失时机劝道:“当今天下,陛下惟听命于太后。太后安康永寿,固社稷之福也;若太后千秋万岁之后,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谏,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匡胤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赵爱卿不要旁敲侧击,朕亦不是那等专横之君。今后大臣进谏,朕定会认真听取,择善而从之。至于滥杀之事,断然不会再次发生!”
  赵普大喜道:“陛下知错能改,圣明仁慈,实乃群臣之幸、万民之福也!”
  赵匡胤望着赵普鬃边的白发,忆起他为创立大宋所付出的大量心血,心中一热,动情地说:“则平兄,朕有你这等忠直之臣,甚感欣慰。若不是当年在清流山逼你出来,岂不让朕遗恨终身!”
  赵普听他称自己为“则平兄”,慌忙跪下道:“礼者,国之纲纪也。君臣有别,陛下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兄弟相称有何不可!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拘谨。快快起来!”
  赵普站起来,仍然固执道:“虽无外人,亦不可欺心。陛下与慕容延钊、韩令坤曾义结金兰,私下以兄弟称之,乃陛下不忘本,义之所出也。至如他人,则于礼有违。”
  赵匡胤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索性由他去。
  转眼到了建隆元年九月。自平李筠三个月以来,内外无事。赵匡胤见群臣悦服,政局稳定,北方又有韩令坤率重兵把守,边境安宁,正想乘此机会,进一步整顿加强禁军,石守信却呈上了李重进欲与南唐勾结、兴兵反宋的密信。
  原来,李重进以淮南节度使身份镇守扬州,一直与宋朝保持距离,李筠兵败赴火而死,他心中亦不自安。八月中旬,赵匡胤诏封他为中书令,但同时调任他为平卢节度使。李重进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是周室至亲,从前与赵匡胤关系恶劣,赵匡胤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一旦离开扬州,失掉兵权,惟有死路一条,于是决定拼死相抗。
  李重进一方面抓紧修缮城池,招募乡勇流亡,积聚粮草,一方面派人持密信,前往南唐求救,希望双方联手,共取开封。并许诺事成后,将江北十六州故地,全部归还南唐。南唐主李璟知当今宋朝实力强于后周,以江南如此弱势,攻打开封,无异于以卵击石,倒不如偏守一隅,尚可求得苟安。为了取悦宋室,李璟不仅断然拒绝出兵,而且将密信连同扬州来使,一并送往开封。
  赵匡胤阅过密信,拍案而起:“李重进匹夫,朕不计前嫌,容你领兵镇守一方,你不知感恩,反而欲行叛乱,真是岂有此理!朕要亲自讨伐这狼子野心的家伙!”
  赵普劝阻道:“扬州兵弱,实力远逊李筠,且南唐附我,愿以兵相助。区区李重进,遣一大将讨之即可,不劳陛下亲征也。”赵匡胤思之有理,便令王审琦为主将,率禁军五万,南征李重进,并在临行前特意告诫他,不可伤及无辜。
  李重进预计自己以江北土地为饵,南唐定会答应出兵,谁料事与愿违,援兵未得到,抗宋之心却暴露无遗,极感沮丧。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得知朝廷已派兵南讨时,也只好硬着头皮,加紧部署,以做困兽之斗。他令侄儿李云领兵一万,驻守扬州城北三十里的枫坪寨,扼住宋军南进的必经之道,自己亲自督将士死守扬州城。
  王审琦初任三军主帅,格外卖力。率军一路急进,很快来到了枫坪寨,指挥部队猛攻。那李云年纪尚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拼死守了三天,山寨失守,士卒一半死伤,一半投降,只有数十人侥幸逃回扬州城,李云本人也被活捉。
  李重进得知兵败的消息,脸色陡变。他匆匆登上城墙,举目望去,只见宋军逶迤而来,旌旗林立,鼓角震天,不但人马甚众,而且气势颇盛,心里暗暗叫苦。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心一横,命令将士,把早已准备好的擂木、石块搬进墙头,防备宋军攻城。
  依五代惯例,攻城多以高垒包围,断其外援为主要方法,因而攻克一座城池,往往需要耗费相当久的时间,甚至长达数年。但一来事出仓促,李重进尚未加固城墙,扬州的城防并不十分完备;二来王审琦立功心切,不愿打旷日持久的包围战。因此,王审琦既不建垒,也不立栅,一到城下,便令将士造云梯,于三日后,会同前来增援的南唐军队,开始攻城。
  由于李重进已无路可退,拼命督战,攻城的宋军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无数的擂木、石块呼啸而下,砸得宋军血肉横飞;箭矢犹如飞蝗密雨,令宋兵防不胜防。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宋军十余次进攻均被击退,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王审琦冒着矢石,在城下指挥,左肩被飞石削去了一大片肉,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仍然挥舞铁锏,声嘶力竭地督促将士攻城。
  到了黄昏时候,城内的箭矢、擂木、石块都已用完,守军的战斗力骤然减弱,王审琦乘机发起又一轮猛攻,终于登上城墙,守军纷纷溃散。李重进山穷水尽,挥剑自刎,含恨去了黄泉。
  主将一死,城内的将士无心再战,全部投降。王审琦本是凶暴之人,宋军攻城死伤无数,他本人也为飞石所伤,心中极是恼怒,若依其本性,只怕会大屠扬州。多亏赵匡胤临行前的一番叮嘱,他才咽下这口恶气,进城之后,收编降兵,安定百姓,除了将李重进一家杀个精光外,确未诛及无辜之人。
  王审琦此番征伐扬州,从出兵到克城,前后仅十日,堪称速战之最。赵匡胤龙心大悦,封王审琦为武成军节度使,加中书令。此外,还特意在京城挑选了四名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赐予他以充侍从。
  宋主赵匡胤依仗其精兵良将,毫不留情地北平泽、潞,南伐扬州,诛除对朝廷怀有敌意的李筠、李重进,从而消弭了威胁宋室政权的两大隐患,并慑服各镇将领,使他们不敢稍有异心。赵匡胤的这些措施,在维护政权的稳定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宋人所撰史书,多称李筠、李重进为叛臣,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宋之叛逆,岂非周之忠臣?故元人脱脱等人所撰《宋史》,专立《周三臣传》,载韩通、李筠、李重进三人事迹,以彰其气节。
  

第二十章 徐铉直言对宋主 陶谷出使逞风流
  南唐后主李璟得知李重进平定的消息,不由心中一阵后怕,又有一丝庆幸。如果当时耳根子稍软一点,答应了李重进出兵请求的话,只怕现在这江南一隅,也就保不住了。庆幸之余,赶紧派徐铉为使者,带着贵重的礼物和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往开封,以示庆贺。
  赵匡胤在崇元殿接见南朝使者徐铉,范质、赵普、陶谷作陪。徐铉来到殿中,行过叩拜之礼,道:“臣徐铉奉唐主之令,前来向陛下致贺。祝陛下荡平叛贼,安定天下,永福万民!并献上白璧一双,明珠一颗。请陛下笑纳。”
  赵匡胤令范质接过礼物,道:“唐主揭露李重进叛乱阴谋,又遣兵助大宋平定扬州,其心可鉴,其功可嘉,朕已知之。徐学士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朕特在偏殿设宴,既为卿洗尘,亦以叙故人之情也。”
  筵席上,徐铉言语不多,脸色蜡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匡胤心里很欣赏他的才气和人品,又想故意为难他一下,便略带调侃地说:“当年在泗州,徐学士大义凌云,铁骨铮铮,令朕好生佩服。为何今日却如此恭谨?”
  “彼时陛下潜龙在渊,乃以臣礼相待;今日陛下飞龙在天,微臣焉敢再示傲慢?此其一也。我南唐目前国势日弱,偏居江南一隅;大宋国力方盛,如日中天。微臣前来以示亲和,愿陛下广施恩泽,存我江南一隅,自当恭谨待之,此其二也。在泗州时,陛下年轻气盛,语多伤人;今陛下持重稳健,使臣如沐春风,此其三也。”徐铉正襟危坐,不慌不忙答道。
  “哦,这么说,若朕不以礼相待的话,莫非徐学士也要像在泗州一样,出言不逊,顶撞于朕吗?”赵匡胤脸色一变,紧紧逼问。
  范质、赵普等人听了,都紧张地注视着徐铉,唯恐他言语不妥,惹赵匡胤生气。
  徐铉将酒杯放在桌上,缓缓站起,对赵匡胤一揖道:“回禀陛下,微臣生性如此,不敢虚言。倘若陛下视臣如草芥,则臣只能视陛下为寇仇,决不会甘心受辱,虽蒙斧钺汤镬,亦在所不惜!”
  赵匡胤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徐学士果然是名士风范!——诸位爱卿,来,喝酒,喝酒!”
  赵普手持酒杯,来到徐铉面前:“徐兄乃江南名士,天下文豪。以此大才,屈居南唐弱邦,韬略无所可用,实在可惜!我大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求才若渴,徐兄何不与我辈共同辅佐陛下,则必能大展宏图,遂平生之志也。”
  “赵兄好意,徐某感激不尽。屈子云‘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徐某虽不及先贤,却也不敢轻去父母之邦。南唐虽然积弱,亦惟有尽力匡救之,岂能弃之不顾?”语气黯然,又透着几许悲壮。
  赵普不忍再劝下去,只好黯然归座。
  宴罢,送走徐铉,赵匡胤感慨地对赵普等人说:“南唐有此直臣贤士,却仍国势萎顿,实唐主之罪也!”
  为了表示对李璟的安抚,赵匡胤令陶谷为特使,南下金陵。此时宋室强大,南唐地位近于藩国,以朝廷特使身份前往金陵,必定备受尊敬,风光无限;而且江南胜地,自古繁华,名山大川,江山秀丽,佳丽如云。乘出使之便,而尽游览之兴,岂不快哉!陶谷得了这个美差,乐滋滋地备好行装,即日启程。
  从开封出发,经宋州、徐州,不过短短十天,就到了南唐地界。正是十月初,江南大地,丝毫没有初冬的萧索之气,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清风徐来,温润如玉,宛如阳春三月。陶谷兴致盎然,一路饱览江南山水。
  陶谷一行,来到金陵郊外,早就有兵部尚书韩熙载、翰林学士徐铉等大臣恭迎。韩熙载本北海人,后唐明宗时,父亲被杀,只身逃奔江南。他擅长书法,工于诗赋,冯延巳病死后,即被李璟倚为臂膀,深受信任。李璟知陶谷是赵匡胤的心腹,不敢怠慢,乃令韩熙载亲率大臣迎于郊外,以示隆重之意。
  韩熙载还特意为陶谷准备了一顶华丽的大轿,无奈陶谷执意不乘,说:“韩兄不必客气,陶某久闻金陵乃六朝古都,人物繁华,今日得此机缘,岂能放过!”韩熙载见陶谷有如此雅兴,只好作罢。
  金陵城街道纵横曲折,民舍鳞次栉比,路面全由石板铺成,马蹄踏上去响声格外清晰。由于时代久远,有些繁华地段的石板光滑如镜,甚至被磨成了凹形,令人生出许多对历史的遐想。
  陶谷骑着马,沿着街道慢慢走,不时停下来观看。那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男子多文雅清俊,女人则水灵妩媚。他注意到,金陵女子与北方女子相比,别有一番乖巧可人的韵味,尤其是眼睛灵动娇媚,犹如皓月下的秋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再者,就是腰肢特别细,走起路来娉娉袅袅,婀娜多姿。
  陶谷随韩熙载进了南唐皇宫,拜谒唐主,呈上宋主赵匡胤的亲笔御书,转达了宋主的嘉勉问候。李璟也对宋主的优宠表示感谢。无非都是一些官方的客套和外交辞令,无庸赘述。
  拜见完毕,韩熙载领陶谷来到下榻的馆舍。这里濒临长江,环境幽雅。进得门来,只见客厅与卧室铺着红地毯,一色的檀木家具,装饰极为豪华。陶谷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坐下,问道:“韩兄,不知唐主是否立了太子?”
  “太子已立,他便是我主的第六位皇子李重光(即李煜)。太子今年二十四岁,英俊倜傥,文采冠世,精通音律,尤善填词……”韩熙载眉飞色舞,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陶谷听了,心中暗想,又是一个文弱无用的书生,南唐不足为患矣!便将话题一转:“韩兄,金陵乃烟柳繁华之地,今日一见,果然佳丽如云。听说韩兄府中美妾成群,韩兄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陶兄不要取笑。在下亦闻陶兄颇有怜香惜玉的雅趣,常在花丛流连,莫非有意领略江南粉黛吗?”韩熙载富甲一方,权倾江南,家中歌妓多达百人,其沉溺女色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而且,他知道陶谷亦好此道,常在妓院出没,故谈起女色,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第二天一早,韩府的管家送来一位名叫荷香的丽人,说是给陶先生服洒扫铺席之劳。这荷香年方二九,妩媚妖娆,乖巧可人。陶谷虽然是此中老手,却从没有见过这等妩媚惑人的女子,早就心旌摇荡,难以自持。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迫不及待地将她拥入帷帐,欲成好事。谁料宽衣解带之后,才知荷香刚来了月事,好梦难圆,只得摸摸索索,聊解燃眉之急。
  陶谷大为扫兴,次日起床,叫人把荷香送回韩府,还捎了一封信给韩熙载。韩熙载拆开一看,总共只有两句话:“巫山之丽质初来,霞飞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他反复揣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派人,去将翰林学士徐铉请来。
  徐铉接过信,一看那两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韩熙载见一向不苟言笑的徐铉,笑得如此厉害,心里更加纳闷。
  “徐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如此发笑?”
  “韩兄,陶谷那厮说的是女人的月事。他在怨你所送家妓,扫了他的兴致呢!”徐铉竭力忍住笑道。
  韩熙载将信将疑,把荷香唤来一问,果然如此。他从徐铉手中拿过信笺,重新读了一遍,也忍俊不禁:“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这个老狐狸,也亏他想得出来!”
  “陶谷文思敏捷,为人极其刁钻狡猾,就连宋主,都说他是一双鬼眼。这次他来金陵,还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呢!韩兄,此公心机极多,以不得罪为宜。他几天后就要离开金陵,那‘霞飞’、‘月满’之憾,你还得设法弥补才好啊!”
  “多亏徐兄提醒。陶谷那里,我自会让他满意。”
  韩熙载立刻派人,将府中一个叫红莲的歌妓,送到陶谷的馆舍。那红莲姿色妖娆,比荷香更胜几分,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琵琶,令人倾倒。陶谷当晚夙愿得偿,极尽缱绻。那红莲浑身柔若无骨,两人颠鸾倒凤,陶谷更是如痴如醉。可惜长夜恨短,彩云易散,转眼就要别离,心中好生惆怅,于是填了一首《春光好》,让红莲弹唱:好姻缘,恶姻缘,戏红莲,只得馆舍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后来,这支《春光好》的曲子,在金陵的教坊妓院风行一时。陶谷的风流韵事,也随之流传开来。
  陶谷回到开封,将此番出使的情况,以及对南唐君主的看法,一一禀告赵匡胤。赵匡胤听了他的介绍和分析,便决定暂时撇下南唐,集中全部兵力和财力,对付北汉和西蜀。
  没想到的是,陶谷的江南之行,竟然使南唐又苟延残喘了十余年。历史的偶然性和戏剧性,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赵匡胤暂时放弃了对南唐的军事行动,却对陶谷带回来的四名江南美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他并不是个贪图女色的人,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而且才三十六岁,血气方刚,面对如此千娇百媚的美人,不由得砰然心动。于是将其带入后宫,只是瞒着太后和王皇后两人。
  当晚,赵匡胤急不可耐地挑了一名少女前来侍寝。当他将那柔滑细腻的身躯搂在怀中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理上的快感。更重要的是,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作为君主的权威和惬意。
  假如他没有当皇帝,以他的本性,也许会和自己的妻子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然而现在他是君临万民的天子,拥有天下的一切,包括山川与土地、男人与女人……。至高无上的权力,使“皇上”这一称谓有了特殊的内涵,似乎没有三宫六院和成群的妻妾,便不足以显示皇上的尊严。
  此刻,他拥着那江南女子的身体,惊讶于那肤色的细腻洁白,它几乎没有纹理,如凝脂,如象牙,如软玉温香,在他那双惯于舞刀弄枪的大手的抚摸下,流动着乐曲一般美妙的节奏和韵律,这是他在绮云和细君身上,所无法体会到的。他以一种猎豹般的矫健和君主的自信从容,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直到颠峰状态来临。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丝毫情感的牵绊,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赵匡胤尝到了甜头,从这以后,便仗着他年轻强壮的身体,日日与那几个江南女子盘桓,乐此不疲。
  转眼将近年底,这天赵匡胤又来到后宫,正和那几个女子尽情作乐,忽然听到门外的小太监急急喊道:“太后驾到!”他脸色唰地白了,连忙吩咐几个女子,赶快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太后在皇后细君的陪同下,径直走进房中。
  太后也不吭声,在凳子上坐下,脸色极为难看。赵匡胤情知不妙,赶紧跪下道:“儿皇不知母亲驾临,还望母亲恕罪!”那几个女子,也赶紧跟着跪下,身子筛糠似地抖动。
  太后望着地上那两个衣衫不整、酥胸半露的女子,嘴唇微颤,铁青着脸道:“大白天在宫中狎妓,成何体统!——来人哪!给我把这几个小妖精拖出去,凌迟处死!”
  那两个少女一听,连连在地上叩头,哭着说:“太后饶命,奴婢知罪了!太后饶命啊!”
  赵匡胤心中恻然,上前求情道:“母后,你老人家息怒。千错万错,都为儿的错,请娘网开一面,放过她们吧。为儿保证,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太后瞪了赵匡胤一眼:“你也知道这是错,是放肆?你乃当今皇上,犯了错也不能惩治,惟有处死这几个小妖精,或可使你悬崖勒马!——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那些侍卫都清楚太后厉害,说一不二,只好遵命。眼看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就要殒命,细君跪下道:“母后息怒。这几个女子虽然迷惑君主,罪在不赦,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母后慈悲为怀,免其一死!”
  赵匡胤满怀歉意地看了细君一眼。细君心中一酸,偏过头去。
  太后沉思片刻,说:“好罢,看在皇后的份上,饶你们一命!来人啊,把这几个小妖精带出去,每人重打五十大板,发配西北军中,充当官婢,终身不得返回京城!”
  几个少女谢过太后,哭哭啼啼地被侍卫带走了。
  太后摒退众人,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胤儿,你或许认为母亲过于苛严,可你知道为娘的苦心吗?”
  赵匡胤看着美妾被当众押走,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闷声答道:“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没有嫔妃侍妾?儿皇一贯听从母后训示,谨言慎行,约束自持。这次南唐献来美女,偶尔亲昵,似不为过!”
  “胤儿,你实在糊涂!为娘并不反对你充实后宫,但现在国家始立,根基未稳,北方失地尚未收复,南有列国虎视眈眈,哪里容得你依红偎翠,流连声色?况且,即使以后形势稳定,亦须挑选那些贤淑端庄、知书达理的女子,切不可惟色是求,乱了宫中的纲纪!”
  “为儿虽然有些放肆,但并未因此荒废政事!”赵匡胤心里不服,嗫嚅着说。
  太后眉头一皱,提高声音道:“岂有此理!胤儿,你扪心自问,这一个多月来,你除了照例临朝,还做了些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模样?你以为南唐进献美女是一片好心吗?他们是希望你沉迷声色,意志消磨,以削弱大宋对他们的威胁罢了!我从前说你尚未更事,你还不服。现在身为帝王,依然如此,如何令娘不担忧!”
  赵匡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多月,许多公文未能批阅,整顿禁军的计划亦未制定,北汉的动态半点不了解,外镇将领的情况心中无数。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偷偷瞧了母亲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无情,她真的老了,然而,她还要为自己、为国家操心。在对母亲的教训心悦诚服的同时,赵匡胤心头还涌上一种巨大的负疚感,他诚挚地轻声说:“娘,为儿知错了。”
  太后长长吁了口气:“知错就好,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登基未及一年,先屠泽州,后迷女色,也不知将来还有何事发生。为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恐怕将不久于人世。娘一旦撒手西去,当今天下,还有谁能约束你呢!”
  太后顿了顿,接着说:“胤儿,则平贤侄忠心耿耿,老练持重,可以相国;细君生性善良贤惠,知书达理,可以助你主持后宫。凡内外大事,当多跟他们商量。又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诸臣进谏,当择善而从。为臣易,为君难,你要谨记啊!”说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赵匡胤和细君不约而同地起身,在太后的背上轻轻地捶拍。两人相视,默然无语。
  第二十一章 宋主重手整军队 太后临终立储君
  新年一过,赵匡胤开始着手处理那些积累下来的公文。在众多的奏折中,潘美关于改革兵制,加强禁军的建议,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潘美认为,要想提高对外作战、对内宿卫的能力,就必须有一支由朝廷直接控制的强大禁军。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可建立“拣选淘汰”的制度,即从各州选拔精壮士卒,升入禁军,将禁军中的老弱淘汰,遣回各州,仍旧给予俸禄。其实这一做法,早在周世宗时就采用过,只不过多为临时性的权宜之计,而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而已。
  自从平定李筠、李重进之后,赵匡胤考虑最多的问题,一是南征北伐,统一天下,二是如何削弱诸将兵权,杜绝兵变的可能。根据潘美的计划,既可削弱诸将兵权,又可加强朝廷之力,可谓一举两得。
  赵匡胤兴奋起来,手持奏折,在殿中来回踱步。这个计划一旦施行,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问题在于各镇将领是否接受。如果因此引发诸将的不满,联兵抗命,反而会弄巧成拙。
  为稳妥起见,赵匡胤把赵普、慕容延钊、石守信、潘美等人召进宫来,商议是否可行。赵普说:“目前朝廷的禁军实力,已自不弱,而且外有韩令坤、王审琦等心腹将领为支撑,诸将决计不敢抗命。依臣看来,此计应当尽快实行!”
  “以你看来,该如何实施呢?”
  赵普思索了一会道:“外镇将军中,以符彦卿兵权最大,陛下只要能派人说服符彦卿,请他带头支持朝廷,其他外镇诸将,断然不敢拒绝!”
  赵匡胤想,这符彦卿,历晋汉周三朝,累为外镇大将,他的几个女儿,皆长得天姿国色,一个嫁给周世宗柴荣,一个嫁给自己的弟弟赵光义,尊荣无比。只要能啃下这块骨头,兵制改革就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了。赵匡胤左思右想,决定让弟弟光义以探亲之名,去探探虚实。
  正是阳春三月的时节,赵光义带着妻子符氏,来到天雄节度使符彦卿所在的永济。翁婿相见甚欢,赵光义趁谈话融洽之机,将朝廷之意和盘托出。
  符彦卿为人极其精明圆滑。他深知赵匡胤扩大禁军,乘机削弱藩镇势力的决心已定,赵光义此番前来,只是探他的口风而已,不管他同意与否,选兵制度实施是一定的!与其徒劳相抗,还不如顺其心意,尚能保住现有的地位。因此,赵光义一说,他马上表示同意。
  赵匡胤听了光义的报告,大喜过望。他原以为符彦卿作为周氏的姻亲和旧将,不会积极与朝廷配合,至少也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赵匡胤立即签署了拣选淘汰禁军的敕令,火速发往各镇。诏令除边境地区外,其余部队都要做好挑选兵员的准备。同时,又派石守信在京城禁军中,挑出一千多名精壮士兵,作为选兵的“兵样”,分送各地,强调各镇将领必须按兵样选送,切不可敷衍了事,或降格以求。
  四月,各镇将领得到朝廷赦令,起初尚自徘徊观望,后来知道符彦卿带头选兵,这才开始行动。五月,符彦卿选送的三千名禁军新兵抵达京城。接着,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也陆续将精心挑选的劲兵送往开封。
  从四月份开始,赵匡胤就以一种紧张的心情,密切注意诸将的态度。现在见各镇选兵,源源不断地送来京城,进展得非常顺利,心中十分高兴,久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六月初,各路的选兵基本到齐,累计六万余人,加上原有的禁军,总共达到十二万人众。朝廷直接掌握如此众多精锐的部队,这在晚唐五代,是从未有过的事。这意味着朝廷不但有足够的力量剿灭任何形式的外镇兵变,也可以不借助外镇的军队,单独征讨南方诸国和北汉。
  这一天,赵匡胤和赵普、慕容延钊等人,在讲武殿研究禁军编制、训练、军饷等一系列迫切的问题。赵匡胤没穿龙袍,而是身着便服,精明干练,显得格外兴奋。正在这时,宫中一个内侍匆匆来到殿中,对赵匡胤道:“陛下,不好了,太后病重!”
  赵匡胤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大胆奴才,太后病重,为何不早告诉朕?”
  内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答:“启禀陛下,太后前天晚上开始发病,她知道陛下忙于政事,不准宫中人告知陛下。皇后娘娘见太后病情加重,才让奴才前来禀告。”
  赵匡胤也顾不得骂那小太监,也顾不得满殿的大臣,急急忙忙赶往慈宁宫。到了慈宁宫,见细君和儿子德昭,正坐在床前侍奉。太后杜氏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躺在宽大的檀木床上。
  赵匡胤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将细君拉到一边,轻声询问母亲的病情。细君压低声音说:“这一向,母后老觉得气闷胸堵,前天晚上剧烈咳嗽不止,召来太医诊治,说是长年劳累,体内寒热不调所致。服了几剂药,稍有好转。谁料今日又突然复发,我心里害怕,就派内侍前去禀告你。刚才给她喂了一点银耳羹,呼吸均匀了些,现已睡去。母后若病情加重,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说着,不禁低泣起来。
  赵匡胤右手扶住细君的肩膀,左手拭去她脸颊的泪水,说:“你别急,母后一生信佛,佛祖会保佑她的!”
  正说着,太后又开始咳嗽。细君赶紧走过去,用手轻轻在她胸口推拿。赵匡胤站在床前,望着母亲那干瘪如核桃一般的脸、深陷的眼窝和稀疏枯涩的白发,回想起母亲为了维持家庭、抚育儿女,含辛茹苦的一生,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一会儿,太后缓过神来,睁开眼睛道:“胤儿,怎么你也……来了?”
  “娘,……为儿不知道母后生病了……”赵匡胤的话语里充满了歉疚。
  太后喘息着说:“娘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忙着整顿禁军,那是国家大事,你……去吧,这里有……细君在我身边…… ”
  “不,我一定要留在母后身边,……那些事已经商议好了。”
  太后叹了口气,疲惫地合上眼睛。
  赵匡胤伸手抹了把眼泪,轻轻走到房外,将几个御医召来,脸色阴沉道:“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能否治好?你们倒是说啊!”
  几个御医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意开口。一位胖胖的御医犹豫地说:“陛下,实不相瞒,太后的病乃起于积劳体衰,非药物所能及也。即使华佗再世,亦无法可想。臣等无能,请陛下治罪!”
  御医们一齐跪在地上。
  赵匡胤半晌无语,骂声“一帮老朽!”拂袖走进内室。
  他凝视母亲,心中默默祈祷:“朕平生不信佛教,今日为母后之病,祈愿于佛祖。若能保佑母后康复,朕定修建寺庙百座,并在开宝寺做一场三百六十五天的大法事。”
  佛祖似乎并未因为赵匡胤的虔诚与许诺而格外垂顾,太后的病依然时好时坏。他白天黑夜守在太后床边,须臾未曾离开,整整熬了三天。太后见他满脸倦意,两眼布满血丝,多次要他去休息,他执意不肯。
  这天下午,太后感觉好了些,喝了几口红米粥,靠在床头,对赵匡胤吩咐道:“去把光义和赵普召进宫来,我有话要说!”
  两人来后,太后问道:“匡胤,你登基已一年有余,可曾想过何以能得天下?”
  赵匡胤答道:“皆是天命所归,祖宗庇佑,将士拥戴之故。”
  太后微微摇头说:“非也!周世宗以幼子继承大统,孤儿寡母当政,我赵氏方能得到天下。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使我大宋享祀万代,你百岁之后,当将帝位传给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再传汝子德昭。如此,则国无虞矣!”
  赵匡胤觉得难以接受,默不作声。赵光义内心自然高兴,但因过于突兀,表情似乎有点慌乱。太后见他面有难色,提高了声音说:“胤儿,莫非你不愿意?”说完,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赵匡胤见母亲生气,而且心想自己年纪尚轻,传位之事实在太过遥远,便轻语道:“一切听从母后安排。”
  “那就好!”太后又转头对赵普道:“则平贤侄,今日之言,烦你用笔记下来,日后好作凭据。”
  赵普心中作难,抬头看了看赵匡胤,见他点了头,只得取过一方白绢,记下太后遗命,立下誓书,又署上日期和自己的姓名,让太后过目。太后仔细看过,令人将绢书收藏于金匮之中,好生保管。
  也许是太后病中智短,也许是她太偏爱赵光义了,总之,她的这一遗命,给宋室皇位的承袭,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后来赵光义即位,千方百计迫害弟弟光美和侄子德昭,几乎酿成同室操戈的惨剧。而且,赵光义最终也没有将皇位传给弟弟光美,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太后的遗命终归未能遵从。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杜太后这一遗命,就没有了赵光义(宋太宗)二十余年的太平天子,也没有了宋代文化事业的一度辉煌。
  交代完毕,太后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双眼翻白,接着不省人事。赵匡胤令人速召太医,细君急得直抹眼泪。
  赵匡胤默然来到寢宫外,再一次祈求佛祖保佑:“母后笃信佛祖几十年,佛祖定要保佑她老人家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若佛祖无情,丧朕母后,朕将效法唐武宗,禁毁佛教,以示惩处!”此时的赵匡胤,悲伤难抑,几乎丧失了理智。
  然而,无论是太医的良药,还是赵匡胤的祈求威胁,都不能挽救太后的生命。次日凌晨,太后崩于慈宁宫,终年六十岁。
  
 第二十二章 老臣强谏斩戾将 太祖杯酒释兵权
  太后过世,赵匡胤悲伤过度,几乎大病一场。调养数日,稍有起色,但仍然精神抑郁,既不上朝,也不理政,整整三个月未出宫门半步。幸亏范质、赵普、慕容延昭、石守信等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将内外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才不致出什么乱子。
  十月,太后葬于宣祖皇帝陵墓旁,谥为昭宪皇后。赵匡胤在双亲墓前大放悲声,尽恸而归,回到京城后还是打不起精神,无心朝政,经光义和赵普反复劝说,才勉强打理朝政。
  却说王仁赡自从下了顺阳山,随赵匡胤来到京城,一直任殿前金枪班班头。赵匡胤身登皇位后,故旧亲信都得到提拔,唯独他因为一怒之下,杀了韩通全家老小,引起公愤,不便提拔,故仍任旧职。赵匡胤私下许诺,过一段时间,再另行重用。
  王仁赡喜滋滋地信以为真。不久赵光义调任开封府尹,殿前都虞侯一职空缺,他认为此职非己莫属,不料赵匡胤却将这一职位授予张琼,只是将自己调为京城巡检而已。
  王仁赡心中失望,由失望而生怨恨。上任之后,终日与空明、清风等昔日顺阳山的兄弟们,酗酒赌钱,嫖妓狎童,甚至向大户人家和店主勒索钱物,搅得京城一片恐慌。
  朝中大臣虽然有所耳闻,但知道他是宋主旧部,而且时值太后新丧,赵匡胤沉浸于悲痛之中,根本无暇管理此事。王仁赡一时得以飞扬跋扈,竟如强盗一般。
  禁军中赵匡胤的旧部,也仗着往日的功劳,嚣张跋扈,无视军纪,骚扰平民,京城里奸淫妇女、抢劫店铺的事情,时有发生。
  一天深夜,王仁赡、空明等十来人,从“倚香楼”喝花酒出来,一个个面红耳赤,酒气熏天,走路摇摇晃晃。空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醉醺醺地对王仁赡说:“大哥,这些年在朝廷当兵,受尽了鸟气,哪里比得上顺阳山那种逍遥快活的日子!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给人卖命,还不如使法子弄些金银,回去做我们的山大王来得痛快!”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表示赞成。
  王仁赡脸上油汗直冒,用衣袖擦了一下,边走边说:“兄弟,如今可不比从前。陛下英武,哪容得你立寨为寇!若能天天如今日一般逍遥快活,倒也不逊于当山大王。不过,哪来那么多银钱,供你我弟兄享用?”
  “这还不容易!大哥身为京城巡检,向那些富商要几两银子,谁敢不从?”空明大大咧咧地说。
  “那般零敲碎打,未免麻烦,总归要找一条更大的财路才好。”
  这时,众人已走到大相国寺附近,空明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对王仁赡道:“大哥,这里便有大财路,看你有没有胆量了!”见王任赡一脸迷惑,空明指着胡同尽头那盏写着“王”字的大灯笼说:“宰相王溥的府第,就在这胡同里!据说王溥这个老狐狸,敛财无数,大哥何不向他借点儿银子用用?”说完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王仁赡依然呆在那里,空明转身道:“大哥,走吧!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那王溥乃当朝宰相,谁敢去惹他?”
  “鸟球!王溥一介书生,又能成得何事?打天下还不是要靠我们!”王仁赡酒气直往上冲,瞪着发红的两眼叫道:“走,跟我进去坐坐,看他能咬掉我王仁赡的球!”
  一行人走进胡同,王府大门前十分安静。王仁赡走上台阶,抓起门上的铁环使劲地敲打。王府的家丁以为是朝廷有事,连忙开门。王仁赡一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了进去。家丁大惊失色,大声喊道:“这里是宰相府,你……你们要干什么?”急忙上前阻止。王仁赡眼都不抬,劈手一巴掌,家丁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里的灯笼在地上滚了几滚,熄灭了。
  王溥听到动静,急忙穿衣起床,带几个家丁过来察看,正好碰到王仁赡一伙往里面走,王溥暗自皱眉,拱手作礼道:“不知王将军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王仁赡一时语塞,敷衍道:“末将等夜巡,路经贵府,又饥又渴,来讨杯茶喝。不知宰相可否赏脸啊?”
  王溥素闻王仁赡凶悍,又见他满口酒气,惟恐他闹事,只得带他们到客厅,令人好生伺候着。空明见端茶的一个丫环,模样标致,心痒难耐,仗着酒劲,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丫环痛得尖叫一声,跑出去再也不敢进去。
  王溥气得脸色发白,厉声质问道:“王将军,你身为巡检,不去维护京城治安,反而夜入相府,寻衅滋事,难道不怕圣上怪罪吗?”
  “哈哈,宰相大人,你尽管去吧!圣上是我大哥,能把我怎么样?”
  “王将军,那你今晚究竟意欲何为?”
  王仁赡抬起油乎乎的手,在油光发亮的头上摸了摸:“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最近手头有些紧,想来贵府借五千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你我同姓王,三百年前是一家,互相接济原本是份内之事。哈哈!”
  王溥心中冒火,拍着桌子高声呵斥:“大胆!朗朗乾坤,堂堂相府,岂容你在这里撒野!”
  王仁赡倏地站立起来,抽出腰刀,用力一劈,只见刀光闪处,那张朱漆梨木八仙桌被削去一角。王仁赡满脸杀气,面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否则老子将你这王府上下,杀个天翻地覆!”
  空明等人也纷纷拔出兵器,围了过来。王溥见势不妙,只好咽一口气,乖乖地献上五千两银子。王仁赡笑嘻嘻地接过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留下王溥一家人又怒又怕,自叹倒霉。
  第二天一早,王溥坐着轿子急急进宫,向赵匡胤禀明此事。赵匡胤一听,龙颜大怒,急召王仁赡进宫,责令他将银子悉数归还王溥,并亲自去宰相府,向宰相谢罪。王任赡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愿意,见赵匡胤动了真怒,也不敢违背旨意,只好向王溥认错。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事情一过,他照样喝酒赌博,胡作非为,并没有因此而有半点收敛。
  十月底的一天,王仁赡在城东的一家酒店喝酒出来,醉意陶然间,忽然看到一个雍容美丽的少妇,前往开宝寺上香。那少妇体态丰满,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透出无穷的韵致。王仁赡如猫儿闻到了腥味,双眼发亮,紧紧地盯着她那窈窕的身段,唾沫直往肚里咽。他暗暗守候在寺外,直到那少妇烧完香,登上八人大轿,他便一路悄悄尾随而去。
  跟着那轿子出了东门,走了约两里地,来到一座树林掩映的豪华庄园。王仁赡眼睁睁地看着大轿进了庄子,心中好生惆怅,向附近的住户打听,才知道这是前朝君王周世宗的后妃、儿女所居之处,人唤“柴家庄”。
  王仁赡恍然大悟,推想那上香的少妇,一定是周世宗的皇后符氏。早听说符氏国色天香,有闭月羞花之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能与此丽人、昔日国母尽一夕之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俗话说,色胆大如天。王仁赡一生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却没有见过像符氏这般妖娆多姿的,如今情迷意乱,如走火入魔一般,也不考虑后果,便起了劫色之心。
  王仁赡回到巡检府,捱到天黑,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裹着黑色头巾,只留一双眼睛露出来,趁着夜色,飞快地出了东门,疾奔柴家庄。
  柴家庄尽管有高大的围墙,又有数十名庄丁防守,在惯盗王仁赡眼中却形同虚设。他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纵身上了墙头,跳入庄内,施展夜行的功夫,四处逡巡观察。
  王仁赡窜过几排房舍,走到一幢建筑华美的平房前,便悄无声息地溜到窗下,用手指沾着唾沫,轻轻捅破窗纸,眼睛凑过去一看,只见房内烛光下,符氏身着小衣,胸前的红肚兜,将那张瓜子脸映衬得格外娇媚;一双嫩藕似的手臂露在外面,发出象牙一般的光泽。王仁赡淫心突跳,却也不敢轻易下手,深吸了一口气,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房中的灯熄了。他压住心中的欲火,静静地等待,直到估摸着房里人睡着了,才悄悄跃近房门,掏出匕首,熟练地拨开门闩,迅速溜了进去,反身闩上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朝床上扑去。
  王仁赡是个采花高手。他掀开帷帐,立刻将一块手绢塞到符氏嘴中,以防她叫喊。符氏猛然间被他塞住嘴巴,又惊又怕,哪里还喊得出来?王仁赡一招得手,色胆大振,一把扯去符氏的肚兜和内衣,双手在那两只柔软温热的乳房上粗暴地抓捏,随即又撕去她的内裤,大手伸向她两腿之间。可怜符氏也是一代皇后,却只能眼睁睁地被他轻薄。
  王仁赡将符氏全身摸了个遍,那滑腻的肌肤令他热血奔涌,欲火如焚,他心急火燎地开始脱自己的裤子。一不小心,符氏挣脱了一只手,飞快地扯出口中的手绢,拼命高喊:“来人啊,有强盗!”
  王仁赡一怔,知道今晚好事难成,连忙系上裤带,骂了一声“臭婊子”,撒腿向外跑去。临走时,还不忘在符氏的乳头上使劲拧了一把,痛得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符氏的喊叫声惊动了巡夜的庄丁,众人提着灯笼,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王仁赡刚出房门不远,迎面碰上三名庄丁,他担心被人认出,回头就要跑。情急之中,头上的黑头巾,被一根斜逸的树枝挂了下来。王仁赡又急又怒,也顾不上拾头巾,手脚并施,将冲过来的几名庄丁击倒在地,几个纵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符氏受了这番羞辱,又气又恨,可想不出何人这么大胆,敢来柴家庄撒野。要告官,都没有个证据。次日一早,就向巡夜的庄丁仔细打听询问。
  庄丁中有的人是从宫中跟来的旧仆,认识王仁赡,而且王仁赡的脑袋比一般人大得多,光头麻脸,特征十分明显,一口咬定昨晚的强徒就是他;又有人呈上一条黑头巾,那是殿前诸班统一发放军用品,可为物证。
  符氏是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听了众人的话,考虑了一会儿,吩咐此事暂不得外传,当天写了三封信函,令人火速分头送交宋主赵匡胤、父亲符彦卿和妹夫赵光义。
  赵匡胤看了信函,气得两眼直冒火星:这王仁赡太不像话了,刚刚勒索完宰相,紧接着又企图强暴周后,若不惩治,如何向周室旧臣交代?
  正在踌躇间,赵光义怒气冲冲地来到宫内,忿然道:“陛下,王仁赡夜入柴家庄,欲对周后图谋不轨,简直是禽兽不如,不杀不足以谢天下!”说着,将一条标着记号的黑头巾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皱着眉头想了想,恐怕符彦卿也早就知道了,决定先把王仁赡抓起来,弄清实情再说,便令殿前都虞候张琼速领三百军士,随赵光义往巡检府逮捕王仁赡,审理事宜由开封府全权负责。
  王仁赡在柴家庄失手,担心赵匡胤怪罪,本来想要逃跑,可是转念一想,或许不致被人认出,再说自己好歹也曾有大功于宋室,无论如何,皇上都会顾念旧情,网开一面的。于是依然回到巡检府,仿佛没事人一样。等到赵光义、张琼率兵来到他的府里,才知道大事不妙,悔之晚矣,只好束手就擒。
  赵光义将王仁赡带往开封府衙署,摆出人证物证,大刑一施,王仁赡当堂招认了私闯柴家庄、侮辱周后的事。赵光义将他下在大牢中,立即进宫,面见赵匡胤。
  赵匡胤听说王仁赡已经招认,不觉左右为难。此事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自当杀无赦,可王仁赡是从顺阳山带出来的人,多年来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清流关一役,若非他和李良拼死相护,自己能否保全,实难预料;而且陈桥兵变,他诛韩通、逼范质,虽然过于残暴,对宋室倒也是一片忠心。
  赵匡胤沉思良久,说:“光义,王仁赡确实罪大恶极,但他有恩于朕,有功于朝廷,杀之则令将士心寒,以降职或贬出京城为宜。你觉得如何?”
  赵光义斩钉截铁地说:“陛下,王仁赡肆意妄为,竟欲强暴周后,实属罪不可赦,不杀不足以平人心;况且眼下京城驻军纪律松弛,百姓不堪其扰,若不断然整治,只恐局面难以收拾!”
  两人意见相持不下,于是召范质、王溥、慕容延钊进宫商议。
  范质、王溥对王仁赡恨之入骨,只因平日有所忌惮,不敢多言,此时见有机可乘,岂能放过?于是将王仁赡不循职守、横行无忌的种种劣迹,一一揭出,力主严惩。赵普、慕容延钊等人,因长年与王仁赡同处军中,感情甚笃,皆尽力为之开脱,认为不足以治死罪。
  正在双方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内侍禀报,符彦卿求见。赵匡胤、赵普听了,都不由得脸色一变。符彦卿位高权重,轻易不出永济,此番进京,必为女儿受辱一事。他若坚持处死,王仁赡焉得有救?
  符彦卿满头银发,一身戎装,来到殿中,跪拜叩首道:“臣符彦卿,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仁赡不法一事,想必陛下已经知情。小女无端受辱,老夫深感痛心。若陛下顾念旧情,不杀王仁赡,则老夫惟有死于陛下面前!”
  赵匡胤连忙安抚道:“有事慢慢商量,老将军快请起来。”
  “陛下不杀恶贼,老夫决不起来!”
  范质、王溥也一齐跪下,敦请赵匡胤痛下决心。
  赵匡胤见二人帮着符彦卿胁迫自己,心中不快,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站起来,望着跪在殿前的符彦卿,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赵光义走上前去,轻声说道:“陛下请仔细考虑,国法与王仁赡之间,究竟孰轻孰重?况且杀了王仁赡,亦可给那些恃宠横行的旧部一个警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赵匡胤紧抿双唇,铁青着脸,在御座前走来走去,众人的眼光,也紧紧地追随着他。殿中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赵匡胤终于停了下来,右手一挥,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你们硬要陷朕于不义,就杀了他吧!”说罢,轰然跌坐在御座上。
  王仁赡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保住一条命,一听赵匡胤真的要杀他,几乎不敢相信,在监牢里大吵大闹,嚷嚷着要面见皇上。赵匡胤不忍见他,只是令人送去一桌丰盛的酒菜,算是临终饯行。
  临死之前,王仁赡在大牢中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对狱卒说:“我本强盗,人一个,卵一条,死不足惜!烦你转告陛下赵大哥,就说我王仁赡悔不该不听空明、清风的劝告,轻易地离开了顺阳山!”
  王仁赡被杀之事,在禁军中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从前那些居功跋扈的将士心中忌惮,有所收敛,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许多。
  空明、清风满怀怨恨,埋葬了王仁赡的尸首,突然带着三百多名顺阳山的老弟兄不辞而别,去向不明。
  连日来,赵匡胤一直闷闷不乐。这天吃过晚饭,正在书房中翻阅兵书,无意中,又看到了李良留下的那块绿色玉佩,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心事重重地走出书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呆呆地站了片刻,令人召来张琼道:“张琼,你速备好马车,朕要出宫一行。”
  张琼吃了一惊:“陛下初登君位,人心未安,现在天色将晚,陛下乘舆出宫,倘有不测,末将如何担当得起?”
  赵匡胤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也变得如此罗嗦起来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及也;况且朕微服出行,谁人知晓?朕心中憋闷,欲出去散散心,你快去准备吧!”
  “陛下打算去哪里?”
  “去赵普家!”
  赵普的府邸在朱雀门东边的街上。赵匡胤身披大氅,坐在车内,听着车外呼呼的风声,思绪纷繁如一团乱麻。他喝令侍卫催马急行,清脆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夜晚的寂静。
  车舆出了朱雀门,车速慢了下来,然后向左一拐,驶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又走了二十余丈,缓缓停住。张琼打开车门,赵匡胤大步跨出,径直登上赵府的台阶,侍卫们迅速围在他的四周。张琼举手叩门通报。
  赵普此时正在与陶谷闲聊,听说皇上微服来访,慌忙出去,将赵匡胤迎至客厅,叩首行礼,又喊出妻子魏氏和儿子承宗、承旭,拜见皇上。
  赵匡胤见魏氏下拜,连忙挥手道:“嫂子不必多礼!”魏氏坚持要拜,他只好欠身受之。
  赵匡胤四处环视,这客厅虽不大,但家具都是贵重的紫色檀木,透出古朴高雅之气;地上铺着华贵的羊毛地毯,显然来自西域。再看来往忙碌的丫环,竟然也一个个身着鲜艳的锦缎。他不由想道,赵普这老狐狸,装得满袖清风,倒还真会享受。
  正要调侃几句,赵普问道:“陛下夜晚亲临敝舍,莫非有何要事?”
  “非也。朕偶尔见到李良临走所遗之物,不禁黯然伤神,又思及王仁赡被戮,空明、清风离去,故旧云散,心中郁闷,便出宫随便走走。若非来此,又怎会知道一向清廉的赵则平,竟然有如此高雅华丽的客厅呢?”
  “陛下见笑了。穷闾俗物,只恐污了陛下之眼!”赵普一阵心慌,连忙转移话题:“臣以为李良本性淳厚,心存慧根,确系佛门中人,其脱离尘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王仁赡,其咎皆由自取,实在怨不得他人。陛下万勿思虑太多,为小事所牵。”
  陶谷插嘴道:“区区一个王仁赡,存之不足喜,失之不足忧,何劳陛下思虑?倒是眼下有一件关乎社稷兴亡的大事,陛下不可不慎重对待啊!”
  “学士所言何事,如此重要?”赵匡胤问道。
  陶谷欲言又止,侧身望了望赵普:“臣未便言,还是则平兄说罢。”
  赵匡胤转向赵普,见他忧虑重重的样子,催他道:“爱卿何必故作高深?只管道来,无须顾虑!”
  赵普脸色凝重,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灾难,还望陛下切莫将我二人所言,道与外人!”
  “你也未免太轻看朕了!”
  赵普说:“陛下,从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战乱不休,圣上以为是何原因?”
  “皆因大将手握兵权,藩镇拥兵自强也。然现在朝廷禁军强大,各镇节度使兵势日渐削弱,已非昔日可比,尚复何忧?”
  赵普稍稍迟疑,又说:“臣以为可忧者,正在禁军也!目前禁军已多达十二万余人,且皆精锐。以此兵力,足可睥睨天下。陛下虽圣明,广得人心,却也不可高枕无忧。那典兵诸将中,万一有不臣之心,乘间窃发,祸起萧墙,则社稷危矣!”
  赵匡胤不以为然:“禁军诸将,都是朕的故旧亲信,想必不会有此野心。你也太过虑了!”
  “臣亦并非疑其不忠,然遍观诸人,皆无统驭之才。若出征在外,将士胁令生变,吾恐其身不由己,祸乱即生。故为陛下计,还是慎重为好。”
  赵匡胤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君臣聊得兴起,赵匡胤至深夜方才起驾回宫。
  赵匡胤回到宫中,反复思量赵普、陶谷的话,辗转反侧,难以成寐。此二人的话,决不是危言耸听。禁军控制在他人手中,终归是个隐患。可禁军里,都是自己的兄弟故旧,创立宋室的功臣,怎样才能去之而又不引起群愤?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入睡。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宫外人声鼎沸,喧嚣不已,他心中一惊:不好,是禁军兵变!刚要起身,又见王仁赡手持利剑,红着眼,直奔过来,逼他交出皇位。赵匡胤大怒,举起浑天棍奋力劈去,却忽然被人用兵器挡住,定睛一看,竟然是李良!他连声喊道:“李良,李良!”伸手去抓李良的胳膊,一把抓在又硬又冷的床板上,猛然醒了过来。
  细细思量刚才的梦境,他无心再睡,披衣靠在床头,呆呆地一直坐到天明。
  几天以后,赵匡胤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慕容延钊,向他询问禁军整编和训练方面的情况。慕容延非常详细地一一介绍,兴奋地说:“陛下,这十余万禁兵皆为精壮,乃唐末以来所未曾有。若将此制度坚持下去,并适当加大各镇选兵的配额,数年之内,禁军可达二十万。如此,则陛下统一天下的宏愿可成矣!”
  赵匡胤望着慕容延钊那张略显苍老的脸,斑白的头发,感慨地说:“大哥,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在洛阳大闹枣树林,结义白龙潭,后来又投身军队,效命沙场,那种痛快淋漓的日子,实在令人留恋啊!”
  “陛下现在君临天下,治理万民,将来还要统一南北,建立万世不朽之业,如此岂不是更好吗?”慕容延钊隐隐感到赵匡胤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大哥有所不知。母后生前曾告诫朕说:‘为臣易,为君难。’确实如此,为君者须小心谨慎,万事要考虑周全,稍有疏忽,就可能招致国亡家破的祸患,故有时便连兄弟情谊也无法顾及,哪里比得上为臣的那份洒脱自在呢?”
  慕容延钊更加惊诧:“陛下莫非有何为难之处?只要能替陛下分忧,微臣定当效力。陛下不妨明言。”
  赵匡胤眼光闪烁,不敢直视慕容延钊:“昨晚母后托梦,嘱朕废除殿前都点检一职,言朕以此职得天下,不可再设。大哥,你我乃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宋室江山是你我一起打下来的,朕岂能一朝为君,就忘了兄弟的情谊?可母后她……”
  慕容延钊是极为聪明的人,赵匡胤一说,他心中雪亮,接口道:“陛下万勿忧虑,臣这就辞去殿前都点检的职务。”
  “那怎么行呢?这令朕如何安心!”
  慕容延钊离开座位,跪在赵匡胤面前,诚挚地说:“陛下,臣统领禁军十余万,军务繁忙,常感力不从心;且年岁渐老,精力日衰,早欲提出辞呈,只因整编训练事急,不敢懈怠,乃拖至今日。陛下请放心,日后若有差遣,臣依然会尽力而为,决不会袖手旁观!“赵匡胤慌忙双手将他扶起,激动地叫了一声:“大哥!”再也说不出话来。慕容延钊的坦诚、忠心和善解人意,使他感受到一种心心相印的兄弟之情,在这种坦荡无私的真情面前,他甚至生出一丝心虚和自卑。
  次日上朝,慕容延钊递上辞呈,赵匡胤立即准允,调任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进封太师、中书令。殿前都点检一职,从此不再设置。
  再过几天就是春节,赵匡胤在讲武殿设宴,专门宴请禁军诸将。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赵彦徽等将领,都兴高采烈地来到讲武殿。殿中布置一新,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点心鲜果,还安排了歌舞音乐,看得出皇上为今天的宴会,颇费了一番苦心。
  酒至半酣,赵匡胤撤去歌舞,屏退闲杂人员,端起玉杯,朗声对众将说:“诸位爱卿,朕之有今日,全靠各位鼎力相助。春节在即,故特请各位前来一聚,畅叙友情。来,干了这一杯,祝各位来年康乐吉祥!”
  众人肃立,一齐举杯,:“祝愿陛下圣体安康!”
  赵匡胤一挥手,示意众人坐下:“各位不必拘谨!朕虽然贵为天子,却时常怀念从前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自受禅以来,将近两年,何曾有一夕安枕?今日与各位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石守信站起来道:“陛下,现在李筠、李重进已经平定,南唐慑服,北境安宁,陛下还有何忧虑?”
  赵匡胤微笑道:“朕与各位都是故交,不妨直言。这皇帝的宝座,要保住它可真不容易呢!唐末至今,几十年间,政权更迭。先是朱全忠得了唐王朝的江山,建立后梁。传到儿子朱友贞手里,就被李存勖夺去,建立后唐。后来李存勖的皇位,又被养子李嗣源篡夺。李嗣源死后,传给儿子李从厚,可只四个月,就被养子李从珂夺去,最后石敬瑭夺得王位,建立后晋。后晋传到石重贵手里,不久当了契丹的俘虏。刘知远拥兵占领中原自立,建立后汉,又被郭威夺取,建立后周。一代一代,父子兄弟,亲信爱将,反目成仇,同室操戈,不都是为了这宝座吗?”
  石守信诧异道:“陛下何出此言?方今天下已定,谁还敢生异心?”
  赵匡胤的脸色陡然严峻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将,神色肃然道:“各位爱卿当然不会起异心,但麾下的将士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兴起兵变,将黄袍加到诸位身上,即使你本无此心,到时恐怕也骑虎难下了!”
  殿中诸将听了皇上这番话,无不暗自心惊,先前的酒兴荡然无存,慌忙离开座位,忐忑不安地俯伏地上,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说:“臣等愚不及此,还望陛下哀怜,指明一条生路。”
  “诸位爱卿,快快请起!”赵匡胤的脸色渐趋缓和。
  “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古诗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生在世,无非图个快活安逸,各位疆场搏杀,辛苦了大半辈子,不如释去手中的兵权,出为节度使,广置良田,多积金银,白日弋钓山渚,夜夕怀抱美姬,悠哉游哉,以终天年!如此,则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上上之策吗?”
  诸将中张令铎、赵彦徽素惮赵匡胤的神威,早有离京之意;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等人,虽然和赵匡胤的关系非同寻常,未曾有离开禁军的准备,但皇上之命谁敢不从?况且连慕容延钊,也已经外放为节度使,遑论他人?于是,众将纷纷上前,拜谢皇恩,只是殿中再没有起初的那种气氛了。
  第二天,诸将呈上奏章,请求罢典兵之职。赵匡胤命石守信为忠正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张令铎为武信节度使,赵彦徽为镇宁节度使,又各自赏赐白银万两,御马五匹。众将先后向赵匡胤辞行,离京赴任去了。
  赵匡胤经过周密的安排,杯酒释兵权,一举将禁军的指挥权收归朝廷,由自己一手掌控,从而杜绝了禁军哗变的可能,消除了自五代以来,兵权外落,边将造反的可能。可以说,这一措施对于赵氏王朝的巩固,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然而管理禁军,事务繁多而琐碎,几个月下来,赵匡胤不堪其烦,想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代自己管理,他首先想到的,是在禁军挑选中出了大力的符彦卿。可赵普坚决反对,说:“符彦卿位极人臣,岂可让他再掌禁军?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慕容将军留任!”
  赵匡胤暗想,符彦卿是光义的岳父,而且年事已高,断然不会有谋反之心,便执意下诏,调符彦卿来京赴任。诏令一下,不到两个时辰,赵普匆匆来到宫中,赵匡胤见他便问:“爱卿是为了符彦卿一事而来吗?”
  赵普答道:“正是!”从怀中掏出诏令,双手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诏书,惊怒交加:“你……你竟敢私自拦下朕的诏令!”
  赵普从容答道:“凡是臣认为不妥的诏令,臣皆留之,请陛下重新考虑,深思利害,以免后悔!”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说:“你怀疑符彦卿,究竟是何原因?朕素来待他甚为优厚,他岂能负朕?”
  赵普倔强地反问道:“陛下何以能负周室?”
  赵匡胤被戳到痛处,哑然无语,只好收回成命,转而任命赵光义襄助禁军事务。
  却说自从赵匡胤登基以来,张永德虽为有功之臣,但毕竟与周室是至亲,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地位,心中颇不自安。此时,听得赵匡胤废黜诸将,心中愈发恐惧,反复思量之后,向赵匡胤提出,辞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从此回到家乡,过了几年寂寞但也算是平安的日子,一直到因病而逝,也算是得其所终了。
  韩令坤当时领兵驻守北边,得知慕容延钊、石守信等人被解除兵权,未置一词,只是酒喝得更多了,话也更少了。赵匡胤几次召他来京相聚,他都借故推托,赵匡胤丝毫也不怀疑他的忠诚,但心常耿耿,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十三章 赵普为相定国策 慕容力战殒潭州
  残冬一过,春天来临。接连几场春雨,洗去了冬日积下的尘埃,天地间显得格外明净清爽。清明过后,赵匡胤雅兴大发,带着朝中一帮大臣,前往京西的金明池春游。
  此时正是汴河水涨的季节,金明池的水漫过了堤岸,水面显得更为浩淼开阔。君臣数十人,分乘十余艘豪华的游船,泛舟碧波荡漾的池水之间,谈笑声、喧闹声,顷刻打破了林间水畔的宁静。一群群白鹭受到惊吓,引颈鸣叫,竞相飞向高空,在蓝天白云间盘旋翱翔。
  宰相王溥、范质和翰林学士陶谷同乘一舟,三人倚在船头,兴致勃勃地观赏眼前的美景。范质指着池南临水殿一带的绿树碧瓦,啧啧赞道:“此乃金明池精华所萃,异日致仕,若能在临水殿旁的树林深处,建一草庵,安度余生,岂不乐哉!”
  王溥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赞同。
  陶谷收回远眺的目光,侧身望着范质、王溥二人,悠悠道:“山水隐逸之乐,人皆向往。当年范蠡功成身退,逍遥江海之上,故能免祸而得善终;文种不识时务,难舍富贵,终为勾践所害。进退祸福,皆在一念之间,思之令人扼腕叹息。不知两位愿学范蠡,抑或文种?”
  王溥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恐怕两人皆难学也。我辈凡夫俗子,焉能与古圣贤相提并论?”
  还是范质稍有心机,似觉陶谷话中寓有深意,怔得一怔,说道:“陶学士这话深藏玄机,还望细说一二。”
  陶谷双眸在眼眶中转了几圈,面无表情地说:“在下随口言之,哪有什么玄机?其实激流勇退,保得身家平安,乃无上明智之举,古今皆然。尤其是若有把柄为人所乘,更当速谋退路,否则大祸降临,则悔之晚矣!”
  范质听了,心中一惊,王溥也意识到陶谷所言,必有所指,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极不自然。原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皇城扩建,范质利用工程总管的职权,私吞数万两银子的款项;今年春节过后,唐主李璟派人来开封,暗地里给范质、王溥、赵普三人各送了一份厚礼,除赵普外,二人贪于财利,一一笑纳。他们虽然得了金银,但毕竟违反了大宋律条,特别是私受南唐金帛,弄不好落个通敌谋反的罪名,那可是诛夷三族的大罪!
  更可怕的是,范质、王溥与赵普一贯貌合神离,近来冲突益剧,而赵普与皇上亲如兄弟,且心思细密,熟谙权诈,在京城广布眼线,更兼有赵光义、陶谷、张琼等人为其辅助。万一赵普知其底细,奏明皇上,那就不堪设想了!
  范、王二人越想越怕,再也无心赏游山水,满脸堆笑,邀陶谷进船舱细谈。陶谷知道旁敲侧击已见成效,暗暗高兴。三人进舱中谈了片刻,陶谷干脆将话挑明:“其实,二位宰相的事,早已有人报告赵枢密使,只不过他为人仁厚,又念及共事的情分,不忍心眼睁睁看诸位陷入危难,故一直未奏明皇上。枢密使乃皇上患难之交,其关系不亚于慕容、韩两位将军;且自从二位宰相逼皇上痛斩王仁赡,皇上对二位已心存芥蒂。若枢密使将事揭出,再稍作渲染,则两位危矣!”
  “那可如何是好?还望陶学士指教!”范质、王溥面临危境,也顾不上宰相的身份,朝陶谷连连作揖。
  陶谷脸露沉思之状,在舱中走了几步,说:“以在下之见,欲求万全,惟有向皇上提出辞呈,并举枢密使为相。如此,则既可遂皇上之心,又可顺枢密使之意,从此诸位脱离俗务,优游山水,可得高枕而乐矣!”
  范质、王溥听了,心中恨道:“赵普匹夫,你好歹毒!欲借机逼我们退位,便与陶谷设了这个圈套,让我们钻!”心中虽这样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使明知是圈套,也只好往里面钻了。
  几天以后,范质、王溥二人正式向宋主提交了辞呈,并一致推举赵普为宰相。赵匡胤早有起用赵普、罢免两相的打算,也就顺水推舟,说了几句挽留嘉勉的客套话,批准了二人的辞呈。
  赵匡胤又与赵光义等人商议,认为多相制度,容易造成相互推诿、各不负责的弊病,不利于政令的施行,因而赵匡胤只任赵普一人为相,总领朝政。从此,赵普独居相位,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而曾经显赫一时的范质、王溥,则彻底地退出了政治舞台。
  赵匡胤罢两相,用赵普,革除积弊,整顿财政,可谓如鱼得水,朝政大为改观;与此同时,他又和赵光义一起,进一步加强禁军的建设,削弱藩镇将领的军事力量。不到半年,朝廷府库充盈,政局稳定,禁军人数扩大到十六万。
  收复北方失地,是赵匡胤少年时候的一个梦想,而要驱除鞑子,收复幽云十六州,首先必须荡平北汉。登位两年多来,他一刻也未忘记这一夙愿,只是稳定内政的迫切性,使他暂时无暇顾及而已。现在政权稳固,军力强盛,讨伐北汉的条件已经具备,他的眼光自然由内而外,投向了北中国那片让他梦魂萦绕的土地。
  赵匡胤召来赵普、赵光义、陶谷、潘美等人,向他们谈了亲征北汉的打算,激动地说:“北汉割据十余年,不仅威胁我大宋,更是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最大障碍。以我大宋兵力,足以除此心腹大患,为平辽奠定基础。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潘美最善揣摩迎合,赵匡胤话音刚落,便接口说:“陛下雄才伟略,眼光远大,亲率精锐禁军,北伐汉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必能克乱致胜,扬我国威!”赵光义年少气盛,也极力赞成出兵北伐。
  赵匡胤颔首微笑,见赵普缄默不语,似有所思,问道:“则平爱卿,你意下如何?”
  赵普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躬身说道:“启奏陛下,微臣尚未考虑成熟,故不敢妄言。”
  赵匡胤大手一挥:“你何必故弄玄虚?尽管将心中所想说出!”
  赵普略作思忖,开口说道:“当今天下,大宋居中,北有北汉、辽国,南有南唐、南平、楚、吴越、南汉、西蜀诸国,陛下平心而论,若大宋出兵,取北方易还是南方易?”
  “辽乃虎狼之国,地域广大,将士剽悍;南方民性孱弱,且各国割据孤立,可分而击之。当然取南方较为容易。”赵匡胤回答。
  赵普又问:“陛下再想一想,就我大宋眼下的实力而言,攻取北汉固然绰绰有余,但对付辽国,能有几成胜算?”
  赵匡胤沉思了一会儿,说:“就目前的国力而论,恐怕还无法与辽国抗衡,但是……”
  “陛下请不要说‘但是’,”赵普打断赵匡胤的话,接着说:“我们若攻下北汉,必然面临辽国强大的军事压力,甚至引发持久之战,耗费国力而无一所获。若南方诸国乘势北犯,就会造成两面受敌、疲于应付的局面。故现在攻打北汉,实非明智之举也!”
  “那你意下如何?”赵匡胤身子前倾,急切地问。
  赵普向前走了两步,双眼炯炯发亮,斩钉截铁地说:“八个字:防北攻南,先南后北。惟有如此,方能使我大宋立于不败之地,并进而成就统一海内的大业!”
  “依你所言,莫非就听任北汉猖獗,让那幽云之地,长期陷于鞑子之手不成?”赵匡胤忿忿地说。
  赵普正要进一步说明,一直未曾开口的陶谷抢先说:“陛下,宰相并非说不攻打北汉、收复失地,而是说先取南方诸国,既扩大疆域,充实力量,消除后顾之忧,然后再转而全力北伐,岂不是万无一失?”接着,又侧身问赵普:“宰相可是此意?”
  赵普笑道:“知我者,陶兄也!”
  从感情上说,赵匡胤恨不得即刻领兵亲征,尽快击败北汉,收复幽云失地,但他毕竟不是一名普通将领,而是一国之君,他必须站在君主的立场上,理智地分析全局,做出有利于国家的正确决策。反复思考之后,他不能不承认,赵普的意见是对的。虽然有些不甘心,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接受了赵普“防北攻南,先南后北”的八字方针。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正是这一方针,使宋朝广开疆土,一步步繁荣昌盛起来。
  赵匡胤是雷厉风行的人,一旦确定了对北方采取防守的策略,便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部署:令赵赞守延州、董遵海守环州、姚内斌守庆州、王彦升守原州,以防西夏;令李汉超守关南、马仁禹守瀛州、韩令坤守常山、贺惟忠守易州,以备辽人;令李谦溥守隰州、武具琪守晋州、郭进守西山、李继勋守昭义,以拒北汉。十二员戍边大将的家属,一律留在京师,扶养甚厚;同时,允许镇边将领通过贸易筹措军饷,有权独自处理军政事务;每当诸将回京,赵匡胤必亲自接见,赐宴赏物,以示恩宠。因此,镇边将领都竭尽全力,忠于职守。北境戍守的稳固,有力地支持了朝廷向南方扩张。
  正当赵匡胤急于向南寻找一个突破口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契机出现了。建隆三年十二月,楚王周保权、南平王高继冲先后向宋朝告急,请求派大军讨伐叛将张文表,以解两国危难。
  唐末大乱之时,杨行密击败孙儒,孙儒的部将马殷率军转入荆湖。后梁建立,封马殷为楚王,马殷死后,诸子为了争王位互相残杀,南唐趁机出兵灭了楚国。不久,楚之旧将周行逢起兵,赶走南唐军,控制了潭、朗、衡、永数州,恢复了楚国。
  宋太祖初定中原,无暇南顾,封周行逢为朗州大都督,仍袭楚王,多次遣使慰问。周行逢在这个狭小的独立王国里发号施令,自行其政,倒也其乐融融。谁料好景不长,建隆三年,周行逢偶染小恙,病情加重,到十一月,已是卧床不起。他知痊愈无望,大限将临,便召集部将叮嘱道:“朕子保权,年仅十一岁,全赖各位辅佐保护。朕之部将,其凶狠难驭者,朕已诛之殆尽,惟衡州刺史张文表,素凶悍,不愿居于人下。朕死后,他必为乱,望诸公善佐吾儿,无失土宇。必不得已,当举族归宋,勿令陷于虎口。切记切记!”
  周行逢死后,其子周保权继位。张文表闻之,果然不胜其忿,怒气冲冲地说:“我与行逢俱起微贱,同立功名,今日他殁,何以不将王位授我?我安能北面事行逢小儿!”随即兴兵,杀气腾腾直扑潭州,夺其城,诛杀潭州刺史廖简。又放出风去,扬言周保权若不以王位相让,将大举进攻朗州,尽诛周氏。
  楚王周保权一介孺子,闻得此讯,吓得眼泪直流,手下部将,也大多畏惧张文表,不敢出战。无奈之下,只好遣使速往开封,向宋朝乞师求援。
  再说唐末朱温建立后梁政权,派大将高季兴任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到荆州后,又向外扩张,占据了归、峡二州。后唐初年,高季兴受封南平王。季兴传其子从诲,从诲传其子保融,保融传其弟保勋,保勋又传其侄继冲,世代镇守江陵。南平仅有荆、归、峡三州,在南方诸国中力量最弱,其地与潭州毗邻。高继冲听说张文表作乱,担心乱军侵入南平,引来祸患,所以也遣使向宋朝告急,以求保护。
  赵匡胤闻报,大喜过望,急召慕容延钊、王审琦入京,任命他俩为荆南路行营都部署、行营都监,率领禁军五万、各州地方军十万,火速讨伐叛将张文表。
  临行前,赵匡胤在讲武殿为两位将军送行。席间,慕容延钊向赵匡胤请示征战方略,赵匡胤从容说道:“江陵南接潭州,东连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开封,实乃要冲之处。大哥此番前去,可借讨伐张文表之名,途经其境,乘势将其收归朝廷;待南平事成之后,再挥师南下,直捣潭州、朗州,既平张文表,亦取周保权。这样一来,南平与楚皆为我大宋所有矣!”
  慕容延钊击案称妙:“陛下英明,好一个假虞灭虢之计!末将此去,心中有数了。”
  赵匡胤离了御座,手持酒杯,走近慕容延钊:“大哥,此番南征,乃大宋向南经略的首役,其成败直接影响到将来的战略部署,事关重大,故朕特请大哥挂帅,非大哥不能当此重任也。来,干了这杯酒,祝大哥建立奇功,早日凯旋!”
  君臣举杯,一饮而尽。赵匡胤见慕容延钊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大哥,你的胸口还痛吗?南方潮湿多雨,一定要注意保养,一般事务,让王审琦代劳即可。”又诏令两名宫中太医,携带珍贵药材,随军服侍,特意交代说:“慕容将军若有意外,惟你们俩是问!”
  慕容延钊见赵匡胤考虑得如此周到,感激地说:“多谢陛下关心。我慕容延钊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拿下南平、楚国,决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慕容延钊、王审琦率大军向南进发,十余日后抵达襄阳。慕容延钊按照赵匡胤的策略,首先派人前往江陵,向高继冲借道,自己则督军继续前进,在荆门驻扎。
  南平王召集群臣,商议宋军借道之事。部将孙光宪进言道:“宋军乃应我之请而来,若不应允,于理不合;且宋主神武过人,宋朝国势强大,南平弹丸之地,决难与之争锋,不如答应借道,勿忤宋主之意,或许于我有利焉。”
  高继冲踌躇未决,又征求叔父高保寅的意见。高保寅思考良久,并无万全之策,便说:“宋军远来,是为客人,我们备牛酒,借犒师之名,往观动静,再作打算罢。”
  高继冲亦觉有理,与高保寅携肥牛百头,美酒百瓮,前往荆门犒师。
  叔侄俩来到荆门,见宋军营寨相连,逶迤数里,宋军将士个个年轻力壮,威风凛凛,不禁心生怯意。慕容延钊与王审琦等一批大将,将他们俩迎进大营,设宴款待,好言慰勉。高继冲觉得慕容延钊态度温和,并无它意,心中一宽,便开怀畅饮,当晚在宋军大营歇息。
  却说慕容延钊稳住高继冲,趁他酒兴正酣,暗地里令王审琦带领五万禁军,火速进驻江陵。返回营中后,继续陪高家叔侄喝酒。
  第二天早上,高继冲回到江陵一看,城内到处都是宋军,所有要害之处,全部被其占领;孙光宪等部将,也忙着协助宋军布防。高继冲又惊又惧,这才知道中了慕容延钊的圈套,但以南平的军力,无法与宋军抗衡,他思前想后,惟有屈服方可保全,于是强压住心头的怨恨,迎接慕容延钊进城,交出南平全境的地图版籍,将三州十六县,尽数献给宋廷。
  赵匡胤得到军报,龙心大悦,遣潘美为特使,前往江陵,厚赐故南平王高继冲,并授予他为马步军都指挥使,任荆南节度使,仍领故地。南平自高季兴割据始,传四世五主,凡四十余年,至此纳土归宋。高继冲后来调任武宁节度使,至开宝六年病殁。
  慕容延钊依赵匡胤之计,轻易取了南平,接着在江陵休整部队,筹集军需,准备攻打潭州。半个月以后,一切就绪,十五万宋军浩浩荡荡向潭州进发,讨伐张文表。
  再说这叛将张文表,乃湘中人氏,性情极为火爆倔强,从不服输,人称“雷公”。自从占了潭州,他就一直在筹划进攻朗州,后来听说宋朝出兵,南平归服,这才紧张起来。他将衡州之兵,悉数调来潭州,约六万人马,欲与宋军决一死战,扬言道:“自古楚军善战,宋人若敢来犯,必令其葬身楚国,无一北还!”
  慕容延钊率军经岳州、汨罗南下,在距潭州四十里的平津渡扎下营寨。此时正是春季,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天气又湿又闷,让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宋军将士,因不适应南方的水土和恶劣的天气,不断有人病倒,而且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慕容延钊担心战斗力受到影响,将病号和体弱的士兵约五万人,全部送回江陵。然而,余下的十万将士,仍然面临危机,假如天气再不晴,只怕未及交锋,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深夜,慕容延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好像堵着一块石头,憋得人直发慌。他从临时搭起的睡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大帐边,掀开帐帘,仰望黑沉沉的天幕,耳闻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赵匡胤的郑重托付,不由得一阵焦躁。他双目微闭,心中默默祈祷:“上苍请垂顾我大宋,但愿明日雨止天晴,保我大军进展顺利!”连祷数遍,复上睡榻,一夜未眠,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早,王审琦匆匆跑进大帐,惊喜地高声喊道:“天晴了!慕容兄,快起来看,天晴啦!”
  慕容延钊翻身起床,也顾不上穿衣服,疾步冲出帐外,举头一看,果然雨停了,一轮红日升在天边,空中一碧如洗。
  慕容延钊激动地喃喃自语:“苍天垂顾,苍天垂顾!”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王审琦抢上去扶住他,见他脸色苍白,双眼血红,憔悴不堪,焦急地问:“慕容兄,你怎么啦?”便搀着他进营帐休息。
  这一段时间,慕容延钊作为大军主帅,事必躬亲,日夜操劳,惟恐有什么疏漏,误了朝廷的大事。他本来就有胸疾,几个月的操心劳力,再加上水土不服,无异于雪上加霜,身子更加虚弱。慕容延钊在营帐中坐了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对王审琦说:“王兄,天气突然转晴,此乃天助我大宋也。赶快集合部队,攻取潭州!”
  王审琦忧虑地说:“慕容兄,你这样的身体,怎能进兵?”
  慕容延钊猛地站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攻打潭州,以速战为宜,否则无功而返,有何脸面见陛下?”言罢,便要出帐去集结部队。王审琦连忙拦住他,自己出帐张罗去了。
  当日,宋军抵达潭州城下,慕容延钊派人向张文表下战书。本来,张文表完全可以紧闭城门,拖垮宋军,但一来他生性好斗,自视甚高,二来忧虑朗州的周保权乘机进军,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所以决定应战,试图一举击溃宋军,以便下一步集中力量对付朗州。
  张文表心高气傲,视十万宋军如无物,见宋军来到城下,即令打开城门,率领五万楚军向城外杀去。
  这张文表本无赖出身,不懂阵法战术,只管领着将士向前冲。楚兵头裹着黄色头巾,嘴里呀呀喊叫,不顾死活朝前涌,如同咆哮激荡的海潮,眨眼到了宋军阵前,一窝蜂扑过去,见人便杀,逢马即砍,凶悍异常。宋军将士虽多经战阵,但从未见过这般撒野似的战法,一时之间,竟抵挡不住,死伤上千人,纷纷向后退却。
  慕容延钊见势不妙,急令王审琦率精锐禁军顶上去,遏制楚军的攻势。然而,楚军得势不饶人,呐喊着掩杀过来,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士兵熟视无睹,依然疯了似地冲杀,宋军仍明显处于劣势。
  慕容延钊身跨白马,须髯飘飘,长枪横在胸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着战况的发展。他的身边,环列着数百名强悍的亲兵。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半个时辰,脸色越来越严峻。突然,他咬了一下嘴唇,两只丹凤眼射出骇人的光芒,接着大喝一声:“让开!”双腿狠命一夹,胯下那匹雪白的骏马撒开四蹄,向楚军疾驰而去。骏马跑得如此之快,以致正在纠缠相斗的双方士兵,有些来不及躲闪,被冲翻在地。铁蹄践踏之处,腾起一片血光,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时,满脸络腮胡须的张文表正挥舞双刀,龇牙咧嘴地呼喊着,催促楚兵向前冲。猛一抬头,发现一匹白马有如闪电,飞奔而来,马上的将军,提着一杆红缨枪,银盔黑髯,宛如天神。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扬起双刀,正要抵挡,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双手刚刚举起,白骏马已到了跟前,只见长枪飙出,张文表手腕一麻,双刀脱手,“当当”掉到地上。张文表尚未回过神来,那长枪挟着万钧之力,直奔心窝,只听得“飕”的一声,锋利的枪头穿透后背。张文表狂号一声,倒地而亡。可怜如此强悍的张文表,未及交手,转瞬间就惨死在慕容延钊枪下。
  张文表一死,凶蛮的楚军发出阵阵惊呼,攻势顿缓。王审琦乘机率领禁军反扑,楚军开始溃退。慕容延钊右手举起长枪,大声喊道:“弟兄们,张文表已死,攻进潭州去,跟我冲啊!”便一马当先,杀入敌群。宋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楚兵斗志全失,拼命向城内逃跑。宋军一路追杀,冲入城中。
  眼见楚兵死伤无数,潭州城已成宋军囊中之物,慕容延钊心中一宽,这才感到胸口绞痛,犹如刀割。他勒住坐骑,手捂前胸,咬紧牙关,试图挺过去。然而,他的身子太虚弱,刚才的恶斗又耗尽了体力。慕容延钊只觉得虚汗直冒,紧接着,两眼一黑,摇晃着从马上掉了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慕容延钊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翻身欲起,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四肢瘫软。他还想挣扎,床边的两位御医连忙制止道:“将军已昏迷三日,粒米未进,万勿躁动!”
  这时,王审琦匆匆走进来,见慕容延钊已经清醒,扑过来喊了一声:“慕容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鹰勾鼻子一上一下地歙动着,那张马脸露出罕见的温情。
  慕容延钊直直地盯着王审琦,嗫嚅道:“王兄,战况……如……何?”
  王审琦将慕容延钊扶起,让他靠在床头:“大哥一枪刺死张文表,大军一鼓作气,攻克了潭州城,城中守敌全部投降。大军随即进军朗州,楚王周保权心知无力抗拒,遣使送来降表,诚心归服,将楚国全境十四个州、六十六个县,悉数献上。大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慕容延钊听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眼一阖,轻轻说道:“辛苦王兄了,总算没有辜负陛下的厚望!“楚国既平,赵匡胤传令嘉奖,命宋军立即班师回朝。慕容延钊身体稍有起色,便卧床料理军务,令大将李处耘率州兵五万,镇守朗州、潭州,自己与王审琦领大军北还。王审琦弄来一辆有厢马车,铺好床褥,将慕容延钊安置其上,一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建隆四年五月初五,大军抵达颖昌,慕容延钊歇息于当地官员特意为他准备的官邸内。晚餐,喝了一小碗黑米粥,躺在床上睡了一个时辰,觉得精神不错。入夜,王审琦与值班的太医将他扶起,喂他服了汤药,坐在床前陪他闲聊。
  慕容延钊说:“王兄,今天是端阳节,可惜未能泛舟汴河。烦你扶我去庭院中坐坐罢。”
  王审琦见他脸色不错,叫人在外面的院子里设了一张太师椅,椅子上铺一床柔软的丝绒被,扶他坐在上面,自己站在旁边。
  慕容延钊望了望王审琦,说:“王兄,这一个多月来,你既主持军务,又要照顾在下,真是难为你了。”
  王审琦说:“只要慕容兄能早日康复,小弟做什么也愿意!”
  慕容延钊仰起头,凝视那弯形似蛾眉的新月,感叹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月色依旧,人非昔时。当年与王兄相识于开封,你我兄弟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弹指间十八年过去,今日竟已老病俱至,思之怃然!”
  “俗话说,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慕容兄才五十二岁,岂能轻易言老?返京后好生服药调理,根除胸疾,慕容兄你仍是硬朗朗的一条好汉!”
  “王兄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在下有一种预感,此关难过矣!其实,人生如梦,终有醒时。十八年来,我等兄弟纵横天下,并未虚度此生。所憾者,恐难再见陛下一面,而众位兄弟,更是无缘聚首言欢了。”慕容延钊颇为伤感。
  王审琦正要张口劝解,突然眼前一亮。只见正北方向,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夜幕,留下一道璀璨耀眼的光亮,斜斜地坠向地面,随即光道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两人心头均是一怔,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片刻,慕容延钊耳语般地说:“一切都过去了,该回去了。”
  王审琦默默地将他扶回房中。
  第二天,慕容延钊的病情急剧恶化,胸口的剧痛煎熬着他。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嘴唇上布满燎泡。见此情景,王审琦令大军暂缓出发,派人火速回京,禀告赵匡胤。
  赵匡胤得知慕容延钊病倒潭州的消息,心中一直放心不下,后来听说有所好转,才稍感宽慰。此时,他正在大殿之上,和赵普、陶谷等人议事,忽然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报告:“启禀陛下,刚刚接到王将军的通报,说是慕容将军病情危急!”
  赵匡胤听了,心急如焚,立即吩咐张琼做好准备,要亲赴颖昌。
  陶谷认为,皇上此举于国家礼制不合,欲行劝阻。赵普说:“君臣数年,陶兄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陛下与慕容将军乃生死之交,即使太后在世,也无法阻止他亲往颖昌。你何必多此一举?”
  颖昌距开封约二百里,赵匡胤嫌车舆太慢,和张琼等二十余名侍卫改骑快马,沿途驿站换马,吃喝全在马上。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整天,终于在次日中午赶到了颖昌。
  赵匡胤一行,风尘仆仆进了城门,早有许多官员列队恭候。赵匡胤翻身下马,将马和马鞭交给张琼,叫人领路,径直往慕容延钊的房间走去。他边走边挥手抹去脸上的汗珠,心里念道:“大哥,你千万要挺住啊!只要能保得你平安,朕宁愿舍弃南平和楚国!”
  赵匡胤忐忑不安地走到卧室外面,王审琦双眼通红迎了出来,正要行礼,赵匡胤一把拉住他,轻声问:“大哥怎样了?”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昏迷不醒,发高烧,说胡话,药也灌不进去。看来……”
  赵匡胤使个眼色,打断了王审琦的话,蹑手蹑脚地走近床头。躺在床上的慕容延钊,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赵匡胤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位风度翩翩,叱咤风云,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哥!赵匡胤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轻轻在床沿坐下,俯身凝视慕容延钊,脑海中闪过当年大闹枣树林、结义白龙潭、勇战慕容彦超、浴血高平、大败儋圭等往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慕容延钊的额头上。
  慕容延钊似乎知道赵匡胤来到了身边,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赵匡胤,眼中分明闪出一道惊喜的光芒,嘴唇嚅动着。
  赵匡胤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将耳朵附在他嘴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三弟,你……终于……来了。你……你要……善待……过去的……老兄弟,也不要……为难……两位……太医。”说完,两眼定定地看着赵匡胤,脸上露出笑意,随即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了,脸色显得安宁柔和,仿佛睡过去一般。
  赵匡胤愣了片刻,叫了一声:“大哥!”伏在慕容延钊身上,发出一阵压抑的低泣。站在旁边的王审琦,竟像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守候在门外的宋军将士,知道主帅已逝,无不悲泣失声。
  骤起的哭声,惊动了栖息在官邸屋顶上的一群颧鸟,它们拍打着翅膀,聒噪着飞向苍茫的天宇,慢慢地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深邃渺远的空间。
  
  第二十四章 御笔朱圈戏赵普 三千宠爱系宋妃
  慕容延钊病殁,赵匡胤悲伤不已。回到京城后,选用最好的楠木棺椁装敛,停柩大相国寺。又召集僧尼千名,举办一场六六三十六日的大法事,超度亡魂。赵匡胤要用最隆重的葬礼,作为与慕容延钊最后的诀别。
  大相国寺的知客殿前,搭起了一座巨大的灵堂。宽阔的广场上,一千多个僧尼端坐蒲团,左掌竖起,右手敲木鱼,低首念着经文。诵经声与木鱼的敲击声,融汇成一种肃穆而厚重的和音,仿佛是发自大地深处的叹息与呻吟;上百只炉鼎燃起的香烟,袅袅升起,一束束,一缕缕,在半空中缭绕缠结,随即被微风吹往四面八方。
  法事持续了十日。这一天下午,三匹快马从城南飞驰而来,骑马者是三位僧人,领头的那位身着黄色僧衣,三十余岁,浓眉俊目,左脸颊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一来到相国寺,黄衣僧人跳下马背,令两名侍从在外面等候,便急急登上台阶,进了寺门。
  他穿过围观的人群,迈步走进灵堂,来到灵柩前,点燃一把线香,肃立灵前,轻声念道:“阿弥陀佛。慕容大哥,贫僧……看你来了!”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两行清亮的泪水缓缓流下。
  那僧人在慕容延钊的灵前,默默地伫立,足有半个时辰,直到手中的线香燃完,才转身离去。
  出了灵堂,无意间瞥见广场右侧诵经的尼姑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心一阵狂跳,仔细一辨认,果然是绿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许是冥冥中有所感应,绿珠此时也抬起了头,一眼瞅见了身穿僧衣的李良。
  四目相对,犹如突遭雷击,两人的身体,同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僧人默念“阿弥陀佛”,镇定心神,赶紧收回目光,大步朝寺外走去。
  刚出寺门,迎面遇见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后面跟着一大群挑着祭品的亲兵。他一低头,想绕开他们,却听到有人喊:“李良,李良!”
  抬头一看,原来是韩令坤。黄衣僧人一愣,缓缓走过去,合掌施礼:“贫僧觉慧,见过韩将军。”
  韩令坤风尘仆仆,黝黑的脸上满含悲伤,嘶哑着嗓门说:“李良兄弟,没想到大哥……”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觉慧心里又是一阵辛酸。
  沉默了一会儿,韩令坤抓住觉慧的双手道:“不管你是李良还是觉慧,总归是俺韩令坤的好兄弟。俺听到大哥的凶讯后,专程从常山赶来吊唁。俺先去祭拜大哥,明日再找上石头和王审琦,咱们兄弟好好聚聚!”
  “不了,韩将军。贫僧即刻启程回襄阳,敝寺还有许多事务必须料理。就此别过。”说完,就要离开。
  韩令坤抢前一步拦住他:“难道你连陛下也不见上一面吗?听说你返寺后,他可是伤心透了!”
  觉慧微微合十道:“既入佛门,便离俗世。见有何益?不见亦有何伤?韩将军,请多保重,后会有期。”接过随从僧人递过来的马缰,翩然上马,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第二天,赵匡胤在讲武殿召见韩令坤。赵匡胤对慕容延钊的病殁追悔莫及:“彼时朕若知大哥的胸疾如此严重,决不会让他领兵南征,他也就不会过早谢世了。唉!”
  “陛下不必过于自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陛下有此情意,大哥若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二哥,边地苦寒,实难久居,朕欲调你回京,掌管禁军。这样一来,二哥可与家人团聚,我们兄弟也能经常见面了。你看如何?”
  自从赵匡胤削夺诸将兵权,两人的关系日渐疏远,赵匡胤心里常感不安;他见韩令坤皮肤粗糙,须发蓬乱,比从前苍老了许多,同时又想到慕容延钊临终“善待老兄弟”的叮嘱,心有所感,便再次劝韩令坤留在京城。
  “多谢陛下关爱!常山虽避远,却颇多自由,比在京城动辄招人非议,胜过万倍。俺韩令坤一生行事,不图别的,就图个痛快。只要心里痛快,再苦再难又何足道哉!”说到这里,韩令坤停顿了一下,转而问道:“陛下,李良昨天来京城祭拜大哥,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他真来过京城?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朕?”赵匡胤情不自禁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连连发问。
  “他说寺中事务繁多,必须赶回去。”
  “哪有这样的事!他分明是不愿意来!”赵匡胤一脸的惆怅。
  韩令坤走后,赵匡胤仍然心神不定,在讲武殿独自徘徊。慕容延钊的死,李良的避而不见,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感觉到一种心灵的重压,一种无法排遣的孤寂。
  八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按照惯例,每到这天,皇上都要邀请京城的亲信大臣,在偏殿晚宴,宴后君臣一同前往迎春苑赏月。凡是参加的大臣,都将其视为无上荣幸的事。
  受到邀请的大臣,陆续集中于偏殿,等待赵匡胤的到来。赵普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满脸笑容,温和的目光掠过众臣。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眉头皱了起来,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卢多逊也来了,他凭什么享受这份荣耀?”
  这卢多逊三十八岁,怀州人氏,出身于儒商世家,周世宗显德初年进士,几经升迁,现任右拾遗、集贤殿修撰。此人身材修长,风度翩翩,而且博闻强记,熟悉历朝掌故,也称得上是个俊彦。然而另一方面,卢多逊为人颇富心机,惯于炫耀才学,取悦君上,所以赵普一直不愿与他结交,对他多有提防。以卢多逊现在的职位,本来是不配享此殊荣的,但皇上为什么邀请他呢?
  赵普正在暗自揣测,皇上来了。赵匡胤头戴通天冠,身穿衮龙袍,脚着朝天靴,在一帮内侍宫女的簇拥下,登上御座,双手一伸,道:“众位爱卿平身!”“谢皇上!”众臣叩谢后,站起身来,重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赵匡胤满脸和悦之色道:“今天是中秋佳节,朕与诸位爱卿,相聚于此,开怀畅饮,以示庆祝。大家尽管随意,不必拘于礼节!”
  殿中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敬过皇上,便开始互相敬酒,把盏欢笑。饮到酣处,赵匡胤对众臣道:“朕于八月初颁下诏令,决定改建隆四年为乾德元年,大赦天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改元乾德,是赵匡胤亲自提出,经过赵普等人讨论才决定的,众臣自然称美。
  赵普站起来,面向群臣说:“乾德年号,意蕴深厚,亘古未有。陛下文韬武略,即使汉武、唐太宗亦不可及也!”大殿中又响起一片颂扬之声。
  赵匡胤虎目含笑,将酒杯端起,抿了一口,突然瞥见坐在角落里的卢多逊,随口问道:“卢爱卿,你熟知掌故,以为如何?“卢多逊听到皇上点自己的名字,慌忙站起来,端立垂首道:“微臣不敢乱言!”
  “不必顾虑,尽管说来!”
  卢多逊犹豫片刻,说:“乾德二字,确是意蕴深厚,典雅大气,但古代蜀国曾以之为年号,并非亘古未有也!臣不敢欺瞒皇上,故以实相对,昧死以闻!”
  赵匡胤半信半疑,下令史官去藏书阁查证。一会儿,史官急急回报:“启禀陛下,古蜀国确实有‘乾德’年号!”
  赵匡胤脸色一沉,双眉倒立,直直地瞪着赵普,语带嘲讽道:“则平爱卿,你不是说亘古未有吗?这如何解释?
  “微臣一时疏忽,没有仔细核对史书。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赵匡胤平时老是听赵普引经据典、喋喋不休的告诫,难得有个机会治治他,顺势拿起案上的一支朱笔,在赵普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圆圈,忿忿地说:“无须狡辩,你哪里比得上卢多逊!朕就罚你顶此朱圈三日,以示惩戒!”
  赵普当众受辱,对卢多逊的成见更深,以致后来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第二天上朝,赵匡胤见赵普额头上的朱圈还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问道:“赵爱卿何以额头上有此朱圈?”
  赵普没好气地回答:“乃皇上所赐也!”
  赵匡胤哈哈大笑:“昨日朕酒后与你戏言,无须当真。赵爱卿,快将朱圈洗掉,免伤大雅!”
  赵普固执地说:“君无戏言。陛下赐臣顶此朱圈三日,便是少半日,也属违君之旨!而且既是皇上所赐,乃是微臣的荣幸,何伤大雅!”
  赵匡胤知道他的牛脾气上来了,摇头一笑,也不再管他。那个朱圈,果真在赵普的额头上留了三天。
  退朝后,赵匡胤将此事当作笑话,讲给细君听,意在博她一笑。谁知细君听后,脸孔一板道:“赵普是开国元勋、朝廷宰相,与陛下有兄弟之谊,陛下应当尊重他,岂能如此轻侮戏弄?”
  赵匡胤心中不悦,沉着脸道:“细君,你以前那么活泼可爱,从来不会板着脸教训朕,怎么现在性情如此古板,比母后生前更甚几分?朕为了国事日夜操劳,回到后宫,还要听你的教训,哪里还有片刻的轻松?”说完,闷闷不乐地脱了衣服,一声不吭地躺下。
  细君坐在椅子上,咬着嘴唇,也不理睬他,僵持了一会儿,细君斜视赵匡胤,见他依然仰天躺在那里,便缓缓去掉裙钗,轻轻躺在赵匡胤身边。赵匡胤夸张地打了一个翻身,侧了过去,背朝着她;细君亦如法炮制,而且侧身的声音更大。
  赵匡胤在一边装睡,耳朵里却时刻听着细君的动静,希望她有某种暗示,然而过了好久,还不见细君有什么动静。心里正焦急,一股熟悉的香气,悠悠地飘了过来,刺激着他的嗅觉,让他心旌摇荡,难以自持。他猛地转过身子,将细君搂在怀里,细君假意抗拒挣扎了几下,力量却越来越弱,最后温柔地蜷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赵匡胤迫不及待地脱去她的小衣,细君的胴体略显丰腴,但依然腰肢纤细,腹部平坦,奶白色的皮肤温润细腻,在若明若暗、摇曳飘荡的烛光中,传递出无尽的诱惑,赵匡胤不禁意乱情迷,忍不住伏下身去,在那具完美无缺的躯体上频频亲吻……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细君双手抱着赵匡胤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低语:“你年过四十,何以仍有如此蛮力?”
  “朕乃习武之人,自然健壮。朕还盼你多生几个儿子呢!”
  细君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与赵匡胤成亲之后,她共生过三个孩子,都是死婴,而最近两年,根本没有怀孕的迹象,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一边轻抚赵匡胤结实的肩背,一边不无伤感地说:“看来,为妻是无法为陛下生儿育女了。身为皇后,却不能为你留下一男半女,实在有负陛下的错爱!”细君越说越黯然神伤。
  赵匡胤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安慰道:“何必自寻烦恼!且不说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即使你真不能生育了,也无须伤心,朕现有一儿二女,不愁无后!”
  细君想了想说:“陛下,为长远计,还是再选几名妃子,充实后宫,一来可以照顾陛下,二来兴许可以怀上龙胎,为宋室多添人丁。”
  “细君,你说的可是真话吗?”
  赵匡胤早有此意,卢多逊也多次上奏,认为后宫空虚,不合古制,只因担心细君反对,才一直搁置。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不禁有些意外。
  “陛下不是早就想广纳嫔妃了吗?如今可遂你的意了!”细君觉察到他的兴奋,心里涩涩的,强忍着说:“若不是为了皇家的后嗣,才不会让你遂心呢!陛下不要高兴得太早,果要选妃子,也要依我约法三章!”
  “哪三条?”
  “第一,人数不宜太多,以五人为限;第二,只能在京城附近各州官宦人家、书香门第中挑选,决不能选那江南的妖姬媚女,以免祸乱后宫……”
  “第三呢?”
  “这第三吗……是约束陛下的,”细君一伸纤手,在他那又大又厚的耳朵上捏了一下,“不准你过于沉溺女色,每隔五日,方可去妃嫔宫中留宿一晚,若有违反,我便行使皇后之权,将妃嫔尽数逐出宫去,教你白欢喜一场!”
  “此虽过于苛刻,但还是依皇后娘娘的旨意办吧!”赵匡胤半开玩笑地说:“其他时间,朕便与你朝夕相伴,如何?”
  次日,赵匡胤按皇后的意思,颁下选妃的诏令,顿时在京畿一带引起极大反响。那些大户人家,凡是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又自思有点地位的人,无不蠢蠢欲动,千方百计地想要攀龙附凤。
  赵匡胤指定卢多逊负责选妃之事,卢多逊也不负君望,尽心尽力地操持。经过两个月、十来次的筛选,卢多逊在数百名入选的佳丽中,挑选出十名,供皇上和皇后最后过目。
  十个少女都是千里挑一,个个体态窈窕,貌若天仙,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赵匡胤挑花了眼,舍不得去掉任何一个,还是细君做主,拣那些长相端庄和善的,挑出来五个,她们是宋妃、杨妃、谢妃、袁妃和苗妃,其中又以宋妃最为突出。
  宋妃名叫宋丽华,是左卫上将军宋渥的长女,高挑个子,鹅蛋脸,论相貌,她并不是五妃中最出色的,但身段眉眼之间,自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和味道。更兼下棋踢毽,诗词书画,无一不精,性情又温婉,心灵手巧。因此,几个月下来,她就获得了皇上和皇后的喜爱,从五妃中脱颖而出,受封为贵妃,独住瑶津宫。
  话说这一天,赵匡胤忙完正事,回到后宫,想起自己好久没见宋妃了,便信步往瑶津宫走去。
  来到宫门前,两个小宫女正在踢毽子,见了皇上,慌忙跪下请安,然后领他走进宫去,直奔宋贵妃的居室。
  宋贵妃听到“皇上驾到”的通报,来不及梳洗打扮,急匆匆地出来迎候,微启朱唇道:“臣妾不知皇上来此,故未及准备,衣着不整,请皇上宽恕!”
  赵匡胤注目细看,宋贵妃长发披肩,修颈微露,脸颊白里透红,反而增添了一种清新自然的妩媚。
  赵匡胤微微含笑,戏谑道:“爱妃真是清水出芙蓉,比那盛装时,不知胜出多少!”
  宋贵妃的居室布置得十分典雅,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墙上挂着几幅名人的山水画和书法作品,靠墙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笔架和一只外形古朴的砚台。书案对面是一张雕花大床,洁白的床褥,杏黄的锦被,米色的床帷,显得淡雅温馨。墙的另一边,设有一个巨大的箱式梳妆台,一面铮亮的椭圆形铜镜,镶嵌在黑漆的梨木立板上。整个房间一尘不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的馨香。
  赵匡胤在繁忙之余,总是喜欢到这里,让绷紧的神经得到松弛。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一种习惯,王皇后从前所定的“约法三章”,自然没有了束缚力。
  赵匡胤四处看了看,发现书案上有一张尚未画完的头像,拿起来一瞧,知道画的是自己,却故意问道:“爱卿所画是何方神圣?”
  宋贵妃掩口笑道:“非天界神仙,乃人间帝王也。不知臣妾画得像不像?”
  赵匡胤连声说:“像,像!爱卿乃丹青高手,焉得不像?不过爱卿尽管吩咐宫中画师绘就即可,何必亲自动手?”
  宋贵妃将那画像拿过来,端详着说:“自己画的毕竟不同。以后我每年都要给皇上画一幅,一直画到六十岁、七十岁……”说着,向赵匡胤飞了个眼波,转身走到梳妆台前。
  赵匡胤心中涌起一股温情,跟了过去,从后面搂住她那柔软的腰肢,随即低下头去,轻轻地吻她的耳际。铜镜里映出两张脸,挨擦着、厮磨着,不久便相对重叠起来……当晚,赵匡胤宿在瑶津宫。在尔后的半个月里,除了上朝会见朝臣,其它时间,几乎全在这里度过。并不宽敞豪华的瑶津宫,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令他留连而不忍离去。
  细君接连十几天未见皇上,心中纳闷,叫身边的宫女去打听,才知道他这半个月来,一直宿在瑶津宫。想到赵匡胤对宋贵妃的宠爱,细细一思量,便趁着赵匡胤上朝的空隙,来到瑶津宫。
  宋贵妃忐忑不安地将皇后迎进房中坐下,唤宫女献上茶,恭敬地站在皇后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见皇后不开口,宋贵妃怯生生地问道:“不知皇后来此,有何吩咐?”
  细君看了宋贵妃一眼,冷冷地说:“我还算是皇后吗?你才是真正的皇后呢!皇上不是日日夜夜都泡在瑶津宫吗?”
  “臣妾知道这样不好,也曾数次劝皇上回延福宫,可皇上不听,坚持留在这里。臣妾着实为难啊!”宋贵妃轻声道。
  “你有什么为难?皇上守在瑶津宫,不正遂了你的心意吗?”细君无意中一瞥,见自己亲手为赵匡胤缝制的内衣,正折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不禁火气直往上冲,口气也随之尖刻起来:“你这狐媚子,仗着年轻漂亮,迷惑君上,扰乱宫中制度。长此以往,掏空了皇上的身子,荒废了国家的朝政,我大宋江山,岂非要毁在你的手上?……你快给我跪下!”
  宋贵妃不敢顶嘴,跪在地上嘤嘤低泣。过了好一阵,赵匡胤退朝回来,见了这阵势,心知大事不妙,便陪着小心,对细君说:“皇后千万不要生气,都是朕的错。朕违犯了约定,听凭皇后发落!”
  细君一言不发。赵匡胤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宋贵妃,心中不忍,将她扶起说:“细君,这一向住在瑶津宫,是朕自己的主意,与她无涉。你不要为难她!”
  细君本想就此罢手,可赵匡胤的举动又刺激了她,她板着脸孔大声说:“皇上这么痛惜她,何不干脆将她立为皇后?还要我这黄脸婆干什么?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你选这个妖媚的女人进宫!”接着,又对宋贵妃喝道:“跪下!”
  宋贵妃不敢违拗,只好又跪了下去。
  赵匡胤见细君不给他留一点面子,气得浑身颤抖,心一横,指着细君道:“你简直是蛮不讲理!朕身为天子,想选妃便选妃,想住在哪里便住在哪里,莫非朕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宋爱妃,你快起来,看她能拿你如何?”
  与赵匡胤成亲这么多年,细君何曾受过如此叱骂?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脸色刹时变得像纸一样白,眼泪夺眶而出,随即头一低,呜咽着跑了出去。
  赵匡胤心头一震,正想拔腿去追,宋贵妃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软绵绵的身子偎在他怀里,他的腿就再也迈不动了。
  
 第二十五章 太祖挥兵征西川 老将临危定蜀中
  这一段时间,赵匡胤无暇他顾,他的精力,主要放在西征后蜀的准备上。首先,他诏准赵普的推荐,派得力大将张晖,任凤州防御使,命他搜集后蜀的各种情报,了解后蜀境内险要地势。其次,他委托赵普全权负责,改革赋税制度,增大对各州郡征收赋税的力度,既充实中央财经,又削弱了各镇节度使的经济实力,为西征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此外,他还与赵光义、张琼、王全斌等人一起,对现有的十六万禁军进行整顿,更换了一批年龄老化的将校,战斗力大为提高。
  赵匡胤为西征所做的准备和调整,持续了整整一年。至乾德二年九月,一切基本就绪,随时可以出兵,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出兵的堂皇理由罢了。
  就在宋朝君臣全力准备西征的时候,远在西南的蜀主孟昶,却依然在流连声色,朝夕欢娱。
  说起孟昶的后蜀,要追溯到唐代末年。当时,大将王建在成都割据立国,是为前蜀。后唐时,朝廷出兵征讨,前蜀灭亡。但后唐派去的将领孟知祥,见巴蜀乃天府之地,又与中原相距遥远,不由起了占蜀为王的野心,于是渐渐摆脱了后唐朝廷的控制,谮称蜀帝,是为后蜀。孟知祥称帝不久,因病而亡,其子孟昶继位,年方十六岁。
  本来朝廷若那时讨伐,自可一举克复蜀境,但那时中原纷乱,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西图?因此,后蜀得以延续,并以十余年的时间,向外扩张,占有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多个县,进而窥伺关中地区。
  孟昶自继位以来,已有三十一年。前面十几年,尚能虚心纳谏,勤于政事,但自从重用王昭远等奸佞小人,加上蜀中长期安定,壮志逐渐消磨,于是在成都广建宫苑台榭,四处搜集奇珍异宝,后宫佳丽如云,歌舞通宵达旦。
  宋朝代周而兴,令西蜀眼光敏锐的大臣倍感压力。宰相李昊曾上书孟昶,建议派使节前往开封,与宋室通好。孟昶觉得有理,便与枢密使王昭远商量。那王昭远是成都人,本为侍从,后因孟昶的喜爱,平步青云,成了执掌军政大权的枢密使。王昭远一贯以方略自许,颇为狂妄,坚决反对向宋朝纳贡称藩。
  孟昶对王昭远从来言听计从,于是不用李昊之策,将国事全部委托给王昭远,自己仍旧日日笙箫,夜夜歌舞,过着那倚红偎翠、醉生梦死的生活。
  孟昶有一个妃子,叫花蕊夫人,不但长得美艳绝伦,而且精通诗词歌赋,深得孟昶的宠爱。花蕊夫人本姓费,母亲是成都一代名妓,后从良嫁给一位姓费的商人。花蕊夫人从小就长得美貌无双,聪慧乖巧,因为身份卑微,费氏立志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将来攀上一门好亲事。皇天不负苦心人,十七岁那年,果然被孟昶选进宫里,并且凭着她的美貌、技艺、才情和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迷得孟昶神魂颠倒,恨不得朝夕陪在她身边,什么国事朝政、六宫粉黛,早已弃之脑后。
  十月的成都,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红色的芙蓉花开得缤纷绚烂。蜀主的后花园里,孟昶一身宽松的衣服,躺在椅子上。身边环绕着四五个宫女,有的捶背,有的捏腿。
  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花蕊夫人正在吹箫,一袭绛色衣裙,双眉如黛,眼波顾盼生辉,纤纤玉指,指法娴熟,一阵阵悠扬悦耳的箫声从玄色的竹箫中飞出。
  孟昶正听得入神,王昭远在一名内侍的陪同下,走进御花园。他站在旁边静候,直到一曲终了,才走过去,向孟昶和花蕊夫人请安行礼。
  “有什么事情吗?”孟昶兴致正浓。
  “陛下,我大蜀兵多将广,当然不惧宋兵,但若得外援,则形势更为有利。臣近日反复思考,窃以为可遣使者前往太原,和北汉结成同盟,相约起兵,对宋朝实行南北夹击。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孟昶此时雅兴正浓,哪里顾得上其他?随口敷衍道:“一切由爱卿定夺。”接着向花蕊夫人招招手,示意她继续吹奏。
  王昭远回到家中,写了一封密信,用蜡封好,令部将赵彦韬秘密送往太原。
  赵彦韬与数名随从,打扮成商人模样,十余天后来到凤州地界。他本是北方人,常思故土,又看到驻扎在凤州的宋军阵容整齐,纪律严明,城墙防卫极为牢固,不禁起了背蜀投宋的心思。于是,他找到凤州防御使张晖,说明自己的身份,将封着密信的蜡丸献出。张晖知此事十分重要,即刻派出一队骑兵,护送蜡丸前往京城,并对赵彦韬大加慰勉。
  赵匡胤接到蜡丸,读了密信,哈哈大笑,对身边的赵普、赵光义说:“天助我也。后蜀试图勾结北汉,对抗我大宋,这下朕西征有名了!”
  赵匡胤深知,后蜀地广物饶,已割据数十年,实力远非南平、荆楚等小国可比;尤其是蜀地偏远,民风剽悍,素称难治。倘若选将不当,引起民变,或者入蜀以后,自行其事,如同孟知祥一样,起了称王一方的野心,岂不是造成无穷的后患?
  担此重任,以慕容延钊最合适,可惜他已病殁;韩令坤、石守信虽不如慕容延钊心思缜密,但毕竟是故人,忠实可靠,无奈两人都执意推脱;王审琦和张琼虽忠心不二,却缺乏调度千军万马的才能。
  赵匡胤因选择西征军主帅,反复推敲比较,而出师已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任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率领禁军五万,地方军五万,由凤州进军。又派都指挥使曹彬,领禁军五万,从归州入蜀。
  临行之前,赵匡胤在讲武殿宴飨诸将,叮嘱王全斌、曹彬等人说:“此番征讨西川,责任重大,一路上攻城破府所得的财物,尽可赏赐给将士,以鼓舞士气,惟不可滥杀无辜。若有违背,朕必严惩不怠!此外,朕料后蜀久不习兵,难敌我大宋雄师。平蜀之后,主力速速回京,切不可长期滞留!”
  实际上,赵匡胤并不担心此役能否取胜,他最担心的是取胜后军队滞留不归,甚至在蜀中独立。他的意思,诸将也很清楚,自然一一应允。
  次日,大军誓师西征。十五万人马,怀着必胜的信心,浩浩荡荡地出了开封,向西挺进。
  乾德二年十一月,赵匡胤遣大军西征。蜀主孟昶得到军报,大为惊慌,急召群臣商议对策。蜀地数十年不闻战事,文武大臣过惯了平静安乐的生活,填词作赋、斗鸡狎妓的本事,远胜于排兵布阵、攻城野战的谋略。此时事变突发,国临危亡,君臣一个个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惟有王昭远,分析敌我形势,罗列山川地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颇有一种洞察全局、胸怀韬略的大将风度。于是,孟昶任命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李进为招讨副使,领兵十万,以拒宋师。
  太后李氏听到这个消息,苦苦劝告道:“吾观历代统兵之将,皆积有战功、士卒畏服之人。昭远乃给事左右之辈,未经战阵,徒凭口舌,岂能任三军主将?”孟昶心中其实也没有底,但满朝文武无一将才,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宰相李昊代表蜀主,在成都郊外为王昭远饯行。酒席间,王昭远谈笑风生,豪气干云,视宋军如草芥一般。席罢,王昭远登上车舆,李昊拱手作别道:“将军此去,关乎我大蜀生死存亡。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王昭远哈哈大笑道:“宰相放心,我此去不仅要击败宋军,凭这十万雄师,便是进取中原也易如反掌啊!”说完,翩然上车而去。一路上手持铁如意,从容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李昊听说后感叹道:“昭远无实战经验,又如此骄恣轻率,吾恐其丧师辱国,误我大蜀也!”
  却说王全斌率宋军由凤州西进,所向披靡,连克万仞、燕子二寨,夺取兴州城,又乘胜前进。后蜀守军闻风丧胆,纷纷溃退。王昭远接到军报,大怒道:“王全斌真可谓不知死活!”急令韩保正、李进率三万兵马,前往阻击宋军。
  韩保正、李进二人领兵行至三泉寨,迎面遇上宋军先锋将史延德的先头部队。史延德是涿州人,曾任殿前诸班班头,使一杆四十斤重的铁枪,臂力极大,脾气火爆,打起仗来不要命,故赵匡胤特意调他任先锋之职。
  史延德见大队蜀军,也不打话,催马挺抢冲去。李进年轻气盛,生怕韩保正抢了头功,舞起方天画戟迎了上来。枪戟相交,不及五个回合,史延德大喝一声,将李进刺于马下。
  韩保正又气又怒,红着眼抡刀杀出。史延德跟着赵匡胤经历了无数战阵,何曾把蜀将放在眼里?一声冷笑,举着滴血的铁枪杀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战了十几个回合,韩保正气喘吁吁,越斗越怕,拼命格开对方铁枪,回马便跑。史延德双腿一夹,胯下的战马如飞一般赶了上去。眼看两马将近,史延德左手提着铁枪,右手轻舒,将韩保正活生生提离马背,掷在地上,令人用绳索捆缚,押回主营。主将一死一擒,蜀军大乱。史延德驱兵猛扑过去,刀枪并施,杀得蜀军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王昭远得到败讯,方知宋军并非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不堪一击,慌忙约束部队,收集韩保正、李进的残兵,重新列好阵势,以待宋军。
  史延德初战告捷,并未莽撞进军,一直等到大军到来,才麾兵继续前进。行至罗川,远远望去,蜀军依江列营,江面的浮桥尚未焚毁。史延德见有机可乘,迅即挑选三千健卒,组成敢死队,与崔彦进、张万友一起,率先冲上浮桥,高声呼道:“活捉王昭远,冲啊!”
  宋军将士齐声呐喊,向对岸涌去。蜀兵急来阻拦,被史延德等人左冲右突,杀了个人仰马翻,宋军很快夺取了浮桥。王昭远目睹宋军如此骁勇,急令退兵,回守漫天寨。慌乱之中,那只从不离手铁如意,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几天以后,王全斌率大军猛攻漫天寨。宋军士气极盛,攻势如潮,蜀军守了一天,全线溃退,王昭远只好弃寨西奔,渡过桔柏江,焚毁桥梁,退守剑门。
  宋军在三泉寨、罗川、漫天寨三战全胜,歼敌四万余人,这一消息很快由驿道传至京城。赵匡胤得此喜讯时,正与宋贵妃在迎春苑赏雪。西征军出发仅一个月,就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战绩,这超出了他的预想。然而,赵匡胤知道,攻克剑门才是最艰难、最关键的战役。只要拿下剑门,成都失去了最后的屏障,蜀中便指日可下了。
  这时,雪越下越大,一片片铺天盖地飘洒下来,整个迎春苑,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赵匡胤望着屋檐垂下的冰凌,沉思了一会儿,对左右的人说:“朕身着裘衣,头戴貂帽,尚觉寒冷。想那西征将士,顶霜冒雪,行军作战,何以堪之!”随即解下裘衣、貂帽,令内侍张总管火速送往前线,并叮嘱道:“代朕谕告全军将士,不可遍及,乃聊表心意也。”
  数十名经过挑选的骑兵,跟随总管,专程护送皇上钦赐的寒衣,日夜兼程,赶往剑门。
  剑门山又名梁山,共有七十二峰,峭壁从中断开,两崖相嵌,形似剑门,地势极为险峻。其中在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唯有一条狭窄难行的栈道可通。相传此栈道乃诸葛亮所修筑,“连山绝险,飞阁通衢”,故谓之剑阁。李太白《蜀道难》所言“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者,即指此也。
  王昭远连遭败绩、损兵折降之后,深知能倚仗的,只有这易守难攻的剑门了。于是令部下守住各处要塞,沿桔柏江布置重兵,设立木栅。又派人回成都,请求蜀主增派援兵,准备死守。
  王全斌见剑门险峻,急切之间无法攻破,便在江东安营扎寨,并派出数批斥候,打听东路军曹彬的进展情况,侦查渡江的路线。两天以后,有细作回来报告,说曹彬所率领东路军,经过苦战,攻破夔州以后,势如破竹,连克万、施、天、忠四州,正向西北进兵。
  王全斌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东路军进展顺利,分担了蜀军阻击的压力,解除了自己的旁顾之忧;忧的是自己的军队为江水和剑门所遏,若曹彬先入成都,建立大功,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放?
  王全斌身披大氅,伫立江边高坡上,俯视脚下湍急的江水,半晌没有移动身躯。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随手摸摸结了冰碴的胡须,紧了紧大氅,转身朝大营走去。数十名亲兵紧随其后。
  走近营帐,一身戎装、英姿勃勃的史延德迎了上来,高兴地说,“王将军,抓了一名蜀兵。他说有地方可以渡江,并绕过剑门!”
  王全斌急忙入帐,仔细询问。那被俘的蜀兵说:“从这里沿岸溯江而上,翻越三座山峰,有一条小路称为来苏,那里水浅,可涉水渡江。渡江后,出剑门南二十里至青强镇,便与官道相合。若行此路,则剑门不足恃也!”
  王全斌令人将蜀兵带出去,好生款待,独自在帐中细细地思考。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东而来,他眉头一皱,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军中纵马驰骋?急令亲兵出帐查看。
  不一会儿,马蹄声停了,亲兵引着一位宫中装束的男子进了营帐。王全斌认得他是皇宫的内侍总管,连忙让座,问道:“张总管,皇上派你来此,有何要紧的敕令吗?”
  张总管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嘴里呼着白气说:“皇上见京城大雪,惦记西征将士苦寒,脱下自己的裘衣、貂帽,令我火速交王将军。我们在路上日夜不停,跑了六天,才赶到这里。”说完,从背袋中取出一个黄色包袱,双手捧给王全斌。
  王全斌激动万分,整了整衣襟,接过包袱,动情地说:“张总管,请你转告皇上,我王全斌蒙皇上厚恩,虽死不足以报万一。我西征军全体将士,必能跨越剑门,克复蜀中。请皇上放心!”
  当天晚上,王全斌召集全体将校,将皇上千里赠寒衣、以及对全体将士的亲切问候,一一转达。顿时,诸将感奋,士气高涨。王全斌乘机令史延德、崔彦进率领禁军三万,以投降的蜀兵为向导,经来苏渡江,直抵青强镇,控制住官道,然后立即回师攻打剑门。
  史延德出其不意,夺取青强镇,蜀军一片惊慌。王昭远担心宋军回师,令偏将守住剑门,自己亲自率领主力,前往汉源坡,想遏止史延德的攻势。
  王全斌得知王昭远离开,立即砍木为筏,指挥宋军渡过桔柏江,猛攻剑门。剑门守军已成惊弓之鸟,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根本无力抵抗,作鸟兽散。王全斌轻易地夺取剑门,好不欢喜,派军守住要害之处,随即挥兵杀往汉源坡。
  史延德从青强镇杀回,王全斌自剑门杀过去,两路人马形成夹击之势,将汉源坡的蜀军团团围住。王昭远躲到一间民房里,听到外面宋军喊声震天,吓得魂不附体,绝望之下,倒在胡床上,痛哭失声,直哭得双目红肿,形似烂桃,成都出师时的那份潇洒自信,早就荡然无存了。
  赵崇韬见主将如此窝囊,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阵,指挥作战。刚到阵前,迎面一支冷箭射来,正中面门,他痛呼一声,翻下马来,被马蹄一踏,顷刻间成了一团烂泥。被围的蜀兵无路可逃,四处乱窜,凶蛮的宋军杀红了眼,一阵乱砍乱杀,转眼间死了大半。剩下的士兵一看走投无路,纷纷丢下武器投降。
  王全斌生性残暴嗜杀,他不顾士兵投降,只管驱兵屠戮。刀枪起处,惨叫声不绝于耳,人头纷纷滚落,不到一顿饭工夫,蜀军残部杀戮殆尽。方圆十里,举目可见残缺不全的尸首;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在密林和沟渠间凝结纠缠,经久不散。
  王全斌还不肯罢手,又派人去村子里搜索,终于在一家农户的米仓里,找到了蓬头垢面的王昭远,立刻捆起来,派人押赴开封,向朝廷报功。
  却说孟昶接到王昭远关于宋军骁勇、请求援军的军报后,再也无心和花蕊夫人盘桓厮混了,急忙拿出府库的金银,招募勇士,集合成都原来的军队,共得五万人马,令太子孟玄哲统领,李廷圭、张惠安为副,前往剑门增援。
  孟玄哲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懂军事,李、张二人也都是纨绔子弟,不知武备为何物。离开成都时,那位风流倜傥的太子,还携着数名美姬、几十个伶人和乐工,晨夕嬉戏取乐,好似去踏春游玩一般。
  孟玄哲率军来到绵州,闻剑门已失,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将庐舍、仓库尽数烧毁,说是坚壁清野,以困宋军。
  眼看着宋军一天天逼近成都,孟昶忧心如焚,寝食不安,仓惶中将百官召集到大殿之内,询问应对之策。众臣虽急,却无良策,皆缄默不语。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石斌出班奏道:“宋兵远来,势不能久。请陛下聚兵,筑高墙固守,以老其师。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孟昶叹道:“朕父子以锦衣玉食养士四十年,及大敌当前,却无一人为朕东向发一矢,今若固垒拒敌,复有何人为朕效命?”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满朝文武大臣见此,也都唏嘘不已。
  一直主张向宋朝称臣的宰相李昊,乘机进言道:“宋军攻破剑门,长驱直入,离成都已不足两日行程,若起兵相抗,只恐使生灵涂炭。不如纳土归降,尚能保全也。”
  孟昶深思良久,说:“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别无出路,爱卿就速速替朕起草降表吧!”
  李昊曾是前蜀旧臣,当前蜀投降之时,也是他起草的降表,因而写起来轻车熟路,甚是利索。孟昶过目之后,便派李昊送往宋军驻扎的魏城。
  王全斌接到降书,表面上高兴,心中却隐隐不快。你道是为何?原来王全斌不仅残暴,而且贪财。他久闻成都富饶,孟昶宫中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所以早就希望能杀进城去,大发横财。再说那宋军将士浴血奋战,无非是为了钱财,若无所得,怎么约束他们?如今孟昶一降,根据大宋律条,必须封存所有府库,也不能抢掠平民。眼睁睁看着成都的钱财全归朝廷所有,自己及全军将士一无所得,你说他焉得不恼?然而不快归不快,王全斌还是面带笑容地嘉勉李昊,并于第三日率大军进入成都城。
  孟昶偕文武大臣在城外跪迎,献上传国玉玺和地图版籍。从此,后蜀四十六州,全部归入大宋版图。后蜀历二世而亡。从宋军离京出发,到孟昶投降,总共不到七十天。
  且说李昊那日陪着王全斌等人封府库、验文件,忙了一整天,深夜方回家中睡下。次日早晨起来,刚要出门,发现自家朱漆大门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他怔怔凝视良久,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面如死灰,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惨。思及自己几十年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老来还遭人奚落唾骂,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一时万念俱灰,后退几步,一头撞去,碰死在那六个大字下面。
  过了几天,曹彬率东路军亦抵成都,两军会师,军势更为壮盛。孟昶为了亲近宋军,举办盛筵以慰劳宋军将士。宋军将士喝得烂醉,免不了骚扰市民,寻衅滋事,幸亏曹彬出面干涉,才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曹彬是个厚道而又细心的人,他见十余万军队驻在成都,担心激发事变,劝王全斌携蜀主孟昶及蜀军降卒,尽早班师。王全斌不但不听,反而住进后蜀宫中,与崔彦进等人昼夜纵酒,不恤军务,纵容部下四处抢掠财物,强奸妇女,蜀人恨之入骨。曹彬毫无办法,只好将自己所率东路军撤到城外,严加管束,以尽量减少与蜀民的磨擦。同时,他又写了一封密信,令人火速送往京师。
  赵匡胤于乾德三年二月接到蜀主投降、克复成都的消息,龙心大悦,颁下敕令,对王全斌等一干将士予以嘉奖,并在宫中举行宴会,与群臣庆贺胜利。赵匡胤考虑到蜀中的善后事宜不可大意,便派吕余庆前去担任成都知府,主管蜀地政事;同时命令王全斌,速将孟昶及其家眷、官属送回开封。此外,因投降的蜀兵数量太多,叫王全斌对其尽快进行整编,调回京城,以免后患。
  这天晚上,赵匡胤在勤政殿起草完发往成都的公文,伸臂打了一个呵欠,突然想起因处理蜀中事务,好几天没见宋贵妃了,连忙唤内侍提着灯笼引路,前往瑶津宫。
  宋贵妃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深得赵匡胤的欢心,他乐意在宋贵妃身边度过持政之外的闲暇,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而变得年轻起来。不知不觉中,赵匡胤已经离不开她了。
  前面就是瑶津宫,当赵匡胤看到宫内透出的光亮,想到宋贵妃那浅浅的笑靥时,心中竟漾起一种醉意。他抬脚刚要跨进去,两个宫女打着灯笼,急匆匆追上来,跪伏地上,带着哭腔说:“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的病加重了!”
  赵匡胤心头一震,望了望瑶津宫的大门,猛地转身,疾步朝延福宫走去。几盏灯笼在内侍与宫女的手中来回晃荡,仿佛是赵匡胤那飘忽不定的心。
  几个月以前,赵匡胤一时冲动,在瑶津宫斥责细君。细君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接连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生闷气。
  赵匡胤虽然心里恼她,但也深知细君的脾性,只好向她认错,又令宋贵妃叩头赔罪,细君才勉强开始吃饭。但此后就很少开口说话,终日不见笑容,身子日见消瘦,红润丰满的脸颊,变得苍白而枯涩。更让赵匡胤心神不安的是,细君自此以后,心性大变,整日里吃斋念佛,把延福宫布置得像个寺庙,有时一个人坐在太后杜氏的遗像前,喃喃低语,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知她念些什么。
  赵匡胤越发不安,退朝后时常去看望她,并有意在延福宫留宿,想借此解除她心里的积怨,可每次都被她赶走,说是吃斋之人,不能亵渎佛祖。不久,细君终于病倒了。
  赵匡胤既内疚又着急,可是只要走到她的床前,细君便侧过身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竟无只言片语。
  赵匡胤愧疚不安地走进细君的卧室,首先看到的是儿子德昭。德昭今年十七岁了,个头比自己还高,除了眼睛像母亲绮云、身材尚显单薄外,五官、脸型、甚至说话的声音,无不酷肖赵匡胤。
  德昭几岁就死了娘,是细君一手扶养成人的,因此两人感情极深。他一直称细君为“娘”,视她如亲生母亲一般,细君卧病之后,他便早晚在床头侍奉汤药,晨夕陪伴。
  赵匡胤正想跟他打个招呼,谁知德昭不但不行礼问安,反而给了他一个白眼,将头猛地偏了过去。赵匡胤极为尴尬,但此时不便发作,强忍了忍,走到床前。细君仰卧床上,盖着那床他十分熟悉的黄色锦被,脸色苍白,两颊的颧骨显得格外突出,眼角拖着长长的鱼尾纹。这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俊俏的细君吗?十几天不见,她怎么就如此衰老了呢?赵匡胤震惊之余,心如刀绞,情不自禁地坐在床沿,抓住她那只瘦骨嶙峋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
  突然,细君的喉结动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佝偻着身子,双腿乱踢,两手乱抓,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咳嗽的声音嘶哑而又沉闷。
  赵匡胤用右手扶着她的头,左手在她的胸前反复按摩,嘴里不由自主地低语:“细君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细君的喉结又急剧地动了几下,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将赵匡胤宽大的衣袖染红了一大片。德昭扑了过来,跪在地上,扶着床沿,红着双眼喊道:“娘,娘!” 赵匡胤望着那一片醒目的殷红,不禁潸然泪下。
  旁边的太医走上来,附在赵匡胤耳边轻声说:“陛下,皇后娘娘得的是痨病,恐有传染,陛下还是回避为好。”
  赵匡胤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走开!”太医不知所措地退了回去。
  细君扭动的身躯逐渐平静,呼吸也慢慢稳定了一些。过了好久,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睁开了那双忧郁然却仍旧美丽的眼睛。赵匡胤连忙将沾有血迹的衣袖遮掩住,轻唤了一声:“细君!”
  细君的眼光落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上,像个孩子般仔细地打量着。那两道竖眉、宽阔的前额、厚实的鼻子……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夫君,如今却生分了,而且恐怕就要永别了!她心中一疼,秀眉微蹙。当她看到赵匡胤脸上的两行泪水时,目光显出了久违的温情,脸部也因此而生动起来。
  细君呻吟般叹了口气,望着赵匡胤,轻轻地说;“表哥,你要是不当皇帝,那多好啊!”说完闭上了眼睛,清亮的泪水滑过眼角,顺着鱼尾纹流过耳际,慢慢地滴落在枕头上。
  赵匡胤一怔,随即想道:是啊,假如不当这个皇帝,也许就能与细君和和美美地厮守终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了!他直直地盯着细君那苍白憔悴的面容,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模糊的往事,不由在心里忏悔:“细君,朕对不起你,朕心中有愧啊!”
  正在伤心欲绝之时,一个内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悄对他说:“陛下,张琼将军有急事在外求见!”
  赵匡胤不胜其烦,又不好在房内发火,来到门外,气冲冲地说;“张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走吧!”说罢,转身欲进房去。
  张琼看他神情有异,急忙拦住,递给他一封插有羽毛的信:“陛下,这是曹彬送来的急信,切切不可延误!”
  赵匡胤打开信,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急速浏览一遍,脸色陡地严峻起来。细君的房里隐隐传过来柔和的灯光,赵匡胤回头看了一眼,说不清是痛苦还是绝望,猛然掉头离去,径直来到勤政殿,当晚拟就诏书,令王全斌火速押蜀军降卒回京,蜀中军事交由曹彬负责。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这时,蜀中的形势急转直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王全斌接到吕余庆带去的诏令后,当即派人护送孟昶一行前往京城,三月初又调发蜀军降卒三万人,前往开封。
  这些蜀军降卒本来就心怀不满,加上王全斌又克扣了朝廷发给他们的置装费,怨愤更深。三月中旬,行至绵州,终于酿成兵变。愤怒的蜀兵杀掉监管他们的两千宋兵,组织起来,攻略城池,召集流亡,人众迅速增至十余万。他们自号“兴国军”,一致推举原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帅,号“兴蜀大王”,两川的百姓争相响应。
  一时之间,在辽阔的川蜀大地上,战争的风云重又卷起,血腥的杀戮已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降临。
  就在蜀中发生巨变的同时,皇后王氏细君病殁。赵匡胤伤心欲绝,悲痛、内疚与自责,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令他无法摆脱。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头脑中经常出现细君的面容和与她相关的种种情景,以致每每在睡梦中惊醒,独坐到天亮。
  他明显地消瘦了,脸色黄中带黑,头上出现了白发。当细君的灵柩安置在绮云陵墓的左侧,终于为厚土所覆盖的时候,他仿佛看到绮云与细君,在冥府携手并立,向他投出谴责和哀怨的目光。
  平心而论,赵匡胤虽然宠爱宋贵妃,却也深爱细君。如果说宋贵妃激活了他生命的潜力,使他能精力充沛地面向未来,那么细君则以醇厚持久的亲情,维系着他的过去。而过去与未来作为人生的一个部份,都是不可缺少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细君竟然会如此偏执,一定要用生命来维护过去的尊严!
  无论赵匡胤怎样因细君的逝去而伤心悲痛,作为君主,他首要的事情,永远是社稷存亡、国家安危,而不是其它。蜀中的形势日益严峻,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纷至沓来的消息,逼着他从悲痛中挣扎出来,去面对蜀中的严重危机。
  蜀军叛乱,王全斌派遣部将崔彦进、高彦辉征讨,被全师雄击败,高彦辉战死。叛军乘胜前进,断阁道,建营寨,声言将攻成都。王全斌、曹彬极为紧张,赶紧退守成都。当时成都尚有蜀军降卒二万七千人,王全斌担心这些降卒乘机叛乱,与众将秘密商议后,在一个晚上将降卒诱至郊外,全数活埋。数万生灵,就这样命归黄泉。
  驻在成都的宋军约十三万,而且将士骁勇,装备精良;全师雄属下的“兴国军”虽号称三十万,但大多是乌合之众,因而也不敢贸然进攻。
  双方对峙了两个多月,赵匡胤焦急难耐,又派三万禁军前往增援。按理说,宋军的力量加强了,完全可以对蜀军采取攻势,可王全斌依旧固守成都,始终不愿主动出击。
  原来,王全斌自收到赵匡胤令他回京的诏书,便起了疑惧之心,有意拖延战事。谣传王全斌与全师雄订有秘密协定,王全斌将在蜀中称王。蜀中的形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以预测。
  还差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西北风卷起漫天的尘埃,将开封城的天空搅得一片浑浊。皇宫内的讲武殿中,赵匡胤与赵普、赵光义、陶谷在议事。君臣表情十分严肃,气氛郁闷而凝重。
  赵匡胤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说:“朕接连下了三道诏令,叫王全斌赶快进军,平息叛乱,他却无动于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样!”
  陶谷眨了眨眼睛说:“蜀主孟昶已至京城,全师雄区区一介莽夫,成不了大事,故蜀军不足虑也。倒是王全斌手握重兵,长驻成都,若真与全师雄暗通款曲,欲做孟知祥第二,却实在堪忧!”
  赵匡胤那两道竖眉猛地跳了一下,他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假如王全斌称王蜀中,不仅朝廷搭进去十几万军队,而且树了一个比孟昶更为有力的强敌,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他心中不由一阵烦躁,对众臣道:“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赵光义恨恨答道:“王全斌那厮实在可恶!臣愿领京中禁军进剿成都,既杀背主之臣,亦平蜀中之乱!”
  赵匡胤听了,觉得光义未面太过幼稚。现在京城禁军不到五万,如果全部发往西蜀,万一北汉乘虚而入,谁来迎敌?况且传言王全斌欲王蜀中,并未证实,一旦出兵征讨,乃是逼他与朝廷决裂,到那时天下大乱,真是一塌糊涂了!他心中这样想,却依然不动声色,眼睛望着赵普。
  赵普的目光与赵匡胤对视了一下,微笑着说:“王全斌乃无谋之人,何须兴师动众?只要有一个威望压倒王全斌的人,前往成都,合曹彬、吕余庆、史延德诸人之力,夺回军权,则祸患可消,蜀中可平矣!”
  “何人可担此任?”赵匡胤眼睛一亮。
  “韩令坤!除陛下以外,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令王全斌畏惮!”
  “废话!朕本想任他为西征统帅,他就是不答应,否则何至如此?朕哪里请得动他!”赵匡胤神色黯然。
  “韩将军乃陛下八拜之交,最重义气,只要陛下动之以情,便是赴汤蹈火,他也绝不会推辞!”
  “可他焉得来京?”赵匡胤疑虑地问。
  赵普想了想说:“若明说要他入蜀,他自然不会来,但如果陛下趁着年底腊祭的机会,邀他返京祭奠慕容将军,他必定前来。至于能否说服他,就要看陛下下的诚意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赵匡胤别无选择,立即差人前往常山,给韩令坤送去他的亲笔信。
  慕容延钊的陵墓,建在开封城西南郊的伏牛山下,巨大的白色花岗岩砌成的半球形墓顶,高达两丈,墓前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碑上刻着“太原慕容延钊将军之墓”几个大字。墓台周围是高大的柏树和青松,因为已是隆冬时候,愈发显得萧瑟幽深。
  赵匡胤和韩令坤在一群大臣和侍卫的簇拥下,来到石碑前。墓前已经摆好了三牲祭品和各种点心鲜果,左右两侧的石香炉内,燃起了线香,缕缕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冲淡了冬天的寒意。
  两人并排立在石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赵匡胤正要往下跪,礼部的 官员连忙上来劝止:“陛下,以上拜下,有违君臣之礼!”
  赵匡胤挥手叫他退下,说:“朕今日不用君臣之礼,而是兄弟之礼。慕容将军是朕的结拜大哥,小弟祭拜他,理所当然!”说完,与韩令坤一齐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祭拜完毕,两人登上墓台,默默地沿着围栏走了一圈。韩令坤抚摸着光滑冰冷的墓石,对赵匡胤道:“陛下,你政务繁忙,还是快点回宫去吧!俺还想在这里多陪陪大哥。——从今往后,恐怕是再难来了!”
  “好,今天咱们兄弟就在这里好好陪陪大哥,什么朝廷大事也不去管它!”
  赵匡胤走下墓台,吩咐随从人员去柏树林外等候,又端了三杯酒回来,一杯递给韩令坤,将另一杯缓缓地倒在墓石上,说:“二哥,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洛阳城外白龙潭结义时,连喝酒的杯子都没有,只好用大哥的酒葫芦。”
  “当然记得,当时俺又累又饿,吃了大哥几个地瓜。嘿嘿,那可真是香甜可口!”韩令坤背靠墓石,眯着眼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时大哥可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令人好生仰慕……唉,都过去了,还提这些作甚?”
  赵匡胤端起酒杯,走到韩令坤面前,一饮而尽,说:“二哥,倘若不是后来因缘巧合,让朕得了天下,咱们兄弟三人尽可率性而为,逍遥卒岁,岂不快哉!”
  韩令坤淡淡地说:“陛下乃一国之君,掌握生杀予夺之权,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仰望天空,诚挚地说:“二哥未临其境,哪里知道朕的苦衷!一旦为君,整日呆在宫中,披阅奏章,烦闷乏味,这且不说;为了社稷江山,时刻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甚至顾不上亲情义气。所有人都敬你怕你,躲着你,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人生不过百年,死后不过七尺墓穴,何苦来着?”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然而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况且天下纷乱已久,北方失地尚未收复,总得有人出来收拾残局,完成统一大业啊!你我兄弟二十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本当一如既往,光大已创的事业!可如今,大哥已逝,李良重归佛门,石头隐居洛阳,你又坚持留在北方,便是细君,亦弃我而去。思之实在令朕伤心。莫非朕做了皇帝,就注定成为孤家寡人不成?”赵匡胤越说越激动,脸上显出愤愤不平之色。
  自从赵匡胤削夺大将兵权,韩令坤就一直对他抱有成见。倒不是一定要保住手中的权力,以他的资历、地位以及与赵匡胤的关系,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小觑他,他只是觉得赵匡胤太不顾兄弟情意,未免感到寒心。因此,他有意自疏,尽量不去京城,即使赵匡胤三番五次召他回京,他也一概婉拒。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隔阂也就越来越深。
  听了赵匡胤的一番话,心中细细思量,确实也有道理。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又能如何呢?皇帝总得有人做,自家兄弟坐江山,总比别人坐好。而且身为君主,也确实有他的难处。
  韩令坤站起身来,沿着围栏又走了几步,说:“陛下无须多虑!李良本是佛门中人,回去是迟早的事。至于俺和石头,那都是怕你为难……”
  “有何为难?大宋江山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一同创建的,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才让我为难呢!”赵匡胤打断他的话,挥着右手大声说:“若非你推辞西征军统帅之任,何至于让王全斌率军入蜀,弄到今天无法收拾的地步,令朕寝食难安,焦头烂额!”
  “这岂能怪俺?”韩令坤一脸无辜。
  “自然要怪你!如今蜀军叛乱,王全斌按兵不动,心怀叵测,一切全因你而起,不怪你怪谁?这个难题……你必须马上给我解决!”赵匡胤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吼着。声音惊动了守候在外面的随从,不时有人从柏树林向这边窥探。
  韩令坤见赵匡胤大吼大叫,全没了平日那种皇上的气派和矜持,不仅不生气,反而感到几分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兄弟几个意气风发、效命沙场的岁月。他脸色平静地问:“俺韩令坤多年驻守边地,从不过问朝政,有何本事为陛下解此难题?”
  “你立即赶往成都,夺回军权,平息叛乱!”
  “让俺入蜀掌握兵权,陛下难道不怕俺韩令坤乘机自立,占蜀为王?”
  “只要二哥愿意,朕立即起草诏书,封二哥为蜀王,如何?”
  韩令坤闻得此言,心头一热,以往的积怨如冰雪融化,涣然消释,说:“好,俺答应。不过陛下要明白,俺去蜀中,并非为皇上,而是为了兄弟!”
  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此外,陛下还要答应俺两件事:第一,王审琦、张琼必须和俺一同前去;第二,平蜀之后,俺便解甲归田,不再任职。不知陛下能否依从?”
  “行,一切由二哥自主!二哥,兄弟情谊,山高水长。请在大哥陵前受小弟一拜!”
  韩令坤大惊失色,抢前一步扶住,不让他跪下去。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亮晶晶的泪光在闪动。
  过了春节,韩令坤、王审琦和张琼,率领殿前诸班中最精锐的“金枪班”一千名骑兵,从京城出发,向西南疾驰。这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他们在寒风雨雪中一路急赶。
  过了凤州进入蜀地后,天气稍觉暖和,但春雨连绵,道路泥泞,行程十分艰难,幸亏叛乱的蜀军,大多聚集在成都附近,他们才较为顺利地过了兴元、利州、阆州,于二月初到达梓州城外。
  梓州城西,就是成都的郊外,曹彬的四万大军就驻扎在那里。按照韩令坤的计划,首先和曹彬会合,然后以此为依托,设法除去王全斌,控制成都城。然而梓州城内城外,到处都是蜀兵,要想过去绝非易事。
  韩令坤令部下在密林深处驻扎,派几名身手敏捷的士兵,装扮成当地山民的模样,先行与曹彬联络,约好夜里从梓州城西,突过蜀军的防线,叫曹彬届时前来接应。
  韩令坤知道情势紧迫,不宜拖延,即使联系不上曹彬,他也决定晚上行动。只要自己能进入成都,即使牺牲“金枪班”全体将士,也在所不惜!
  夜色慢慢地吞噬了大地上的一切。韩令坤命令士兵,趁着黑夜的掩护,来到城西驿道附近,出其不意地杀掉防守路口的几十名蜀兵,将木栅栏移开,然后传令全体将士上马,朝成都方向飞驰。
  韩令坤率部跑了不到五里,就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曹彬的部队。两军相合,欢声雷动。追来的蜀军见此声势,也不敢贸然靠近。
  曹彬在驻地周家湾迎接韩令坤。他比韩令坤小五岁,曾经在他手下当校尉,见到韩令坤,自然格外亲切恭敬。韩令坤也不客气,刚一坐定,就问道:“曹将军,军中盛传王将军与全师雄暗中往来,打算在蜀称王,是否确有其事?”
  “回禀将军,其实以我军目前的实力,要剿平叛军绝非难事。王全斌按兵不动,主要是对朝廷有所疑忌,担心平蜀后于己不利,故拥兵自重。然而他又对末将和吕余庆有所顾忌,所以一直不敢行动,正处于观望犹豫之中。至于他是否和全师雄有过秘密接触,末将未能确知,不敢妄言。无论如何,西征军的主力,都是韩将军的旧部,韩将军亲临成都,一切自可迎刃而解!”曹彬恭恭敬敬地回答。
  “曹将军,快去弄些酒菜来,俺们几个都饿坏了。我们边吃边谈!”韩令坤好像回到家里,大声吩咐道。
  “末将得知韩、王两位将军要来,早已准备了泸州产的好酒。”曹彬满脸堆笑,吩咐亲兵端上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有几大坛美酒。韩令坤等人的到来,使他心头的千斤重担,卸去了一大半,黑红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好酒,真是好酒!”韩令坤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接连吃了几块大肥肉,舞动着筷子,边嚼边对曹彬说:“来,你也坐下。这次皇上派俺来,代王全斌统帅西征军。你们说,怎样才能令他就范?”
  王审琦大大咧咧地说:“明日进城去,把圣旨向他一宣读,令他交出兵符,不就行了吗?莫非他还敢抗命不成!”
  曹彬连忙接口说:“万万不可轻率进城!现在王全斌已非昔日可比,万一他恼羞成怒,狠下杀手,那就追悔莫及了!依我看,不如末将请他来周家湾议事,趁他不知韩将军已到成都,未加防范,见机而行,则可万无一失。”
  张琼也说:“如此甚妥。明日即派人去见王全斌,只说梓州蜀军有进攻意向,请他来商议防卫事宜,他必然不起疑心。不过,还要请曹将军马上封锁消息,切莫将韩将军到来的消息泄露出去。”
  说完,三人都看着韩令坤,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房内的烛光闪烁不定,照着韩令坤那张黝黑严峻的脸,那一蓬浓密的胡须,在烛光下形成一团模糊的阴影。韩令坤凝神想了想,将手中的竹筷“啪”地猛击在桌上:“行,就这么办!明日俺与王兄、曹将军对付王全斌,张琼则化装进城,去见你的老部下史延德和张万友,控制住城内的禁军,以免发生事变。”
  第二天,一切按计划行事。王全斌接到曹彬相约的信函,丝毫没有怀疑,便骑着马,领着几十名亲兵,直奔周家湾。他正想着乘机拉拢曹彬,借以巩固自己在蜀中的地位。这一年多来,他在成都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日夜在蜀宫与孟昶的宫女淫乐,过的是帝王一般的生活,实在让他留恋不已;另一方面,由于赵匡胤曾经下令让曹彬取代自己,心中疑惧,所以朝廷几次下诏,让他剿灭蜀军,他都抗命不从。他知道,只要西蜀一日未平,兵权仍在手中,朝廷就对他无可奈何。然而,赵匡胤的神武、京中精锐的禁军,还有曹彬四万人马的牵制,使他心怀畏惮,因而始终不敢与朝廷决裂。如果能得到曹彬的支持,那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王全斌一路胡思乱想,进了村子,来到曹彬下榻的那栋青砖房前。突然,坐下的白马猛然停住,屁股向上一撅,死活不再往前走,嘴里噗哧噗哧地直喘气。王全斌差点被掀翻在地,顺势一跃,跳下马来,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骂道:“畜生,吓我一跳!”
  “王将军光临寒舍,未及远迎,还请包涵!”曹彬听到王全斌的声音,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曹兄无须客气。都是自家兄弟,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
  两人边说边向屋里走。穿过院子,跨进堂屋的门槛,王全斌一眼看到坐在八仙桌后面的韩令坤和王审琦,惊得双目圆瞪,心里砰砰直跳,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
  韩令坤黑着一张脸,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平静地说:“怎么,王将军入蜀一年多,就不认识俺韩令坤了?”
  王全斌毕竟是个老江湖,转瞬之间恢复了常态,脸上堆满了笑,拱手道:“在下不知韩、王二位将军至此,有失礼数,还望见谅!曹兄,你为何不早通知我?”
  “韩将军奉皇上的命令,来成都统率大军,想请王将军前来商议,惟恐不给面子,只好出此下策。未知王将军能否包涵?”曹彬带着调侃的口气说。
  王全斌一听,冷汗直冒,再看看三人的脸色,心知大事不妙,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拔腿欲向门外冲。谁知他刚起此念,王审琦倏地纵起,横锏拦在门前,双眼露出骇人的凶光。
  王全斌自知难以逃脱,转过身来,按着剑把,咬牙切齿地对曹彬说:“曹彬匹夫,我自思不曾亏待你,你为何要设圈套害我?我……我宰了你!”拔出佩剑,恶狠狠地刺向曹彬。剑刚使出一半,猛听得韩令坤大声喝道:“住手!”
  王全斌虽凶残成性,但平生最怕韩令坤,听了这一声暴喝,身子一颤,不由自主收住了剑势。他环顾四周,见房外到处是手持刀枪的将校,心知在劫难逃,含恨瞪了曹彬一眼,咬了咬牙,倒过剑来,朝自己的胸口使劲捅去,顿时血流如注。他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同时将剑反复搅动,然后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韩令坤让人割下王全斌的首级,用木匣装好,火速送回京城,自己和王审琦、曹彬率军进入成都,与张琼、史延德会合,正式接管了西征军。
  韩令坤诛王全斌,夺兵权,并张贴文告,宣布王全斌的罪状,同时严令宋军不得随意出营,骚扰百姓,违令者斩。韩令坤成名甚早,而王审琦、张琼等人,又都是统领禁军的宿将,威望极高。因此,号令一出,上下肃然,十几万宋军无不遵守。
  当时,“兴国军”统帅全师雄,率众十万,驻扎在新繁。韩令坤和众将商议,一致认为,只要击败了全师雄,叛军群龙无首,叛乱自然可以平息。
  三月,韩令坤令曹彬守成都,自己和王审琦、张琼统领禁军十万,直扑新繁。宋军将士一来新得主将,士气高昂,二来入蜀日久,人心思归,于是个个奋勇争先,向新繁城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
  新繁的城墙,远不如北方的那么坚固,守城的“兴国军”徒有血气,但缺乏必要的训练,面对气势汹汹的宋军十万雄师,不免气馁胆怯,好歹坚持了两天,终于全线溃退,丢下近四万具尸体,退至灌口。
  韩令坤乘胜追击,率军将灌口团团包围起来,下令不能放走全师雄。蜀军在退往灌口的途中,不断有人逃跑,此时剩下不到三万人马,而且都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无法与宋军相抗。全师雄的部将吕翰、谢行本见必败无疑,也顾不得什么恩情义气,杀了全师雄,率领残部向韩令坤投降。
  全师雄一死,蜀中四十六州的各路叛军张皇失措,声势顿衰。韩令坤又令吕余庆以成都知府的名义,发出公告,限令叛乱蜀军,于十日内投降归顺,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公告一出,各地叛乱的蜀军纷纷归降。不到一个月,蜀中叛乱即告平息。韩令坤见大局已定,心中宽慰,便从妓院召来两位姿色上乘的妓女,在孟昶的旧宫中寻欢作乐。
  这天傍晚,韩令坤正在内室和两位蜀地佳人把盏戏谑,一个亲兵进来报告说:“韩将军,门外有一个叫方广的人求见。”
  “让他走,俺谁也不见!”韩令坤挥手道。
  那亲兵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猛听到韩令坤喊他:“站住!你刚才说是谁求见?”
  “方广,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
  韩令坤面色一沉,道:“你带他进来!”说罢,挥挥手,示意两个妓女去后堂暂且回避。
  这方广是绵州人氏,视家财万贯如粪土,平生专爱结交英雄豪杰,又爱扶危济困。他还精通兵法谋略,喜好谈论天下大事,自比苏秦、鲁仲连一类人物。他曾先后在南唐、后蜀任职,因为无法施展才华,隐居成都青城山,自号“青城居士”,被称为蜀中第一名士,在蜀中固然是妇孺皆知,即使中原士林,也几乎无人不晓。
  韩令坤暗自纳闷,这么一个亦官亦隐的名士,为何要面见自己呢?正在心中猜测,一个矮胖子走了进来。他知道此人就是方广,趋前相迎。不料方广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叩起头来。
  韩令坤不明原因,连忙上前搀扶:“先生乃蜀中名士,俺韩令坤一介武夫,岂能当此大礼?快快请起!”
  方广站起身,一对三角眼端详着韩令坤,嘴里喃喃自语道:“黑脸凸额,浓眉虬髯,果真是黑龙转世,贵不可言也!”言罢又要俯首行礼。
  韩令坤不知他是何用意,拦住他道:“俺是个粗人,不懂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明示!”
  “韩将军难道未闻蜀中之民谚乎?‘长夜逝,天地明;白龙殁,黑龙兴。’此谚所谓者,将军也。吾蜀中父老,有幸得遇明主,实在可喜可贺!”
  “先生是说,俺韩令坤可为蜀中的新主吗?”
  “正是!”方广眼睛一亮,凑近韩令坤,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西蜀远离中原,民风剽悍,素称难治,故孟氏能据险割据达数十年,王全斌亦生出独占西川之意。然孟氏孱弱,任用佞臣;王全斌暴虐,胸无韬略。两人皆非王者之才,乃致颓败。将军神勇非凡,天资卓绝,三军拥戴,蜀人悦服,更兼应乎民谚,合乎天意。若以所辖十三万精锐之师,再收编全师雄残部,可得兵马二十余万,然后扼住东、北之关隘,励精图治,则霸业可成,天下可图也!”
  “若俺成了霸业,你方广便是开国元勋、朝廷宰相,是吗?”韩以坤嘿嘿一笑,“可惜你这是一场春梦。你知道当今圣上与俺是什么关系吗?”
  方广面上显出嘲讽的神色:“为取天下,亲兄弟尚且兵戈相向,何况是一时性起,结拜而成?当年汉高祖与项羽约为兄弟,最终除之于乌江,方得天下;韩信心怀旧恩,不听蒯通之计,终至身死人手,徒唤奈何。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将军可要三思啊!”
  韩令坤越听越生气,不由得在桌上猛击一掌,喝道:“大胆狂徒,一派胡言,竟敢离间俺们兄弟的关系!俺兄弟三人义结金兰,情深义重,岂容鼠辈亵渎!来人啊,将他左耳割下,逐出宫去!”
  方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求饶。韩令坤铁青着脸,令亲兵速速动手。两名强悍的亲兵拽住方广,刀光闪处,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地上。方广惨叫一声,捂着满是鲜血的左脸狼狈而去。身后传来韩令坤痛快淋漓的大笑声。
  乾德四年六月初八,开封城西郊锣鼓喧天,彩旗如林,宋主赵匡胤亲率文武大臣,出城迎接西征凯旋的韩令坤及全体将士。当威武雄壮的大军以及“韩”字帅旗缓缓走近的时候,围观的老百姓都沸腾了,欢呼声、礼炮声响彻云霄。
  韩令坤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抱拳致意。他一眼看到杏黄色华盖下的赵匡胤,连忙跳下马背,急步而前。赵匡胤也下了御辇,大步迎了上去。
  赵匡胤面带舒心的微笑。一年多来,西蜀战事始终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现在西蜀之乱一平,终于卸去了这块巨石。他从心底里感谢韩令坤。若不是韩令坤的果决与忠心,蜀中的事变岂能处理得如此顺利,大宋江山怎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当天晚上,赵匡胤在讲武殿举行盛大隆重的庆功宴会。他亲自给韩令坤王审琦张琼等有功将领祝酒,文武官员也纷纷敬酒祝贺。
  韩令坤本来就是海量,生性爽直,心中一高兴,便来者不拒,接连喝了十几杯。正喝得兴起,赵普端着酒杯,来到他的面前说:“韩将军,在下也敬你一杯。祝你凯旋归来!”
  韩令坤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说:“要不是赵兄的推荐,俺韩某哪有今日如此的风光啊?哈哈!”
  赵普环顾四周,见殿中众人正在互相敬酒,喧闹不已,便将韩令坤拉到殿角,神色郑重地说:“韩将军,在下有一事相询。”
  “不知赵兄所问何事?”
  “韩将军此番诛全斌,定西蜀,立下赫赫战功,实乃我大宋开国以来第一功臣也。不知将军今后有何打算,欲返边地,抑或留在京城?”
  韩令坤此时正喝得兴起,根本未及考虑今后的事情,猝然听了赵普的询问,不知从何说起,随口道:“听任陛下安排罢。”
  赵普望了望韩令坤那黑红油亮的脸,平静地说:“陛下有意恢复殿前都点检一职,由你来担任,将天下兵马全部交给你统领。不知韩将军意下如何?”
  韩令坤心头一震,反问赵普:“赵兄向来高瞻远瞩,你以为俺韩某应该如何处置?”
  赵普沉吟片刻,答道:“一切由韩将军自己做主。只是唐末以来,战乱纷乘,皆因兵权而起。故皇上以都点检之职登上皇位后,仅命慕容将军暂时任过此职,尔后遂不复设置。皇上和将军有兄弟之谊,故欲以此职相授,实乃出于至诚。将军对皇上一片忠心,必能克尽职守,戮力王室,而不至于君臣离心,兄弟反目也!”
  韩令坤此时清醒了许多,他反复玩味赵普的话,笑道:“赵兄不必绕圈子,有话不妨直说。俺韩令坤一生自在惯了,入蜀前俺就和陛下有约在先,平蜀后,立即卸甲归田,在京城闲居,逍遥余生。赵兄不必多虑!”
  赵普依然不动声色:“一切由韩将军自己定夺!”
  第二天,赵匡胤单独在书房召见韩令坤,开门见山道:“二哥,眼下我大宋疆土日广,兵员日多,急需一位深孚众望的宿将来总领军事。纵观诸将,只有二哥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将重设都点检一职,请二哥担任,望二哥万万不要推辞!”
  韩令坤早有思想准备,不容置疑地回答说:“俺与陛下早有约定,君无戏言,无须再劝。若陛下苦苦相逼,俺便携全家迁往边地,从此不再返回京城!”
  赵匡胤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坚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韩令坤看他沉默不语,接着道:“陛下,殿前都点检一职,关乎天下兵权,千万不可再设,以免造成无穷的后患。此外,赵普、王审琦、张琼等人,皆是跟随陛下多年的忠臣,望陛下亲之信之。”
  赵匡胤明白韩令坤的良苦用心,感动得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不再劝说。
  于是,赵匡胤下诏,封韩令坤为齐王,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赐银十万两、御马十匹、庄园一处、美女十名,其他各种赏赐不计其数。
  从此,韩令坤不再任职上朝,在城东郊外的一座豪华庄园里,整日倚红偎翠,饮酒作乐,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第二十六章 受恩宠花蕊入宫 治顽劣皇子结亲
  西蜀已平,除北汉以外,只剩下南唐、吴越、南汉三国苟延残喘,但也无法构成对宋朝军事上的威胁。赵匡胤见赵普“守北攻南”的战略目标初步实现,天下大半已入大宋版图,精神大振,便欲乘胜兴兵,攻打北汉。
  赵普、陶谷等人很清楚,以宋朝现在的实力,要想平定北汉,绝非易事,而且自五代以来,到大宋建国,连年征战,早已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两人以用兵过勤、有损民力为由,竭力相劝,赵匡胤才不得不暂缓此议。
  这天清晨,赵匡胤在瑶津宫用过早膳,信步来到御花园。此时正是中秋时节,天空一碧如洗,云淡风清。御花园里各色菊花开得绚烂妖娆,清爽的微风拂过面颊,令人心旷神怡。
  赵匡胤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一名侍卫,去宫中取混天棍,自己率领诸位大臣,兴致勃勃地赶往玉津园。
  玉津园里有一个小型的广场,呈正方形,纵横各一百五十步,是大内侍卫练武的场所,各种兵器、箭靶应有尽有。赵匡胤平时常来此舞棍射箭,舒展拳脚,只因近来西蜀乱起,政务繁忙,所以无暇光顾了。
  赵匡胤进了练武场,换上一身宽松的白色练功服,腰间扎一条五寸宽的黑色腰带,显得精干而飘逸。他先伸腿弯腰,做了一番准备活动,然后打了一套虎拳,待到全身发热,微微出了点汗,才取过侍卫手中的“浑天棍”,一招一式地舞弄开来。
  只见他下盘沉稳,双臂有力,纵跳腾挪,开合自如。手中的浑天棍或扫或挑,或劈或搠,犹如惊鸿游龙,显出神奇莫测的变化。这套浑天棍法,起式稍静,越到后面威力越大,至结束时的那几招,更是如惊雷骤起,声势骇人。六十四式使完,赵匡胤收棍敛势,围观的侍卫齐声喝彩。
  赵匡胤笑了笑,缓步走出场外,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满意。他虽然年过四十,肚子稍微有点发福,但因为多年军旅生活的锻炼,再加上登位以来坚持习武,故仍如年轻时一般身手矫健,精力充沛。
  赵匡胤回到瑶津宫,宋贵妃伺候他沐浴更衣,两人正在对弈,忽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故后蜀主孟昶,于今日在京城病故。赵匡胤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西蜀平定后,孟昶作为亡国之君,接到宋主赵匡胤的诏令,带着自己的母亲李氏,还有后宫的几个妃嫔子女,一路凄凄惨惨来到开封,待罪阙下。对于这个风流倜傥,才情颇高的亡国之君,赵匡胤并没有怎么为难他,倒是颇为优待,封他为中书令,授秦国公,另外还赐庄园一座,让其居住京城,安度余生。
  谁料孟昶虽居开封,却常思故国,一直郁郁不乐,以致渐成痼疾,终于病殁。赵匡胤知孟昶为人懦弱敦厚,失国而又病亡,实堪哀怜,便下诏追封孟昶为秦王,赠白银万两、布帛千匹以厚葬,并为之罢朝五日,表示哀悼之意。
  孟昶的遗属,对皇上的宽厚仁爱深为感动。丧事办完后,孟昶的母亲李氏,领着孟昶妻妾入宫拜谢,花蕊夫人亦在其列。
  赵匡胤早就听说,孟昶有一个妖娆美丽、才情俱佳的妃子,叫花蕊夫人,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花蕊夫人一出现在大殿之上,整个大殿仿佛骤然间灿烂起来。她款款走来,一身孝服,铅华弗御,反而更显清雅脱俗,明艳照人。所有的大臣都呆呆地看着,尤其是陶谷,整个人都痴了。
  “罪臣之妃,叩谢陛下!” 声音宛若黄莺出谷,清雅婉转。
  花蕊夫人走到御座前,轻敛裙裾,盈盈下拜,裹在丧服中的玲珑身躯,恰似迎风杨柳,婀娜轻盈。秀美的脖颈细腻白嫩,发出诱人的光泽。
  赵匡胤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异香,扑鼻而入,不禁心神一荡。他定了定心神,说:“起来吧!”
  “谢陛下!”花蕊夫人站起身来。
  赵匡胤不曾想到,天下竟然有如此艳丽的尤物,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花蕊夫人。花蕊夫人亦有所察觉,忍不住双颊泛红,脸露羞色,斜眄了赵匡胤一眼。这秋波一转,似有无边的魔力,直扰得那位神武超凡的宋天子心猿意马,几乎神魂出窍。
  直到孟昶的遗属一行出宫,赵匡胤还没回过神来,脑袋里全是花蕊夫人的一颦一笑……这个女人真是天生的尤物,一定要得到她!赵匡胤苦苦思索着,想要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不觉来到了瑶津宫。
  宋贵妃见皇上驾临,连忙出来迎接:“臣妾恭迎皇上!”
  “爱妃不必多礼,平身!”赵匡胤微微弯腰,搀起宋贵妃。
  宋贵妃一向乖巧可人,今天再一看,平日里如花似玉的美人,和花蕊夫人一比,顶多也就是中人之姿罢了。
  这么一比较,赵匡胤就越发想得到花蕊夫人,下起棋来,也就显得心不在焉。
  “皇上,皇上!”恍惚间,他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娇声软语的呼唤。也不知怎么,嘴里竟然脱口而出,喊了一声:“花蕊夫人!”
  “皇上,你怎么了?是臣妾啊!” 是宋贵妃的声音。
  赵匡胤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宋贵妃听了赵匡胤的话,再看看他的神情,就猜到了十之八九。她心里不由涌出一股醋意。
  宋贵妃很清楚,眼前这个身为皇上的男人,永远不可能为她所独占。她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去满足他的需要,获取他的欢心。王皇后就是因为不愿接受这种规则,才会伤心欲绝,最终病重而亡。
  宋贵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赵匡胤说:“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爱妃有何事,尽管说来!”
  “臣妾听说那西蜀降主孟昶,前日病故,皇上已传旨大殓。臣妾还听说,孟昶有一个妃子,名叫花蕊夫人,精通音律,还会填词。臣妾每日闲居宫中,想找个人做伴,顺便学点音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赵匡胤一眼。
  “既然爱妃有此雅意,那就让花蕊夫人进宫陪你吧!” 赵匡胤一看宋贵妃的眼神,岂能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宋贵妃就以抚慰孟昶妻室,以及跟花蕊夫人学音律为由,召花蕊夫人进宫。花蕊夫人来到瑶津宫,拜过宋贵妃,也不过说些感谢的话罢了。
  眼看将近中午,宋贵妃在内室设便宴款待她,花蕊夫人也不好推辞,只好跟随宋贵妃走进内室,却一眼看见赵匡胤也坐在桌旁。
  花蕊夫人一看赵匡胤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霎时间全都明白了。说什么抚慰,说什么音律……她心里一阵愤懑,一阵辛酸……她从没有想过,也不相信孟昶会因为自己而亡国,而现在所有人都把亡国的罪名加在她身上。玩弄她的男人们说她是红颜祸水,她的身体被打上了不祥的烙印。每个男人都把她当作尤物任意赏玩,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吃惊、伤心之余,花蕊夫人敛首下拜:“臣妾费氏见过皇上。愿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那声音有如珠落玉盘,莺啼春林,悦耳动听。
  赵匡胤说了声:“爱卿平身”,起身相扶,趁势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得柔嫩如荑,浑若无骨,便将她扶到桌边坐下。
  “素闻花蕊夫人善填词,妙善丹青,今日不妨填上一曲,以助酒兴,如何?”宋贵妃在一旁说。
  “雕虫小技,恐污了陛下和贵妃尊目!如若陛下不嫌弃,贱妾就献丑了。”
  花蕊夫人走到桌案前,拿起纸笔一挥而就。赵匡胤一看,并不是什么词曲,而是一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本是息夫人国破被虏时,所写的一首自明心志的诗,赵匡胤看了,感觉有点尴尬。
  旁边的宋贵妃连忙打圆场道:“皇上还是先用膳吧!”
  三人就座,酒过三巡,宋贵妃见火候已到,起身说:“皇上,臣妾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完,将门轻轻掩上,转身离开。
  房中只剩下赵匡胤和花蕊夫人。赵匡胤见她喝了酒,红云上脸,更显得艳若桃花,越看越爱,心痒难禁,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右手在她的纤腰上摩挲着,轻声说:“朕一见爱卿,便觉难以自持,不知可否一亲芳泽?”
  花蕊夫人羞涩地低下头,好似极不情愿地扭了扭腰肢,娇声道:“贵妃房中,皇上岂可如此?”
  赵匡胤早就忍无可忍,干脆挑明:“贵妃早知朕意,爱卿自可放心,尽管‘如此’好了!”说完抱起花蕊夫人,走入帷帐。赵匡胤倾慕已久,如今夙愿得偿,自然倾其全力,大张挞伐,只弄得花蕊夫人娇喘吁吁,欲罢不能。
  须臾,云消雨歇,花蕊夫人鬓鬟零乱,双颊酡红, 斜倚着赵匡胤说:“贱妾乃残花败柳,何劳皇上错爱?愿得一草庵,了此残生足矣!”说罢泪如雨下。
  “爱卿天姿国色,何出此言?”赵匡胤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你以为朕会舍得让你走吗?朕留你在宫中,过些时候,再册封你为贵妃。这样,你就可以常伴朕侧了。如此可好?”
  花蕊夫人大喜,裸身跪在床上,谢道:“贱妾何幸,得蒙皇上垂顾!妾愿终生伺候皇上,以报皇恩!”言罢磕头不止,那白玉般丰满温润的双乳,上下颤动着。赵匡胤心旌摇荡,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花蕊夫人施展全身解数,将母亲过去所传的倚玉吹萧、倒浇蜡烛等五花八门的闺中招式,尽行使出,一门心思取悦迷惑赵匡胤。赵匡胤虽然娶过绮云、细君,眼下后宫中也有许多妃嫔,可她们都是出身名门的淑女,何曾见过这些新奇的床上功夫?此番初识花蕊夫人,领略到床第间如许味道,顿觉其乐无穷,于是夜夜与花蕊夫人盘桓,竟使后宫粉黛,无缘得见君王了。
  转眼到了冬季,赵匡胤果然履行诺言,正式封花蕊夫人为贵妃。朝中有些大臣以为不妥,但皇上宠爱,料想劝说无益,也就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再说赵匡胤接连两个月恋着新宠,未免在心中对宋贵妃生出些愧意。这天晚上,便留宿在瑶津宫。宋贵妃喜出望外,曲意逢迎,让他体味到一种与花蕊夫人迥然不同的韵味。
  第二天用过早膳,宋贵妃见赵匡胤心情不错,乘机建议道:“皇上,不如让臣妾陪你去御花园走走,如何?”赵匡胤本有负荆之意,自然一口应承。
  宋贵妃替赵匡胤戴好纱帽,披上大氅,扶他来到御花园。园里百花早已经凋谢,但成行的松柏、冬青依然碧绿葱郁,别有一番景象。
  两个人沿着小径随意走着,后面跟着几名侍卫、宫女。突然,不远处的柏树后,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泣声,众人都觉得很奇怪。赵匡胤挥挥手,示意随从停下脚步,自己快步绕过去,想瞧个究竟。
  没想到这么一瞧,把他惊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的儿子德昭,正搂着一名宫女,欲强行非礼!
  赵匡胤虎目圆瞪,大喝一声:“畜生,还不住手!”
  德昭转头一看,父皇就站在自己背后,吓得魂飞魄散,匆忙系好裤子,回身便跑。赵匡胤又吼道:“站住,你给我回来!”
  德昭不敢再跑,慢吞吞地走过来,跪在赵匡胤面前。那宫女衣衫不整,在旁边发抖,簌簌泪下。赵匡胤一挥手,示意她离开,那宫女这才如蒙大赦一般,掩面而去。
  德昭是自己和绮云的儿子,又是长子,赵匡胤对他寄予厚望,还专门为他设了教授诗书的老师和传授武艺的师傅,希望他长大后能文能武。岂料他贪玩任性惯了,在书房里淘气捣蛋,也不愿好好习武。因为是皇子,打不得,说不得,老师、师傅头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赵匡胤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浮浪到如此地步!
  赵匡胤望着跪在地上、外表酷肖自己的儿子,心中一阵疼痛,又是失望,又是气愤,指着他训斥道:“你身为皇子,不认真学文习武,却做出这等荒唐下贱的事来,成何体统?”
  德昭抬头瞟了父亲一眼,瓮声瓮气地答道:“整日呆在宫中,学文习武,也无处施展,学它做甚!”
  “胡说!只要学得真本领,何愁无处施展?你生在帝王之家,将来要靠你支撑社稷江山,叫朕如何放心?朕如你这般年纪时,早已文韬武略兼备,名震一方了!”
  “儿臣虽为皇子,却既无名分,又无行动自由。宫墙之内,弹丸之地,岂能如父皇一般有所作为?”德昭依然不服气。
  “你……你还敢顶撞朕!”赵匡胤气得浑身发抖,抡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宋贵妃见状,连忙上前拦住赵匡胤:“皇上,德昭年纪还小,不懂事,慢慢调教,自会走上正途的。”接着,她又转过身说:“德昭,快起来,给父皇认个错,赶紧回去好好读书!”,说罢,冲德昭使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谁知德昭根本不领她的情。自从王皇后细君去世,德昭就恨死了宋贵妃。在他看来,假如不是她迷住父皇,惹细君娘生气,细君娘就不会那么伤心绝望,这么早地离他而去。他有时真恨不得杀了宋贵妃。
  见宋贵妃为自己开脱,他心中骂道:“假仁假义的狐狸精!”抬头瞪了她一眼,爬起来对赵匡胤说:“儿臣糊涂,有负父皇厚望。今后再也不敢了!”言罢扬长而去。
  赵匡胤仰首望天,那张国字脸在冬日下显得无奈而疲惫,喟然长叹:“出了这等冤孽,真是皇家之不幸啊!”
  赵匡胤无心再散步,默默转身回去。一路想着这些年来,绮云死得早,德昭天性玩劣,加上从小祖母杜氏的娇惯,自己也不便多管。后来杜氏、细君相继去世,自己则忙于政务,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教他。谁料数年过去,他竟变成了这等不成器的模样。
  宋贵妃见赵匡胤眉头紧锁,闷闷不乐,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开口劝道:“皇上,德昭也有他的苦衷。依历朝惯例,皇子十八岁出阁,或立为太子,或授予官职,可他无一名分。这么一个大男人,独身居于宫中,焉能不做出荒唐事来?”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皇上,不如让德昭成亲,兴许能使他收心呢!”
  赵匡胤听了,眼睛一亮:“对,此法甚佳,倒不妨一试!”
  皇上要为德昭选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纷纷打起了结亲的主意。尽管有传言说,太后遗命,叫皇上将来传位于其弟赵光义,但皇上这边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现在德昭已长大成人,又是皇上的独子,若能嫁给他,不是明摆着要当未来的皇后娘娘吗?退一步说,即使德昭做不成皇帝,也是现成的皇亲国戚啊!
  正因为此事非同寻常,直接关系到家族的兴衰荣辱,那些闺中有待嫁之女的大臣,或打探内情,或暗中托人,纷纷在这门亲事上动脑筋。其中心情最为迫切、用心最为良苦的,便是集贤殿学士卢多逊。
  卢多逊的府邸在开封城西北的封丘门边,从外表上看,一点儿也不豪华,甚至看上去颇为寒酸。其实,卢家世代习儒亦兼经商,早已积聚了巨额的金银,但卢多逊为人城府颇深,当然深谙财不外露的道理。
  长子卢端,见朝中大臣多数华居广舍,竞相奢糜,对父亲的做法颇为不满。卢多逊告诫他说:“金银久贮亦不得腐烂,何苦露财斗富,招致朝廷疑忌、同僚侧目呢?”
  卢多逊有个独生女儿,名叫卢萍,年方十六岁,相貌平平,不过身材婀娜,凹凸有致,颇有些风韵。因为有了这个女儿,近来卢多逊颇费了一番苦心。
  这天下朝后,回到家里,便与妻子袁氏商量道:“皇上要选儿妃,我家萍儿如能选上,那可是卢家无上的荣耀啊!”
  袁氏一听睁大了眼睛:“你说萍儿?别做这个大梦了!卢家又不是什么簪缨世族,萍儿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哪里轮得到她!”
  卢多逊眨了眨那双狡黠的眼睛,不慌不忙地说:“那也不尽然。皇上急于办成此事,故选择的范围,只限定在京城五品以上的大臣之家……”
  “即使如此,那也不下三千之众!”袁氏打断他的话。
  “你别急啊!这三千大臣之中,或本无女儿,或年纪不相配,余下的不过三百。若再除去相貌甚差者、不识书理者,数量也就很有限了。据我的了解分析,也只有那陶谷、潘美两家女儿在萍儿之上。”
  “皇子妃只要一个,萍儿排在第三,那也没有希望啊!”
  卢多逊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事在人为,只不过要多花些金银。你可不要心疼啊!娘子想想,只要萍儿进宫,金银珠宝还会少了你的吗?”
  袁氏也是贪财之人,见丈夫说得头头是道,也连连点点头道:“只是不要花冤枉钱才好。相公,你打算怎么办呢?”
  “求张公公和花蕊夫人帮忙。”卢多逊回答。
  那张公公乃大内总管,与卢多逊是老乡,同为怀州人氏,很小就净身入宫为太监,历后晋、后汉、后周,接着又是宋朝,也不知伺候过多少皇室成员。谁也不知道他确切的年龄,看上去约五十岁。
  张公公凭着几十年练就的察颜观色、谨慎圆滑的本领,处理宫中各类事务老成干练,终于获得了赵匡胤的赏识,当上了大内总管。虽说这个职务仅为五品,级别不高,名声也无法与朝官相比,却十分重要。大凡皇宫内的物质供应、膳食安排、嫔妃起居等大小内务,除警卫之外,一概为其管辖范围。
  由于赵匡胤深知宦官、外戚的祸害,明令禁止宦官涉及任何政务,但政务之外的其它方面,却不得不依靠这些内侍。最重要的是,这次为德昭选妃的事,皇上就是委托他协助操办。卢多逊心眼特别多,他知道张公公在选妃中有着很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只有通过他,才能搭上花蕊夫人的关系,并最终影响皇上的抉择。因此,他就以同乡叙旧为名,盛情邀请张公公到自己府中做客。
  当时的宦官地位颇低,素来为朝官所不齿。张公公接到卢多逊的邀请,顿觉脸面生光,高高兴兴来到卢府。
  卢多逊夫妇俩热情相陪。喝了几杯酒,聊了些怀州地方上的趣闻之后,卢多逊站起身,举杯道:“张公公,你整日在皇上身边操劳,真是劳苦功高。方便的话,还请多多美言几句才是!”
  “哪里,哪里!伺候皇上是老奴的份内事!”
  “不瞒你说,这次请你来,卢某有一事相求,还请公公多多帮忙!”卢多逊委婉地说出想让女儿参加选妃的事。
  张公公一听,连连摆手说:“皇子妃由皇上亲自定夺,小人如何帮得上忙?实在是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
  卢多逊不慌不忙地给张公公斟满酒,说:“在下知道由皇上定夺,也并非要公公承诺什么,只需公公有机会时,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并将我的意思转达给费贵妃,这就帮了大忙了!”
  他见张公公一副为难的样子,一招手,吩咐仆人端上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三百两黄金、一个精致的檀木匣。他微微一笑,对张公公说:“这些黄金,算是给公公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这匣中的两颗夜明珠,乃我家祖传之物,价值连城,请转交给费贵妃,就说是我卢多逊孝敬她的。”说完揭开匣盖,只见两颗麻雀蛋大小、晶莹圆润的宝珠,嵌在红色丝绒当中,熠熠生辉。张公公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这等宝珠,即使在皇宫中,也算是稀罕物呢!
  像张公公这样的人,毁了身体去当太监,既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又无执掌政事的可能,无非就是图几个钱财,过一生舒坦的日子罢了。如今黄灿灿的金子摆在面前,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何况同是怀州人,说不定将来还要卢学士关照提携呢!于是,他搓了搓那双白晢绵软的手,细声细气地说:“既然卢大人如此看重小人,那我就试试看罢。不过,有话说在前面,若事未办成,卢大人可别怨小人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卢多逊忙不迭地答道。
  天黑了,卢多逊将张公公送至门口,回到客厅中。袁氏忧心仲仲地说:“相公,只怕咱们这些黄金珠宝是白送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夫人,你就放心吧!”卢多逊望着窗外,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
  春节过后就是元宵。元宵那天,赵匡胤在宫中为儿子德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自然,那位头戴霞帔、身穿大红礼服的新娘,便是卢家的小姐卢萍。虽说金银钱财是身外之物,可它偏偏有如此魔力,使很多难以办到的事成为现实。
  按照皇子纳妃之礼,赵匡胤给卢家送去聘礼白银一万两、肥羊五十只、美酒五十坛、绸缎八十匹、香茗一百斤,以及衣服首饰等物品一应俱全,不计其数。当宫中内侍将聘礼送来的时候,袁氏不禁笑逐颜开,暗暗在心里佩服丈夫的眼光和谋略。
  新娘坐着镀金银妆的花轿,前面有四名宫女打着方团掌扇、十名宫女手擎引障花、另十名宫女高举大红灯笼作为引导,左右各有八名俊俏童子作为陪护,后面则是由数十人组成的乐队。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风风光光,从封丘门横过马行街,经景龙门往南,由拱宸门入宫,引得无数的市民驻足观看,纷纷感叹道:“这皇上娶儿媳妇就是不一样,这回咱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花轿一到,便有女官将新娘引去休息,随即酒宴开始。广政殿中,朝廷命官、皇亲国戚欢聚一堂。赵匡胤手持金杯,从御座上站起,满脸含笑地说:“诸位爱卿,今日乃皇子德昭大喜之日,诸位爱卿,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殿中顿时热闹起来。
  卢多逊因其特殊的身份,居于首席。人们纷纷向他敬酒祝贺。他则端着酒杯,矜持地应酬着,尽量不使自己的喜悦露于形色之间。
  同桌的赵普强压住内心的厌恶,举杯道:“卢兄喜得良婿,可喜可贺。赵某敬你一杯!”
  卢多逊知赵普一直瞧不起自己,若非今日女儿嫁入皇家,他岂会主动敬酒?卢多逊虽暗自得意,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宰相如此客气,在下如何敢当?同喜,同喜。”
  这时,坐在次席的陶谷,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冲卢多逊作了个揖:“卢兄,恭喜!轻轻易易便成为了皇上的亲家,确是好手段,陶某自愧不如。今后卢兄平步青云,还请多关照!”
  卢多逊对陶谷真是又恨又怕,他那张不饶人的利嘴,让人无法招架。况且他资历深,是开国元勋;而此番他的女儿进宫未遂,亦必气愤难平。因此,卢多逊格外小心地陪着笑脸:“陶大人,千万不要取笑我啊!”
  “取笑?陶某一介平民,岂敢取笑堂堂皇戚?”陶谷眼一眨,“不过,即使成为皇戚,卢兄许诺的那匹五花马,还是要兑现的。卢兄不至于变卦罢?”
  原来,卢多逊有一匹日行数百里的良马,因毛为杂色,号称“五花马”。陶谷爱马,而又性贪,便向卢多逊索要。卢多逊舍不得此马,多次推诿,陶谷却苦苦相逼,令人头痛不已。没想到他竟在此时又提了出来。
  卢多逊见陶谷有意为难,狠了狠心道:“只要陶大人喜欢,在下自当奉送!”
  陶谷哈哈一笑,拍了拍卢多逊的肩膀:“哈哈,痛快!我想,这次卢兄为攀皇亲,恐怕所费远不止区区一匹马吧。哈哈!”
  卢多逊的脸涨得通红,可是又不能发作,心中恨恨不已地想,哪天落到我卢多逊手里,定要你好看!
  黄昏过后,婚礼开始了。新郎、新娘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依次拜了天地、父母,夫妻对拜,然后被簇拥进布置一新的洞房。
  婚礼完毕,宾客散了之后,已是深夜。赵匡胤身披裘皮大氅,站在瑶津宫的走廊上,倾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凝望着四处悬挂的彩灯,默默想道:德昭娶了亲,若母亲、绮云、细君泉下有知,亦当为之欣慰。但愿德昭从此收心,走上正途才好!
  过了几日,赵匡胤在延和殿单独召见卢多逊,以示对这位亲家的恩宠。卢多逊作为集贤殿学士,很少有这样单独面圣的机会,兴奋而又惶恐地应召而来。
  行过大礼,赵匡胤示意他在御座旁的椅子上坐下,说:“爱卿家风严谨,教女有方。如今令爱嫁入宫中,与朕成了儿女亲家,不知爱卿有何要求?”
  卢多逊急忙起身,低眉敛首道:“不敢。小女相貌平常,诗书粗通,蒙皇上不弃,陪侍皇子左右,实在是她的福气。臣感皇恩尚且不及,岂敢他求?”
  赵匡胤含笑挥手,叫他重新入座:“朕看中的,正是她那忠厚之相和世代习儒的家世。美色致人乱性,不足贵也;知书故而明理,弥足珍也。令爱将来相夫教子,主持内务,必能成德昭的贤助。”
  “皇上过奖了,与费贵妃和宋贵妃相比,小女差之远矣!”卢多逊不放过任何一个奉承的机会。
  “唉。”赵匡胤叹了一口气道:“皇后去世已有两年,蜀中乱起,朕一直无暇顾及立后之事,以致后宫无主,带来极大不便。看来此事当尽快确定才好。”
  “皇上圣明,立后之事,确是宜速不宜迟。臣以为费、宋两位贵妃,皆仁慈贤惠,可母仪天下。”
  “不知爱卿以为立谁为佳?”赵匡胤有意问他。
  卢多逊有些犹豫,沉吟再三,回答说:“臣生性驽钝,未敢妄评优劣。不过依臣的观察,似乎皇上对费贵妃更为喜爱。不知皇上……”
  赵匡胤的笑容突然收敛了,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喜爱归喜爱,立后归立后,这是两回事。宋贵妃出身名门,温顺端丽,知书达理,有大家风范;费贵妃虽然艳丽可爱,但毕竟是孟昶之妻、娼妓之女,岂可立为国母?这不是让朕惹天下人耻笑吗?爱卿乃朝廷重臣,处事决不能以君主好恶为依据,而当以社稷利害为重啊!”
  卢多逊张口结舌,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在尴尬之时,张公公进来禀告说:“陛下,孟昶府中的贵重物品已运至殿外,不知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原来,孟昶之母李氏,也于年前病故。那几个妻妾,或回成都,或嫁他人,转眼星流云散。于是,朝廷将孟昶所住庄园收回,余下的一些贵重物品,其中包括从蜀中带来的宝物,也就被军士们搬到宫中来了。
  赵匡胤与卢多逊走出殿门,只见庑廊上堆放了不少精致华美的器物,大多是些镜台、箱柜之类的东西,做工极精细,镀金描银,甚至装饰着珍贵的宝石。
  这时,一位内侍,指着紧挨殿墙摆放的一件形状奇特的碧绿色器具问道:“张公公,那是什么?”
  张公公说:“小兄弟,说出来吓你一跳。那就是孟昶用来小便的溺器,是由一整块七色翡翠玉石雕刻而成,据说价值高达十万两黄金呢!”
  赵匡胤听了,吩咐将那溺器搬过来。张公公连忙照办,小心翼翼地放在赵匡胤面前,说:“皇上,这溺器既贵重又雅致,正好留在宫中使用。”
  赵匡胤眉头一皱:“就连小便之物,亦用七色翡翠雕成,不知他吃饭用什么宝器!奢糜至此,焉得不亡!” 随即命身旁的侍卫,用铁锤将其砸碎。转瞬之间,宝物便化为粉末。卢多逊、张公公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却也不敢出来阻拦。
  赵匡胤对张公公说:“先将这些东西收进库房,以后再做处理。”转身正要进殿,瞥见一面直径约两尺的铜镜,古朴玲珑,煞是可人,便随手取来把玩。不料在铜镜的背面,发现镌有“乾德四年铸”五个古字,忙招手叫卢多逊看,感慨地说:“卢爱卿,当年你说“乾德”是古蜀国年号,还有人不以为然,看来治国还须用读书人啊!”
  卢多逊听了暗暗高兴。
  回到大殿中,赵匡胤说:“卢爱卿,你博学多才,堪当重任。很快就要开科取士了,朕命你和陶谷担任今年的知贡举,共同负责科举事宜。卢爱卿,科举关乎我大宋命脉、社稷兴衰,你可要好自为之!”
  卢多逊大喜,连忙跪下道:“皇上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皇上厚望!”
  他的好运终于来临了。
  第二十七章 科举案陶谷获罪 伐北汉太祖亲征
  宋初科举大体沿用前朝制度,到大比之年,秋季进行乡试,取中的举子,于次年春季汇集礼部,参加朝廷主持的统一会试。因此,“槐花黄,举子忙”,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各地的举子赶赴京城,托关系、找门路、熟悉环境,准备考试,将前途命运寄托在这三年一度的会试之中。
  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京城的举子也越来越多。开封城南州桥附近的健翔街,是外地考生聚居之地。这里的大小客栈,几乎全被前来应考的举子给住满了。大凡富家子弟,都有跟班、书童随行,甚至连妻妾、厨师也一并带上,动辄包租一层楼,乃至整个客栈。而那些为数众多,家境贫寒的学子,只能带着借来的盘缠,长途跋涉来到京城。因为京城物价奇高,囊中羞涩,只好约上数人,合住一间客房。
  会试期间,健翔街客栈的租金虽然是全城最贵的,但学子们依然趋之若鹜。传闻以往几届考试,金榜题名者大多住在此处,致使健翔街名声大振,身价日高,似乎只要住进这里,博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这会试关系到读书人一生的功名前程,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讨个好彩头罢了!
  在健翔街的正中央,有一座四层楼的“高登客栈”,朱梁画栋,碧瓦飞檐,气势不凡。因为居于健翔街中心位置,更兼建筑豪华,又有“高登”这样吉祥的名号,自然为那些家底殷富的考生所垂青。店主奇货可居,自然要待价而沽,最终被三个外地富家子弟租了下来。来自邴州的武济川住二楼,陈州籍的刘睿住三楼,相州人王式住四楼,三人中刘睿还携带了家眷。
  一楼住着店主全家以及伙计、厨师一干人,另有一个大房间,是客人进餐之处。在一间堆放什物的杂房里,还住着一个武陵来的贫寒学子,名叫王嗣宗。
  这王嗣宗长得一表人才,因带的盘缠所剩无几,大比将近,求店主留宿,房租不足的部分,愿以帮工的形式抵偿。店主本是个仁义之人,再看王嗣宗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而且店中正好缺人手,也就应承下来,让他住在杂房中。
  住在二楼的武济川,二十三岁,一张扁平脸,身材魁梧,说起话来粗声粗气,怎么看都不像个读书人。他家在邴州是富甲一方的豪绅,良田万项,仆婢成群,一个月前就带着几个仆人,住进了“高登客栈”。
  眼看大比将近,却很少看他温书习文,没事总是在外东奔西跑,下酒馆,进妓院,有时还带着花枝招展的妓女回客栈,唱曲弹琴,饮酒作乐,闹得刘睿、王式怎么也无法静不下心来读书。
  刘睿也是个富家子弟,四十多岁了,读书着实刻苦,怎奈天资有限,从二十岁开始参加会试,也不知试了多少回,每次都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令他在家乡父老面前抬不起头。这次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暗自发誓,若再不中,便永不进考场。
  王式是三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刚刚二十岁,父亲是相州太守,从小聪慧,熟读诗书,乡试第一,此番来京,是志在必得。
  三人同住一家客栈,又在一起用餐,彼此慢慢熟悉起来。不过,王式性情高傲,瞧不起武济川、刘睿二人,平日里睬都不睬,更别说深交了。倒是那个寄居于客栈的王嗣宗,经常去向王式请教。一经交谈,王式发现他为人敦厚,才思敏捷,不知不觉对他另眼相看。
  再过几天就要开考了,“高登客栈”的几个举子,心情更加紧张躁动起来。有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诵读经史诗赋;有人则四处打听主考官的情况,以及各种考试信息。武济川不仅仍不温书,反而往外跑得更勤了。
  这天晚饭后,刘睿信步走出店门,迎面碰到兴冲冲回来的武济川,随口问道:“武兄如此高兴,莫非拜见了主考官陶大人、卢大人?”他知道武济川正在四处活动,瞧见他的神色,估计有了进展。
  武济川的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未置可否,匆匆进了客栈。
  刘睿在街上散完步,回到房中作了一篇策论,左读右读不满意,不由得焦躁起来。正在烦恼之际,突然记起武济川那神秘莫测的笑。
  难道他真的见到了陶谷、卢多逊两位主考大人?假如能从他那里了解一点情况,甚至通过他找点门路,岂不事半功倍?主意一定,他放下手中的策论,下楼去拜访武济川。
  武济川的房门紧紧地关着,他叫了好一阵,门才打开。两人分宾主坐下,武济川说:“刘兄今晚不在房中苦读,想必是胸有成竹,必定高中了。”
  “武兄千万不要取笑。在下愚钝,屡屡落第,若今年再遭厄运,则无颜见家乡父老矣!故特来求教武兄,请武兄指点迷津。”
  “唉,刘兄何出此言!在下正无舟可渡,焉得借舟予人?”武济川虽然这样说,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
  刘睿心细如丝,岂能看不出这一点?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接口说:“我一见武兄,便知武兄非等闲之辈,不仅神通广大,而且乐于助人。在下若得武兄指点提携,则必当尽力以报,决无虚言!”
  “好……”武济川差点脱口而出,连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半晌没有开口。
  刘睿见状,将心一横,离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武兄,在下二十年来科场失意,屡遭乡人嘲笑,已成心病。还望武兄慈悲为怀,不吝赐教!”说着说着,几乎掉下泪来。
  武济川心有所动,连忙将他扶起,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望了望刘睿那张苦瓜脸,郑重问道:“刘兄此番来京,那黄白之物带足了吗?”
  “在下为备不时之需,携带黄金万两,另有珠宝首饰一箱。不过,武兄何有此问?”
  武济川故作神秘地说:“刘兄既有诚意,在下不妨以实情相告。那主考官陶大人乃在下的同乡,此公平生最好两样东西,一为女色,一为钱财。赴京举子大都投其所好,多有私谒送礼者。在下今日亦因人引荐,面见陶公,献上了家传的一双白璧。”
  “啊,这……听说,为了革除科举弊端,当今圣上已于乾德三年,废除了由台阁近臣推荐的‘公荐’制度。既然不能推荐,关照从何而来?”刘睿有点大失所望。
  “刘兄乃科场宿将,怎会如此蒙昧?各科文卷未加密封,皆由主考官最后判定优劣。陶大人一旦收了礼,焉能不笔下留情?”
  刘睿眼睛一亮,既而黯然:“武兄有人引荐,得蒙陶大人拔擢,必能身登龙门矣!只是在下与陶公素昧平生,虽有此心,何由谒见?”
  武济川一拍胸脯道:“在下与刘兄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若不嫌弃,愿代为引见。“刘睿听了连连作揖:“武兄若能如此,那真是刘某的大恩人。在下知恩图报,一定重谢!“武济川看了刘睿一眼,嘿嘿一笑:“在下既不缺金银,亦不乏田亩,倒是刘兄的爱妾李氏,貌似天仙,常令小弟艳羡。如刘兄确实有心相谢,可否让小弟一亲芳泽?”
  刘睿没想到他竟然提出如此要求,心中恨道:“这个无耻之徒!难怪平日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李氏,有事无事向三楼跑,原来早存了这份邪念,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哪里配作孔孟弟子!”
  “刘兄口口声声言谢,原来并非出自真心。也罢!”武济川见刘睿沉默不语,故意恨恨地说。
  刘睿不禁心慌起来,这武济川确是奸诈小人,可万万不能得罪!况且以自己的才学,高中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自己这次能否高中,就全在陶大人身上了。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李氏本就是从青楼买来的妓女,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陪他一晚,也不算有损家风。何况,只要中了进士,授了官职,还怕少了那年轻貌美的娇娃吗?
  想到这里,刘睿咬咬牙,铁青着脸道:“好吧,一切全依武兄!”
  武济川喜笑颜开:“刘兄果然是个聪明人。大丈夫欲成大事,何必计较那些枝节?不过,此事性命攸关,刘兄可千万不要外传啊!”
  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就这样谈妥了。
  三月初八,首场考试开始。两千四百余名考生,一大早就来到了贡院的考场。数千名手持戈戟的士兵,将考场围得密密匝匝,闲杂人员一概禁止靠前。
  礼部官员最后一次清查完考场之后,考生们进入各自的考间,在狭窄的斗室里冥思苦想,挥笔答题。
  宋初科举考试,设进士、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学究、明法等科,其中以进士最为时人所看重,考试者最多,也最难考中。各科考试内容并不相同,但都要考六场,如进士科依次考诗、赋、策、论、试贴和墨义。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考试内容又多,每次春试中,都有举子中途退场,甚至昏倒在考场里,被抬出来的。
  艰难的场试总算过去了,举子们又陷入了焦灼不安的等待之中。那些坚持到最后一场的考生,无不怀着希望与担忧交织的复杂心情,期盼着最后的结局。
  张榜的日子终于来临。三月十八,尚书省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张红榜,牵扯着无数人的心,也制造出无数的悲喜剧。前来看榜的考生,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喜极而泣,甚至还有以头撞地、寻死觅活的。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功名利禄的巨大诱惑,在这小小的一张红榜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次会试,登榜者共二十八人,武济川、刘睿自然均在其列。而王式、王嗣宗都名落孙山。王嗣宗神情沮丧,惟有叹气而已;王式则对自己的落榜百思不得其解,以自己的文才和临场发挥,不说名列前茅,中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啊!他站在那红榜面前,脑子里一片混沌。
  四周落榜的举子议论纷纷:“传说主考官陶大人收了不少考生的重礼,所以挟私偏心。”
  “唉,大权在人家手里,你能有什么办法?自认倒霉吧!”
  王式猛然清醒过来:那武济川、刘睿最近几天,总是神神秘秘的,似乎在故意回避自己。这二人资质平平,何以会同时高中呢?对,这里面一定有鬼!他心中的火气直往上冒,几步跳上台阶,一把将红榜撕下来,大声说:“诸位,陶大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犯了朝廷的章法,难服人心。走啊,我们去礼部告他!”
  落第的考生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只是找不到一个宣泄口,王式这几句话,犹如火种投进干柴,立即燃起熊熊烈火。尚书省内的考生,顿时群情激愤,呼喊着,骚动着,一齐拥向相隔不远的礼部。
  礼部的卫兵看到汹涌而来的人流,急忙关上那扇沉重的大门,并派人去报告正在礼部当值的考官卢多逊和礼部侍郎王明。
  卢多逊、王明二人来到院中,听着门外的喊叫声和猛烈的敲门声,不由得一阵慌张。王明急得直跺脚,嘴里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卢多逊站在门边,表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眼前这样的局面,虽让他担心,但亦有几分幸灾乐祸。此番礼部会试,陶谷大权独揽,视他这个副主考官如草芥;更有甚者,风闻陶谷大肆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这叫他焉得不失落而又愤慨?
  陶谷平时倚仗赵普的庇护,盛气凌人,多次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何不乘机报复,除去这个眼中钉?主意一定,他与王明稍作商量,叫卫兵搬了一架梯子,慢慢登了上去。
  闹事的考生见卢多逊出面,渐渐安静下来。
  卢多逊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扬了扬手说:“诸位乃圣贤弟子、国家英彦,切不可意气用事!至于言陶大人在会试中收受贿赂一事,目前并无实据,不可妄说。卢某作为主考官之一,一定将诸位之意转禀皇上。若确有其事,必定严惩不贷,以明国法。诸位不妨先行散去,不得扰乱京城治安。否则一概取消考籍,永不录用!”
  门外的举子,本来就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只不过因一时气愤而起哄,听了卢多逊这一番软硬兼施的话,又喊了几声“陶谷徇私,不得人心”之类的口号,便逐渐散去。
  卢多逊从梯子上下来,擦了一把汗,对王明说:“王兄,人群虽散,然此事重大,若不禀告皇上,只怕你我均承担不起啊!”
  王明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坐上大轿,直奔皇宫。
  赵匡胤听了二人的报告,龙颜大怒,便要召陶谷前来问罪。你想,这科举考试,为的是选拔官员,直接关系到吏治的优劣和朝廷的安危,如今取士不公,举子汹汹,赵匡胤焉得不恼?
  卢多逊见他气得眼都红了,心里一乐,连忙上前,假意阻止道:“皇上,陶谷是否受贿,并无实据,若贸然治罪,难以服人。臣以为,不如将中第者召来宫中,由皇上亲自面试,如不合格,再行追究。不知如此可行否?”
  赵匡胤当即准允,诏令二十八名新科中第者,于次日前来讲武殿面试,不得有误。
  第二天,中榜的考生忐忑不安地来到讲武殿,赵普、赵光义、陶谷、卢多逊、王明等许多朝廷大臣,也奉命参加。
  大殿中一片沉寂,气氛显得格外肃穆。大臣中自然以陶谷最为紧张,他已经知道了昨日考生滋事、皇上震怒的事,而且武济川、刘睿等人皆为庸才,一旦对问,必然露出马脚,那真是大祸临头!想到这里,陶谷的后背一阵发凉。他纵使有一百个心眼,到此时也不禁心慌意乱,后悔自己不该贪财了。
  赵匡胤黑着脸,登上御座,殿中众人一齐俯首,山呼万岁。赵匡胤脸色阴沉地扫过众臣,在陶谷的脸上颇有深意地停留片刻,看得陶谷直发毛,然后宣布殿试开始。
  卢多逊照榜上的顺序,一一点名,由赵匡胤和有关大臣提问。
  第一名对问的是“三史”考生赵逢。赵匡胤问:“《史记》、《汉书》皆为良史,两者有何相异?”
  赵逢略作沉思,朗声答道:“《史记》上下三千年,是为通史;《汉书》记前汉一代,是为断代史。此其一也。《史记》多神奇怪诞之说;《汉书》则考订精审,言必有据。此其二也。《史记》气势恢弘,瑰玮壮观;《汉书》深宏奥衍,详赡严密。此其三也。”
  “两者孰优孰劣?” 赵匡胤接着问。
  “以文观则《史记》胜,以史言则《汉书》佳,然皆为后世典范,光耀千古,难分优劣也。”
  赵匡胤点点头,脸色稍有缓解,陶谷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轮到进士武济川时,由精通诗书的赵光义提问,陶谷的心又悬了起来。
  只听赵光义问道:“《诗经》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此言何谓也?”
  武济川应声而答:“此言于月夜,将犯人交予官吏也。”
  殿中一片笑声。赵匡胤的眉头重又紧锁起来。
  “班孟坚云:‘不歌而诵谓之赋。’又云:‘赋者,古诗之流也。’而刘勰则曰:‘赋者,铺也,铺采螭文,体物写志也。’三者所言‘赋’有何不同?”
  “第一句是言赋不被管弦,只用于诵读;第二句是言……是言……”武济川结结巴巴,窘得满脸通红。
  “武济川,你于诗、赋皆一窍不通,如何中的进士?”赵匡胤怒不可遏。
  武济川低下了头,羞得无地自容。依照顺序,下一个就轮到刘睿了。刘睿见了这等场面,尚未对问,已吓得双腿直抖,大脑不听使唤。慌乱之际,恍恍惚惚听到唤自己的名字,连忙战战兢兢走了上去。
  王明问道:“《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是何意思?”
  刘睿心里怕得要死,根本没有听清楚问的是什么,又不敢说明,颤抖着嘴唇嗫嚅道:“学生……学生……”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大殿静得令人窒息。
  刘睿脸如白纸,浑身哆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捱了一会儿,再也支撑不住了,猛地跪倒在地:“皇上,学生有罪,请皇上开恩!”
  赵匡胤喝道:“你犯何罪,从实招来,朕便宽大处理。若有半句隐瞒,则罪加一等!”
  “皇上,学生由武济川引荐,于三月初五夜访陶大人,献上珠宝首饰一箱,价值万金。武济川亦曾将一双白璧献给陶大人。学生本来才疏学浅,因屡试不第,一时鬼迷心窍,受武济川的诱惑,犯下这等大罪。学生知错,请皇上宽恕!”刘睿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全都供了出来 。
  大殿中一阵骚动。
  赵匡胤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还有谁向陶大人送过礼,速速自首!”
  又有五六个举子俯首认罪。
  赵匡胤扫视了大殿中那些几乎吓瘫了的举子,缓缓抬起头,盯着陶谷道:“陶大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陶谷扑通跪下道:“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赵匡胤喝道:“来人啊,将罪犯陶谷押入刑部大牢!”几名侍卫应声入殿,就像拎小鸡一般,将陶谷拖了出去。
  卢多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侧身,瞥见赵普那冰冷的目光,正直直地射向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匡胤对殿中举子严厉地说:“科举乃国家大事,决不能任人亵渎!凡行贿者,削去一切功名,遣回原籍,终身不准再入考场。为示公平,此榜废除,五日之后,凡上次考至终场的举子,重新入场考试,以卢多逊、王明为主考官。中榜之人,再来讲武殿面试。从今往后,礼部会试一依此例!”
  从此,在会试以后再加一场殿试,成为宋朝的定制。
  赵匡胤收捕陶谷、重开礼部会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考生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盛赞皇上英明。
  三月二十三,将近两千名考生再次走进贡院。经过卢多逊等人的反复审核评定,选出一百九十人参加殿试。
  殿试依然在讲武殿进行,只不过方式由口试改为笔试。这一天,赵匡胤亲临大殿,命殿中侍御史李莹为主考,具体主持。
  这次殿试,共录取进士二十六人、五经四人、开元礼七人、三礼三十八人、三传二十六人、三史三人、学究十八人、明法五人,总计达一百二十七人。
  当时,南平、楚、西蜀等地相继收复,宋朝的版图日益扩大,对地方官员的要求也有所增加。赵匡胤以军职得天下,攻城野战的军事人才并不缺乏,但通晓经史法律的中下级文臣却严重不足。因此他决定扩大会试录取名额,以这种方式来充实州、县两级官吏,并逐步改善文臣偏少的官员结构。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广纳人才,获得读书人的拥护,使政权在深层的意义上得到坚实的支撑。
  赵匡胤亲自审阅了数份答卷,觉得很满意,再加上昨晚得知宋贵妃怀孕的消息,心中十分高兴,特赐其余三十六人同进士出身,由吏部择优录用。
  当李莹宣布及第者名单及皇上的诏令以后,殿中的士子一齐俯伏地上,三呼万岁,谢主龙恩。自古以来,读书人最高的目标就是效命君主,经邦治国,如今夙愿得偿,能不感激涕零吗?
  赵匡胤赐钱二十万,在皇宫举行庆祝宴会,并令及第的一百二十七名士子披红挂彩,在开封城打马夸街三日,引得全城百姓夹道观望,钦羡不已。那种风光气派,就连当年慕容延钊、韩令坤征战凯旋,也无法相比。
  武陵贫士王嗣宗,落魄客栈,因殿试表现突出,又品貌俊秀,后来被赵匡胤招为附马,显赫一时。坊间伶人将此事编成传奇,在大江南北广为流传,尤为青年学子津津乐道。
  赵匡胤见此番会试,虽经一波三折,但最终士子欢欣,结局圆满,对卢多逊的才干大加赞赏,于是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接替陶谷的职务。
  赵普是陶谷的密友,眼见他羁押刑部大牢,心急如焚,又不便在上朝时为他开脱,就找了个机会,约张琼一起去见赵匡胤。张琼时任殿前都指挥使,深得皇上器重,与陶谷亦是相交多年的故人。
  赵匡胤正在瑶津宫陪宋贵妃下棋,一听说他们俩求见,满脸苦笑对宋贵妃道:“赵普老儿必定是来替陶谷求情的。”
  赵普、张琼二人见了赵匡胤,急忙下拜。赵匡胤挥手制止道:“不必拘礼。两位爱卿有何要事?”
  两人听了赵匡胤单刀直入的问话,极不自然地互相望了望。
  赵普硬着头皮说:“其实无须说明,臣等的来意,陛下亦十分清楚。翰林学士陶谷,在主持会试时贪赃枉法,不知陛下欲治以何罪?愿闻其详。”
  “根据大宋律法,在主持科考中受贿徇私,当处以极刑。赵爱卿身为宰相,难道不知道吗?”
  “臣等自然了解。只是陶谷乃开国元勋、当朝名臣,多年来恪守职责,对皇上忠心耿耿。还望陛下念其旧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你与陶谷关系密切,当然要为他开脱!但国家律令,焉可随意废弃?况且陶谷为人刻薄狡诈,贪财好色。我大宋立国以来,他一心敛财纳妾,朱门豪宅,声色犬马,更兼目无国法,仗势妄为,何曾有过尺寸之功?”赵匡胤越说越愤激,“朕念他乃老臣,多次姑息,不想他竟变本加厉,以主考之职收受贿赂。若非举子闹事,卢多逊处理得当,让那些无赖小人登第得官,岂不是断了我大宋的命脉?这等大奸大恶之人,如何能赦!”
  赵普见赵匡胤动了真怒,不敢再言,暗暗向张琼使了个眼色。张琼也有些畏惧,壮着胆子道:“皇上,陶学士确实罪在不赦,但他年已六十五岁,在世之日不多。何不从轻处罚,让他聊度残年,以示皇上宽容仁慈之心呢?”
  “二位爱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更说无益!”说罢起身离去,将两人撇在客房中。
  赵普与张琼默默出宫。赵普长叹一口气道:“皇上如此固执,看来陶兄难逃厄运矣。我与陶兄相知十余年,莫非就这样任他受死不成?”
  四下寂静无声,两人神情黯然地走着,突然张琼停下脚步道:“有了!只要宰相能说动韩将军出面,陶学士必有救也!”
  赵普一愣,继而大笑,双手猛地一拍道:“正是!我怎么没想到他?”
  自从征蜀返京,韩令坤就一直蛰居城东,自得其乐。他本来不愿管这等闲事,但一来摆不脱赵普的面子,二来与陶谷也算是故交,只好答应试试。
  韩令坤来到皇宫,赵匡胤大喜过望,连忙出门亲迎,陪他在便殿闲谈。韩令坤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俺韩令坤向来有话直说。俺这次来,是请陛下手下留情,免陶谷一死!”
  赵匡胤一听,心知必定是赵普搬的救兵,心里有点恼,可又不能轻易驳回韩令坤的面子,这事确实难办。沉默了好一会,面露难色道:“陶谷受贿之事,天下尽人皆知。若免其罪,将来如何服众?”
  “陛下,有罪固然要罚,否则治国无据,必致大乱。但陶学士非同常人,当年在陈桥驿,若不是他出谋划策,说动众人拥戴陛下,恐怕结局难以预料。以昔日立国之大功,抵今日受贿之大罪,亦无不可。老臣故交,知陛下虽为天子,依然不忘旧情,更会感铭皇恩,效命朝廷。更何况陶学士之罪并非不罚,只不过量刑稍轻而已!俺是个粗人,想什么说什么,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赵匡胤沉默良久道:“也罢。依二哥所言,饶他一条老命!二哥,朕观你脸色苍白了许多,最近过得如何?”
  韩令坤淡然笑道:“托陛下的福,眼下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打打杀杀几十年,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韩令坤起身告辞。赵匡胤挽留不住,送他至皇宫大门前,嘱咐他保重身体,以后多来宫中走走,韩令坤满口答应。赵匡胤知他是敷衍自己,望着他的马车远去,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惆怅。
  半个月后,赵匡胤传下诏令,免去陶谷翰林学士的职务,发还原籍。陶谷捡了一条性命,回到家乡邴州新平,于三年后无疾而终,享年六十八岁。
  自从赵匡胤夺得天下,建立宋朝,再加上听从赵普的建议,确定了“守北攻南”的基本方针,从未主动向北汉发动过攻势。但北汉的存在,在客观上却对宋朝的安全构成了威胁,这一直令赵匡胤耿耿于怀,只是苦于国力兵力的限制,无法出兵平定而已。
  建隆二年,赵匡胤曾托人转告北汉主刘钧:“君家与周有世仇,不屈而相抗,固其宜也。今我大宋与尔并无仇隙,何为困此太原一方人也?若君有志于中原,宜下太行,以决胜负。”
  刘钧亦有自知之明,回复赵匡胤道:“河东土地兵甲,不足以当中原,然我北汉并非叛宋者,区区守此太原,盖惧汉氏不血食也!”赵匡胤此时正欲南图,根本无暇北顾,便又让使者告知说:“为我语刘钧,开尔一条生路!”
  宋、汉就这样对峙了数年。
  后汉主刘钧不仅膂力过人,而且颇有心机。为了维持北汉的局面,他一方面对辽国称臣,竭力奉承讨好辽国,同时还在有限的疆域内,奖励耕战,组织兵员,网罗人才,还时不时地在辽国的纵容下向西夏扩张。
  刘钧十分清醒,一旦宋朝吞并南方诸国,必然转而对付北汉,他只有在此之前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才能保证北汉的稳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刘钧不惜重金,四处搜罗谋臣武将,任命蓟州人赵文度为丞相,抱腹山道士郭无为任吏部侍郎,以太原人杨业为建雄军节度使。
  赵文度精通经史律令,博闻强记,尤擅长诗词,堪称北汉第一才子;郭无为满腹经纶,能言善辩,通晓天下舆地形势,喜论霸王之道;杨业从小倜傥豪侠,精于骑射,智勇双全,号为“无敌将军”,更令人叫绝的是,他的七个儿子延平、延广、延庆、延朗、延德、延昭、延嗣,一个个身手矫健,武艺绝伦,都跟随父亲效命军中。
  王廷嗣作为老臣,依然担任枢密使,但远不如以前那么受器重,这使他感到非常失落,以致逐渐产生了怨恨之心。
  大宋乾德五年十月,辽国兵马大元帅挞烈丧偶,专程来到太原,欲求一美貌女子为妻。王廷嗣的独生女儿王芳,年方十六岁,容貌秀丽,誉满太原。刘钧为了讨得辽人的欢心,强令王廷嗣将女儿嫁給挞烈。王廷嗣多年来对辽人恨之入骨,怎会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做鞑子的玩物呢?
  王廷嗣的夫人钱氏,原籍也在开封,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平时常劝丈夫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先和故里。当她得知刘钧强逼女儿外嫁一事,悲愤难禁,对丈夫说:“刘钧简直是利令智昏!自己甘作鞑子的儿皇帝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将芳儿往火坑里推。他眼中哪还有你这个枢密使啊!相公,与其在此忍辱含垢,还不如回归中原、投奔宋朝。否则,芳儿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王廷嗣心中早有南归之意,听了妻子的话,意志更加坚定。可是,北汉与宋朝的边境地区,防范甚严,怎样才能不引起刘钧的注意,顺利地潜回开封呢?王廷嗣经过反复思考,终于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王廷嗣首先向刘钧表示,同意将女儿嫁給挞烈,以免他产生提防之心;接着又大张旗鼓地置办嫁妆,造成一种筹备婚事的假相。霎时间,北汉君臣和城中的居民,都知道王枢密使的小姐将嫁往辽国的事,这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转眼到了十二月,离挞烈来迎娶的日子只有十多天了。王廷嗣和妻子、女儿,在七八名亲兵的护卫下,前往开阳镇选购衣物。
  开阳镇在北汉与宋朝晋州的交界处,是两方民间交易的地点。大量产自江南、中原地区的华美丝绸、布料和其他物品,经过数道商贩之手运到这里,以惊人的高价,销售給北汉的富绅达官。因此,王廷嗣携家人来此为女儿出嫁购置衣物,是十分平常的事,丝毫不会引起刘钧的怀疑。殊不知他早已收买了当地边境守军的一个头目,做好了南归的一切准备。
  到了傍晚,当夜色刚刚降临,繁星初现的时候,王廷嗣一行三顶轿子、十几个人,由几名守军士兵引导,迅速越过边境地区,奔向属于宋朝管辖的晋州地界。
  王廷嗣面朝南方,凝望着那灰色天幕下绵延起伏的山脉的轮廓,不禁两眼湿润,心潮澎湃。回家了,该回家了!自己少小离家,在太原生活了二十多年,忍辱负重,真是不堪回首啊!
  乾德五年年底,宋贵妃生下一子,取名德芳。小德芳天庭饱满,白胖可爱。赵匡胤四十二岁得了这样一个胖小子,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德芳满月那天,赵匡胤诏令改元“开宝”,大赦天下,又正式册封宋贵妃为皇后。所谓“母以子贵”,宋贵妃因此而确立了她在后宫的至尊地位。
  恰好在宋朝改元之日,王廷嗣抵达京城,去谒见宋主。王廷嗣乃北汉重臣,如今弃汉归宋,赵匡胤自是极为高兴,亲自在讲武殿接见。
  王廷嗣来到殿中,行过叩首礼,抬头一看,见赵匡胤隆鼻丰颐,相貌堂堂,心中好生叹服。他从怀中掏出一卷黄色丝绢,双手捧着说:“陛下,此乃臣耗费多日绘制的北汉地形图,或许有可用之处,请陛下笑纳。”
  殿前内侍接了过去,呈给赵匡胤。赵匡胤打开一看,是一副绘制得极为精致详尽的绢图,北汉全境的山川地形、交通关隘、兵员配置等情况,都标绘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赵匡胤大喜。广济大师从前所赐《舆地与兵法》,虽也绘有北汉地形,但仅具轮廓,而且几十年过去,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另一方面,朝廷派往北汉的探子,又往往缺乏绘制精密地图的才能。因此长期以来,他想得到一幅详尽的北汉全图,始终未能如愿。而这样一幅地图,显然是对北汉采取军事行动的必要前提。
  赵匡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幅绢图,满脸含笑地对王廷嗣说:“王先生大义高节,情系桑梓,断然弃暗投明,又给朕带来了如此丰厚的礼物,朕好生感激。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在朝廷任职?”
  “臣既绝汉回归,愿竭忠尽智,以报效陛下。只恐才疏学浅,不堪驱使耳。”
  “王先生不必过谦。朕未登基时,便闻先生大名。能绘出如此精密的地图,天下复有几人?王先生若不嫌弃,朕任你为集贤殿学士。不知可否?”赵匡胤见王廷嗣儒雅稳重,确是谦谦君子,不知不觉生出几分敬意。
  王廷嗣之所以潜回开封,主要是出于对北汉亲辽的不满,以及摆脱女儿外嫁的厄运,当然也有宦途上的考虑。听了赵匡胤的话,连忙跪伏地上:“微臣不才,多谢陛下器重。臣虽驽钝,愿尽力焉。”
  当天下午,赵匡胤独自埋头案前,仔细地研究那幅地图。由于全神贯注,一直看到黄昏,直到张总管忍不住提醒他,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信步走出大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下起了雪,飘飘洒洒地在殿外飞舞,皇宫大内的凤阁楼台,都笼罩在银白之中。
  春天的雪,晶莹而滋润,一片片轻盈地滑翔,如同漫天嬉戏的精灵。赵匡胤站在台阶下,伸手接住几片飘进殿庑的雪花,凉沁沁的,转瞬间在手掌中化成几点细小的水痕。他伫立殿外,一动不动地凝视前方,似乎要让目光穿透雪网、高墙和重山,看到那片让他久久萦怀的土地。
  赵匡胤从小就立志收复幽云十六州,后来无论是投军为将,还是登基为君,此志从未忘怀。只是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始终没能如愿,这几乎成了他一块最大的心病。如今天从人愿,王廷嗣南归,带来了北汉全图和各种必要的信息。以大宋目前的强大军力,加上王廷嗣的帮助,一举克复北汉决无问题!
  赵匡胤心潮激荡,倏地转身,令内侍立刻通知赵光义进宫。
  晚上,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赵匡胤与赵光义共乘一辆车舆,来到赵普家中。赵普夫妇见圣上亲自来访,马上出门恭迎。
  三人在厅堂中坐下。魏氏命人将一个铮亮精致的青铜火炉置于堂中,温热的气息迅即弥漫开来,驱散了室内的冷气,显得春意融融。魏氏又亲自煮茶,将热气腾腾的香茗,端到各自座前的几案上。
  赵普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靠在唇边抿了一口,问道:“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冒雪出宫?”
  赵匡胤微微笑道:“朕夜不能寐。一榻以外,皆他人也,何以入睡?故来见卿。”
  “陛下连克南平、楚、后蜀诸国,犹以天下为小吗?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陛下之意。”
  “朕欲取太原,未知可否?”
  赵普略一迟疑,说:“非臣所能知也。”
  赵匡胤见他反应冷淡,慷慨说道:“几年来,我大宋收复南方三国,威震天下,南唐、吴越、南汉已成强弩之末。目前,我大宋后顾之忧已消,精锐禁军多达三十余万;更兼王廷嗣南归,北汉地形、军情,尽在朕的掌握中。此时不取太原,更待何时?”
  赵普捋了一下颔下的须髯,从容回答;“太原乃西、北两边之天然屏障,若一举而下,则边患我独当之,此其一也;刘钧近年外结辽人,内罗俊彦,兵员充足,粮草山积,实力不可小觑,此其二也;北汉以逸待劳,我军劳师袭远,所耗军资巨大,必致国库空虚,如遇水旱之灾,激起民变,则祸患无穷,此其三也。惟陛下深思。”
  赵匡胤脸色一变,愤然道:“爱卿总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朕不信他弹丸之地,能与我大宋抗衡!”
  赵光义这时担任开封府府尹,经过多年的磨练,显得持重成熟了许多,他也开口劝道:“宰相所言确实有理!臣闻北汉与辽人签订了盟约,故大宋之对手,不仅是北汉一隅而已,而且刘钧手下之赵文度、郭无为、杨业诸人,皆一时英彦,非易与之辈也。”
  赵匡胤猛地站起,在厅堂中急速地来回走动,嘴里说:“难道就让刘钧长期占据太原,犹如刀悬头上,令朕不得安卧吗?”
  赵普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陛下放心,北汉固守一隅,并无多大作为,时机一到,即可一举荡平。无须忧虑也!”
  赵匡胤长叹一声,默然无语地回到几案旁边坐下。
  第二天,赵匡胤又特意召来王廷嗣,向他仔细询问北汉君臣的情况,问道:“王先生,若我大宋挥兵讨伐北汉,可有把握?”
  王廷嗣略一思索道:“臣认为,辽汉联盟,是荡平北汉的最大障碍。此外,大将杨业父子,是大宋军事上最强劲的对手。依臣看来,陛下还是不要急于进攻北汉,待统一南方后再做计较。”看到王廷嗣也如此认为,赵匡胤心中虽然遗憾,可是也无话可说了。
  七月,北汉主刘钧因病暴死,养子刘继恩继位。赵匡胤得到消息,收复北汉的雄心重新萌发,而且极为坚定,无论赵普怎么劝说,他都不听。赵普喟然叹道:“欲速则不达,陛下不听臣言,急于北伐,只恐徒致劳军耗资,反遗祸患矣!”
  赵匡胤心意已决,火速调集兵马,令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都部署,率领八万禁军攻打北汉;令大将卢怀忠等人领兵驻扎潞州,作为辅翼。
  李继勋是大名元城人,曾与赵匡胤同为郭威帐下的校尉,后来一直任职军中。宋朝立国,赵匡胤命他驻守汉、宋边境,立下赫赫战功。李继勋身如铁塔,力大无比,虽年近六十,仍然硬朗矫健,一顿可食十斤肉、三壶酒,令北汉将士十分畏惧。
  九月,李继勋率军越过边境,立营扎寨。正在此时,北汉发生内乱,刘继恩被人所杀,其弟刘继元接任帝位。李继勋闻讯大喜,即刻拔寨进军,向北挺进。
  刘继元得知宋军大举北进,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应敌,幸得赵文度、郭无为、杨业从容调度,一面遣使向辽国请求援兵,一面令大将马峰领兵五万,前往迎敌,方得稍安。
  两军在团柏谷相遇,各列阵势。宋军先锋将何继筠年轻气盛,舞动双枪出阵叫战,北汉军偏将江文挺刀而上,催马应战。两人刀枪相交,生死搏杀,一时间难分难解。
  李继勋久经战阵,经验老道。他见对方人少,且阵势不整,便趁其不备,突然指挥大军猛冲过去。马峰猝不及防,部队约束不住,只得随军稍退。何继筠见机,奋其神威,将江文通挑落马下。北汉兵一时丧胆,宋军士气大振,争先恐后一阵掩杀,北汉军全线崩溃,作鸟兽散。
  这一仗,宋军杀敌八千,缴获马匹五百,夺取汾河桥,迫近太原城,大获全胜。李继勋当晚大犒将士,次日引军渡过汾河,直捣太原。
  距太原五十里,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片宽广平坦的原野,人称“望城原”,古来兵家争夺太原,都免不了在这里鏖战厮杀。在这片原野的土地深处。不知掩埋了多少征人的尸骨,不知聚集了多少战死的冤魂。这里的草木异常地茂盛葱郁,人们都说,那是年轻的躯体与血液滋润而成,甚至割草的时候,也能闻到那股血腥味儿。
  李继勋率军来到望城原,接到探子报告,说北汉军已在原中严阵以待,主将乃是北汉“无敌将军”杨业。李继勋早就预料到,在此必有一场恶战,但一听杨业出战,仍不免一阵心跳。
  李继勋指挥部队缓缓前进,当目力所及,看到对方的军队时,下令结成阵势,将八千名弓箭手调到阵前,以防敌军突击。待一切布置完毕,又传令宋军保持队形,小心翼翼靠近汉军,在相距三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李继勋举目望去,只见北汉军人数并不多,但军容严整。军队前列中央一面“杨”字大旗下,杨业骑着一匹赤兔马,须髯飘飘,威风凛凛,周围是一群英姿勃勃的青年将领,他的七个儿子也在其中。
  李继勋正在眺望,忽闻一声炮响,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骑着白马,手提一杆红缨枪,掠至阵前,高声喊道:“我乃杨延嗣,人称杨七郎。有不怕死的宋将,速速上来纳命!”
  杨七郎出言不逊,惹恼了宋军先锋何继筠、何继篁兄弟。两人一个使枪,一个抡双斧,催马冲了过去。那杨七郎年仅十五岁,性格暴烈,见敌将出阵,策马相迎。双方交战,杨七郎手中的那杆铁枪上下翻飞,前后照应,攻势极为凌厉。不到五个回合,只听得一声暴喝,何继篁胸前中了一枪。何继筠心知自己不是对手,虚晃一招,勒马欲逃,谁知对方马快,追将上来,铁枪一搠 ,枪尖穿胸而过。何继筠痛叫一声,落马气绝。
  这边两员宋将刚刚落马,杨业已麾兵冲杀过来。李继勋急令弓箭手放箭,稳住阵势,勿让敌军靠近。然后挥动令旗,将后军变为前军,有条不紊地退出了望城原。
  杨业见冲击受阻,而宋军队形未乱,撤退有章有法,也不敢过分相逼,只是将敌军挤出望城原,设立营寨,扼住通向原内几处关隘要道。
  李继勋凭着丰富的临战经验,在不利的情况下成功退却,将军队的损失减少到了最低程度,但他一想到杨七郎的骁勇、两员爱将的阵亡,就不禁胆寒心怯。
  双方相持了几天,辽国兵马大元帅挞烈增援北汉。李继勋担心受到两面夹攻,只好撤兵南归。
  北汉和辽军会合,见宋军已经退却,心有不甘,便侵入晋州、绛州,杀人放火,大肆抢掠。边境一带的宋朝居民,顿时陷入一场可怕的浩劫之中。
  李继勋退兵、辽汉联军大掠的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感到意外而又震惊。当天晚上,他在御书房徘徊良久,想了很多。莫非自己北伐的决定错了吗?难道北汉真的无法收复了吗?假如就此罢兵,我大宋的威名岂不荡然无存?不,决不!我赵匡胤自投军以来,数十年间战无不胜,何况现在朝廷兵多将广,粮秣充足,只要我御架亲征,并增强兵力,没有不胜之理!
  第二天上朝,赵匡胤并未征求群臣的意见,便宣布了这一决定。当时,由于宋朝经济军事实力的增强、疆域的不断开拓,大臣中普遍滋生了一种乐观情绪和自豪心理,对就此罢兵的结局,他们大多难以接受。因此,殿中多数大臣对皇上的决定表示支持;而那些有不同看法的人,知道皇上的脾气,也不敢开口发表意见。
  唯有宰相赵普,态度激烈,坚决反对道:“臣以为当今天下有三,我大宋其一,辽与北汉其一,南方三国其一。辽与北汉缔约结交,与大宋力量相当,取胜艰难;而南方三国各自为政,力量分散,正好各个击破。先取南方,则我得天下之二,然后北伐,则胜券在握也。今舍易而求难,攻强而弃弱,窃为陛下所不取也!更有甚者,臣观天象,今年将有大旱,应早防备。若大军北伐,导致府库乏竭,届时何以济民?若民不得济,人心浮动,国何以安?故急于北伐,有百害而无一利,切不可行也!”
  赵匡胤此时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尽快击败北汉的军事行动上,赵普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反而面带嘲讽地说:“爱卿三番五次阻止朕向北用兵,似有畏敌之嫌。多年来我大宋风调雨顺,哪来的大旱?纯系无稽之谈!朕意已决,无须多言!”
  赵普无奈,只好摇头叹息。
  开宝二年二月,赵匡胤下诏亲征,以赵光义为东京留守。
  这一天,在京城北郊,赵匡胤身着戎装,骑着一匹高大健壮的赤色骏马,在数十员大将的陪同下,检阅即将北征的禁军。
  宋军将士队列整齐,肃立于郊野之中,在苍茫天宇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特殊的雄浑与壮观。西北风吹动无数的旗帜,发出哗哗的响声,引发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赵匡胤注视着这空前强大的军队,心中充满了自豪和信心。
  随着一声炮响,大军出发了,士兵、战马、刀枪和战车组成的洪流,挟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坚定地向北方汹涌而去。
  三月初,宋军前锋抵达团柏谷。北汉守将马峰面对数量远远超过己方,而又士气正盛的宋军,计无所出,惶惶不可终日。杨业明白,以团柏谷三万人马,根本不可能与宋军抗衡,与其被宋军消灭,还不如将其撤回,保存力量,以求最后的决战。他将这个想法告知汉主,汉主刘继元在军事上素来仰仗杨业,便接受了他的建议,命马峰放弃团柏谷,撤回太原。
  宋军未损一兵一将,占领了团柏谷。赵匡胤留下五万人马驻守此地,领兵继续前进,又相继攻克祁家口、天峰谷和飞石岭等关隘,于四月中旬顺利夺取晋南关,扫清了通向望城原的最后一道险隘。赵匡胤遣使向北汉主送去一封战书,预定于三日后,在望城原决战。
  太原城内,北汉主刘继元在宫中议事厅召集群臣会议,商讨是否应战的问题。刘继元年仅二十四岁,年轻气盛,主张破釜沉舟,与宋军决一死战。赵文度、郭无为处事稳重,反对出战,建议集中力量,固守城池,使敌军疲惫以后,再乘隙出击。
  双方相持不下,刘继元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直未发一言的杨业,问道:“杨将军,你意下如何?”
  杨业手握斜挂在腰间的剑鞘,浓眉一扬,朗声答道:“陛下,太原城中现有八万人马,再加上挞烈将军的三万骑兵,不妨与宋军一战,免得挫了我军的锐气;即便战斗不利,再退回守城亦不为迟!只是此番赵匡胤亲征,必定有备而来,我军当格外谨慎,切不可轻敌!”
  满脸胡须、双目凶光毕露的挞烈猛地站起来,大声嚷道:“赵匡胤有甚可怕?三日后只管应战,让他尝尝我辽军铁骑的厉害!”
  刘继元见赵文度、郭无为不再吱声,便说:“好,就这样决定了,三日后在望城原与宋军决战,由杨将军统一指挥。诸位将军分头准备吧。”
  三日之后,宋军与汉辽联军在望城原摆开阵势,双方共二十几万人马,刀戈相向,虎视眈眈,准备进行殊死的搏杀。青草萋萋的古战场,又一次腾起了凛凛杀气。
  宋军阵前,宋主赵匡胤手提浑天棍,跨着战马,王审琦、张琼、李继勋、曹彬、张光翰等十六员大将分列左右。北汉军阵前,汉主刘继元骑着一匹青聪马,手执双鞭,杨业、挞烈、耶律材、张知镇、石峰等十六员大将陪侍两边。
  在一片战前的岑寂中,赵匡胤轻带马缰,向前走了几步,朗声喊道:“朕乃大宋天子赵匡胤,请北汉主刘继元答话。双方将士不得偷放冷箭!”
  刘继元亦策马出列,扬声道:“寡人即北汉皇帝,汝有何话说,尽管道来!”
  赵匡胤虎目直视刘继元,说:“汝父子窃据太原,称孤道寡,并数番扰我大宋边境,杀掠百姓。今朕前来削平祸乱,讨伐不祥。汝若上识天时,下明人事,及早开城纳降,束手归命,犹可保富贵,否则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刘继元嘿嘿一笑道:“寡人乃汉高祖之后,称孤道寡,谁敢以为非?汝欺人孤儿寡母,篡夺天下,人神共殛,尚敢口出狂言,真可谓人面兽心,不知廉耻也!”
  北汉将士一阵哈哈大笑。
  赵匡胤登位以来,最忌讳别人提及篡位之事,刘继元竟然在两军阵前揭出,焉得不恼?那四方脸顿时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谁为朕擒下此贼?”
  李继勋、张琼应声拍马,跃出军阵,一个舞大刀,一个执双鞭,直扑敌阵。那边厢,则驰出挞烈和杨业的第三子杨延庆,各挺兵器接着。四个人分成两对,各自厮杀,足足斗了半个时辰,依然未分胜负。
  赵匡胤看得心烦,大喝一声:“待朕拿下这两个贼子!”举棍冲了上去。王审琦刚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杨业见赵匡胤出战,心想若能擒住他,胜斩百员大将,便双腿一夹,胯下那匹赤兔马展开四蹄,如闪电一般,转瞬之间就到了赵匡胤面前,也不答话,一条乌黑的铁枪直刺过来。赵匡胤伸棍一挡,只听得“当”地一声,震得双臂发麻,不由暗道:“这人好大力气!”便凝定心神,暗运神力,使出浑天棍法,改守为攻。那浑天棍挟着呼呼的风声,犹如遮天蔽日的巨网,罩向杨业。杨业心中一惊:人称赵匡胤神勇盖世,棍法天下无双,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连忙收起那小觑之心,打起精神,施展杨家枪法,与赵匡胤周旋。
  赵匡胤的棍法与杨业的枪法,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学,再加上两人皆天生神力,棋逢对手,都将各自的绝学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场争斗真是势均力敌,棍枪相交,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将士屏息观望,甚至忘记了击鼓和呐喊,连酣斗已久的李继勋等四员战将,也收起了手中的兵器,各退数丈,凝神观看这场旷世罕见的角逐。
  双方战了三百会合,兀自力道不减,声势骇人。那挞烈是个狡诈歹毒之人,他见杨业并未占上风,心生毒念,偷偷取出弓箭,朝赵匡胤射去。赵匡胤正全神贯注与杨业拼杀,根本不敢有丝毫分心,哪会注意到挞烈的动静?倒是心细如丝的张琼,担心皇上的安危,一直关注着战场上的动静。他一见挞烈张弓,暗道:“不好!”,纵马上前欲挡住那支利箭,可惜迟了一步,那支箭已在他赶到之前,射入了赵匡胤的右胸。
  赵匡胤感到一阵剧痛,右手顿时使不上劲,头脑里“嗡”地一响:此生休矣!
  本来杨业见此突变,可乘机结果赵匡胤的性命,但他是个血性汉子,况且经过这场恶斗,对这个平生未遇的敌手,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手中缓得一缓,张琼和王审琦已双双掠出,共同敌住杨业。
  赵匡胤用手捂住胳膊,低头一看,鲜血染红了铠甲。他气愤至极,竖眉一抖,破口骂道:“好贼子,竟敢暗算于朕!”右手“啪”地折断胸前的箭杆,双腿猛地发力,策马扑向挞烈。
  那挞烈见暗招得手,心中正在得意,毫无防备之心,待赵匡胤驰到面前,试图举起手中的狼牙棒抵挡时,已经晚了。赵匡胤的浑天棍有如泰山压顶,以千钧之力劈了下来,登时将挞烈那颗硕大的头颅砸得粉碎,红的白的溅了满地。
  挞烈的坐骑受到惊吓,狂嘶一声,驮着那具无头的尸首飞窜而去。见此情景,北汉将士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赵匡胤杀了挞烈,迅速返回本阵,令旗一挥,号角响起,宋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阵。已经回到阵中的杨业,也忙下令北汉军迎将上去。两道狂潮倏地撞在一起,迸发出铁和血的狂潮巨浪。双方的将士拼命地呼喊着、鼓噪着,将手中的兵器刺进虽是敌人却为同类的躯体。
  在这里,已没有了是非与理智,剩下的只有仇恨与嗜血。在金铁交鸣中,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野兽般的狂嚎。残酷的杀戮一直持续到黄昏,北汉军终于抵挡不住训练有素的宋军的猛烈攻击,不得不退回太原城。一眼望去,望城原外,宽广碧绿的草地上,已是狼藉不堪。夕阳下的旷野一片血红,受伤的战马负痛狂奔悲鸣,群鸦聒噪,仿佛在为双方阵亡的六万多年轻的生命唱着凄凉的挽歌。
  幸亏有黄金锁子甲的保护,赵匡胤右胸的箭伤并不严重,只是箭头入肉约有一寸来深。随军太医将箭头小心翼翼地取出,然后清洗伤口,敷上特效金创药,用细软的白绢包扎起来,疼痛减轻了许多。
  第二天,赵匡胤指挥大军越过望城原,在太原城外建立了几十座营寨,并将留驻团柏谷的五万兵马调来,以增强围城的兵力。然而,太原拥有天下最完备、高峻的城墙,墙面光滑平直,高达八丈,根本无法攀援;墙外的护城河又宽又深,假如宋军渡河,城上北汉兵射箭掷石,就会造成重大伤亡。赵匡胤与众将反复商议,实在找不到攻城的有效办法。太原城中军民多达几十万,总会有粮草乏绝的一天。因此,最后一致决定,采取长期围困的方法,修筑围垒,截断外援。
  这一招果然见效。宋军包围太原两个多月,城中便出现了粮荒,不时有北汉兵出逃,向宋军投降。赵匡胤的信心大增。
  到六月底,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雨后的天气又热又湿,因为水土不服,宋军将士中有不少人患了痢疾,而且瘟疫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死去,军心开始浮动。
  这一天,赵匡胤正在大帐中与李继勋等人商量如何控制痢疾的事,忽有探子进来报告,说辽穆宗得知挞烈的死讯,震怒不已,调集了十万大军,亲任统帅,誓为挞烈报仇,并解太原之围。辽军的先头部队已出燕京,正向太原进发。
  赵匡胤听后,不由大吃一惊。眼下的太原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再坚持两个月,必可一举攻破,了却自己多年的夙愿。可眼下军中恶疾横行,人心思归,且辽军援兵多达十万,估计半月之内就会到达。倘若辽军从外进攻,杨业又率兵杀出城来,我军岂不是要以疲病之师,而受两面夹击吗?可若就此罢兵,不但让北汉重得生机,不仅贻害无穷,而且也正应了赵普“劳民伤财,无攻而返”的预言。
  赵匡胤实在不甘心就此退兵。李继勋见他犹豫不决,劝说道:“陛下,以末将愚见,惟有撤兵方为上策。否则,待辽兵赶到,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匡胤脸色铁青,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李继勋也不敢上前再劝。最后,赵匡胤猛地抬起头来,极不情愿地对帐中诸将说:“班师回朝!”
  宋军于七月初解围而去,并顺便将城外的一万多户居民迁往境内。由于撤军匆忙,宋军遗弃了大量的军资,全为北汉所得。计有米粟三十万担、茶数万斤、绢数万匹,其它辎重不计其数。
   第二十八章 乘饥馑狂僧作乱 应谶言禅林遭难
  赵匡胤在万般无奈之下,率领大军南归。返京后,稍作调整,召集群臣上朝。上朝之前,赵匡胤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赵普在百官面前奚落自己,来到殿中一看,却不见赵普的影子。
  一问才知道,几个月来,赵普因为在京城忙着筹集粮草,运往太原前线,同时还要协助光义处理政务,累得呕血,已经病倒好几日了。赵匡胤心中一震,当即宣布罢朝,令张琼准备好车驾,亲自前往赵府探望。
  宰相府的大门紧紧地关着。张琼敲了许久,才听到有人在里面粗声粗气地答道:“宰相有令,任何人都不见!”
  “是皇上前来探望宰相!”张琼连忙大声通报。
  门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去请示赵普了。没过多久,又是一阵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大门打开了,赵普的夫人魏氏,儿子承宗、承旭跪倒在门旁,道:“臣等恭迎圣驾!”
  赵匡胤弯腰扶起魏氏:“朕与宰相情同手足,嫂子何必如此多礼!”
  来到赵普的卧室外,赵匡胤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在外面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走了进去。
  赵普躺在床上,见赵匡胤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赵匡胤急忙走过去,制止他道:“爱卿只管躺着,不要起身!”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阵子,赵匡胤才开口说:“朕考虑不周,未听从爱卿的劝诫,终至于劳师动众,无功而返。朕实在是后悔啊!”
  赵普脸色苍白,两颊的颧骨高高突起,额头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他眼睛眨了眨,有气无力地说:“陛下能安然无恙,便是国家社稷之大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臣所虑者,自四月以来,全国大旱,今年必定是荒年。然太原之役,朝廷所积贮的粮食消耗殆尽。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饥馑之民,最为难治啊!”
  “爱卿以为,如何方能渡过此难关?”赵匡胤焦急地问道。
  赵普眯着双眼,缓缓答道:“臣为此事考虑了很久,窃以为当前有两件事急需处理。一则,令各州府以地方钱款,向当地豪绅大户收购粮食,做好赈灾准备;二则,免除天下赋税,并禁止地主向佃户强行索租。此外,各州厢兵须严阵以待,提防动乱的发生。至于其余的,就非老臣能力所及了……”
  赵匡胤看他一脸疲惫,连说话都显得十分吃力,连忙起身道:“爱卿好好休息。朕马上吩咐太医,来为你把脉开药,朕先行回宫了!”
  赵普咳嗽一声,又叮嘱道:“陛下,臣此番患病,恐怕一时难以痊愈。朝政大事,还望多与光义、吕余庆、薛居正等人商量。又王延嗣忠厚持重,亦可多加询问。遇事当三思而行,万万不可冲动!”赵匡胤心中虽不以为然,但知道他也是出于一番忠心,便一一应承而去。
  百年未遇的大旱依然在持续。开封、洛阳一带,连续两百天没下过一滴雨,黄河出现了断流,汴河有些地方露出了河床,甚至连南方各州,也遭遇了罕见的旱情。赵匡胤本不信鬼神之事,但经不住大臣们的怂恿,在京城主持了祭神祈雨的仪式。不过,神灵似乎并不领情,连一滴雨也不愿赐予如此敬他的苍生。
  秋收时节到了。除了水滨地区之外,农民的收成几乎不及去年的两成,洛阳一带,则基本上颗粒无收。农民吃光了粮食,只好挖野菜、剥树皮、掘观音土充饥。等到连这些都找不到时,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抢大户、砸米店,聚众滋事,落草为寇。
  各地时有饥民闹事,由饥馑引发的社会冲突越来越激烈。朝廷虽事先有所防范,也采取了一系列的赈灾措施,但终归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出了洛阳城,往东走约四十里,是一片长满茅草灌木的山冈,当地人称为黑龙冈。黑龙冈的旁边,有一座雄伟的大刹,叫崇德寺。这崇德寺可不是那等随便修建在荒山野岭、村外路旁的小庙宇,而是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大道场。
  相传唐玄宗从西蜀回京,见江山、美人皆离已而去,便绝了那尘世之念,拿出一大笔金银,在这里修建了崇德寺,准备日后来此吃斋念佛,终其一生。只不过佛缘未合,阴差阳错,最终还是老死于长安。
  尽管唐玄宗始终未踏进崇德寺半步,人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黑龙冈旁边建寺,但由于此寺格外宏伟,且经营得法,香火日益旺盛,不仅方圆百里的普通乡民奉之如同神明,就连洛阳、开封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常来此顶礼膜拜。因此,崇德寺每年收入的香火、功德钱十分可观,再加上土地、当铺、作坊等大量庙产,它的富裕,在天下寺庙中,也是很少见的。
  崇德寺的现任住持智海大师,本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因屡试不第,才出家为僧。此人颇具野心,而又聪明绝顶,擅长经营产业,尤善于收买人心。他入寺不到十年,便出任住持,接着又掊植、招纳了一批亲信,充任寺内各级职事,将那寺中一千余名僧众,管理得服服帖帖。
  曾跟随王仁赡多年的空明和尚,便是智海手下的重要干将之一。那年赵匡胤痛诛王仁赡,他一怒之下,率领三百多弟兄离开京城,无路可走,便投奔在智海门下,担任寺中武僧的头目,深得智海器重。
  智海大师已五十三岁,若就此管理僧众,坐禅诵经,倒也不失为一代高僧。可偏有个南方来的云游和尚,见了他的相貌,啧啧称奇,说他是黑龙转世,他的造化不在佛门,而在俗世,并预言他一旦时机到来,风云际会,定能高飞九天。
  智海久入佛门,但功名之心并未泯灭,对年轻时的科场失意不甘心。听了云游和尚的话,不由有些神往。于是更加注意时局动态,刻意收买人心,购置刀剑兵器,加紧训练武僧。特别是大旱以来,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乘机施放米粥,免费治病赠药,方圆百里的乡民感激不尽,视他为救苦救难的菩萨。
  中秋已过,树叶开始凋零,崇德寺大大小小的殿顶屋脊上,覆盖了一层青黄色的落叶。在观音殿后面一间精致的禅房里,智海披着袈裟,手捻佛珠,端坐在蒲团上,眼睛半启半闭,保养得极好的脸,如同处女一般白皙。他并不是在诚心坐禅,而是在等待手下人的消息。他听说定居洛阳的石守信派人来这一带收租,与乡民发生了冲突,赶紧叫人前往打听。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
  过了不久,门开了,空明、空性、空见依次走进禅房。三人都是他的亲信,也是他成就大事的主要帮手。
  “情况如何?”智海问道,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
  年轻的空性急于表功,趋前一步说:“大师,正如你老人家所预料,冲突越来越激烈。今天上午,石守信的管家,在大各庄打死了三名佃户。附近各庄的乡民群情愤慨,大有闹事的架势。”
  智海的眉毛猛地一跳,张开双眼:“乡民方面有无行动?”
  “暂时还没有,主要是缺乏敢作敢为的领头人。但眼下人心如干柴,一点即着。”空性说。
  智海又闭上了眼睛,似在思索。
  空明双目一瞪,大声道:“大师,我看不如派些僧人,乔装成乡民,混在人群中,煸动乡民的情绪,乘机动手,杀了石守信的手下,然后遍告四方,拉起几万人马,占山为王。如此岂不快哉!”
  智海沉默片刻,抬起头望着众人,阴鸷的目光闪了闪,嘿嘿笑道:“好,就按空明所言行事。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乃出家人的本分!”
  却说石守信自从被削夺兵权,挂了个天平节度使的闲职,心中郁郁不乐,干脆离开京城,迁居洛阳。既然不用带兵打仗,就将心思全用在聚敛财物上。迁来洛阳不到八年,他巧取豪夺,大肆兼并土地,洛阳附近百里,几乎有一半土地转到了他的名下。
  今年大旱,朝廷虽颁布了严禁强行收租的法令,但石守信倚仗他与皇上的特殊关系,我行我素,照旧派他的管家石雄,领着几十名家丁,去各地收租,自然遭到了乡民的抵触。那石雄是石守信的亲侄儿,一贯张扬跋扈,气愤之下,拔刀杀了几个佃户,由此惹动众怒,并为智海所利用,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变。
  第二天在大各庄,数千名愤怒的乡民,涌进石雄的住所,不问青红皂白,逢人便打,将石雄和几十名家丁活活打死。智海派去的许多僧人混在人群中,四处煽风点火,散布流言,说已巳年(开宝二年)是灾乱之年,只有黑龙出世,才能消灾祛邪,根除旱情,保得平安。到后来越传越邪乎,说宋朝天子是赤龙转世,崇德寺智海大师是黑龙转世,天下大旱,正应着赤龙将亡,黑龙将兴,智海大师才是泽被万民的真命天子。
  流言是大众情绪的催化剂,在失去理智的乡民面前尤其如此。于是,无数狂热的乡民,从四面八方涌向崇德寺,俯首叩拜,请求智海大师顺从民意,出来拯救苍生。
  智海见火候已到,从乡民中挑选了四万人,发给武器、粮食和护身符,组成黑龙军,自称黑龙大将军,正式树起了反宋大旗。
  消息传到京城,赵匡胤并未在意,他认为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乡民、几个臭和尚的胡闹而已,便派人告知驻在汝州的高怀德,叫他带领厢兵,去黑龙冈一带,驱散起事的乡民,将为首的和尚绳之以法。
  赵匡胤此时所关注的,除了粮食还是粮食。安定民心需要粮食,三十万禁军需要军粮,明年的春耕需要种粮。到现在他才深切地体会到,粮粟对于国家的重要性,由此也领会了赵普当初坚决反对北伐的良苦用心。
  赵匡胤心事重重地换上龙袍皇冠,来到广政殿。文武大臣已按品级肃立殿中。群臣行礼之后,赵匡胤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旱情,说:“天下大旱,百姓缺粮,朕为之寝食不安,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殿中大臣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见此情景,赵匡胤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虎着脸道:“为何不说话?常言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尔等身为朝廷重臣,怎不为朕排忧解难?”
  话音刚落,集贤殿学士王延嗣出班奏道:“陛下,据臣所知,今年旱情,南方较轻,而蜀中仍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陛下可遣使入蜀,征集粮粟运至中原,以解燃眉之急。辽国、北汉今年亦无旱情,可令边境百姓以民间贸易的方式,用布帛换取粮食和肉类。此外,中原之豪绅大户、官宦人家,多囤积了大量粮食,或可强令交纳一定数额,由朝廷统一调配。微臣驽钝,所言未必妥当,请陛下圣裁。”
  赵匡胤听了颇觉有理,当即诏准,令群臣讨论如何具体执行。商议的结果是:曹彬、吕余庆速往蜀中征粮;开放西北边境贸易;所有富商大贾、拥有千亩以上的地主、四品以上的官员,一律缴纳粮粟一百石。
  且说高怀德在赵匡胤收兵权时,外放为归德节度使,后来又因妻子燕国公主病殁,于三年前调往汝州。汝州是个小地方,土地贫瘠,没有什么油水。高怀德颇感失意,终日借酒浇愁,精神萎靡,几乎不去校场习武,武艺也荒疏了许多。
  高怀德接到赵匡胤的敕令,匆匆忙忙集合汝州城中所有的厢兵,共约六千人,皆是禁军中淘汰下来的老弱士兵,朝黑龙冈进发。由于朝廷实行挑选禁兵的制度已有多年,各州的厢兵均是如此。尽管手下是这样一支部队,高怀德觉得对付那些闹事的乡民,还是绰绰有余的。
  汝州离黑龙冈并不远,仅有一天多的路程,中途要经过银盆岭,那里正好是全部路程的一半。高怀德率军来到这儿,见士兵们皆露出疲惫之色,只好下令休息,在岭下生火做饭。
  士兵们刚刚散开,还未及坐下,突然听到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声。紧接着,数万名头缠青巾的乡民,手里举着刀枪、棍棒、锄头、扁担等五花八门的武器,像潮水一样从岭上冲下来。在狂热的乡民面前,那些惊慌失措的老弱厢兵,根本不堪一击,死的死,伤的伤,很快就崩溃了。
  高怀德拼着全身的力气,杀了几个围上来的乡民,腾身跳上坐骑,正要逃跑,忽见一个胖大和尚,将手中的禅杖奋力掷出,那马的后腿应声而断,把高怀德甩在地上。十几名乡民一拥而上,用绳子捆住高怀德,押到那胖和尚面前。
  高怀德冷眼一瞧,认得是多年不见的空明,心中不由得一动。这时,空明也认出了高怀德,赶紧让乡民松绑,满脸含笑说:“高将军,真是有缘。洒家知道高将军和那赵官儿一直不和,不如就此跟朝廷决绝,加入黑龙军,将来杀到开封去,夺了赵官儿的龙位,岂不快哉!”
  高怀德轻蔑地说:“我高家世代为朝廷大将,岂能与鼠辈为伍,辱没家门?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哎,高将军,你受了赵官儿二十年的窝囊气,难道还嫌不够?你高家乃世族大姓,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实在堪怜。那赵官儿心狠手辣,从不眷念旧情,说不定何时不如意,像杀了我王大哥一样,砍了你的脑袋。你何苦替他卖命呢?”
  高怀德一阵心酸。他并不怕死,只是觉得,若死在这些乡民手中,实在太冤,赵匡胤也绝不会领情。自己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十年,到头来受尽冷落,落魄汝州,朝廷究竟给了我什么?高怀德越想越气恼,越想越怨恨赵匡胤,咬了咬牙说:“行!大不了是个死,我倒要给他出点难题看看!”
  空明咧着大嘴,连连说道:“好,好!这才是英雄本色!”
  智海的黑龙军在银盆岭初战告捷,又招降了朝廷大将高怀德,一时名声大震,前来投军吃粮的乡民络绎不绝,队伍迅速扩大到近十万人。
  高怀德一心想向赵匡胤报以颜色,便建议智海攻打洛阳,说只要拿下此城,以其为依托,进而天下可图。
  智海此时得意忘形,以为江山易主就在眼前,也未细加思索,当即表示同意,并委派高怀德负责指挥攻城,由空明协助。于是,黑龙军的主力,一窝蜂拥向洛阳,将洛阳城团团包围起来。
  洛阳守将袁彦,见黑龙军人多,而他手下不过一万余老弱厢兵,只好闭城固守,并派人向朝廷紧急求援。
  洛阳乃宋之西京、赵匡胤的故乡,城中如石守信之类的权贵亦不少;而且,洛阳一旦失陷,就会直接威胁京城的安全,使本来就不太稳定的政局更加动荡。因此,当赵匡胤得知高怀德兵败投降,洛阳危急的消息时,内心的焦急可想而知。他马上召见王审琦和张琼,令他们俩率八万禁军,速往洛阳,平定黑龙军起事,并特别交代,决不能放过高怀德。
  朝廷出兵的消息,很快传到洛阳,袁彦和守军信心大增,再加上洛阳城防坚固,黑龙军又缺乏攻城的经验,因而双方形成僵持的局面。
  那高怀德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心中雪亮,假若继续攻城,待朝廷援兵一到,黑龙军必败无疑。如果及早放弃攻城,集中全部人马,利用乡民的愚昧和狂热,与宋军一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即使失败,也可以让朝廷心惊肉跳,出胸中的一口闷气。
  主意一定,他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智海。智海听了很不高兴:当初主张攻打洛阳的是你,现在提出放弃的也是你,这不是瞎折腾吗?但眼下情况确实很严重,继续攻城,一时半刻无法攻破;而撤回黑龙冈,朝廷禁军一到,依然逃脱不了被剿灭的命运。想来想去,他只得听从高怀德的建议,做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拼。
  智海下令停止攻城,与高怀德、空明率领黑龙军,向东进发,迎击朝廷派来的援兵。
  两军在郑州南边四十里的郊野相遇。王审琦正要指挥部队列成阵势,那些裹着青布的黑龙军,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声,迈着惯于奔跑的两腿,杂乱无章地朝前涌。一个个双眼呆滞,面对如蝗的箭雨,没有丝毫畏缩与恐惧,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照样喊叫着,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因为智海大师告诉他们,倒下的弟兄并未死去,而是被佛祖召到了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没有饥饿与贫困、不平与邪恶,只有享用不尽的食物和遍地盛开的鲜花。
  王审琦身经百战,但从未见过如此疯狂而又奇异的场面,转瞬之间,黑龙军突入阵中,奋不顾身地杀向禁军。尽管禁军大多武艺高强,面对这样不怕死的对手和胡搅蛮缠的战法,却也不免惊慌失措。
  智海和高怀德见有机可乘,驱赶着失去理智的黑龙军,继续冲杀。禁军抵挡不住,开始溃退。王审琦见势不妙,挥锏打死几名溃退的士兵,大声喊道:“弟兄们,顶住!后退只有死路一条!”
  训练有素的禁军逐渐稳住了阵脚。可是,成群而上的黑龙军,简直像疯了一般,杀掉一批,又涌上一批,双方缠斗在一起。王审琦望着这些中了邪的亡命之徒,焦急万分,那双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想道:肯定是智海给他们施了什么法术,否则怎会如此疯狂?——假如除掉智海,也许能使他们恢复本性呢!
  心念一动,他在马上四处观望,只见在约两百步远的一个小山冈上,站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身边簇拥着一群人。王审琦猜想那就是智海,急忙叫过张琼,低声嘱咐了几句。
  张琼点点头,转身挑选了几十名剽悍的骑兵,一声令下,猛然冲向那座山冈。蜂拥而来的黑龙军猝不及防,被冲得七零八落,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通道。
  智海正在山冈上观战,见一彪骑兵向自己飞驰过来,刚要派人拦截,张琼眼疾手快,在马上弯弓搭箭,飕地射出。智海来不及躲避,应箭而倒。可怜他那“黑龙大将军”的滋味还没尝几天,就很快去了西天佛国。
  张琼见智海倒地而亡,急令手下骑兵掉转马头,边跑边齐声高呼:“智海已死,尔等速降!智海已死,尔等速降!”其他宋军也跟着呐喊起来。一时之间,朝廷禁军士气大振,而刚才还气焰万丈的黑龙军,顷刻间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慌乱起来,那股疯狂劲儿陡然衰减下去。
  王审琦知道时机已到,令旗一挥,号角响起,数万禁军转守为攻,冲向已呈颓势的黑龙军。尽管高怀德、空明等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督战,也无法遏止溃退的狂潮。四处逃窜的黑龙军很快失去了抵抗能力,只有挨打的份儿。
  高怀德目睹眼前的一切,心知大势已去,马缰一带,便向郑州方向逃跑。刚跑了一箭地,空明从左侧纵马而来。高怀德停马,欲与空明答话,不料空明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禅杖横击过来,高怀德未加提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禅杖,痛号一声,倒于马下。空明下了马背,一边用禅杖狠击高怀德的尸体,一边骂道:“丧门星!若不是你提出攻打洛阳,何至于此!”直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截成几段,才翻身上马,自顾逃命去了。
  开封的皇宫内,赵匡胤正在讲武殿与卢多逊、王延嗣、李莹商议筹粮与戡乱之事。因为心中牵挂洛阳战局,一直忧心忡忡,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全没了出师北伐时的那种勃勃生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老了十岁。
  天色渐暗,赵匡胤吩咐点上蜡烛,柔和的烛光立即照亮了大殿。正在这时,内侍进殿报告:“皇上,王将军的特使紧急求见!”
  “速传他进来!”赵匡胤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说。
  浑身是汗的特使,向赵匡胤禀告了与黑龙军作战的详情,说:“王审琦、张琼二位将军,惟恐陛下担忧,故命末将火速回京。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呢!”
  特使下去之后,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道:“唉,洛阳之围虽解,谁知以后又出什么乱子呢?最近两个月,大大小小的乡民起事不下二十起。粮荒不解除,国无宁日啊!”
  “陛下,臣数日前听说,荆州湖南的麓山寺也聚众闹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看来这寺庙是祸害之源啊!”卢多逊颇为感慨地说。
  赵匡胤本来就对佛教没有什么好感。母亲杜氏一生笃信佛教,病重时他求佛祖保佑,却照样病殁。细君也信佛,到头来,年纪轻轻就病死了。为此,他心中一直恨恨不已。如今听卢多逊一说,不禁又勾起了他对佛门的不满。现在全国的寺庙不下五万,僧尼多达数十万,他们不事生产,却要消耗大量的粮食;修寺庙,铸铜像,又要耗费无数的木料、金属;况且,那些僧人乘此粮荒,往往妖言惑众,制造动乱,威胁朝廷安全。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何不就此限制佛教,以绝后患?
  他望了望殿中的几位大臣,开口说道:“诸位爱卿,佛教之道,本为妄言,未若儒学之经纶世务,维系人心。大旱以来,佛门僧众屡屡滋事,以致天下汹汹,实乃社稷之患也。朕欲加以限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卢多逊连忙接口道:“陛下英明。禁佛既可消除祸乱之源,保我大宋太平,亦可令僧人还俗,从事生产,又增添许多劳力。此外,寺庙中大多囤积粮食,若将其用于赈济灾民,亦可缓解粮荒。此乃利国利民之举,臣以为势在必行也!”
  李莹是个没主见的人,一贯惟皇上之命是从,自然不反对。倒是王延嗣觉得禁佛之举颇为不妥,道:“陛下,佛教乃天下第一大教,信徒甚多,影响甚巨,稍有不慎,则招致更大的祸乱。臣以为,陛下还是仔细斟酌,再作决定不迟。”
  “王兄不必顾虑。那唐武宗不也曾灭佛吗?”卢多逊说。
  “非也!朕不是灭佛,而是禁佛,如相国寺、龙兴寺、少林寺等名刹仍可保留。朕之禁佛,主要是取缔一般寺庙,限制僧尼数量,禁止寺院借传教惑众。至于具体的措施,由卢爱卿主持制定一个方案,经大臣商议后,再行颁布。”赵匡胤不容置疑地说。
  王延嗣本想再加劝谏,但念及自己刚刚投奔宋朝,不便多言,只得缄默不语了。
  一年将尽,再过几天便是立春。一阵凛冽的北风刮过之后,飘起了丝丝细雨,紧接着开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整个中原大地,很快变成了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
  正当饱受干旱之苦的人们,为这甘霖般的雨雪欣喜若狂的时候,襄阳岘山龙兴寺巍峨的大殿里,几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却面露愁容,端坐在蒲团上。四周环列的罗汉塑像,生动逼真,神态各异,琉璃嵌成的眼珠熠熠发光,仿佛在注视着殿中那几位高僧。
  原来,开封方广寺的住持法融大师,得知皇上准备禁佛,心急如焚,却计无所出,便暗地里去宰相府,向赵普讨教挽救之策。赵普与法融原是好友,并且也担心因为禁佛引发新的矛盾,就对他说:“能救此难者,天下惟有一人耳。”
  “请问何人?”
  “觉慧!只有火速告知他,想方设法劝阻皇上,方可消除这场佛门的大劫难,否则就无力回天了!”
  法融明白此事关系到佛教的生死存亡,即刻动身南行,并令手下僧人,前往嵩山少林寺、天台灵耀寺、南岳云峰寺,分别约了空、道鉴、海印三位住持,赶赴岘山,共商护法保教大计。
  却说觉慧那年,经师兄弘忍的启发而顿悟,此后绝然斩断尘缘,回到龙兴寺,潜心佛经与武学。十多年来,他不但将龙兴寺管理得井井有条,使其规模扩大了一倍,而且常常云游四方,弘扬佛法,广结善缘,声名传遍佛界。
  觉慧刚刚南游归寺,法融等人便先后赶到。听了法融的陈说,也不免大吃一惊。昔时唐武宗灭佛,关闭、毁坏的寺院数以万计,四十余万僧尼被迫还俗,其中许多被杀害,以致佛门历经百年也难以恢复,那真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虽说皇上言此番禁佛,不同于唐武宗的灭佛,可谁又能保证地方官吏不会节外生枝、变本加厉?退一步说,即使如此,天下只剩下十几座大寺、数千名僧人,又何以担当说经传法、超度众生的重任?
  觉慧表情凝重地请四位法师来到寺中主殿,共同商议对策。
  突额暴眼、满脸杀气的道鉴大师刚一坐定,就忿忿地说:“无须多议。依老衲之见,不如挑选数名高手,潜入宫中,除去赵官儿那个暴君,便万事大吉,否则将祸患无穷!”
  朝廷将要禁佛的消息传开后,一些地方闻风而动,开始对寺院施行限制和掠夺。道鉴主持的天台灵耀寺,前不久刚刚被勒令遣散新出家的五十多个僧人,又被强征了四千石粮粟,所以道鉴气恼异常,恨得咬牙切齿。
  法融大师是位慈眉善目的忠厚长者,与朝廷关系素来不错。他手捻佛珠,神情肃然道:“我佛慈悲,不可妄开杀戒!况且当今皇上勤政爱民,也算得上是贤明之君。老衲以为,觉慧大师与皇上交情甚深,若能亲往京城,面见皇上,陈说禁佛之弊,定能有所改观。不知各位大师以为然否?”
  “赵官儿倚仗他手中的兵权,以阴谋手段篡取天下,视忠节恩义于不顾。如此见利忘义的小人,岂会念及昔日的情谊?”道鉴出家前是故周主郭威的部将,提起赵匡胤,气就不打一处来。
  海印大师雪白的眉毛微微一动,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说:“阿弥陀佛。进宫行刺不可取也。且不说此举有违佛教宗旨,便是那皇宫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又岂能容你随意进出?”
  “不瞒诸位,老衲早已绘就大内详图,且有宫中侍卫充当内应,更兼老衲手下四大弟子,皆能飞檐走壁,身手超群。任它皇宫天罗地网,我视之亦如坦途!”道鉴身子一侧,直视觉慧,继续说:“觉慧大师,老衲欲除赵官儿已非一日,若得大师相助,便可万无一失。不知大师肯否为拯救佛门而出手?”
  觉慧曾多年在皇宫充任侍卫,且十年来武功精进,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就连自视甚高的道鉴,也知非其对手,所以只要他肯出手,进宫行刺必能成功,道鉴亦是因此而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觉慧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许是由于心境清明,了无尘念,再加上天天习武的缘故,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未在这张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甚至连脸颊上的伤痕,也还是那么醒目,宛如刚刚弥合一般,闪着暗红的光泽。而那深沉的目光,以及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则分明透出一种对世事的洞彻。
  觉慧见道鉴逼他表态,微露笑容,不愠不恼地说:“道鉴大师欲进宫行刺已非一日,显然非因朝廷禁佛而起,盖为昔日俗世之恩怨也。贫僧见识浅陋,以为刺杀皇上,只会使事情更加恶化,决不可行!”
  其他几位高僧,也纷纷表示赞同。道鉴恼羞成怒,蓦地站起身,愤然冲出殿去。余下的四人知他性烈,也未加劝阻。
  众僧在殿中坐了一会儿,法融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由他去罢!觉慧大师,看来要想皇上回心转意,非劳你大驾不可,赵宰相亦有此意。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觉慧低头深思片刻,答道:“也罢!贫僧明天动身,前往京城权且一试。不过,皇上素来倔强,能否说服他,贫僧心中也无数。好在禁佛的诏令尚未颁下,否则木已成舟,那就无法可想了!”
  入夜,觉慧独自在方丈室坐禅,可总是无法达到平时那种灵净的禅境。从内心来讲,他实在不愿意再次见到赵匡胤,更不愿意重新面对已经决绝的俗世的一切。但佛门面临如此可怕的厄难,他焉能袖手旁观?
  觉慧双眼微睁,墙上广济大师那张熟悉的画像映入眼帘。突然,他心念一动:当年师傅的遗嘱中有“数年后禅林将蒙厄难,惟汝或可解也”的预言,莫非他老人家那时让我随皇上下山,几经磨难,便是为了今日?对,一定是这样!
  多年苦思不解的疑团涣然冰释,觉慧不由得感慨万分。一旦想通了,就下定决心,要不遗余力地去消除这场佛界的浩劫。不然的话,怎么对得起广济大师当年的一番良苦用心,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在俗世间那十五年的青春年华?
  觉慧正在慨叹沉吟,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位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大步走进禅房,对觉慧大声说道:“师傅,不好了!今天下午,道鉴大师带着他的四大弟子不辞而别。听说他们是要赶往京城,与另一拨人会合,准备进宫行刺赵官儿。师傅,怎么办?”
  觉慧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果断地说:“法照,你速去备好三匹骏马,并通知弘忍师伯,我们立即启程,前往开封!”
  夜色已经很深,觉慧、弘忍、法照三人,皆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扎着头巾,携着兵器,策马朝开封飞驰。
  觉慧三人日夜兼程,恨不得立刻赶到京城,阻止道鉴等人。三人到达京城时,已是十二月二十八的晚上,离过年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皇宫一带几乎没有人影。若是白天,觉慧完全可以由正门入宫,可眼下城门紧闭,按照律条,夜晚是严禁开皇城门的,但如果等到天明,假如道鉴抢在今晚动手,岂不是大事不妙?觉慧在城墙下走了几个来回,抬头望望城墙,对旁边的弘忍和法照说:“上墙,进宫!”
  弘忍迟疑道:“觉慧,深夜擅自入宫,又带着武器,倘若道鉴并未在今晚动手,我等反而有行刺皇上之嫌,到那时如何说得清?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师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如此了。快上吧!”
  弘忍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三人展开壁虎功,贴着光滑的城墙,眨眼间上了墙头,纵身跃下,悄无声息地向后宫跑去。
  觉慧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带着二人穿过乾元门,轻车熟路地来到后宫。但皇上的妃子有数十人,他今晚幸临何处呢?觉慧为难地停下脚步,招呼弘忍、法照,三人藏在暗处,然后屏息倾听四周的动静。他相信只要到了这里,道鉴等人一旦有所行动,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的。
  冬季午夜的寒风呼呼作响,不时有枯枝被风吹断,坠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觉慧闭目敛神,仔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突然,广圣宫南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道鉴果然要动手了,而且就在延福宫。三人拔腿就朝延福宫跑去。
  却说当晚,赵匡胤在御书房处理完一些紧急公务,来到延福宫时,德芳已经熟睡多时。他见时候已晚,身子有些困倦,稍稍洗漱,便与皇后相拥而卧,不久即进入了梦乡。
  他何曾想到,道鉴领着他的四大弟子,还有刚刚投奔灵耀寺的空明和尚,在两个早就以重金买通的大内侍卫的协助下,此时已进了皇宫,只等午夜一到,便要取他的性命。
  延福宫外并未布置侍卫,只有大厅内站了四个带刀的侍卫和两个内侍。
  本来,按照道鉴的计划,只要他们八个人一齐杀进寝宫,赵匡胤纵有天大本事,也难逃一死。可偏偏有个侍卫尿急,匆匆出来,迎面看到几个黑衣人,一边拔刀,一边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张琼正好当值,听到喊声,带着七八名侍卫飞奔过来。
  道鉴见形迹败露,懊恼之余,挥刀将那喊叫的侍卫劈成两段,双眼圆睁道:“快,杀进去!”
  余下的三名侍卫知情况紧急,对那两个内侍说:“快,快去叫醒皇上!”横刀挡在大厅中央。他们虽然武功不弱,而且忠勇尽职,可怎能敌过几大高手的凶狠招数?凭着一腔热血应付了一会儿,就都身首分离,横尸地上。道鉴对着地上的尸体踢了两脚,叫空明与两个内应守住宫门,自己提着滴血的宝刀,与四大弟子一起,冲向寝宫。
  寝宫内的赵匡胤已被内侍唤醒。他匆忙穿上衣服,从墙上抽出宝剑,就要冲出去。宋皇后见状,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苦苦哀求他不要出去。赵匡胤想,即使自己不出去,刺客也会杀进来,那反而会殃及皇后和德芳。他狠了狠心,对皇后说:“你照看好德芳!”猛然挣脱身子,扬起手中的宝剑,杀向扑面而来的道鉴等人。
  与此同时,张琼赶到,与空明等三人,在宫门前展开了殊死的厮杀。
  赵匡胤对自己的武功向来充满自信,可实际上,自从登基以后,因为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练习,而年龄的增长,也导致了筋骨的僵化和劲道的衰减,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北伐失利,长期干旱,乡民作乱,弄得他焦头烂额。他的武艺,实际上已大不如前。因此,与刺客一交手,他就感到了明显的压力,虽然奋力抵挡,还是穷于应付,险象环生。
  张琼心念皇上的安危,见赵匡胤手忙脚乱,情势危急,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杀死两个内应,接着一刀劈下空明的左臂,几个箭步冲过去,与赵匡胤会合一处,这才暂时解除了险情。
  道鉴本以为,几招之内即可取赵匡胤的性命,不料张琼拼死杀出,实在懊丧,随即催弟子加紧进攻。五把雪亮的宝刀,织成一张严密的网,将赵匡胤和张琼罩在中间,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张琼拼着全身的力气,尽量用身体护住赵匡胤,奋力抵挡对方的狠招。片刻之间,他受伤已有七八处,浑身是血,但仍然挥刀苦苦支撑。
  眼见两人的抵抗越来越弱,很快就要丧生刀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条黑影掠进大厅,身形奇快,闪电般在众人中穿过,紧接着听见“当当”数声,道鉴和四大弟子的刀,全部掉在了地上。
  厅中双方的人都惊呆了。
  待惊魂甫定,却见一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僧人,手持利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道鉴眼尖,认出来人是觉慧,心知难逃一死,举起右手,朝自己的天灵盖击去。觉慧眼疾手快,倐地发出一颗佛珠,正中道鉴的手腕。
  道鉴顿觉右手一阵酸麻,再无半点力道,不由神情黯然道:“罢了,老衲技不如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
  “道鉴大师不必介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大师何必拘泥于形迹?何况你我皆佛门弟子,均为护教弘法,只不过同致而殊途罢了。”觉慧刚说完,弘忍、法照也赶到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
  赵匡胤目睹觉慧出手,须臾之间便制住刺客,解除了自己面临的险境,心中好生感激。他将剑丢在地上,走近觉慧。两人相视良久,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有一种温热酸涩的感觉充溢胸间。
  十年了,他俩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个在朝廷为君,一个在寺庙为僧,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与追求。然而,那段长达十五年的兄弟之情,岂能为离别和时光所消磨?
  赵匡胤大步跨过去,抓住觉慧的双手说:“李良,朕终于又见到你了!”
  觉慧脸颊上的伤疤急剧地跳动着,因激动而红晕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抽回双手,竖起单掌,施礼道:“贫僧觉慧见过皇上。”
  赵匡胤眉头一皱,显得有些尴尬。
  停了一会儿,觉慧又说:“皇上,道鉴大师等人,因为护佛心切,一时冲动,冒犯皇上。望皇上慈悲为怀,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这时,大批侍卫冲了进来,将延福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赵匡胤横眉扫了一眼道鉴,肃然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先将这些人押下去!”
  赵匡胤目送侍卫们将刺客押出去,转过身来,迎面看到法照,不禁脸色陡变,指着他问:“你……你是何人?”
  觉慧急忙上前,道:“他是小徒法照!”
  赵匡胤喃喃低语:“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是啊,法照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明亮有神的眼睛,简直就是故周主郭荣的翻版,这怎能不叫他触目惊心呢?而赵匡胤也万万不会想到,他面前的法照,实际上正是十年前觉慧带走的宗让——绿珠和郭荣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赵匡胤偕觉慧来到御书房,觉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赵匡胤听说觉慧等人,从襄阳一路赶来,为了自己的安危,冒险夜闯皇宫,十分感动,嘴里却故意说:“你不辞而别,一去十年,兄弟之情早已置之脑后。朕之生死,你何须牵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制止杀戮,亦是佛门弟子的本份。”
  “如此说来,朕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介普通生灵而已。莫非其中就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吗?”
  觉慧默然,半晌无语。他捻了捻胸前的佛珠,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往者往矣,阿弥陀佛。朝野盛传皇上要禁佛,不知确否?”
  “确有其事,” 赵匡胤答道。
  “佛教劝人向善,摈弃邪念,利国利民,皇上何以如此深恶痛绝?”
  “僧尼不事生产,徒耗财物,且常以传教为名,蛊惑人心,甚至聚众公开反叛朝廷,这些你都看到了。朕若不加限禁,国家焉得安宁?”
  “皇上此言差矣!天下僧尼数十万,如智海一般的造反者又有几人?朝中大臣也不乏叛乱者,依理类推,难道便要禁臣?”
  “你……”赵匡胤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觉慧见赵匡胤理屈,乘机劝道:“更有甚者,大旱之后,继以粮荒,民心本就不稳,一旦禁佛,必定激起僧众的反抗,只怕到那时,真的是国无宁日了!道鉴等人铤而走险,虽因旧日恩怨而起,然禁佛乃其契机也。贫僧以为,禁佛决不可行,还望皇上三思!”
  赵匡胤眉头紧锁,习惯性地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心中想道:李良所言确非危言耸听,那寺院里多有武功深不可测的高人,若逼之过甚,惹得他们如道鉴一样拼命,令你防不胜防,岂不糟糕!他一忆及道鉴及其四大弟子那精湛凌厉的刀法,就不禁一阵后怕。
  这时,觉慧又说:“皇上,当年你离开龙兴寺的时候,广济大师曾告诫过你,佛门和政教并不冲突,望你兴之存之。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赵匡胤心头一震,依稀想起,当年广济大师确曾劝诫过。自己当时落难襄阳,多亏广济大师赠以兵书和浑天棍法,才能大展宏图,开创基业;昨晚又是觉慧及时出手,使自己免遭暗算。如此说来,佛门也有恩于朕啊!
  他沉默良久,对觉慧说:“好,朕可以答应你,不再禁佛,但是你也要答应朕两件事!”
  “皇上所言,贫僧自然应允!”
  “好,痛快!第一,各地寺庙僧尼,明年春天要协助朝廷赈灾,帮助百姓度过灾荒;这第二件事嘛,……朕要你留在朝廷,协助朕统领禁军!”
  觉慧脸色一变,说:“皇上,贫僧乃方外之人,尘缘已了。还望皇上万勿勉强,以成贫僧之志!”
  “李良,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一身武艺,理当奋击疆场,扬名后世,否则岂不可惜?”
  “浮生若寄,苦海无边。功名富贵,皆为过眼云烟,只不过世人,被欲望所障,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而已。一旦除去障翳,看破世情,方觉渣滓顿失,心地清明。那份宁静欣悦,岂是世俗的功名所能比拟?这也正是我佛普渡众生的无量功德,贫僧怎会弃之而重入世俗?”
  赵匡胤还是不肯死心,说:“朕不夺你之志,你也可以在相国寺出家做住持,这样咱们兄弟也可经常见面!”
  觉慧微微一笑,道:“僧俗一也,南北同也。心中有佛,何论远近?皇上,你还是让贫僧回襄阳吧!”
  赵匡胤知他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无益,心中怅然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皇上多多保重,贫僧即刻返回襄阳!”
  “老之将至,再保重也是枉然!”赵匡胤伤感地说:“朕当年曾向广济大师许诺,要重游岘山。日后稍有闲暇,朕自当履行诺言。”
  “皇上果有此意?”
  “绝不食言!”
  “那好,贫僧在寺中等候!”李良刚要转身,赵匡胤突然叫住他,“李良,绿珠出家,就在开封城外的明月庵。你是否要见她一面?”
  “阿弥陀佛!青灯古寺,各得其所,何必再去扰乱她的清修!”说毕,出了宫门,接过法照递过来的马缰,翩然上马,一路南去。
  赵匡胤摇了摇头,望着觉慧一行远去,才郁郁地回到宫中。
  
  第二十九章 施巫蛊香消玉陨 触龙威君臣生隙
  接连几场春雨,各地的春播得以顺利完成,可是粮荒的危机刚刚解除,赵匡胤的心情还没轻松几天,新的烦恼又来了。
  最近半个月,皇后和德芳不知犯了什么病,隔不了两三天就头痛、胸口痛,像针扎一般,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呼天抢地,惨不忍睹。尤其令人奇怪的是,每次发作前,都没有半点征兆,发作后亦无任何不适,能吃能睡,真是说发便发,说止便止,猝然而至,倏然而去。宫中御医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查不出病因,只好开些通筋活络、滋阴补阳的药品,权为敷衍罢了。
  这天下午,赵匡胤正在延福宫陪着皇后弈棋,一个小宫女牵着德芳的手,在旁边玩耍。突然,宋皇后“哎哟”一声,双手猛地按住太阳穴,脸色发白,浑身抽搐,抓头捶胸,口中呼号不绝,似有无数钢针,在穿刺她的身体。
  赵匡胤心中一惊,那怪病又发作了!他连忙过去抱住她:“爱卿,你怎么啦?你……”
  “哎哟,我实在受不了啦!让我去死吧!”宋皇后全身是汗,披头散发,拼命扭动身子,试图挣脱他的手,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壁。
  赵匡胤使劲抱紧她,宽解道:“爱卿不可如此,忍受片刻就会好的!”
  这里正在手忙脚乱,那边小德芳又哭喊起来:“父皇,好疼啊,好疼啊!”那稚嫩而凄厉的叫声,有如利剑,刺在赵匡胤的心窝上。那可是他最喜欢的爱子啊!赵匡胤左手揽着宋皇后,右手抱着德芳,看着两人痛不欲生的惨状,不禁潸然泪下:“朕贵为天子,却无法解除你们母子的痛苦,更复何言!”
  过了好一阵,仿佛雷雨骤歇般,皇后、德芳同时恢复了正常。赵匡胤松了口气,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就看到花蕊夫人款款进了延福宫。见了赵匡胤,纤腰一欠,微启朱唇道:“贱妾给皇上、皇后请安。”
  当她看到宋皇后鬓发散乱、脸色苍白憔悴的样子时,那张美丽精致的脸上,竟然浮上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很狰狞、很恶毒,转瞬即逝,谁都没有在意。
  “哟——,皇后娘娘的病又犯了?娘娘乃万金之躯,可要抓紧诊治哟。贱妾倒是有个治头痛的偏方,呆会儿给娘娘送过来。试试总是好的哟!”
  宋皇后只是乏力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花蕊夫人眼波一闪,转向赵匡胤:“皇上,贱妾今日亲手做了冰糖莲子羹,欲请皇上品尝。几个月来皇上日夜操劳,也该补补身子了。瞧着皇上那么劳累,贱妾真是忧虑万分!”
  赵匡胤见她说话间,眼眶都红了,心里既感动又内疚。近一年来,自己的心思全花在朝政上,稍有闲暇,也多在延福宫与皇后、德芳相伴,况且由于精力不济,对床第欢娱没什么兴趣,因而从未去过瑶津宫,确是冷落了她。
  赵匡胤抱着刚刚睡去的德芳,对花蕊夫人道:“德芳母子发病,朕好生担忧。过些时日,再去品尝你的手艺罢!”
  花蕊夫人扬起秀眉,哀怨地瞟了赵匡胤一眼,又宽慰了皇后几句,就告辞走了。
  赵匡胤听说卢多逊颇谙医道,次日退朝后,将他传至偏殿,把皇后、德芳的症状详细述说一番,问道:“卢爱卿,你是否知道皇后和德芳所犯何病?”
  卢多逊沉思良久,说:“确实奇怪。连御医都查不出病因,臣自然不敢妄言。不过,民间素有中邪之说。莫非此即邪气侵身?”
  “什么中邪?堂堂皇宫大内,哪来的邪气?朕从来不信那一套!”
  “陛下,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有利于查清病因,不妨一试。臣闻西南苗瑶之民,常以巫盅之术害人,故医者、巫者不分也。”
  赵匡胤听他提到“西南”、“巫盅”,不由得心念一动:花蕊夫人来自西蜀,难道……?但随即又否定了这种猜测,花蕊夫人如何会懂得此等妖术?
  阳春三月,时和气清,群芳争艳,百草滋生,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可是在花蕊夫人费贵妃的眼中,那满园花卉和成双成对的粉蝶,反而令她生出无尽的凄恻。她本因百无聊赖,才来园子里走走,谁料见了这等美景,反而倍增愁绪,便恹恹地回到瑶津宫。
  三月的阳光本有点湿热,花蕊夫人顶着大日头,走了这么远的路,恁是冰肌玉股,也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极不舒服。她吩咐宫女搬出澡盆,加满热水,再放些兰香,准备洗浴。
  宫女弄好沐浴之物,掩上房门,轻轻退出。
  花蕊夫人缓缓脱去身上的衣裳,站在热气腾腾的澡盆里。对面巨大的梳妆镜里,立刻显出一具曲线玲珑的完美躯体:双腿修长,小腹平滑,乳峰高耸,披散的黑发犹如瀑布,将美丽的脸庞衬托得分外白嫩娇艳。
  花蕊夫人对着镜子,痴痴地凝视了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滑坐下去,整个身体浸泡在温热的兰汤之中。轻柔的水,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她浑身每一处肌肤,一股酥软的感觉,刹时流向全身,令她心跳加速,陡然生出无穷的欲望。那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本能渴求,长期压抑的生命能量,需要某种形式的释放。
  花蕊夫人将头靠在盆沿,阖上双眼,两只纤若无骨的手,慢慢地滑到胸前,在那两点鲜红上轻揉着,右手缓缓抚过光滑的小腹,停留在两条白晳丰满的大腿之间……随着双手动作的加剧,花蕊夫人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腰肢与臀部不停地扭动,澡盆里激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修长的双腿猛地绷紧,用力一蹬,之后所有的动作与声音都止息了。她缓缓睁开双眼,长长的睫毛下,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叭嗒叭嗒地落在澡盆中。
  花蕊夫人心中充满了绝望。她过分迷信自己的肉体,她以为可以用它来迷住赵匡胤,然后再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可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她刚进宫时,赵匡胤对她宠爱有加,还封她为贵妃,可自从宋贵妃生下德芳,册封皇后,一切全变了。赵匡胤的一颗心,整个儿放在他们母子身上。这一年来,赵匡胤竟从未涉足瑶津宫半步,她只好在孤单寂寞中,打发一个个难捱的白昼与长夜。
  她满腔的妒意和怨恨,都转移到了宋皇后和德芳的头上。如果没有皇后和德芳,她怎会落到如此光景呢?
  花蕊夫人越想越恨,腾地从澡盆中站起,匆匆擦了擦身子,披上长袍,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两个泥塑的人像。右手捏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钢针,拼命地往塑像的头上、胸前一阵狠扎,一面咬牙切齿地骂道:“扎死你,扎死你!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兔崽子!赵匡胤,我要让你亲眼看到自己最在乎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因为极度的愤怒,她那张娇美的脸扭曲了,显得狰狞可怖。
  原来,花蕊夫人在成都时,曾向巫师讨教过一种巫术。只要用泥塑成某人的形象,将针扎在塑像的哪个部位,某人的哪个部位就会疼痛万分,如同真的用针扎进去一样。
  她恨极了皇后和德芳,却又奈何不得,只好用这种巫术来解恨,让他们母子痛不欲生。足足扎了半个时辰,直到她觉得累了,才停止这种残酷的报复,把泥塑扔进抽屉,自己爬到床上,沉沉睡去。
  一位小宫女进房收拾澡盆和换洗的衣物,无意中看到梳妆台的抽屉里,露出两个稀奇古怪的泥塑,一时好奇,便揣在怀里,心想玩一玩再悄悄放回去,反正贵妃娘娘也不会知道。
  那小宫女拿着两个精致的塑像,在草地上玩耍。一个年龄稍大的宫女走过来,见她玩得开心,猛地抢了过去。拿过来一看,觉得有点像皇后和皇子德芳;再仔细一瞧,塑像的头上、胸口处,还留着无数的针孔。
  这宫女聪明而又细心,她马上联想到皇后、皇子所得的怪病,便拉着小宫女的手,急急忙忙往延福宫跑去。
  这时,皇后、德芳发作刚刚结束,赵匡胤正愁眉苦脸地和面无血色的皇相对而坐。
  “奴婢有要事禀告皇上!”
  “大胆,什么人敢擅闯延福宫!”赵匡胤正在心烦,抬头一看,是花蕊夫人宫里的两个小宫女,心里一阵诧异,以为那花蕊夫人又出了什么事。
  “奴婢整理衣物,偶然在贵妃的抽屉里发现了两个小泥人,上面扎满了针孔,奴婢觉得很奇怪,又听说最近皇后身体有恙,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才来禀告皇上,望皇上恕罪!”说着递上了那两个小泥塑。
  赵匡胤半信半疑,接过小泥人,仔细一看,依稀就是皇后和德芳的样子。他又联想到卢多逊的话,心里明白了十之八九,脸色铁青,对身旁的女官道:“传朕旨意,速让费氏前来延福宫见驾!”
  花蕊夫人被女官从睡梦中唤醒,以为皇上又想起了自己,匆忙化了点淡妆,兴高采烈地跟着女官来到延福宫。
  她一脚跨进房门,抬头望见赵匡胤那满脸的怒意,手里正拿着两个塑像,自己宫中的两个宫女也站在房中,脑袋嗡地一响,灿烂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费爱卿,你真是蛇蝎心肠!皇后、德芳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竟然用这种毒辣卑劣的手段折磨他们?”
  赵匡胤走到花蕊夫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问。因为极度愤怒,他伸出去的手不断地颤抖着。
  花蕊夫人知道事已败露,辩解无益,反倒镇定下来。她抬起一双美目,直直地迎着赵匡胤的目光,挺胸答道:“对,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哈哈……我恨皇后,恨德芳,也恨你!我要报仇,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婊子,还不如一条狗呢!我就是要扎死他们,让你失去最爱的人,让你痛苦终身!我恨你,我恨你——”
  她歇斯底里地高喊着,声音悲愤而凄厉,胸脯剧烈地起伏。
  赵匡胤两眼冒火,气极败坏地喝道:“来人啊!把这个贱妇拖出去,砍掉双手双脚,打入死牢!”
  “不必了!”花蕊夫人双眼圆瞪,满怀怨毒地盯着赵匡胤,“我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使劲朝墙上撞去,顿时殒命。鲜血和脑浆四处迸溅,将墙壁染红了一大片。
  春节过后,赵普的病情逐渐好转,可以下床在厅中走动了。又调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基本痊愈,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在他生病期间,赵匡胤经常派太医前来诊治开药,自己亦偶来探视,希望他早日康复,因为朝廷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天傍晚,赵普习惯性地步出大厅,在自家的后园散步。这个园长不到六十步,宽仅四十步,显得十分局促,与赵普宰相的身份极不相符。夫人魏氏多次提出扩园,但园外是皇宫的菜圃,赵普思前想后,以为不便,也就将扩园的事搁置下来了。
  园中栽了几株桃树,树上可见许多暗红色的花蕾,再经几阵春风,便该吐苞扬蕊、尽情绽放了。赵普信步走到树下,闻了闻那似有似无的幽香,却怎么也无法消释心中的烦躁。
  几个月来,朝中颇不平静,旱情、暴乱、禁佛、粮荒,接踵而至;更令人担忧的是,卢多逊越来越受到皇上的器重,并屡次在皇上面前言己之短,幸亏自己与皇上关系甚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低头沉吟之际,管家来到园中,告知有客人求见。赵普回到客厅,见厅中站着两个头戴毡帽、身穿裘衣的魁梧汉子,一看就知道绝非中原人士。心里正自纳闷,那两人连连作揖,说他们是西州回鹘的使者,前来与大宋通好。
  赵普招呼他们坐下,问道:“两位既是国使,应当直接面见吾皇,以申邦交友好之意,何以私至敝舍?此于法不合也!”
  “我等在异域即闻宰相大名,久怀瞻仰之意。此番出使贵国,除通好外,另有隐情,故先行拜访宰相。还望宰相见谅。”那个长着一脸胡须的使者文诌诌地说。
  “有何隐情?”西州回鹘是西北的一个部落,与辽国毗邻。赵普猜测,所谓隐情,必与辽国有关。
  赵普猜得果然不错。原来,辽穆宗为人残暴,嗜酒好杀,晚年尤甚,弄得民不聊生,结果在怀州打猎时遭到暗杀。他的第二个儿子耶律贤继承皇位,就是历史上的辽景宗。辽景宗即位后,为了稳定政局,制定了“内行宽政,外息干戈”的策略,于是委托西州回鹘使者,向大宋婉致双方和平相处的意旨。两位使者知道赵普深为宋主所倚重,握有朝政实权,所以先来宰相府申述其意,希望赵普从中斡旋,以成两国之好。
  赵普一贯主张向南用兵,而对辽国、北汉采取守势。听了来使的介绍,内心窃喜,却不动声色道:“宋辽修好,乃天下苍生之福也,两位尽管将辽主之意禀告吾皇。吾皇圣明,自会慎重考虑。”
  来使见赵普支持辽宋讲和,不觉大喜,立即告辞。临行时,指着靠墙一口很不起眼的大木箱说:“敝国地处僻远,无以为敬。些微薄礼,还望宰相笑纳。”
  “两国通使,何须如此!”赵普眉头一皱,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他走过去,打开箱盖一看,全是些木耳、香菇之类的土产,挥了挥手道:“下不为例!”
  送走来使之后,魏氏收拾客厅,发现那木箱十分沉重,觉得奇怪,翻开上面那些土产,发现底下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
  赵普不由脸色大变,连连说:“上当了,上当了!这可如何是好?——夫人,我看还是速速上交朝廷罢!”
  魏氏想了想说:“相公,现在交上去,只怕更惹人疑惑,到那时众说纷纭,百口莫辩,反而不妥。不如暂且不予声张,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赵普一时也没有妥善的办法,只好应允。
  再说赵普因病不能料理政事,因为儿女亲家这层关系,加上陶谷科举舞弊一案,卢多逊获得了赵匡胤的信任。有很多朝廷机密大事,赵匡胤也会征询他的意见。卢多逊心里暗自高兴。
  这天退朝后,赵匡胤特意将他留下。两人闲聊了些家事,赵匡胤随口问道:“赵普力主朝廷接受辽人议和,卢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与辽修好,可暂免北患,于我朝大有利焉。这本是好事,然而……”卢多逊欲言之止,似有所顾忌。
  “爱卿无须忌讳,只管畅所欲言!”
  卢多逊犹豫再三,说道:“臣近日得闻传言,说西州回鹘使者面圣之前,先拜谒了宰相,说什么‘外邦皆知我朝政事,全由宰相决断,便是皇上亦无法改变’,诸如此类。此外,微臣还听说,宰相赵普收了回鹘使者所赠的一箱珠宝黄金,据说价值连城哪!”
  “确有其事?”赵匡胤惊得张大了嘴。
  “臣只是风闻而已,并无确凿证据。但宰相自傲,一贯独断专行,无人敢逆其意,异邦无知,看重宰相而忽视皇上,也并非无此可能。” 卢多逊恨死了赵普,如今被他抓住了把柄,故意在皇上面前大肆挑拨。
  赵匡胤心里的火直往上窜,这赵普平时屡屡犯颜直谏,体谅到他如此做,是出于一片忠心,也就不加追究。但他私自收受外邦重金,损害君主威严,绝不能置若罔闻!
  赵匡胤正要发作,一眼瞥见卢多逊那闪烁莫测的眼光,心念一动:卢多逊与赵普素来不和,莫非他是借机诽谤?于是压住心头的火气,尽量平静地问道:“依爱卿之见,若想避免宰相专权之弊,当以何策?”
  卢多逊似乎胸有成竹:“陛下,说来十分简单。只需恢复以前的多相制度,分宰相之权,则皇权自重矣!”
  赵匡胤觉得有理,但仍不动声色:“爱卿,此事重大,不可不慎,容朕仔细考虑再作决定。爱卿千万不要外传!”
  “陛下放心,臣明白,臣明白!”卢多逊见赵匡胤有所触动,暗暗高兴。
  过了几日,赵普病愈上朝。赵匡胤十分欣慰,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赵普行过大礼,抬头望去,只见赵匡胤两鬓斑白,眼圈发暗,两颊肌肉松弛,短短数月之间,衰老竟至如此!心中一酸,愧疚地说:“臣身为宰相,于国家多事之秋,未能替陛下分忧,甚感惭愧……”
  “爱卿不必内疚。诸多事变,皆因朕不听爱卿劝告而起,所谓咎由自取也。——爱卿病情如何?”
  “谢陛下垂顾,已无大碍,不久即可处理政事了。陛下,春播在即,不知种粮如何解决?”
  “赖曹彬、吕余庆二卿之力,蜀中粮食已于数日前抵京,再加上各地寺院鼎力济民,又天降甘雨,野菜滋生。因此京城所聚饥民已陆续返乡,种粮亦已分发各州郡。这次粮荒总算是渡过了!”赵匡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就好,”赵普话题一转,“陛下,风闻辽主托人致意,愿与我大宋罢兵修好。陛下之意如何?”
  “赵爱卿真是消息灵通,足不出户,对朝廷之事却了如指掌。——你以为呢?”赵匡胤颇含深意地瞟了他一眼。
  赵普手捻胡须,缓缓说道:“臣以为辽主新立,惟恐根基不稳,求和必出于诚心。我大宋正可利用这段时间,向南经略。未知陛下以为然否?”
  “朕料定你定会赞成议和,果不其然!辽人占我中原土地,又支持北汉与大宋相抗,实在欺人太甚。若与之媾和,任其猖獗,只恐将来祸及子孙,后患无穷啊!赵爱卿,你素来知道,朕一心收复失地,一旦订立和约,岂不令朕汗颜?”
  “陛下此言差矣!与辽议和乃权宜之计。只要统一了南方,国力增强,便可兴师北伐,收复失地。到那时一举荡平北汉、辽国,彻底根绝北患,陛下夙愿得偿,并建万世伟业,岂不快哉!”
  赵匡胤强压着心里的怒火,默不作声。
  赵普接着说:“陛下静心思之,三五年内,我大宋具有击败辽国的实力吗?若无此实力,何不就势应允求和之议,专力南向?陛下,行事万勿冲动,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
  “朕行事冲动,只有你赵则平处事稳重,高瞻远瞩。朝廷大事,全由你决定好了!”赵匡胤高声喊道。一气之下,他独自出了御书房,将赵普撇在房中。
  赵匡胤生气归生气,却也知道赵普的意见确有道理。几天之后,他亲自接见西州使者,托他们转告辽景宗,希望宋辽两国共守诺言,停战修好。
  尽管议和仅是口头承诺,并未签订正式和约,但此后的十几年间,两国从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这种局面,给宋朝专力南图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当然,反过来说,假如赵匡胤当时放弃南唐、南汉,集中军力对付辽人,也许就不至于留下祸患,使整个北宋处于辽人的威胁之下,最终中土沦丧,被迫南渡。不过,历史又岂能假设呢?
  
  第三十章 偏安南汉一朝丧 飘摇南唐苟求全
  南汉是唐末大动乱中形成的一个割据政权,于后梁末帝三年正式立国,以广州为都城,拥有潮、容、邕、韶等数十个州。因为地处蛮荒,交通阻隔,历代王朝不便征伐,使南汉不但得以延续,而且有所扩张。南汉刘氏的历朝统治者,大多残暴荒淫,政刑苛酷,及至刘鋹,更是暴虐无道,无以复加。
  南汉赋税极重,所得来的钱财,全部用来修筑离宫别院。刘鋹所居住的宫殿,全部用珍珠玳瑁装饰。刘鋹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喜用毒酒鸩杀大臣。大臣中稍有不合其意者,就被赐以毒酒,须臾毙命。
  史载刘鋹为人昏庸,朝政全部委托给亲信李托、宦官龚澄枢和才人卢琼仙,自己则日夜在后宫放纵行乐。当时有海外商客献给他一名波斯美女,巨乳肥臀,艳丽无比,又善房中之术,深得刘鋹宠幸,还赐其号曰“媚猪”。
  刘鋹还有一个观人交媾的癖好,常在宫中挑选齿红唇白的美貌少年,配以宫女,裸体相接,自己则和媚猪往来巡察。见男胜女则喜,若男子不敌宫女,则将男子大加鞭挞,甚至将阳具割下。他又令人制作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酷刑,或者使犯人与饿虎、大象相搏,其状惨不忍睹。
  开宝三年五月,潭州防御使潘美,擒获南汉官吏十余人,押送京城。其中有个叫余延业的,矮小而猥琐。赵匡胤问他在南汉任何职,他说是护驾弓箭手首领。赵匡胤一笑,令人给他一张弓箭,命他一试。结果那余延业用尽全身力气,脸涨成猪肝色,愣是拉不开那张普通的弓。
  赵匡胤觉得十分可笑,顺口问起有关刘鋹治国的情况。余延业把刘鋹暴虐之迹一一说出,赵匡胤大为惊骇,不禁拍案而起道:“朕当救此一方民也!”
  可是毕竟粮荒刚过,赵匡胤不愿用兵,于是遣使至南唐,令南唐主李煜转谕刘鋹献地称臣。李煜接到宋主诏书,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展开生花妙笔,写了一封情文并茂的劝降书,派人送往广州,转达宋主之意。
  南唐使者抵达之时,正值刘鋹在后宫与媚猪饮酒作乐。这刘鋹年仅二十七岁,一双凸眼,肤色黑黄,长着一个葫芦似的三角脑袋。他左手接过内侍呈上来的信函,右手却仍然插在媚猪的怀里忙乎。
  匆匆阅过来信,刘鋹勃然大怒,将媚猪往旁边一推,喷着酒气吼道:“那赵官儿真是目中无人!李煜软弱可欺,难道我大汉便怕你不成!来人啊!速替寡人拟就一封复信,口气强硬一点儿,叫赵官儿断了那痴心妄想!”
  刘鋹一面喝酒,一面口授,令内侍记录下来,将充满不敬之辞的复信交南唐使者,带给宋主赵匡胤。
  赵匡胤读了刘鋹的复信,恼怒至极,决意南征。此时正值九月,各州郡上报粮食大丰收。赵匡胤见时机成熟,诏令潘美为帅、尹崇珂为副,统领十万禁军征讨南汉;同时命南唐、吴越各出兵两万,作为应援。
  当时南汉国内已数十年不闻号角,朝廷旧将多因遭谗被诛,掌兵权者几乎全是宦官。此外,刘鋹耽于游宴,不重装备,把许多城壁壕沟改成宫馆池沼,战船饰为游船,就连兵器,也因长期废置而生锈腐烂了。及闻宋师大举进攻,全国震恐,人心惶惶。
  刘鋹赶紧召集群臣商议,决定派大将军龚澄枢率兵五万,前往贺州迎敌。龚澄枢年幼入宫,侍奉先帝刘晟,凭着察颜观色的本事,得到赏识重用,哪里有什么领军作战的才能?眼下形势所迫,无法推却,只好硬着头皮,率军出了广州城。还未到芳林,听说宋军已近,计无所出,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大军只身逃遁。因此潘美得以顺利攻下贺州,接着又乘胜连克昭、桂、连三州,进而直逼韶州。
  刘鋹手下另有一员大将,名叫李承渥。此人不但骁勇,而且擅长驯象,能驱象用于军阵,号称“象兵将军”。刘鋹见宋军势盛,连下数城,惟恐危及广州,便搜罗国中十万精锐人马、驯象千余头,令李承渥率领,开赴韶州前线。
  李承渥领兵来到韶州城北,在莲花峰下列成阵势,以千余头大象为先锋,每头象载十余人,皆头扎白巾,手执长兵器,大声呐喊,向宋军阵地冲去。宋军将士都是北方人,初次见到这样声势浩大的象兵进攻,未免心虚,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潘美急了,令亲兵数十人,分头传告将士们道:“象阵并不可怕。弟兄们赶快准备强弩,尽力攒射,并敲铜锣、放鞭炮,管教象群回窜,反伤南汉兵!”
  宋军将士听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待象兵冲到阵前,潘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射向象群。与此同时,宋兵纷纷敲起锣鼓、放起鞭炮,顿时响声震天,仿佛震雷骤起。大象受此惊吓,果然纷纷逃窜。骑在大象上的士兵控制不住,多半被甩了下来,经象脚践踏,转眼成了肉饼。溃散的象群,撇开四条粗腿飞跑,把象阵后面的大队南汉兵冲得七零八落。
  潘美乘机麾兵冲杀过去,犹如秋风扫落叶,杀得南汉兵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李承渥还算跑得快,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这一仗,宋军大破敌军象阵,歼敌五万余人。潘美马上差人向皇上报捷,同时驱兵急进,于次年正月,攻下广州附近的英德和南雄,屯兵双汝山下,离广州城只有十里之遥了。
  宋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广州城内一片混乱。一贯狂妄骄横的刘鋹急得顿足捶胸,李托、龚澄枢等一班大臣也束手无策。
  宫中大殿内,刘鋹如同困兽一般,拔剑将一张精美的几案砍得稀烂,愤怒地说:“寡人平日待你们不薄,现在面临生死存亡,你们却一言不发,畏敌如虎。究竟是何道理?”
  才人卢琼仙上前奏道:“陛下,城中兵员不足,难与宋军抗衡。臣妾以为,不如与宋军议和,多纳金银美女,以求渡此难关。其它事情,以后再议。”
  刘鋹别无良策,只好姑且依从,遣使前往双汝山议和。
  潘美在大帐中接见汉使,呵斥道:“刘鋹与我大宋分庭抗礼,出言不逊,又荒淫无道,荼毒百姓,罪不可赦,议和决不可行!你回去转告刘鋹,速速献城纳降,方可保全性命。否则我大军克城之日,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鋹闻报,下令宦官乐范,将仅有的十来艘大船泊在海边,装着媚猪等宠爱的妻妾和宫中的奇珍异宝,准备远逃海外。
  那乐范本是个奸恶小人,心中早存异图。他趁着混乱,把宫中的黄金珠宝悉数搜刮上船,并指挥手下亲信死党,连夜起锚驶离广州,逃往南洋去了。等到次日早晨,刘鋹来到海滨码头,惟有海水浩淼,汪洋一片。他不禁仰天长号,徒唤奈何!
  刘鋹此时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只好无条件向宋军投降。李托、龚澄枢心知即使投降,也难免一死,于是纠集心腹,在城内四处放火,焚毁府库宫殿。诺大的一座广州城,顿时黑烟四起,火光冲天。
  潘美接到刘鋹的降表,急率大军入城,分兵保护刘鋹、扑灭大火、维护秩序。三天之后,城中已基本安定,李托、龚澄枢亦被擒获,当即斩首示众。于是令尹崇珂领兵两万,押解刘鋹等人先行返京,自己仍率军驻扎广州。
  南汉自刘隐据广州,至刘鋹亡国,凡五主,历六十五年。当时广州有一首民谣颇为流行:“羊头二四,白天雨至。”人莫能解。等到潘美入城,刘鋹丧国,正好是二月初四,而这“天雨”二字,意谓宋师如及时雨,救民之困渴。
  南征之役,宋朝得到六十个州、两百一十四个县,扩大了疆域,增加了人口,更为重要的是,宋朝的领土由北直贯南海,将东面的南唐、吴越牢牢地控制起来。事实上,这种局面一经形成,东边二国再也无法逃脱灭亡的命运了。
  三月,赵匡胤亲御明德门,接受献俘。刘鋹这时也不再顾及国主的面子,俯伏地上,连连叩首道:“罪臣年十六登基,李托、龚澄枢等皆先主旧人,把持朝政。在国时,罪臣是臣下,他们才是国王。此情还望陛下详察圣裁!”言罢竟至垂泪。
  赵匡胤见他又可怜又可笑,留下来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而且他终能献城纳降,就赦免了他的罪,还赐以袭衣、冠带、器币、鞍马,授予检校太尉、右千牛卫大将军,封为恩赦候,令他暂住玉津园。
  刘鋹大喜过望,千恩万谢。
  过了十来天,刘鋹刚在玉津园安顿下来,忽有内侍传下圣旨,召恩赦候往讲武殿见驾。刘鋹不明原因,唬得面无人色,含着泪跟众妻妾告别一番,忐忑不安地跟随内侍,来到讲武殿。到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原来是皇上犒劳南征有功人员,召他来作陪助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赵匡胤兴致颇高,招手叫刘鋹坐在身边,赐他美酒一杯。这刘鋹在位时,常以毒酒赐臣下,如今见赵匡胤赐酒,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扑通跪在地上:“罪臣继承祖父基业,抗拒天朝,劳王师讨伐,罪固当诛。陛下既已饶臣不死,臣愿为开封布衣,观太平盛世。未敢饮此酒也!”
  赵匡胤一愣,既而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朕推赤心于人腹中,岂会行此卑劣之举?”命内侍取过刘鋹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另斟卮酒以赐刘鋹,刘鋹惭愧得无地自容。
  席间,诸大臣纷纷向皇上敬酒。赵匡胤心中高兴,来者不拒,喝得满脸通红。刘鋹见状,也上前奉承道:“陛下,朝廷威力远播,将来南唐、吴越、北汉、辽国,四方僭越之主,尽入陛下囊中。臣等率先来朝,愿为诸国降王之首领也!”
  赵匡胤听了极为受用,殿中诸臣也拍手称好。
  从此,刘鋹在开封过着一种衣食无虞的闲居生活,直到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岁。
  江南八月,天高气爽,正是秋收的时节。农人在稻田里挥镰收割,纵横交错的河道上,运粮的小船往来不绝,空气弥漫着稻谷的醇香。
  江都通往金陵的驿道上,一对身着戎装的骑兵,正在策马飞奔,马蹄落处,腾起一阵阵尘土。为首那位身穿白袍的将军,三十四五岁模样,浓眉俊目,豹身猿臂,显得威武而精干,他便是天下闻名的江南第一骁将林仁肇。
  林仁肇是名将皇甫晖的外甥,从小跟舅舅学习武艺兵法,朝野誉为青年俊彦,很快得到南唐主的器重,几经升迁,被任命为江都留守。江都隔淮水与宋对峙,堪称南唐第一重镇。
  林仁肇与皇甫晖关系十分亲密。自从十五年前皇甫晖死于赵匡胤之手,他就决意报仇雪恨,发誓与宋朝誓不两立。他上任以后,整顿军队,加强防卫,修造战船,把江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令宋朝颇为忌惮。
  昨日,林仁肇接到南唐主的诏令,令他回金陵,有重要国事商议。他立即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一到京城,林仁肇来不及回家中和妻儿团聚,就直奔皇宫。宫中侍卫见到林仁肇,如获救星般,飞快迎了上来:“将军,皇上正在议事厅等候!”
  林仁肇跟着内侍走进议事厅,果然见枢密使陈乔、清辉殿大学士张洎、吏部尚书徐铉、内史舍人潘佑、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等官员,均在厅里。厅正前方的御座上,端坐着南唐主李煜。
  林仁肇整了整戎装,趋前行礼后,依班次站在皇甫继勋之侧。
  唐主李煜见大臣到齐了,咳嗽一声,环视一下殿中群臣,说:“诸位爱卿,朕召你们来,乃有一件要事相商。宋主灭掉南汉之后,进逼南唐之心更甚,日前令吴越王钱俶转致其意,欲使朕去国号,改‘唐国主’为‘江南主’。不知诸位对此事有何高见?”
  李煜说完,右手习惯性地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捋颔下的须髯。李煜五官匀称,相貌俊秀,儒雅犹如书生。其实,他本来就是个擅长填词作诗的文人。作为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他从未想过要继承皇位,谁料几位兄长或逝或病,南唐主的皇冠,戏剧性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李煜于建隆二年登基时,宋已代周,国家面临宋朝强大的军事压力。无奈之下,只好委曲求全,年年向宋朝纳贡,以换取南唐暂时的安宁。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李煜在登位前,已是江南杰出的词人,并精通音律,即使当了国君,也依然热衷此道。在他看来,填词作曲、偎红倚翠,比治国为政有着更大的吸引力。因此,十余年来,他日日留连于词曲与声色之间,而将政事委托给陈乔、张洎等人。
  然而,当南汉灭亡,赵匡胤令他取消国号时,他终于感到了危机的临近。于是召集朝廷的主要大臣,希望他们想出良策来。李煜捋着胡须,那双聪慧而颇带女性气的眼睛,焦灼地盯着沉默不语的大臣们。
  “陛下,当前宋朝带甲百万,天下土地十得其九。宋朝强盛如此,势不可抗也。愚臣以为,不如顺宋主之意,去唐国号,以免兵灾!”陈乔首先表态。
  林仁肇对陈乔求和苟安的主张一贯不满,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头火起,出班奏道:“陛下,切不可轻去国号!十几年来,我大唐忍辱含垢,一让再让,以致国力日蹙,士气日颓。若这样任人宰割,臣恐亡国之祸不远矣!”
  “林将军豪气干云,固然令人佩服,但也不能无视现实。小不可敌大,弱不可敌强,古人之训也。西蜀、南汉未量力而行,终丧其国,前车之鉴也。何苦定要逞一时意气,招致祸患呢?”说话者是老气横秋的皇甫继勋。
  潘佑是个口无遮拦的人,素称狂士,闻听此话,直直地走到皇甫继勋面前,叹了一口气道:“想当年,令尊皇甫晖将军奋击疆场,宁死不屈,何其壮哉!何曾料到其子竟会如此胆怯。实在可悲可叹!”
  皇甫继勋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潘佑说:“你……你……”
  张洎见此情景,连忙上前调解,拉开潘佑道:“潘兄,豪言易出,壮行难为啊!依潘兄所见,以吾积弱之国,欲对付强大的宋朝,应当采取什么措施?”
  林仁肇抢先答道:“据臣观察,淮北宋军并不多;且宋疆土日广,兵力分散;又刚取南汉,师疲力竭。江都现有精兵八万,臣愿率军从寿春径渡,收复江北失地。纵使宋军来援,臣据淮御之,亦可保万无一失。兵起之日,陛下以臣叛告于宋朝。如此,则事成可享其利,不成亦不至累及陛下也!”
  陈乔、张洎、皇甫继勋纷纷反对,认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惟有潘佑表示支持。群臣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李煜觉得双方都有道理,一时无法决定,望了望一言未发的徐铉,问道:“徐爱卿,你以为如何?”
  徐铉上前答道:“陛下,一味对宋妥协,绝非长久之策;以吾江南眼下的实力,贸然出击亦无胜算。臣以为,可先上表去国号、改国印,此仅损名而未坠实也。但与此同时,当招募兵丁,积蓄粮草,做好与宋决战之准备。两国交战迟早会发生,臣愿陛下今后以国事为重,则国家之幸、万民之幸也!”
  李煜听了,不由得一阵脸红。他见殿中大臣无人提出异议,决定按照徐铉的意见,派皇弟李从善出使开封。
  李从善接受敕令,携带李煜的亲笔奏章和大量的金银贡品,离京北上。抵达开封之后,他按徐铉的指点,先去宰相府拜见赵普,献上白银五万两。赵普热情接待李从善,但坚决推辞了他的赠银。
  第二天,李从善入宫谒见赵匡胤,呈上李煜的书信及黄金十万两、贡绢二十万匹、香茗二十万斤。赵匡胤仔细阅过书信,朗声道:“汝主自去国号、贬损制度,可谓英明之举也。”说完,令内侍赐白金五万两,道:“昨日汝主赠予我朝宰相白银,今日朕以白金答之。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也。”
  “启禀陛下,赵宰相并未接受!”李从善诚惶诚恐,慌忙跪下。
  “他要推辞是他的事,朕之所赐却不可辞也!”赵匡胤倾身向前,接着说:“为答汝主善意,朕便授卿为泰宁军节度使,以后长居京师罢!”李从善明知这是扣留自己为人质,但慑于赵匡胤的威势,只好叩头谢恩,悻悻离去。
  
  第三十一章 卢多逊暗设圈套 宋太祖罢免赵普
  赵匡胤接见完毕,回到宫内,想起赵普之事,仍旧不乐。尽管赵普拒绝了南朝来使的金银,可江南使者未见国君,却先拜宰相,在外人眼中,孰轻孰重,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他再三斟酌,吩咐内侍,速宣赵光义来延福宫。
  赵光义匆匆赶到延福宫,赵匡胤招呼他进内室,赵光义推辞道:“陛下,不可坏了朝廷礼仪,还是在外面谈!”
  “同胞骨肉,何必拘于那些繁文缛节?昔日绮云、细君在时,你何曾有过避讳?”赵匡胤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进内室。
  宋皇后迎了上来。赵光义忽觉眼前一亮,不敢正视,连忙跪下:“微臣见过皇后!”宋皇后慌不迭地欠腰,连声说:“皇弟快请起,请起!”惊鸿一瞥之间,不禁心中叹道:“好一个英俊儒雅的美男子,难怪皇上屡屡夸他!”
  原来,皇宫规矩甚严,男性不得轻进后宫。宋皇后虽入宫多年,但从未见过这位皇弟,此番一见,方知皇上平时所言不虚。
  兄弟俩在案边坐下,宋皇后亲自端上香茗,眼波频频飞向赵光义。赵光义故作不知,正襟危坐,问道:“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匡胤说:“朝廷只设一个宰相,容易形成权力过分集中、尾大不掉的弊病,此为政之大患也。朕反复思量,决定恢复从前的多相制度。除赵普外,另设两名副宰相,称为‘参知政事’。想与你商量一下人选问题。”
  “如此重大的决定,陛下向赵宰相咨询过吗?”
  “若征询他的意见,肯定行不通!然大臣中多有不满其专权者,希望对宰相的权利有所钳制。此举势在必行。你认为由谁任参知政事较为合适?”
  赵光义对此事颇为忧虑,本欲再劝解一番,但见赵匡胤态度坚决,不便再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设参知政事,吕余庆倒是最好的人选。”
  “光义,你与朕不谋而合!吕余庆精通文史,为人谨慎,又在平蜀、购粮中立过大功,确为首选也。那另外一位呢?——你以为卢多逊如何?”
  赵光义抬起头来,眼睛直视赵匡胤:“不知陛下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好话?”
  “当然是真话!你我兄弟,何须顾忌?”
  “陛下,臣以为卢多逊虽为皇亲,且博学多才,但心术不正,为人奸诈,切不可重用。更有甚者,他与宰相素来不和,若同朝为相,如何共事?”
  赵匡胤微微笑道:“卢多逊确实心眼太多,但只要朕加以提防,亦不足为患;至于他与赵普不和,却正可为朕所用。此古代圣君驭人之术也!”
  赵光义欲言又止,他确实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当年太后临终时,令赵匡胤将皇位传给他,但十几年来,赵匡胤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而现在皇子德昭已长大成人,卢多逊又是德昭的岳父,假如自己坚持反对卢多逊出任参知政事,岂不是更让人误解自己有何图谋?想到此一端,只好保持缄默。
  开宝五年春,清明过后,赵匡胤正式颁旨,任命吕余庆、卢多逊为参知政事,与宰相赵普同理朝政。圣旨一出,朝臣震动,议论纷纷。
  过了几天,殿前都指挥使兼许州节度使王审琦入宫面圣,提出辞呈。赵匡胤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开口说:“大哥已仙逝;二哥、石头深居简出,不问朝政;李良重归佛门,潜心三宝。当年与朕同甘共苦的兄弟,惟有爱卿尚在身边,难道你也要离朕而去?”语气颇为伤感。
  王审琦说:“臣二十余来,置身锋刃之间,落下不少伤病,最近尤感气力不济,常觉老之将至,自知无法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恳请陛下恩准,让臣回到洛阳,安享晚年,则臣不胜感激。”
  “若爱卿身体欠佳,此后无须征战,只管在京为官便了!”赵匡胤尽力挽留,显得一片至诚。
  “陛下关爱之心,为臣感铭于怀。然与其空居其位,还不如去职归家,了无牵挂的好。况且眼下朝廷文臣武将,人才济济,臣之离去,亦无伤大局。臣去意已定,还望陛下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容臣告老!”王审琦突然离开座位,跪在赵匡胤面前。
  “爱卿请起!”赵匡胤将他搀扶起来,“既然爱卿如此执著,朕也无话可说了。洛阳那边的住宅等事宜,是否安排妥当?”
  “谢陛下关心!臣已委托石守信,代为购买了一所宅子,随时可以搬去住,而且地点就在石府附近,与石头来往甚是方便。”
  “自从二十几年前离开洛阳,朕仅回去过数次。唉!”说起洛阳,赵匡胤不由心驰神往。那里毕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还有父母的陵墓。
  赵匡胤若有所思地背着双手,在殿中慢慢走了几个来回,扭头对王审琦道:“王爱卿,朕之二女昭庆公主,年已十七,朕欲将她许配给你的公子承衍,你以为如何?”
  “多谢陛下厚爱!”王审琦大喜,那张马脸显出少见的笑意。临别之前,王审琦踌躇再三,对赵匡胤说:“臣即将离京,对于朝廷之事,本不该饶舌,但为陛下计,若不说出,总觉于心不安……”
  “爱卿有有何话,不必顾虑,尽管说罢!”
  “陛下,赵宰相乃开国勋臣,胸怀韬略,忠于陛下,实是国家栋梁,远非卢多逊之辈可比,望陛下亲之信之,万不可听信谗言才是。陛下虽正当盛年,可皇嗣还宜尽快确定,或皇弟、或皇子,望陛下早日定夺,以安人心,以绝后患。臣不计驽钝,昧死以闻!”
  以王审琦的为人,平日里决不会说这样的话,可自知以后再无相见之由,一番话说得诚恳异常。
  后来王审琦定居洛阳,整日与石守信弈棋打猎,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两年后得暴疾而亡。他的儿子因娶了昭庆公主,仕途通达,显赫无比,宋真宗时官至护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在众多开国将领的后代中,算得上际遇最好的一个了。
  赵匡胤送走王审琦,闷闷不乐,便出了讲武殿,来到延福宫。宋皇后听到内侍通报,连忙出来迎接。
  自从花蕊夫人死后,宋皇后不再受那怪病的折磨,逐渐恢复了昔日的风韵。赵匡胤进了内室,轻轻掩上房门,望着风姿绰约的宋皇后,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朕让德芳跟随师傅念书,令爱卿受此孤独,亦于心不忍。然为长久之计,不得不如此。望爱卿体谅。”
  德芳已经五岁,年纪尚幼,但德昭资质平常,难当大任,赵匡胤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德芳身上。因此,他不顾皇后的反对,坚持为德芳配置了师傅,从半年前开始,每天教他习字念书,另居别宫。
  “臣妾知道皇上的用心。”宋皇后依偎在赵匡胤怀中,轻声说道。赵匡胤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幽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着她的秀发,双手缓缓移向她的前胸。在赵匡胤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亲昵了。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爱卿的事,朕一定尽量照办。”赵匡胤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欲望如潮汐般涌来。
  “皇上,妾父长年在沧洲任职,地处僻远,而又身体欠佳,欲求皇上将他调回京城,不知可否?”
  赵匡胤的手停止了动作,推开宋皇后,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坐下,冷冷说道:“他一直任职沧洲,何以突然要回京?”
  “皇上,他是臣妾的生父,当今国丈,且年近六十,皇上就不能有所垂顾吗?”
  宋皇后有些激动。她父亲宋延渥在沧州任节度使,年老体弱,难御东北严寒,故有返京之意。作为女儿,难道不应该关心他吗?
  “你父亲是否返京,那是朝廷的事,爱卿不得干预!爱卿的责任,就是主持内宫,管好德芳。外戚干政,不知乱了多少朝纲,我大宋是绝不容许的!”赵匡胤非常坚定,显得冷酷无情。
  宋皇后哀怨地望了赵匡胤一眼,默默地踱到床前坐下,嘤嘤低泣起来。赵匡胤本就心烦,见此情景,起身开门,径自出了延福宫。
  皇宫大内,清风朗朗,柳影低垂。赵匡胤默立于湖畔,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孤独虚弱。
  秋天是开封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气晴朗,很少下雨,也不像冬天那么干燥。这样的日子里闲来无事,倒也十分惬意舒适。
  这天下午,京城巡检李万超,照例坐在巡检府公堂上,批阅那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由于昨晚与新纳的小妾过度盘桓,刚批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困乏,双眼发涩,面前的公文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忽闻有人急急进了公堂。李万超睁眼一看,是负责汴河巡查的副将刘遇,便打起精神问道:“刘遇,你有何事禀报?”
  刘遇行礼答道:“启秉大人,昨晚卑职在汴河查得以巨木扎成的大木筏五十余只,皆是采至秦陇的上等木料。”
  “朝廷早就颁布律条,严禁私人贩运秦陇木料,你将其没收充公即可。”
  刘遇走近李万超,压低声音道:“大人,事主身份非同寻常,乃宰相府管家赵万全。据他说,这批木料是为宰相府扩建而特意采购的,希望我们能够放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万超听说是赵普家的木料,不禁有点兴奋。他站起身来,在公堂上踱来踱去,脑子里格外活跃,刚才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赵普为人素来严厉刻板,丝毫不讲情面,李万超曾因嫖妓受过他的训斥,并被他罚了两个月的俸银。李万超一直心怀不满,只不过地位相差悬殊,实在无法泄愤而已。
  现在赵普不再像以前那么受皇上器重,正好又出了这事,岂不是天赐良机吗?况且卢多逊与赵普势同水火,这已为朝野所共知。假如将此事报告卢宰相,他一定会禀奏皇上。这样一来,既出了胸中的闷气,又可让卢宰相满意,真可谓一举两得的良策。没准儿卢宰相将来一高兴,重用提拔自己亦未可知呢!
  主意一定,李万超停下脚步,对刘遇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速速回去,将木筏并赵万全扣押起来,等待处置!”
  “李大人,赵宰相权倾天下,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刘遇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只管放心去办,出了事有我顶着呢!”李万超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待刘遇一走,李万超立即坐着轿子,赶往卢多逊的府邸,将此事详细地告知他。卢多逊一听,火速前往皇宫,向赵匡胤禀报。
  赵匡胤若有所思地听卢多逊说完,脸色平和地说:“赵普的住宅太狭小了,他向朕提出扩建的要求,朕也表示同意,将皇宫的几亩菜圃,赐给他作为宅基。他从秦陇购买木料,虽然违反禁令,亦属情有可原。卢爱卿,你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卢多逊见赵匡胤没有表现出他预期的恼怒,连忙说:“皇上,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此番所扣木料,数量巨大,几乎可建一座皇宫。区区赵府,哪用得了这么多木料?据微臣调查所知,多数木料,都被以高价售给城中那些富商大贾,以牟取暴利。可惜啊,赵宰相才智过人,德高望重,惟有将那钱财看得太重,确实令人叹惋!”
  “爱卿所言可有凭据?”赵匡胤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皇上,微臣所言句句不虚。赵府管家赵万全,还在京城开了数间货店,将各类物品售给朝廷各部,真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只不过瞒着皇上罢了!”卢多逊知赵匡胤气恼,不失时机地又补了两句。
  卢多逊所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赵普有个侄子叫赵万全,爱财如命,他背着赵普开店,利用宰相的招牌赚钱,早已弄得满城风雨。这次从秦陇购木料,他又借机多购数倍,想获取厚利,却没想到被巡河官兵查获,捅出一个天大的漏子。
  第二天,赵匡胤派人核查,果然俱是实情,不由得大发雷霆,便要将赵普革职查办。幸好赵光义、吕余庆、张琼,一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到皇宫,三个人轮番劝说,甚至不惜以辞官相要挟,赵匡胤才勉强作罢。最后,下令将所有木料充公,将赵万全逮捕下狱。
  从此以后,赵普更加被疏远。朝政大权慢慢落到了卢多逊手中。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接连刮了几天西北风后,天空中飘起了小雪。天气十分寒冷。
  封丘门边,卢府的书房里,卢多逊正手执狼豪,在黄色的毛边纸上,写下一行行漂亮工整的小楷,那是钦定编修《开宝通礼》的草稿。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握笔沉思,写了约一个时辰,这才感到寒意。他放下毛笔,搓了搓双手,走到炭火边坐下,一股暖意立即弥漫了全身。
  自从担任参知政事以来,卢多逊如鱼得水,深得皇上宠信,身居翰林,掌管机务。上次抓住赵万全私运木料,大做文章,使赵普威信扫地,颜面丢尽,想来真是解恨。如今赵普徒有宰相虚名,基本上赋闲在家,不理朝政,而吕余庆奉旨编撰《五代史》,无暇它顾,自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风光!
  可惜的是,女儿卢萍嫁给皇子德昭后,至今未有一男半女。哎,假如萍儿争点气,替皇室生下龙种,将来德昭继承皇位,那我卢家可立于不败之地了!转念又一想,如果这皇位,果真按老太后的意思传给赵光义,那自己可就不妙了。赵光义对自己显然很有戒心,甚至有点反感……卢多逊心里有点沉。
  正当他在炭火边胡思乱想,一个家人进来禀告:“大人,吴越王派人送来十坛海鲜,请大人过目。”
  却说唐代末年,趁着黄巢之乱,杭州人钱僇占据两浙,立国号为吴越,以杭州为西府,越州为东府,传两代而至钱俶。这钱俶倒也颇为精明,他审时度势,知宋朝强盛,吴越乃海隅之国,终难相抗,一登基便确立了亲宋的基本国策。
  从赵匡胤登基为帝开始,他就年年向宋朝进贡金银、宝物,并接受宋朝封号,颇得赵匡胤的欢心。为了巩固两国之间这种亲密的关系,钱俶还每年给朝中重臣送上一份礼物,这已成为一种定例。因所送礼物大多是些吴越的特产,价值并不昂贵,所以朝廷从不过问,大臣们也往往不以为意。
  然而最近几年,钱俶逐渐做了些手脚,在土特产中藏着金银珠宝。试想那为官者有几个不贪?何况是拿了白拿,谁也不知道。于是,所谓吴越特产,已有了特殊的含义。
  卢多逊出了书房,在客厅中等候的吴越使者,急忙躬身施礼:“宰相大人,敝国僻远穷厄,无以为敬,区区数坛海鲜,还望大人笑纳。”说着,用手揭开其中一口坛子的木盖:“请卢大人过目!”卢多逊弯腰一看,坛中哪有什么海鲜,分明是一坛黄灿灿的瓜子金!那瓜子金成色足,质地佳,堪称金中极品。
  卢多逊心中会意,微微一笑,直起身来问道:“此等海鲜,都送了朝中哪几位大臣?”
  “回宰相的话,按敝国主的吩咐,暂时只送三位大人。吕余庆大人和卢大人的已送到,惟剩赵普大人的尚未送去。车子就停在门外,在下即刻前往宰相府。”
  “送往赵府的亦是同样的海鲜吗?”卢多逊又问。他在“同样”二字上,故意顿了顿。
  “非也。三年前因送此类年礼,遭宰相斥骂,尔后再也不敢造次,每年所送皆为鱼虾之类。”
  使者对卢多逊谄媚地笑了笑:“赵宰相为人过于苛刻,何曾有卢大人这般随和?难怪皇上不喜欢他了!”
  卢多逊眉头一皱,沉思一会儿说:“天气这么冷,你们一路舟车劳顿,确是辛苦了,不如将门外的弟兄唤进来,去厨房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再走,如何?外面的车物,我自会吩咐家人看管。”
  使者自然十分欢喜,连忙说:“谢大人,谢大人!”
  待他们进了厨房,卢多逊立刻吩咐几个家人,悄悄将厅中的十个坛子搬出去,换掉了车上那十个装着真正海鲜的坛子,照原样捆好。那几个使者还在喝酒烤火,丝毫没有发觉。
  当吴越使者带着几分醉意,押着车子前往宰相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卢多逊暗自得意:“赵普老匹夫,此番我看你怎么辩解?”估摸着使者一到赵府,他也立即坐着轿子,进宫去见皇上。
  卢多逊的话令赵匡胤将信将疑。为了证实真假,他当即命侍卫备好车驾,直驱宰相府。
  皇上的御驾抵达赵府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吴越使者刚刚走了不久。
  赵普听说皇上驾临,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年多来,皇上的有意疏远,处处牵制,他当然心知肚明。这次皇上突然驾临自己的府邸,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赵普带领家人到大门口,迎接皇上。行过君臣之礼,便陪着赵匡胤向厅中走去。
  赵匡胤乃是有备而来。一进客厅,看到走廊上摆着一溜的瓦坛,阴沉着脸问道:“赵爱卿,这些瓦坛倒是式样古朴,不知里面所装何物?”
  “哦,那是吴越王派人送来的海鲜,还未及贮藏。”
  赵普近来身体不适,加上朝中卢多逊的步步紧逼,心情烦躁,吴越使者来时,他以为是照例文章,连看也没看。赵匡胤这么一问,他立刻意识到:莫非其中暗藏玄机?赵普突然感到后背涌上来一股凉意。
  “是何海鲜?不妨尝尝!”赵匡胤拼命抑制心中的恼怒。
  “无非是些鱼虾罢了!”
  赵普命人抬过一坛摆在厅中,取掉木盖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里面竟然全是上等的瓜子金!
  赵普的心怦怦直跳,张口结舌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赵匡胤冷笑一声。下令将余下的瓦坛全部搬进来,一一检查,果然坛坛如此。他冷着脸说:“人言赵普嗜财如命,诚哉斯言!--赵爱卿, 你还有何话可说?”
  “陛下,此事臣确不知情!”赵普惶恐不安地回答,那张憔悴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赵匡胤横眉怒目,直视赵普:“不必解释!定是那吴越王知道,朝廷大事都由宰相一人决定,所以才赠此厚礼了!哼,你就守着这些黄金,当你的富翁吧!--回宫!”一甩袖,转身就往门外走。
  “陛下,请听臣解释!”赵普紧步赶上,欲拦住赵匡胤。但此时赵匡胤气愤已极,根本不愿意听,猛地推开赵普,径直回了皇宫。
  赵普怔怔地看着赵匡胤的背影,半天一动不动。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第二天一早,赵普忐忑不安地来到广政殿,手执笏板,依班次站在群臣首位。他的左侧是卢多逊,一见面,卢多逊朝他诡秘地笑了笑。赵普心中不禁一阵发毛,不知他又使了什么歪心眼。
  赵匡胤登上御座之后,群臣叩首行礼,值班内侍拉长声调喊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声音刚落,卢多逊一步上前,奏道:“启禀陛下,臣有事上奏。宰相赵普,私贩秦陇木料,违反禁令;放纵亲侄开店,与民争利;又收受吴越重金,贬损国格。赵普身为宰相,屡违国法,臣以为不可姑息。望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卢多逊会公开弹劾赵普。沉默了一会儿,又有礼部侍郎王明、殿前侍卫御史李莹上奏,检举赵普贪赃枉法,要求皇上依法处置。
  卢多逊与赵普的矛盾,文武大臣无不知晓;而且卢多逊现在乃是皇子岳丈,日益为皇上所倚重,人人心里都雪亮。大凡官场上的人,趋炎附势是其本性,保住头上的乌纱帽,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什么明镜高悬、正大光明,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纯粹是说给别人听的。
  更何况那卢多逊、王明、李莹敢于这样做,必定有所恃,说不定还是皇上的授意呢。如此权衡利弊,大臣中尽管有人心里同情赵普,却不敢出来说话,惟恐惹祸上身。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都投向端坐在御座上的赵匡胤。
  赵匡胤的身躯略显得有些臃肿,他双手搭在御座两侧的扶手上,神情肃然道:“赵普身为宰相,贪赃枉法,目无君上,确系实情。本当从严处置,朕姑念他乃开国功臣,从轻发落,故仅革去其宰相之职,外调为郴州节度史,限半月之内离京,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赵光义上前道:“陛下,赵普之亲侄犯法,他固然难辞其咎,但毕竟非本人所为。而且赵普年过半百,体力衰微,如何抗得住郴州那湿热瘴气?还请陛下以宽大为怀,让他留在京城,安享晚年吧!”
  “朕未将他交付刑吏,已是网开一面。若再姑息,其如国法何?朕意已决,无须多言!”
  接着吕余庆、王延嗣等大臣,又出列为赵普求情,皆遭拒绝。
  卢多逊心中暗喜,却故意做出一副严肃凝重的样子。
  赵普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从刚才的架势,他就知道,皇上其实并不一定就真的相信卢多逊,但要除去他的宰相之职,却是一定的。事已至此,难有转圜余地,也就听之任之。
  眼看此事已成定局,忽听到有人高喊:“卢多逊,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挟私报复,陷害忠良!赵宰相乃我朝开国勋臣,功昭日月!你这个小人却只知逞其口舌,搬弄是非。我大宋的朝政,总有一天会坏在你的手中!”
  大家一看,原来是殿前都指挥使张琼。他怒目圆瞪,指着卢多逊,咬牙切齿地斥道:“赵万全私运木料,擅自开店,关宰相什么事?你故意混淆事实,欺蒙陛下,居心何在?我……我要打死你这个奸贼!”他越说越激动,扬起拳头,向前猛扑过去,吓得卢多逊连退数步。
  “张琼,你不要胡来!堂堂广政殿,岂容你如此放肆!”赵匡胤生气地喝道。
  张琼止住脚步,腾地转身,大步走到殿前,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道:“陛下,赵宰相二十年来,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朝野共知;卢多逊为人阴险,弄权耍奸,居心叵测,明眼人谁不知晓?为何陛下只信奸人的一面之词,却听不进忠臣的陈说呢?难道陛下真的得了新宠,就忘了旧知吗?臣委实感到寒心!”
  “大胆!”赵匡胤何曾受过如此顶撞?不禁拍案而起,浑身发抖,指着张琼说:“赵普收受吴越重金,乃朕亲眼所见,哪里冤枉了他?莫非依仗旧臣的身份,便可以胡作非为不成?你再胡言,朕连你一同处罚。快下去!”
  “不,臣绝非胡言!陛下,你自己看一看,这满殿的大臣当中,当年跟随你南征北伐、开创天下的尚有几人?如今连赵宰相也要被逐走了。陛下,你……你如何忍心哪!”张琼跪在殿前,泣不成声。
  “张琼,你真是……真是目无君上,胆大包天!来人啊!把张琼拉下去,打入大牢!”
  赵匡胤气急败坏地喊道。
  张琼猛地站起身,昂起头说:“陛下!臣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所赐,现在就还给你吧!”说完,奋力朝殿前廊柱上撞去。
  站在前排的赵光义一看大事不好,慌忙过去阻拦,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听 “砰”的一声,张琼的头碰到了廊柱上,鲜红的血迸射而出,溅得殿前到处都是。张琼挣扎着,还想再次撞去,被赵普等人拼命抱住。
  张琼倚在赵普怀中,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说:“宰相,你……你……要多保重,陛下终有一天会……会明白的!”头一耷拉,昏厥过去。
  赵匡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快步走下龙椅,上前低唤一声:“张琼,我的好兄弟!”泪水潸然而下。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赵匡胤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当他看到张琼浑身是血,昏倒在赵普怀中时,觉得心惊又心疼。
  张琼是他最喜欢的爱将。且不说他所立下的战功,便是数年前在延福宫拼死救驾,几乎丢了性命,就足以令他终生感铭了。
  “来人哪!快将张琼抬至偏殿,叫太医好生医治!” 赵匡胤大声喊道。
  张琼被抬下去之后,赵匡胤重登御座,铁青着脸,对惊魂未定的文武大臣宣布:“张琼无礼之举可赦,赵普枉法之罪难饶,外调郴州,不可更改。退朝!”
  半个月后,开封城南熏门外,赵光义、王延嗣等大臣,冒着大雪,为南去的赵普送行。
  大雪漫山遍野,天地间一片白色。赵光义手持酒杯,对赵普说:“宰相此去,路途遥远,风恶天寒,务必好生将息,保养身体。异日风消雨歇,国家朝政,还有赖于宰相主持指点。宰相千万不可消沉!”
  赵普淡然道:“吾本清流山一介草民,蒙陛下不弃,在朝廷为相十余年。如今虽远赴岭南,犹为节度使,乃一方长官,衣食无虞,何至消沉?”
  “宰相有此豁大胸怀,在下就放心了。不知宰相对朝廷大事,还有何指点?”
  赵普沉吟片刻,郑重地说:“吾有此劫难,固其命也,实不足虑。倒是当前内外政事,确有堪忧者,那吴越钱俶,一心内附,难以为患;然那江南后唐李煜,虽然表面顺从,暗中却在策划攻守之计,大将林仁肇通治兵之道,尤为心腹大患。又北汉凶顽,辽人强悍,宜先防御,待平江南后而图之。朝中卢多逊固然险诈,但吕余庆持重,陛下英明,亦不致造成大咎。另有一事,吾一直耿耿于怀,然未敢与陛下言……”
  “何事令宰相如此顾虑?”赵光义见他欲言又止,追问道。
  赵普将赵光义拉到一边,轻声说:“太后临终时,曾与陛下有金匮之盟,令传位于你。你还记得吗?”
  赵光义点点头,面无表情。
  “转眼已过了十多年,皇嗣至今仍未确定。眼下皇子德昭已然长大,朝野疑惑,更有卢多逊,怀有不测之心。吾担心此情稍有不慎,将导致大乱。你宜早做筹划也!”
  赵光义若有所思,望了望赵普,却什么话也没说。
  赵普转过身来,面对城门,颇为伤感地说:“吾观陛下日夜操劳,身体日衰,精神远不如前。臣此番南行,恐怕一时难返京城,还望你勤于政事,多为陛下分忧。唉,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惜哉!惜哉!”说到动情处,不禁哽咽唏嘘,老泪纵横。
  良久,赵普方才止住泪,撩开裘皮大氅, 跪在雪地上,对着皇宫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轻声道:“陛下多多保重,臣告辞了!”
  祈毕,与诸大臣、故友拱手作别,含泪登车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犹如玉龙满天飞舞。
  赵光义等人伫立在风雪中,望着车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雪花之中。
  卢多逊的父亲卢亿,当时已退职在老家,他得知赵普被贬外放之事,写信训斥卢多逊:“赵普乃开国元勋。小子无知,轻诋先辈,吾不忍见卢氏灭门之祸也!”只过了半年,竟郁悒而终。
  卢亿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四年之后,赵光义登上皇位,将赵普召回,不久又任他为相,重掌朝政大权。而卢多逊却日渐失势,最终被贬往海南,于贫病交加中,死于天涯海角。
  而赵普此去郴州,果然再也没见过赵匡胤。待他重返中原,只能叩拜宋太祖的陵墓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在操纵着人世间每个人的命运。
  
 第三十二章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开宝六年春天,淮水两岸,已是青翠一片。几阵桃花雨过后,水位迅速升高。浑浊的河水漫过堤岸,随心所欲地填平近岸的洼地,河面显得十分开阔。
  烟雨迷茫之中,一艘宋朝的战船,行驶在淮水中游,在执行每日例行的巡逻。船上的头领叫张平,沧州人士,满脸的络腮胡子,左眼在作战时被射瞎,将士们都称他为“独眼龙”。
  张平披着蓑衣,站在甲板上眺望。忽然看到一艘大船迎面驶来,定睛一看,认出是江南的巡逻船,不禁心血来潮,想搞个恶作剧,一招手,命令舵工朝来船直驶过去。
  江南巡逻船是逆流而行,船头的舵手见宋船直冲过来,脸都吓白了,连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舵板打向一边。两船靠近,船头刚好错开,宋船擦着江南船的左弦飞快地掠过。由于舵打得太急,江南船上数十名军士来不及提防,一个个歪倒身形,狼狈不堪,有的甚至掉进了水里。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对方船上传来阵阵嘲笑声和辱骂声。
  江南船上的头目叫朱三,他揉着额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双眼冒火,几步窜上船头,对舵工吼道:“掉头,快掉头!日娘贼,老子宁愿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士兵们也纷纷摩拳擦掌,要与宋兵决一死战。
  原来,平日里双方在淮水巡逻,宋军就仗着强大的军事优势,经常对他们故意刁难,谩骂更是家常便饭。弱小就意味着忍让。为了息事宁人,他们忍辱含诟,压抑着心中的怨愤。可是,他们毕竟是血性汉子,忍耐总有个限度。长期的屈辱忍让,酝酿、转化为一股格外强烈的反抗意识,在此刻猛然迸发出来。
  江南船迅速掉头,几十名军士拼命划浆,很快接近了宋船,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去。
  宋船上的士兵根本没有提防,船弦被对方装有铁板的船头,撞开了一个大缺口,船身即刻倾覆。宋兵乱成一团,纷纷跳入河中,向北岸游去。红了眼的江南士兵操起弓箭,追射水中的宋兵。除了几个水性极好的得以侥幸逃生外,其他宋兵全部丧生淮水,连尸首也给激流冲走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初闻大为震惊,既而却高兴地说:“好,好!天助我也!”
  吕余庆在旁边大惑不解,问是何故。
  赵匡胤笑道:“收复江南是早晚的事。朕所忌惮者,惟江都留守林仁肇也。江南的淮水防务,均由林仁肇负责。朕借此事件,逼江南主杀了林仁肇,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则取江南不足忧矣!这不是天助我大宋吗?”
  “陛下怎知江南主定会接受呢?”吕余庆又问。
  “那后主李煜,生性懦弱,耽于诗词歌赋,无心朝政,手下一帮大臣陈乔、张洎、皇甫继勋等,胆小如鼠,而且皆忌恨林仁肇。只要朕软硬兼施,晓以厉害,李煜必杀林仁肇!”赵匡胤胸有成竹地说。
  次日,赵匡胤写了一封亲笔信,令人火速送往金陵。信中不外乎对淮水事件表示极大愤慨,措辞激烈地要求杀掉主将林仁肇,否则宋军将兴兵南下,直捣金陵!
  正当赵匡胤处心积虑地要除去林仁肇,为夺取江南扫平障碍时,江南主李煜却是另一种心境,他正为新得的美人而心醉神迷。那美人不是别人,而是皇后周氏的亲妹妹。
  小周后年方十八,不但容貌美丽,而且秀外慧中,精通音律,擅长歌舞。李煜借姻戚为名,召她入宫,密与交欢,又听她弹琴一曲,不禁击节叹赏,于是将她留在宫中,朝歌暮舞,爱之异常。皇后渐遭冷落,郁郁谢世,她的妹妹顺理成章地继立为皇后,世称“小周后”。
  赵匡胤的亲笔信送来时,李煜正命小周后试奏他特意为她新填的《菩萨蛮》,其词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李煜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周后弹唱,随手接过内侍呈上的信函,扔在几案上。直到一曲唱毕,才打开阅读。及至读罢,脸色陡变,挥手叫殿中众人离开,传令陈乔、张洎、皇甫继勋、潘佑等人,火速进宫,商议对策。
  陈乔、张洎、皇甫继勋、潘佑等重要大臣急忙赶到殿中,只有徐铉因母亲去世,奔丧未归。
  李煜将赵匡胤的来函交众臣传阅,苦着脸说:“宋主以淮水事件为借口,逼朕处决林将军。林仁肇乃我朝骁将、朕的股肱之臣,朕焉能忍心杀之?然非如此,强宋一旦大举入侵,江南危矣。此事实在令朕左右为难!诸位爱卿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几位大臣读完信函,互相看了看,谁也不吭声。
  李煜见此情景,催促道:“诸位爱卿,你们看如何处理?”
  众人都望着宰相陈乔。陈乔无奈,只好上前说:“陛下,臣以为处事当以国家为重。林仁肇平时不听劝告,不自量力,纵容部下与宋军相抗,终于酿成了今天的祸患,危及国家,着实令臣痛心!”
  “那陈爱卿以为该怎么办呢?”李煜见他仍未明确表态,焦急地问。
  皇甫继勋见陈乔吞吞吐吐,脱口说道:“林仁肇素以血性男儿自诩,如今惹出祸端,理应自己承担后果,以免危害国家!”
  “狗屁!宋主逼杀林将军,分明是忌惮他的威名,欲借机除之,其用心昭然若揭。陛下,林将军决不可杀,否则正中了宋主的圈套!”潘佑态度鲜明,坚决反对。
  “哎,徐爱卿不在,朕不知如何决断!”李煜望着众人,神色黯然。
  “陛下万勿犹豫!宋朝兵多将广,宋主雄才大略,与之相抗,必然师败国亡。若牺牲一个林仁肇,换取江南军民的安宁,又何足惜哉!”陈乔见李煜还不表态,接着说:“陛下如不忍为之,臣愿代陛下草诏书一封,令林仁肇以国家为重,自行了断。如何?”
  正如赵匡胤所料,李煜畏宋如虎,读了来函,就存了舍林仁肇以求苟安的念头,只是于心不忍而已。现在听了陈乔的一番话,也就顺势答应:“好罢,爱卿看着办吧!”
  潘佑急趋殿前,跪在地上哀求道 :“陛下,林将军不可杀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
  李煜脸一红,有些生气,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
  潘佑心知再说无益,站起来仰天叹道:“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国亡有日矣!”接着狂号三声,径直离去。
  林仁肇接到诏书,悲愤欲绝,徘徊良久,挥毫在室中墙写了十六个大字:“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奸臣误我,夫复何言!”掷笔拔剑自刎。一代名将,就这样含恨去了黄泉。
  不久,潘佑因诋毁君上,也被腰斩于市。
  徐铉在家中守丧,得知林仁肇死讯,喟然叹道:“江南本弱小,现又自毁长城,焉得久安?”
  李煜逼死林仁肇,心怀愧疚,于是诏令,厚葬林仁肇尸体,用檀木匣装其首级,遣专使火速送往开封。
  赵匡胤见林仁肇已死,得意之余,更加瞧不起江南主李煜,在讲武殿接待唐使者,口气强硬地说:“汝主杀林仁肇,以明归附中原之心,朕深感欣慰!回去转告汝主,朕正在京城修建集贤宅,以赐诸位藩王。待落成之日,再邀汝主北上,届时望不要推诿!”来使唯唯应诺而去。
  半个月来,赵匡胤日夜操劳,忙于政务,尤其是制订对江南用兵的前期规划。这一天,赵匡胤在御书房对着江南地形图出神,他在思考由谁担任出征江南的统帅。这是统一南方的关键一役,只要攻取江南,吴越即为囊中之物。如此重任,必须选择一位智勇双全、忠诚可靠的主帅。当年令王全斌率军入蜀的教训,实在太大了!他反复权衡,朝中将领,惟有曹彬可担此任。
  唉,假若韩令坤不坚持赋闲该多好啊!正在惋惜,宫中总管张公公推门进来,赵匡胤眉头一皱,问道:“你有何事?”语气明显不悦,他不希望此时有人随意打扰他。
  “启禀皇上,适才韩府来人报信,说韩令坤将军背部旧伤发作,于昨晚谢世。奴才不敢耽搁,故赶紧禀告皇上,请皇上明示赐予奠仪的具体数目。”
  “你……你说什么?”赵匡胤下意识地问道,丝毫没有听到张公公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双目定定地盯着那张白皙却皱缩犹如核桃的脸,嘴里喃喃说道:“大哥去了,如今连二哥也去了。果真是四大皆空,烟消云散……”
  突然间,赵匡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张公公慌不迭地走上前去,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握拳在他后背轻轻捶着。
  赵匡胤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似乎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而胸口则隐隐作痛,好像堵着一块巨石。赵匡胤捂着胸口喘息几声,忽觉喉咙一痒,不由自主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将桌案上那张江南地图弄得狼藉不堪。紧接着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林仁肇被逼自刎后,赵匡胤本来打算马上发动江南战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闻知韩令坤的死讯,赵匡胤悲痛过度,以致呕血不止,身体时好时坏,前前后后病了半年之久,江南战事也就延搁下来。
  一直到了开宝七年五月,赵匡胤基本痊愈,才又开始筹划南征之役。正在此时,江南主李煜遣使前来开封,向朝廷进贡方物,同时请求放还其弟李从善,让他们兄弟团聚。
  赵匡胤正愁没有出师之名,便对来使说:“既然汝主思念兄弟,为何不来京城相见?况且朕已建成集贤宅,可供汝主居住。汝主宜速来京城!”于是派知制诰李穆为特使,与来使一道前往江南,召李煜入朝。
  半个月之后,李穆抵达金陵,宣谕宋主圣意。李煜思弟心切,未及细想,便欲动身北上。陈乔劝道:“臣受先帝顾命之恩,陛下若往,必致扣留,其如社稷何?臣虽死无以见先帝于地下也。陛下绝不可行!”
  张洎等人也纷纷劝李煜切勿轻往,李煜本是个没主见的人,便放弃了原来亲往开封的打算。
  李穆得知后,求见李煜,暗含机锋道:“入朝与否,国主自己决定。然宋廷甲兵精锐,物力雄富,恐不易抵挡也。国主宜思之,以免造成千古遗憾!”
  李煜答道:“江南偏居一隅,谨事大朝,希望能苟延残喘,如此而已。现寡人有疾在身,无法入朝觐见陛下,还望先生代为致歉。若先生苦苦相逼,寡人惟有以死报之!”
  李穆软硬兼施,皆无效果,又在金陵滞留数日,见李煜留意颇坚,只好返京复命。赵匡胤接着又令梁迥出使江南,重申如果不入朝的后果,李煜仍然不为所动。
  九月,赵匡胤向天下发布文告,称江南主李煜拒不接受天朝之命,内怀异心,故兴兵讨之。一时之间,四海震动。
  深秋时节,天空高远,雁阵惊寒。开封城南的郊野,十五万禁军将士,肃立于东北风中。旷野上,千百面旌旗猎猎翻飞,千万匹战马声声嘶鸣。临时搭起的阅兵台上,赵匡胤在众将的陪同下检阅军队。
  望着台下十余万威风凛凛的虎贲之士,感受着大批人马混杂而成的那股独特的气息,赵匡胤热血沸腾,两眼炯炯发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就连两颊下垂的赘肉也绷得紧紧的。他挺直身躯,目视前方,向台下挥手致意。将士们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犹如阵阵骤起的惊雷,传向四面八方。
  赵匡胤转过身来,对主帅曹彬说:“曹爱卿,江南之事全部委托给你。切勿妄开杀戒,暴掠生民;务必先广威信,使自归顺,无须急击。金陵城破之日,尽量不要屠戮;李煜一门,尤其不可加害。若能平江南而少杀戮,凯旋之时,朕便封你为相。爱卿好自为之,勿陷朕于不仁也!”
  曹彬一一承诺。赵匡胤从随身侍卫手中拿过一把精致的宝剑,赐给曹彬道:“爱卿,朕赐汝此剑,副将以下,不听命者,斩之!”
  曹慌忙跪下,双手郑重接过:“多谢陛下信任。臣等一定同心协力,早日攻克江南,不负陛下厚望!”副将潘美、曹翰等人见此光景,不禁失色悚然,表情严肃起来。
  赵匡胤扫视了一下数十员大将,挥手道:“出发罢!“曹彬手执令旗,在空中挥三下,大军出发了。人马和战车组成的洪流,挟着威严与力量,向南滚滚推进。它将摧毁一切敢于阻挡它的障碍,赵匡胤深信这一点!他的目光越过行进中的人流,投向南方那深邃渺远的天宇。
  曹彬率宋军浩浩荡荡开往荆南,然后折而向东,接连攻下池州、铜陵、当涂,进展颇为顺利。然而再向前去,便是宽阔的长江天堑,它像一条强悍不羁的巨龙,横亘在宋军面前。江南主正是凭借这道天险,才敢于对抗宋朝。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天然的屏障之上。
  不过,曹彬并不以此为忧,因为赵匡胤早在数年之前,就罗致了一位能人,为大军过江做好了准备。这位能人就是池州人樊若水。
  樊若水本江南子民,因为参加南唐的进士考试,屡试不第,不免心灰意懒,生出许多怨恨,反复思量,便投奔了宋朝。
  樊若水隐居在当涂西北的采石矶,借钓鱼为名,测量江面的宽度。他曾从南岸系着长绳,用小船引至北岸,往返数十次,尽得江面尺寸,不失毫厘。他又精心绘制长江地形图,标明各处险要。当他得知宋朝准备对江南用兵时,立刻前往开封,上书言江南可取的情况,并献上长江地形图。
  赵匡胤当时正在筹划江南战事,马上召见樊若水。樊若水将自己所知,悉数说出,建议在采石矶江面,用小船搭建浮桥,以跨越长江天险。朝中大臣都认为长江江阔水深,自古以来无此先例,不可贸然为之。赵匡胤却认定此计可行,当即赐樊若水同进士出身,为右赞善大夫,令他速往荆南,造黑色、黄色小舟各二千艘,筹办浮桥事宜。
  却说曹彬率大军来到采石矶,在长江北岸扎下大营,立即派人往荆南,通知樊若水,约定三天后搭建浮桥,以便大军过江。
  长江水滔滔而来,在采石矶形成一个水湾。这里水位虽深,但水流相对缓慢,且南岸无敌军防守,实为渡江的最佳位置。
  那一日,适逢天气晴朗,风烟俱静。四千艘小船编好号码,装着竹、索和木板,泊在北岸。每舟两名军士,手持轻浆,听候调遣。
  当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曹彬、潘美、樊若水等人来到江边。樊若水挥动手中令旗,军士熟练地划动双桨,依次把船身连接起来,然后再用竹、索固定。所有这些操作程序,他们已演练了千百遍,因而进行得有条不紊,灵活自如。
  当天中午,船体连接即告完成,樊若水又令军士用碗口粗的长竹、索,顺着船头、船尾,由南岸到北岸,将四千艘小船系牢、加固,使之浑然一体,再铺上木板。一道贯通南北的浮桥便建成了。
  曹彬登上浮桥,走了数十步,在木板上跳了跳,果然十分稳当,心中大喜。回到岸边,他高兴地拍了拍樊若水的肩膀说:“樊先生,此次克复江南,你可是立了头功!”
  浮桥建成,曹彬传令部队渡江。潘美、曹翰率领先头部队跃上浮桥,如履平地,迅速渡过长江,占据了北岸的险要地段。
  宋军造浮桥渡江的消息传到金陵,李煜大为惊恐,急忙召集群臣会议。陈乔笑道:“臣遍览古书,从未有过在长江造浮桥的记载。长江水急,宽数百丈,仓促之间,如何建得浮桥?此必为军中讹传也。陛下无须惊惧!”
  张洎也说:“长江自古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况有数十万防守将士,宋军岂能轻易渡江?陛下不要听信那些谣言,以免自己乱了方寸。”
  江南君臣还在这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那边宋军却已击溃南岸的江南守军,然后一路横扫过来,水陆并进,攻克新寨,直逼白鹭州。与此同时,吴越王钱俶,也应赵匡胤之命,由东向西进攻,包围了常州。
  李煜君臣怎么也不相信宋军能渡过长江天险,等军情终于得到证实,江南已丧失了布防的时机。李煜虽然心怨陈乔,但于事无补,面对两面夹攻的严峻形势,赶紧派大将于禁增援常州,令皇甫继勋率兵八万,火速迎拒宋军。
  皇甫继勋一贯心惧北宋,无奈受此王命,领军出了金陵。刚行了一日,闻知白鹭洲已失,胆战心惊,驻营不进。
  当时春节将至,军中将士几乎从未经历战阵,既恋家又胆怯,无不口出怨言,士气颓废。皇甫继勋见此光景,心想出击毫无胜算,不如撤回固守。与几位将佐商量后,便率兵南撤,在秦淮河南岸建立营寨,下令毁掉河上桥梁,准备据河固守。
  皇甫继勋的退师,给宋军的进攻又一次提供了有利时机。曹彬抓这一战机,麾师猛攻,一举夺取新林港,然后马不停蹄,杀至秦淮,兵临金陵城下。
  春节期间,尽管局势紧张,江南的宫廷里,依然是张灯结彩,歌舞连台。陈乔、张洎等人明知宋军已至城外,忧心如焚,因为上次对长江浮桥判断的失误,招致李煜埋怨,现在更加不敢将实情告知,惟恐李煜发怒责骂。这样一来,深居大内的李煜,对眼前的危机毫不知情,糊糊涂涂地过了一个安乐年。
  元宵过后,李煜从春节的喜庆中醒来,仔细询问战况。陈乔见无法隐瞒下去,只得硬着头皮禀告。李煜大惊失色,在群臣的陪同下登上城墙,只见隔着秦淮河,无数宋军列栅为营,旌旗遍野,号角声声,他不禁仰天长叹:“皇甫误我,皇甫误我!”令人速召皇甫继勋进宫。
  皇甫继勋来到宫中,李煜那张白皙的脸涨成了紫色,怒不可遏地责问道:“朕将国中主力交付与你,望你奋击疆场,保家卫国,你竟敢擅自退兵,并隐情不报,你该当何罪?”
  皇甫继勋辩解道:“陛下,宋军强劲,无人可敌;我方将士军心涣散,出击徒然丧师辱命,退守犹可保存实力,以卫金陵。至于未将实情报告陛下,臣以为若惊动陛下,徒令宫中惶惧而已。陛下难道还有什么退敌良策吗?”
  “大胆!”李煜见他不仅不认错,反而口气张狂,语带讥诮,气得脸色铁青,拍案喝道:“你误国误君,还敢一派胡言!来人哪,给我施出去,斩首示众!”
  皇甫继勋并不慌张,他以为殿中大臣定会为自己开脱。谁料陈乔、张洎诸人,从未见过李煜如此暴怒,再加上对目前局势心中有愧,都不敢上前陈说,眼见那皇甫继勋被侍卫拖了出去,手起刀落,刹时身首分离。
  李煜杀了皇甫继勋,任命大将杜真主持城防,同时飞诏都虞候朱令赟,令他赶紧率领驻在上江的军队,入援金陵。那是李煜心中惟一的希望了。
  再说这边。为了让皇上及时了解前线战况,曹彬每天通过驿站,给京城送去战报,因此赵匡胤对江南战局了如指掌。
  这天傍晚,赵匡胤接到前方快信,知皇甫继勋被杀,李煜惶惶不可终日,金陵已处于宋军包围之中,于是提笔写了一纸诏令,嘱咐曹彬保护浮桥,加强对金陵的围困,暂停攻势,以逼李煜投降。写罢,他又仔细读了一遍,令侍卫用蜡丸装好,即刻送往江南。
  战争进展得颇为顺利,似乎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喜悦与兴奋,让赵匡胤感觉到一种俯瞰全局、造就历史的成就感,一种雄才伟略转化为具体效果的实现感。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心情的舒畅和放松。
  时近中秋,天气清爽,江南的群山郁郁葱葱。在广陵城边,青山脚下,隐藏着一处气势不凡的庄园,那就是江南重臣徐铉的府邸。因母亲病故,他居家已经两年。此时,他身穿素服,在房中撰写《说文解字校注》。只是宋国南渡,局势动荡,徐铉虽处山野,却心境难宁,时时牵挂着战局动态,无法专心致力于著述。
  徐铉坐在那张特别宽大的黑漆梨木书案前,右手挥毫疾书。写完一段,自觉不满意,将纸撕去,停笔伏案沉吟。正在凝神之际,一名仆人匆匆进来报告,说朝廷派人前来送信,在客厅等候。
  徐铉二话未说,快步来到厅中。
  信使是集贤侍讲周惟简,与徐铉素多交往。他见了徐铉,也不客套,递过李煜的亲笔信道:“徐兄,金陵被围数月,形势危急,陛下忧虑万分。盼兄速返金陵,共商退敌良策!““金陵被围,吾亦知情,常欲赴京为陛下分忧。然母丧在身,三年未满,轻率远游,孝心何在?”徐铉阅过书信,眉头紧锁道。徐氏是江南望族,书香门弟,格外看重孝道。
  “徐兄,国家事大,个人事小,岂能因服丧而废了君臣大义?若国家破,徐兄的忠孝何在?”周惟简慷慨激昂地劝说道。
  周惟简的话无可辩驳。徐铉反背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考虑再三,终于答应返京。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一介书生,根本无力挽回大局,但义之所趋,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李煜在议事厅召见徐铉,动情地说:“徐爱卿居丧两年,寡人如失臂膀。眼下宋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我方兵微将寡,城破便在旦夕之间。朕欲遣你为特使,前往开封面见宋主,请求罢兵,寡人愿去江南国号,年年进贡,岁岁上朝。不知爱卿能否一行?”
  徐铉见李煜衣冠不整,脸色憔悴,全没了往日那种风流倜傥的神采,不觉心中一酸:“臣受先帝与陛下的知遇之恩,常思报答。虽蒙斧钺汤镬,肝脑涂地,亦不敢辞也!”
  李煜大喜说:“朱令赟正准备率兵来援,爱卿既往开封,朕便令他暂勿行动。”
  “陛下,臣此去未必能说服宋主撤军,江南所恃者仍是援兵,为何要阻止?”
  李煜说:“爱卿前往开封求和,而我方又在调集援兵,若宋主知情而恼怒,爱卿岂不危哉!”
  徐铉肃然道:“陛下当以社稷为重,焉能因一介之使而止援军?况且臣已是花甲之年,若为国而死,留芳千古,又何足惜哉!”
  李煜听了,不禁流下热泪,哽咽着说:“寡人何幸,得此忠臣!爱卿,你要珍重,万勿顶撞宋主。和约不成,再做计较罢。”
  君臣执手,相泣而别。
  徐铉于次日动身,马不停蹄赶到开封。赵匡胤在讲武殿接见他。徐铉呈上江南主的亲笔信,请求罢兵。赵匡胤草草阅过书信,随手丢在案上,冷冷地逼问徐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彼时朕令尔主入朝,他为何抗命不从?”
  徐铉答道:“陛下征召,吾主本当应命,但因有病在身,故未成行。他如地,陛下如天;他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覆地,父乃能庇子。陛下心地仁厚,皇恩浩荡,当哀矜江南,赐昭罢兵,方是圣明天子!”
  赵匡胤笑道:“徐先生真是巧舌如簧。汝主既然事朕若父,父子本自一家,哪有南北对峙、分成两家的道理?”
  “陛下即使不矜吾主一人,亦当念及江南百姓。若金陵城破,玉石俱焚,其如苍生何?”徐铉叩首固请。
  “先生无须担忧。朕已谕令军中,不得妄杀一人。江南百姓,可保无虞!”
  徐铉还想再谏,赵匡胤不耐烦地挥手说:“勿庸多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回去转告李煜,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降。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徐铉猛地站起,勃然作色说:“陛下自称明主,吾主诚心求和,却仍要讨伐,这不是寡恩薄义吗?臣窃为陛下所不取也!”
  “徐铉,你好大的胆子!若非看在故交的份上,朕早就杀了你!”赵匡胤大声呵斥。
  “要杀便杀!臣死不足惜,惟陛下无好生之德,为史家留下口实,良可叹惋!”徐铉两眼直视赵匡胤,针锋相对。
  赵匡胤知他犯了横,说:“朕不想与你争辩。徐先生,你走罢!”
  徐铉直趋殿前,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几名侍卫拦住他,将他拽出了讲武殿。赵匡殿望着他那佝偻的背影和雪白的须发,心中感慨不已,连忙吩咐内侍赶上去,叫侍卫千万不要为难这位耿直的老臣。
  徐铉求和不成,只得返回金陵复命。李煜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每天在宫中求神拜佛,祈望朱令赟的上江兵早日到来,以解金陵之围。
  然而,李煜最后的希望也很快破灭了。那朱令赟早就接到了李煜的诏令,但迟迟没有进军。常言道:树倒猢狲散。他明知江南势弱,朝不保夕,自己手握重兵,称得上是一枚举足轻重的筹码,岂肯轻易下注?他按兵不动,足足观望了十个月,见江南败局已定,才向宋军主帅曹彬投降,以十万之众换取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同时也将李煜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朱令赟投降之后,曹彬知破城的时机已经成熟,遣使者劝李煜说:“事已至此,城必破矣。君宜早定良策,以免生灵涂炭!”
  李煜接到最后通牒,犹豫数日,未作应答。曹彬等了几天,决计攻城。他召集全军将校于辕门,手持皇上所赐御剑,厉声告诫道:“大军出师之日,皇上宣谕我等,不得妄杀一人。今李煜不降,破城在即,希望你们入城之后,对部下严加管束。若有滥杀,请视此剑!”遂令众将焚香为誓,这才麾兵攻城。
  金陵被围日久,城中军民粮尽物绝,不堪其苦,早已人心涣散,甚至有许多将士,在盼望李煜尽快投降,谁还会全力守城?因此不到三天,城门告陷,宋军如潮水般涌进金陵,江南兵纷纷弃械乞降。
  曹彬命令部队守住城中各处要塞,封库安民,然后亲率精锐,包围江南主皇宫,叫皇宫卫士通告李煜,速速出来投降。
  李煜与数名大臣及宫女嫔妃,闻知城破,既而听到宋军进城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明白大势已去,一个个面无人色,垂涕相向。不久又闻人喊马嘶,不禁颤栗失色,惊惧惶恐,那些嫔妃则花容失色,哭作一团。
  陈乔平日执掌朝政,独揽大权,此时见城破国亡,君主临难,而自己计无所出,又愧又恨,扑通一声,跪在李煜面前,老泪横流道:“陛下,今日国亡,皆臣等之罪,愿加刑戮,以谢国人!”
  “此乃天数使然,你死了于事何补?”李煜眼睛红肿,神色凄然道。
  陈乔顿首说:“陛下不杀臣,而臣有何面目复见国人!”倏地起身,奋力向殿中廊柱撞去,顿时毙命。
  众人正在悲伤慌乱,侍卫进来告知曹彬之意。李煜仰天叹道:“唉,悔不该杀了林仁肇与潘佑!”可后悔归后悔,还是立刻取笔写了降表,叫宫中总管拿出国玺与江南图籍,率群臣出宫去见曹彬。
  曹彬下马接过降表、国玺、图籍,好言抚慰道:“既已纳降,你我便是同僚。陛下反复谕告,须保证你的安全,你自可放心。你回宫收拾行装,召集大臣,两日后在城外码头汇集,由水路赴京。如此可好?”
  “将军能否宽限几日,让罪臣告别先人陵墓?”
  “不行!大军南征旷日持久,陛下令我等克城即归,岂能一误再误?”曹彬一脸肃然,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煜君臣去后,潘美满脸疑惑地对曹彬说:“曹兄焉得放李煜回宫?若他自戕,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煜优柔寡断,贪生怕死,既已乞降,必不会自杀。潘兄无须多虑!”
  果然,两天之后,李煜与江南旧臣及子弟共二百五十四人,按时来到江边码头。曹彬一一清点,突然问道:“徐铉何以未到?”
  “徐铉现仍在广陵家中,为母守丧,故未能赶到。”李煜回答。
  曹彬沉思一会儿,唤过一名将领,令他率两百禁兵,速往广陵礼请徐铉,另乘船赴京,并郑重交代:“尔等对徐先生一定要以礼相待。陛下曾说,江南诸臣,惟徐铉与林仁肇可称俊彦也。异日必得大用!”
  张洎、汤悦等一班江南降臣听了,不禁垂首默然。正是江南的雨季,淫雨霏霏,更显得一片愁云惨雾。李煜带着自己的嫔妃和大臣,一路迢迢赶往开封。就在赶往开封的路上,漫天的烟雨弥漫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而这些不过是他生命中苦难的开始而已。
  开宝九年正月,春节过后不久,曹彬率大军凯旋。赵匡胤在明德楼接受献俘,宣诏赦免江南君臣之罪,接着册封李煜为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册封李煜妻为郑国夫人,赐居集贤宅,其他官属一律量才授职。李煜君臣惶恐受诏,俯伏谢恩。
  江南自李升篡吴,至李煜灭亡,共历三世、四十八年而亡。
  赵匡胤知李煜藏有大量书籍,特令曹彬将其妥善包裹,悉数运回开封。这些宝贵的文献,为后来宋太宗赵光义诏编《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大型类书,提供了极大便利。
  献俘次日,赵匡胤在讲武殿召见南征军主要将领。曹彬、潘美皆着戎装,同往见驾。潘美带着几分艳羡的口气说:“此番平江南,曹兄功昭日月,举世无双。陛下曾许以宰相之职,真是可喜可贺!”
  曹彬答道:“潘兄所言差矣。江南之役,全凭皇上调度,诸将奋发,乃成其事。况且宰相品高权重,岂可轻易授之乎?”
  潘美大惑不解,追问其故。曹彬微笑说:“太原未平耳!”
  两人来到讲武殿,赵匡胤满面春风,褒奖诸将功劳,对曹彬说:“爱卿攻取金陵,秋毫无犯,功推第一。朕本拟授卿宰相之职,然太原刘继恩未下,故稍待之。”
  潘美听了,忍不住望着曹彬扑哧一笑。赵匡胤觉得奇怪,问是何故,潘美道出实情,赵匡胤大笑不止,赐钱五十万给曹彬,作为补偿。
  出殿后,曹彬欣然对潘美说:“人生何必为相?好官不如多得钱。”过了不久,曹彬被拜为枢密使。
  再说违命侯李煜,名义上是赐府邸留居开封,实际上形同软禁。可怜一代君王,现在整日里孤零零一个人,被囚禁在一个荒凉凄清的院子里,门外一个老兵把守着。沦落到如此地步,李煜只能靠填写词曲,来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
  亡国之君的日子艰难而漫长,可没想到的是,让他亡国的词曲,又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之后,李煜将自己填的一首《虞美人》交给小周后,却阴错阳差地落到了赵光义手里。赵光义一看,竟然满纸的故国之思: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对待亡国之君可没有赵匡胤仁慈,于是设法将其毒死。可怜李煜因为诗词美人亡国,又因为词而丧其身,实在令人叹息!
  
 第三十三章 定皇储光义遂愿 游故地太祖伤心
  赵匡胤自江南战事一开,整日忙于战事,三个多月没见过德芳和皇后。现在江南战事已经结束,心头无比舒畅,吩咐内侍通知御膳房,将晚膳送往延福宫。
  宋皇后、德芳没想到赵匡胤会突然幸临,不禁喜出望外。德芳已八岁,个子长高了不少,对赵匡胤跪下叩首道:“儿臣拜见父皇。”那神态动作,颇有几分成人的味道。
  宋皇后微笑着接过赵匡胤的大氅,挂在衣架上。
  三人在桌边坐下。一会儿,御膳房送来精美丰盛的晚餐。赵匡胤夹一块鱼翅放在德芳碗中,问道:“德芳,告诉父皇,最近读了什么书?”
  “师傅教我读《诗经》和《论语》。”
  “那你背诵《诗经》的第一篇,让父皇听听。”
  德芳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抑扬顿挫地背诵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正腔圆,一字不差。
  赵匡胤满意地摸摸德芳的头:“好孩子,有出息,比你哥强多了!”
  吃过饭,赵匡胤又考了德芳一些书本上的问题,叮嘱他不要贪玩,好好念书,便叫内侍送德芳回他自己的房中休息。
  德芳走后,赵匡胤取过大氅,准备回寝宫。宋皇后一步抢在他前面,关住房门,哀怨地说:“皇上难得来一回,这么晚了,还要走吗?”
  赵匡胤望着风韵犹存的皇后,觉得有些内疚,默默将大氅挂上衣架,回到桌旁坐下。皇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忙唤进宫女:“告诉外面的侍卫,皇上今晚宿在延福宫。你们快去准备兰汤,供皇上洗浴。”
  待一切都弄完之后,宫女悄然退下,房中只剩下赵匡胤和宋皇后。
  香炉里燃起的沉香,淡淡地飘过来,赵匡胤坐在床沿上,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这时,双颊泛起红润的宋皇后走过来,轻声说:“皇上,安歇吧,时候很晚了。”说着,替他脱去鞋袜,宽衣解带,服侍他睡下。然后吹灭蜡烛,脱衣躺在他的身边。
  黑暗中,赵匡胤感觉到宋皇后柔软的身体,慢慢贴了过来,纤细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胸肌,停留在他的腹部。赵匡胤的身体似乎有些感应,但那要害之处仍然无法昂奋。
  事实上,自从去年病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方面的冲动,好像那雄性的生命,已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因此,这一年来,他几乎总是独宿寝宫,而让宫中所有的后妃寂守空房。
  赵匡胤觉得宋皇后的身体越来越热,两只乳房紧紧抵着自己的右臂,嘴里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他侧过身子,吻住宋皇后那发烫的双唇,又将手在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上抚摸,试图调动自己的情绪。遗憾的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那里还是绵软如初,倒是宋皇后的身体开始扭动,喘息声也变得粗重起来。
  赵匡胤懊丧已极,抽出手来,仰头躺下道:“罢了,罢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宋皇后怕他难过,安静下来,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边。
  房内无比寂静,就连彼此的心跳也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早朝,赵匡胤眼睛睁都睁不开。张琼见他脸色不好,扶他至偏殿休息。赵匡胤斜靠座背,望着他头顶上那个铜钱大的伤疤,问道:“张琼,你头上的伤怎样了?阴雨天是否感到疼痛?”张琼在廷中以死相谏,虽然卢多逊认为他冒犯君上,不宜留在宫中,但赵匡胤不为所动,仍让他担任旧职,负责大内警卫。
  “不碍事,臣全身是伤,增加一处也无妨。只是宰相被贬往郴州,臣心里疼!” 对于赵普被罢相一事,张琼依然耿耿于怀。
  见张琼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赵匡胤倒也不介怀。张琼对自己的一片赤诚,他深信不疑。
  “皇上,宰相临行前,臣曾前去送行。他言及皇嗣之事,深以为忧。担心此事迟迟不决,将危及国家大局。臣也觉得他的忧虑不无道理,皇上当早日确定皇嗣。”
  赵匡胤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沉默良久,问道:“赵普在郴州过得怎样?”
  “宰相走后,杳无音信。在那种荒蛮之地,能好到哪里去?”
  “张琼,赵普长期患偏头痛。你叫太医配制几十副药,托人捎往郴州。”
  “多谢陛下!”张琼心中大喜,立刻前去办理。
  张琼一走,赵匡胤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处理政事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尽管自己不愿承认,但衰老却已不可抗拒地到来了。为了国家社稷,确定皇嗣刻不容缓!
  其实,关于此事,赵匡胤并非未曾考虑,只不过难以决定而已。确定皇嗣,他有三种选择:其一,按照母后的临终嘱咐,以光义为继承人;其二,依据旧例古法,立长子德昭为太子;其三,定次子德芳为嗣,令光义等人辅之。
  从赵匡胤内心说,传弟毕竟不如传子,可问题在于:德昭资质平庸,缺乏帝王之才;而德芳年纪尚幼,孤儿寡母,极容易引起外戚专权,甚至是篡位夺权的大祸。宋贵妃之所以三番五次,求他将自己的父亲宋延渥从边关调回,难保没有这个心思。如此一来,三个选择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赵光义。他不仅年富力强,为人持重老练,而且在大臣中颇有人缘,实为最佳人选。可是,皇位不传给亲生儿子,总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赵匡胤站起身来,独自在殿中徘徊沉吟。大宋江山得之不易,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半点闪失,如果我先传光义,令他再传德芳,不是两全其美吗?况且,我好生保养,多服补品,也未见得就不能长寿啊!他想来想去,终于作出了决定。
  几天之后,赵匡胤正式颁诏,封皇弟赵光义为晋王兼中书令,另赐门戟,位在宰相之上;封弟弟匡美为魏王、皇子德昭为燕王、德芳为秦王。诏令一出,群臣欣然,只有德昭心存怨恨,而那卢多逊的如意算盘落空,却也无可奈何。
  二月,吴越王钱俶,与儿子钱惟浚入朝,觐见赵匡胤,庆贺大宋平定江南。赵匡胤遣长子德昭郊迎十里,赐居礼贤宅,并亲自在宫中设盛筵,款待钱俶一行,相见甚欢。席间又命钱俶与晋王光义叙兄弟礼。钱俶作为归降之臣,没想到会受如此礼遇,心中大为惶恐,满脸是汗,坚决推辞,赵匡胤方才作罢。
  当时江南已平,南方诸国仅余吴越。卢多逊、吕余庆等朝中大臣纷纷上表,劝赵匡胤乘机扣留钱俶父子,以绝后患。赵匡胤说:“朕观钱俶一贯温顺,江南一役中,倾其所有兵马,助我朝攻取江阴、宜兴、常州,其功甚伟。况且他又主动入朝,心怀坦荡。朕岂能不仁不义,留下千古骂名?”卢多逊、吕余庆等人见赵匡胤心意已决,虽然心中惋惜,也只好作罢。
  钱俶等人在开封住了一个月,因水土不服,常感不适。赵匡胤知道此事后,亲临探视,对他说:“南北风土不同,卿可早日还国,不必长居开封。”
  钱俶感激涕零道:“多谢陛下垂顾。臣愿今后一年一贡,三年一朝,永守藩国之礼!”
  赵匡胤道:“水陆迂远,无须定限期。只要爱卿心中有朕,亲睦中土,朕便颇感欣慰了。”
  赵匡胤在讲武殿大摆筵席,为钱俶饯行。宴毕,赵匡胤令随身内侍,将一个黄布包袱赐予钱俶:“爱卿路途寂寞。读后务请烧毁,勿泄与他人!”
  出城之后,钱俶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里面竟然是宋朝群臣要求扣留自己的奏疏,总共多达百余封。钱俶看过这些奏疏后,感怀泣涕,对着开封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上车东归。
  三年后,钱俶入朝,在宋太宗赵光义的威逼下,献出两浙国土军队,吴越亦归入宋朝版图。这钱氏父子的吴越国,自光启(公元885—888)年间入主杭州,中间经历了钱鏐、钱传瑻、钱弘佐、钱弘琮、钱弘俶,共三世五主,历时百年,无论在五代还是十国,都是立国最久的地方割据政权。
  赵匡胤因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沉沉的,回到寝宫,躺在床上休息。这是一张新制的檀木大床,精美绝伦。赵匡胤闭着眼睛,嗅着那浓郁的、不绝如缕的檀香味,渐渐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
  突然,似乎是无意之间,那股熟悉的檀香,使他联想到一件久已忘怀的旧物。他翻身起床,在房中东找西寻,终于找到了那个他曾视如珍宝的檀香木锦盒。
  赵匡胤暗自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双手捧着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用一块丝绸,擦去表面久积的灰尘,慢慢地打开盒盖。一股檀木所特有的香气,迅即弥漫开来。
  盒中是两册书,《舆地与兵法》和《浑天棍法六十四式》。赵匡胤取出书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三十年前,龙兴寺广济大师赠书赠棍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想来,广济大师当时的所言所为,无不含有深意,似乎他早已预知后来要发生的一切。莫非他真是下界的佛祖,有意点化自己吗?
  当年,广济大师临别时曾以偈语相赠:“今当往北莫南行,他日黄袍自加身。削夺藩镇重文士,根除北患为子孙。”后来自己投奔郭威,掌握兵权,最终取得天下;现在藩镇彻底削弱,江南亦平定,大宋的江山稳如磐石。惟一遗憾的是,北汉仍在,燕云十六州未能收复。北患不去,于心不甘,实在有愧于广济大师的一片殷殷之情啊!
  赵匡胤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两册书放回锦盒,盖上盒盖,两眼盯着那个有些褪色的锦盒出神。时光确是无所不能的,它不仅能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人的青春和生命,而且能冲淡一切,包括情感和记忆。当年得到广济大师的帮助,满怀感激,真心承诺,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扩建龙兴寺,使其成为天下闻名的大刹。可这些年来,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赵匡胤在寝宫徘徊沉思,到深夜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他把赵光义召进宫中,对他说:“光义,朕欲往襄阳龙兴寺一行,你以为如何?”
  赵光义听了惊愕不已:“陛下万金之体,朝中政事纷繁,岂可随意离京?”
  “光义,你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朕受龙兴寺之恩,曾有过许诺,不去一趟于心不安。况且眼下江南已平,朝中并无大事。朕从襄阳返回,顺便去洛阳拜祭父母的陵墓。今后须全力对付北汉,只怕无暇顾及了。”
  停了一会儿,赵匡胤又说:“光义,朕此番南行,往返大约三个月,其间朝政就由你代朕主持。为方便起见,你还是暂住宫中。延福宫旁边的广圣宫,长期闲置,你不妨就在那里处理政事。”
  “陛下,我还是呆在开封府衙罢,需要处理的公文,自可派人送往那里!皇宫大内,臣岂能轻易出入?这样的做法有违礼制,臣决不敢为!”赵光义坚决推辞。
  “光义,不必拘谨。你又不是外人。何况朕的身体大不如前,将来你继承大统,迟早要入宫主政。朕之所以让你住在宫中,就是要明示天下,你就是朕既定的皇嗣!”
  “陛下洪福齐天,万民所仰望,必能安康永寿,切勿轻出此言!”赵光义见他语中颇带伤感,连忙宽慰道。
  “生死寿夭,自有定数,朕亦知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正当盛年,精力充沛,望多以国事为念,好自为之。朕外出的这段时间,尤须尽心尽力,以免疏漏!”
  赵光义自然一一应承。
  初夏的南方,风和日丽,景色宜人,满山遍野的杜鹃花花竟相绽放,远远望去,连绵的群山,宛如一幅无穷无尽的彩锦;清澈的河水依着山脚,曲曲折折地延伸,仿佛是一条轻轻飘舞的白绢。
  在通往襄阳宽阔的驿道上,两辆并不十分华丽的黄色马车,正在不急不慢地行驶,前后各有十六名身着劲装的剽悍骑士充当护卫。这样的仪仗气派,在当时还不及一个出巡的节度使,谁也不会想到,其中竟是当朝的天子!
  赵匡胤这次南行,意在故地重游,了却心愿,不想过于张扬。一路上或坐在后面的马车上,透过车窗欣赏着沿途景;或与同车的吕余庆、张琼讲述当年投奔襄阳的旧事,显得兴致勃勃。
  数十年来,像这样了无牵挂的轻松出游,还是第一次,更何况是以帝王之尊重游旧地,心情自然格外好。本来漫长难捱的旅程,因心情愉快而变得饶有兴趣。不知不觉,襄阳城已遥遥在望。
  马车驶近城门,现任襄阳节度使、知州李符等数十名地方官员,接到皇上出巡岘山的消息,早早地肃立路旁,恭迎圣驾。
  张琼跳下车去,令高防领路,一行人直趋节度使衙署。那里是赵匡胤在襄阳的下榻之处。
  下午,高防在府中设宴,为皇上接风洗尘,还邀请了一些当地的重要官员和名流出席作陪。赵匡胤穿着便服,满脸笑容坐在席间。那些有幸参加宴会的人,无不兴奋有加,虔诚叩拜。对他们来说,能亲近皇上,一睹圣容,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喜事,足可以光宗耀祖,令世人羡慕。
  赵匡胤挂着一脸的笑容,跟作陪的宾客寒喧着。无意中瞥见一位老者坐在桌旁,落落寡欢,与众人的热烈情绪形成极大的反差,心中感到奇怪,便低声问身旁的高防:“那位是何人?”
  “启禀陛下,那位是退职的襄阳防御使王彦超,现定居此地。”
  赵匡胤一楞,随即脸上浮现了一抹半是戏谑、半是哀悯的笑意,对高防道:“你速去替朕唤他前来。朕数十年前,和王将军颇有渊源呢!”
  却说王彦超前来出席宴会,其实很想看看皇上的容貌,与三十年前有何变化,但又怕皇上因旧事怪罪自己。正在犹豫,高防来唤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双膝跪下道:“罪臣王彦超见过皇上。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哈哈一笑:“王将军乃朕的故人,何罪之有?快起来,赐座!”
  高防搬过一张凳子,扶他坐下。赵匡胤仔细端详,王彦超身子臃肿,须发皆白,老态毕现,感慨万分道:“朕记得王将军今年高寿六十六,没记错罢?”
  “皇上真是好记性!臣六十有六,行将就木矣!”
  “王将军老家在大名,为何退职后不返故里?”
  “臣在襄阳任职数十年,已习惯这里的一切。老家又无甚亲人,乃定居此地,聊度残生而已。”
  赵匡胤望着敛首低眉的王彦超,突然问道:“三十年前,朕不远千里投奔于你,王将军何以不愿收留?”
  王彦超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起,拱手肃然作答:“皇上恕罪!蹄涔之水,安可容神龙?若当年皇上留在襄阳,岂有今日?”
  “哈哈!王将军应对机敏,果然不同一般!”赵匡胤捋捋须髯,含笑道:“王将军,当年你虽未收留朕,却送了朕二百两银子。朕现赐你白银二万两,大氅一袭,望你无灾无病,安享晚年!”
  王彦超磕头谢恩。君臣饮酒同乐,尽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赵匡胤一行,动身前往龙兴寺。张琼担心赵匡胤的身体,执意让他乘马车。于是,他乘着马车越过城南郊野,来到岘山脚下,随后改坐抬竿上山。
  赵匡胤坐在四人抬着的抬竿上,一晃一悠地过了松林间的小径,望见龙兴寺那一片建筑,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激动。他一挥手,示意跟在身边的张琼和高防停下。两人赶紧令轿夫放下抬竿。
  “朕乃龙兴寺的俗家弟子,如今返寺参谒,当步行以示敬意。”赵匡胤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双手叉腰,俯瞰那一片葱郁茂密的松林,凝视良久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指着双脚所履之处说:“高将军,此处可立一块石碑,上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下轿’字样,不得有违!”
  “臣遵旨!”高防恭恭敬敬地应道。
  众人簇拥着赵匡胤,缓缓走近寺门。觉慧大师身披袈裟,与弘忍一道迎了出来,竖掌敛首道:“贫僧觉慧、弘忍,恭迎皇上和各位施主。”
  先行抵达的吕余庆,也忙向皇上请安。
  话音刚落,张琼跨前一步,对着弘忍单腿跪下:“弟子见过大师!”慌得弘忍连忙上前扶起:“张将军万勿如此,别折煞贫僧了!”
  觉慧神色清朗道:“张将军乃贫僧俗家兄弟,弘忍乃贫僧同门师兄,彼此皆是同辈,不可乱了礼数!”
  赵匡胤走上前道:“说得好!此番朕重返龙兴寺,为的就是尽师徒之礼、兄弟之谊,准备在寺中小住几日,还望各位兄弟不要拘谨。——李良,你速领朕去拜谒广济大师的灵塔。当年他老人家授朕以棍法、兵书,对朕可谓恩重如山!”
  “皇上,贫僧法号觉慧,乃先师所赐,望勿再称俗名。”觉慧抬脚向后山走去,赵匡胤等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后面。
  龙兴寺的塔林,建在后山的山坳里,四周是成片的古柏,显得幽邃而肃穆。塔林由数十座白色的灵塔组成,寺中历代住持的灵骨,火化后葬在这里,是历代高僧灵魂的安息之所,也是龙兴寺所有僧人心中的圣地。
  来到塔林的边缘,觉慧停下脚步,脸色凝重地说:“各位请止步,以免打扰本寺历代祖师的清净。”赵匡胤神色肃然,跟在觉慧身后,两人默默走了进去,在一座看上去极为平常的灵塔前站住。那就是安放广济大师灵骨的舍利塔。
  赵匡胤亲手点燃一炷香,双膝跪下,虔诚地叩了三个头,说:“广济大师,俗家弟子赵匡胤,昔日承蒙厚爱,赐以兵书、棍法,指点迷津,使弟子终成大业。现弟子专门从京城来此拜谒,并献白银十万两、香油一万斤,以襄功德,以扩寺庙,履行弟子三十年前的承诺。请大师明察,并保佑我大宋社稷、黎民百姓!”
  说毕,赵匡胤将手中的香,插在塔前泥土中,半晌无语。直待一柱香烧完,方才与觉慧一同归去,当晚便宿在寺中。
  由于旅途劳顿,再加上拜过广济大师灵塔,心境安详,赵匡胤晚上睡得特别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推开窗户,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迎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在随从侍卫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活动了一下手脚,他觉得精神格外好。这时,忽然听到寺内大院中,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原来是弘忍在教僧众练习射箭,觉慧、张琼、高防都站在旁边观看。年过半百的弘忍,兀自身形矫捷,向僧众讲解过一遍要领后,弯弓搭箭,“飕”地一声,那箭矢快如闪电,直奔百步以外的箭靶,正中靶心。顿时,数十名少年僧人齐声喝彩,叫好声响成一片。
  弘忍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赵匡胤,连忙过去道:“让陛下见笑了!”见赵匡胤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回头对众人道:“贫僧这点武艺算得了什么?皇上天生神力,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才叫真功夫呢!”
  “那就请皇上表演一下射技,让我等开开眼界吧!”院中的僧人,多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也没有任何顾忌,纷纷叫喊着,要皇上露一手。
  赵匡胤自从登基以来,习武时断时续,可一来他此时心情特别好,二来孩子们的喊声激起了他的信心,他微微一笑,接过弘忍递过来的弓箭,走到场中,对众人道:“朕已久未习弓马,且年老体衰,不可再提当年之勇。若丢了丑,你们可不要笑话!“觉慧见他持弓上场,身形已是大不如前,心中暗觉有些不妥,却又不好阻拦,只能暗暗担忧。
  赵匡胤脱了外衣,舒展一下身子,随即将箭扣在弦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暗中用劲。那弓只是略微弯了一弯,却仍未张满。赵匡胤心中一急,脸憋得通红,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拉满了弦,瞄准靶心,右手一松,那支脱弦的箭呈抛物线向前飞行。可是由于力道不够,在木质的靶上碰了一下,慢慢坠落下来,掉在地上。
  院子里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响声。赵匡胤尴尬地站在那里,脸色极为难看。
  觉慧见此情景,走过去大声说:“该吃斋饭了,快去斋堂!”僧众刹时散去。
  闷闷不乐地吃过斋饭,赵匡胤对觉慧说:“朕心中烦闷,你陪朕出去走走罢。”随从的侍卫也想跟着去,赵匡胤挥手制止。
  张琼见众侍卫脸露担忧之色,道:“有觉慧大师在皇上身边,你们尽管放心。他给皇上当侍卫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两人出了寺门,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走上松间小径,赵匡胤放慢脚步,等觉慧走近,摆弄着手中的折扇说:“觉慧,龙兴寺在你手中修缮一新,规模也扩大了不少,其功甚伟啊!”
  “皇上这些年定荆湖、平蜀中、取南汉、克江南、统一海内,四方慑服。如此功业,谁可比肩?”
  “北患未除,焉能谓统一海内?”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闻松涛阵阵,鸟鸣啾啾。走到小径尽头,折而向东,是去岘山山顶的道路,地势转陡,赵匡胤感到吃力,便驻足小憩。
  觉慧缓缓道:“人生本如苦海,彼岸方是净土,脱离苦海,又何足悲哉?倒是道鉴师徒数人,至今依旧囚于大牢。皇上曾许以宽赦,言出不行,恐有愧于贫僧吧。”
  “他们行刺君上,罪不可赦!朕当时因你之请,已经饶其性命,又岂能放虎归山?”提起此事,赵匡胤仍旧气愤难平。
  “其实爱恨本乃空无,全因心障而起。心障一消,爱恨何在?何况数年牢狱,也足以抵其罪孽了。皇上还是以慈悲为怀罢!”
  赵匡胤心有所动,却并未接腔。
  登上山顶,赵匡胤围着“羊祜碑”绕了一圈,手抚碑顶,感慨地说:“当年朕在此碑前怀忧嗟叹,担心空掷光阴,一事无成,何曾想到后来的一切呢?”
  他只顾说话,一不小心,手中的折扇被风吹向山崖,在空中飘荡。觉慧纵身掠出,犹如展翅的大鹏,在半空中抓住悠悠下坠的折扇,然后顺势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在石崖上轻轻一点,就回到了原处。动作身形的轻灵舒展,令赵匡胤钦佩不已。
  赵匡胤接过折扇,望着心定气闲的觉慧说:“你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了,怎么脸相一如往昔,身手也依然那么矫健?难道真有佛祖保佑不成?”
  “贫僧无嗔无欲,除了念经习武,便了无牵挂,哪有皇上那么多的军政大事?若皇上三十年前留在岘山,今日的身手岂在贫僧之下?”
  赵匡胤黯然,远眺汉水和雄踞一方的襄阳古城,喟然说道:“天下事难得两全。即使时光倒流,朕亦断不会改变选择,此乃命中注定也。千百年后,谁复知朕之心乎?”
  转眼赵匡胤在寺中住了七日。尽管他心里不愿下山,但终究必须离去。
  觉慧、弘忍送至寺外,依依惜别,张琼却迟迟没有出寺。正当众人纳闷的时候,却见张琼光着头,一身灰色僧袍,双掌合十,从寺门出来,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张琼来到赵匡胤面前,扑通跪下道:“皇上,臣本一介莽夫,蒙皇上垂青,得以跟随圣驾。然臣心慕佛门,且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愿从此与山林古寺为伴,度臣余生。望皇上玉成之!”
  “张琼,朕确曾亏待于你,可朕心中始终把你当你兄弟。你怎能如此绝情,竟要离朕而去呢?”赵匡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皇上的心,臣自然明白,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臣之所以出家,并不是因为负气,而是因为当年臣被复仇之心蒙蔽了心智,竟将孙道英一家老小尽数杀死,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有放过。这么多年来,那双无辜的眼睛,一直日日夜夜看着我。臣自知罪孽深重,唯有皈依佛门,方可洗去这满身的冤孽,万望陛下成全!皇上若不答应,臣便死在你的面前!”说着,将刚剃的光头朝地上狠狠地叩去,一下、两下、三下, 砸得地面咚咚直响,殷红的血汩汩而下,染红了坚硬的地面。众人瞪大了眼,谁也不敢去劝阻。
  赵匡胤脸色铁青,颔下的须髯簌簌抖动,看着张琼,半晌才猛地一甩手,大声吼道:“好罢,你们都留下,让朕一个人回京便是了!”转身登上抬竿,挥手说:“走,下山!”
  张琼爬起来,也顾不上擦去满脸的鲜血,扑到轿前,哽咽着说:“皇上,臣有负于陛下。陛下……多保重!”
  抬抬竿的依然是那几个轿夫,可赵匡胤觉得比上山时晃得更加厉害了。每一次晃动,就意味着离龙兴寺、觉慧、张琼远了一步,他心中的沉重,也随之增加了一分。他明知张琼他们一定还站在山上眺望,但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见不到龙兴寺,见不到这些好兄弟了!赵匡胤闭上双眼,大手一把抹去眼角两行浑浊的泪水。
  
  第三十四章 宋妃抱枕频传怨 烛光斧影叹萧墙
  赵匡胤一行,经唐州向北,一路上因天气转热,时行时驻,到达洛阳,已是六月中旬,盛夏已来临。
  洛阳是大宋的西京,建有专门的行宫,赵匡胤前几次来此省墓,都住在这里。这座行宫建于乾德初年,坐落在洛阳城正北,风阁楼台,飞檐碧瓦,除了规模较小外,丝毫不亚于东京的皇宫,是洛阳最有气势的建筑。
  赵匡胤在宫中休息了数日,召石守信来行宫见面。石守信自从交出兵权,从不过问政事,一心敛财礼佛,保养得白白胖胖,活像一尊弥勒佛。他行过叩首礼,在赵匡胤左侧的椅子上坐下,说道:“臣闻皇上南巡襄阳,一路辛苦了。皇上,李良现在如何?臣已有十几年未见他,令臣好生想念。”
  “他还是老样子,依旧精力充沛,身手更胜往日。龙兴寺是块风水宝地,比朕的皇宫强多了,所以他当年断然归寺,如今连张琼也留下不回了。”一说起张琼,他就不免伤感。
  “皇上不必难过,人各有志罢了。”
  “你不要宽慰于朕。兄弟故旧死的死,走的走,朕现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石守信眯着眼,微微一笑道:“其实只要皇上愿意,有一个人肯定会回到皇上身边。”
  “谁?”
  “赵普!赵宰相为大宋江山殚精竭虑,功勋卓著,却被贬往郴州,臣亦替他不平。皇上如真思故人,何不将他召回?”石守信抓住机会为赵普鸣怨。
  赵匡胤陷入深思之中,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次日下午,石守信等人,陪同赵匡胤往城东拜祭安陵。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死后葬于洛阳东郊的巩县。赵匡胤登位,尊父亲为宣祖昭武皇帝,其陵墓称为安陵。后来皇太后杜氏逝世,亦合葬于此。
  安陵乃皇家陵园,有一班人专门看护管理。园内松柏葱郁,陵墓巍峨。赵匡胤为人纯孝,对母亲更是感情极深。这几年来,家国多事,未能来此省墓,心中常感不安,觉得有愧于父母。
  赵匡胤在父母灵前,亲手摆好祭品,点燃香烛,依礼叩拜之后,仍然跪在地上,迟迟不愿起来。他默默追忆父母生前的容貌,暗暗叹道:“人生易老,只恐此生不能再朝安陵也。奈何,奈何!”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石守信叩拜之后,站在旁边,见赵匡胤行动迟缓,脸含忧戚,也不禁暗自感叹:“皇上老矣!”
  过了很久,赵匡胤才控制住情绪,站直身子,一步步登上墓台,默默地看着远方,神色凝重。足足观望半个时辰后,方才走下墓台,朝着安陵的西北方向,走了两百步,开口对大惑不解的石守信和随从人员说:“此处便是朕将来陵墓的所在。朕生时未能尽孝道,死后愿永伴父母身边,朝夕陪侍。朕之陵墓可号‘永昌’,与安陵合为‘安昌’。愿我大宋江山永在,国民安昌!”
  赵匡胤又令人去城东的夹马营,将自己年幼时经常骑着玩耍的一匹石马搬来,安放在选定的墓址上,并反复交代看守陵园的官吏万勿移动,这才怅怅归去。
  却说自从赵匡胤离京,赵光义就遵旨入住广圣宫,替皇兄处理政事。赵光义精通史籍,遍览群书,城府极深。他深知自己作为晋王,若在皇上外出时摄政理事,必能巩固已经基本确定的皇嗣地位。因此,当赵匡胤提出让他暂时代理政务时,他表面上故作姿态,实际上心中窃喜。入宫之后,他兢兢业业地处理日常政务,晚上也大多宿在宫中,很少回晋王府。
  广圣寺就在延福宫旁边。赵光义的到来,犹如一块石头投进水中,搅动了宋皇后本来十分平静的心。近年来,皇上老态日显,完全没有了房事,甚至很少在延福宫留宿。宋皇后三十余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能耐得了如此寂寞?但身为皇后,深居皇宫,身边除了宫女便是宦官,只好强捺春心。
  赵光义不足四十,皮肤白净,威武而不失儒雅,魁梧而不失俊秀,确实是天下难觅的伟丈夫。宋皇后对他心仪已久,只可惜缺少接近的机缘。如今天假其便,近在咫尺,焉能不让她芳心暗动、意乱神迷?因此,她先是派宫女送这送那,然后亲自出马,不时往广圣宫送亲手做的燕窝、参汤之类的补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依宫中制度,这等来往是万万不允许的,但她是皇后,赵光义是摄政的皇弟,谁敢多嘴?何况宫中的侍卫、宫女,都知道赵光义是皇嗣、未来的皇上,无不存心巴结,曲意逢迎,自然不会去管这样的闲事。
  赵光义起初对皇后的热情甚感惶恐。以他的地位,并不缺少美女,何必要冒此风险呢?而且宋皇后毕竟是自己的皇嫂,若有苟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故他总是敷衍应付,态度既不亲热,也不生硬,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俗话说,日久生情。随着交往的增多,人的感情免不了发生变化。再加上宋皇后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依然年轻美貌,艳丽润泽,令人怦然心动;更为重要的是,宋皇后因其特殊的身份,将在赵光义继任国君的大事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这样一来,赵光义的防范之心渐消,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有了微妙的发展。
  赵匡胤离京两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宋皇后送来夜宵,并携了一壶陈年佳酿。两人喝得性起,春情荡漾,欲望如潮。恍惚迷离之间,相拥走入殿后寝宫,颠鸾倒凤,成就了一段孽缘。尔后便常常偷赴巫山,恣意云雨,竟将那兄弟、夫妻之情和伦理纲常,抛到九霄云外。而宋皇后更是把一颗芳心,整个儿系在了赵光义身上。
  又过了一个多月,赵匡胤从洛阳返京。赵光义前往郊外迎接,见赵匡胤神情萎靡,印堂发暗,较离京时更显衰老,心里一阵愧疚,表情颇不自然。赵匡胤哪会想到其中的奥秘?回到宫中,对他说:“光义,朕此番外出,旅途劳累,甚觉精力不济,意欲让你继续留在宫中,总理朝政。你意下如何?”
  赵光义内心很矛盾,想了想说:“陛下,我白天进宫,帮助皇上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晚上还是回府歇息罢!”他实在没有勇气同时面对皇兄和宋皇后,尤其是在看到赵匡胤这般衰老的样子之后。
  也许确实是因为外出时间太长,过于疲倦;也许是因为数十年持续高度紧张的生活,一旦松弛下来就再也难以恢复;也许是因为在襄阳、洛阳的所历所感,导致了他对人生的某种厌倦。总之,赵匡胤回京以后,一直打不起精神,整日里神思恍惚,目光呆滞。就这样恹恹地过了一段时间,到九月底,终于卧床不起了。
  据太医诊断,赵匡胤其实并未患什么明显的疾病,只是心情抑郁,不思茶饭,由于进食太少,引起身体的急剧衰弱。此外,因体内机能退化,肌肉松弛,牵动旧伤疼痛,常令他不堪忍受。赵光义怀着一种怜悯加赎罪的复杂心情,日夜侍奉在他的床前。
  这一天,天气转晴,赵匡胤感觉精神稍好,吩咐光义将自己扶起,倚在床头,缓缓说道:“光义,朕观你龙行虎步,有太平天子之象。我赵氏天下来之不易,你要好自为之!”
  赵光义坐在床沿安慰道:“陛下并无大病,近日即可痊愈。你放心休养罢。”赵匡胤越是对自己信任亲密,他越是感到自责内疚。
  “光义,朕的病情如何,朕心中自知。况且人难免一死,只不过迟早不同而已,何须顾忌?”赵匡胤缓得一缓,又说:“开封地处四塞,无险可守,朕本想迁都长安,倚山带河,裁减冗兵,以为长治久安之计,可惜身罹疴疾,难以付诸实现了。”
  “治天下在德不在险,何必定要迁都?"“唉,你熟读史籍,如何眼光这般短浅?若都开封,守此江山须大量禁兵,只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竭矣!你应选择适当时机迁都,慎勿犹豫。”
  赵匡胤闭上双目,仰着头,继续说道:“眼下朝中外无骁将,内无良相。朕反复思考,北汉杨业,熟谙军阵,武艺绝伦,可相机招降,授以攻城野战之任;故相赵普,虽颇爱财,但忠心耿耿,处事干练,可召回宫,恢复宰相之职。如此则才尽其用,国家可安之。”
  赵光义见他说话吃力,起身想扶他躺下休息。赵匡胤挡住他的手道:“别急。朕尚有三事须告诫你,你仔细听着:其一,周室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即使是谋反,亦止于狱内赐尽,不可于市曹刑戮,更不可连坐亲属。其二,读书人乃国之根本,直谏者乃国之忠良,万不可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其三,南人性懦弱、多机巧,故不得拜宰相。吾赵氏子孙历代为君者,不遵此誓,天必殛之!光义,你速跪下,对天盟誓!”
  赵光义只好跪下发誓,谨遵此诫。
  赵匡胤又郑重叮嘱道:“你可将此三诫,镌于石碑,立于密室,以传之子孙。切记,切记!”言罢已是气喘吁吁,便由赵光义服侍睡去。
  又过了十余日,赵匡胤病情转重,咳嗽不止,连续几天粒米未沾,脸色蜡黄,皱巴巴的皮肤松弛下来,就像一个水分不足的柿子,极为难看。面对此情景,文武大臣、皇后、皇子,无不惶恐失色。御医们数番会诊,亦无良策。
  开宝九年十月二十,赵匡胤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粗重。赵光义和宋皇后面露愁容,守在床头。寝宫外的万岁殿中,宰相吕余庆、卢多逊、皇弟光美、皇子德昭、德芳等人,皆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室内室外一片沉寂,充满着哀伤和死亡临近的气息。
  入夜,赵光义察觉赵匡胤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连忙俯身轻唤道:“陛下,陛下!”赵匡胤听到喊声,费力地睁开双眼,嗫嚅着说:“光义,朕归天之后,你要善待皇后、皇子,将来把皇位传给德芳,勿违朕言!——宋爱卿,你过来。朕之遗嘱,你可为证。”
  赵光义双膝跪下,泪流满面道:“陛下放心,臣一定遵旨照办。若有违背,神灵不容!”
  赵匡胤望了望光义,断断续续地说:“北患未除,朕……于心……于心不甘啊!”好容易才说完,疲惫地合上双眼,又进入了昏睡的状态。
  迷迷糊糊之中,慕容延钊、韩令坤一身戎装走了进来,笑吟吟地说:“三弟,如今你不再是皇上,我们兄弟数人又可以把盏尽欢了!"说完二人扭身便走。
  赵匡胤正想追过去,却被张琼一把拉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昏君,赵宰相为你卖命几十年,你为何这般绝情?"赵匡胤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又看到李良在一旁冷笑道:“浮生若梦,便是皇上死了,也不过七尺之穴,何必要为那虚名空利所惑,自取其苦?"赵匡胤满心羞愧,待要上前解释,猛听得一声暴喝:“赵匡胤,你这个无耻之徒!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欺凌孤儿寡母,夺我大周江山?朕杀了你这狼子野心的狗贼!”
  赵匡胤回头一看,只见周世宗郭荣怒目圆睁,手举宝剑杀将过来,不由得魂飞魄散,想要逃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急得浑身冒汗,咬牙挥拳回击过去,道:“你郭家天下亦是篡夺而来,朕取之有何不可?"这一拳用劲甚猛,却打在软绵绵的锦被上。他张眼一看,原来自己躺在御床上,浑身是汗。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想着刚才的一幕,仍心有余悸。他感到身子酸痛,换了一下睡姿,无意中侧身一望,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赵光义和宋皇后正亲昵地抱在一起!
  此时已是后半夜。赵光义和宋贵妃二人,见赵匡胤气如游丝,昏迷在床上,以为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况且赵匡胤已是要死的人了,二人不再有什么顾忌,于是旧情萌发,略示亲热。没想到赵匡胤突然睁眼坐起,两人顿时惊呆了!
  赵匡胤不知哪里来那么大力气,顺手操起床边那把用来镇邪的斧头,怒呼一声:“你们……这两个畜生!”奋力掷了过去。那斧头带着响声,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撞在墙上,震得室内烛光一阵猛烈地摇曳。随即,赵匡胤的身躯犹如山崩,轰然倒下。
  惊魂未定的宋贵妃,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一看,赵匡胤目瞪口张,似仍在厉声斥骂,却又没有一点动静。她大着胆子,伸手探了探鼻息,才知道赵匡胤已经气绝,愤然归天了。
  万岁殿内,顿时爆发出阵阵哭声。在这嘈杂的哭声中,纵横天下数十年的一代雄主赵匡胤,走完了他整整半个世纪的全部人生历程。他的灵魂,却超越了这尘世的喧嚣,飘向苍冥的天界,飘向神秘的彼岸。
  开宝九年,宋太宗赵光义继位,是年十二月,改元太平兴国元年。太祖谥曰: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
  此后,每年清明,在洛阳巩县的永昌陵,当盛大的祭祀活动结束,夕阳西下的时候,总会有一位左脸带着刀伤痕迹的僧人、一位举止文静的尼姑,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默默地上香、烧纸、叩拜,然后默默地离去。一年一度,从未间断。
  时光荏苒,三十年过去了。又是清明,又是夕阳西下之时,那僧人、尼姑如期出现在永昌陵,只是无情的岁月,已蚀去他们脸上的红润,烙上了无数条深深的皱纹。像往年一样,默默地祭拜完,两人一同走出陵园。然而,在本当分手的岔道上,那位僧人却停了下来,缓缓施礼道:“师太,老衲年近八旬,体力不济。从襄阳来此,往返千里,甚觉艰难,往后便不再亲临拜祭赵大哥了。”
  那老尼听了,雪白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只听那僧人又说:“师太,有一件事,老衲几十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今日也该告诉你了!当年老衲返回龙兴寺,顺便将宗让携回寺中为僧,取名法照,日前已接任老衲为龙兴寺住持。阿弥陀佛。”
  “入得佛门,浴得佛恩,也算是他的造化了。贫尼谢过大师。”老尼双掌相合,微微颔首。在抬起头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这是几十年来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视,然而,彼此的目光里,已没有丝毫的激情,有的只是平静与透悟。
  几乎又是不约而同,两人缓缓转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迈步离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条越拉越长的崎岖山道和一片苍茫的暮色。
  最后的一抹夕阳,掠过永昌陵圆形的墓顶,投射在洛河上,把河水染得辉煌灿烂,然后一点一点地黯淡,以致终于完全消失。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岑寂和夜色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