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门柱图片大全:齐相晏婴【作者:荣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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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受命危难时
  公元前五四九年秋。莱州湾。海滨。
  一日午后。艳阳高照。
  一排两三尺高的海浪“忽”地一下涌上海滩,又缓缓地退去。不一会儿,又一排海浪涌上来。一群海鸥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着,鸣叫着。忽然,一只海鸥像离弦的箭一般从空中扎入水中,转眼间又冲出水面,口中叼着一条仍在挣扎的小鱼飞上天空。马上就有几个同伴飞扑过来,和它争抢着食物。
  远处的海面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十几条渔船。
  离岸不远处的一片滩涂上。一排排盐池里,有的贮满了海水,有的只剩下半池水,有的已经无水,池底泛出一层灰白色的盐花,在秋阳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离岸较远处的一个小村庄周围。一片片农田里,农夫们正在干着农活。
  在其中一片农田里,高的是玉米,低的是红薯,还有几畦青菜。一个男子正挥动着镢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已经割去薯秧的一垄红薯。尽管有阵阵微风从大海方向吹来,但他仍不时停下来,口里喘着粗气,一手拄着镢头,一手从腰带处拉出一块白色的布巾,擦着满头大汗。他身材不高也不胖,但是看上去很结实,穿着同当地农夫并无区别的粗布上衣,袖子挽得老高。虽然他长圆的脸庞和裸露的双臂经过太阳晒、海风吹,皮肤略显黑红,他的两颊和下颏上还飘着几绺胡须,但是仍看得出:他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大约在三十五六岁之间。他那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梁,洁白的牙齿,不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倒像一个儒雅的书生。
  在他的身后,一个农妇妆扮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和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正在把已经刨出来的一块块红薯抖掉泥土,捡进一个筐里。两个孩子一边捡着,一边欢快地叫着。
  “娘,您看,我又捡到一个大的!”
  “娘,姐姐那个没有我这个大!”
  那个年轻女子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头,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一边干着自己手里的活,一边微笑地答应着:“好,好,青青、苗苗捡到的都大!”
  日已西斜。
  “青青她爹,歇一会儿,喝口水吧!”那个年轻女子按照当地人的习惯,不管家里最大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在这个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他爹”或“她爹”二字,就成了对丈夫的称呼。她把手中的一块红薯放进筐里,拍去手上的泥土,又从大襟边拉出一块白色布巾擦了擦手,一边招呼着丈夫,一边朝放在地头的食篮、陶罐走去。
  丈夫听到妻子的招呼,连忙放下手中的镢头,一边用布巾擦着脸上、臂上的汗水,一边招呼着孩子们:“青青、苗苗,咱们喝水去喽!”
  “好!喝水去喽!”两个孩子扔下手中的红薯,欢叫着,一边一个,拉着父亲的手,朝地头走去。
  妻子先用布巾给两个孩子擦净双手,然后从食篮中拿出两个陶碗来,在地上一一放平,把陶罐中的水倒在碗中。
  “爹,您先喝!”女孩儿懂事地端起一碗水,举到刚在地头坐稳的父亲面前。
  “青青真懂事!”父亲微笑着接过水碗,一边说着,一边把碗送到女儿嘴边,“来,你先喝第一口,爹再喝。”
  “不嘛,爹先喝第一口!”女儿固执地把碗轻轻推向父亲,同时把头偏向一边。
  “好,好,爹先喝,爹先喝!”
  “娘,您先喝!”男孩儿学着小姐姐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捧起另一碗水,举到母亲嘴边。
  碗中的水一晃一晃,几乎洒出来。
  “好,好,娘先喝,娘先喝!”母亲连忙一手接过碗来,一手把男孩儿搂过怀里,然后把碗贴在男孩儿嘴边。
  男孩儿已忘记了先喝后喝的顺序,张大嘴巴喝起水来。
  “苗苗,甜不甜?”母亲笑着问儿子。
  “甜!”儿子抬起头来,一边笑着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边把碗推到母亲嘴边,“娘也喝,娘也喝!”
  “翠玉,”丈夫把水碗递给青青后,抬头看着妻子,直呼其名,“天色不早了,我看咱们今天就刨这么多红薯吧。一会儿再拔些青菜回去,给李老伯家也送些去。你看可好?”
  “好,好。”妻子一边端着碗让苗苗喝水,一边微笑着回答丈夫的问话。
  正在这时,从村子方向跑过来一个男子,还没跑到红薯地头,就大声呼唤:“晏大夫!晏大夫!”
  听到来人呼唤,被呼为“晏大夫”的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从地上站立起来:“张大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被称为“张大哥”的男子跑到“晏大夫”一家正在休息的红薯地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憨厚地笑着:“我刚从都城回来,有件新鲜事要跟晏大夫说说。”
  这位张大哥,身高体壮,浓眉大眼,面色黑红,皮肤粗糙,也是一身当地农夫衣着,只是未露双臂。
  翠玉见张大哥到来,连忙从食篮中拿出一只空碗,把陶罐中的水往碗里倒。
  “晏大夫”略带嗔怪地说:“张大哥,我来咱们明川村已有一年多了,也不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已不是什么‘大夫’了,你直呼我‘晏婴’或‘平仲’就行了。”
  “哈哈哈哈!”张大哥一边接过翠玉递过来的水碗,一边哈哈笑着,“乡亲们都敬重你,又早已叫惯了,怕是改不过来啦!”
  “好好好,不改也罢,你就快说说都城里的新鲜事吧!”晏婴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张大哥喝了一口水,又拉着晏婴在地头坐下,这才略带神秘地说道:“这件事,都城里都传遍了,可咱村的人却还不知道。说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国都的城门突然全部关闭。全城百姓都以为国家发生了祸乱,于是纷纷拿起兵器,聚守在自家胡同口。全城气氛紧张极了。国君知道后,连忙把大臣们召集到宫中商议对策,说:‘寡人下令关闭城门,是为攻打莒国作准备,可全城百姓却误以为国家出了祸乱,形成如此紧张的局面。各位爱卿,你们看如何是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最后,还是一位叫睢休相的大臣站了出来,对国君说:‘主公,国家没有发生祸乱,而百姓却以为发生了祸乱,那是因为自晏婴晏大夫辞官之后,百姓感到没有贤人在朝,国家随时都可能发生祸乱啊。所以,要想缓和目前的紧张局面,恐怕只有请主公派人向全城百姓发布公告,就说晏大夫还在朝中,国家怎么会发生祸乱呢?’那国君无计可施,只好派人快快去发布公告。全城百姓听说晏大夫还在朝中,心里都踏实了,于是纷纷把兵器收起来,各回自家去了。都城里这才安定下来。”
  绘声绘色地讲完都城里的新鲜事,张大哥左手端起水碗,“咕咚”、“咕咚”一气把水喝完,连嘴也没顾擦,就翘起右手大拇指:“晏大夫,都城的百姓、全国的百姓都信服你、敬重你,有你在朝中,万民心才安哪!”
  听了张大哥的叙述和赞扬,晏婴不仅没有显出一丝喜悦,反而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面色凝重,双目直视远方,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战争接连不断,齐国百姓遭殃啊!”
  傍晚。明川村里炊烟四起。秋蝉仍不知疲倦地在林间、树上叫个不停。
  村边。一个用埋半截、露半截的树枝围成的小院,柴门大开。一排三间低矮的茅草屋,一明两暗,坐北朝南。
  院里。晏婴正在拾掇着白天刚从地里收回来的红薯和青菜。青青、苗苗正在欢快地玩耍。翠玉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正在屋前的一个灶台边忙着烧火、做饭。
  “晏大夫!晏大夫回来啦?”从院外传来什么人的喊声。
  “回来啦!”听到院外有人喊,晏婴连忙答应着,并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朝院门口望去。只见进来两个男子,一老一少,都是渔民打扮。年长者中等身材,鬓发斑白,年纪当在五旬开外,手中提着一串用细柳枝穿起来的鲜鱼。年轻人身材高大,年约十七八岁,背上背着一捆湿漉漉的鱼网。
  “原来是李老伯和二牛兄弟啊!快进来,快进来坐!”晏婴忙不迭地招呼着二位客人,并顺口问道,“今天收获可好?”
  “还好,还好!这不,几家凑了两篓鱼,大牛他们几个饭都没顾吃,连夜往城里赶,明早好赶个早市,卖个好价钱。”说着,李老伯把手中提着的鱼送到翠玉面前,“晏夫人,给你家晚饭添一道菜!”
  翠玉把鱼接过来,笑着说道:“李老伯,总让您老人家照顾!今天,您爷儿俩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噢!又有鱼吃喽!谢谢爷爷和叔叔!”青青和苗苗把鱼从翠玉手中扯过来,欢快地叫着、跳着。
  “你们快做饭吧,我们爷儿俩回家还有事哪!”李老伯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二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跟在父亲身后。
  “等等!”晏婴见李老伯父子要走,忙把刚才已经捆好的一捆青菜从地上拿起来,“李老伯,您老把这点青菜捎上吧,原想这就给您家送去的。”
  李老伯停住脚,回身接过青菜:“哈哈哈!晏大夫是怕我两手空空太清闲了啊!好,恭敬不如从命,老汉捎上就是!”
  “晏大夫,请留步!”二牛在院门外回过身来,劝阻着晏婴。
  晏婴拱手施礼:“好,恕不远送!天黑下来了,还请走好!”
  夜深沉。
  天上。一弯明月当空,四周群星闪烁。
  村里。万籁俱寂,只有晏婴家的窗口还透着灯光。
  东屋内。一条大炕占去了大半间的地方。炕的里半边,两个孩子已经睡熟;炕的外半边,摆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只高脚灯台,油碗沿上点着的一根灯芯发出微弱的光亮。
  灯光下。在小桌的一侧,晏婴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在桌上摊开的一卷竹简。在小桌的另一侧,翠玉正低着头缝补着孩子的衣服。她不时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看孩子们是不是把被子蹬开了,要不要掖一掖,或用针尖挑一挑灯芯,使灯光更亮一些。
  “唉——”晏婴长叹一声,把头抬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听到晏婴的叹气声,翠玉停下针线,抬起头来,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还在想着今天白天张大哥说的那件事?”
  “是啊,”晏婴把目光转向妻子,“当今主公一心想学先君桓公称霸诸侯,不顾世事变迁、国力民心,远贤拒谏,一意孤行,南征北战,用兵无休。如此下去,不仅国家疲敝、百姓遭殃,就连主公自己也岌岌可危啊!”
  翠玉接过丈夫的话,劝道:“你说的话一点不错,可谓入木三分。但是,你不正是因此直谏,屡犯君颜,才被迫辞官的吗?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辞了官,你就不要再为国家大事忧心了吧!”
  “你有所不知啊!从我刚懂事的时候起,家父就经常教导我要忠君爱民。家父为我取名为‘婴’,字‘平仲’,就是希望我能对国家、对百姓永怀赤子之情,能以贤相管仲为榜样,佐君治国,强国富民。家父去世时留给我的,除了那个世袭的‘大夫’官职外,就是这几卷记载着管相治国方略的竹书了。”晏婴一面语气郑重地对妻子解释着,一面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桌上的竹简,“刚才,我就是看到管相‘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这段话,再想想当今主公的所作所为,才不由得感慨万千啊!”
  “尽管如此,可你报国无门空悲叹,切莫愁坏了身体啊!夜已深了。你劳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息吧!”翠玉一面劝慰着丈夫,一面把手中的针线活儿放进身边的小筐中。
  “好,好,我看完这一卷就睡。你比我还要辛苦,就先歇息吧!” 晏婴感激地看了看妻子,又埋头读起书来。
  冬季的一个白天。北风怒吼,大雪纷飞。村内村外,素裹银妆。
  晏婴家西屋内。靠南墙窗下,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炭火正旺。靠北墙是一条大炕。晏婴坐在大炕正中的一张小桌旁。十几个孩子围坐在晏婴身边。孩子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已十五六岁,小的才三四岁。青青、苗苗也在其中。他们在听“晏先生”讲课。
  “孩子们!半个多月来,我已教你们认识了四五十个字,但都是笔划较少的字。从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认识一些笔划多些的字。”说着,先生手拿一块长条木炭,在小桌上的一块扁平石头上写起字来。这块石头是他特意从海边拣回来的,似圆又方,径约一尺多,朝上的一面色淡而平滑,正好用来写字。
  “这个字念什么?”先生写完一个小“口”后,问孩子们。
  “口!”坐在离小桌较近处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坐在离小桌较远处的孩子们没看清先生写的是什么,一个个欠起身来,朝小桌上的石头看去。
  “这个字念什么?”先生在小“口”的下面写了短短一横,但左低右高,就像是偏旁部首中“土墩”下边的一提。
  “一!”离桌较远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不认得。”离桌较近的孩子中,有一个这样回答,而其他几个没有作声。
  先生不急于给孩子们讲解,接着又紧贴在小“口”的右边写了一个“戈”字,只是上边的一横较长,把刚才写的两个字压在了下边:“这个字念什么?”
  “戈!”所有孩子齐声回答。
  当先生在刚刚写好的三个字四周加上一个“大口框”时,最后一横还没写完,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念起来。
  “口!”
  “口!”
  “这个字念口!”
  “孩子们都坐好,听我来讲!”先生招呼孩子们坐好后,开始教大家认这个字,“里边这个小‘口’,确实念‘口’,就是前几天我讲的‘人口’的‘口’,在这里代表的是我们全国的人口,从国君到百姓,都用这个‘口’代表了。这个小‘口’还可以理解为我们每个人的小家。这个小‘口’的下面不是‘一’字,而是一‘提’,就是前几天我讲的‘土也地’的‘土墩’旁下边的一‘提’,代表的就是土地,我们全国的土地,也包括山川、河流、大海和天空。右边这个‘戈’字,前几天我已经讲过,是一种兵器。放在这里,代表的是所有各种兵器,也可以叫武器,就是用武器来保卫我们的人口和土地的意思。既然保卫的是人口和土地,你们看,‘戈’字上边这一横拉长了,正好压在小‘口’和一‘提’的上边,对不对?”
  “对!”刚才孩子们都在专心而又兴奋地听先生讲课,谁也没吭一声,这时见先生发问,便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好,很好!”先生见孩子们都听懂了他刚才所讲的意思,满意地笑了笑,又接着讲下去,“这外边的‘大口框’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大口框’念‘围’,在这里代表的是我们的国境。我们的国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有外人敢来侵犯我们的国境,闯进我们的家园,掠夺我们的人口和土地,我们就要拿起武器,奋起抵抗,保卫我们的国境,保卫我们的家园,保卫我们的人口和土地。所以,刚才这几个部分合在一起,就是‘國’字。孩子们,跟我一起念:国!”
  “国!”
  “再念一遍!”
  “国!”
  “好!”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讲下去,“这个‘國’字,刚才我是为了便于讲清意思,才先写里边部分,后写外边的‘大口框’的。你们今后写的时候,要先写外边的‘大口框’,但下边暂时不要封口,等把里边部分都写完了,最后再把下边的口封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爹,您喝口水吧!”刚才还在和大家一起听课的青青,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屋端进一碗热水来,轻轻地放在小桌上。
  父亲见女儿如此懂事,微笑着朝女儿点了点头。可能是讲了老半天课,真有些口渴了,于是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孩子们!”先生放下水碗,又接着讲起来,“这个‘國’字,是国家的‘國’,也是祖国的‘國’。我们从小就要热爱自己的祖国,长大以后要尽心竭力地报效祖国,一旦有外人侵犯我们的祖国,我们就要拿起武器来保卫祖国。但是,孩子们,就像这个‘戈’字不能写到‘大口框’外面一样,我们的武器是用来保卫自己的祖国的,不能拿到国境以外,去侵犯别人的祖国。”
  讲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孩子们,有关‘國’字的含义,我以后还会给你们讲,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下面,我们再学另外一个笔划多的字。”
  先生先用一块布巾擦净石头上的字迹,然后在上面写了一个由并排书写的三个上“◇”、下“〡”组成的古“齊”字。但是,这次他没有像写“國”字时那样,每写完一部分,就要问学生们一次。因此,在他写字的过程中,学生们纷纷小声地议论着。
  “咦,怎么像弓箭的箭呢?”有的孩子说道。
  “你说的不对,是麦穗!”旁边的孩子马上反驳。
  待把整个“齊”字写完之后,先生这才直截了当地告诉学生:“孩子们!这个字是‘齊’,就是我们齐国的‘齊’。等一会儿我再给大家讲解这个字的每一部分的含义,大家先跟我一起念:齐,齐国的‘齊’!”
  “齐,齐国的‘齊’!”
  “再念一遍!”
  “齐,齐国的‘齊’!”
  公元前五四八年农历五月。
  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
  晏婴家西屋内。大炕上摆着一张小桌。一家四口正围坐在小桌四周,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晚饭。
  “晏大夫!晏大夫!”忽然从院外传来急切的喊声。
  “我出去看看,是谁冒着这么大的雨到我家来了!”晏婴听到喊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从炕上挪到地上,一边从屋门旁抄起一件蓑衣往身上披,一边大声答应着,“来啦!来啦!”
  远处雷声隆隆。近处一道闪电。
  在闪电的亮光下,晏婴带着几个人从院里进了外屋。
  “快,快进来!”翠玉正端着油灯在外屋迎候。风随人进。虽然翠玉用一只手挡在灯前,灯苗还是闪了几闪,差点儿被风吹灭。
  “咔楞!”一声炸雷震得茅屋似要倒塌。
  “娘!我怕!”
  “娘!我怕!”
  青青、苗苗惊叫着从西屋跑出来,紧紧地依偎在翠玉身边。
  “青青不怕!苗苗不怕!”翠玉一边端着油灯为正在脱掉蓑衣的几个人照明,一边安慰着自己受惊的小儿女。
  “请到里屋说话吧!”晏婴把来人带进西屋。
  翠玉跟进西屋,把油灯放到小桌上。
  灯光下,这才看清来人共三位:李老伯、二牛爷儿俩和张大哥。
  “李老伯、张大哥、二牛兄弟,几位请坐到炕上说话吧!”翠玉一边微笑着招呼来人,一边蹲下身,把跟进来的青青、苗苗搂进怀里。
  “晏夫人,不必了,我们几个就站着说吧!”李老伯看了看几人沾满泥水的赤脚,婉言谢绝了女主人的好意。
  张大哥迫不及待地对晏婴说道:“晏大夫,是这样:昨天,我在都城交完盐,刚要往回返,就见从大街那一头跑过来几个人,神色慌张,边跑边喊:‘不好啦!国君被人杀死在崔府啦!’我一听,连忙上前打听详情,可他们只顾跑,根本就不理我。我只好自己到崔府那边去打听。可谁知,离崔府还有十几丈远,就有许多手持兵器的家丁把守着,根本不让靠近。后来,我从附近一户人家打听到,国君确实已被杀死在崔府,而杀人主谋正是崔杼崔大人!得到准确消息,我就昼夜兼城往回赶……”
  “咔楞!”又是一声炸雷,震断了张大哥的话,也震呆了晏婴。
  “主公!你不该不听臣谏啊!想不到竟落得如此结果啊!”回过神来的晏婴,面朝屋顶,悲伤地大声呼喊。
  看到晏婴如此悲伤,吓坏了一旁的翠玉和李老伯几人。他们连忙上前相劝。
  “青青她爹,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你千万不可过于悲伤啊!”翠玉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丈夫的右手,忧心如焚地劝道。
  “晏大夫,国君在世时,你以直言相谏,忠臣之道已尽。如今国君已经去世,悲伤又有何用?你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啊!”李老伯拉着晏婴的左臂,一边摇动着,一边劝解着。
  “晏大夫!如此昏君,在位六年,不曾为百姓办过一件好事。他与崔杼之妻通奸,被崔杼抓住把柄,设计杀死,也是罪有应得!你为他悲伤,他根本不值!”张大哥愤愤地说道。
  “不!不!”晏婴使劲甩脱了翠玉和李老伯的拉扯,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我要去见主公最后一面!一定要去!”
  不要说李老伯等人,就连翠玉也不曾见过晏婴如此失态,如此发狂。众人全都惊呆了。
  待众人回过神来,晏婴早已冲出屋去,跑进雷雨之中。
  “晏大夫!你等等!”还是李老伯见事多、反应快,一边叫着晏婴,一边吩咐二牛,“快!拿上蓑衣、斗笠,陪晏大夫一道去!”
  “是!”二牛一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晏大夫!等等我!晏大夫——”远处传来二牛的喊声。
  翠玉手足无措,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青青和苗苗见母亲哭了,也抱着母亲的腿大哭起来:“娘!我要爹!娘!……”
  李老伯和张大哥不知如何相劝才好,只能在一旁摇头、叹气。
  “咔楞!”又是一声炸雷在院里炸开。这雷声,盖过了翠玉母子的哭声,盖过了雨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都城临淄。
  空中阴云密布。城内气氛紧张。
  崔府门外。戒备森严。
  在二牛的陪同下,晏婴来到崔府门前。他把手中的蓑衣、斗笠交给二牛:“你在门外等我,我一人进去。”
  “哎、哎、哎!你是干什么的?不许进!”晏婴正要进门,却被守门家丁用兵器挡住了去路。
  “呀哈!这不是晏婴晏大夫吗?”晏婴正要同守门家丁交涉,崔府管家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见了晏婴,阴阳怪气地打着招呼。
  “不错,正是晏婴。”晏婴挺胸而立,语调平和。
  “国君已死。众大臣都呆在家里听信儿,谁也不敢到这儿来。可你却不在海边种地,偏偏跑到这儿来。”崔府管家狐假虎威,竟然指着晏婴的鼻子厉声发问,“你是来死的吗?”
  “哼!”晏婴见崔府管家出言不逊,强压怒火,据理反驳,“难道国君只是我晏婴一人的国君吗?却要我为他去死!”
  “那你为何不逃亡呢?”
  “逃亡?作为侍奉国君的臣子,主要责任在于为国奉献。所以,国君为国家利益而死,臣子就为他去死;国君为国家利益而逃亡,臣子就跟他一起逃亡。但是,如果国君只是为自己的私利而死,或者为自己的私利而逃亡,那么除了他自己的亲信之外,谁会为他去死,或者跟他一起逃亡呢?”说到这里,晏婴怒目圆睁,直盯着崔府管家的双眼,“有的人把国君杀了,却要我为国君去死,或因此逃亡,道理何在?!”
  在晏婴的盯视和怒斥之下,崔府管家耷拉下脑袋,哑口无言,不得不抬手示意,让守门家丁放行。
  二牛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真为晏婴捏着一把汗。当他看到晏婴挺着胸,抬着头,大步迈进崔府大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府正屋大厅内。
  庄公的尸体横在地上,无遮无盖。
  崔杼脸色阴沉地站在旁边,身后立着四名手持兵器的家丁。
  见晏婴走进大厅,崔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厉声问道:“晏先生来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晏婴见崔杼发问,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答道:“崔大人,你是知道的,晏婴辞官离朝已近两载。这一次,祸乱开始时,我不在场;祸乱结束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呢?况且,我听说,把逃亡看作忠君行为的人,不足以保全国君;认为陪着国君去死才算有节有义的人,不能为国立功。难道我晏婴是国君的宫妃、侍女或亲信,他死了,我也得跟着去死吗?!”
  晏婴见崔杼不再发问,便径直走到庄公尸体跟前,就地而坐,把庄公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看着庄公的面容,嚎啕大哭起来:“主公啊主公!你死得好惨啊!臣刚刚离开两年,你怎么就被人杀了……”
  崔杼理亏心虚,更不愿听晏婴的指桑骂槐,皱了皱眉头,带着两名家丁踱至厅外院中。
  晏婴哭了好半天,才止住哭声。他把庄公的头放回地上,站起身来,又向上跳了三次,才走出大厅。
  院子里。崔府管家正在向崔杼悄悄地说着什么。晏婴只当没有看见他们,昂首阔步地朝大门走去。
  “大人,您怎么放他走了?还不杀了他!”崔府管家为主子献策。
  “唉!”崔杼望着晏婴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想杀他?但他是齐国有名的贤人,在百姓中威望很高。杀了他,就会失民心;不杀他,可以得民心啊!”
  次日。天已放晴。
  近午时分。
  睢休相家客厅里。晏婴与二牛正坐在一张木桌旁说话。
  “睢大人已经出去快半天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二牛等得有些焦急。
  “睢大人近午未归,肯定是朝中有大事。你我耐心等候就是。” 晏婴像是在劝二牛,更像是在劝自己。
  “平仲!平仲!”睢休相人还没有进屋,呼唤声就已传了进来,刚一迈进门坎,便迫不及待地向晏婴拱手致歉,“平仲,我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未能陪伴二位,还请多多原谅!”
  见睢休相回来了,晏婴连忙站起身来,拱手相迎:“哪里、哪里!昨日承蒙大人盛情挽留,在府上歇息了一晚。本想今日一早就要告辞的,不想半日未能见到大人。大人半日未归,想必遇有大事?”
  “要说大事,还真都是大事。”睢休相示意晏婴坐下后,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什么大事?请大人快说说!” 晏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催促着。
  “今天上午发生了两件大事。”睢休相接过二牛为他斟好的一碗茶,喝了一口,然后不疾不徐地逐一相告,“第一件大事是议立新君。说是商议,实际上是崔杼一人说了算,决定立先君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方十八岁的杵臼为新君。说是杵臼之母孟姬乃鲁国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崔杼自封为右相,封庆封为左相。第二件大事是三位太史因直笔书史而被杀。臣杀君为弑。对崔杼弑君一事,太史伯直笔而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看了大怒,杀了太史伯。太史伯的二弟仲、三弟叔也因此而相继被杀。太史伯的四弟季据理力争,宁死不屈,坚持直笔书史。崔杼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没有杀季。”
  晏婴听罢,感慨万千,连连叹气:“唉!为了真实地记载这段历史,太史伯一家所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啊!”
  睢、晏二人正在说话,睢家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宫中内侍和崔府管家来了!”睢家管家进得门来,一边向睢休相拱手施礼,一边急切地禀报。
  “请!快请他们进来!”睢休相闻言,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来。
  “是!”睢家管家答应一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大人,我和二牛暂时回避一下吧?”晏婴站起身来问道。
  二牛也站起身来,望着睢休相。
  “不必,不必!”睢休相答道。
  正在说着,睢家管家已带着人走了进来。
  “呀哈!原来晏大夫在这里呀!我说到你家那座老宅子去,怎么没找到你哪!既然你还在这临淄城里,那就跟睢大人一道去吧!”崔府管家进得门来,一眼就看见晏婴在场,于是不等宫中内侍发话,便阴阳怪气地发号施令。
  “到哪里去?”晏婴强压着胸中的怒气,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崔、庆二相在太庙祭坛举行誓盟大会,命令都城中所有将军、大夫和知名人士、百姓代表都必须参加,并限午时三刻前必须到场。如有违令者,杀无赦!”那名宫中内侍厉声宣布道。
  “晏婴乃一乡野村夫,难道也必须参加吗?”晏婴问道。
  “嗨嗨!”崔府管家干笑了两声,把话接了过去,“您晏婴晏大夫可是咱齐国的大名人哪!二位相爷特别关照,只要您还在这临淄城内,就一定要请您参加,就是拉、就是架、就是抬,也要把您带到太庙去!”
  “平仲,”睢休相见此情景,连忙拉了拉晏婴的衣袖,“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吧!”
  “哼!”晏婴鄙视地朝崔府管家“哼”了一声,然后跟着睢休相一起朝屋外走去。
  “晏大夫!”二牛见晏婴要走,连忙叫道。
  听见二牛的呼唤,晏婴站住脚,转回身,微微一笑,用平静的语气安慰道:“二牛,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不会有事的!”
  睢休相家院内。
  在车夫的搀扶下,睢休相和晏婴先后登上睢休相的马车。
  “驾!”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朝大门口驶去。
  当马车驶出大门口时,车厢内的晏婴和睢休相才发现:大门口外早已站着数十名手持兵器的士兵。
  在马车驶出大门口后,马上有两名士兵跟了上来,而且紧跟不舍,既像是护卫,又像是押解。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
  阳光下。太庙,这座昔日齐国国君在此祭祀祖先的雄伟建筑,今日在两万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下,显得格外威严而又恐怖。
  睢休相的马车在“包围圈”外停下。在车夫的搀扶下,睢休相和晏婴走下马车。二人经过一道关口的盘查,步行走进“包围圈”,并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入誓盟的会场。只见:在太庙前的小广场上,不知何时新筑起了一座高约三仭的誓坛。坛前是一个深深的大坑。
  崔、庆二人和十余名手持大戟、利刃的武士正站在誓坛之上。
  在誓坛的四周,围着数百名被劫持前来参加誓盟的将军、大夫和知名人士、百姓代表。有的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有的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各位!请安静!”誓坛上,一名武士大声地喊道。
  随着这名武士的喊声,会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誓坛上。
  崔杼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誓坛的边沿上,高傲地往誓坛四周看了看,然后向坛下众人高声宣布道:“各位!昏君已死,新君已立。今后,就由庆封庆大人和我,分别担任左、右二相,辅佐新君治国。今天,我们把大家请到这里来,就是要举行一个誓盟仪式。现在,我首先宣布三条规定:第一条,今天的誓辞是,‘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第二条,有不发誓或不按上述誓辞发誓者,用戟勾断他的脖子,用剑刺透他的心窝;第三条,有发誓不坚定,歃血而手不沾血者,一律处死。下面,誓盟开始!”
  崔杼从身边一名武士手中接过盛着牲畜鲜血的歃血大杯,用手在血里沾了一下,涂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高声发誓:“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
  庆封紧随崔杼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发了誓。
  崔、庆二人誓盟完毕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坛下押着十个将军、大夫模样的人走上坛来。高止、国夏两位老大夫也在其中。
  “高大夫,你是齐国老臣了,就带个头吧!”崔杼不软不硬地命令道。
  高止刚从身边武士手中接过歃血大杯,一支大戟就从他身后伸了过来,绕过他的头部,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一把利剑顶在了他的左后背上。
  高止用颤抖的手从杯中沾了一下,把血涂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发誓:“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
  直到高止发完誓,大戟、利剑才离开了他的身体。
  “好,高大夫,你可以回家了!下面该是国大夫了!”崔杼又对国夏下达了命令。
  国夏像高止一样,顺从地发了誓,然后走下坛去。
  第三个像是一位老将军。他对身边武士递上来的歃血大杯视若未见,任凭大戟勾着自己的脖子,利剑顶着自己的左后背,昂首挺胸,一声不吭。
  崔杼见状,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举起右手,向下一挥。
  见到崔杼下达的命令,在那位老将军身后手持大戟、利剑的武士猛地发力。登时,从老将军的脖子和左前胸喷出了鲜血。趁着老将军尚未倒下,身后那个手持大戟的武士迅速将戟撤离老将军的脖子,而那个手持利剑的武士则一脚把老将军踹下坛去,就势拔出了利剑。
  “扑通”一声,老将军的尸体落到了坛下的深坑里。
  过了不大一会儿,又是“扑通”一声,一具尸体从坛上落到了坛下的深坑里。
  “扑通!”
  “扑通!”
  “扑通!”
  “扑通!”
  坛下的深坑里,已横陈着六具尸体。
  “怎么样?你们二位也想学他们的样子吗?”崔杼向坛上尚未发誓的两个士大夫模样的中年男子厉声问道。
  “我发誓,我发誓!”两个中年男子中的一个,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着崔杼的问话,一边走上前去,接过身边武士递上来的歃血大杯,用手指往杯里探了一下,就往自己的嘴唇上涂抹。但是,他太紧张了,手指上竟然没有沾到血!
  “不跟随崔杼、庆封,而跟随齐君宗室者,必受恶报!”这个中年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发着誓。
  “崔相爷!这个人的手上、嘴上没有沾血!”那个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向崔杼大声禀报。
  “什么?没有沾血?”崔杼闻言,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向下一挥。
  “扑通”一声,这个中年男子像此前的六个人一样,当场被杀死,并被踹到坛下的深坑中。
  见到从坛上一连抛下七具尸体,誓坛周围的许多人都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睢休相低着头,连声叹气。只有晏婴怒目圆睁,正注视着坛上发生的一切。
  “我发誓,我发誓!”不等崔杼再次点名,坛上最后一个尚未发誓的中年男子,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走上前去,接过歃血大杯,沾血、抹嘴、发誓。
  “他手上、嘴上沾血没有?”崔杼问道。
  “都沾了!”那个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大声回答。
  “好,你也可以回家了!”崔杼对刚刚发过誓的中年男子说道。
  那人闻听此言,连忙向崔杼、庆封二人拱手施礼,然后转身走下坛去。
  紧接着,又是十个人被押上坛来。晏婴、睢休相二人也在其中。
  一见晏婴走上坛来,崔杼连忙迎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晏大夫也来了?你是想学高、国二位老先生的榜样,还是想跟着前面那七个人往坛下跳啊?”
  晏婴看了崔杼一眼,没有答话,径直走到手捧歃血大杯的武士面前,双手接过歃血大杯。
  看到晏婴的举动,站在一旁的崔杼、庆封二人暗自高兴。
  晏婴捧着歃血大杯,仰天长叹道:“呜呼!崔杼无道,杀死了自己的国君。凡是不跟随齐君宗室,而跟随崔杼、庆封者,必受恶报!”
  发完誓,晏婴端起歃血大杯,一饮而尽。
  崔杼、庆封二人见此情景,脸都气白了。
  崔杼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快步走到晏婴面前,以相当克制的语气说道:“晏大夫,我希望你能改变自己的话!如果你改变的话,那么我愿与你共同享有齐国;如果你不改变的话,那么大戟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利剑已经指向你的心窝。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吧!”
  虽然大戟勾在脖子上,利剑顶在后背上,但是晏婴面不改色,轻蔑地微微一笑,高声说道:“崔杼!你用大戟、利剑劫持我,强迫我改变志节,不算你有勇气!你用厚利诱惑我改变主张,而让我背叛我的国君,不算你有德义!你还记得《诗经》上是怎么说的吗?《诗经》上说:‘茂盛的葛藤,蔓延在树干上;高尚的君子,不以邪径求福。’现在,我可以用邪僻的行径来求福吗?纵然你大戟架在我的脖子上,利剑对准我的心窝,我也决不改变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听了晏婴的这些话,崔杼气得浑身发抖,真比利剑穿心还要难受。他咬了咬牙,举起了右手。
  “且慢!”睢休相见状,大喊一声,快步走到崔杼面前,用双手托住了崔杼正要挥下的右手,大声说道,“崔相!您不能杀晏婴啊!您因您的国君无道而杀了他,但他的臣子晏婴是有道义的人啊!如果您把晏婴也杀了,就会失去民心。那您今后还怎么教诲百姓,怎么治理国家呢?”
  “唉!”听了睢休相的话,崔杼感到很无奈,沉思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睢休相带晏婴赶快离开。
  一见晏婴解除了大戟和利剑的威胁,睢休相连忙上前拉着晏婴朝坛下走去。
  到了坛下,晏婴仍怒气未消,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像崔大夫这样的人,干了大不仁的事,而做这种小有仁义的事,哪里称得上正直呢?”
  睢休相听到晏婴的话,连忙加以制止:“平仲!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睢休相、晏婴二人快步走出了“包围圈”,并在车夫的搀扶下,登上了睢休相的马车。
  “快!把车赶快点!”刚一上车,睢休相就向车夫下达了“快速前进”的命令。
  “小兄弟,千万不要快啊!”晏婴闻言,连忙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着劝阻道。
  “是,晏大夫!”车夫答应了一声,立即勒了勒缰绳,使马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地、有节奏地离开了太庙,朝着睢休相家的方向驶去。
  对晏婴的做法,睢休相感到很不理解:“平仲,你为何不让车快点跑啊?难道你不想尽快离开那个‘鬼门关’吗?”
  晏婴见问,微笑着答道:“睢大人,我跑快了不一定能活,慢慢走也不一定会死啊!小鹿生长在野外,可它的生命却掌握在厨师手中。我的生命掌握在崔杼手中。您想想看,如果他要杀我的话,那么我跑得再快也难免一死啊!”
  公元前五四八年秋。
  一日午后。
  在晏婴家菜地里,只有晏婴一个人,正蹲在地上专心地拔着杂草。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上衣。
  “青青她爹!青青她爹!”翠玉从村子方向跑来,还没到地头,就开始呼唤。
  “翠玉,出什么事了?”见妻子一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晏婴连忙扔下手中的杂草,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朝……朝里来人啦!”翠玉跑到丈夫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晏婴听了一愣,“别急别急,你慢慢说!”
  “朝里来了一个骑马的差官,说是让你明日赶往临淄,当今主公要召见你!”
  “那个差官人在哪儿?”
  “正在家里等你。”
  “走,我去见见他!”晏婴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妻子朝村子方向走去。
  齐宫大殿里。
  景公端坐君位。身后立着两名宫女。右側依次立着崔杼、高止、梁丘据、裔款和两名武将,左側依次立着庆封、国夏、睢休相、弦高和两名武将。
  “小民晏婴叩见国君!”晏婴走到殿中,面向景公跪地叩头。
  “起来吧!”一见晏婴到来,景公面有喜色。
  “多谢国君!”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
  “晏婴,寡人即位不久,正是用人之际。有人向寡人举荐,说你曾先后侍奉过灵、庄二君,忠君爱民,德才兼备,堪当大任。”说到这里,景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立在左側的睢休相。
  睢休相见景公看他,连忙把头低下。
  “不过,”景公看了看立在两側的崔杼、庆封和梁丘据,“也有人提醒寡人,说你恃才傲物,曾屡犯君颜,不宜留在朝中。”
  崔杼、庆封见景公看他们,无动于衷。
  梁丘据见景公看他,面有得色。
  “寡人思之再三,决定先派你赴东阿为宰,三年一任,看你治事才能如何。待你任满之后,寡人再行定夺。”略微停顿了一下,景公又补充道,“东阿远离都城,乃我齐国难治之邑。
  此番派你前去,相信你定能使东阿大治,载誉而归!”
  “臣多谢主公勉励!”晏婴听罢,连忙跪伏于地,叩首谢恩。
  一天上午。
  东阿城郊。小山脚下。一片池塘。
  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领晏婴和数名差役来到池塘边,用手指点着正在那里站着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向晏婴诉说着:“晏大人!就是这群刁民!他们从我家池塘中抢鱼,我不让他们抢,他们还要对我动手。大人,你可要为民作主啊!”
  晏婴刚要开口询问,只见从这群穷人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扔下手中的捕鱼工具,走到晏婴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晏大人!丁贵说的都是谎言!这片池塘自古无主。
  我郑大虎从小就和一帮穷哥们儿来这儿玩水,后来发现塘中有鱼,就捕些回家充饥。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说过这池塘是他自家的。前几天丁贵偶然路过这里,看见塘中有鱼,便硬说这池塘是他家的,不让我们捕鱼。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还望大人明鉴!”
  “大虎说的句句是实啊,大人!”在场的穷人都纷纷跪在晏婴面前。
  “李垚,”晏婴朝身后叫了一声,“把官册拿给我看!”
  “是!大人。”被称作“李垚”的人,把随身背来的一个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恭敬敬地递给晏婴。
  “你们都起来,快起来吧!” 晏婴一面让跪着的众穷人都站起来,一面接过官册翻看起来。
  被称作“李垚”的人,站在晏婴身旁,两眼紧盯着脸色忽红忽白的丁贵。原来,这个“李垚”不是别人,正是明川村的二牛!在晏婴辞别明川村的父老乡亲,前来东阿上任之前,李老伯把二牛托付给晏婴,一来是让晏婴教导二牛,二来也是让二牛随身照顾晏婴。来东阿后,晏婴给二牛取了个“李垚”的大名,并让他做了随身的差役。身着差役制服的“李垚”,同过去的“二牛”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新人!
  “丁贵!”晏婴指着竹简上一处文字,怒不可遏,“你丁家共有土地八百六十三亩半,虽有池塘七片,但均在别处。你怎说此处池塘是你家的?分明是欺骗本官!”
  “这……这……”丁贵见谎言败露,支支吾吾,低下头来。
  “来人!把丁贵押回县衙,听候本官发落!”晏婴对随来的众差役下令。
  “大人!大人!我不是欺骗官府!我不是……”丁贵挣扎着,叫喊着。但不由分说,还是被两名差役押走了。
  “好!好哇!”见差役押走了丁贵,众穷人欢呼起来。
  “乡亲们!乡亲们!”晏婴大声招呼着众穷人。
  听见晏婴招呼,众穷人马上安静下来,但个个脸上仍挂着笑容。
  “乡亲们,你们听我说:这片池塘虽然不是丁贵家的,但也不是无主的,而是国家的!”一听晏婴如此说法,众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茫然。
  “但是,鉴于我们东阿十年九灾,许多百姓长年吃不饱肚子,所以本官特许你们在此捕鱼!”听了晏婴这句话,众穷人脸上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不过,”紧接着,晏婴又郑重地说道,“第一,你们要互谅互让,不能为捕鱼之事而发生口角和争斗;第二,你们谁也不许捕捞未满三寸的小鱼,即使捕捞上来,也要马上放回去,千万不能让池塘中的鱼绝了种!不知本官所说,你们能否做到?”
  “能!”众穷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好!”晏婴用手指着郑大虎,提高嗓音对众穷人说道,“今后,就由郑大虎负责组织此事,本官派人经常来此检查。你们看好不好?”
  “好!”众穷人又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晏婴微笑着带领李垚等人转身离去。
  望着晏婴渐渐远去的背影,郑大虎等人仍沉浸在喜悦之中。
  “晏大人真是一位好官!”
  “这下咱们可就不怕丁贵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天下午。
  东阿县衙大堂。
  大堂上首,在一张又长又大的木桌后面,端坐着邑宰晏婴。桌上摆着两捆竹简,其中一捆已打开一半。
  李垚站在木桌的右侧。
  大堂两旁分别站立着四名手持棍棒的差役。
  大堂正中地上跪着一人。此人正是丁贵。
  “丁贵!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小民知罪!小民知罪!”丁贵见晏婴问话,连连叩头。
  “你可知罪从何来?”
  “小民不该欺骗大人,那片池塘确实不是我丁家的!”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其二?什么其二?”丁贵抬起头,迷惑不解地望着晏婴。
  “这其二就是:你家应纳赋税,已有两年未交!”
  “不!不!”闻听晏婴提及此事,丁贵神色慌张地急忙辩解,“每年都交了,全都如数交了!”
  “大胆丁贵,你还敢用谎言欺骗本官!”晏婴用手指着桌上的竹简,厉声喝道,“这是记有东阿每家每户交纳赋税的帐目。你家前年、去年应纳赋税至今尚未交来。你还想拖到何年何月?”
  “交了呀,我记得每年都交了呀!”丁贵还想抵赖。
  “来人哪!官法伺候!”
  “别……别……别打!”一见晏婴要动刑,丁贵连忙改口,“也许小民记错了,请大人派人通知我家管家,让他仔细查查家里的帐目,如有拖欠,马上如数交来!”
  当天晚上。
  晏婴家中。
  一盏油灯下,晏婴正坐在一张小桌旁,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一卷竹简。
  “大人,丁贵家的管家求见。”李垚进来,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
  “晏大人!晏大人!”丁家管家腋下夹着一捆东西,跟在李垚身后走进门来。一进门,就“大人”、“大人”地叫个不迭。
  “小人是丁贵家的管家,有要事要向大人禀报!”说着,他朝李垚瞥了一眼。
  “好吧!”晏婴示意李垚暂时回避一下。
  丁家管家见李垚退出门外,屋内只剩下他和晏婴二人,便紧走几步,凑到晏婴面前,压低嗓音说道:“晏大人,是这样:大人来东阿上任已经数月,小人的主人一直未来孝敬大人。这不,小人的主母特意打发小人,给大人送来上好的精纺细帛一疋,说是给夫人做件衣服用。
  还请大人笑纳!”
  丁家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将腋下夹着的那捆东西放在了晏婴面前的小桌上。
  “你家主母还有何话?”晏婴故意问道。
  “我家主母还说:请大人开恩,尽早放我家主人回家。”
  “放你家主人回家不难,但所欠两年赋税呢?”
  “赋税嘛,”丁家管家朝屋门口望了望,然后又往前凑了凑,把嗓音压得更低,“当然全都免啦!从今往后,大人家里有何需要,请尽管吩咐。小人的主人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专门会办实事,保证能让大人满意!”
  晏婴听罢此言,也把嗓音压低:“管家!多谢你家主母好意,这疋细帛嘛,本官就收下了。”
  一见晏婴收下礼物,丁家管家喜上眉梢。
  “请你捎个信儿给你家主母,就说是本官说的:你家欠交赋税两年,本该加罚一成,但是看在你家主母面上,就不再加罚了。不过,仅以一日为限,请务必在明日申时之前,将所欠两年赋税如数交来。如果到时不能交来,那可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不但不会放你家主人回家,而且还要治你家主母贿赂官府之罪!你我就是人证,这疋细帛就是物证!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听……”晏婴的一番话,声音虽低,但在丁家管家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震得刚才还伶牙俐齿的他,突然变成了“结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我再问一遍:你听清楚了没有?”晏婴又低声追问了一句。
  “听……听清楚了!”
  次日下午。
  东阿县衙大堂。
  大堂外。丁家管家正在指挥着十余名家丁往县衙后院官库搬运钱粮。李垚率数名差役在旁监督。
  大堂内。晏婴端坐堂上。丁贵在大堂正中垂首而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李垚从外面走进堂来,向晏婴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大人!丁贵家所欠两年赋税现已全部交齐!”
  "好!" 晏婴克制着内心的喜悦,高声宣布,“丁贵!你可以回家了!”
  “多谢大人!”丁贵闻言,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走。
  “慢!”晏婴叫住了丁贵。
  “大人,还有何事?”丁贵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晏婴。
  “丁贵,本官念你知过能改,如数补交所欠赋税,特赏你上好的精纺细帛一疋。”说到这里,晏婴高声唤道,“李垚!看赏!”
  东阿县衙大门外。
  丁贵和管家二人好不容易才从县衙门口围观、嘻笑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大街上。丁贵在前,管家腋下夹着那疋细帛,紧跟其后,匆匆往家走去。
  走到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段,管家巴结地问候丁贵:“大爷,这两天让您受苦了!”
  丁贵闻言,站住脚,转过身,怒目圆睁,冲着管家低声骂道:“啊呸!好个不会办事的东西!让大爷我白白损失了那么多钱粮!”
  管家自讨没趣,一脸尴尬。
  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丁贵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个晏婴晏平仲!我非到梁丘大人那里告你一状不可,也让你尝尝丁某的厉害!”
  春夏秋冬,四季转换。
  晏婴在县衙大堂审案。
  晏婴在家中灯下读书。翠玉在一旁为其添灯油、挑灯芯。
  晏婴在城内、城郊四处奔波,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李垚总是紧随其后。
  晏婴在田间地头同农夫、农妇们交谈着,不时开怀大笑。李垚立于晏婴身后。
  晏婴所到之处,受到农士商工各界百姓的欢迎和爱戴。
  盛夏七月。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早。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从东阿通往临淄的大路上,一辆马车正在奔驰。车上只有二人: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辔挥鞭。
  “二牛!”晏婴望着前面正在专心赶车的李垚的后背,唤了声他的小名。
  “哎,大人!”李垚答应着,但没有回头。
  “唉!你跟随我到东阿来,这三年里头没享什么福,倒是陪着我吃了不少的苦。有一天到了李老伯面前,我还真是不好交待啊!”晏婴无限感慨地说道。
  “大人不必如此!”李垚仍未回头,“大人是知道的,我爹让我跟着大人,是让我这个鱼娃子跟大人学着怎样说话、办事,特别是跟大人学着怎样做人的,可不是让我跟着大人享清福的啊!”
  “是啊!说话、办事、做人……”晏婴似是在自言自语,忽然间想起一件大事来,“哎,二牛!上个月明川村来人,不是捎过信儿来,说是李老伯催你抽空回趟家,把亲事早点儿办了吗?”
  “嗯。嗨嗨!”李垚憨厚地笑着回答。
  “临淄离明川村比东阿可要近多了。等到了临淄以后,我到朝中觐见国君,你就赶车回家看看父母、兄嫂,顺便把自己的亲事也办了吧,都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
  “大人!大人去办事,我回家探亲,那不合适吧?”
  “嗐,那怎么不合适?你从家回到临淄后,仍到睢大人家找我就是了!”说到这里,晏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放在身边座位上的一个包袱,“对了,你回家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车上放着的这个包袱带回去!这是你翠玉嫂子特意为你回家探亲准备的礼物,今天一早就放到车上了,说是里边有给李老伯治腰腿疼的药,还有她亲手为你做的新衣服。你总不能穿着这身官差制服拜花堂吧?哈哈哈哈!”
  听了晏婴这番话,李垚拉紧缰绳,把车放慢,回过头来,眼含热泪,对晏婴说道:“大人!您和夫人待二牛如同亲兄弟一般,如此大恩大德,二牛何以相报!”
  “二牛,你看你,既是亲兄弟,又谈何恩德相报呢?咱们还是快马加鞭,赶路要紧啊!”晏婴笑着劝道。
  “是,大人!”李垚回过身去,松开缰绳,把鞭一扬,“驾!”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马车疾驰而去。
  “哈哈哈哈!”车上传出晏婴爽朗的笑声。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身后立着两名宫女,右侧立着一名内侍。诸大臣均未在场。
  晏婴跪在殿中,手捧竹简,毕恭毕敬地在向景公述职:“启禀主公!臣晏婴奉主公之命,赴东阿为宰,至今已满三年。三年来,共收赋税粮食二十八万九千三百钟……”
  “停!停!寡人不想听你报豆腐帐!”景公极不耐烦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寡人只想问你,你这个东阿宰是怎么当的?短短三年,竟有那么多人举报你!”
  “举报?臣实在不知所为何事?”晏婴仍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景公。
  “所为何事?举报你为刁民撑腰张目!举报你欺压良民、敲诈勒索!举报你擅自作主、减收赋税!举报你……”景公一口气历数了七八条“罪状”,然后气恼地拍打着案上堆放着的一捆捆竹简,“你看看,这些都是三年来东阿百姓的举报!据梁丘大夫说,这些还不是全部,仅仅是其中一成!”
  听着景公的斥责,晏婴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显得十分坦然。
  “晏婴!”
  “臣在!”
  “根据这些举报,寡人不得不忍痛割爱,打算免去你东阿宰之职,将你交有司发落!”
  晏婴见景公话已说完,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公息怒!臣晏婴有负主公重托,知罪认罪!臣不求主公宽恕,但求主公暂缓处置,再给臣三年时间,容臣换个方式治阿。如果仍治不好,两任之罪并罚,主公就是杀了臣,臣也心甘情愿!万望主公恩准!”
  景公见晏婴言辞恳切,怒气渐消,沉吟良久,方才语气平和地说道:“好吧!寡人看在你是一位三朝老臣,就暂缓发落,再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仍治不好东阿,那就莫怪寡人无情了!”
  “臣晏婴多谢主公开恩!” 晏婴听了景公的决定,连忙伏地叩首。
  一日白天。
  东阿县衙大堂。
  往日分立两班的众差役,今日一个不在。大堂里显得十分冷清。
  晏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翻阅着桌上的竹简。
  看着看着,不知是累了,还是想起了什么,晏婴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并自言自语地说道:“管相啊管相,你若生于今世,你将如何治阿?”
  李垚走进来,见晏婴正在踱步沉思,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大人,郑大虎等十余人围在县衙门外,说是丁贵雇了一帮打手,强占池塘,不准众百姓再到池塘捕鱼,要请大人出面为他们主持公道。”
  晏婴停下脚步,听李垚把话说完,略一思索,轻声吩咐:“你去对郑大虎等人说,就说本官有病在身,近日不理此案。”
  当天晚上。
  晏婴家中。
  晏婴吃过晚饭,正在书房读书。
  李垚走进来,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大人,丁贵家的管家带着两名家丁,抬着一个礼盒,在大门外求见。”
  “他可说所为何事?”晏婴问道。
  “他说,他家主人请大人在池塘之事上多多关照,改日他家主人当面另谢。”
  “礼物收下。你对他说,就说本官身体不适,已经早早睡下,改日再面谢他家主人。”
  “这?”李垚见晏婴如此行事,觉得十分奇怪。
  “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去吧!”晏婴语气肯定地吩咐。
  深秋。
  东阿城郊。农田里的作物有的已经收割完毕,有的正在收割。
  一天上午,晏婴带着李垚到城郊查看。
  “吆!这不是晏大人吗?”一位身背一捆谷子的老农路遇晏婴,又惊又喜。
  “老伯,正是晏婴。”晏婴停下脚步,拱手施礼。
  老农见晏婴施礼,连忙将背着的谷子放在地上,拱手还礼,然后急切地问道:“晏大人,小人正想找大人打听一件事。昨天我听邻居说,今年的赋税将不再像前三年那样酌情减征,而是要恢复到以往的数目。敢问大人,可确有此事?”
  “老伯,确有此事。”晏婴如实相告。
  一听晏婴如此回答,老者脸色顿时大变:“大人,您有所不知啊!今年实属中等偏下收成,若按三年前的数目交纳赋税,百姓必将所剩无几,明春青黄不接,东阿必闹饥荒。大人为民父母,可要为百姓想想办法呀!”
  “老伯所言极是,容晏婴如实向朝中禀报。”
  冬季。
  一天傍晚时分。空中飘着雪花。
  晏婴在李垚的陪伴下,冒雪回到家中。
  “回来啦!”翠玉用手挑起厚重的门帘,微笑着迎接丈夫和李垚。
  “夫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晏婴一进屋门,就看到地上放着许多礼物,心中诧异,忙问翠玉。
  “今天午后,东阿城内丁、吴、王、张四大豪门各送一份礼来,都说是:大人治阿有方,平日十分辛苦,如今春节将至,特意送些薄礼,略表敬谢之情。”翠玉一五一十地向丈夫报告。
  “噢,”晏婴听罢,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转过身来,“李垚,你帮我一个忙,去找几位和你要好的差役来,把这些礼物全都打开,钱币、布匹等可存放之物,仍存入官库,与上次丁家送来的礼物放在一处;其余酒、肉等食物,趁夜悄悄送到郑大虎家,让他分送给他的那些穷哥们儿,只说是你们几位合伙送礼,切莫说是我的主意。”
  “好!我这就去办!”李垚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答应。
  次年春夏之交。
  东阿久旱无雨,农田中的禾苗多半已经枯死。
  城内、城外,饥民充斥。
  县衙大堂内,晏婴独自一人在踱步,一会儿朝门口望望,一会儿又连连叹气,似是正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
  “大人!大人!”还没走进大堂,李垚就大声呼唤着。
  “二牛!你可回来啦!”晏婴兴奋地快步走到大堂门口,正好迎到李垚。
  李垚顾不得擦去满头汗水,未等晏婴发问,就连忙向晏婴拱手施礼,汇报他此次到朝中办事的结果:“大人,东阿去年赋税帐簿,我已呈递上去,但大人赈济饥民的申请,朝中没有批准。”
  “怎么?没批准?”晏婴嗓音嘶哑,两眼发直,欲哭无泪。
  盛夏七月。烈日炎炎。
  东阿城郊。晏婴正在组织当地农民打井。
  “深已两丈,还未见水。真不知要打多深才能见水啊!”井口上一个拉绳的中年男子一边干着活,一边叨念着。
  忽然,从井底下传来郑大虎的喊声:“大人!大人!终于挖到湿土啦!”
  “好!好啊!”晏婴兴奋地冲着井下喊了两声,又催促井上的几个人,“快!快点干!就要见到水啦!”
  正在此时,李垚从城里方向骑马赶来,到了打井工地,飞身下马,快步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大声禀报:“大人,朝中来人啦!请您火速回衙!”
  “朝中来人了?”晏婴用手抓起一把刚从井底拉上来的湿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口中喃喃自语:“他们干什么来了?”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二宫女立于身后。一内侍立于右侧。诸大臣均未在场。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走进殿来,先将随身携带的一捆竹简放在地上,然后跪地叩头。
  “晏婴,你起来吧!”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
  “晏婴!你可知寡人为何召你回朝吗?”
  “回禀主公!臣确实不知。”晏婴低头答道。
  “晏婴,你果然没有辜负寡人的恩典!你再次治阿,成绩卓著。刚刚一年,所收赋税就已超过前次治阿三年总额的一半。特别是,”说到这里,景公用手指点着案上堆放着的一捆捆竹简,“这一年来,东阿百姓纷纷向寡人禀报,说你治阿有方,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寡人此次召你回来,是要重重地奖赏你啊!”
  晏婴听罢景公之言,“咕咚”一声,又跪伏在地:“主公!臣晏婴万万不敢受赏!”
  “嗯?赏功罚过,乃是古训。你治阿有功,不肯受赏,却是为何?”景公闻言,大惑不解。
  “主公,请容臣细细禀报!”晏婴额头冒汗,但语调沉稳,“前次治阿,臣谨守为官之道,拒收富豪权贵的贿赂,无人敢替违法之人说情,可谓执法无私、清正廉明;臣见东阿十年九灾、民不聊生,故效仿管相当年治国之方,酌情减征赋税,并允许穷苦百姓在城郊公家池塘捕鱼,使百姓不致挨饿受冻、外出逃荒。那三年,臣确实有功当赏,而主公却要免臣之职、治臣之罪。”
  景公专心地听着晏婴的汇报,大惑不解,一脸诧异。
  “此番再次治阿,臣改弦易辙,对富豪权贵的贿赂来者不拒,其所托之事无不应允。就连城郊公家的大小池塘,也都默许富豪权贵们占为私产。臣已将富豪权贵们所送酒、肉等食物分给了穷苦百姓,而将钱币、布匹等存入官库,有登记册为证。”说到此事,晏婴用手将面前所放竹简往前移了移,“臣虽无锱铢之物入于私囊,但官德已毁,难辞其咎。再者,去年东阿实属中等偏下收成,但赋税未敢减征一成,百姓所剩无几。今年春夏又逢大旱,而臣不敢擅开官仓赈济,致使饥民已占全县人口大半。此皆臣之罪也!如此重罪,实属该杀!因此,主公要奖赏于臣,臣万万不敢接受啊!”
  晏婴说完,连连叩头。
  “晏婴,寡人问你,”听完晏婴的汇报,景公仍未完全明白,“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寡人案上这许多竹书又该作何解释呢?”
  晏婴见景公仍有疑虑,于是不得不点明要害:“主公,东阿全境,识字、会写,且能打通关节,将竹书呈于主公案上之人,无非丁、吴、王、张等少数几家富豪权贵。举报臣前次治阿有罪的,正是他们之中的人;吹捧臣再次治阿有方的,也是他们之中的人啊!”
  “噢,原来如此!”景公这才恍然大悟,见晏婴仍在地上跪着,便说,“你起来吧!”
  “主公!晏婴不敢!”晏婴跪地不起。
  “却又是为何?”景公不解。
  晏婴俯首而言:“主公,臣乃有罪之人,但凭主公发落!若主公能网开一面,赦臣死罪,则恳请主公免去臣东阿宰之职,允许臣仍回海滨种田!”
  “先生请起!先生请起!”景公见晏婴跪地不起并执意辞官,连忙站起身来,走到晏婴身边,将其扶起,略带歉意地说,“寡人年幼,若非先生道出实情,寡人还被蒙在鼓里。既然如此,寡人想请先生仍回东阿,三年任满,再论功过。这一次,寡人把东阿全权托付给先生,先生认为应该怎样治理才好,就怎样治理吧!寡人不再干预了!”
  “承蒙主公厚爱,晏婴敢不从命!”晏婴又要跪地谢恩,却被景公拉住了。
  东阿县衙门外。
  一群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手拿各种容器,正在排队等候。
  李垚正指挥着众差役,将官仓中的粮食运至县衙门口,分发给等候在那里的穷苦百姓。
  晏婴站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这一切。
  东阿城郊。小山脚下。一片池塘。
  郑大虎等十余名穷苦百姓正在池塘里捕鱼。大家有说有笑,显得非常高兴。
  东阿城郊。
  骄阳下。
  李垚正在指挥着农夫、农妇们有秩序地从井中汲水,给附近田里已近枯死的庄稼浇水。
  晏婴眉头紧锁,在周围走动着、察看着。
  两年之后。
  一天傍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晏婴身穿大夫朝服,正陪着景公在园中漫步。
  景公停下脚步,面向晏婴,笑着说道:“先生,你两任治阿,前后六年,栉风沐雨,辛苦备尝。如今东阿大治。寡人若非亲临视察,真不敢相信我齐国境内竟有如此繁荣安定之邑。因此,当寡人提出将你调回都城,并恢复你‘大夫’之职时,朝中无一人有异议。寡人虽已长成,但欲振兴齐国,还须先生鼎力相助啊!”
  “承蒙主公信赖,晏婴不敢懈怠!”晏婴彬彬有礼地回答。
  “噢,对了!”景公似乎想起一件大事,郑重地告知晏婴,“最近几天,先生应抽空去看望一下睢休相睢大夫。他曾多次提出致仕请求,直到前几天寡人才同意了。他这几天可能正在打点行装,准备离开都城了。这个睢老头儿,六年来可是天天念叨你呀!”
  听了景公的话,晏婴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臣昨日回到都城,尚未听说此事。多谢主公提醒,臣明日就去看望睢大人!”
  次日。
  睢休相家客厅内。
  睢休相坐在主位。晏婴坐在右侧客位。李垚立于晏婴身后。
  刚刚坐定,晏婴便朝睢休相一拱手,说道:“睢大人,听说您即将致仕离朝,晏婴特来看望!”
  睢休相微微一笑,说道:“是啊!近几年来,我常觉精力不济,但细细一想,年纪已过七十矣!既是‘菁华已竭’,何不‘褰裳去之’?我曾几次向主公提出致仕请求,近日终获恩准。这不,我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老家无棣,到青山绿水间享几年清福喽!往后,这朝中之事,晏大人可要多费心啊!”
  晏婴闻听睢休相称自己为“大人”,连忙劝阻:“睢大人,您曾与家父同朝为官,且年纪相若,晏婴当为子侄之辈。以往大人直呼晏婴之字‘平仲’,晏婴已觉不安。如今大人改称晏婴为‘大人’,岂不折杀晏婴?”
  “哈哈哈哈!”听了晏婴之言,睢休相哈哈大笑,“好,好,我仍直呼你‘平仲’就是。”
  “大人乃齐国老臣,在朝已三十余载。如今离朝在即,可有话要叮嘱晏婴?”晏婴抓住时机,将话转入正题。
  “有!”睢休相收敛笑容,语气郑重地对晏婴说道,“平仲,我正有两句话要叮嘱于你。这第一句话就是:朝中人事复杂,你身处夹缝之中,说话、行事务必小心谨慎。最近六年,你远在东阿。朝中之事,有些事你可能已有耳闻,有些事你可能并不清楚。你去东阿之前,还是崔杼、庆封二相同执国政。未及三年,庆封杀死崔杼,独掌国政。两年后,卢蒲癸又设计杀死庆封之子庆舍,并将庆封逐出齐国。此后至今,高氏、栾氏同执国政。另有鲍、田两大家族,财多势众,但与高、栾两家不睦。四家分为两党,彼此势不两立,为争权夺利而刀兵相见,乃是迟早之事。其余诸人,梁丘据、裔款乃奸佞之徒,虽无真才实学,但擅于阿谀奉迎,颇受主公信赖,你不可不防;弦章年纪虽轻,但有才有识,且为人正直,你有事可与他相商。这些你都记住没有?”
  “大人之言,晏婴已谨记于心。”
  “这第二句话就是:你对国君直言相谏,虽忠心可嘉,但一定要考虑到效果。如能婉转一些,使其易于接受,效果岂不更好?”
  “大人此言,晏婴虽已谨记于心,但恐践行不易啊!”晏婴实话实说。
  “虽然践行不易,但是为国为民,你还是努力践行为好啊!”睢休相语重心长,叮嘱再三。
  “多谢大人指教!晏婴努力践行就是!”晏婴欠身、拱手,恭敬地致谢。
  “平仲,除了刚才那两句话要叮嘱于你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托。”睢休相面带微笑,望着晏婴。
  “大人请讲!”晏婴微笑着说道。
  “我膝下无女,只有二子。长子睢英一直在我身边,次子睢明现在老家无棣。日前主公已经恩准,在我致仕还乡之后,由睢英继任大夫之职。睢英虽与你年龄相若,但刚刚入仕,诸事不晓。日后,你们同朝为官,还望你这个三朝老臣多多指教于他啊!”睢休相笑着说道。
  “大人,切莫如此说话!日后,晏婴与睢英兄相互切磋、相互关照就是!”晏婴闻言,连忙欠身、拱手,向睢休相施礼。
  “那就好,那就好啊!”睢休相言毕,哈哈大笑。
  深秋一日。
  齐宫內宫。景公卧室中。
  景公满面病容,斜倚在病榻上。
  梁丘据、裔款、晏婴三人垂首立于景公面前。
  “三位大夫,你们可知寡人为什么要召见你们吗?”景公有气无力地问道。
  “臣不知也。”梁丘据答道。
  “臣也不知。”裔款答道。
  “主公重病在身,已经多日未能临朝,可能是有要事吩咐臣等去办吧?”晏婴答道。
  景公忍着病痛,慢慢地说道:“是这样:你们知道,寡人已经病了快三个月了。寡人真是痛苦极了!两个月之前,寡人就派太祝固、太史嚚二人,到全国所有的山川宗庙,为寡人祈祷、祝福。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寡人的病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重了。因此,寡人想杀掉他们二人,以取悦于上帝。不知你们三位意见如何?”
  “主公圣明!这二人确实该杀!”梁丘据答道。
  “主公圣明!这二人早就该杀!”裔款答道。
  晏婴低头沉思,没有回答。
  “晏先生,你的意见呢?”景公见晏婴低头不语,连忙询问。
  晏婴抬起头来问道:“主公,您认为向上帝祈祷对病会有益处吗?”
  “是的。”景公答道。
  “主公!”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说道,“既然主公认为向上帝祈祷对病会有益处,那么向上帝诅咒也必然会有损害了。有些事,主公身边的大臣们从来不对主公实说,而远离主公的臣民们,就是说了,主公也听不到。恕臣直言!据臣所知,现在齐国境内的几乎所有老百姓,都因赋税过重、刑罚过严而怨恨主公,并且向上帝诅咒主公。请主公想想看,几乎全国老百姓都在诅咒主公,而只有太祝固、太史嚚两个人在为主公祈祷、祝福,他们两个人就是再擅于祈祷、祝福,恐怕也抵不过那么多老百姓的诅咒吧?更何况,他们两个人向上帝为主公祈祷、祝福时,如果说实话,那就得指摘主公的过失;如果不说实话,替主公隐瞒过失,那就是欺骗上帝。上帝如果真有神灵,那就不可能受欺骗;上帝如果没有神灵,那么向上帝为主公祈祷、祝福又有什么用呢?因此,臣认为太祝固、太史嚚二人是无罪的。而滥杀无罪之人,不正是夏桀、商纣灭亡的原因吗?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主公明断!”
  “好!”听了晏婴的一番话,景公顿觉豁然开朗,“先生善于解开寡人的迷惑,说得真是太好了!寡人不杀太祝固、太史嚚二人,也不让他们为寡人祈祷、祝福了!”
  晏婴进一步建议:“为了解除主公的病痛,使主公的病尽快好起来,臣以为还是请太医来为主公诊治为好。”
  “好!就按先生说的办吧!”说到这里,景公转过脸去,对梁丘据、裔款二人斥道,“你们看到应该怎样说话、办事了吗?!”
  梁丘据、裔款二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慌忙跪地叩头。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
  高彊家客厅内。灯火通明。
  高彊、栾施二人正坐在一张大桌旁喝酒。两名年轻男仆分立两旁,手执青铜酒壶,随时准备为高、栾二人满酒。
  “栾兄,主公病了三四个月,今天病刚好,头一天临朝,就让咱们哥儿俩出丑!”高彊已经半醉,说话不甚清楚。
  “你指的是哪件事?”栾施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不解地问道。
  “就是那个刚从东阿回朝没几天的晏婴呗!你没听主公开口‘晏先生’,闭口‘晏先生’,一个劲儿地夸奖他?主公把他当成了活神仙,把咱们哥儿俩往哪儿摆?”
  “嗐!你说的是晏婴啊?齐国的国政把持在你我弟兄手中,就连当今主公也得看咱们脸色行事。他晏婴就算真是个活神仙,还不是得听咱们的!我所担心的倒不是晏婴,而是鲍国、田无宇这两个王八蛋!他们仗着财多势众,越来越不把你我弟兄放在眼里!”
  “栾兄!我看不如趁他们羽毛尚未丰满,尽早把他们除掉!”
  “贤弟所言极是,正合愚兄之意!”
  “好,一言为定!咱们哥儿俩满饮此杯!”高彊把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忽然感觉有异,把杯放下来一看,原来杯中只有半杯酒,不禁大怒,转身就对身旁的男仆骂道,“小畜牲!还不快给大爷满酒!”
  “是!大爷!”这名男仆刚才只顾听高、栾二人说话,竟把给主人满酒的事忘了,直到听见主人叫骂,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用酒壶往主人的酒杯中倒酒。
  事有凑巧。这名男仆倒了半天,只倒出一滴酒来。
  这可把高彊气坏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飞起一脚,就把这名男仆踢倒在地。
  “去!把鞭子给大爷拿来!”高彊厉声吩咐另一名男仆,“我非打死这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畜牲不可!”
  另一名男仆见主人发怒,哪敢怠慢,飞快地从门外把鞭子拿进来,双膝跪在仍在叫骂的主人面前,把鞭子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给主人。
  “小畜牲!我叫你犯愣!我叫你偷懒!”高彊一边叫骂,一边抽打着已被踢倒在地的男仆。
  “大爷!小人不敢啦!大爷!小人不敢啦!”被打的男仆疼得满地打滚,口里还不住求饶。
  高彊正在火头上,不顾被打男仆的求饶,继续边骂、边打。
  被打男仆见向主人求饶无效,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栾施面前:“栾大爷!栾大爷!替小人求个情吧!替小人求个情吧!”
  “像你这种吃饱了饭不好好干活的畜牲,就该往死里打!打死也是活该!”栾施非但不替他求情,反而火上浇油。
  “哎吆!妈吆!哎吆——”被打的男仆绝望地哭叫着、翻滚着。
  栾施坐在一旁,见高彊边打边骂、边骂边打,已有些气喘吁吁,便站起身来,走到高彊身边,一扬手,抓住了高彊已经扬起、正要挥下的鞭子,劝道:“贤弟息怒!为了这个小畜牲,千万别闪了贤弟的腰!”
  见栾施来劝,高彊这才松开了手中的鞭子。
  “好端端的一顿酒,却被这个畜牲扫了酒兴!”栾施一边骂,一边把鞭子扔掉,然后对高彊说道,“贤弟,我看不如这样,咱们把酒场移到我家去,接着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就依栾兄之言!”高彊听说要到栾施家接着喝酒,显得十分兴奋,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好,”栾施朝高彊拱了拱手,“愚兄先走一步,回家准备一下。还请贤弟不要耽搁,早些过来才好!”
  “请栾兄放心,小弟随后就到!”高彊也朝栾施拱了拱手。
  目送栾施离去,高彊回过头来,冲着那名没挨打的男仆骂道:“小畜牲!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车夫找来,给大爷我备车!等大爷我换好衣服,如果还没备好车,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大爷!”那名男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高彊随后也走出客厅。临走之前,又狠狠地踢了地上那名男仆一脚:“小畜牲!大爷我今天饶了你,明天再跟你算帐!”
  高彊家客厅中。
  地上。那名被打的男仆慢慢睁开双眼,见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便挣扎着站立起来,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
  深夜。
  临淄城内。
  寂静、漆黑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一匹快马在大街上疾驰而过。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田无宇家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黑暗中,有一个人,一手牵着马,一手急促地敲着田家的大门。
  “快开门!快开门!”来人一边敲门,一边低声喊道。
  “谁呀?这么晚了!”门内有人发问。
  “快开门!我有要事要向田大人禀报!”
  田无宇家客厅内。灯光明亮。
  田无宇端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
  一个人跪在田无宇面前不远处。
  “田大人!小人是高彊家的仆人。今晚,我伺候高彊和栾施喝酒,听见他们二人商议,要聚集高、栾两家家丁,前来袭击田、鲍两家,时间就定在明天。小人只因对他们不满,嘟囔了一句,就被高彊毒打了一顿。但因时间紧迫,小人不得不身带重伤,骑马赶来向大人禀报。
  还望大人早做准备!”
  “鲍大人是否已知此事?”田无宇听罢,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鲍大人处,小人这就前去禀报!”
  “好!请你速去禀报鲍大人!我这里先做些准备!”
  田无宇家院内。灯火辉煌。鸦雀无声。
  百余名家丁身披铠甲、手持兵器聚集在院中。一辆战车也已车马齐备地停放在靠近大门口处。
  忽然,大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大门开处,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边往里走,一边急切地说道:“我是鲍府家人!我要见田大人!”
  “请跟我来!”院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带领鲍府家人快步走向客厅。
  过了不多一会儿。
  田无宇和鲍府家人匆匆走出客厅。
  “队伍排好,一路不要出声!我们向鲍府进发,去同鲍大人会合!”田无宇低声下达着出发的命令。
  临淄城内。
  寂静、漆黑的大街上。
  田无宇乘车在前,众家丁徒步紧随其后,朝着鲍府方向快速行进。
  忽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车上坐着一人,正是高彊。
  “这不是田大人吗?”两车行近,高彊已发现对面车上的人是田无宇,连忙欠身朝田无宇拱手,“这么晚了,田大人带着这么多人上哪儿去呀?”
  “去追讨一个叛奴!”田无宇见高彊发问,便信口答了一句,并反问道,“你上哪儿去呀?”
  “我?我到栾大人家喝酒去!”高彊说完,便驱车匆匆而去。
  “快!加快速度!”见高彊车已行远,田无宇低声催促着车夫。
  鲍国家门口。大门敞开。
  田、鲍两家队伍已会合一处。门内、门外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家丁。
  田无宇、鲍国二人正站在大门口内商议事情。
  “田大人,刚才听你说,高彊自称是到栾施家去喝酒,但不知高彊说的是不是真话?”说到这里,鲍国沉吟片刻,然后接着说道,“这样吧,我派人去栾府侦察一下!”
  “好!”田无宇应道。
  过了不多一会儿。
  被派往栾府侦察的人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此人因来去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着侦察到的情况:“启禀二位大人,我看到栾、高二人都在栾府客厅里,脱了外面的长衣服,摘了帽子,正蹲在桌边,比赛谁喝酒喝得多。”
  “好,你下去吧。”鲍国支走此人之后,忙对田无宇说道,“田大人,如此看来,高彊家仆人给我们送来的情报有误。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鲍大人,虽然高彊家仆人送来的情报有误,但是高彊本人在半路上已经看见我率领众人携带兵器而来,还问我上哪儿去,我信口回答他一句,说是‘去追讨一个叛奴’。可如今,什么也没‘讨’。栾、高二人要是知道了,必然会起疑心。而如果让他们先动了手,那我们就后悔也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依我看,不如趁他们二人现在正在喝酒,没有任何防备,我们抢先动手,去袭击他们!鲍大人,你看如何?”
  “好,就这么办!”鲍国答道。
  栾施家前门外。大门紧闭。
  鲍、田两家队伍已经赶到,正待攻门。
  “快!你带领一百甲士,速去堵住后门!”田无宇压低声音,对管家下达命令。
  栾施家客厅内。灯火辉煌。
  栾、高二人仍蹲在桌旁,一边用大杯赛着喝酒,一边笑着、叫着。在他们身旁站立着的仆人,忙不迭地为二人及时满酒。
  “大人!不好啦!”突然间,从门外跑进一个家丁,边跑边喊,跑到栾施面前,“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用手指着外面,一边大声禀报,“鲍、田两家数百甲士已把栾府团团围住啦!”
  “什么?!”栾施手中端着一大杯酒,正要往嘴边送,闻听家人禀报,心中一惊手一抖,大酒杯“咣噹”一声落在地上。这一声惊醒了他。他毫不迟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栾兄莫慌!”高彊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体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虽然已有八分醉了,但头脑尚且清醒,“请栾兄快快召集家丁,持兵披甲,杀出重围,赶到宫中面见国君,要国君下令讨伐鲍、田二贼!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取胜!另外,请栾兄派人到小弟家中,通知高府所有家丁,火速前来助战!”
  “贤弟所言极是!愚兄速去安排!”栾施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栾施家后门。大门紧闭。
  门外。田府管家正指挥着众家丁,手持兵器、火把,紧紧堵住门口,一面等待着鲍、田二人下达发动进攻的命令,一面齐声高喊着:“栾施、高彊,快快投降!快快投降,栾施、高彊!”
  突然,后门大开,从里面冲出一辆战车。战车上立着一人,全身披挂,手持长矛,不是别人,正是高彊!
  “快快截住!不要放走高彊!”田府管家一声令下,众家丁“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
  “快给高爷让路!快给高爷让路!”高彊一面大声喊着,一面舞动着手中的长矛,左挑右刺,奋力往外冲去。
  “杀呀!杀呀!”紧跟高彊战车之后,栾府家丁潮水般涌了出来。
  双方人马刀兵相见。一场厮杀开始了!
  “快让开!快让开!栾爷来也!”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从栾府后门又冲出一辆战车来。栾施身披铠甲,手持大戟,高高地站在战车之上,一面往外冲,一面大声喊着。
  “栾施!你跑不了啦!”一见栾施出来,不等管家下令,立即冲上来十几名田府家丁,将战车团团围住。
  好一场厮杀!
  栾施、高彊两辆战车左冲右突,终于撕开了田府家丁的包围圈,带领着众家丁,朝齐宫所在的内城方向奔去。
  “追呀!杀呀!”田府管家率领众家丁在后紧追不捨。
  栾施家前门。大门紧闭。
  鲍、田两家家丁围在门外。
  “咚— 咚—”十几名家丁正抬着一根粗长的圆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大门。
  其余家丁都在高喊着:“栾施、高彊,快快投降!快快投降,栾施、高彊!”
  两辆战车并排停放。鲍国、田无宇二人正站在车上商议事情。
  忽然,一名田府家丁跑来,跪到田无宇车前,高声禀报:“启禀大人!栾、高二贼已从后门冲出,朝内城方向奔去!管家已带人去追,特命小人前来禀报!”
  “什么?!”听到这一消息,鲍国大吃一惊。
  “鲍大人,”田无宇处变不惊,冷静地分析道,“栾、高二人奔向内城,肯定是想去劫持主公,以便要挟主公下令讨伐我们。如果让他们得手,那我们就失败了。”
  “田大人,你看怎么办才好?”鲍国急切地问道。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快快追赶栾、高二人!最好是能够抢在他们前面,进宫禀报主公,力争使主公支持我们。即使不能抢先进宫,也要拖住栾、高,不让他们进宫!”
  “好!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去追!”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身着便服,正在又气又急地来回走动。左右各立着两名内侍、两名武士。
  一名内侍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遵照主公命令,已将内城四门紧闭,并派武士把守!”
  “好!”景公应了一声,继续走动。
  过了不大一会儿。
  又一名内侍匆匆进来禀报:“启禀主公!栾、高两家之兵攻打虎门甚急!”
  “什么?竟敢攻打虎门!传寡人命令,速向虎门增派武士,一定要坚决守住!”景公气急败坏地下达着命令。
  又过了一会儿。
  一名内侍进来禀报:“启禀主公!鲍、田两家之兵也已到了虎门之外,正同栾、高两家之兵厮杀!”
  景公闻言,立刻停住脚步,命令这名内侍:“趁他们双方正在厮杀,你再带一个人去,速召晏婴晏大夫来见寡人!”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
  “这个晏婴,怎么还不到!”景公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来报:“启禀主公!栾、高两家与鲍、田两家已停止厮杀,但都不肯撤走,分别将兵屯于虎门左右两旁,还都喊着要见主公!”
  “不见、不见!他们这几个人,寡人谁都不见!你仍回虎门打探!晏大夫一到,马上带他来见寡人!”景公气愤地说道。
  “遵命!”
  在这名内侍退出后,景公继续来回走动。
  临淄内城虎门之外。
  数百支火把将虎门外小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栾、高两家之兵屯于门左。鲍、田两家之兵屯于门右。双方相隔数丈,正紧张地对峙着。
  靠近虎门的双方家丁都在不停地喊着:“我们要见国君!我们要见国君!”
  栾施、高彊二人见进不了虎门,见不到景公,又打不退鲍、田两家之兵,急得在车上直跺脚。
  鲍国、田无宇二人也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晏大夫来啦!”正在此时,人群中有一个眼尖的人,看见晏婴来了,高喊了一声,并用手指着远处。
  众人顺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果见晏婴乘车而来。正在对峙的双方人马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
  “晏大夫来啦!”
  “晏大夫来啦!”
  在人们的呼唤声中,晏婴所乘马车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在距虎门约十丈远处,晏婴所乘马车被前面的人拦住了。
  拦车的人是四名虽然服饰不同,但均未携带兵器的家丁。他们见马车已被拦住,纷纷跪在车前。
  “晏大夫!小人家主人栾施栾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高彊高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鲍国鲍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小人家主人田无宇田大人请晏大夫过去说话!”
  晏婴刚才一进入双方对峙现场,就已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见四家均派人来请,便对四名家丁从容说道:“请你们回去向你们各家主人禀报,就说晏婴是奉国君之召而来,谨唯君命是从。各位大人之请,晏婴断难从命!”
  拦车的四人谁也不愿离开。
  晏婴见四人仍跪地不起,不得不厉声喝道:“赶快让开!国君正在宫中等候,谁敢挡我去路!”
  四人闻听此言,连忙把路让开。
  晏婴驱车继续前行。
  把守虎门的武士一见晏婴到来,立即把门打开,迎接晏婴入内。
  晏婴刚一进门,虎门便又关闭了。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这个晏婴,怎么还不到!”景公仍在来回走动着、念叨着。
  “启禀主公!晏大夫到!”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快!快请他进来!”景公像是盼来了救星,忙向门口迎去。
  晏婴大步走进书房,见景公亲自来迎,连忙跪地叩首:“臣晏婴叩见主公!臣来迟一步,让主公受惊了!”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扶起晏婴,迫不及待地问道,“四族两党相争,势必危及寡人!先生刚才从外面进来,想必已经看清眼下情势。寡人如何处置才好,愿闻先生高见!”
  晏婴见问,毕恭毕敬地答道:“主公!高彊、栾施倚仗自己是齐国名门望族,世代受宠于君,更兼同执国政,平日里专横跋扈、肆行无忌,朝内、朝外积怨甚多,今日又率兵攻打虎门,危及主公,确属重罪难赦。但是,鲍国、田无宇没有主公的命令,就擅自兴兵攻打朝中重臣,也并非无罪。至于对他们如何处置才好,还请主公明断!”
  “寡人认为,高、栾之罪重于鲍、田,理应除掉他们!但是,谁能担此重任呢?”
  “主公!大夫王黑胆大心细,可派他担此重任!”
  “好,就这么办!”景公心意已决,连忙吩咐内侍,“速传寡人命令,派大夫王黑率领内城守军,协助鲍、田,攻打高、栾!”
  临淄内城虎门之外。
  厮杀正在激烈地进行。
  在大夫王黑和鲍、田的联合攻击下,高、栾大败。
  高、栾在前逃命。王黑和鲍、田在后追杀。直到把高、栾逐出临淄外城。
  天尚未明。
  临淄郊外。
  高、栾见后面已无追兵,这才把战车停下。在车后跟随的两家家丁仅剩三十余人。
  “栾兄!齐国咱们是不能停留了。你看咱们去哪里为好?”高彊问道。
  “贤弟!咱们去鲁国吧!”栾施答道。
  “好!”
  高、栾二车在前,众家丁紧跟其后,朝着鲁国方向奔去。
  次日上午。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殿上。身后立着二宫女。右侧立着一内侍。
  众大臣分立两班。右班依次为鲍国、晏婴、裔款、王黑及数名武将;左班依次为田无宇、梁丘据、弦章、睢英及数名武将。
  “诸位大臣!昨夜之事,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为了齐国的安定,寡人经过再三考虑,作出四条决定。” 景公大病初愈,加之彻夜未眠,精神显得疲惫,嗓音有些嘶哑,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吩咐右侧立着的内侍,“宣读吧!”
  内侍从景公面前的长案上拿起一卷竹简,舒展开来,高声宣读道:“第一,剥夺高彊、栾施二人大夫爵位,永远不许他们再回齐国;第二,鲍国、田无宇二人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不为无罪,应深自反省,不得再犯;第三,任命晏婴为相国,总理国政,位列诸大夫之首;第四,任命王黑为司马,总管全国军队,协助寡人处理军机要务。”
  内侍宣读已毕。晏婴、鲍国、田无宇、王黑四人连忙走到大殿正中,并排跪在地上,向景公叩首谢恩:“臣多谢主公!”
  
第二章 佐君理朝纲
  白天。
  临淄城内大街上。
  从齐宫方向驶来一辆马车。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鞭赶车。
  “大人!刚才,我在宫门口等着大人,听见从宫中出来的大臣们边走边说,说是大人当相国了。可有此事?”李垚显得十分兴奋,一边赶着车,一边同晏婴说着话。
  “确有此事。可是,齐国不是东阿,相国也非东阿宰。要治好齐国,绝非易事啊!”晏婴不仅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以大人的德才学识,我看治好齐国指日可待!”李垚跟随晏婴六年多,确实大有长进,不但越来越爱说话,而且越来越会说话了。
  “二牛,” 晏婴不想接着李垚的话茬儿往下说,有意岔开了话题,“在东阿时,我让你把新媳妇带去,你说东阿穷,不如明川村好,就没有带。现在咱们是在都城了,你还是早些把媳妇接来吧,夫妻之间也好有个照顾。你说呢?”
  “好唻!大人说让我哪天回去接媳妇,我就哪天回去!”李垚可能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向晏婴开口,如今一听晏婴提及此事,便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
  “驾!”李垚没有“甩鞭花儿”,只是吆喝了一声,并用鞭把儿敲了一下辕马,马车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中。灯光明亮。
  晏婴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旁,一边翻阅着桌上的竹简,一边思考着事情。
  “大人,田无宇田大人在大门外求见。”李垚进来,走近晏婴,轻声禀报。
  “请!快请田大人到客厅中叙话!”闻听田无宇登门求见,晏婴立即站起身来。
  客厅中。灯光明亮。
  晏婴立在门内等候。
  李垚在旁指路。田无宇健步而行。二人朝客厅走来。
  “田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晏婴见田无宇到来,立即迎上前去,并拱手施礼。
  “夜晚登门打扰,还望相国见谅!”田无宇见晏婴迎出客厅,连忙拱手还礼。
  晏婴将田无宇让进客厅。
  “田大人请!”晏婴请田无宇入座。
  “相国请!”田无宇也请晏婴入座。
  二人分宾主落座。不用晏婴吩咐,李垚已带家人进来,为宾主二人送上茶水,然后迅速退下。
  “田大人是稀客,夜晚造访,必有要事。”晏婴微笑着对田无宇说道。
  “大人,是这样,”田无宇也微笑着说话,但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今日朝上,主公任命大人为相国。这既是主公信任,也是众望所归。无宇特来致贺!另外,无宇昨夜莽撞,几乎酿成大祸,多亏大人从中周旋,无宇方得化险为夷。无宇特来致谢!”
  田无宇言毕,欠起身来,拱手施礼。
  “田大人,晏婴也正有话要对田大人说。”
  “大人请讲,无宇洗耳恭听!”闻听晏婴有话要对他说,田无宇立即严肃起来。
  “首先,对昨夜之事的处理,全凭主公明断,晏婴并未从中周旋。因此,田大人要谢的话,应当谢主公,不应谢晏婴。其次,听说昨夜将高、栾二人逐出都城后,田、鲍两家将高、栾两家财产瓜分一空。是否真有此事?”晏婴明知故问。
  “大人,实不相瞒,确有此事。”田无宇实话实说。
  晏婴见田无宇态度尚属诚实,便语气平和地劝道:“田大人,昨夜之事,正如主公在今日朝上所言,鲍、田两家‘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不为无罪’。若再瓜分高、栾两家财产,就不怕国人议论吗?晏婴曾经听说过:‘廉者,政之本也;让者,德之主也。’ 高、栾二人不廉、不让,结果便是如此下场。更何况,田家富甲四方,并不缺少财产。因此,晏婴还望田大人三思:是否可将田家所分高、栾两家财产全部上交公家?”
  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见田无宇正在低头思考,便进一步劝道:“如果田大人真能如此,那么国人必将会说:田大人参与驱逐高、栾,完全是出以公心,而非为了私利。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对田大人来说,这样做恐怕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听罢晏婴之言,田无宇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额头冒出的汗水,便欠起身来,朝晏婴拱手道:“承蒙大人指教,无宇明日就办!”
  “好!好!”晏婴连声称赞,哈哈大笑。
  “大人!……”田无宇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话请讲无防。”晏婴见田无宇还有话要说,连忙止住笑声。
  “大人,是这样,”田无宇吞吞吐吐地说道,“无宇来时,特为大人备了一份薄礼。随来家人已将礼物抬至院内。原想一并作为贺礼、谢礼送给大人的,但刚才大人说了不让谢大人,那就只作贺礼送给大人吧。万望大人笑纳!”
  田无宇说完这话,朝晏婴一拱手,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慢!”晏婴知田无宇是要去招呼家人将礼物抬进屋来,连忙叫住了田无宇,随后自己也站起身来,“田大人,晏婴有话要说!”
  “大人请讲!”田无宇进退两难,只好站在那里听晏婴说话。
  “田大人,”晏婴神情严肃,但语气平和,“你我同僚,共事齐君,不贵多礼,贵在一心。
  大人亲来致贺,晏婴已然心领。至于所送礼物,还请原物带回。况且,今天下午,已先后有十多位同僚送礼过来,均被晏婴婉拒。大人所送礼物,晏婴岂敢独收?”
  晏婴见田无宇满脸不悦,便改用调侃的口气劝道:“大人如能趁夜将礼物带回,则可免却晏婴明日将礼送回、往返奔波之苦。这个忙,大人务必要帮啊!再者,齐国境内,饥民甚多。
  大人若真是财产多得无处可用,何不送些礼物给那些穷苦百姓呢?”
  “噢—”听了晏婴一番话,田无宇似有所悟,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大人执意不收,无宇只好将礼带回。刚才大人所言,无宇受益匪浅。还望大人今后多多指教!天已很晚,无宇告辞了!”
  说完,田无宇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向客厅门口走去。
  “李垚!送客!”晏婴一面大声吩咐着,一面随着田无宇往外走去。
  “是!”李垚应声而至,在客厅门外等候田无宇。
  走出客厅门口,田无宇站住脚,转过身,再次拱手施礼:“相国,请留步!”
  “田大人走好,恕不远送!”晏婴也站住脚,拱手还礼。
  田无宇转身离去。
  目送田无宇走远,晏婴自言自语道:“身为百官之首,此例绝不可开啊!”
  数日之后。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正坐在一张大桌后翻阅着竹简。
  “启禀主公,晏相国奉召来到!”一名内侍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快快请他进来!”景公兴奋地吩咐。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进得门来,跪伏于地,向景公叩头。
  “先生请坐!”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在景公右侧一张小桌后就座。
  “先生,寡人已经歇息数日,今日感觉神清气爽,所以把先生请来,想听听先生对治理齐国有何设想。”
  “主公!臣自受命为相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主公今日所问,正是臣连日来所想。既是主公愿听,请容臣细细禀报。臣以为,目前我们齐国最需要的是安定。而……”
  闻听晏婴说到“安定”二字,景公连忙打断了晏婴的话,问道:“先生,作为一个国家来说,怎样才可以称得上安定呢?”
  晏婴见问,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作为一个国家来说,为臣为民者都能畅所欲言,官吏治理有方,没有使百姓抱怨之事;显贵之人不奢华,贫穷之人无怨恨;国君高兴欢乐的时候不滥施赏赐,愤怒的时候不滥施刑罚;在上能礼待贤能之人,在下有恩惠于百姓;国土辽阔不去兼并小国,兵力强盛不去掠夺弱国;国内百姓因政治清明而安居乐业,国外诸侯也因其有德而争相归附。这样,一个国家就可以称得上安定了。”
  “说得好,先生说得好啊!”景公听了很高兴,于是又问,“那我们齐国怎样才能安定,才能振兴呢?”
  “主公,我们齐国乃一大国也:东临大海,盛产食盐鱼虾;沃野千里,宜植五谷桑麻。只是前些年战乱不断,近些年横征暴敛,致使百业凋敝,民不聊生,齐国境内,怨声载道。民者,国之本也。当年管相就曾说过:‘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如今,要治理齐国、振兴齐国,也必须顺应民心才行啊!”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见景公正专心地听着,便接着说了下去,“以臣愚见,应从以下四个方面着手:第一,鼓励发展农业,多产五谷桑麻。对现有农田,可按其肥沃程度分上、中、下三等区别征收赋税,遇有水旱灾害,则酌情减免;对适宜种植的荒地,允许农民开垦使用,三年之内免征赋税。第二,适度发展商业,利民调剂余缺。虽然盐、铁仍须官营,但应酌减渔、盐赋税;对关和市的管理,三年之内只盘查而不征税。第三,废止苛刑峻法,适度放宽刑罚。例如,可将应判死刑的改为判徒刑,应判徒刑的改为判处罚,应判处罚的则免予处罚。管相曾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现在的犯罪行为,多数是因吃不饱、穿不暖而引起的。一旦吃饱穿暖,相信其中的许多人定能弃恶从善。第四,对远处的国家要友好相待,对近处的国家要和睦相处。臣以为,果能如此治理,只需三年时间,定可初见成效。不知主公认为是否可行?”
  景公饶有兴致地听完晏婴的禀报,然后略带忧郁地说道:“先生所言治国设想,寡人听来颇有道理。只有一事,寡人不免有些担忧:一旦赋税减少,寡人宫中的花费、朝中大臣的俸禄和全国军队的给养,恐怕都将难以保证!”
  听了景公的担忧,晏婴微微一笑,说道:“主公不必多虑!臣已算了一笔细帐,三年之内,宫中的花费、大臣的俸禄和军队的给养都是有保证的。当然,该节俭、能节俭之处,还应节俭啊!”
  “那就好,寡人无虑也!”景公高兴地说道。
  “既是主公已无忧虑,容臣回去起草奏章,待主公明日临朝时,好奏请主公批准。”晏婴说完,便欲告辞。
  “对了,有一件事,寡人差一点儿忘记对先生说了。田无宇昨日来到宫中,将其日前所分高、栾两家财产之登记册呈给寡人,并将册中所列财物全部交入宫中官库。这个田无宇,知过能改,还算是个贤臣。这也足见寡人对他的处理是完全正确的啊!”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晏婴见景公说到此事,忙向景公拱手施礼,并连声称颂。
  数日之后。一个清晨。
  临淄外城大门刚刚打开,便有几匹快马从城内奔出城外。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身着同样服装、身背同样包袱的朝中信使。
  几匹快马奔至一个岔路口处,便分道扬镳,各朝不同方向驰去。
  白天。
  历下县衙门前,聚集着男女老幼、农士商工众多百姓。
  在县宰的陪同、主持之下,从朝中来的信使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竹简,舒展开来,向聚集在那里的众百姓宣读国君政令。
  众百姓聚精会神地听着。
  宣读完毕。
  众百姓欢呼雀跃,满面笑容。
  夷维县衙门前。
  朝中信使正在向众百姓宣读。
  无棣县衙门前。
  朝中信使正在向众百姓宣读。
  冬去春来。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景公在晏婴的陪同下,正在园中漫步赏花。
  景公停下脚步,微笑着问道:“先生,我国派往各国的使节,是否都已回来了?”
  晏婴也停下脚步,对景公先施一礼,然后答道:“回禀主公,截至昨日,弦章大夫从秦国回到临淄,我国派往各国的使节已经全部回来了。”
  “各国对我国新政的反应如何?”
  “主公,使节们把主公的四项治国方略向各国国君通报后,大国的国君都说‘这一下齐国就安定了’,小国的国君都说‘这一下齐国再也不会欺凌我们了’。他们都高兴地收下了主公派使节们送去的礼物,还送给主公不少回礼哪!”
  “好!好啊!”
  “主公有空时,可到宫中的官库里看一看,有些回礼实属奇珍异宝,我们齐国还真不生产哩!”
  “好啊!”景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去。
  晏婴跟着景公往前走去。
  景公走着走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停了下来:“先生,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寡人想到外地看看,并想请先生陪寡人一起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既是主公吩咐,臣愿一路奉陪!”
  在温暖的阳光下。
  春风和煦。春光明媚。
  一支由百余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在从临淄通往胶东的大路上。
  队伍的前半段,是由数十名骑马和徒步的士兵组成的仪仗队。
  队伍的后半段,是由十辆战车和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步兵组成的警卫队。
  队伍的正中间,是前后三辆马车,依次分别坐着景公、景公夫人和晏婴。马车的前后左右是步行的内侍和宫女。
  “停下!”忽然,景公从敞开的车窗向正在车旁走着的内侍下达了命令。
  “停下!”内侍们连忙向前后传达景公的命令。
  队伍很快就停了下来。
  “快!请相国到寡人这里来!”景公刚一下车,就命内侍去请晏婴。
  “晏大人,主公请大人过去!”内侍走到晏婴所乘马车窗前,高声传达着景公的命令。
  “好!好!”晏婴闻言,一面答应着,一面走下车。
  “主公,可有事吩咐于臣?”晏婴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
  景公见晏婴来到,一面用手指着远处,一面问道:“先生,你来看!那些三五成群的人,也是来野外踏青赏春的吗?”
  晏婴顺着景公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回答道:“回禀主公,那些人正在田里耕作,不是踏青赏春的。”
  “唉!如此大好春光,不好好观赏观赏,实在太可惜了啊!”景公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晏婴接过景公的话,说道:“主公,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也正是农民们春耕播种的大好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抢时间把庄稼种上,他们哪有时间赏春啊!”
  君臣二人正在说话,忽然从路边的灌木丛中钻出一个小孩儿来,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手里捧着一只已经有了几个缺口的陶碗。
  小孩儿走到景公君臣面前,“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着头,一边哀求着:“叔叔、大爷,行行好吧!有剩饭剩菜给我一口吧!”
  “慢!”旁边的内侍刚要驱赶小孩儿,却被晏婴喝住了。
  “小孩儿,你几岁了?家在哪儿啊?”晏婴语气和蔼地问道。
  “我八岁了,家在平度!”小孩儿见有人问话,便抬起头来,口齿清楚地回答。
  “你家都有什么人啊?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干什么来啦?”晏婴又问。
  “我家有爷爷、奶奶和爹娘,去年大旱没饭吃,他们都饿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好出来讨饭……”说到这里,小孩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孩子这么小,就无家可归了!”景公在一旁看了,同情地说道。
  “主公!有您关心、过问,他怎么会无家可归呢?只要您命令地方官府把他抚养起来,他不就有家可归了吗?”晏婴见景公动了怜悯之心,便顺水推舟地劝道。
  听了晏婴之言,景公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那就让他跟着我们走,等到了地方,再把他交给地方官吧!”
  正在这时,一位身背柴草的老人从景公等人身旁不远处走过。这位老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虽然身背柴草并不多,但仍似不胜其重,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这位老丈!”景公看见这位老人,主动打着招呼。
  这位老人听见有人叫他,连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多大年纪啦?怎么自己出来拾柴呀?”景公好奇地问道。
  “大人问我?”这位老人显然不知道跟他说话的人乃是“当今国君”,只是从衣着上判断“此人肯定是个大官”,于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老汉我今年六十八岁了。老伴死得早;两个儿子都是跟着先君庄公出去打仗,一去没回头;两个儿媳也都带着孩子改嫁他人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头儿一个人了。好心的乡亲们接济我一点粮食,可我得自己拾些柴草,才能把粮食煮成粥饭啊!”
  “唉!真是太可怜了!”景公叹息着转过身来,对晏婴说道,“相国,依寡人之见,不如把这位老丈也交地方官府赡养起来吧!”
  “好!好啊!主公的想法真是太好了!”晏婴闻言,面带喜色,连声称赞。
  此时此刻,这位老人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一位乃是“当今国君”,一位乃是相国晏婴。于是,慌忙扔下身上背着的柴草,“咕咚”一声跪在景公面前,连连磕头:“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国君驾临,失礼、失敬!请国君恕罪!请国君恕罪!”
  “起来吧,起来吧!”景公面无喜色,略显忧愁,一面让这位老人站起来,一面吩咐身旁的内侍,“带这位老丈和那个小孩儿到后边去吧!”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就带着这一老一小到后边去了。
  晏婴见老人、小孩儿都到后边去了,便对景公说道:“主公!臣曾听人说过,喜欢贤良而且怜悯贫困,乃是守国的根本。如今,主公不但关心无家可归的小孩儿,而且怜悯孤苦伶仃的老人,恩惠无所不到,此乃治国的根本啊!”
  景公闻言,转忧为喜。
  晏婴见景公变得高兴起来,便进一步说道:“主公!贤明的国君应当是看见贤良就喜欢贤良,看见贫困就怜悯贫困。臣请求主公恩准,对全国所有无家可归的小孩儿和孤苦伶仃的老人,都酌情给予钱粮方面的资助!”
  “先生所言极是!就照先生的意见办吧!”景公高兴地答道。
  景公一行继续在大路上行进。
  当天傍晚。
  景公一行在寿宫驻下。
  地方官前来拜谒景公。
  景公向地方官交待事情。
  地方官将景公交待的那位老人和那个小孩儿带走了。
  在一个宽敞的房间中。灯光明亮。
  景公端坐在正位。
  晏婴坐在右侧座位相陪。
  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先生,寡人一心想做一个贤明的国君。依先生之见,寡人今日所言所行是否贤明呢?”
  晏婴欠身施礼,然后答道:“臣以为,主公今日之言行确实贤明。但是,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可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哦!”景公听出晏婴话中有话,马上收敛起笑容,“先生是否可以说说,怎样才能做一个贤明的国君呢?”
  “主公!臣以为,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那么他的贤明就不是仅仅体现在一时一事、一言一行上,而是体现在众多方面,并且始终如一的。他在治理国家方面能任用贤良。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爱护百姓。他在向百姓索取时有所节制,而在自身的供养方面比较节俭。他地位尊贵而不侵犯下属的利益,励精图治而不轻视贫贱之人。对那些放纵邪恶、残害百姓的人,他加以惩罚;对那些进献善言、批评过失的人,他给以赏赐。他对官吏要求严格,而对百姓宽爱有加,赦免过失并救济贫穷。他不因个人的喜欢而增加奖赏,也不因个人的愤怒而加重处罚。对内,他不放纵自己的嗜好和欲望而劳民伤财;对外,他不结怨于诸侯而使国家处于危险之境。上边没有专横跋扈的行为,下边没有阿谀逢迎的品德;上边不结党营私,下边不以权谋利;上边没有腐朽虫蛀的钱粮,下边没有饥寒交迫的百姓。所以,人民繁衍生息而崇尚同一,百姓安居乐业而崇尚亲爱。主公!只有做到这些,才能称得上一个贤明的国君啊!”
  景公专心听完晏婴的一席话,不由叹道:“唉!看来,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还真的很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景公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接着又问:“先生,如果退一步来说,作为一个国君,他想自身受到尊重而百姓得到安宁,那么是容易办到呢,还是难于办到呢?”
  “容易。”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一个国君来说,如果他能在自己的供养方面节约开支,而将国家省下来的钱财用于照顾百姓,那么他自身必然会受到尊重,而百姓也必然会得到安宁。这不是很容易办到吗?”
  “那么,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想在办好国事的同时,自身也获得荣耀,是不是也很容易办到呢?”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对于作臣子的来说,只要他能忠诚守信,既不玩忽职守,又不滥用职权或越权行事,就能把国家的事情办好,而自身也获得荣耀。这不是也很容易办到吗?”
  景公越听兴趣越浓,于是进一步问道:“先生,寡人还想知道:作为一个国君来说,他办了什么事情,就身处险境?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办了什么事情,就应当罢免?”
  晏婴见问,略加思索,便从容答道:“主公恕臣直言:作为一个国君来说,他加重赋税,却借口说是为了百姓;他任用谄谀小人,却托词是任用贤良;他疏远光明正大的人,却借口说他们不顺从。只要他办了这三件事情,就处境危险。而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结党营私,以求晋级加爵;他滥用职权或越权行事,防范下属、隐瞒财物以求自己多得;他专投国君之所好,从不批评国君的过失,以骗取国君的信任和亲近。只要他办了这三件事情,就应当罢免。所以,作为一个贤明的国君来说,他从来不用邪僻之行昭示百姓,守护人民的财物而不损害其利益,制定法律以为万民仪表而自身不违犯,即使有所求于百姓,也不因自身的需要而伤害百姓,从而确保上面政治稳定,下面民心牢固。而作为一个廉洁正直的臣子来说,他从来不结党营私以求晋级加爵,不狗苟蝇营以谋不义之财,说话从不阳奉阴违,行为总是表里如一,顺乎民情就进,逆乎民情就退,从不与国君一起做邪僻之事。总之一句话:进不失廉,退不失行。”
  “先生,此话怎讲?”
  “就是进身不失廉洁,引退不失德行啊!”
  “哈哈哈哈!”景公听罢,大笑数声,“依寡人看来,先生所言,说的正是先生自己啊!”
  “主公明鉴!晏婴入仕十余年来,宦海沉浮,几经坎坷,‘进则思廉,退则思行’八个字,正是晏婴朝夕自勉之语。”
  “好一个‘进则思廉,退则思行’啊!哈哈哈哈!”
  “主公,夜已深了。主公白日劳累,还请早些歇息为好!”
  “好!明日到了山上,寡人再与先生畅谈!”
  次日白天。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寿宫附近的一座小山。山虽不高,但景色宜人:古木参天,怪石嶙峋,山花烂漫,绿草如茵。
  士兵们都被安排在山脚下巡逻、守卫。只有十余名内侍、宫女,携带着应用器物,陪着景公夫妇、晏婴等三人,沿着一条用青石铺砌的梯级小路,一磴一磴地向山上攀登。
  林间的小鸟欢快地鸣叫着,而待登山人的脚步声渐近时,又“噗楞楞”地飞走了。
  有道是:爬山不看景,看景不爬山。
  景公一行向上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歇歇脚,观赏一会儿小路两旁的美景,然后再向上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半天才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就是一个三岔路口:向右拐,通往一片长满奇花异草的开阔地;向左拐,通往一片由数百株苍松翠柏组成的大树林。
  景公夫人向景公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笑着,带着宫女们向花草地走去。
  “先生,我们到那边看看去吧!”景公用手指了指左边的那片树林。
  “好!好!” 晏婴一边用布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答应着。
  树林中。
  一片林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出现在人们眼前。只见那张石桌,原是一块露出地面约二尺的整块石头,桌面极平,像是被人工打磨过,似圆又方,长宽各约五尺。桌旁那几只石凳,也不过是几块高约尺许的石头而已,只是朝上的一面较平,才被前人从别处弄了来,权充歇脚之物。
  随行的内侍们见景公、晏婴二人朝石桌走去,连忙抢先跑过去,将随身携带的一块大布铺在石桌桌面上,并为景公君臣选了两只相隔不远的石凳,将随身携带的两只锦垫分别摆在上面。
  “先生,就在此处歇息一会儿吧!”景公朝一只已摆好锦垫的石凳指了指。
  “主公请!” 晏婴礼貌地请景公先就座。
  君臣二人刚刚坐稳,内侍就将已斟满茶水的铜碗摆在了二人面前的石桌上。
  “先生,你可知寡人今日要向先生请教什么事情吗?”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臣实不知。”晏婴恭敬地回答。
  “寡人今日想请教先生:治理国家,最害怕的是什么?”
  “主公恕臣直言:治理国家,最害怕的是作国君的善恶不辨。”
  “为什么?”
  “因为,国君乃一国之主。如果国君善恶不辨,那么国家怎能治理得好呢?”
  “国君怎么会善恶不辨呢?”
  “除了国君自身的德行和智慧以外,主要是有‘社鼠’、‘猛狗’挡路。”
  “此话怎讲?”
  “主公知道,老鼠乃是害人之物,人人得而诛之。而社庙乃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受到人们的敬仰和保护。对于‘社鼠’这种躲藏在社庙里的老鼠,人们不是不想杀死它,只是担心在杀死它的同时会毁坏了社庙,所以想杀却不敢杀。国家也有‘社鼠’,国君左右那些谄谀奸佞的小人就是。他们的才能非同一般,最擅长的就是千方百计寻求国君的嗜好并顺从、满足国君的心愿,用表面上的小的忠诚来掩盖内心隐藏着的极大不忠,以获取国君的信任与宠爱。对内,他们蔽善扬恶、欺骗国君;对外,他们专横跋扈、欺压百姓。不除掉这些小人,国家就会遭殃。而要除掉这些小人,由于他们受到国君的宠信和庇护,在除掉他们的同时伤害了国君怎么办?”
  “哦,国家也有‘社鼠’!那么,先生所说‘猛狗’又是怎么回事呢?”
  “主公,这是一个小故事:有一个卖酒的人,他用来装酒的器皿非常洁净,酒店门外高高地挂着长长的酒幌,也非常醒目。但是,他家的酒就是放酸了,也没有人去买。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就去问邻居。邻居告诉他:‘你家养的狗太凶猛了。别人拿着酒罐到你的酒店去买酒,你家的狗扑上去就咬人。这就是你家的酒放酸了也卖不出去的原因。不是没有人去买酒,而是去买酒的人都被你家的猛狗咬跑了啊!’国家也有‘猛狗’,国君身边那些擅权的大臣就是。一些有雄才大略的贤能之士想觐见国君,向国君面陈治国方略,而那些擅权的大臣就像猛狗一样,扑上去就咬,把人才咬跑了。”说到这里,晏婴不由加重了语气,“主公!如果国君左右的人是‘社鼠’,国君身边擅权的大臣是‘猛狗’,那么国君怎能不被蒙蔽呢?国君怎能分清善与恶呢?国家又怎能没有祸患呢?”
  “哦!寡人知道什么是‘社鼠’、‘猛狗’了!”听到这里,景公方才如梦初醒,“先生,寡人想知道:国君怎样才能避免受蒙蔽,从而避免善恶不辨呢?”
  “那就必须慎重地选择国君身边的人,确保国君左右的近臣是忠诚、善良的。”
  “在选择、使用人的时候,都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在选择、使用人的时候,首先需要注意避免忠臣不信、信臣不忠、君臣异心;其次需要注意避免求全责备。”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
  “主公!如果忠于国君的臣子不被国君信赖,而国君信赖的臣子却不忠于国君,国君与臣子不能同心同德,那么国家怎能治理好呢?所以,贤明的国君在选人、用人的时候都注意避免这三点,没有忠臣不受国君信赖的,也没有被国君信赖而不忠于国君的,国君与臣子同心同德。这样,国家又怎能治理不好呢?当然,凡人各有所长,也必有所短。即使是忠臣,也不会是只有所长、没有所短。因此,在用人上,只能是任人之长而不强其短,任人之工而不强其拙,千万不能求全责备啊!这样,忠臣就能殚精竭虑地为君效力,乃至死而无憾。”
  “先生!既然先生一再说要选用忠臣,寡人倒想听听:作为忠臣,是怎样侍奉国君的?”
  “国君有灾难,忠臣不为国君去死;国君出国逃亡,忠臣不为国君送行。”
  “什么?”听了晏婴的话,景公很不高兴,“忠臣、忠臣,忠君之臣也!国君分割土地来封赏他,分出爵位来授给他,使他显贵。可是,当国君有难时,他不为国君去死;当国君出逃时,他不为国君送行。这怎么能说是忠君之臣呢?”
  晏婴见景公不悦,连忙劝道:“主公切莫生气,容臣细说端详。主公可以设想,如果臣子的善言被采纳,国君终身都不会有灾难,臣子怎么会去死呢?如果臣子的良谋被采用,国君终身都不会出逃,臣子又怎么会去送呢?但是,如果臣子的善言不被采纳,国君有难而臣子去为他死,那就是枉死了。如果臣子的良谋不被采用,国君出逃而臣子去送他,那就是虚假的行为了。所以,作为忠臣,是能够让国君采纳善言、良谋,而不使国君陷于灾难的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景公听完晏婴的解释,才又高兴起来,“先生,寡人还想知道:作为忠臣,他的德行是怎样的呢?”
  晏婴见景公兴致颇高,便娓娓道来:“作为忠臣,他从不遮掩国君的过失,并敢于当面向国君提出批评意见,但绝不把国君的过失在外面宣扬。他推荐贤良、选拔能人,完全出以公心,从不对自己的亲朋有所偏向。他度量自己的德才而居于官位,权衡自己的能力而接受俸禄。一旦发现德才超过自己的贤者,那他居官绝不在贤者之上,俸禄绝不超过贤者的数量。他安于自己现在的职位,努力去做自己应做之事,尽力称职就是忠于职守。他不掩盖贤良或隐瞒他们的优点,也不刻薄下属以取悦上司。国君在位时,他不侍奉储君;国家危急时,他不交好诸侯。君臣相得时,他就立身朝廷;君臣相背时,他就辞官引退,绝不与国君一起去做邪僻之事。以上这些,就是忠臣的德行啊!”
  “好啊!忠臣好啊!”景公越听越高兴,“先生,与忠臣相对应的是小人。先生可不可以再说说,小人是怎样侍奉国君的呢?”
  “主公!小人,也叫奸臣,或奸佞之人。他们只在国君顺利的时候出现,知道国君有灾难时就不来了。他们公开的言行只不过是用来装饰自己。他们假称不想取悦于人,但他们交往时,先看国君喜欢什么人,然后才去联络,暗地里同与国君亲近的人交好,并同这些人结盟为党。他们内心里看重高官厚禄,而表面上却以假意轻视来伪装自己的行为。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国君左右的人,而表面上却显示公正、假装廉洁。他们企求国君听取他们的意见,以便借此求取高官。他们用轻视俸禄的手段来索取更多的俸禄,用辞去官职的办法来求取更高的官位。他们巧取豪夺,轻视给予;喜欢新的,厌恶旧的;吝惜钱财,施舍极少;看见贫穷的亲友好像不认识,争相取利唯恐落后于人。他们对外交结诸侯的权臣来抬高自己,对内不惜背叛至亲来谋取厚利。他们表面上懂礼仪、有修养,并声称自己有矜恤贫穷的德义,但是他们的诽谤和赞誉都不符合实情,他们所说的话也不会见诸行动。他们隐蔽自己的恶行,却胡乱说这个好、那个不好。有些事情,明明他们自己也在做,却批评别人做这些事情不对;有些要求,明明连他们自己也做不到,却要求别人必须做到。他们说话专横自负,求取官职敏捷而顺当。以上这些,就是奸佞小人的言行。这些奸佞小人,是贤明的国君所斥责的人,却是愚昧的国君所宠信的人啊!”
  “哦!如此说来,寡人欲治齐国,非得用忠臣、远小人不可啊!”
  “主公圣明!”
  “不过,寡人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忠臣呢?”
  “听其言,观其行,行重于言。”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
  “主公!‘听其言’,就是从他的言谈中,了解他是否通晓治国之道;‘观其行’,就是观察他的行为究竟如何,是否同他的言谈相一致。如果当国君的既不凭华丽的辞藻、漂亮的语言去判断一个人的品行,也不以别人的批评、赞扬等议论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而是重在观察一个人的行为,那么人们就不会伪装自己的行为来骗取好名声,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来迷惑国君了。这样,当他得志时,就观察他所举办的事;当他失意时,就观察他所不愿做的事;当他富贵时,就观察他分财物给什么人;当他贫贱时,就观察他所不愿取的东西。通过这一系列观察,当国君的自然就能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忠臣了。”
  “好啊!寡人知道怎样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忠臣了。先生,寡人还想知道……”景公正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匆匆跑来的一名宫女打断了话头。
  “启禀主公!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特派奴婢来请主公同行!”这名宫女一边向景公施礼,一边禀报道。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景公对这名宫女打断自己的话头显得很不高兴,但夫人之命又不能不从,于是只好对晏婴说道,“先生,既是夫人要下山,你我君臣也一起走吧!寡人再另找时间请教先生!”
  “臣遵命!”晏婴见景公站起身来,连忙起身施礼。
  一天傍晚。空中一片晚霞。
  景公、晏婴二人在一条小河边散步,边走边谈。
  十余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远处巡逻。只有四名内侍携带着随用器物,跟在景公君臣身后约数丈远处,不疾不徐地走着。
  “先生,寡人此次出来,转眼半月有余,明日就可回到都城了。只是还有三件事,寡人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主公请讲!”
  “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都城后,寡人临朝听政,是随意一点好,还是严厉一点好呢?”
  “主公,恕臣直言:随意、严厉都不好。”
  “为什么?”
  “国君临朝听政,乃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自太公建国以来早有制度,君君臣臣,岂能‘随意’?但是,‘严厉’又会使臣下不敢讲话。如果臣下不敢讲话,那么国君就不知下情了。臣下不敢讲话,就叫作‘哑’;国君听不到下边的声音,就叫作‘聋’。这一‘哑’、一‘聋’,对于治理国家来说是非常有害的啊!再说,大山之高,不是仅用一块石头,而是无数块石头从低处堆起来,才形成了它的高;天下之大,也不能只听国君一个人的话来治理。作为国君,虽然有时听了臣下的话而不采用,但是怎么能拒绝臣下的话而不听呢?”
  “那么依先生之见,寡人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主公!以臣之愚见,国君临朝听政,既不可‘随意’,也不可‘严厉’,而应以‘严肃’为度。国君要允许臣下讲话,听取臣下讲话,才不致受‘聋’、‘哑’之害啊!”
  “好,寡人就依先生之言!”景公肯定了晏婴的意见后,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就是:寡人已决意不让梁丘据再继续负责受理举报了。依先生之见,朝中哪位大臣可以当此重任?”
  晏婴见问,略加思索,便答道:“臣以为,弦章大夫可当此任。”
  “弦章年轻,恐难当此重任。”
  “主公!弦章虽然年轻,但是有才有识,而且为人正直,乃一难得之人才也。由他担当此任,确实比朝中其他大臣都更合适。”
  “好,寡人就依先生之言!”说完这句话,景公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寡人今日三件事,已有两件依了先生之言。这剩下的第三件事,先生可要依寡人之言啊!”
  “主公请讲,臣洗耳恭听!”晏婴不知景公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能如此应对。
  景公诚恳地说道:“先生,是这样:此次出行以来,寡人屡以治国兴邦大计就教于先生,而先生有问必答、答无不当,确实令寡人受益匪浅。寡人希望今后能离先生近些,以便早晚都能见到先生,向先生请教治国大计。因此,寡人想在宫中为先生建造一所住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停下脚步,向景公拱手施礼:“承蒙主公厚爱!不过……”
  “‘不过’什么?”景公也停下脚步,听到晏婴说出“不过”二字,显得有些不悦。
  “主公容臣详言!”晏婴又施一礼,“臣曾听人说过这样的话:‘远离国君而能显扬名声,亲近国君而能收敛抑制。’但这话只有最贤圣的人才能做到啊!而像臣这样的人,整饬自己的仪容举止,以等待接受主公的命令,还唯恐自己会有过失。主公想在宫中为臣建房,以便亲近于臣,但实际上却是疏远于臣了!因此,臣万万不敢接受!”
  “哈哈哈哈!既是先生执意不肯接受,那就悉听尊便吧!”听罢晏婴一番话,景公方才释怀大笑。
  数日之后的一天傍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景公夫妇正在凉亭中饮茶、纳凉,说着、笑着。数名内侍、宫女在旁伺候。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一名内侍从外面走进园来,走到凉亭内,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景公听说晏婴求见,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高兴地吩咐道。
  晏婴随内侍走进凉亭。
  “臣晏婴叩见主公、夫人!”晏婴跪在景公夫妇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面带笑容,指了指自己身旁。
  内侍见景公让晏婴坐下,连忙在景公身旁摆好一个锦垫。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落座之后,面向景公说道,“臣求见主公,只为二事。一是来给主公和夫人请安。今见主公和夫人外出归来后,经过数日歇息、调理,已无丝毫倦色,臣内心十分欣慰。二是来向主公禀报:归来数日,臣不敢稍有懈怠,已将半月来所积数事处理完毕。臣虑及主公治国政令下达已经半年多了,不知落实情况如何,因此打算到各地巡视、督促一下,务使主公政令全面落实。请求主公恩准!”
  “先生之意甚好!只是先生不在朝中之日,寡人有事可交何人?”
  “主公勿虑!在此期间,主公若有急事要办,交付弦章大夫即可。同时,臣每到一地,都会派人回来向主公禀报,使主公知道臣之行踪,便于主公随时召臣。”
  “既是如此,就依先生之言吧!还请先生一路多多保重,千万不可过于劳累啊!”
  晏婴闻言,连忙离开座位,跪地施礼:“多谢主公关爱!容臣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启程。万望主公和夫人日日安康!”
  望着晏婴渐渐远去的背影,景公似是对夫人,又似是对自己,微笑着说道:“有晏婴为相,寡人安枕无忧矣!”
  次日清晨。
  临淄城北门外。
  城门刚刚打开,就从城内驶出一辆马车: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辔扬鞭。车后跟着四匹骏马,每匹马上都骑着一名携带兵器的差役。
  车马过处,扬起一片尘埃。
  骄阳下。
  田间小路上。
  在地方官的陪同下,晏婴一行一边走着,一边察看着小路两旁的庄稼。
  晏婴不时停下来,指指划划地对地方官说着什么。地方官专心地听着,并连连点头。
  清晨。
  在一个县城里的集市上。
  晏婴、李垚、地方官及数名差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
  晏婴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向摊主打听着什么。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地方官交代着什么。地方官神情严肃,连连点头。
  风雪中。
  在两山之间的一条大路上。
  晏婴一行车马正在艰难地行进。
  “吁—”忽然间,李垚大叫一声,拉紧缰绳,把车停下,转过身来,向晏婴大声报告,“大人!前边有一雪堆,下面不知何物,挡住车马去路。我下去看看!”
  “好!”晏婴一面答应着,一面挑起车前的布帘,向前边望去。
  李垚跳下车,跑到左骖前边大约一丈多远处,朝那里的雪堆踢了一脚。
  “咦?”李垚忽觉有异,连忙弯下腰,用手去扒雪。半尺多厚的雪被扒开后,下面现出一个人的身体来。
  “大人!雪堆下面有人!”李垚朝晏婴大声喊着。
  “啊!?”晏婴听到李垚的喊声,连忙走下车来,并大声吩咐跟在车后骑马的差役们,“快!跟我过去看看!”
  骑马的差役们听到晏婴的命令,纷纷翻身下马,跟着晏婴跑步向前。
  李垚疯也似地扒着“雪堆”。
  待晏婴等人跑到“雪堆”跟前时,“雪堆”上面的雪已被扒完,一上一下、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体呈现在众人眼前:老人约六十岁,小孩儿仅五六岁;老人面朝下,小孩儿面朝上;老人几乎赤身裸体,小孩儿身上裹着破旧不堪的成人衣衫;老人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小孩儿,似是仍在用自己的胸膛去温暖小孩儿的心。
  见此情景,晏婴热泪盈眶,连忙蹲下身去,用手探测这一老一少的鼻息和心跳。
  “快!快把小孩儿抱到车上去!他没死,还有救!” 晏婴大声吩咐着身旁的差役们。
  “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差役一面答应着,一面俯下身去,在李垚等人的协助下,把老人推成侧卧,把小孩儿从老人的双臂下拖出来,抱起来就朝马车跑去。
  “唉!”晏婴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道,“这位老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你们把他抬到路边去吧。要记住这个地方,到了前边县城,好让地方官派人来把他安葬。”
  根据晏婴的命令,几名差役七手八脚地抬起老人的尸体,朝路边走去。
  泪水模糊了晏婴的双眼。他站起身来,朝马车走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大人当心!”飞快赶到的李垚扶住了晏婴。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晏婴一行在风雪中继续行进。
  车内。晏婴把已用厚衣物裹起来的小孩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大滴大滴的泪水“噗嗒”、“噗嗒”地落在小孩儿的脸上,口中还喃喃地说着:“身为相国,我有责任啊!”
  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临淄城外、城内,白茫茫连成一片。
  齐宫内宫客厅中。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景公端坐上位。梁丘据、裔款二人分坐两旁。三人正在饮酒、谈笑。
  乐师们专心地演奏着音乐。
  众宫女边歌边舞。
  一天午后。
  风雪终于停了。
  晏婴一行终于回到了都城临淄。
  晏婴一行进城后,没有回晏婴家,却是直奔齐宫而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外。
  景公身穿白色狐皮裘衣,正兴致勃勃地站在院内赏雪。
  “启禀主公,相国求见!”一名内侍走到景公身边,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什么?相国回来了?快请!”景公听说晏婴回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但因赏雪之兴正浓,故无返身回屋之意。
  “先生!你可回来了,都快把寡人想死了!”景公见晏婴进得院来,连忙迎上前去。
  “主公,臣晏婴给主公请安了!”晏婴见景公迎上前来,连忙站住脚,拱手施礼。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快步走到晏婴面前,用双手拉住了晏婴正在施礼的双手,“先生一路辛苦了!”
  “多谢主公!臣刚刚回到都城,见天色尚早,就径直进宫来向主公请安。主公立在院中,可是正在赏雪么?”晏婴见景公并无进屋之意,只好立在雪中同景公说话。
  “正是。”景公笑着对晏婴说道,“先生,你说怪也不怪?一连下了这么多天大雪,可天气竟然一点儿也不冷!”
  “主公,天气果真一点儿也不冷吗?”晏婴问道。
  “是啊!”景公笑着回答。
  晏婴面带倦容,嗓音略显沙哑:“主公!臣曾经听说过,古代贤明的国君,自己吃饱的时候,知道有人在挨饿;自己穿暖的时候,知道有人在受冻;自己安逸的时候,知道有人在辛苦。而主公却不知道民间的疾苦啊!”
  “先生,你说什么?”景公闻听此言,不再发笑,神情严肃地问道。
  “主公,容臣进屋向主公细细禀报!”
  景公这才发现晏婴身上的衣服不多,长时间站在雪地里,似乎正在瑟瑟发抖,于是连忙说道:“好,好!请先生进屋说话!”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上位。晏婴坐在右侧。
  “主公,臣巡视各地半年有余,所见所闻及臣的建议,就向主公禀报至此。”晏婴欠身施礼,结束了汇报。
  “刚才先生所言各地情况,寡人确实不知。先生责怪寡人‘不知民间疾苦’,说得对啊!寡人决定听从先生教诲,明日临朝即颁令全国各地政府,拿出官库的衣物和粮食,发给饥寒交迫的百姓!”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晏婴闻言,离开座位,跪在景公面前连连叩头,似是在替全国百姓谢恩。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正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阅读竹简,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便抬头应道:“请进!”
  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此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炯炯有神的两只大眼透出精明。
  “大人!这是大人不在家这半年多时间的帐目,请大人过目!”此人向晏婴拱手施礼毕,一面说着话,一面将随身带来的一捆竹简捧到晏婴面前。
  “高纠,就先把它放在这里吧!等我有空时再看。”晏婴指了指书桌上的一片空地。
  “大人!……”高纠把竹简轻轻地放在书桌上,似是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何不坐下来说?”晏婴见高纠还有话要说,便礼貌地请他坐下。
  高纠坐下后,对晏婴说道:“大人,是这样:这半年多来,又有六十几个自称是‘书生’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家中生活无着,请求大人接济。一来大人不在家,小人不敢自作主张;二来受大人定期接济者原本已有二百余家,若再加上六十几家,恐怕会入不敷出。因此,小人只给了他们一点钱粮,没有答应定期接济他们。今日大人回来了,小人想请示大人:此事怎样办才好?”
  “高先生,我聘请你做我家的管家,已经快一年了。我平日为人处事之道,你应该比较清楚了。像这六十几个人的事,你只需派人逐一查看一下,如果情况属实,把他们列入需要定期接济者的名单就是了。这是你做管家的份内之事,可不必向我请示。”
  高纠闻言,连忙解释道:“大人身为相国,本应锦衣玉食,可如今却因有此二百余家分食大人俸禄,大人只能粗衣淡饭。小人担心,如果分食大人俸禄者再增加六十几家的话,大人一家还怎么生活呢?”
  “哈哈哈哈!”晏婴大笑数声,然后对高纠说道,“高先生,你多虑了!我算过一笔帐,以当今主公赐给我这个相国的俸禄,除了我全家足衣足食之外,再供养五百个五口之家也没有困难,何况现在才二百余家呢?至于我家的衣食嘛,穿暖吃饱足矣!”
  “既是大人这样说,小人照办就是!”高纠说道。
  “不过,”晏婴似又想起了什么,“俗话说,可救人之急,难救人之穷。临淄人自古以来喜欢读书,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如今许多人读书的目的只有一个:投靠豪门权贵,然后进入仕途。而在进入仕途之前,什么事也不会做。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只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一来,无家业的自然要受穷,有家业的也会坐吃山空,由富变穷。要知道,临淄乃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农士商工百业毕具。操一业即可养家,精一业即可致富,为什么非走仕途不可呢?所以,高先生,我想请你向那些受我定期接济的书生们转达这样一个意思:我可以继续接济他们,但是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在读书的同时,抓紧学会一样专业本事,以便能够自食其力、养家糊口,不再受人接济。一个人,总是受人接济,何时才能不穷呢?高先生,如果真的有人不再需要我定期接济了,那么我不就可以用省下来的钱粮再去接济别的穷人吗?你说对不对?”
  “大人所言极是,高纠照办就是!”高纠说完,起身施礼,转身退出书房。
  “唉—”见高纠已经离去, 晏婴长叹了一口气,手扶案上的竹简,自言自语地说道,“晏婴啊,晏婴!你身为相国,能以自己的俸禄接济五百家穷人,但是你能接济五千家、五万家吗?你能接济全国的穷人吗?国家富强才是根本啊!但是,国家怎样才能富强起来呢?”
  “吱妞—”屋门被推开了。
  沉思中的晏婴抬头一看,原来是夫人翠玉端着一个大碗进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翠玉,这么晚了,你还在忙什么呀?”
  “忙什么?忙喜事呗!”翠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大碗轻轻地放在案上。
  “什么喜事?你快说给我听听!”晏婴听说有“喜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地扯着翠玉的衣袖催问道。
  “今天晚饭后不大一会儿,二牛家秀姑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说是不是喜事?”翠玉笑嘻嘻地反问道。
  “哎吆!二牛家添丁啦?这可真是喜事,大喜事啊!哈哈哈哈!” 晏婴像个孩子似地笑得合不拢口。
  “二牛、秀姑夫妇俩说,要请你这个当伯伯的给孩子取名哪!”
  “好,好,我取,我取!”晏婴一边笑着,一边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两捆竹简,放在案上,然后坐回原位,打开竹简,翻看起来。
  “你呀你,说让你给孩子取名,也不是让你马上就取!你还是先趁热把这碗鸡汤喝了吧!”
  翠玉笑着嗔怪丈夫。
  “鸡汤?”晏婴这才发现:原来,翠玉端来的大碗中盛的不是水,而是鸡汤,香气扑鼻,还在冒着热气。
  “这是我给秀姑炖的,你就借光喝一碗吧!”翠玉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那怎么行?还是都让秀姑喝吧!”晏婴闻言,连忙推辞。
  “我炖了两只老母鸡,好大一锅汤哪!有你的份,你就喝吧!”翠玉笑着劝道。
  “那你……”晏婴还想说什么。
  翠玉猜透了丈夫的心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也有份,一会儿再喝!你四处奔波数月,形容已见憔悴,再不补养补养,身体就要垮了。朝中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办哪!你就别再推三阻四的了,赶快趁热喝了吧!”
  “那就多谢了!”晏婴感激地看了翠玉一眼,这才端起大碗。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
  晏婴家中。院内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似是正在筹办什么喜事。
  “大人回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听到这喊声,正在院内忙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朝大门口望去。果见晏婴的马车已驶进门内。李垚跳下车,一手挑起车门布帘,一手扶晏婴下车。
  “大人回来啦! 大人回来啦!”众人高兴地喊起来,并一窝蜂地拥向晏婴。
  “咦?今天家里有什么喜事?”晏婴下车后,看到院内的布置和众人的表情,感到大惑不解,连忙向众人询问。
  没等众人开口,李垚连忙回答:“大人,是这么回事:夫人安排今晚给我家小孩儿办满月,说是不请外人,只请明川村的乡亲……”
  “哦!”晏婴这才恍然大悟,不等李垚把话说完,就笑着责怪起来,“李垚啊李垚,我说你今天为何把车赶得这么快哪,原来是有喜事啊!你怎么不早点儿提醒我哪!”
  “我……”李垚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只顾憨笑着。
  “哈哈哈哈!”晏婴见状,和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晏大人!晏大人!”听到院内人们的喊声、笑声,从屋里拥出李老伯、张大哥、大牛等一伙人来,一边呼唤着,一边快步走到晏婴面前,笑着拱手施礼,“我们给大人请安来啦!”
  “哦!李老伯、张大哥、大牛!”晏婴见状,连忙笑着一一还礼,“晏婴不知各位乡亲到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都在院里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屋来?”翠玉站在屋门口,笑着招呼着院里的人们。
  “李老伯,您老近来可好?”晏婴紧紧拉着李老伯的一只手,一边往屋门走,一边寒喧着。
  “好,好,好着哪!”李老伯一边走,一边笑着回答。
  张大哥、大牛、李垚等人跟在他们身后,往屋门走去。
  晏婴家正屋内。灯光明亮。喜庆的气氛比院里还要浓。
  李垚的妻子秀姑身穿新衣,怀抱婴儿,坐在炕上,俊俏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叫姐姐,叫姐姐!”青青依偎在秀姑身旁,逗弄着秀姑怀中的婴儿。青青十四五岁了,虽然已经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但是眉眼间仍透着几分稚气。
  “叫哥哥,叫哥哥!”苗苗站在床边,也伸手去抚摸婴儿的小脸蛋。苗苗已经十一二岁了,虽然个子长高了不少,但是性情仍像个小孩子。
  “李老伯请坐,各位乡亲都请坐!”见众人进得屋来,翠玉笑着张罗着。
  “我先看看小宝贝吧!”晏婴进屋后,没顾坐下,就径直朝秀姑走来。
  “噢,小宝贝,长得还真结实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摸婴儿的小脸蛋。
  “别!你刚从外面进来,手凉,先别摸孩子!”翠玉抢前一步,用手挡住了丈夫刚要伸向婴儿的大手,笑着问道,“秀姑两口托你办的事,都已经一个月了,该办好了吧?”
  “哦!是不是给孩子取名的事啊?”晏婴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笑着问道。
  “亏你还记得起来!”翠玉笑着答道。
  “哈哈哈哈!”晏婴和众人都大笑起来。
  “小宝贝的名字么?我早已想好,只是不知他的爷爷和爹娘是否满意?”晏婴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看了看李老伯、李垚、秀姑等人。
  李老伯、李垚、秀姑等人都合上了笑口,静听晏婴究竟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从孩子出生那天起,我一有空就翻阅书简,翻来翻去,觉得还是古人的一句话说得好:‘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所以,我想给孩子取名叫‘民’,字‘邦宁’。将来孩子大了,不管为官为民,都不要忘记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百姓生活好了,国家才能安宁……”
  “好啊!太好啦!”没等晏婴说完,李老伯等人就高兴地喊了起来。
  “大人,我……我想求您一件事。”大牛从座位上站起来,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晏婴说道。
  “大牛兄弟,有事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嘛,何必吞吞吐吐呢?”翠玉笑着在一旁催促道。
  “大人,是这样,我家也有一个男孩,小名叫‘铁蛋’,今年都快八岁了,还没有个大名,想求您也给‘铁蛋’取个大名。”大牛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把话说完。
  “噢,原来是这事啊!”晏婴略一思索,便微笑着说道,“取名叫‘邦’,字‘本固’,意思和刚才给二牛家小孩儿取的名字是一样的。李老伯、大牛兄弟,你们看可好么?”
  “两个孙子,一个叫‘邦’,一个叫‘民’,国家、百姓都挂在嘴上、记在心上,简直太好了!”不等大牛开口,李老伯就拍了板。
  “‘邦宁’、‘本固’,‘本固’、‘邦宁’,还挺顺口的!”大牛附和着父亲的意见。
  “夫人,宴席已经备好,可以请主人、客人入席了!”一名厨师模样的男子悄悄走进屋来,低声向翠玉报告。
  “李老伯、张大哥,大家请到客厅入席,边吃饭、边叙旧吧!”翠玉高声招呼着屋内的乡亲们和自家人。
  当天晚上。宴席散后。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坐在主位。客位右首依次坐着李老伯、李垚,左首依次坐着张大哥、大牛。几个人正在谈论着什么。
  “既然大人执意不让老汉称大人为‘大人’,老汉就直呼大人为‘平仲’了,可好?”李老伯微笑而又略带歉意地问道。
  “李老伯,如此甚好!”晏婴微笑着答道。
  “平仲,这才几年不见,青青、苗苗就都长大成人了。不知你对他们的前程有何打算啊?”
  李老伯笑着问道。
  “哈哈哈哈!”晏婴大笑数声,然后答道,“李老伯,青青、苗苗在我眼里还都是小孩子,怎么您老却把他们看成大人啦?再说,青青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前程’?这不,去年秋天,睢英睢大夫派人来家里提亲,想让青青做他的儿媳妇……”
  “嗳?”张大哥“人熟不讲礼”,突然打断了晏婴的话头:“是不是那年给先君出主意,打着大人你的名号安抚临淄百姓的那个睢老头儿?”
  “不是。这个睢大夫是那个‘睢老头儿’的大儿子。他父亲前年致仕后,他才继任为‘大夫’的。”晏婴笑着回答。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大哥点了点头,然后不再出声,听晏婴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不在临淄,翠玉不好自作主张。等我回来以后,翠玉跟我商量。我俩都同意了,就派人给睢大夫送了个回信儿,答应下这门亲事,但要等青青年满十六岁才能迎娶。把青青交给睢大夫家,是不会让青青受苦的啊!”晏婴说道。
  “那苗苗的前程呢?”李老伯问道。
  “苗苗嘛,”晏婴笑了笑,“这临淄城里有位名医,姓阳名豹,不但医道高,而且医德好,人称‘活神仙’。数日前,我亲自带着苗苗登门拜师。那阳医生十分喜爱苗苗,不仅答应收苗苗为徒,还要苗苗过几天搬到他的医馆去住哪!虽说苗苗不在自己家里,但毕竟还在临淄城里嘛!翠玉要是想苗苗了,可以随时去看望嘛!哈哈哈哈!”
  “怎么,你不想让苗苗世袭为官?”李老伯闻听此言,颇觉诧异。
  “李老伯,‘前程’、‘前程’,绝非仅‘为官’这一‘程’啊!苗苗大了以后,我不愿他世袭为官,但愿他能做个对国家、对百姓有用的人。您老想想看,要是苗苗学好了医术,凭着一把草药、几根针,虽不能治国安邦,总可以治病救人呀?不是对国家、对百姓都有用吗?”晏婴微笑着回答。
  “那……”李老伯还想说什么。
  晏婴见李老伯还想问下去,便有意岔开了话题:“李老伯,您老还是说说咱们明川村的事吧!我离开这几年,村里有什么变化呀?”
  “要说村里的变化嘛,”李老伯见晏婴把话题岔开,只好笑了笑,不再问青青、苗苗的事,“你刚离开村里那几年,可以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最近这一年多来,你当相国以后,当今国君颁布了新的治国方略,咱们明川村的渔民得到减税的实惠,日子才比过去好过一些了。
  不过……”
  “咱们明川村的盐民也比过去生活好些了。”张大哥抢过话茬儿,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用手指着自己身上,“过去,出门入门都是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如今,出个门,也能穿上一身整齐一点儿的衣服了。”
  “噢,这就好,这就好!”晏婴这才注意到李老伯、张大哥、大牛等人身上的衣着确实要比过去好些了,“李老伯,您老接着说.”
  “不过,村里的渔民们都说,出海捕鱼,一年里头旺季只有几个月,可减税成数却是月月一个样,要是能区别一下淡季、旺季,淡季多减两三成税就好了。”李老伯略带忧郁地说道。
  “盐民们也有这种想法。海边晒盐,季节不同,阴晴冷暖不同,每月产盐多少也就不同。再说,同是海边晒盐,有的地方海水盐份高,有的地方海水盐份少,像咱们明川村就是盐份少的地方。要是能分季节、分地方减税,咱们明川村的盐民就能多得点儿实惠了。”张大哥接过李老伯的话茬儿说道。
  “噢,噢,”晏婴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李老伯、张大哥、大牛兄弟,你们接着说吧!”
  夜深沉。
  晏婴家书房内。几个人仍在谈论着。
  “吱妞—”屋门开处,翠玉走了进来。
  “已经后半夜了,大家都辛苦了一天,有话明天再接着说吧!”翠玉面带微笑,似是对丈夫,又似是对屋内所有的人,轻声轻语地说道。
  “噢-—”李老伯见翠玉到来,这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连忙起身,向晏婴拱手施礼,“平仲,咱们明天有空再说话吧!你明天一早还要上朝哪,也早点儿歇息吧!”
  “李老伯,我带您几位去客房歇息!”翠玉热情地招呼着。
  “夫人,”李垚抢前一步,拦住了翠玉,“您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最辛苦了!还是我带我爹和两位哥哥去客房吧!”
  “好,那你就带他们去吧!我也回房歇息了。”翠玉笑着说道。
  “李老伯、张大哥、大牛兄弟,我就不送你们了!”晏婴站起身来,向客人们拱手施礼,并目送翠玉和客人们走出书房。
  客人们走后,晏婴关好屋门,在屋内一边踱着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看来酌减渔盐赋税这一条是做对了,但是还得派内行的人到沿海各地考察考察,因时因地制宜,对不同地方、不同季节的减税成数再作些修改、调整啊!”
  烈日下。
  晏婴正在田间同农民交谈。
  李垚及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站在不远处大路上的车马旁。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景公和夫人坐在凉亭内,正悠闲地品茶、谈笑。
  在他们身后,两名宫女汗流浃背,分别在为他们搧着扇子。
  在他们面前,两男、两女共四名乐师在奏乐,一名歌女在唱歌。
  风雪中。
  晏婴一行车马正顶风冒雪艰难行进。
  齐宫内宫客厅中。
  灯火辉煌。
  几只大火盆内炭火熊熊。
  景公坐在正中座位。他的右首是梁丘据,左首是裔款。君臣三人正在一边饮酒,一边观看东莱土著歌舞。
  “主公,您看这些东莱娃子跳得如何?”梁丘据问道。
  “好,好,真是太好啦!”景公笑得合不拢嘴。
  “主公,微臣再敬您一杯!”裔款举起酒杯。
  “好,好!”景公也举起酒杯。
  景公君臣三人边喝边谈,甚是投机,并不时开怀大笑。
  又是一个春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小鸟们在树上跳着、叫着。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在园中小径上散步。
  “先生,时光过得可真快,转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记得当初先生曾许下诺言,说是‘三年初见成效’。近日,寡人看了各地的年报,都说寡人的四项治国方略英明,全国农士商工百业俱兴,各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丰衣足食弹冠相庆。如此看来,岂止是‘初见成效’,简直是‘大见成效’啊!寡人想在近日颁布命令,举国上下庆祝一番,并对先生嘉奖颁赏!”景公兴致勃勃地在前面边走边说。
  “主公!”晏婴闻言,大吃一惊,停下脚步,站住不动。
  “先生何事?”景公听到晏婴呼唤,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晏婴见景公也停下脚步,连忙拱手施礼:“主公恕臣冒昧!臣以为,主公又受骗了!据臣在各地巡视了解的情况,三年来,确实有不少地方的百姓生活条件较前有所改善,但仍有许多地方旱涝灾害连年不断,若无官府救济,恐怕百姓连温饱都难以解决。说‘初见成效’,已属勉强;若说‘大见成效’,确难与实相符啊!再说,‘初见成效’之功,全赖主公治国方略英明。晏婴何徳何能,实在不敢受赏!至于‘举国欢庆’之事,一则劳民伤财,二则为时尚早,还是暂缓为好!”
  “哦,原来是这样!”闻听晏婴之言,景公似有所悟,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显得有些不悦,“那么,依先生之见,寡人下一步应如何举措?”
  晏婴略一思索,便娓娓而答:“主公,臣有两条建议:一是责成弦章大夫,派人将各地年报与各地实情核对一番,然后将结果禀报主公,由主公对那些执行四项治国方略得力、有功的地方官员进行奖赏,以兹鼓励,而对那些执行不力、弄虚作假或报喜不报忧者,则给予警告或惩处,以儆效尤;二是由臣负责,征询各地地方官员和朝中各位大臣对进一步贯彻落实主公四项治国方略,以期尽快达到民富国强目标的意见和建议,然后汇总起草奏章,奏请主公恩准颁行。这两件事,均限在三个月内完成。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就依先生之言办吧!”景公对晏婴的建议作了肯定的回答,脸上重又露出笑容。

第三章 位尊常思廉
  光阴荏苒。又是三年过去了。
  在景公的支持下,晏婴励精图治,使四项治国方略不断完善,全国百姓基本解决温饱问题,齐国初步实现大治。但是,要使齐国真正富强起来,前面的道路仍然十分艰难而又漫长。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右首依此坐着晏婴、田无宇、弦章、睢英及数位武将;左首依此坐着鲍国、梁丘据、裔款、王黑及数位武将。
  “诸位爱卿!”景公举起酒杯,笑容满面,嗓音洪亮,“六年前,寡人提出四项治国方略。
  如今齐国大治,寡人特设酒宴,与诸位爱卿共同庆祝一番!来,请大家共饮此杯!”
  “主公圣明!多谢主公!”晏婴举起酒杯,高声称谢。
  “主公圣明!多谢主公!”众大臣共同举起酒杯,随声附和。
  君臣一饮而尽。
  内侍们立即上前满酒。
  “这第二杯酒,”景公把内侍刚刚斟满的酒杯举起,“祝我齐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祝齐国国泰民安!”晏婴举杯祝愿。
  “祝齐国国泰民安!”众大臣随声附和。
  君臣又是一饮而尽。
  内侍们连忙上前把酒斟满。
  “这第三杯酒嘛,如今齐国大治,相国功不可没。寡人敬谢相国辅佐,就请相国满饮此杯!”景公说着,就要把酒杯举起。
  “主公且慢!”晏婴闻言,连忙起身离席,趋至景公座前,跪地叩首,“齐国大治,全靠主公圣明,四项治国方略深得民心。晏婴幸赖主公信任,方才得尽绵薄之力。此乃臣职之所在,何劳主公挂齿?再者,若无众大臣鼎力相助,仅臣一人之力能有何功?恕臣冒昧,这第三杯酒,不如当作晏婴与众大臣敬谢主公之酒吧!”
  景公闻听晏婴之言,只好把刚要举起的酒杯放下。
  “相国之言有理!”田无宇大声说道。
  “相国之言有理!”鲍国等众大臣齐声附和。
  晏婴仍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内侍奉上的盛满酒的酒杯,高高举起:“臣等敬谢主公,祝愿主公圣体安康!”
  “祝愿主公圣体安康!”众大臣齐声附和,并共同举起酒杯。
  “好,好!”景公见状,十分高兴,忙把酒杯高高举起。
  “哈哈哈哈!”君臣一饮而尽,一齐放声大笑。
  “先生!”景公高声唤道。
  晏婴饮毕,正要起身返回自己座位,忽听景公呼唤,连忙恢复跪姿,俯首答道:“臣在!”景公显得十分兴奋:“先生,寡人记得,当年先君桓公任用管仲为相,因其功勋卓著,便赐给管相狐、穀二地,共十七县,以此供给管相及其子孙后代的生活需要。先君不但将此事写在帛上、刻在简上,记载下来,而且向各诸侯国作了通报。如今齐国大治,朝野皆知先生劳苦功高。寡人也要学先君的榜样,将平阴与棠二邑赐给先生,以供先生及先生的子孙后代之需。”
  “主公,此事断不可行也!”晏婴连连叩首。
  “嗯?却是为何?”景公有些不悦。
  “主公,”晏婴抬起头来,发现景公不悦,便又把头低下,“臣曾听说,过去圣明的国君论功行赏,贤者得之,不肖者失之,以此激励臣下增进德行、修养礼义,而不致玩忽职守。如今,像臣这样的侍奉国君而仅能做到免于罪过的人,本人及子孙后代怎配享受主公的赏赐呢?再说,如果对每个大夫都赐之以邑,那么齐国国君将用什么来祭祀祖先,用什么来同各诸侯国打交道呢?因此,臣恳请主公收回成命,千万不要赐邑给臣!”
  晏婴言毕,连连叩首。
  “既然如此,寡人就不赐邑给先生了。先生请回座,和大家一起继续饮酒吧!”景公闻听晏婴之言,觉得颇有道理,便回嗔作喜,并朝晏婴作了个“请起”的手势。
  “多谢主公!”晏婴伏地叩首称谢。
  次日。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独自一人端坐主位,似乎正在等候着什么人。
  一名内侍进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启禀主公,晏相国已到门外。”
  “请!”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进得门来,行至景公座前,伏地叩首。
  “先生免礼,快快请起!”景公微笑着欠起身,伸出一只手,作了个“请起”的手势,并朝内侍吩咐道,“看座!”
  “多谢主公!”晏婴站起身来,在客位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不知主公召臣进宫可有何事?”
  “先生,昨日酒宴之上,寡人本欲效法先君,赐邑给先生,却因先生拒绝,而不得不当众收回成命。先生可能也看出来了,寡人当时确实有些不悦。赏功罚过,本是先生教导寡人的治国良方。但是,为何昨日先生却拒绝寡人用此良方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晏婴欠身拱手,从容答道,“主公容臣详禀。臣昨日婉拒主公赐邑,主要原因有三:其一是赐非其物。国者,土地也。无土地,则无国家。土地乃国家财富的主要来源。如果东一邑、西一邑地把土地都赐给了各位大夫,那么国家财富从何而来?国君的花费、大臣的俸禄、军队的给养,以及与各诸侯国交往所需,都从何而来?因此,土地非一般器物,是不能赐给大夫的。其二是赐非其人。‘齐国之治,功在主公’,此乃臣由衷之言也。若非主公提拔、重用,臣恐将老死于东海之滨,哪有今日之齐相晏婴?臣感主公知遇之恩,为主公出谋划策、尽心竭力,此乃臣良心之所在、职位之所在也。主公欲效法先君桓公,而晏婴非贤相管仲也。古人云:‘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晏婴虽无管相所建之功业,却有管相所无之恭俭,也可算作‘一得’吧?虽然富有而不骄奢者,晏婴还不曾听说过,但是贫穷而不怨恨者,晏婴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臣之所以贫穷而不怨恨,是因为臣从崔、庆之乱中悟出了‘足欲则亡’、‘利过则败’的道理,愿意‘以善为师’。主公要臣接受赐邑,无异于要臣改换老师啊!其三是臣恐主公将来会遭讥讽。主公可能还记得,当年臣侍奉先君庄公时,曾有一段时间,臣的建议常被先君采纳,每次朝见,先君都赐给臣爵位和食邑。但是,过了没多久,臣的建议不再被先君采纳,每次朝见,先君都削减臣的爵位和食邑,直到后来一无所剩。对臣来说,自然未免有些尴尬。而旁人则讥讽先君‘反覆无常’,把对朝中大臣的赏罚、予夺‘视同儿戏’。因此三者,故昨日主公赐酒,臣可饮之;主公赐邑,臣断难受也!”
  “噢,原来如此!”耐心听完晏婴之言,景公方才恍然大悟,“不过,先生为寡人、为国家昼夜操劳,寡人何以为报?”
  “主公,”晏婴拱手施礼,“忠言直谏,每每因其‘逆耳’而被为君者所拒绝。而直言相谏,又正是晏婴难改之习性。因此,若主公能容忍臣之直谏,采纳臣之忠言,则臣幸甚,将比得到主公的任何赏赐都感到欣慰啊!”
  “好,好啊!”景公闻言,显得十分高兴,“先生之忠心,苍天可鉴!今后,寡人若有过失或疏忽,请先生直言相谏就是,寡人必当尽力听之、纳之!”
  “多谢主公!”
  深秋的一天上午。
  艳阳高照,天高气爽。
  田无宇家深宅大院,在绿树红花的映衬下,显得壮观而又雅致。
  客厅内,更是富丽堂皇。
  景公端坐在主位。身为主人的田无宇反在左侧客位相陪。二人面前各有一张大桌,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和酒具。右侧客位也有一桌,摆着和另两桌同样的东西。
  “田爱卿,刚才你带着寡人在院子里转了转,真令寡人大开眼界呀!你这田府,比起寡人的宫室来,可是毫不逊色呀!”景公微笑着说道。
  田无宇闻言,连忙拱手施礼,然后笑容可掬地说道:“主公,这还不都是托您的福、由您所赐吗?”
  “嗯?”景公有些不解,“寡人何时赐你这么好的大宅院了?”
  “主公,您还记得吧?那一年,臣与鲍国鲍大人将高彊、栾施二人逐出齐境之后,臣不敢有私,将所分高、栾两家资财俱献于公。主公不但未加罪于臣,而且没过多久,便将高唐赐臣为食邑……”
  “此事寡人当然记得。”未等田无宇把话说完,景公就把话茬儿接了过来,“但是,你可知赐你高唐为食邑是谁的主意吗?”
  “啊?难道不是主公的主意吗?”田无宇故作不知,脸上显得有些吃惊。
  “寡人今天告诉你,那是寡人母亲孟姬夫人的主意!”
  “是吗?”
  “正是。你田大人给她老人家送了厚礼,她当然要替你说好话,送你点儿‘回礼’啦!你别以为寡人什么都不知道,连你何时所送、所送何物,寡人都一清二楚!”景公面带微笑,全无责怪之意。
  “区区薄礼,本是臣应尽的一点儿孝心,谁想老夫人竟记挂在心,还教主公赐邑给臣,这‘回礼’真是太丰厚了啊!”田无宇一边说着,一边向景公拱手施礼,“臣再次敬谢主公,并请主公代臣敬谢老夫人!主公母子对臣一家的大恩大德,臣没齿不忘!”
  “好,好,你‘不忘’就好啊!哈哈哈哈!”景公闻言,哈哈大笑。
  “主公!臣……”田无宇见景公正在高兴头上,便唤了一声,但欲言又止。
  “田爱卿,你有何话,就请直说,何必吞吞吐吐嘛!”
  “主公,近一年来,臣已多次向主公提出致仕请求,不知主公可否早日恩准?”
  “唉,田爱卿,你身体这么好,何必非要致仕呢?再说,你那个儿子田乞,能像你一样会做官、会办事吗?”
  “主公,不是臣因偏爱而夸奖,此子自幼聪明过人,长大以后更加忠厚、稳健,虽非天生为官之材,但臣可以这样讲,若由此子继任臣职,则肯定比臣更会做官、更会办事的。”
  “果真如此吗?”
  “臣岂敢欺骗主公?主公刚才不是问到臣家这所宅院的事吗?不瞒主公,这所宅院正是此子在高唐经营有方,数年来小有积蓄,然后将臣的旧宅翻新、扩建而成的。”
  “噢,”景公点了点头,然后又问,“若由田乞继任你的职位,那你怎么办呢?”
  “臣将退隐高唐,在山林间安度晚年。”
  “嗯,”景公沉思片刻,然后略带惋惜地说道,“好吧,寡人就批准你的请求,由田乞继任你的职位。只是你身体还这么好,就要致仕、赋闲,实在太可惜了啊!”
  “主公,臣只不过看上去年轻,但实际上已经六十开外,比晏相国还要长十几岁哪!”
  “嗳,提起晏相国,你不是说早就派人去请了吗?为何现在还没到?”
  “主公,相国公务繁忙,会不会又是什么事绊住腿了呢?依臣之见,就不要等相国了,臣陪主公先用吧,免得凉了不好用!”
  “不急,不急,再等等!”
  君臣二人正在说话,忽听院里传来车马声,便不约而同地从敞开的客厅大门朝外望去,果见一辆马车正驶进院来。
  “主公,是相国到了,我去迎接一下!”田无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刚走到客厅门口,不知何故,又返身回到景公席前,拱手施礼,笑着说道,“主公,等一下相国进来,您可得罚他一杯酒啊!”
  “为什么要罚他,是因为他来晚了吗?”景公笑着问道。
  “不是因为他来晚了,而是因为他‘隐君之赐’:主公给了他那么多俸禄,而他却穿着粗布衣服,披着麋鹿皮裘,坐着竹木制作的车子,并用劣马驾车来朝见主公。不信您看!”田无宇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客厅门外。
  “我早已经看到了!”景公笑着说。
  “这种有意掩盖国君赏赐的行为,理应罚酒。您说对不对?”田无宇仍在说服景公。
  “对,对,理应罚酒!”景公笑着回答。
  田无宇见景公已答应“处罚”晏婴,这才转过身,满脸带笑地迎了出去。
  院里。
  晏婴已经下车,正朝客厅走来。
  “相国大驾光临,无宇有失远迎,还请相国见谅!”田无宇快步迎至晏婴面前,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地“客套”着。
  “晏婴姗姗来迟,还请田大人见谅!”晏婴拱手还礼,然后径直朝客厅走去,并边走边问,“主公到了没有?”
  “主公早已到了,正在客厅内相候。”田无宇紧紧跟在晏婴身边,边走边答。
  晏婴走进客厅,果见景公正端坐在主位。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行至景公面前,跪地磕头,“臣因故来迟,让主公久等,还望主公恕罪!”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微笑着指了指右側的空位。
  待晏婴坐定,景公朝身旁的侍者作了一个手势。那侍者连忙双手端着一个放着一只酒杯的托盘,朝晏婴走来。
  那侍者行至晏婴席前,跪在地上,把托盘举到晏婴面前:“晏相国,主公命令罚相国一杯酒!”
  “主公,为什么要罚酒?是因为臣来迟了吗?”晏婴有些不解,小心地向景公问道。
  景公笑了笑,没有开口。
  “相国,”田无宇把话接了过去,代景公答道,“主公命令罚相国一杯酒,不是因为相国来迟了,而是因为相国‘隐君之赐’。”
  “隐君之赐?”晏婴更加不解。
  “对!”田无宇接着解释道,“主公赐给相国‘上卿’的爵位,是使相国尊贵;主公赐给相国俸禄百万,是使相国生活富裕。朝中群臣,谁的爵位也没有相国您高,谁的俸禄也没有相国您多。但是,相国您不论是与群臣交往,还是入宫朝见主公,都是穿着这种粗布衣服,披着麋鹿皮裘,坐着竹木棚车,而且用劣马驾车。这分明是有意掩盖国君赏赐的行为嘛!所以,主公命令要罚相国一杯酒!”
  “哦,原来是这样!”待田无宇说完,晏婴这才明白过来,于是端起酒杯,起身行至景公席前,跪在地上,“请问主公,是让臣先饮酒再作解释,还是先作解释再饮酒呢?”
  “就请先生先作解释,然后再饮酒吧!”景公笑着答道。
  “既是主公恩准,臣就先作解释。”晏婴挺胸抬头,将酒杯捧在手中,不慌不忙,娓娓道来,“主公赐臣‘上卿’爵位是使臣尊贵,但臣不敢为了自身的显贵接受它,而是为了执行主公赋予的使命;主公赐臣百万俸禄是使臣富裕,但臣不敢为了自家的富裕接受它,而是为了让主公的恩赐惠及众人。臣曾听说,自古以来对大臣的要求是:如果他官居要职、治理政事却不能胜任,就要责罚他;如果他接受国君厚重赏赐而不照顾乡党邻里,也要责罚他。如今,臣受爵‘上卿’、官居相位,如果国君内宫的侍臣、臣本人的父母兄弟中,有流离失散在荒野边远之地的,那是臣的罪过;如果国君派在外面的官吏、臣所管辖的属官中,有迁徙流亡在四方的,那是臣的罪过;如果齐国军队的兵器、甲胄不完备,或战车不修整,那也是臣的罪过。但是,至于臣用劣马、驾旧车入朝,臣认为这不能算是臣的罪过吧?更何况,臣凭借主公的赏赐,父亲的亲属没有不乘车的,母亲的亲属没有衣食不足的,妻子的亲属没有受冻挨饿的,而且都城内外等待臣救济之后才能生火煮饭的没有职业的读书人还有数百家。臣这样做,是为了彰显国君的赏赐呢,还是有意掩盖国君的赏赐呢?请主公明断!”
  “好!先生做得对,说得好!”景公听完晏婴一席话,微笑着连声称赞。
  “主公,‘诬告反坐’,古来如此。”晏婴朝田无宇望了望,微微一笑,“田大人诬告晏婴‘隐君之赐’,与实不符,这杯酒是不是该罚田大人喝呀?”
  “对,该罚!先生就替寡人罚田大人喝了这杯酒吧!”景公笑着说道。
  “田大人,这可是主公的命令啊!”晏婴站起身来,走到田无宇席前,把手中的酒杯递到田无宇手中。
  “好,好,无宇认罚!”田无宇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景公和晏婴放声大笑,田无宇也无可奈何地随着笑了起来。
  待笑声停止,田无宇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酒杯和桌上的菜肴,向景公请示道:“主公,这酒已凉、菜已冷,还是热一热再用吧?”
  “好,热一热再用!”景公笑着答道。
  “快去叫人来,把酒和菜都端下去热一热!”田无宇吩咐身边的仆人。
  “是!”仆人答应一声,疾步走出客厅。
  看到桌上的酒和菜都已被端走,景公这才问晏婴:“先生刚才来迟,说是有事。不知是何事啊?”
  “主公,臣正要向主公禀报,”晏婴见问,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然后答道,“晋国派来的使节范昭范大夫,今天一早已经到达临淄。臣已将其迎至馆驿住下,并答应明天一早带他进宫觐见主公。”
  “晋使此来,不知所为何事?”景公闻言,显得有些不安。
  “据范昭讲,他这次来,是为了转达晋君对主公您的敬慕之意,以增进两国的友好关系。但是,我国牒报人员传回来的情报与范昭所言正好相反,说是晋君想要攻打我齐国,特派范昭前来探我虚实。”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景公听说晋国想要攻打齐国,显得更加不安。
  “主公勿忧!”晏婴胸有成竹地答道,“那范昭乃晋国一位深明礼仪的老臣。晋国派他前来,无非是想让他观察一下我齐国之政是否已经乱‘礼’,然后再决定是否可以攻齐。若齐之‘礼’乱,则晋必攻齐;若齐之‘礼’明,则晋不敢轻举妄动也。对此,臣已预作准备,主公明日见他就是。”
  “既是先生已作准备,寡人也就放心了。”景公闻听晏婴之言,这才平静下来。
  就在君臣说话的时候,仆人已将热好的酒和菜端上来,重新摆好,并为景公三人斟满酒杯。
  “主公,酒、菜均已热好,不如趁热,边吃边谈,您看好吗?” 田无宇笑着问道。
  “好,好,边吃边谈!”景公笑着回答,并端起酒杯,“二位爱卿,大家一起先干一杯!”
  “好,干杯!”晏婴和田无宇见景公发令,连忙举起酒杯。
  数日后。
  晋国都城新绛。
  晋宫大殿内。
  晋君平公端坐君位。韩起、叔向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启禀主公,”范昭跪在平公面前,正在汇报自己出使齐国、探听虚实的情况,“臣奉主公之命,到达齐国之后,齐国君臣俱以周礼待臣。在酒宴上,臣提出使用齐君的酒具为臣斟酒,想试探一下齐国君臣的反应,却被齐相晏婴识破臣的计谋,将酒具全部撤掉,换成了新的;臣假装喝醉了酒,站起来跳舞,提出要齐宫乐官演奏周天子专用的音乐来为臣伴奏,却遭到乐官的婉言拒绝。由此看来,齐国君臣严守周公之礼,齐国朝政并未混乱,齐国不可攻打也!”
  “诸位爱卿,你们意见如何?”平公看了看左右,高声问道。
  “主公,”叔向面朝平公拱手施礼,率先答道:“诚如范大夫所言,齐国不可攻打也!”
  “齐国不可攻打也!”群臣随声附和道。
  “既然如此,”平公又看了看左右群臣,然后说道,“攻齐之事暂且作罢,静观待变好了!”
  数日后。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景公与晏婴一边散步,一边交谈。
  景公问道:“先生,晋使回国已经二十多天了,不知晋国最近有何动静?”
  晏婴笑着答道:“主公,据牒报人员从晋国传回来的情报,那晋国君臣知我齐国礼仪如故,政平民悦,故不敢轻举妄动,已将攻齐计划搁置一边,欲静观以待齐之变也。”
  “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景公停下脚步,面向晏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不过,”晏婴也停下脚步,“晋国自恃国大力强,多年来亡我之心不死。为了挫败晋之图谋,我们还需作许多必要的准备啊!”
  “先生可有何计?”
  “主公,御晋之计无非两条:一是以谦卑的言辞、丰厚的礼物结好于晋君,尽量避免两国冲突;二是励精图治,以求早日民富国强,自可严阵以待任何敢于来犯之敌。”晏婴答道。
  “既是如此,还请先生为寡人运筹谋划之!”
  “主公勿忧!此乃臣职之所在,臣必当尽力为之!”
  “闻听先生之言,寡人无忧矣!”
  冬季一日傍晚。
  晏婴家院内、院外大雪纷飞。
  餐厅内。灯光明亮。
  在一张大餐桌上,摆着几只陶制的碗、盘:三碗粗糙的小米饭,一盘烧烤的飞禽,一盘用盐调味的青菜。饭菜都冒着热气。
  晏婴和身着盛装的青青坐在餐桌旁,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晏婴微笑着用手指指点着青青。青青笑得抬不起头来。
  “哎、哎、哎,我说你们爷儿俩,别净顾说笑话了,快点趁热吃饭吧!青青这次回家来,说好要多住几天的,你们爷儿俩有的是说话的工夫哪!”翠玉走进来,在桌旁坐下,一边把筷子分别递给丈夫和女儿,一边微笑着催促道。
  “遵命!”晏婴笑着接过筷子,并拱手作了个行礼的动作。
  “吱妞—”晏婴端起饭碗,正要用筷子往嘴里扒饭,忽听餐厅门被推开了。
  门开处,李垚走了进来。
  “大人,梁丘大人在门外求见!”李垚轻声禀报。
  “啊,是吗?”晏婴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快请梁丘大人进来一起用餐!”
  “是!”李垚答应一声,转身走出餐厅。
  晏婴站起身来,恭候梁丘据的到来。
  “晏相国,打扰了,打扰了!”梁丘据一进餐厅,便笑容可掬地向晏婴拱手施礼。
  “稀客临门,欢迎,欢迎啊!”晏婴一面还礼,一面诚恳地相让,“梁丘大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你正赶上我家吃饭,就请坐下来一起吃吧!”
  梁丘据用眼扫了一下餐桌上的饭菜,很是惊讶:“怎么?相国家的餐桌上,竟连一碗炖肉都没有?如此清淡,卑职可咽不下去呀!”
  “既是梁丘大人‘咽不下去’,那晏婴就陪大人到客厅叙话吧!” 晏婴见梁丘据无意在此用餐,便不勉强,而示意身旁的李垚带梁丘据到客厅去。
  “梁丘大人,请!”李垚走到餐厅门口,朝梁丘据拱手施礼,然后作了个“请”的手势。
  晏婴家客厅内。灯光明亮。
  晏婴坐在主位。梁丘据坐在客位。
  “梁丘大人夜晚光临,可是有何要事?”晏婴知道梁丘据此来必有要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晏相国,卑职此来……”梁丘据见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笑着答道,“卑职此来并无要事,只是路过相国家门口,顺便进来看看。日前,卑职曾听宫中一名内侍讲:有一次,他奉主公之命,到府上来请相国进宫议事,恰好赶上相国正在用餐,因相国盛情相邀,他陪相国用了一次餐,但因伙食太差,他实在难以下咽,只吃了半碗饭,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卑职听了,还以为他是在讲笑话,不想今日亲眼所见,果与内侍所言无二。唉!真没想到,相国您身为一国之相、百官之首,而家里的生活却这么贫苦啊!”
  “梁丘大人,晏婴家的生活并不贫苦啊!”晏婴见梁丘据言及此事,便笑着解释道,“大人知道,我们齐国眼下并不富裕。能用这种粗糙的小米饭填饱肚子,可以说是普通百姓的第一种满足了。如果每天都能吃上烧烤的飞禽,那就得说是普通百姓的第二种满足了。如果再能吃上用盐调味的青菜,那普通百姓就得到第三种满足了。晏婴没有比别人更强的能力,却能得到普通百姓难以全部得到的三种满足。比起他们来,我家的生活怎能说贫苦呢?再说,这些都是当今主公对我的赏赐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梁丘据见晏婴大笑,也跟着笑起来,然后话锋一转,“晏相国,卑职冒昧地问一句:相国先后侍奉先君灵公、庄公和当今主公三位国君,三位国君的心思各不相同,而相国侍奉他们却都很顺利。特别是当今主公,对相国更是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这里面有什么诀窍吗?是不是像相国这样的仁智之人,本来就有几个心呢?”
  “梁丘大人,”晏婴见梁丘据终于转入“正题”,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晏婴曾听说过,顺君爱民,可以支配广大百姓,而强暴不忠,却不能使唤一个人。因此,一心一意,可以侍奉好一百个国君,而三心二意,就连一个国君也难以侍奉好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梁丘据闻听晏婴之言,显得有些尴尬,“卑职愚昧,恐怕到死也赶不上相国啊!”
  “梁丘大人,未免太过悲观了吧?”晏婴接过梁丘据的话,好言相劝,“大人可曾听说过‘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这句话?”
  “卑职从未听说过。不知此话怎讲?”梁丘据闻言,感到有些不解。
  “此话浅显意明,说的就是:只有肯干,才会取得成功;只有肯走,才能达到目的地。其实,晏婴并没有什么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只不过是坚持经常干而不放弃,坚持经常走而不停步罢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大人怎能说‘到死也赶不上’呢?”
  “闻听相国之言,卑职受益匪浅!今后,卑职一定要常向相国请教,还望相国多多指教!今日天色已晚,卑职就此告辞。耽误相国用餐,还请相国见谅!”言毕,梁丘据站起身来,朝晏婴拱手行了一礼,便欲向客厅门口走去。
  “梁丘大人,恕不远送!”晏婴见梁丘据要走,连忙站起身来,朝梁丘据拱手还了一礼,并向客厅门外高声唤道,“李垚,送客!”
  数日后的一个白天。
  大雪停止了。太阳出来了。
  景公、梁丘据君臣二人正站在齐宫内宫院里赏雪,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景公微笑着对梁丘据说道:“梁丘爱卿,你刚才所说有关晏相国的这些情况,寡人早就听田无宇田大人和宫中内侍们说过,并曾当面批评过晏相国,说他不该身居百官之首、受赐百万俸禄,却身穿粗布衣服、披着麋鹿皮裘、乘坐劣马拉着的竹木棚车,入宫朝见寡人,或与群臣交往,而他却自有道理、自得其乐。唉,寡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呀!”
  梁丘据说道:“主公,若说家里饮食差些,他人难以见到,倒还算罢了,但若身着这等衣装、乘坐这等马车出使列国,岂不被列国耻笑于齐?”
  “爱卿所言极是,不过……”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寒风吹过,景公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把身上所披白色狐皮裘衣裹得更紧,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年冬天,寡人在此赏雪,晏相国曾批评寡人‘自己饱暖而不知百姓饥寒’。今冬如此之冷,晏相国那件麋鹿皮裘怎能御寒呢?”
  “……”闻听景公之言,梁丘据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景公在雪地上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停下脚步,似是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这样吧,寡人身上所披裘衣,原有两件,一模一样。不如叫内侍跑一趟,代寡人将另一件赐与晏相国……”
  “主公,”未等景公把话说完,梁丘据就把话接了过去,“此事何劳内侍,微臣代主公跑一趟就是!”
  “如此甚好,就劳爱卿代寡人跑一趟吧!”
  齐宫内宫。
  景公书房内。两个大火盆内炭火熊熊。
  景公端坐主位,神情凝重,似是正在等候着什么人。
  一名内侍侍立在景公身旁,怀中抱着景公刚刚脱下的狐白裘。
  忽然,一名内侍悄悄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启禀主公,梁丘大人回来了!”
  “请!”
  “是!”那名内侍答应一声,便快步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梁丘据就跟在那名内侍后面走了进来,双手托着一件狐白裘。
  梁丘据行至景公面前,跪在地上,但因手中有物而未叩头:“微臣奉主公之命,将主公所赐这件裘衣第三次给晏相国送去,晏相国仍辞谢不受。微臣无能,只得将裘衣送还主公复命。
  还请主公恕罪!”
  景公见所赐裘衣又被送了回来,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好责怪梁丘据,只好说:“此非你之过也!将裘衣放在这里,你先回去吧!”
  “多谢主公!”梁丘据跪行数步,将裘衣轻轻地放在景公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向景公叩了一头,这才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去,快去把晏相国请来!就说寡人有要事相商!”景公目送梁丘据走出书房,立即向身边的内侍下达了命令。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飞快地走了出去。
  景公书房内。
  被景公派去请晏婴的那名内侍悄悄地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启禀主公,晏相国已到门外!”
  “请!”
  “是!”那名内侍答应一声,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就跟在那名内侍后面走了进来,身上穿的仍是那件麋鹿皮裘。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行至景公面前,跪地叩首。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虽然心中不悦,但是言辞仍很客气。
  “多谢主公!”晏婴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就座。
  待晏婴落座,景公这才问道:“先生,你可知道,寡人请你来此是为何事?”
  晏婴见景公身旁内侍怀中和景公面前书案之上各有一件狐白裘,已然明白所为何事,便从容应道:“主公,可是为了所赐狐白裘之事?”
  “正是。”景公克制着内心的不悦,微笑着对晏婴说道,“今冬气候特别寒冷,寡人身着狐白裘,尚觉有些不敌。寡人以己度人,担心先生身着麋鹿皮裘难以御寒,故赐狐白裘一件给先生,并派梁丘大夫代寡人送上门去。但不知何故,先生再三辞谢不受?”
  晏婴闻言,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臣知这件狐白裘乃价值千金的珍贵之物,故不敢受也。”
  “先生有所不知:这种狐白裘,寡人有两件。寡人自己身穿一件足矣,而另一件闲着没用,与其把它收藏在宫中官库里,不如赐给先生穿在身上御寒用啊!”
  晏婴朝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说道:“主公赐裘大恩,臣已铭记于心!但是,主公任用臣为相国,负责管理百官,臣理应尽量节省衣服饮食的供给,以便给文武百官和全国百姓作个榜样。即使这样做,臣还担心他们会因奢侈浪费而不顾自己的言行。像狐白裘这样珍贵的衣物,如果主公在上穿着它,并让晏婴在下也穿着它,那么臣将失去榜样的作用。这样一来,对文武百官和全国百姓中的那些只顾追求衣着饮食奢华,而不讲礼义、不顾自己品行的人,臣还有什么资格去禁止他们呢?正因如此,臣才不得不再三辞谢主公之赐,而没有接受狐白裘啊!”
  “噢,原来是这样啊!”听完晏婴一席话,景公这才若有所悟,并将心中的不悦全部抛掉,诚恳地说道,“不是先生一番教诲,寡人险些误解先生!”
  “多谢主公恕臣拒赐之过!”晏婴见景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片苦心,心怀感激地向景公拱手施礼。
  “不过,先生若是出使列国,可千万不能也穿得这么节俭啊!” 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臣谨遵君命!若是出使列国,臣理应穿得整齐体面一些,以免列国耻笑我齐国也!”晏婴拱手施礼,微笑着答道。
  “好,好啊!哈哈哈哈!”景公闻言,高兴得开怀大笑。
  冬去春回。风和日暖。
  晏婴家院内的几棵垂柳已经冒出嫩芽,柳枝随风飘荡。
  一日午后。
  书房的门敞开着。
  书房内。正对门口的一张书桌上,摆放着几捆竹简。书桌后,晏婴正借着从门口射进来的光线,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在桌面上摊开的一卷竹简。
  “大人!夫人给大人送茶来了!” 一名使女走进门来,大声呼唤。
  “哦!”晏婴听见有人呼唤,这才抬起头来。
  翠玉和另一名使女一前一后走进门来。这名使女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壶、一只碗。
  “夫人来了!”晏婴见翠玉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吃完午饭,大人应该休息一会儿才是。听李垚说你到书房来了,我怕你口渴,就给你送点茶来。”翠玉面带微笑,似嗔非嗔地说道。
  “嗨嗨,”晏婴一面笑着,一面用手指着桌上的竹简,“这些都是各地最近报来的文书,我得抓紧时间看完才行,明日上朝还要向主公汇报哪!”
  “既是大人公务繁忙,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翠玉见使女已将托盘放在桌上,并已为晏婴倒好一碗茶,就带着使女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叮嘱道,“看一会儿,歇一会儿,千万不要过于劳累啊!”
  “夫人说得极是,夫人说得极是!”晏婴笑着坐回桌后,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好茶,好茶啊!”
  书房内。
  晏婴坐在桌后,将看完的一卷竹简捆好,放在一边,又拿过一卷还没看过的,打开捆,在桌上摊开,低头看了起来。
  李垚悄悄进来,走到晏婴身边,轻声禀报:“大人,有人在门外求见。”
  “哦,”晏婴抬起头来问道,“何人求见?”
  “是一位从燕国来的人,说是有要事求见大人!”
  “请,快请客人到客厅相见!”
  “是!”李垚快步走了出去。
  客厅内。
  晏婴站在门内,准备迎接客人。
  李垚带着一个人,正从大门口朝客厅匆匆走来。
  待走近时,晏婴才看清客人的身貌:中等以上的身材,显得很魁梧;长圆脸上浓眉、大眼、长髯,年约四十岁,显得很精神;一身蓝布长衫,像个读书人;右肩上挎着一个大包袱,又像个沿街叫卖的商贩。
  “贵客从远方来,晏婴有失远迎!”见客人已经走近,晏婴连忙走出客厅门口,向客人拱手施礼。
  “哦!”客人见晏婴亲自出门相迎,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地上,跪地叩首,“燕人泯子午拜见晏相国!”
  “免礼、免礼!”晏婴扶起泯子午,微笑相让,“请先生进客厅说话!”
  “多谢晏相国!”泯子午站起身来,又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拎起地上的包袱,跟随晏婴走进客厅。
  晏婴、泯子午二人分宾主坐下。
  李垚带家人进来,为客人奉上茶水,然后退到门外。
  “晏相国……”泯子午欲言又止。
  晏婴见客人欲言又止,显得有些拘谨,便面带微笑,首先开口:“泯先生,您不远千里,从燕国来到齐国,可有何事要找晏婴?”
  “没……没什么事。”泯子午似乎有些口吃,一边说着,一边摆着双手。
  “先生远道而来,一定有些口渴,请先喝口茶吧!”
  “好,好!”泯子午还真听话,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了一大口。
  “泯先生,您来到晏婴家里,有话但讲无妨,千万不要拘束、客气。晏婴本人也是个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的直性子人啊!哈哈哈哈!”
  泯子午闻听晏婴之言,把茶碗放到桌上,抬起头来看着晏婴:“晏相国,既然您也是个直性子人,那我就说!”
  “好,好啊!”
  泯子午欠起身来,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子午乃燕国一白衣书生,虽非公侯卿相,但常思修身治国之事,并写了三百篇文章,希望能对治理燕国有所补益。不想,偌大一个燕国,竟无一个知音,子午文章反成众人笑料!相国治齐,三年初治,六年大治,乃大贤大能之人也!百姓称颂,天下闻名,子午仰慕久矣!今得相国拨冗相见,子午幸甚!子午千里来齐,非为谋官求职,只想将数篇文章奉上,请相国不吝指教!”
  “哈哈哈哈!”晏婴听罢,哈哈大笑,然后神情严肃地对泯子午说道,“先生,您对晏婴过誉,而对自己过谦了!既然先生有文章带来,可否现在就让晏婴拜读?”
  “子午遵命!”泯子午打开放在身边的包袱,从中取出几捆竹简,起身走到晏婴桌前,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请相国指教!”
  “先生不必客气,请就座、用茶。容晏婴慢慢读来!”晏婴一边说着,一边急不可待地取过一捆竹简,在桌上摊开,低头看起来。
  泯子午回到自己座位坐好,并未喝茶,两眼直盯着晏婴,观察着晏婴的动作和表情。
  “好!说得好,写得好啊!”晏婴看着看着,突然拍案叫好。
  客厅门外。
  李垚正在院内踱着步。忽然,他看见进客厅给晏婴宾主倒茶的家人出来了,连忙招手让那个家人过来。
  “您有何吩咐?”那个家人问。
  “他们还在谈啊?”李垚反问。
  “大人刚看完客人带来的文章,正在跟客人谈论什么‘修身’、‘治国’的事哪!”那个家人略带神秘地低声答道。
  “噢,你去吧!”李垚说完,又踱起步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李垚这才向客厅走去。
  “李垚!送客!”李垚刚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到晏婴的呼唤。
  “是!大人!”李垚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客厅。
  书房内。光线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晏婴坐在书桌后,两手按在桌上的竹简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外,像是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
  李垚走进来,向晏婴轻声禀报:“大人,客人已经送走了。”
  晏婴好像没有听见李垚的禀报,甚至连李垚进来也没有看见,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仍是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外。
  李垚见晏婴仍在发愣,便稍稍提高了嗓音:“大人!泯先生已经送走了!”
  “哦,”晏婴这才回过神来,把脸转向李垚,“泯先生已经走了么?”
  “是的,大人。我把泯先生送到大门外,泯先生往城外走了。”说到这里,李垚微微一笑,“大人刚才望着门外,正在想什么事吧?”
  “是啊,我还在想着刚才和泯先生的谈话。”晏婴指了指桌旁的一个座位,对李垚说,“你坐吧!”
  “是,大人!”李垚知道晏婴有话要对自己说,就坐了下来。
  “这位泯先生,乃是燕国的一位饱学之士。他写了很多文章,据说有三百篇之多,这次带来给我看的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我看了以后,感到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大的方面可补益于国家,小的方面也有助于个人的修养,而且论述很有条理,言辞很有文采。但是,他刚见到我的时候,却因心中恐慌而欲言又止。后来,我用文雅温和的态度接待他,用彬彬有礼的语言开导他,他才尽情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来。他走了以后,我就在想:燕国,乃是一个有上万乘战车的强国。从燕国到齐国,足有千里之遥。泯先生的治国方略、修身之道不能见容于燕国,乃是燕国的悲哀也。泯先生不远千里来到齐国,就是想向我建言献策的。其心至诚,其情至真!但是,泯先生到了我面前,却因心中畏惧而难以畅所欲言。由此及彼,我便联想到:在我们齐国,像泯先生一样的德才兼备而得不到任用的人有多少呢?因为人们对我畏惧而使我不能见到的有德有才的人,又有多少呢?而我没有这些有德有才的人的帮助,又怎能治理好国家呢?……”
  “大人所虑极是!”李垚见书房内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便插言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大人,天色已晚,您看是叫人来把灯点上,还是先去吃饭呢?”
  “既然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先去吃饭吧!”李垚跟随晏婴已十余年,二人之间十分默契,早已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所以晏婴对李垚打断自己的话头并不介意,而是顺水推舟,采纳了李垚的后一个建议。
  临起身,晏婴又拍了拍桌上摊开的竹简,无可奈何地说道:“看来,这些文书,只好等吃过晚饭再挑灯夜读啦!”
  
 第四章 直言谏君王
  清晨。
  临淄城内。
  一辆马车行驶在通往齐宫的大道上。“笃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宣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大人,您又是一夜没合眼!”李垚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对车中坐着的晏婴说道。
  “你不是也陪着我一夜没合眼吗?天亮之前,我总算把今天要面呈主公的奏章写好了。但愿主公能批准我的建议啊!”晏婴眼带血丝,面带笑容,但语音中透出身心的疲惫。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身边放着的一捆竹简。
  “我猜,要是主公批准了您的建议,那您这一年就又是辛苦劳累的一年啊!”
  “你猜得对,猜得对啊!哈哈哈哈!”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坐在主位,梁丘据坐在右首,裔款坐在左首。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摆满菜肴和酒具。每人身边都跪坐着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分别为她们所服侍的人喂着菜、喂着酒。
  在他们面前,八名女子正在敲打、弹拨着乐器,十余名女子正在伴随着音乐轻歌曼舞。
  景公与梁丘据、裔款三人边吃、边喝,边听、边看,并指指划划地边说、边笑着。
  “哈——”景公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天快亮了吧?寡人一夜没合眼,有些困倦了,得歇息一会儿才行。梁丘爱卿,你让她们都下去吧!等寡人睡醒一觉,咱们再接着喝!”
  “是,主公!”梁丘据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答应道。
  齐宫门前。
  “吁——”李垚勒住缰绳,停住马车,自己先跳下来,然后扶晏婴下车。
  晏婴手提竹简下车后,径直朝宫门走去。他走过守门卫士身边,正要进入宫门,却被从门内走出来的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相国早!”那人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启禀相国,主公有令,今日既不临朝,也不见任何人!”
  “什么?”晏婴闻听此言,不由一愣,待回过神来,连忙朝那人拱手回礼,并焦急地问道,“杜大人,你可知主公因何而不临朝?”
  “相国莫急!”那人见问,连忙将晏婴拉到宫门内,压低语声,对晏婴说道,“杜扃不敢欺瞒相国,事情是这样的:梁丘大人和裔大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帮女子,昨晚悄悄带进内宫,说是请主公听听新曲儿、看看新舞。君臣三人喝了一夜酒,听了一夜曲儿,看了一夜舞,都困倦了,刚刚歇息。听说,等他们睡醒一觉之后,还要接着喝酒、听曲儿哪!”
  “怎能如此……”晏婴闻言,十分气愤,但因事涉景公,自己不能发作,只好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相国,事情就是这样。杜扃不敢违抗君命,您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上朝吧!”
  “唉——”晏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转回身,从宫门内走了出来。
  次日清晨。
  “大人,但愿国君今日能临朝啊!”李垚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同坐在车中的晏婴说着话。
  “是啊,但愿主公今日能临朝啊!”从语气中听得出,晏婴对景公能否临朝毫无把握。
  齐宫门前。
  晏婴又被杜扃婉言劝归。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梁丘据、裔款君臣三人仍在美女们的左拥右抱中边吃、边喝,边听、边看,边说、边笑着。
  晏婴家书房内。
  书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竹简,上面正是管仲论述“明君”与“忠臣”的一段话:“能象其道于国家,加之于百姓,而足以饰官化下者,明君也;能上尽言于主,下致力于民,而足以修义从令者,忠臣也。”
  晏婴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有时停下脚步,想想什么事,然后摇摇头、叹口气,再继续踱步。
  第八天清晨。
  齐宫门前。
  晏婴正朝宫门走去。
  “相国早!”杜扃迎出宫门,微笑着朝晏婴拱手施礼。
  晏婴拱手还礼后,不等杜扃开口,便焦急地问道:“杜大人,主公已经七天七夜不理朝政了,不知今日是否临朝?”
  “启禀相国,主公昨夜睡了一夜好觉,决定今日临朝。但是,不知为了何事,主公正在殿内同刚才进来的弦章大夫争吵!”
  “什么?君臣正在争吵?”晏婴不等杜扃回答,便加快脚步进入宫门,朝大殿走去。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
  “……弦章请主公赐臣一死!”其他大臣都还没到,只有弦章站在景公左侧。晏婴手提竹简走进殿门时,只听到弦章在大声说话。
  “好了、好了!晏相国来了,请他评评理吧!”景公见晏婴到来,对弦章大声喝道。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放低调门,改用正常的语音对晏婴说道。
  “多谢主公!”谢毕,晏婴起身站在景公右侧。
  “先生来得正好,寡人正要请你评理哪!”
  “主公,臣不知何事,还请主公明言!”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弦大夫批评寡人不该连续七天七夜喝酒,想劝寡人不再酗酒,还扬言说什么,如果寡人不听从他的劝告,就请寡人赐他一死。先生,如果寡人听从他的劝告,那么寡人不就是听命于臣、受制于臣了吗?说实话,寡人不想听从他的劝告,而寡人又舍不得他死。所以,还是请先生评评理,是寡人不对,还是弦大夫不对?”景公越说情绪越激动。
  “主公,既是主公要臣评理,就请主公恕臣直言:主公七天来昼夜酗酒,不理朝政,确是主公办事欠妥。”
  “怎么?连先生你也批评寡人喝酒不对?寡人认为,对于诸侯之事、百官之政,先生理应多多指教寡人,而对于寡人喝点美酒、听听音乐、看看舞蹈这类事情,希望先生还是不要干预为好。再说,自先生为相以来,寡人已经过了六七年清苦生活。如今齐国大治,寡人也该享乐享乐了。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主公切莫生气,容臣细细道来。古时候的人喝酒,能够达到疏通气血、调和精神的目的就止住了,从不过量。许多贤君明主都身体力行,喝酒适量而不过量,因此外无怨治,内无乱行,百姓拥戴,国运长久。而像夏桀、殷纣那样的昏君,终日沉缅酒色,不理朝政,外有怨治,内有乱行,后来便失掉了国家,也失掉了自己的性命。如今,主公一连七天七夜酗酒作乐,不理朝政,难道主公想像夏桀、殷纣那样失掉国家、失掉性命吗?”说到这里,晏婴略一停顿,看了看景公,见景公正在专心地听着,便接着说了下去,“再说,虽然自主公颁行四项治国方略至今六七年来,齐国的国力比前些年有所增强,百姓的生活比前些年有所改善,但是如果主公从此便贪图享乐,大小官员就会跟着效仿,百姓中也会有许多人因追求享乐而为非作歹,那么已经取得的成果将会丧失,目前大治的局面也将被大乱所取代。所以,弦大夫劝主公喝酒有所节制,而不要酗酒,是对的啊!”
  “哦,”听到这里,景公终于似有所悟,“先生说得对,弦大夫说得对,寡人从此不再酗酒就是了!”
  “主公明鉴!”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向弦章,“弦大夫,你遇上了主公这样的明君,真是幸运啊!假如你遇上的是夏桀、殷纣那样的昏君,以你刚才的言行,根本轮不到你‘请求赐死’,可能早就被砍掉脑袋了啊!主公舍不得你死,你还不快快谢过主公!”
  “臣弦章言辞过激,冒犯主公,多谢主公不杀之恩!”弦章闻听晏婴之言,连忙跪在景公面前叩头谢恩。
  “弦大夫请起,快快请起!你直言相谏,忠心可嘉,寡人怎么舍得杀你呢?”景公言毕,哈哈大笑,引得晏婴、弦章也大笑起来。
  此时刚刚迈进殿门的其他大臣们,见景公君臣三人正在哈哈大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嫩绿的柳叶、粉红的桃花传递出春的信息。
  凉亭内。景公坐在一张桌后,桌上摆着一卷竹简,身后立着两名内侍。看样子,景公似是在此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忽然,从树丛中跑出一个模样俊俏、大约十三四岁的半大女孩儿来。她一边呼唤着“爹爹”、“爹爹”,一边跑进凉亭。
  “爹爹,”女孩儿用双手拉住景公的一只胳膊,一边摇晃着,一边撒着娇,“您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您陪孩儿到那边看看去吧!那边的景色可美啦!”
  “莲莲,我的乖女儿,”景公笑容满面地看着女孩儿,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孩儿拉住自己胳膊的双手,“爹爹正在这里等候晏相国,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你先自己一个人玩去吧。等爹爹办完事情再去陪你玩,好不好啊?”
  “爹爹,”莲莲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同时并不情愿地松开了拉住景公胳膊的双手,“那好吧!等您办完事以后,可一定要陪孩儿玩啊!”
  “爹爹说话算数,等办完事以后,一定陪乖女儿玩!”景公慈爱地用手拍了拍莲莲稚嫰的肩膀。
  “晏相国到!”随着一声禀报,晏婴跟在一名内侍身后,匆匆走进凉亭。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走到景公面前,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见晏婴要跪地叩头,连忙笑着劝止,“在这凉亭之内,先生就免行大礼吧!”
  “多谢主公!”见景公如此说,晏婴只好改行拱手之礼。
  “嘻嘻!嘻嘻!”看到晏婴毕恭毕敬的样子,一旁的莲莲禁不住笑出声来。
  “嗯?笑什么?”景公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莲莲,还不快见过晏相国!”
  “晏相国,小女有礼了!”莲莲听到景公吩咐,连忙止住笑声,向晏婴施礼。
  “主公,此女……”晏婴见状,不知所以,欲向景公询问。
  “哈哈哈哈!此女,乃寡人之女莲莲也!”景公知道晏婴要问什么,便笑着打断了他的问话。
  “哦,原来是女公子!”晏婴闻听景公之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臣岂敢受女公子之礼?臣应向女公子行礼才是!”
  景公在一旁微笑不语。
  “莲莲公子,臣晏婴有礼了!”晏婴转身面向莲莲,恭恭敬敬地拱手施了一礼。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莲莲学着景公的语气,对晏婴说道。
  “莲莲,你玩去吧。爹爹要和相国商量事情了。”景公微笑着吩咐女儿。
  “多谢主公!”莲莲学着晏婴的样子,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嘻嘻”、“嘻嘻”地笑着跑出了凉亭。
  “先生请坐!”景公用手指了指右侧的一个锦垫。
  “多谢主公!”晏婴拱手行礼,然后坐下。
  景公身后的两名内侍为景公、晏婴分别斟好茶,然后退出凉亭。
  “先生,”景公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竹简,“你在奏章中所言诸事,除了两件事以外,寡人全都同意。”
  “主公,哪两件事?”晏婴闻言,连忙问道。
  “第一件事,就是先生所说的要进一步减免赋税。寡人以为,今日之齐国,已非六七年前之齐国。百姓的生活比前些年好多了,理应多向国家交纳一些赋税才是,怎能不增反减呢?”
  晏婴似乎早已料到景公会对此表示反对,便从容答道:“主公,臣之所以提出要进一步减免赋税,主要是考虑到两点:一是百姓的生活虽比前些年好了一些,但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仅仅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还并不富裕,遇有水旱灾害,仍无余粮补歉。管相曾经说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齐国要实现长治久安,就必须通过进一步减免赋税,让全国百姓都富裕起来才行。二是想以此为主公争取民心……”
  “先生,”景公见晏婴还要讲述第二条理由,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对于此事,寡人之意已决——赋税酌增而不减。请先生不要再解释了!”
  “那……那……”晏婴没料到景公竟连解释、说明的机会都不给,便作出了如此决定,顿时有些语塞,“那………主公不同意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第二件事,就是先生所说的要进一步宽简刑罚。寡人以为,这样做只能助长刁民犯上作乱。因此,在宽简刑罚六七年之后,寡人决定恢复过去严刑重罚的做法。先生,你说呢?”
  晏婴知道自己再说也没有用,便朝景公拱手施礼:“既然主公之意已决,那么就按主公之意办吧!”
  “好!明日临朝,寡人就颁令全国……”景公刚说到这里,只见一名内侍带着一个奴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朝凉亭走来,便止住了话头。
  那名内侍走进凉亭,朝景公拱手施礼道:“启禀主公,马倌张三说有要事要向主公禀报,我把他带来了!”
  “有何要事?”景公朝已经跪在自己面前的马倌张三厉声问道。
  “主……主公,”马倌张三浑身发抖,语音发颤,“是……是这样,玉……‘玉狮子’得了暴病,经抢……抢救无效,刚……刚才死了!”
  “什么?‘玉狮子’死了?”景公闻言大怒,拍案而起,指着马倌张三喝道,“你可知道,这‘玉狮子’乃是寡人最喜爱的一匹宝马,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一定是你这狗头害死的!”
  “主公!马不是小人害死的,不是啊……”马倌张三一边申辩,一边捣蒜般地磕着响头。
  “去,传寡人的命令,把这个狗头拉出去杀了!”景公怒不可遏,朝刚才带马倌张三来此的那名内侍厉声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且慢!”晏婴见状,“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拦住了那名内侍,然后转身面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息怒!主公息怒!请主公先坐下,容臣说一句话。”
  景公虽然怒气未消,但还是听从晏婴的劝告,愤愤地坐了下来。
  “主公!小人无罪,小人无罪啊!不要杀小人,不要杀小人啊……”马倌张三一边哀声求饶,一边捣蒜般地磕着响头。
  “主公,”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张三这厮明明有罪,却口口声声称自己无罪,实在可恶之极!待臣替主公列举他的罪状,使他知道自己所犯何罪,然后再杀不迟。您看可以吗?”
  “可以。”景公答道。
  “相国饶命!相国饶命……”马倌张三一听晏婴说他“有罪”,并要杀他,连忙爬到晏婴面前,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住口!”晏婴朝马倌张三厉声喝道,“张三,你好好听着!你的罪状有三条:主公派你管理养马之事,你却没有管好,致使马得暴病而死,这是你该死的第一条罪状;你明明知道‘玉狮子’是主公最喜爱的一匹宝马,却偏偏让‘玉狮子’死了,这是你该死的第二条罪状;你让主公因为死一匹马的缘故而杀人,百姓听到这件事后一定会怨恨我们的主公,诸侯听到这件事后一定会轻视我们齐国,从而使我们的主公积怨于百姓,使我们齐国威信扫地,这是你该死的第三条罪状。张三,你有这三条罪状,怎能称自己无罪呢?!”
  景公在一旁听着晏婴列举马倌张三的“罪状”,越听越显得局促不安。
  晏婴列举了马倌张三的三条“罪状”之后,转身面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臣已列举完这厮的三条罪状,请主公发落吧!”
  “唉,”景公长叹一声,然后一边作着手势,一边略带愧疚地说道,“先生,还是放了他吧!不要因为杀他而伤害寡人仁爱的名声吧!”
  闻听景公之言,晏婴朝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马倌张三厉声喝道:“张三!你这厮犯有三条该死之罪,主公却让放了你,还不快向主公谢恩!”
  “多谢主公不杀之恩!多谢主公不杀之恩……”马倌张三闻听晏婴之言,连忙爬到景公面前,连连磕头谢恩。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内。
  晏婴正坐在灯下阅读竹简。他低头读一会儿竹简,仰头叹一口长气,然后目光忧郁地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吱妞——”门开处,李垚手拿一件衣服走了进来。
  李垚走到晏婴身边,一面把手中的衣服披到晏婴身上,一面轻声说道:“大人,夜深了,您加一件衣服吧!”
  “好,好!”晏婴顺从地让李垚把衣服给自己披上。
  给晏婴披好衣服后,李垚并未立即退出书房,而是站在那里轻声问道:“大人,今天下午从宫中回来,您在路上一声不吭。回到家里以后,您也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吗?”
  “唉,”晏婴长叹一声,然后语调缓慢地说道,“我真担心姜氏的齐国有一天会变成田氏的齐国啊!”
  “为什么?”李垚闻听此言,感到大惑不解。
  “二牛,你坐下,听我跟你说说‘为什么’。”晏婴用手指了指桌旁的一个座位。
  待李垚坐下来以后,晏婴问道:“二牛,你还记得六七年前的‘虎门事件’吧?”
  “是不是高、栾、鲍、田四家围攻虎门那件事?”
  “正是。在那次事件中,高、栾二人被逐出齐国,鲍、田两家瓜分了高、栾两家的资财。当时,是我劝说田无宇将其分得的资财交给了公家。田无宇也因此而得到国君的信任。后来,那田无宇不但买通了国君之母孟姬,并因此而得到高唐之邑,而且经主公同意,将过去被高氏逐出的子山、子商、子周等诸公子迎回齐国,并用自家钱财为他们分别购置了家产。对那些无官无禄的公子公孙们,田无宇更是慷慨解囊,将自己的俸禄分给他们花用。这样一来,上至国君和国君之母,下至那些公子公孙们,个个都称赞田无宇是‘好人’。”
  “我还听许多朝中大臣的车夫们说过,田大人给他们的主人送过好多贵重礼物,他们的主人也都非常感激田大人哩!”李垚插话说。
  “二牛,那么以你之见,田大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收买人心呗!”
  “对,就是为了收买人心。不过,如果说田无宇收买的还只是‘官心’的话,那么他的儿子田乞现在正在收买的就是‘民心’了。”
  “收买民心?”
  “对,收买民心。那田乞,自从继任其父大夫之职以来,派人遍访国中贫穷孤寡的老人,并私下送粮食、衣物给他们。对那些向田家借粮的百姓,田乞总是用大钟量出,用小钟量入,从而使借粮的百姓不仅不必支付利息,而且能够占到便宜。对那些借了田家钱粮却还不起债的穷人,田乞就当面把借据烧掉,不再让借了钱粮的穷人还债。虽然田乞当官的时间还不长,但从各地报来的文书看,目前国中已有不少人称颂田乞之德了,甚至有不少人愿为田乞效命而愁找不到地方。你说,这不是收买民心么?”
  “是。”李垚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桌上的竹简,接着说道,“管相说得好:‘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我所忧虑者,就是怕‘民心’都被田氏收买了去,姜氏却因‘逆民心’而失去齐国啊!为此,我向国君建议进一步减免赋税、宽简刑罚,以顺应民心、争取民心、挽留民心!但是,国君不仅不肯采纳我的建议,甚至连我解释、说明的话都不让说完,便执意要增加赋税、严刑重罚。常言道:‘君命难违。’我身为相国,也只能违心地按国君之意去办啊!”
  “大人勿忧!您以后有机会再劝劝国君,多劝几次,可能国君就会采纳您的建议了。”李垚劝道。
  “唉,”晏婴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一日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桌后,看着俯首跪在面前的一名内侍,并神情专注地听着他的禀报。
  “……相国说,自己只是偶感风寒,不要紧的,药已用过,发发汗,明天就可以上朝了。相国还说,多谢主公派人看望之恩!”这名内侍禀报完毕,抬起头来望着景公。
  “婴姬夫人到!”景公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一名宫女走进来,高声禀报“婴姬夫人”到来的消息。
  “请,快请!”景公听到禀报,顿时兴奋起来。
  “臣妾婴子给主公请安!”年约二十岁左右、浓妆艳抹的婴姬轻盈地走到景公面前,面带微笑,屈膝行礼。
  “爱姬免礼,快快请起!”景公一边作着“请起”的手势,一边笑问,“爱姬,你不在后花园中玩耍,到寡人书房来做什么?”
  “主公,”婴姬起身走到景公身边,俯身把双手搭在景公的右肩头,摇了摇,“臣妾来请主公去看马戏!”
  “马戏?什么马戏?”景公侧仰着脸,望着婴姬年轻娇媚的脸蛋,笑着问道。
  “主公,您都见过几匹马拉一辆车呀?”婴姬笑着问道。
  “几匹马拉一辆车?”景公略一思索,便答道,“寡人见过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对了,还有六匹马拉的车,那是周天子坐的车!”
  “那您可见过八匹马拉一辆车、十六匹马拉一辆车吗?”
  “什么?八匹马拉一辆车、十六匹马拉一辆车?没见过。”景公一边摇头,一边回答。
  婴姬又摇了摇景公的肩头,然后笑着说道:“既然您没见过,那您今天就陪臣妾去开开眼吧!”
  “爱姬,去哪里?”景公疑惑不解地问。
  “去哪里?去遄台呀!那里不是您的歇马台、赛马场吗?”婴姬一边回答,一边笑嘻嘻地拉住景公的胳膊,想把景公拉起来。
  “好,好,寡人就陪爱姬开开眼去!”景公一边笑着答应,一边顺势站起身来。
  临淄城西南、距城约二里处之遄台:台高约三仭,方约二十丈。台上,南、北、西三面各建有宫室若干幢,专供齐国国君、大臣们在此游乐或边疆信使在此歇马时使用;东面没有建筑,只在台的最边沿处安装了一排半人多高的木栏杆,专供国君、大臣们观看赛马、赛车或军队统帅们阅兵点将、指挥操练时使用。除台的西侧筑有数十级台阶可供人们上下台时使用外,台的东南、东北两角各有一条坡道从台下通到台上。台的四周是一条宽畅的环形通道。在南、北两侧通道的外侧,是养有数千匹马的养马场。在东侧通道的外侧,是一个大型广场,平时用于驯马、练车或赛马、赛车,战时用于集结、操练军队。在整个这组建筑、设施的最外圈,以一人多高的木栅相围,东、南、西、北各设一座大门,每座大门均有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着。好一个遄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池!
  此时,景公和婴姬在几名内侍、宫女的簇拥下,正并肩坐在遄台之上最东边的木栏杆旁,一边喝茶,一边说笑,等待着“马戏”的开始。
  “主公,开始了!”一名内侍用手指着东面广场的一角,向景公高声禀报。
  “主公,快,站起来看!”婴姬拉着景公的一只胳膊,兴奋地叫起来。
  广场上。
  一个英俊的男青年驾着一辆由八匹马拉着的马车,正在表演着“马戏”:一会儿慢跑,一会儿快跑;一会儿跑直线,一会儿跑曲线;有时马车正在飞驰,却突然被驾手“叫停”,跑在前面的几匹马的前蹄腾空而起,而马车却一动不动地停住了……看台上。
  “好啊!好啊!太好啦!”婴姬双手扶着身旁的木栏杆,一边看着,一边欢快地叫着。
  “太妙了!简直出神入化了!”景公站在婴姬身旁,一边看着,一边赞不绝口,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身后的一名内侍,“去,请那个驾手来见寡人!”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一声,跑下台去。
  看台上。
  “小民叩见国君!”那个驾车的英俊青年满头大汗地走上台来,跪在景公面前,一面叩头,一面说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景公问道。
  “回禀国君,小民姓翟,名子羡。”
  “哦,翟子羡。”景公点了点头,又问道,“从明天起,你就专为寡人驾车,寡人赐你万钟粟的俸禄,你可愿意?”
  “小民愿意!多谢国君!多谢国君!”翟子羡一边谢恩,一边连连叩头。
  “那好吧!你就下去准备一下,接着为寡人表演你驾十六匹马拉一辆车的绝技吧!”
  “小民遵命!”翟子羡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当天夜间。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热闹非常。
  景公在婴姬、翟子羡的陪同下,正在一边喝酒、说笑,一边听着音乐、看着舞蹈。
  “主公,您赐给翟子羡万钟粟,也该给臣妾一点儿赏赐呀!”婴姬拉着景公的胳膊,笑着,摇着,撒着娇。
  “好,好,寡人应该奖赏爱姬……”
  次日清晨。
  齐宫内宫的一座小门门口。
  一名只有一只脚、架着双拐的守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卫着。
  忽然,从门内传出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随后又传出一阵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守门人连忙移动双拐和单脚,走到门口正中,朝门内望去。只见:一辆由六匹马拉着的马车正向门口驶来,车上坐着的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景公和婴姬,驾车的是翟子羡。看来几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半醉半醒地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哈哈大笑。
  守门人见此情形,眉头一皱,把脚跟站稳,做好了拦车的准备。
  “站住!”马车刚刚驶到门口,就被守门人喝住了。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拦……拦寡人的车!”景公半卷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质问着守门人。
  “你不像我们的国君!快给我回去!”守门人一面大声喝道,一面用一只拐拍打着驾车的马,“快回去!快回去!”
  那翟子羡见此情形,酒马上醒了,连忙勒住缰绳,掉转马头,把马车赶回内宫。
  当天上午。
  齐宫大殿的大门紧闭着。
  晏婴焦急地在大殿门外踱着步,一会儿抬头看看太阳,一会儿低头叹口长气。
  正在此时,裔款从内宫方向走来。
  “晏相国,您怎么还在这里等啊?”裔款见了晏婴,连忙拱手施礼。
  “哦,原来是裔大人!”晏婴见裔款到来,一边拱手还礼,一边急切地问道,“裔大人可知道,主公今日为何快到中午了还不设朝?”
  “晏相国,卑职也是刚从内侍们那里打听到,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清晨,主公带着婴姬夫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半醉半醒地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要从内宫小门出去,却被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给拦回去了。主公觉得有些羞愧,所以就没有设朝。”
  “哦,原来是这样!”
  “晏相国,您如果愿意等,就再等会儿。卑职告辞了!”裔款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就朝宫外走去。
  待裔款走后,晏婴径直朝内宫方向走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坐在书桌后,仍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但酒早已全醒了。他双手撑在桌沿上,低着头,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一名内侍走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主公,晏相国在门外求见!”
  “不……”景公抬起头,本来可能是想说“不见”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请晏相国进来吧!”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一声,就往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快快请坐!”景公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了指桌旁的一个座位。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起身就坐。
  “见到寡人这副模样,先生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景公苦笑着说道。
  “臣不敢!主公今日没有设朝,臣担心主公贵体欠安,故特来问候。”晏婴拱手施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先生,”景公又苦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既是先生相问,寡人就不相瞒:昨日夜间,寡人又喝酒了,虽未全醉,亦难全醒。今日清晨,寡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带着爱妾婴子,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要从内宫小门出去,却被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给拦回来了。
  那个守门人还大声斥责寡人:‘你不像我们的国君!’是的,在这件事上,寡人是有过错。
  但是,寡人承蒙先生和诸位大夫赐教,得以率领百姓守护齐国基业,而现在却被一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羞辱了一场,也使齐国受到侮辱。这样一来,寡人还怎么能和各国诸侯并列呢?”
  晏婴见景公实话实说,便婉言劝道:“主公,对这件事情,您千万不要生气;对那个守门人,您也不必记恨。臣曾听说过这样的话:‘下无直辞,上有隐君;民多讳言,君有骄行。’古时候,明君在上,下多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这一次,主公在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带着爱妾,乘坐只有周天子才能乘坐的六匹马拉的马车,就要出宫,确实是失礼的行为。主公想想看,如果您真的出了宫门,到了街上,让众多百姓看见了,那才会被众人耻笑哪!如果传到各国诸侯耳朵里,还会被各国诸侯耻笑甚至厌恶哪!而那个守门人看到主公有失礼的行为,就直辞禁止主公,使主公免受羞辱,这真是主公您的福气啊!为此,臣要向主公表示庆贺才是啊!”
  晏婴说着,就朝景公拱手施礼。
  “先生所言极是!寡人听了,更觉惭愧!”景公听了晏婴一番劝解,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晏婴见景公已有悔过之意,便进一步劝道:“主公,臣请求主公赏赐那个守门人,以表明主公喜好善言;对那个守门人以礼相待,以表明主公接受劝谏。”
  “可以这样做吗?”景公笑着问道。
  “怎么不可以呢?”晏婴也笑着反问道。
  “先生,如果寡人按守门人应得的钱财,加倍给他,并且对他免征赋税,那么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晏婴高兴地答道,并向景公拱手施礼,“臣在这里替那个守门人谢主公赏赐之恩了!”
  景公闻言,哈哈大笑。
  晏婴见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之后的一个晚上。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正与婴姬、梁丘据、裔款等人一起饮酒作乐。
  正在高兴头上,景公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右手指着左手中端着的酒杯,故作严肃地说道:“各位爱卿,如果晏相国在这里,恐怕又要批评寡人贪图享乐、贪杯误事了!”
  梁丘据笑道:“主公,臣曾听说过,临到死亡的罪犯尚且尽力寻求欢乐。我们总不能为了所谓的仁义道德,而生活得连罪犯都不如吧?”
  裔款也笑道:“主公,您是万民之主、一国之君,更不能生活得连罪犯都不如啊!”
  “二位爱卿说得对,说得对啊!”景公言毕,哈哈大笑。
  梁丘据等人也跟着景公一起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
  从外阜通往临淄的大路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
  昏暗的油灯下。晏婴、李垚和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正围坐在一张木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
  “请问几位客官,还需要再添点儿什么吗?”一个饭馆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走到桌前,面带笑容,高声问道。
  “哦,”晏婴见问,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答道,“不必了,大嫂!我们填填肚子就行了,马上还要赶路哪!”
  李垚听晏婴说“马上还要赶路”,连忙咽下口中的一口饭,问道:“大人,马上就要赶路,不住下么?”
  “不住了。咱们已经出来好几天了。我得早点儿赶回去,把沿途农民春耕播种的情况向主公禀报才是。若不连夜赶路,怕是明天晚上也赶不到临淄。”晏婴看了看李垚手中的碗筷,催促道,“你快点儿吃吧!吃完了,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有!”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低下头,用筷子快速往嘴里扒着饭。
  齐宫内宫客厅中。
  景公等人仍在饮酒作乐。
  坐在景公身边的婴姬双手捧起景公的酒杯,举到景公面前,嗲声嗲气地说道:“主公!难得您这几天心情好、兴致高,臣妾再敬您一杯!”
  “好,好!”景公接过酒杯,笑得合不拢口,“既是爱姬敬酒,寡人岂能不喝!”
  婴姬看着景公一饮而尽,笑着用双手把酒杯接过来:“主公,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爱姬有话要说,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你只管说就是了!”
  婴姬把酒杯放回桌上,又看了看坐在左右两侧的梁丘据和裔款,然后说道:“主公,前几天,您赏赐了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听说朝中大臣们都很赞成。可是,您答应赐给翟子羡万钟粟的俸禄,怎么至今还没有兑现啊?”
  “哦!”景公似是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不是爱姬提醒,寡人险些忘记。明日临朝,寡人就颁布对翟子羡的赏赐!”
  婴姬听罢,用双手拉着景公的一只胳膊,一边摇着,一边说道:“主公,对看大门的、赶马车的,您都给那么丰厚的赏赐。臣妾每天给主公带来多少欢乐,是不是也应该赏赐呀?”
  “应该,应该!”景公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婴姬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一边笑着答道。
  裔款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主公,那梁丘大人和微臣,是不是也应该赏赐呢?”
  “应该,应该!”景公越说越兴奋,“明日临朝,寡人一并赏赐你们就是了!”
  梁丘据见状,连忙用双手端起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为了感谢主公对微臣的恩赐,并表达微臣对主公的忠心,微臣敬主公一杯!”
  “微臣也敬主公一杯!”裔款学着梁丘据的样子,也把自己的酒杯高举过顶。
  景公身后的两名宫女,忙把景公、婴姬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
  婴姬先用双手把景公的酒杯捧起,送到景公手中,然后又用双手举起自己的酒杯,笑盈盈地说道:“臣妾也要敬主公一杯!”
  “好,好!”景公高兴地举起酒杯,“寡人就与众爱卿同饮此杯!”
  景公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婴姬等三人也是一饮而尽,然后随着景公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
  从外埠通往临淄的大路上。
  黑暗中。李垚正赶着马车行进。车前、车后各有两名骑马的差役持械护卫。
  次日白天。
  时已近午。艳阳高照。
  晏婴一行车马匆匆进入临淄城门。
  李垚跟随晏婴多年,深知晏婴的习性,一进城来,便回头问道:“大人,快晌午了,是先回家,还是……”
  “先去宫中!”不等李垚说完,晏婴便高声吩咐。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后,手按桌沿,一动不动,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一名内侍悄悄进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主公,该吃午饭了!”
  “不吃!”景公气呼呼地答道。
  “是!”内侍轻声答应一声,慢慢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那名内侍又悄悄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从外埠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那名内侍向景公轻声禀报。
  “什么?晏相国回来了?”景公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吩咐道,“请晏相国进来吧!”
  “是!”那名内侍答应一声,匆匆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晏婴跟在那名内侍后边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冷冷地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谢过景公,起身在客位坐定,然后问道,“臣刚从外埠赶回来,想请主公晚一会儿用餐,听臣将沿途农民春耕播种的情况简要禀报一下,不知主公可否恩准?”
  景公似是没有听见晏婴说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主公可是不愿晚一会儿用餐?”晏婴见状,有些诧异,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非也!”景公似是刚刚听见晏婴说话,高声答道,“不瞒先生,寡人正在生气!”
  “主公可是生臣的气?”晏婴闻言,更觉诧异。
  “哪里、哪里,”显然,景公的语气已经有所缓和,“先生代寡人到外埠巡视,旅途劳顿。寡人应当感谢先生才是,怎会生先生的气呢?”
  “既然主公不是生臣的气,那么敢问主公:却是为何生气呢?”
  “唉,”景公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答道,“事情是这样的:婴子是寡人的爱妾,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深受寡人喜爱;翟子羡是寡人新近得到的一名车夫,虽然地位低贱,但是驾车技术高超,很受寡人赏识;梁丘据、裔款二人都是寡人宠信的大臣。对此四人,寡人今日上午临朝时颁布了分别赏赐万钟粟的命令。但是,寡人的颁赏令下达了许多遍,职计都不听从照办。为此,寡人非常生气。于是,寡人就命令士师把职计罢免。但是,寡人的免职令下达了许多遍,士师都不听从照办。寡人曾经听说过,作为统率一个国家的国君,宠爱谁就能赏赐谁,厌恶谁就能罢免谁。但是现在,对我所宠爱的人,我不能赏赐;对我所厌恶的人,我不能罢免。请先生说说看,这样一来,寡人不是失去国君的权力了吗?寡人又怎能不生气呢?”
  “噢,原来如此。”晏婴仔细听完景公的叙述,这才恍然大悟,于是略加思索,然后娓娓劝道,“主公息怒,切莫气坏了身体!臣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古话:‘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如今,主公执意要赏赐那些专靠阿谀奉承迎合主公意愿的人,却命令下属官吏一定要服从主公的命令。恕臣直言:这样一来,只能使君失其道、臣失其职啊!”
  “……”听到这里,景公张了张嘴巴,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继续专心地听着晏婴往下说。
  “主公,可能您也听说过,先王曾经确立所爱,那是用来勉励人们从善的;先王也曾确立所恶,那是用来禁止残暴行为的。过去夏、商两代前期之所以兴盛,其原因就在于,那时的圣王们‘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因此,他们昭明所爱,贤良的人就增多;他们昭明所恶,奸邪的人就灭迹。从而形成天下政治清平、百姓和睦团聚的局面。而夏、商两代后期之所以衰败,其原因就在于,那时的昏君们‘顺于己者爱之,逆于己者恶之’。由于他们沉迷纵欲享乐,言行怠慢轻率,因此,他们昭明所爱,奸邪的人就增多;他们昭明所恶,贤良的人就灭迹。从而最终导致百姓离散、国家覆亡的结局。主公!如果您上不想想圣王们兴盛的原因,下不看看昏君们衰亡的结局,那么臣实在担心,您违背了治国之道,而有关部门的官吏又不敢争谏,将会导致齐国社稷覆亡、姜氏宗庙被毁啊!”
  虽然在晏婴说话的过程中,景公一直专心地听着,并不时点着头,以表明自己听明白了,但是直到晏婴把话说完,他才似乎真的听懂了:“哦,按照先生所言,在这件事情上,是寡人不够明智,而职计、士师做得对啊!”
  “主公,臣意正是如此!”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接着说道,“赏功罚过,乃历代圣王之遗训。主公要赐婴姬四人各万钟粟,即是要赏无功之人,职计虽不从而无过;主公要罢免职计,即是要罚无过之人,士师虽抗命而有德。有职计、士师这样的忠于职守、敢于拒绝执行主公错误命令的人来作主公的下属官吏,真是主公的造化啊!”
  “先生,寡人已知过矣!就照职计、士师的意见办吧!”景公语气平和,略带愧疚地说道。
  “主公,既是如此,臣就告辞了!”晏婴一面说着,一面向景公拱手施礼,“请主公先用餐、歇息,臣午后再来向主公禀报各地春耕播种的情况。”
  “且慢!”景公把手一扬,笑着说道,“先生刚刚回到临淄,想必也还没吃午饭,不如留下来陪寡人一起吃吧!咱们边吃边谈,先生意下如何?”
  “这……”晏婴本想婉拒,但踌躇片刻,还是笑着答应下来,“既是主公盛情挽留,那臣就敬谢主公赐饭啦!”
  “嗳,寡人应该感谢先生才是!如果不是先生刚才一番教诲,寡人可能现在还在生闷气,哪里吃得下饭啊?”景公言毕,哈哈大笑。
  晏婴见景公如此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后的一个白天。阳光明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景公在夫人和女儿莲莲的陪同下,正在园中漫步赏花。三人边走边看,边说边笑。一片欢乐的气氛。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进园来,向景公施礼、禀报:“主公,晏相国求见!”
  “晏相国求见?快请!”景公一听说晏婴求见,显得十分兴奋。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园去。
  景公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你和莲莲先到各处转转吧。寡人同晏相国说完话,再去找你们。”
  “爹爹,您可千万别让孩儿久等啊!”莲莲拉着母亲的手,朝园中别处走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内侍身后,快步走进园来。
  “臣晏婴拜见主公!”晏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
  “先生免礼!寡人正有事要请教先生哪!”
  “主公……”晏婴本是有事来见景公,一听景公说是有事要“请教”自己,连忙撇开自己的话题,问道,“不知主公可有何事下问?”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景公神情严肃地说道,“寡人昨日出去打猎,到了山上就看见虎,到了水边就看见蛇。寡人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想通,今天正要请教先生: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不祥之兆呢?”
  “哈哈哈哈!”晏婴闻言,未语先笑,笑毕才回答景公,“主公勿忧,主公勿虑!臣曾听说过,对于国家来说,不祥之事有三: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贤而不用,二不祥;用贤而不任,三不祥。而主公所言之事,根本不在其中。主公不妨想想看:您到了山上看见虎,那是因为山上有虎的家呀!您到了水边看见蛇,那是因为水边有蛇的洞呀!您到了虎的家、蛇的洞而看见它们,那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怎能说是不祥之兆呢?”
  景公听了晏婴的一番话,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寡人怎么就没想到呢?”
  景公说完,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景公笑毕,这才想起询问晏婴的来意:“先生来见寡人,有何要事?”
  晏婴恭恭敬敬地回答:“臣来见主公,并无要事。只是臣打算明日离都,到北方各地巡视一番,特来向主公辞行。”
  “怎么,先生刚刚回来不久,又要出去?这次打算出去多少天啊?”
  “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不知主公能否恩准?”
  “时间长短,但凭先生主张。只是先生一路上千万要保重才是!”
  “多谢主公!”晏婴行礼谢毕,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主公,酗酒伤身误事,臣还望主公节饮!”
  “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记住就是!”
  “主公,臣告辞了!”晏婴躬身拱手,再施一礼。
  “先生,多多保重!”望着晏婴离去的背影,景公如释重负似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一天下午。日已偏西。
  田间。玉米秧已一尺多高,但因缺水和日晒,叶子都打蔫了。
  晏婴正在同一位锄禾的老农说话。李垚立在晏婴身后。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大路上,守候在车马旁,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那位老农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指着田里的玉米秧,心疼地对晏婴说道:“大人,咱这一带已经半个多月没下雨了,要是再有十天半月不下雨,这些庄稼可就全完了!”
  晏婴问道:“老伯,前两年你们这里不是又打了一些井吗?能不能派上用场呢?”
  “大人有所不知,天不下雨,井里水少,水少地多,哪里够用?再说,如今井里水已不多,只能先尽着人用,哪还敢用来浇庄稼?”
  “老伯,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呢?”晏婴焦急地问道。
  “唉!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庄稼人嘛,自古以来就是靠天吃饭……”那位老农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忽然好象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日落的方向,高兴地喊了起来,“大人,雨来啦!”
  “什么?雨来啦?”晏婴顺着那位老农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只是落日的余晖,并没有雨,便奇怪地问道,“老伯,哪里有雨啊?”
  “大人,咱们这里有句谚语:‘日落三条箭,隔天雨就现。’可准着哪!”那位老农用手指着日落的方向,“您看见没有?一、二、三,从太阳落山的地方甩过来三条云彩,那就是‘三条箭’。只要有了它,第二天肯定会下雨!”
  “噢,”经那位老农指点,晏婴这才看清了那“三条箭”,并明白了那位老农高兴地喊起来的原因,于是也跟着高兴地喊了起来,“这下可好啦!庄稼有救啦!百姓有救啦!”
  次日清晨。
  连日来,此时已是天色微明。而今日此时,天色却是黑沉沉的。
  路边的一家小客栈里。
  劳累多日的晏婴一行六人正在睡梦之中。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雷声虽然不是很响,却首先惊醒了李垚。
  “大人!大人!打雷啦!打雷啦!”李垚“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一面抓起衣服往身上披,一面高兴地大声呼唤着在离他不远处睡着的晏婴。
  “什么?打雷啦?真的打雷啦?”晏婴被李垚唤醒,也“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并抓起衣服往身上披。
  “大人,是真的打雷啦!我听得清清楚楚!”李垚高兴地答道。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由远而近,又是一阵雷声传来。
  “我还以为是在作梦哪,原来是真的!”听到雷声,晏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走,咱们出去看看!”
  客栈外。
  大路上站满了附近的村民。男女老少,有说有笑,都仰望着天空。
  远处传来闪电的亮光。近处的雷声越来越响。
  一阵凉风过后,铜钱大的雨点纷纷落了下来。
  “噢!下雨喽!下雨喽!”人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大人,您可真是贵人!您住到我家客栈,就给我们这里带来了甘霖!”站在晏婴身旁的那位年约六十来岁的客栈主人笑着对晏婴说道。
  “老哥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神灵啊!我离开都城一个多月了,天天毒日头,都快把我烤焦了,我也是刚刚遇上头一场雨啊!哈哈哈哈!”晏婴笑着说道。
  雨越下越大,但人们仍沉浸在喜悦之中,欢呼着,说笑着,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大人,雨下大了,别淋坏了,咱们回屋吧!”一直站在晏婴身后的李垚,拉了拉晏婴,低声劝道。
  “多好的雨啊!你就让我再淋一会儿吧,就淋一小会儿!”晏婴笑着拒绝了李垚,并喃喃地叨念着,“‘日落三条箭,隔天雨就现’,说得真准啊!”
  数日后。
  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通往临淄的大路两旁,树绿、草绿、庄稼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晏婴一行车马正在泥泞的大路上,朝着临淄方向行进。
  李垚一面赶着车,一面回过头,笑着对晏婴说道:“大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咱们再有三天就可以回到临淄啦!”
  晏婴坐在一摇一晃的车中,笑着答道:“好啊!一连下了几天大雨,这一带的旱情总算得到缓解,我这颗愁了一个多月的心也总算舒展开了。虽然道路有些泥泞,但是看着路边的庄稼得救了,我这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啊!哈哈哈哈!”
  “大人,您自己还没觉察到吧?您的两鬓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
  “屈指算来,我已经五十有一,到了头发该白的岁数了啊!哈哈哈哈!”
  一个白天。
  临淄城东门外数里处的齐国公室狩猎场内。
  三辆战车和数十名手持大戟、长矛的士兵正在追赶一只飞奔的小鹿。只见那高高地站在为首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战车之上的人正是景公,全身猎装,手持弓箭,威风凛凛。梁丘据、裔款两辆战车及士兵们紧跟其后。
  那只小鹿左奔右突,却怎么也甩不掉在后面穷追不舍的猎人们。
  景公的战车距离小鹿越来越近。
  “看你还往哪儿跑!”景公拈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向小鹿。
  小鹿中箭倒地,在草地上痛苦地嘶叫着、挣扎着。
  三辆战车和众士兵追到小鹿倒地之处,把小鹿团团围住。
  “主公真是神箭,神箭啊!”梁丘据站在自己所乘车上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喝彩。
  “主公神箭!”站在后面车上的裔款也高声附和。
  “主公神箭!主公神箭!”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哈哈哈哈!”在众人的喝彩和欢呼声中,景公得意洋洋,放声大笑。
  一天傍晚。
  晏婴一行车马驶进临淄城北门。
  刚一进城门,李垚便习惯性地向晏婴请示:“大人,是回家,还是进宫?”
  “如今天色已晚,主公操劳了一天,可能已经歇息,不便前去打扰。我们还是先回家吧,明日我再进宫禀报不迟。”
  “是!”李垚一面答应着,一面用鞭把敲了一下辕马,把车朝回家的方向赶去。
  次日清晨。
  齐宫门口。
  晏婴走下马车,向宫内走去。
  齐宫大殿之门紧闭。
  弦章、睢英、王黑、鲍国之子鲍牧、田无宇之子田乞等诸大夫,正焦急地守候在门外。
  “晏相国来了!”田乞眼尖,见晏婴已进宫门,正朝大殿走来,便对诸大夫高喊了一声。
  听到田乞喊声,诸大夫都朝宫门口望去,果见晏婴正匆匆走来。
  “晏相国,弦章有礼了!”
  “亲家,睢英可把您盼回来了!”
  “晏相国一路风尘,辛苦了!”田乞一面问候,一面施礼。
  “诸位大夫,晏婴还礼了!”晏婴一面还礼,一面问道,“你们怎么不进殿去,都在门外站着?”
  鲍牧答道:“相国有所不知,主公已经一连十八天没有临朝了。今天已到临朝之时,但殿门仍是紧闭,想是今天又不临朝了。”
  “噢,”晏婴这才看到殿门未开,于是连忙问道,“你们可知主公为何不临朝?”
  弦章答道:“卑职曾几次向宫中内侍询问,总说是‘主公到郊外狩猎未归’。”
  “到郊外狩猎,已经一连十八天未归?”晏婴显得十分惊讶,“你们可知主公是否安全?”
  “相国勿忧!卑职派了二百名士兵护卫主公,而且还有梁丘大人、裔大人在主公左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王黑看到晏婴着急的样子,又补充道,“那边食宿条件很好,主公生活上也不会受委屈的。”
  “主公既无危险,又不受委屈,那就好!但是,难道你们就不劝劝主公,一连十八天不临朝,国家有没有危险,百姓受不受委屈?!”晏婴在朝中大臣面前素以温和著称,谁也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这……”睢英想说什么,但未说出。
  “相国,卑职是怕主公狩猎兴趣正浓,劝也劝不回来啊!”弦章略带惭愧地答道。
  “好,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劝劝试试吧!”晏婴说完,朝弦章等拱手施了一礼,扭头就朝宫门外走去。
  “唉!”望着晏婴离去的背影,弦章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无奈。
  睢英、鲍牧、王黑三人神情茫然。
  田乞闭口无言,只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临淄城东门外数里处的齐国公室狩猎场外。
  狩猎场的木栅门紧闭着。门外两旁各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站岗。
  晏婴的马车在四名骑着快马、携带兵器的差役护卫下来到木栅门外停下。
  “晏相国到了,请把门打开!”李垚跳下马车,向守门士兵高声通报。
  “是!”守门士兵中的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见是晏婴到了,连忙答应了一声,然后朝门内喊道,“晏相国到了,把门打开!”
  “吱妞妞——吱妞妞——”沉重的木栅门被门内的士兵打开了。
  “你们就在车边等候好了,我和李垚走着进去就行了。”晏婴下车后,对随行的四名差役吩咐了一下,就朝木栅门内走去。
  “遵命!”四名差役连忙拱手答应。
  李垚紧跟晏婴身后,走进木栅门。
  晏婴、李垚刚刚走进木栅门,木栅门又“吱妞妞——吱妞妞——”地被关上了。
  “带我去见主公!”晏婴对刚刚把门关好的四名士兵吩咐道。
  “是!”四名士兵中的一名年纪略大的士兵一面答应着,一面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道,“大人,请!”
  在这名士兵的带领下,晏婴、李垚沿着一条宽畅的土路,向一片密林深处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片开阔的草地。在草地中央是一处高台。高台上面是一个由十余座宫室样的建筑组成的院落,专供来此狩猎的国君、大臣们临时居住、使用。
  晏婴等沿着一条坡路走上高台,进入院落。只见院内停放着三辆已套好马的战车。驾手正站在车旁,恭候着乘车人的到来。
  “大人,请稍候!”为晏婴带路的那名士兵,将晏婴带到坐北朝南的一座“宫室”门前,停住了脚步,一面让晏婴“稍候”,一面对守门士兵说道,“请禀报主公,就说是晏相国在门外求见!”
  守门士兵闻听此言,没有说话,转身就进了这座“宫室”。
  过了不大一会儿,守门士兵就从里面出来了,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晏相国,请!”晏婴走进“宫室”。李垚留在门外。
  “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了!”是景公的声音。
  “宫室”内的光线比外面要暗许多。朦胧中,晏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循着声音定睛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人正是景公,于是连忙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臣晏婴给主公请安!”
  “先生免礼,快快请起!”
  “多谢主公!”晏婴站起身来,这才看清站在景公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梁丘据和裔款。三人均是全身猎装,像是已经做好准备,正要出去狩猎。
  “晏相国,卑职有礼了!”梁丘据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说道。
  “卑职有礼了!”裔款也向晏婴拱手施礼。
  “二位大人好!”晏婴拱手还礼毕,对景公说道,“主公,臣有事要向主公禀报!”
  “先生既是有事,就请坐下来说吧!”景公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然后自己在正对门口的一个座位坐下。
  “主公,微臣和裔大人先去看看车马是否已经备好,就在外面恭候主公。不知主公之意如何?”梁丘据识趣地对景公说道。
  “好,你们先去吧,寡人很快就来!”景公见梁丘据、裔款二人行完礼后走出帐外,便笑着问晏婴,“先生,有何急事要向寡人禀报?可是北方各地又有旱涝灾情?”
  晏婴在景公指定座位坐下后,这才看清座位前面桌上杯盘狼藉,似乎不是景公君臣三人刚刚用完早餐,便是他们昨夜通宵饮酒作乐,至今尚未收拾,于是皱了皱眉头:“主公,臣要禀报之事,虽非旱涝灾情,却比旱涝灾情更为紧要!”
  “先生,何事如此紧要?”景公仍是笑着问道。
  “主公出来狩猎,已经十八天了。朝中大臣有事要向主公禀报,却不见主公临朝,终日无可奈何,只能望朝兴叹。国中百姓闻知此事,都说主公安心在野外狩猎而不安心在朝中理事,主公爱野兽而不爱百姓。主公想想看,这不是很紧要的事情吗?”
  “寡人似乎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十八天了呢?”景公朝左右看了看,像是要找人替自己作个“公证”,但见帐中除了自己和晏婴两人外,已无第三人,于是只好作罢,有些不高兴地说,“寡人在朝中理事,每天都是那么几件事,实在索然无味,心中有些郁闷,想出来借狩猎散散心。再说,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如果不熟悉熟悉战车、练习练习射箭,将来万一有外敌入侵齐国,寡人怎能领兵打仗呢?”
  晏婴语气平和地说道:“主公身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事情乃是选贤任能、爱民富民,而不是登上战车、拉弓射箭。将来万一有外敌入侵齐国,自会有贤能之臣率领百姓拿起武器为君效命,何劳主公亲临战场与敌拼杀呢?”
  “先生言之有理!”景公像是忽然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不禁显得高兴起来,“先生说要‘选贤任能’,寡人不是已经做到了吗?就拿朝中的五件大事来说吧:审理夫妇间的诉讼案件是否公正,有太士子牛在;国家与宗庙的祭祀是否缺少供奉,有太祝子游在;接待诸侯宾客之事是否安排得当,有行人子羽在;国中荒地是否得到开垦、国库中粮食是否充足,有申田在;主管国家财富的盈余或不足,有先生在。这五位大臣都忠于职守,干得很好啊!寡人有这五位大臣,就像一个人的心有四肢一样。由于有四肢的支持,所以心能够得到安逸和享乐。由于有先生等五位大臣的辅佐,所以寡人能够得到安逸和享乐。这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听到景公一再无理狡辩,晏婴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但是未形于色,而是依旧语气平和地劝道:“主公,恕臣直言:臣所说的‘选贤任能’,和主公所说的不同。如果说由于有四肢的支持,所以心可以得到安逸和享乐,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主公可以想想看,如果四肢没有心去主宰,而且长达十八天,那不是太久太久了吗?如果朝中大臣……”
  “先生,请不要再说了!寡人已知过矣!”景公略带愧疚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寡人马上随先生回朝理事就是了!”
  晏婴闻言大喜,连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臣多谢主公纳谏!主公知过即改,真乃明君也!”
  一日近午时分。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各位爱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议,那么今日之朝就到这里吧!” 景公高声说道。
  “退朝——”景公身边的内侍大声宣布道。
  “多谢主公!”晏婴等拱手谢过景公,目送景公起身退朝后,才转身朝殿门外走去。
  “相国请留步!主公还有事要和相国说。”一名内侍在殿门口处赶上了晏婴,拱手施礼道。
  “好,好!”晏婴一边答应着,一边随内侍退回殿内。
  待晏婴退回时,景公已回到君位坐好。
  “先生,你可知寡人有何事要和你说?”景公微笑着问道。
  “主公,臣确实不知。”晏婴拱手施礼,如实答道。
  “先生,寡人昨日才听说,先生数日前已为爱子举行了成婚大礼。寡人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景公仍是面带微笑。
  “哦,原来是这事啊!”晏婴闻听此言,连忙拱手施礼,然后从容答道,“臣子与其恩师阳豹之女成婚,本是小事一桩。主公连日来昼夜为国操劳,已是十分辛苦,臣岂能再用这等小事去打搅主公呢?况且,主公任用臣为相国,臣的言行当做百官、百姓的楷模才是。如今,齐国尚未富强,臣更应在节俭方面做个榜样。因此,臣子成婚之日,除男女两家亲眷外,臣未请一位客人。有当天听说此事前来送礼者,也被臣一一婉言谢绝……”
  “先生,”景公扬了一下右手,打断了晏婴的陈述,然后笑着说道,“数年前,先生将爱女嫁给睢英之子,就未告知寡人。寡人事后听说此事,虽然心中不悦,但是并未责怪先生,而是仅将睢英训斥了一顿。因为,先生是嫁女一方,而他是娶媳一方,他的责任当然要大一些嘛!这一次,先生成了娶媳一方,却又不告知寡人,是不是‘节俭’得连杯水酒也舍不得给寡人喝呀?啊?哈哈哈哈!”
  “主公,您错怪臣了!”晏婴闻言,连忙拱手施礼,并分辩道,“臣之所有,皆为主公所赐。臣就是再怎么节俭,也不能连杯水酒也舍不得给主公喝呀?——这样吧,主公哪天方便,就请主公屈尊驾临寒舍,臣当备佳肴美酒以待。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先生,寡人今天下午就方便。”景公笑着答道:“今天下午?”晏婴听罢一愣,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好吧,就请主公今天下午驾临寒舍!”
  “一言为定?”景公笑问。
  “主公,臣对君怎敢戏言?只是主公要给臣两个时辰,容臣准备一下。”
  “那好,就给先生两个时辰!哈哈哈哈!”景公言毕大笑。
  近午时分。
  晏婴家中。
  餐厅内。桌上已摆好了饭菜。翠玉正坐在桌旁等候晏婴回来吃饭。
  忽然,从大门口传来一阵车马声。翠玉知是晏婴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餐厅门口,向院内张望。只见晏婴正在下车。
  “李垚,你快去把高先生请到书房来,我有要事和他商量!”晏婴一边吩咐着,一边朝书房走去。
  “是!”李垚答应道。
  翠玉闻言迎了出去,笑着问道:“有什么急事啊?吃完饭再说不行吗?”
  晏婴见到翠玉,连忙停下脚步:“正好,你也到书房来,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什么事呀,这么急,连饭都顾不得吃……”翠玉满头雾水,不知所以,一边念叨着,一边跟着晏婴朝书房走去。
  晏婴家书房内。
  晏婴、翠玉坐在书桌后面,正在等待高纠、李垚的到来。
  不一会儿,李垚带着高纠匆匆赶到。
  “大人,您找我有事?”高纠进了书房,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高先生,请坐下说话。”晏婴指了指右边的座位。
  “大人,我没事了吧?”李垚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要退下。
  “李垚,你也坐下,咱们一起商量商量。”晏婴指了指左边的座位。
  高纠、李垚分别在两边座位坐下。
  晏婴看了看身边众人,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散朝时,主公把我留下,说是我家嫁女、娶媳两次都没有请主公喝喜酒,今天下午主公要专门来我家喝酒……”
  “这可是件大事,得好好准备准备才是啊!”没等晏婴把话说完,翠玉就插话道。
  “是啊,得好好准备准备才是。”晏婴接着翠玉的话茬儿说下去,“但是,都要准备些什么,又该怎么准备呢?我想听听你们几位的意见。”
  “大人,您吃过、见过的多,又常和国君在一起,知道国君平常喜欢吃些什么,还是请大人先说吧!”
  “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是把宫中菜谱搬到咱家来呢,还是用咱家菜谱,请主公品尝品尝呢?用宫中菜谱吧?主公天天吃,可能早就吃腻了。用咱家菜谱吧?又怕慢待了主公,主公吃不惯,不高兴……”晏婴说道。
  “噢,我说呢,大人刚才回来路上怎么一声不响,原来是在想这事啊!”李垚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翠玉笑着把晏婴的话接了过去:“以我看,还是用咱家菜谱的好,虽然档次没有宫中菜谱高,但是国君吃起来会有新鲜感。比如说,可以让咱家厨师把烧烤飞禽、盐调时蔬等菜做得更精美一些,可以请二牛家秀姑把她最拿手的清蒸鲤鱼做一道,我再亲自下厨炖只老母鸡,放上咱们亲家‘活神仙’送来的那几味草药,肉嫩汤鲜味道美,国君肯定爱吃!”
  “夫人,你提到‘亲家’,我倒想起来了,那年咱们在亲家睢大夫家吃的炖肉,色香味俱佳,也可以请睢家厨师来帮忙做一道。”晏婴说道。
  “对,说得对啊!”翠玉高兴地附和着丈夫,忽又想起了什么,皱起了眉头,“不过,咱家的盘、碗、酒具已经使用多年,多数不是有缺口,就是有裂纹,怕是不好摆上桌吧?”
  “那就全部换成新的吧!高先生,你说呢?”晏婴问道。
  “大人,把旧餐具全部换成新的,确实有必要。但是,遵照您的意见,受您接济的穷人已近五百家。家中所余钱粮仅够日常生活所需。除了买菜、买肉之外,实在没有那么多钱来更换全部餐具了。”高纠答道。
  “唉,看我这人,怎么一着急、一高兴,却把这事给忘了呢?”晏婴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办:请高先生先算计一下,办这桌酒席总共需要多少件餐具,然后把家中现有餐具全部集中起来,仔细检查一遍,看看哪些好往桌上摆,哪些不好往桌上摆,缺几件,就买几件。高先生,你说呢?”
  “大人……”高纠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道,“小人遵命就是!”
  “那好,大家快点儿吃饭,吃完饭,分头去办:高先生负责餐具的事,李垚负责买酒、买菜和去睢大夫府上请厨师,夫人就负责炖鸡、蒸鱼吧!”晏婴说道。
  “是!”高纠、李垚同声答道。
  晏婴家附近的一条街上。
  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百姓们正在集市上进行交易。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忽然,从街那头传来一阵厉声驱赶人群的声音。
  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大队车马正向街这头走来。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厉声吼叫的是两列手持兵器、如狼似虎的士兵。他们一边吼叫着,一边把街上的百姓向道路两边驱赶。
  街上的百姓急忙向路边躲闪。躲闪不及的,就被士兵们连踢带打,倒在路边。
  市场上正在交易的物品和盛物的筐篮散落满地。
  在开路士兵的后面,数十名骑在马上、手持兵器的士兵簇拥着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行进。在马车两侧,各有两名骑马的内侍。车马过处,尘土飞扬。
  忽然,马车车厢侧面小窗的窗帘被从里边撩开,露出里边乘车人的脸来。原来是景公!
  “怎么这么慢哪?让前边快点!”景公大声吩咐道。说完,放下了窗帘。
  “主公有令,前边快点!”马车侧面的一名内侍高声传达着景公的命令。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驱赶人群的声音更加严厉、急促。
  晏婴家院内。
  晏婴一人站在大门口内,两眼望着门外。
  “大人,我又巡视了一遍,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李垚走到晏婴身旁,低声禀报。
  “好,好!”晏婴点了点头,两眼仍望着门外。
  不一会儿。一名内侍骑马赶来,在晏婴家大门口外下马,然后匆匆走进大门。
  “晏相国,主公驾到!”这名内侍见到晏婴,连忙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多谢通报!”晏婴还了一礼,然后从容走出大门口外,恭候景公。
  景公乘坐的马车在晏婴家大门口外停下。
  “臣晏婴恭迎主公驾临!”晏婴看到景公在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连忙迎上前去,一面施礼,一面说道。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一面笑着,一面朝大门口内走去。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端坐在正位桌后。
  两名内侍站在景公身后。
  晏婴坐在景公右侧桌后。
  晏婴家人正忙着为客人、主人上茶。
  “主公,请先用杯茶吧!”晏婴面向景公举起茶碗。
  “先生请!”景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把茶碗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当年,寡人要在宫中为先生建房,先生说什么也不让。可是,先生住的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低洼、狭窄且不说,还靠近集市,整天尘土飞扬,喧嚣不已。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先生居住。依寡人之见,先生还是换一个地势较高的宽敞地方去住吧!”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朝景公拱手施礼:“主公!当年,臣的父亲就是住在这里。如今,臣也能住在这里,就已经很知足了。况且,这里靠近集市,买东西很方便,对臣很有利呀!”
  “先生住在这靠近集市的地方,可知道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吗?”景公笑着问道。
  “臣既然认为住在这里对自己有利可图,又怎会不知道呢?”晏婴笑着答道。
  “那寡人就问问你,眼下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呢?”景公仍是笑着问道。
  晏婴见问,略一思索,便答道:“根据臣所了解的情况,眼下集市上屦贱踊贵。”
  “为什么?”景公闻言,有些不解。
  “主公,请容臣详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近几年来,主公施行严刑重罚,国内只因很小罪过就被官府砍了脚的人越来越多,对‘踊’的需求自然也就越来越多。现在,‘踊’已经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所以自然就会卖得越来越贵了。而未被砍脚的人用的‘屦’,由于买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自然就会卖得越来越便宜了。”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专注地听着,不但脸上早已没了笑容,而且表情越来越严肃。
  晏婴家院外。
  除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大门口站岗,四名骑着马的士兵在附近往来巡逻外,其余数十名原来骑马的士兵都已下马,站在路两边休息、待命。
  晏婴家院内。
  数十名士兵分散在院内各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两名内侍站立在客厅门口。
  李垚朝客厅匆匆走去。
  李垚走到客厅门口,对站在那里的内侍说着什么。
  晏婴家客厅内。
  “唉,”景公终于听明白了晏婴所说的话,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略带愧疚地说道,“听先生如此说来,寡人想,目前施行的刑罚确实应当简省一些才是啊!”
  晏婴见景公对此事已有所悔悟,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主公圣明!若主公真能简省刑罚,则百姓幸甚,齐国幸甚!”
  “先生,寡人明日临朝,就请文武百官共议省刑之事,你看可好?” 景公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好!好!主公之意甚好!”晏婴闻言,不由连声称赞。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从客厅门口走了进来。
  这名内侍走近晏婴,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启禀相国,您的家人前来请示,说是酒、菜均已备好,可否现在就上?”
  晏婴听罢,忙问景公:“主公,酒、菜均已备好,不如让他们趁热端上来,臣陪主公边吃边谈。主公以为如何?”
  “好,好,酒、菜既已备好,那就快点儿上吧!哈哈哈哈!”景公听说酒、菜就要端上来,情绪为之一振,显得十分兴奋。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正边吃、边喝、边谈、边笑。
  “先生,你刚才提到要和周边各国睦邻友好,尽量避免相互侵伐,能不能再说得详细一些啊?寡人想听听!”
  “主公,请再满饮一杯,然后边吃边听臣详细禀报!”晏婴双手端起酒杯,高举过头。
  “好,就依先生之言!”景公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杯。
  君臣二人一饮而尽。
  “主公,鲁国乃我齐国之近邻,又是主公母舅之国,应密切交往、互不侵伐才是;晋国自恃国大力强,长期以来亡齐之心不死,应与之结好,尽量避免晋师伐我;楚国乃蛮夷之地,离我齐国虽远一些,但近些年来国力日渐强盛,早有北上伐我之意,臣已派牒报人员赴楚搜集有关情报,必要时臣还得亲自跑一趟,尽量争取双方和睦相处;燕国……”
  景公神情专注地听着,边听边点头。
  正在此时,翠玉带着两名使女来送鸡汤,却被两名内侍挡在客厅门外。
  “让她们进来吧!”晏婴见状,不得不打住话头,扬起一只手,向守在客厅门口的两名内侍打招呼。
  听到晏婴打招呼,守门的两名内侍才放两名端着鸡汤的使女进了客厅。
  两名使女把两盆鸡汤分别放在景公、晏婴二人桌上,然后轻声说了句“百草鸡汤,请慢用”,躬身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客厅。
  望着翠玉主仆三人离去的背影,景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晏婴指着自己面前的鸡汤,笑着向景公推荐:“主公,您快趁热喝吧!这是臣妻亲自下厨炖的老母鸡汤,里边还放了我家亲家‘活神仙’送的多味草药,不但肉嫩汤鲜味道美,而且还是大补哪!”
  “嗯,不错,味道确实不错!”景公尝了一口鸡汤,不禁连声称赞,忽又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先生,你说这鸡汤是你妻子亲自炖的,可是刚才站在门口没进来的那个女人?”
  “正是。”晏婴不知景公为何要问此事,只好据实回答。
  “先生,寡人的爱女莲莲,你见过吧?”景公又笑着问道。
  “臣曾见过一面。”晏婴见景公一会儿问“臣之妻”,一会儿又说“君之女”,更不明白景公“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了,不免有些茫然。
  “莲莲这孩子,聪明伶俐,天真活泼,模样长得也不俗,虽不敢说美若天仙,但也堪称花容月貌。只因寡人和夫人自幼娇纵于她,所以她都十四五岁了,还是每天不是到处玩耍,就是跟寡人和夫人撒娇。数日前,她又跟寡人撒娇,寡人责备她:‘你都十四五岁了,该嫁人了,怎么还跟父亲撒娇呢?’先生,你万万想不到这孩子说出什么话来!”
  “她怎么说?”晏婴见景公所说与己无关,便笑着搭话。
  “她说:‘孩儿要嫁就嫁给晏相国那样的坦荡君子,否则终身不嫁!’”
  “怎么把我扯进去了?这……”晏婴闻言,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先生脸红什么?这可是真的!”景公笑着看了看晏婴,又接着说了下去,“寡人曾听田无宇、梁丘据等人说过,说是‘晏相国之妻又老又丑’。不想寡人今日亲眼见到,果然是又老又丑。不瞒先生说,寡人今日来此喝酒,正是为了当面向先生提亲,只要先生把老妻休掉,寡人就把爱女莲莲嫁给先生!哈哈哈哈!”
  “什么?!”晏婴听罢此言,方知景公“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先是一愣,但马上镇定下来,迅速离开自己的座位,快步走到景公桌前,跪在地上,从容言道,“主公,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臣的妻子现在确实又老又丑。但是,臣长期和她在一起生活,早已经习惯了。况且,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寄寓着衰老,在美丽的时候就寄寓着丑陋。臣的妻子也曾有过年轻美丽的时候啊!她在年轻美丽的时候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臣,而臣接受了她的托付。现在,虽然主公是想施恩于臣,但是又怎能使臣背弃妻子的托付呢?臣恳请主公收回成命!”
  见自己的一番好意被晏婴拒绝,景公很不高兴,但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不得不勉强笑道:“寡人不过是同先生开个玩笑,先生何必当真呢?”
  “多谢主公!多谢主公!”晏婴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先生,咱们光顾说话了,酒和菜都凉了,吩咐下人端下去热一热吧!”景公酒兴甚浓,笑着对晏婴说道。
  “好,好,热热酒和菜,臣陪主公接着喝!”为了缓和刚才不愉快的气氛,晏婴满脸陪笑。
  太阳落山了。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仍在饮酒、谈笑。
  景公已经有些醉意,但说话还算清楚:“寡人曾听田无宇、梁丘据以及宫中内侍们说过,说是先生家中伙食很差。可是今天寡人一看,还并不算差嘛!不说别的,就说这蒸鱼,这炖肉,还有这鸡汤,都比寡人在宫中吃的味道还要好嘛!”
  晏婴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朝景公拱手施礼,笑着说道:“臣实不相瞒,主公刚才所说的几样菜肴,臣家往日确实很少吃。可是,今日不同往日,是请主公到家里来饮酒,破费点儿也是应该的,所以特意为主公做了这几样下酒菜。只要主公吃着顺口,就是臣全家之大幸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景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客厅内光线逐渐暗下来了。
  “先生,这客厅里太暗了,快叫下人把灯点上吧!”景公说道。
  “主公,恕臣直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微笑着说道,“《诗经》上说得好:‘喝醉酒就走,大家都有福。’这说的是客人对主人的礼节。《诗经》上还说:‘喝醉酒不走,就叫作失德。’这说的是客人的过失。今天,主公说好是下午来臣家饮酒,并没有说晚上来臣家饮酒,哪里用得着点灯呢?”
  “先生说得对,先生说得对啊!”景公举杯提议,“来,先生,你陪寡人喝了这杯酒,咱们就不再喝了。”
  “好,臣陪主公喝!”晏婴也举起酒杯。
  君臣二人一饮而尽。饮毕,哈哈大笑。
  “先生,今天的酒席实在太丰盛了!寡人多谢先生盛情款待!寡人告辞了!”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往起站,但是两腿发软,哪里还站得起来。
  “主公,慢起身!”晏婴见状,就要过来搀扶。
  “主公,起驾了!”景公身后的两名内侍连忙上前一步,一边一个,架着景公的两只胳膊,用力把景公从座位上架了起来。
  “备驾——”守在客厅门口的两名内侍,高声向院内外的士兵们下达着命令。
  第五章 远交近相亲
  隆冬季节。
  一天下午。
  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把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染成一片洁白。
  在齐、鲁两国交界处的一条南北大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正顶风冒雪缓缓向北行进。在马车前后各有四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像是在保护着马车。
  走在前边的那辆马车的右前角上插着一根符节,上面的节旄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像是要使劲挣脱束缚,离杆而去。
  赶车的李垚身穿羊皮裘衣、头戴狗皮帽子,仍被冻得不敢伸出手来,两手揣在衣袖里,鞭子夹在怀抱中,时不时吆喝一声“驾”,就算是对拉车的三匹马发出了“快走”的命令。
  “李垚,咱们走到哪儿啦?”车厢中传出晏婴的问话声。
  “大人,咱们已经进了齐国啦!”李垚侧着头,冲着车厢前帘大声答道。
  “是吗?”听说马车已进齐国,晏婴忙把车厢前帘掀开一条缝,向车外张望。
  “李垚,你把符节取下来,我把它收起来!风大雪大,天又快黑了,咱们再往前走一会儿,遇到客栈就住下吧!”晏婴大声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大声答道。
  与此同时。
  齐宫内宫客厅中。
  四个大火盆内,炭火熊熊。
  景公坐在主位,梁丘据坐在右侧座位,裔款坐在左侧座位。君臣三人正在饮酒作乐,边吃、边喝,边谈、边笑,气氛十分热烈。
  “二位爱卿,晏相国出使鲁国,已经去了多少天了?”景公忽然问道。
  “回禀主公,晏相国已经去了快一个月了。”梁丘据连忙答道。
  “噢,那他应该快回来了。”景公点了点头。
  “主公,您是不是想念晏相国了?”裔款笑着问道。
  “那倒不是。只是朝中有不少事情要等他回来处理哪!”景公笑着答道。
  “主公,臣倒是以为,晏相国还是晚几天回来的好。他一回来,您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天从早喝到晚吗?”梁丘据笑着说道。
  “知寡人者,爱卿也!哈哈哈哈!”景公哈哈大笑。
  “主公,天快黑了,该点灯了吧?”裔款笑着对景公说道。
  “对,”景公扭头吩咐身边的内侍,“让他们赶快把灯点上!”
  “是!”内侍高声答道。
  天已经大黑了。
  风雪依旧。
  齐国境内的一个小村庄。一条大路从村中穿过。
  路边一家小客栈院内。晏婴一行的两辆马车停放在院子的一角。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院内往来巡逻。
  一间大客房内。一张小桌上,一盏小油灯发出暗淡的亮光。一条大炕上,另外六名士兵和一名车夫已经并排睡下。
  一间小客房内。灯光下,晏婴正披着麋鹿皮裘、挽着裤腿,坐在炕沿上。李垚正蹲在地上为他洗脚。水盆中的水冒着一团团热气。
  “二牛,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冬天下这么大雪,来年准是丰收年啊!”晏婴显得很兴奋,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你看咱们再有几天就能回到临淄了?”
  “大人,天好、路好,五六天就能到。可是像这种天气、这种路,怕是至少得八九天吧?”李垚一边为晏婴洗着脚,一边抬起头来答道。
  “咱们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朝中不知有多少事还等着我回去处理哪!”晏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忽然,院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我们要见晏大人!”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们要见晏大人!”是陌生女人的声音。
  “大人已经歇息了,乡亲们明天再来吧!”是巡逻士兵的声音。
  “二牛,你快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晏婴吩咐道。
  “是!”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赶快用布巾给晏婴擦干脚,把布巾丢到炕沿上,把水盆端到一边,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晏婴把裤腿放下,连袜子也没顾穿,就穿上了鞋。然后,又忙把披在身上的皮裘穿好。
  “大人,是村里的几位乡亲要见您,说是有大事要向您反映。”李垚走进来禀报。
  “快,快请他们进来说话!”晏婴闻言,连忙吩咐。
  “是!”李垚答应一声,就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从屋门口拥进来七八个村民,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一进屋,他们就都跪倒在地,把一间小小的客房挤得满满。
  “晏大人,您可要给百姓说话呀!”跪在前面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大声说道。
  “是啊,大人可要给百姓说话呀!”其他村民随声附和道。
  “乡亲们请起,都快快请起!”晏婴见状,连忙弯腰搀扶跪在前面的那位老汉,“老人家,有话请站起来说!大家都站起来说!”
  村民们见晏婴如此说,便都站了起来。
  李垚把炕边的水盆端起来,悄悄走了出去。
  那位老汉首先开口道:“晏大人,咱村派人到都城找过您,听说您到鲁国去了,乡亲们就天天盼着您从鲁国回来,想不到真的把您给盼来了!”
  晏婴闻言,连忙问道:“老人家,乡亲们找我,可是村里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咱们一个村的事,是全国的大事!”那位老汉答道。
  “什么?是全国的大事?”晏婴有些迷惑不解。
  “晏大人,是这样,”在那位老汉身旁站着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把话接了过去,“二十多天前,朝中派兵到全国各地抓伕,说是要趁着冬天农闲,在临淄郊区筑一座高台,台上还要建宫殿,专供国君使用。这冰天雪地的,到哪里去挖土,又怎样筑高台呀!民伕们挨冻受累吃不饱,许多人都病倒在工地上……”
  “谁要是敢逃跑,抓回去就往死里打呀!”站在后边的一个男人插话。
  “我家儿子手脚都被冻坏了,只因走得慢了点儿,就被打得爬不起来呀!”站在后边的另一个男人插话,话音中带着哭腔。
  “我家儿子也病倒在工地上……”站在后边的一个女人插话。
  “呜呜呜——”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晏婴听到哭声,连忙扬起头往人群中张望。
  “是王大娘在哭,”刚才同晏婴说话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介绍道,“昨天有人从临淄捎信儿回来,说是她的大儿子病倒在工地上没人管,二儿子因逃跑被抓回去打死了,让家里人去收尸……”
  “大人,这高台不能再筑了啊!再筑下去,这些孩子们就得全都死在工地上啊!大人,不能再筑了啊!”站在晏婴跟前的那位老汉此时已是老泪纵横,说完又跪倒在地。
  “大人,不能再筑了啊!”村民们一边哭诉着,一边全都跪倒在地。
  “乡亲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晏婴泪流满面,一边弯腰搀扶那位老汉,一边说道,“虽然此事晏婴并不知情,但是晏婴回到临淄后,一定如实向主公禀报,劝说主公停工、放人!”
  与此同时。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梁丘据、裔款君臣三人仍在饮酒作乐。
  “二……二位爱卿,寡人的高台筑……筑好没有啊?寡人要到高台上去赏雪……去喝酒!”景公已醉,说话已不清楚。
  梁丘据头脑还算清醒,连忙满脸谄笑地答道:“主公,高台已经筑起两三仞高,估计再有几个月就能筑好!”
  “太……太慢了!不……不能几个月,寡人一……一个月就要登……登台痛饮!”景公举起酒杯晃动着,把酒洒了一桌子,然后仰起脖子,张开嘴巴,把剩余的酒倒向口中。
  梁丘据把话接了过去:“主公,要想一个月筑好高台,就得再多抓些民伕来才行啊!”
  裔款也已醉到一定程度,口齿不清地补充道:“主公,还得再……再多派些士兵去……去监工,要……要不然,民伕就……就是再多,也……也干不快!”
  “那……那好,就……就依二位爱卿之言,明……明天就派兵,去……去抓伕,去……去监工!”景公的头已抬不起来,勉强用两手撑在桌上,向梁丘据、裔款二人下达着命令。
  次日白天。
  风雪依旧。
  晏婴一行车马顶风冒雪艰难行进。
  行进途中。
  在路过一个小村庄时,数十名村民跪在村边大路上,拦住晏婴一行车马,向晏婴哭诉着。
  晏婴站在车下逐个搀扶村民,泪流满面。
  八天后的一个上午。
  虽然风仍很大,但是雪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临淄外城南门。
  晏婴一行车马快速进了城门,然后径直朝齐宫方向驶去。
  齐宫门外。
  晏婴一行车马停在门边。晏婴在车边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似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名内侍从宫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晏相国,让您久等了!”这名内侍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走近晏婴身旁,压低声音说道,“主公昨夜又喝醉了,刚刚醒来。听说您回来了,非常高兴。这不,又吩咐下人准备酒席哪,说是要给您接风洗尘!请您将士兵留在宫外,两辆马车直达内宫!”
  “多谢了!”晏婴拱手还了一礼。
  齐宫内宫客厅中。
  晏婴手持符节走进客厅。只见:景公正端坐在正位桌后,身边只有两名内侍,没有其他人。
  晏婴快步走近景公桌前,跪地叩头:“臣晏婴使鲁归来,特来向主公复命!”
  “先生归来甚好!快快请起,坐下说话!”景公虽面带倦容,但见到晏婴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上前接过晏婴手中的符节。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的一张桌后坐下。
  晏婴坐定后,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臣奉主公之命到达鲁国后,当着鲁国君臣的面,将主公送给鲁君的礼物献上,并申明齐鲁两国世代通好之意。鲁君十分高兴,不但表示愿意与我齐国世代通好,而且托臣给主公捎回了一份厚礼。”
  “先生,寡人舅家可好?”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叔孙大夫全家都好,高兴地收下了主公的礼物,还托臣捎回一份厚礼给主公。连同鲁君送的厚礼,装了满满一车哪!现已运进宫内,还请主公查收!”
  “寡人收下就是了,还查什么呢?哈哈哈哈!”景公显得十分高兴,“先生使鲁月余,往返旅途劳顿,寡人已备酒席,专为先生洗尘!”
  “上——酒——”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听景公说到酒席之事,连忙朝客厅门外高声传达命令。
  随着这名内侍传达的命令声,立即从客厅门外走进十余名手端托盘的宫女来。她们快速有序地将盘中的酒、菜、碗、筷等分别摆放在景公、晏婴君臣二人面前的桌上,然后又快速有序地退了出去。
  景公身边的两名内侍分别为景公君臣二人斟满酒杯。
  晏婴见酒席已经摆好,先是欠身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说道:“主公设宴为臣洗尘,臣实不敢当!但是,既然酒席已经摆好,那么臣请求主公允许臣为主公唱首歌、跳个舞,边唱边跳,以助酒兴。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好,好!难得先生有此雅兴,就请先生唱吧、跳吧!”景公高兴地答应着。
  晏婴起身离席,走到景公面前,略一停顿,便用低沉的嗓音唱了起来:“全国百姓都在说:‘冰冻的雨水浇洗我,怎奈何?上天凋敝离散我,怎奈何!’”
  晏婴边唱、边跳、边流泪,反复唱、跳了三遍。唱完、跳完之后,泪水已经浸透了衣襟。
  景公见晏婴泪流满面,颇觉诧异:“先生,您怎么哭啦?您为何伤心到这种地步?莫非是因为修筑高台这个工程吗?”
  “诚如主公所言,臣正是因修筑高台之事而伤心啊!”晏婴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然后缓缓说道,“臣使鲁归来,自入齐境之后,每天都有百姓向臣哭诉。他们的孩子被官府抓伕,在冰天雪地里挖土筑台,挨冻受累吃不饱,还动不动就被监工士兵打骂。刚刚一个多月,累倒病倒者,冻饿而死者,甚至被活活打死者,就已不在少数。如果高台继续筑下去,那还不知要倒下多少人、死掉多少人啊!”
  听罢晏婴一席话,景公不禁面露愧色:“先生使鲁月余,寡人深居简出,只知修筑高台,余情一概不知。既然修筑高台这个工程被百姓视为灾难,那么寡人就立即把它停了吧!”
  晏婴闻言,连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主公实在英明!臣代全国百姓向主公谢恩了!谢恩了!”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朝晏婴作了个“请起”的手势。
  “主公,臣心情不好,实在不能陪主公饮酒。臣请告辞,还望主公恩准!”晏婴虽不再叩头,却并未站起身,仍是跪着说话。
  “既然先生心情不好,那就请先生回去休息一下吧!”景公略一迟疑,但还是批准了晏婴的请求。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这才站起身来。
  齐宫内宫门外。
  晏婴的马车停放在门旁。李垚正在那里等候。
  “大人,回家吗?”一见晏婴走出宫门,李垚连忙迎上前去问道。
  “不回家,去高台工地!”晏婴面无表情,一边说着,一边在李垚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临淄城西北、距城约二十里处之高台工地。
  冰天雪地。
  一座长宽各约十丈、高约两仞的土台拔地而起。一道宽宽的斜坡直通台顶。
  在凛冽的寒风中,数千名民伕正在劳动。有的两个人抬着一筐碎土,有的一个人背着一大块冻土,正沿着斜坡往高台顶上运送。高台顶上的民伕,或两人一组用木夯,或四人一组用石夯,将运上来的冻土夯碎、夯实。许多民伕因身上衣服单薄、破烂,而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在工地周围,站着数百名手持兵器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工地上的一切。另有一些手持皮鞭、木棍的士兵在工地上游动,看见哪个民伕稍微走得慢些,上去就是一顿毒打。
  晏婴的马车停在工地边上。
  晏婴在李垚的陪伴下,站在马车旁边。
  “你们大家都听着,晏相国晏大人有话要跟你们说!”李垚大声喊道。
  众人听说晏婴来了,并且有话要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情,把脸转向晏婴这边,专心听晏婴讲话。
  晏婴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高声喊道:“筑台的民伕们!你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可是就连你们也都有房屋居住,用来挡风遮雨,避免干燥和潮湿。如今,我们的国君要筑一座高台,而你们却不赶快为他筑好,这是为什么呢?你们都听好了:谁要是再偷懒,就要用皮鞭、木棍狠狠地打!”
  “好一个晏相国,原来是帮助国君害我们的啊!”晏婴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大声喊了起来。
  晏婴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听下去了,扭头就上了马车。
  晏婴的马车刚刚驶离高台工地不远,就有一匹快马迎面向高台工地跑来。
  “大人,有一名宫中信使,好像还背着一卷公文,正骑着快马向工地跑来。”李垚扭着头对车厢内的晏婴轻声说道。
  “不要管他,我们走我们的。”晏婴也轻声说道。
  那匹快马与晏婴的马车擦肩而过。
  不一会儿,高台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噢!停工喽!”
  “回家喽!”
  “国君万岁!”
  晏婴听到从高台工地传来的欢呼声,掀开车厢后门的窗帘,朝工地方向望了望,眼中的泪水终于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李垚一边驱车前行,一边扭头问车厢中的晏婴:“大人,您也听见了吧?准是刚才骑马跑过去那个宫中信使,到工地上传达了国君的停工令,要不然工地上怎么会欢呼声一片呢?我就不明白,您刚才从宫中出来时,肯定已经知道国君即将发布停工令了,可是为什么您还非要到工地上去训斥那些民伕,非要招民伕们的责骂呢?”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答道,“二牛,你还年轻,当然你不明白。等经历的事情多了,你自然就会明白:自古以来,善于为臣者,总是把好名声归于国君,而把恶名留给自己。入朝,就要帮助国君纠正失误;出朝,就要赞誉国君品德高尚。即使自己侍奉的是一个昏君,也要能使国君垂衣治国,能使诸侯前来朝拜,并且从不夸耀自己的功绩。”
  “噢,原来为官之道这么深奥啊!您要是不说,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啊!”李垚慨叹道。
  冬去春来夏至。
  转眼又是秋天。
  一个白天。
  在从胶东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队车马正缓缓地从东向西行进。队伍的前半段是数十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开道;后半段是二十辆战车殿后。中段是百余名手持兵器、徒步行走的士兵簇拥着两辆马车,前面一辆豪华,后面一辆简朴。
  在大路两旁的田野里,玉米、谷子等农作物已近成熟,丰收在望。
  忽然,前面的马车停下了。在车旁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见前面的马车停下了,后面的马车也停下了。在李垚的搀扶下,晏婴走下马车。
  晏婴下车后,快步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主公,可是要在此歇息一下?”
  景公微笑着回答:“先生,寡人从车窗向外观望,见这一带庄稼长得不错,想下车仔细看看!”
  “是啊,此次臣陪主公出来巡视,一路所见,庄稼长势良好,今年丰收有望,确实可喜可贺啊!”晏婴说道。
  “先生,听说民间有句谚语,说是‘瑞雪’什么‘丰年’?”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是‘瑞雪兆丰年’吧?”晏婴连忙回答。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去年冬天下大雪,今年秋天大丰收,这话说得还真灵验啊!”
  景公显得很兴奋,一边说着,一边朝路边的庄稼地走去。
  “报——”一名士兵从队伍前头跑来,在距离景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大声禀报,“启禀主公,队伍前面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手持一把金壶,请求面见主公!”
  “什么?”景公刚要走进庄稼地,听到禀报,连忙站住脚,转过身来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回禀主公,来人自称是附近村民!”那名报信的士兵答道。
  “好,就带他们来见寡人!”景公吩咐道。
  “遵命!”那名士兵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向队伍前头。
  不大一会儿,三名村民跟着那名士兵一起走来。
  “小民给国君请安!”三名村民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请安。
  “你们要见寡人,可有何事?”景公问道。
  三名村民中跪在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约有六十多岁,抬起头来答道:“回禀国君,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春天,小民等三家合伙在田边挖井,挖出一把金壶来,上面还刻着字。小民等虽不识字,但知道是件国宝,不敢私藏或毁坏。小民等当时就想到都城去把壶献给国君,只因田里农活太忙,一直脱不开身,就拖到今日。刚才听邻居说这里正在过队伍,从排场上看像是国君的车马,小民等三人就跑来了。一打听,果然是国君。就请国君将这把金壶收下吧!”
  这名年长的村民从跪在身旁的一名年轻村民手中接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壶,双手举过头顶。
  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上前将这把壶接了过来。
  “小民等心愿已了,就告退了!”年长的村民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伏地叩头。
  “好吧,你们回去吧!”景公言道。
  三名村民站起身来,在刚才带他们过来的那名士兵带领下,朝队伍前头走去。
  在三名村民走后,景公从内侍手中拿过那把壶来,仔细察看着壶上的花纹和字迹。
  “先生,这上面刻着一个‘纪’字,难道是古代纪国的东西吗?”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将壶递给晏婴。
  晏婴接过壶来,低头仔细观察着、辨认着。
  看了好一会儿,晏婴才抬起头来,以肯定的语气答道:“主公所言极是!此地乃是古代纪国领地,此壶正是纪国公室之物。从锈蚀的程度来看,此壶当在百年以上了。想不到纪国已经灭亡多年,其公室遗物今又得见啊!”
  “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此壶是作什么用的吗?”景公一边问道,一边又将壶从晏婴手中拿了过去。
  “主公,依臣之见,此壶不像是用来盛酒的普通壶,倒像是用来装重要物品的专用壶。”晏婴答道。
  “是吗?”景公闻言,连忙用手去开壶盖,但壶盖与壶体已经锈在一起,费了半天力也没打开,于是吩咐身边一名内侍,“把壶盖打开!”
  这名内侍也拔不开、拧不动。最后,不得不借助身边士兵手中长矛的利刃,才将壶盖撬开。
  “主公,壶里有东西!”内侍一边惊喜地喊着,一边将壶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片竹简,简上有几个红色的字。
  “快让寡人看看!”景公从内侍手中接过竹简,一边看着,一边念道,“‘食鱼无反,勿乘驽马。’咦,这是什么意思啊?”
  “‘食鱼无反,勿乘驽马’,‘食鱼无反,勿乘驽马’。”晏婴从景公手中接过竹简,一边反复念着,一边思考着。
  “好啊!寡人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啦!”景公显得很兴奋,“‘食鱼无反’,说的是:因为讨厌鱼的腥味,所以在吃鱼的时候不要翻动它。‘勿乘驽马’,说的是:因为讨厌劣马走不了远路,所以在行远路时不要骑劣马。先生,您说寡人的理解对吗?”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恕臣直言:这两句话不是主公所说的那种意思啊!主公不妨想想看,如果这两句话的含义真像从字面上理解的那样浅显、简单,那还用得着像祖训一样,刻在简上,描成红色,并且装在这么精致、珍贵的金壶中吗?”
  “那么,依先生之见呢?”景公忙问。
  “以臣之见,‘食鱼无反’,说的是不要耗尽百姓的财力;‘勿乘驽马’,说的是不要将卑劣的小人置于君王身边。而且,这很可能正是纪国先君的治国名言啊!”
  “先生,您的理解确实要比寡人深刻得多啊!只是有一点寡人不明白,既然纪国有如此深刻的治国名言,那它为何还会灭亡呢?”
  “主公,纪国的灭亡是有其必然原因的。臣曾经听说过,君子概括出了合乎事理的警句名言,是要悬挂在门闾之上的,以便让人们出来进去的时候都能看见它、记住它,并照它去做。而纪国却不是这样。他们把先君的治国名言刻在简上,装在壶里。这是不想让人看见,也不准备照着去做啊!有如此深刻的治国名言,却不照着去做,纪国怎会不灭亡呢?”
  “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景公连连点头称赞。
  正在景公、晏婴君臣二人说话间,一匹快马从队伍前头跑了过来。在快到景公马车跟前的地方,一名宫中信使从马上跳下来,并快步走近景公。
  “启禀主公,弦章大夫派小人前来送信!”这名信使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简,双手递给景公。
  “晋君妻亡,遣使来报。如何应对,盼君明示。”景公接过竹简轻声念道,念毕,将竹简递给晏婴,“先生,您看如何应对才好?”
  晏婴接过竹简看了一遍,略一思索,便对景公说道:“主公,此事虽非大事,但因晋乃大国,应对是否妥当,涉及两国关系,故不可轻视之。臣以为,可先派使节赴晋,依周礼之规定送礼、吊唁,余事容待主公回到都城后再议。”
  “如此甚好!只是使晋一事,应派谁去为好呢?”景公问道。
  “主公,出使大国,须派大夫。此事可派裔款裔大夫前往。”晏婴答道。
  “好,就依先生之言。”景公转身对那名宫中信使吩咐道,“你速速赶回都城,向弦章大夫传达寡人口谕:命裔款大夫为使节,依周礼之规定,赴晋送礼、吊唁。”
  “遵命!”那名宫中信使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主公,我们也尽快往回赶吧?”晏婴向景公建议道。
  “好,赶路吧!”景公一边说着,一边朝马车走去。
  两天后。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两班。君臣正在议事。
  景公高声言道:“诸位爱卿,为了利用晋君丧偶的机会,进一步密切齐晋两国的关系,刚才你们大家提出了许多建议,寡人认为都很好。不过,寡人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寡人爱女嫁给晋君,与晋和亲。是否可行,请你们大家议一议!”
  弦章首先发言:“主公,莲莲女公子年纪尚幼,远嫁新绛,恐难适应那里的生活啊!”
  梁丘据一脸谄笑:“主公,莲莲女公子青春美貌,聪明伶俐,到了晋国,必能得到晋君欢心。有了这一层关系,晋国自然就会放弃亡齐之心啦!”
  朝中群臣,你一言,我一语,争论激烈。唯独晏婴一言未发,似是正在沉思。
  景公见晏婴一言不发,便点名要他发言:“晏相国,寡人很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哦,主公可是唤臣?”晏婴听到景公呼唤,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于是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
  “是啊,寡人很想听听先生的意见!”景公把话重复了一遍。
  晏婴语气平和,缓缓言道:“主公为了齐晋交好,不惜大义嫁女,实在令臣感佩不已!但是,齐乃小国,晋乃大国,以小国之女嫁大国之君,尚不知大国之君肯否接纳啊!臣刚才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晋君接纳莲莲女公子为夫人呢?”
  “先生说得对呀!婚嫁之事不比其他事情,仅有一厢情愿是不行的。那么依先生之见,我们怎样才能促成此事呢?”景公略带忧虑地问道。
  “主公,臣以为,若能派一位通晓两国国情且明理善辩的大夫,立即到晋国去,向晋君献上丰厚礼物,并说以卑辞谦语,或可促成此事。”晏婴答道。
  “诚如先生所言。但据寡人看来,朝中大夫能担此重任且不辱使命者,恐怕非先生莫属啊!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寡人、为齐国赴晋求婚?”景公的目光充满着期待。
  晏婴闻言,略一迟疑,便向景公拱手施礼,从容答道:“承蒙主公信任,臣愿为主公赴晋求婚。”
  “好,好啊!”景公大喜,连连称好,并补充道:“先生此行,任重道远,还望先生多多保重!”
  “多谢主公!”晏婴向景公再次拱手施礼,并神情严肃地说道,“臣还有一言:此事尚须严格保密,切勿对外传扬,万一求婚不果,免得贻笑诸侯。”
  “好,就依先生之言!哈哈哈哈!”景公言罢,不禁哈哈大笑。
  一个月后。
  晋都新绛。
  晋宫大殿内。
  晋君平公端坐君位。韩起、叔向、范昭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传齐使进殿!”平公身边一名内侍朝殿门口高声喊道。
  晏婴手持符节,昂首挺胸,走进殿来。
  朝中百官注视着晏婴的一举一动。有的还交头接耳,不知议论着什么。
  晏婴走近平公面前,跪地叩头:“尊贵的君王,外臣晏婴奉寡君之命,前来问候君王!”
  “晏先生快快请起,请坐!”平公见晏婴到来,显得非常高兴。
  “多谢君王!”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专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坐下。
  “晏先生,听说你是为齐君说亲来了,是吗?”平公微笑着问道。
  晏婴向平公拱手施礼,从容答道:“回禀君王,正是。寡君派外臣前来向君王致意:‘寡人愿意侍奉君王,从早到晚不知倦怠;愿意奉献贡赋,不失去规定的时节。但由于国家多难,因此未能实现。此番献上海岱间特产一车,不成敬意,略补前过尔。日前君王失偶,寡人哀同身受。如果君王愿意施恩照顾齐国,屈尊不抛弃寡人,施福于太公、丁公等寡人的先君,光辉照耀敝邑,安抚我的国家,那么寡人愿将爱女献给君王,以充君王内宫姬妾之数。这是寡人最大的愿望啊!’”
  “好,寡人听明白了!只是先生所言之事乃晋之大事,容待寡人与朝中大臣们议过之后,再答复先生。”说到这里,平公面带微笑,话锋一转,“先生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寡人尚未给先生洗尘,现已在内宫设下宴席,专候先生驾临!”
  “外臣多谢君王!”晏婴拱手施礼。
  晋宫内宫客厅中。富丽堂皇。
  在乐师们的伴奏下,宫女们边歌边舞。
  平公设宴款待晏婴,仅韩起、叔向二人作陪。平公坐在主位,晏婴坐在右侧座位,韩起、叔向二人坐在左侧座位。
  平公向晏婴频频敬酒。晏婴依礼回敬平公。韩起、叔向也与晏婴互敬。彼此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忽然,在平公的示意下,平公身后的内侍上前叫停了音乐、歌舞。乐师、宫女们向平公宾主施礼后,有序地退出客厅。
  “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平公笑着终止了酒宴,然后对韩起、叔向二人吩咐道,“韩卿、羊舌大夫,请你们二位明日召集群臣议一议与齐联姻之事,然后向寡人禀报。这里,寡人和晏先生还有话要说,请你们二位先回去吧!”
  韩起、叔向二人闻听此言,连忙离席,向平公拱手施礼:“臣等遵命!”
  待韩起、叔向二人离去后,平公与晏婴继续谈话。
  平公微笑着说道:“先生乃齐之贤相也。寡人早就多次从范昭大夫等人口中听到过先生的大名,不想今日才得相见。此处只有寡人与先生二人,寡人想问先生几个问题,希望听到先生的回答。”
  晏婴似乎已经料到平公要问什么问题,连忙说道:“承蒙君王过誉!君王用礼待寡君的飨礼来礼待寡君的使臣,外臣感到万分荣幸。现在,外臣伺候在君王身边,诚惶诚恐,怕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啊!”
  “请先生回答寡人:先生的国君,德行高下如何?”平公单刀直入,把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晏婴面前。
  “有小的善行。”晏婴略一思索,从容答道。
  “不,寡人不是问先生的国君有没有小的善行,而是问其德行高下如何?”平公不允许晏婴偷换命题,紧追不舍。
  “诸侯国之间相互交往,又是初次见面,君王您的问题涉及到寡君,晏婴身为齐相,确实不便回答。”晏婴显得很严肃。
  “既然如此,寡人就换一个问题。请问先生:先生当今的国君,与其兄庄公相比,哪一位贤明?”平公的问题换汤没换药。
  “君王的询问很诚恳,外臣不敢隐瞒。”晏婴见无路可退,于是只好答道,“外臣的先君庄公不喜欢安闲清静的生活,乐于节制饮食,不喜好礼乐歌舞,喜好练兵,崇尚勇武,能和将士们一起忍饥受渴共度寒暑。庄公身体强健,有超过一般人的力量,但是有一次过失使他不能控制住自己,所以未能幸免于难。同先君庄公相比,外臣当今的国君虽称不上圣贤,也不足以称霸诸侯,但其善行足够用来保全终身啊!”
  “先生,您能坦率地回答寡人的问题,寡人非常感谢!”平公显得很高兴。
  晏婴站起身来,向平公拱手施礼:“如果君王没有其他问题,外臣就告辞了!”
  “好,好!”平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送晏婴到客厅门口,“请先生在馆驿歇息几日,寡人争取尽早答复先生!”
  晏婴再拜离去。
  送别晏婴,返回自己的座位,平公感慨地自言自语道:“谁说齐国的国君不好啊?像晏婴这样的敢于直言的臣子,不正在齐国吗?”
  两天后。
  近午时分。
  晋都新绛城内的馆驿。
  大院门口,有四名手持兵器的晋兵在站岗。
  大院内,晏婴的马车和齐国的另一辆马车并排停放在一个角落里。沿着院墙,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树上的叶子已经快落光了。地上的落叶被从院门外刮进来的风吹得乱跑,发出轻微的“沙拉”、“沙拉”的声音。
  除了两名手持兵器的齐兵正在一个房间门口站岗外,院内见不到第三个人。
  在有齐兵站岗的这个房间里,晏婴、李垚主仆二人正在谈话。
  李垚显得有些焦急:“大人,咱们在这里等了都快两天了,那晋君为何还不答复咱们?”
  晏婴微笑着答道:“二牛,你有所不知,晋国跟咱们齐国不一样,许多大事的决定权并不在国君手中,而在韩、赵、魏等几家大臣手中。像齐晋联姻这样的大事,是要由几家大臣商议之后才能决定的。而这一商议,若能在两天之内作出决定,恐怕还得算是快的啊!”
  “羊舌大人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守门晋兵的高声通报。
  “这不,传达决定的人来啦!咱们快出去迎接羊舌大人!”晏婴欣喜地站起身来,一边招呼李垚,一边朝屋外走去。
  院内。
  晏婴、李垚主仆二人一走出房间,就看到:叔向已经走下马车,正朝晏婴住的这个房间走来,身后还跟着十余名挑着担子的晋兵。
  “不知羊舌大人驾到,晏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晏婴微笑着迎上前去,一边拱手施礼,一边连声道歉。
  叔向停下脚步,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微笑着说道:“晏大人,韩大人委托我向大人转达寡君的决定,我便马上赶来了,未及提前禀报,还望大人恕罪啊!”
  晏婴急切地问道:“羊舌大人,君王同意与齐联姻了吗?”
  “还是进屋说话吧!”叔向没有正面回答晏婴的问话,而是径直朝晏婴住的房间走去,在快到房间门口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吩咐挑担的晋兵,“你们把礼物和酒食都送到会客厅去,把酒食摆好,等一会儿我要在那里宴请晏大人!”
  晏婴跟在叔向身后,走进自己住的房间。
  “羊舌大人请上坐!”晏婴恭敬地礼让。
  “在这里,晏大人是主人,还请晏大人上坐!”叔向不待晏婴继续礼让,就在客座坐下。
  晏婴在主座坐下后,朝叔向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再次问道:“羊舌大人,君王同意与齐联姻了吗?”
  叔向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微笑着回答:“晏大人,能与齐国联姻,这是寡君的愿望。如果没有正妃的帮助,寡君难以单独承担国家大事。只是由于正在服丧期间,因此没敢请求。齐君主动提出与晋联姻,对晋国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惠了!如果齐君惠顾敝邑,安抚晋国,愿意賜给晋国一位内宫之主,那么岂止寡君,晋国所有的臣子都受到齐君的恩賜,大概从先君唐叔以下的晋国人,都会以此为荣并大加赞赏啊!”
  晏婴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说来,君王已经同意与齐联姻了!这简直太好了!”
  “是啊!这对我们晋齐两国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啊!我来这里会见大人,不仅要向大人转达寡君的决定,而且要代表寡君和韩大人宴请大人,以表达对大人不远千里前来作媒的感激之情。还望大人赏光!”言毕,叔向拱手施礼。
  “岂敢、岂敢!晏婴从命就是!”晏婴闻言,连忙拱手还礼。
  会客厅内。
  叔向坐在主座,晏婴坐在客座,二人正在饮酒、谈话。
  叔向指着屋内地上摆放着的一担担礼物,微笑着对晏婴说道:“晏大人,这几担薄礼,只是寡君对齐君所賜厚礼的回敬,还请大人代齐君笑纳!至于聘礼,寡君会尽早派专人送往齐国。”
  晏婴拱手施礼道:“多谢羊舌大人!还请大人向君王转达寡君的谢意!”
  “好、好、好!”叔向笑道。
  “为了表达谢意,我敬大人一杯!”晏婴面向叔向,端起酒杯。
  “我与大人互敬此杯!”叔向也端起酒杯。
  二人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大人,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晏婴想明天一早就返回齐国了。”晏婴说道。
  “也好,明天一早,我和韩大人来为大人送行!不过……”说到这里,叔向环顾了一下正在身边服侍的几名晋兵,扬了一下右手,“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晏大人还有话要说。”
  “遵命!”几名晋兵向叔向拱手施了一礼,又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退出会客厅。
  “晏大人,久闻大人‘齐国第一君子’之名,不想今日得与大人亲近,叔向幸甚!借此良机,叔向想向大人请教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羊舌大人乃‘晋国第一君子’,何出此言?大人若有事相商,不妨请讲!”
  “既然大人认为叔向也是君子,那么叔向想请教大人:君子的大的行为准则是什么?”
  “与世俗和睦协调但不循俗而行,面临危难而不苟且偷生,庄敬从容而不急切,和平柔缓而不卑下,奉行廉洁而不伤害别人,行为清白而不用来显示别人的污浊,崇尚同一而不遗弃无能,富裕显贵而不傲视别人,贫苦穷困而不改变操行,尊重贤能而不遗弃愚笨。晏婴以为,这十条就是君子的大的行为准则。不知羊舌大人是否同意?”
  “晏大人说得太好了!简直太精辟了!”叔向喜形于色,连声称赞,并再次提问,“叔向还想知道:哪一种道德最崇高?哪一种品行最伟大?”
  “晏婴以为:道德,没有比爱护百姓更崇高的了;品行,没有比使百姓快乐更伟大的了。”
  “那么,哪一种道德最低下?哪一种品行最卑贱呢?”
  “道德,没有比对百姓刻薄更低下的了;品行,没有比残害百姓更卑贱的了。”
  “世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人们往往处于两难的境地。比如说,世道混乱不遵循常规,国君邪僻不施行德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公正行事,百姓就会被遗弃;如果变通行事,就意味着常规被废除。是公正行事而不惜遗弃百姓呢,还是爱护百姓而不惜废除常规呢?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应该怎样决定自己的行为呢?”
  晏婴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晏婴听说过,作为一个君子来说,他是能够做到地位卑下而不失尊严,变通行事而不失公正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行为准则是‘以民为本’。大人不妨想想看,假如他爱护百姓,又怎能怪他废除常规呢!假如他遗弃百姓,又怎能说他行事公正呢?”
  “‘以民为本’,‘以民为本’,大人说得好啊!”叔向被晏婴的话深深感动,不禁连连点头,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羊舌大人,据晏婴看来,大人想和晏婴探讨的,决不止这几个问题。大人可是另有心事?”晏婴问道。
  “唉,”叔向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答道,“大人言中了!不瞒大人说,叔向确实另有心事。大人可能已有所闻,如今的晋国已经处于末世。韩、赵、魏等几家权臣的势力日益强盛,而姬姓公室的地位却日渐衰微。百姓疲乏,民生凋蔽,而国君却只顾自家享乐,不顾百姓死活。晋国公室的灭亡,还能有多少时日!处在这种情况下,叔向作为晋国公室宗族的一员,真不知该怎样决定自己的行为啊!”
  叔向的语调深沉而又悲凉。
  “大人不必忧伤!”晏婴见叔向把心事说出,便把话题接了过来,“说到公室日渐衰微,已经处于末世,其实齐国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赋税沉重,刑罚严峻,国君为了自家的享乐而不惜抛弃百姓。与此相反,田氏却大钟贷出、小钟收进,以仁慈恩惠收买民心。如今,百姓归附田氏,就像流水归附大海一样。齐国公室不能获得百姓的拥护,灭亡的命运又怎能逃避得了呢?我真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姜氏的齐国就要被田氏取代了啊!”
  “大人所言,叔向早有所闻。只是不知,处在这种情况下,大人打算怎么办呢?”叔向问道。
  “大人是问晏婴‘打算怎么办’吗?这事晏婴早就想好了。”晏婴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晏婴听说过,如果侍奉的是圣明的国君,就尽心竭力办事,直到身死。如果治国利民达不到目的,就辞去官职,决不以欺骗行为去白拿俸禄。如果侍奉的是昏庸懈怠的国君,就独善自身,直到身死。如果才力不能胜任,就果断离去,决不以阿谀奉承去支持危亡。晏婴还听说过,君子侍奉国君,有这样一条原则:‘进不失忠,退不失行。’不以无原则的随声附和隐没自己的忠诚,才可以谈得上‘不失忠’;不以贪图私利伤害廉洁,才可以谈得上‘不失行’。”
  “说得好啊!”听罢晏婴一番讲述,叔向显得很激动,“古诗中有一句话,叫作‘进退维谷’。大人方才所言,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唉,正是此意啊!”晏婴叹了口气,点头称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了晏婴的回答,叔向突然大笑起来。
  晏婴不知叔向为何发笑,惊愕地望着叔向。只见两行泪水正从叔向的面颊流淌下来。
  叔向的笑声传出窗外,在空旷的大院内久久回荡。
  数日后。
  一个白天。
  晋国中牟境内的一条从西南通向东北的大路。路旁林木的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西北风中摇晃着。远处田野里已经失去了夏日的绿色、秋日的斑斓,只剩下一片黄色:土是黄的,草是黄的,一堆堆玉米、高粱的稭杆也是黄的。
  路上,晏婴一行车马正匆匆地朝着东北方向行进。
  “李垚,咱们走到什么地方啦?”从前面那辆车中传出晏婴的声音。
  “大人,咱们已经到中牟了!”李垚一边赶着车,一边侧着头同车中的晏婴说着话,“咱们已经走了十来天了,还没走出晋国,这晋国可真大呀!”
  “是啊!你看这附近可有村庄,让车马歇息一下吧!”晏婴说道。
  “遵命!”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车夫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朝大路两侧和前方张望着,忽然发现了目标,“大人,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村庄,正好在路边,咱们到那里歇息吧?”
  “好啊!”晏婴答道。
  “驾!”李垚在车夫的座位上坐好,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鞭把敲了一下辕马。
  晏婴一行车马匆匆向前赶去。
  路边的一个小村庄。
  村边有一口水井。晏婴一行车马就在井台边歇息。
  随行的八名齐兵都已下马。有的牵着马,立在一旁;有的正从井中提水,然后将水倒入井台边的水槽。
  晏婴的马车离水槽较近。见到水槽中注满了水,一匹骖马探过头去就要喝。
  “且慢!”李垚一见马要喝水,连忙抢前一步,拉住了这匹骖马的笼头,笑着说道,“老伙计,你急急火火地跑了半天,就不怕喝炸了肺?先喘喘气,一会儿再喝!”
  晏婴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正在东张西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一个背着一捆干草的中年男子正靠在大石头上歇脚。于是,他就走了过去。
  “老乡,请问一下: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晏婴在离那个男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语气和蔼地问道。
  “这个村子叫牟家庄!”那个男子见晏婴向他打听事情,连忙答话,语声宏亮。
  在说话的时候,晏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背草的男子。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腰间扎着一根麻绳,虽然蓬头垢面,连胡须上都粘着草叶,但是双目炯炯有神,似乎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啊?”晏婴问道。
  “我叫越石父!”那个背草的男子答道。
  “哦,越石父!”晏婴把那个背草男子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问道,“听你说话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是齐国历下人。”越石父答道。
  “齐国历下人?那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啊?” 晏婴感到有些诧异,连忙问道。
  “唉,说来惭愧啊!我本是个读书人,但除了读书之外,别无长技。几年前,家乡闹灾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就逃荒逃到这里来了。由于饥寒交迫,又举目无亲,便不得不给这村里一个富人家当了奴隶。”越石父的答话语气低沉,透出一股凄凉。
  “你到他家当奴隶已经几年了?”晏婴关切地问道。
  “三年了。”越石父答道。
  “可以赎身吗?”晏婴又问。
  “可以。”越石父答道。
  “既然可以赎身,我想把先生赎出来,带回齐国。不知先生同意吗?”不知不觉中,晏婴对越石父的称呼已经有了变化。
  “那就太感谢大人了!”越石父因背着干草,不便行礼,仅将双手抱拳,拱了一拱,但语气中充满喜悦,目光中透出感激。
  “李垚!”晏婴回身喊道。
  “在!”听到晏婴呼唤,李垚连忙将马交给身旁的一名齐兵,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把我那辆车的左骖解下来,跟这位先生到村里去,用马将这位先生赎出来。”晏婴吩咐道。
  “那……”李垚见晏婴要他用马为眼前的这个陌生的背草人赎身,不免有些犹豫,“咱们还有好几百里路要走哪,少一匹马怎么行呢?”
  “我一人坐车,比较轻便,用两匹马拉也不是不行啊!”晏婴见李垚还在犹豫,便催促道,“你就照我说的,快点儿去办吧!”
  “那……那好吧!”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离去。
  风中。晏婴一行车马离开了牟家庄,继续朝东北方向行进。
  李垚赶着前面一辆马车。拉车的只剩下右骖和辕马。车厢的右前角上插着一根符节,上面的节旄随风飘荡。车厢内,晏婴正在闭目养神。
  另一名车夫赶着后面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三匹马。车厢内,晋国送给齐国的回礼占去了大半个车厢,越石父坐在剩余的小半个车厢里。他已经洗净了脸上的污垢和草叶,两眼直视着前方,任凭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流淌下来。他的口中还喃喃地念叨着:“好人啊!真是好人啊!”
  在八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齐兵前后护卫下,两辆马车渐行渐远。
  十几天后。
  一天傍晚时分。
  晏婴一行车马驶进临淄城门。
  “大人,咱们是回家呢,还是进宫?”一进城门,李垚便习惯性地一边拉住缰绳,一边向晏婴请示。
  “今日天色已晚,又没有什么急事,咱们还是回家吧!”晏婴掀开车厢门帘,朝外面看了看,然后答道。
  “遵命!”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松开缰绳,并吆喝了一声,“驾!”
  晏婴一行车马在晏婴家大门口外停下。
  “大人,大人!您快下来看看吧,出了怪事了!”李垚跳下马车,掀开车厢门帘,朝车厢里面大声喊道。
  “什么怪事啊,也至于这样大呼小叫?”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在李垚的帮扶下走下马车。
  “大人,您看!”李垚用手指着晏婴家大门口,对刚刚走下马车的晏婴说道。
  晏婴顺着李垚所指方向,朝自家大门口一看,也愣住了。只见:原来的大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的门楼和两扇宽大的大门,而且门楼两边的院墙也是新砌的,比原来长高了许多。
  “咦?还真是出了怪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晏婴满头雾水,自言自语道。
  “吱妞——”正在此时,两扇大门打开了,管家高纠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人回来了,一路辛苦了!”高纠走近晏婴,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高先生,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晏婴指着门楼和院墙,急切地问道。
  “大人莫急,容小人细细禀报。”高纠拱手又施一礼,然后说道,“大人使晋离开临淄的第二天,朝中就派人来传话,说是大人的宅院太窄太小,与大人的身份、地位、功劳都不相称,要拆掉重建。夫人与来人交涉,要求等大人回来之后再作定夺。但是,来人根本不听,说这是国君的命令,必须立即动工。于是,家里人就都搬了出去。这不,拆掉了大人原来的宅院,还拆掉了附近十几家邻居的房屋和院子,然后就建成了这所全新的大宅院!”
  “建成有多少天了?”晏婴问道。
  “有十来天了。”高纠答道。
  “夫人她们呢?”晏婴问道。
  “夫人和李娘子她们都搬到大人亲家睢大夫家去住了。新宅建成后,小人曾去接她们回来住,但夫人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等大人回来之后再作定夺。”高纠回答完晏婴的问话,又补充道,“小人是怕大人回来之后找不到人,才一直在这里恭候大人的。”
  “知我者,翠玉也!”晏婴自言自语道。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李垚急切地问道。
  “进宫!”晏婴果断地作出了决定。
  天已大黑。
  晏婴一行车马停在齐宫门外。
  晏婴焦急地在马车旁边来回踱着步,似是正在等候着什么。
  一名内侍从宫门内走出来,笑嘻嘻地向晏婴拱手施礼道:“晏相国,主公正在内宫客厅同田无宇田大人共进晚餐,说您来得正好,请您进宫说话!”
  “多谢了!”晏婴拱手还了一礼,然后独自一人径直朝内宫走去。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坐在正位。田无宇坐在右侧座位。君臣二人正在饮酒,而且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快步走进客厅,径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坐!”景公见晏婴到来,显得非常高兴。
  “多谢主公!”晏婴再次叩头,然后站起身来。
  “晏相国,无宇早到一步,错占了上座,还望相国海涵!”田无宇欠身拱手,微笑着向晏婴施礼。
  “哦,原来田大人也在这里!”晏婴见田无宇和自己打招呼,连忙拱手还礼,然后在左侧座位坐下,“几年不见,田大人风采依旧啊!”
  “哪里、哪里,老多喽!相国不见无宇须发已白么?哈哈哈哈!”田无宇虽然须发多半已白,但是精神矍烁,语音宏亮,一点儿也不显老。
  就在晏婴和田无宇说话的时候,内侍们已在晏婴面前的桌上摆好了菜肴、碗筷,并为晏婴斟满了一杯酒。
  “田爱卿致仕不忘寡人,此次专程前来看望寡人,还给寡人带来许多高唐特产,实在是忠心可嘉!因天色已晚,寡人就留他在此用餐,不想先生恰好赶到,就请一起喝上两杯,权当为先生洗尘了!”景公一边对晏婴说话,一边举起酒杯。
  田无宇跟着举起酒杯。
  晏婴也举起酒杯。
  “干!”景公一饮而尽。
  “干!”田无宇也一饮而尽。
  只有晏婴没有喝,把酒杯举了举,又放在了桌上。
  “先生为何不喝?莫非此番出使晋国求婚未果?”景公见晏婴没有喝酒,感到大惑不解,连忙问道。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回禀主公,臣奉主公之命,此番出使晋国,一切都很顺利。晋君不但答应了与主公结亲之事,而且许诺将会尽早派人来齐下聘、迎亲。晋君送给主公的丰厚回礼,臣已用车载回,现在宫门之外。”
  “好,好,寡人就知道,先生一去,此事必成!”景公闻言,十分高兴,忽又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么先生为何不肯喝酒呢?”
  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臣有一事相求,若主公应允,臣才肯喝。”
  “先生有何事相求,但说无妨,田大人又不是外人!”景公说道。
  “是这样,臣请求预支明年俸禄。”晏婴说道。
  “预支明年俸禄?作什么用啊?”景公感到不解,连忙问道。
  “臣要修建住宅。”晏婴答道。
  “修建住宅?这寡人就不明白了!寡人不是刚为先生修建了一所住宅吗?日前先生说不愿离开那个地方,寡人就在原址为先生重建,并未迁建别处。况且,其豪华、宽敞,可以说决不在田大人宅第之下,难道说还不够用吗?”景公问道。
  “主公为臣修建豪宅,一番关爱之意,臣铭记于心,没齿不忘!但是,齐国目前尚未富强,臣身为一国之相、百官之首,理应作节俭之楷模,岂可住此公家修建之豪宅,兴此追求奢华之恶风?况且,为了建此豪宅,还拆毁、占用了十几家百姓的宅院。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拆了房、毁了院,他们到哪里去躲避风寒?臣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让主公背上残害百姓的恶名呢?因此,臣想预支明年俸禄,用来拆掉这所豪宅,并恢复臣和十几家百姓的旧宅。恳请主公恩准!”说完这番话,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晏婴刚一把话说完,景公终于把怒气发作出来:“岂有此理!国虽不富,但建房这点儿钱还是有的!先生身为一国之相,为国为民昼夜操劳,劳苦功高,无人可比!寡人身为一国之君,为先生提供一个舒适的居所,也是为了使先生能更好地为国为民尽心效力嘛,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田无宇在旁听了景公、晏婴君臣二人的对话,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看到景公怒不可遏的样子,连忙出言相劝。
  晏婴见自己的一番道理不仅没能说服景公,反倒惹得景公发怒,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救星”,连忙向田无宇拱手施礼:“田大人!你可要帮晏婴说句话啊!”
  田无宇微微一笑,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主公恕臣直言:臣以为,相国所言不无道理。主公想必还记得,那次臣请主公和相国在臣家饮酒,臣曾批评相国‘隐君之赐,故作寒酸’,不是还被主公罚了一杯酒吗?人各有志,强求无益。所以,以臣之见,主公不如顺水推舟,恩准相国之请求,以保全相国节俭楷模之美名,于国于民善莫大焉!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这……”听了田无宇一番话,景公的态度终于产生了动摇。
  晏婴见状,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主公!臣再次恳求主公恩准!”
  “好啦、好啦,先生起来吧!看在田大人面上,寡人答应先生的请求就是了!”虽然很勉强,但景公毕竟还是答应了晏婴的请求。
  “臣晏婴多谢主公!多谢主公!”晏婴连声称谢,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晏相国,这回该喝酒了吧?”田无宇微笑着说道。
  “该喝!该喝!”晏婴回身端起自己桌上的酒杯,“这杯酒是刚才没喝的那一杯,不算数!”
  晏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示意旁边的内侍将酒杯斟满。
  “这杯酒,是谢主公的!”晏婴面向景公,把酒杯高举过头,然后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嘛,”待内侍将酒杯斟满后,晏婴转身面向田无宇,“是谢田大人的!”
  “且慢!”田无宇一边拦住晏婴,一边示意内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晏婴说道,“今天,主公给了无宇一个天大的面子,无宇愿和相国一起,将这杯酒共谢主公!”
  景公见状,连忙示意内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笑着说道:“寡人愿与二位爱卿共饮此杯!”
  “好,臣与主公共饮此杯!”晏婴、田无宇二人齐声附和,并将酒杯高举过头。
  “干!”随着景公一声令下,君臣三人一饮而尽。
  饮毕,景公哈哈大笑。
  晏婴、田无宇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落座之后,田无宇关切地问道:“晏相国,虽然主公已恩准相国预支俸禄、拆建房屋,但要真正建好,尚需时日啊!敢问相国:在房屋拆建期间,相国一家到何处栖身啊?所幸无宇家院大房多,除小儿田乞全家居住外,尚有不少闲房。相国如不嫌弃,就到无宇家暂住数日如何?”
  晏婴闻言,连忙向田无宇拱手施礼:“田大人美意,晏婴心领了!只是晏婴不愿打扰府上……”
  “先生!”景公打断了晏婴的话,“寡人倒有一个主意,但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寡人这临淄城内的馆驿院大房多,眼下又是冬季,想必闲房不少。先生若不嫌那里人杂,到那里暂住数日如何?”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向景公拱手称谢:“主公,臣正有此意!既蒙主公恩准,臣再次多谢主公!至于日用所需,臣自备就是!”
  田无宇端起桌上的酒杯,微笑着对晏婴说道:“晏相国,看来还是主公深知相国、关爱相国啊!相国还不快向主公敬酒!”
  “对,田大人说得对呀!”晏婴一边微笑着答话,一边端起桌上的酒杯。
  深夜。
  西北风仍在不停地刮着。
  临淄城内。齐国公室馆驿。
  大院门口。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正在站岗。
  黑漆漆的大院内,只有靠一头的几个房间的门缝还透着亮光。
  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晏婴坐在正座,高纠坐在右侧座位,李垚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谈话。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将在这里住上数月,直到明年春季拆建完工之后。”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面向高纠,“高先生,请你盘算一下,冬季拆房、备料和明年春季建房各需多少钱粮,明日随我进宫,先到府库办妥预支俸禄的手续,以后好随用随支。”
  “是,大人!”高纠拱手答道。
  晏婴又吩咐李垚:“李垚,明天上午,把我和高先生送到宫门口后,你到睢大夫家去一趟,把我们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和我刚才说的事情,向夫人和亲家禀报一下,顺便问清楚,夫人一行哪天回来。到时候,我再亲自去睢家,一来接夫人一行,二来向亲家道谢。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人!”李垚拱手答道。
  “嗳,对了,”晏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向李垚问道,“随我们从晋国回来的越石父先生歇息了吗?”
  “大人,越先生已经歇息了!”李垚答道。
  “据我一路观察,这位越石父先生乃是一位君子。你们二位可要照顾好他啊!”晏婴叮嘱道。
  “是,请大人放心!”高纠、李垚二人答道。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夜已深了,你们二位也歇息去吧!”晏婴说道。
  “是,大人!”高纠、李垚二人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起身离去。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笃笃笃!笃笃笃!”晏婴刚穿好衣服,便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谁呀?”晏婴一边问着,一边去开门。
  “是我呀,大人!”门开处,李垚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二牛,你为何这么早就跑过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晏婴连忙问道。
  李垚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答道:“大人,是这么回事:昨晚,小人跟那位越石父先生同住一屋。他好象一夜都没睡觉,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翻身坐起,一会儿又趴在门缝看外头,害得我也没有睡好。这不,天还没亮,他就把我拉起来,非让我过来转告大人,说是他想了一夜,已经想好了,请求立即与大人绝交!”
  “与我绝交?”晏婴闻言,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请你过去转告他,就说:我没有与先生交朋友啊!先生给人家当奴隶三年,我数日前才见到你,并且一见面就为你赎身。难道说我对先生还不够好吗?先生为何这样快就要与我绝交呢?”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越石父啊越石父,看来这个越石父还真有点儿个性啊!”晏婴把屋门掩上后,一边在屋内来回踱着步,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不一会儿,李垚推门进来了。
  “二牛,怎么样?越先生怎么说?”一见李垚进来,晏婴便急切地问道。
  李垚似乎有些不高兴地回答:“小人把大人的话对那位越石父先生一说,谁知他的火气更大了,冲着小人发了一大堆牢骚,说什么:我越石父曾经听说过,读书人委屈于没人理解自己,舒展于有人理解自己。所以,君子既不因自己有功于人而看轻别人,也不因别人有功于己而屈身于人。我给人家当了三年奴隶,是因为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啊!这一次,大人一见面就为我赎身,我以为大人是理解我的了。这些天来,大人用车把我从晋国带回齐国,却一路都不和我打招呼,我以为大人是把我忘记了。可是昨天晚上,大人把我带到这里来,又不和我打招呼。这不是和那些把我当奴隶看待的人一样了吗?我还是当我的奴隶吧!请大人把我在世上卖了吧!”
  “哦,”晏婴听完李垚的转述,不觉肃然起敬,“这位越石父果然是个君子啊!你快带我过去见他!”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便带晏婴走出房门。
  和晏婴所住房间相隔一个门口的另一个房间。
  越石父正板着面孔,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走动。
  “越先生,大人看你来啦!”随着李垚的通报声,晏婴推门走进房间。
  见到晏婴,越石父并不说话,只是拱手施了一礼。
  “越先生,您还在生我的气吗?”晏婴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微笑着问道。
  越石父仍是板着面孔不说话。
  晏婴并不介意越石父的失礼,而是继续说道:“越先生,先前我只看到了您的外表,而现在我才看到了您的气质。我曾经听说过,对于一个已经反省自己行为的人,可以不再列举他的过失;对于一个已经详察实情的人,可以不再讥讽他所说过的话。我可以向您解释一下,而不被您所抛弃吗?我是诚心诚意地改正自己的过失啊!”
  “大人请坐!”听罢晏婴一番话,越石父这才消除了满腹怨气,面孔和语气都变得和蔼起来。
  “多谢越先生,我还是站着说话吧!”晏婴一边拱手称谢,一边继续说道,“我曾经听说过,对于君子,必须奉为上宾,而且必须洒扫门庭,专设宴席,以‘醮礼’相迎。可是,我现在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有家难回,只能在此馆驿中暂住。我想请先生和我一起暂住这里,待春暖花开之后,再和我一起回到我家去住。到那时,我一定在我家为您举办一次‘醮礼’,以再次表明我对您的诚意。不知您是否愿意?”
  听到这里,越石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答道:“大人,我也曾经听说过,最恭敬的礼待不必打扫道路,最尊重的礼待不必用傧相。大人要如此礼待我,我可不敢当啊!只要大人不把石父当奴隶看待,而把石父当作一个朋友,石父就感激不尽了!”
  正在这时,高纠走了进来。
  “大人,早餐已经备好,请大人快去用餐吧,用完还要上朝哪!”高纠向晏婴拱手施礼道。
  晏婴见到高纠,连忙说道:“高先生,你来得正好,请你等一会儿帮我找一件整齐一点儿的外衣,给越先生套在外面。他若没事上街走走,也体面一些。”
  “是,大人!”高纠一边回答晏婴的话,一边催促道,“还请大人快去用餐吧!”
  “越先生,我们一起用餐去吧!”晏婴热情地招呼着越石父,正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么,“说到用餐,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哪!哈哈哈哈!”
  同日清晨。
  在从馆驿通往齐宫的大街上。
  大街两侧,大小店铺都已开门,摆小摊的,沿街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人声嘈杂,熙熙攘攘。
  大街正中,李垚赶着马车,晏婴、高纠并排坐在车中,正朝齐宫方向行进。
  “李垚,让车走快点儿,不要误了上朝时间啊!”晏婴在车中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扬起鞭子“啪”地一声,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并吆喝了一声,“驾!”
  随着李垚的口令声和鞭花声,马车明显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正在此时,车后传来了大队车马驰骋而来的声音和“让开”、“让开”的吆喝声。
  车中的高纠和晏婴听到声音后,分别掀开左右两边的车窗帘,向车后张望着。但见: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快马在前边开道,口中不停地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快马后面紧跟着几辆马车,也是飞快地驶来。
  “大人,咱们怎么办?”李垚急切地向晏婴请示。
  “让道,停车!”晏婴果断地答道。
  “吁——”勒缰、左靠、发令、刹车,李垚一气呵成。
  晏婴的马车刚在大街左侧停稳,后面的大队车马便呼啸而至。
  晏婴从右侧的车窗继续观察着街上的情况:快马后面是三辆战车,每辆车上都站立着一名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全副武装的武士,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威风;战车后面,还跟着十余名全副武装、骑着快马的士兵。车马过处,在扬起的飞尘中依稀可见的是:有的路人躲进了街边的店铺,正挤在门口惊愕地向街上张望;有的路人来不及躲闪,被车马撞倒在地,哭声、叫声、骂声响成一片;鸡在半空飞,鱼在地上跳,筐篓四处翻滚,粮食洒满道边,一片狼藉。
  “高先生,这是哪家的车马呀?”晏婴放下窗帘,急切地向身边的高纠询问。
  “唉,”高纠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啊!这是在大人出使晋国这段时间里,国内新冒出来的三个新贵。他们自称‘齐邦三杰’,可是人称‘齐国三虎’……”
  “李垚,我们走吧!可不要太快了啊!”晏婴打断高纠的话,对李垚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松开缰绳,驱车前行。
  “高先生,请你接着说吧!”晏婴对高纠说道。
  “这三个人,一个名叫古冶子,据说曾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中与巨黿搏斗,并斩黿而出;一个名叫公孙捷,据说曾随国君在山中打猎,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一个名叫田开疆,据说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田开疆?可是田乞田大夫的族人么?”晏婴问道。
  “正是田氏族人,只是并非同支而已。”说到这里,高纠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晏婴,然后接着说道,“对这三个人,大人可不要惹啊!”
  “为什么?”晏婴问道。
  “因为这三个人,不仅个个性情暴躁、勇力过人,而且还有三座靠山支持着他们。”
  “哪三座靠山?”
  “第一座靠山就是田氏一族,这自然不必多说;第二座靠山乃是梁丘据梁丘大夫,据说他与此三人经常在一起饮酒议事,关系密切,非同一般;第三座靠山正是当今国君,他十分赞赏这三名勇武之士,不仅加官晋爵,奉若上宾,甚至特许三人带剑入宫,据说国君还想借此三人之力称霸诸侯哪!大人想想看,田氏、梁丘均为国君宠臣,再加上国君本人,有此三座靠山,这三个人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朝中何人敢禁,国中何人敢止?大人,可千万不要惹他们啊!”
  “噢,我明白了。”晏婴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齐宫大殿。
  晏婴进了齐宫院门,正朝大殿门口快步走去。
  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正手执剑柄,凶神恶煞般立在大殿门外。
  晏婴走近殿门,见了这三个人,连忙停下脚步,拱手施礼。但是,这三个人对晏婴视若无睹,理也不理。
  晏婴快步走进殿内,到自己位置站好。
  晏婴刚刚站稳,景公就在两名内侍的侍侯下临朝了。
  “诸位爱卿,晏相国出使晋国已经回来,今天就请他报告一下使晋之事。”景公宣布道。
  “臣遵命!”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
  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日午后。
  晏婴所住的馆驿。
  大院门口,有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并盘问着进出的人们。
  院内的柳树已经长出嫩绿的新叶。墙边无人践踏的地方已经长出一簇簇青草,还夹杂着一株株低矮的不知名的草花。
  晏婴的马车停放在院中。李垚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半湿不干的抹布擦拭着马车的车厢和车辕。
  “爹爹!”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跑到李垚跟前。
  “邦宁,你怎么不在屋里读书,跑到爹爹这儿干什么来啦?”李垚见儿子跑来,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孩儿读书读累了,想和爹爹一起擦车!”小邦宁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从父亲手中扯过擦车的抹布。
  “爹爹一个人擦就行了,你到那边玩耍去吧!”李垚哪里肯把抹布给儿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小邦宁扯了半天也扯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过来两位妇女,一位是翠玉,一位是秀姑。
  “邦宁,让爹爹一个人慢慢擦吧,你跟娘和大娘到那边玩耍去吧!”秀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把儿子拉走了。
  “不嘛,我要和爹爹一起擦车!不嘛——”小邦宁边走边回头喊着。
  “唉,这孩子!”李垚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继续擦车。
  晏婴所住房间的屋门敞开着。
  房间内。晏婴、越石父二人正坐着谈论什么,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高纠走进屋门,向晏婴拱手施礼道:“启禀大人,房屋拆建已经完工。请问大人何时搬回老宅?”
  “什么?已经完工啦?”晏婴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正是。”高纠答道。
  “可是一如旧样?”晏婴又问。
  “正是。”高纠答道。
  “好啊!高先生,你数月来辛苦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办。”晏婴说道:“大人,有何事要办?”高纠问道。
  “请你去把此次拆建涉及到的十几家邻居都请到这里来,就说他们的老邻居晏婴请他们来,有话要和他们说!”晏婴吩咐道。
  “遵命!”高纠答应一声,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当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晏婴所住的房间里,坐满了晏婴派高纠请来的老邻居。人们正七嘴八舌地相互倾诉着数月来的遭遇。
  “张嫂,你家总还不至于像我家那样,在城墙边上搭草棚吧?你家亲家家里院大房多呀!”
  一位中年妇女向另一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女问道。
  “他二婶,这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比串亲戚啊!日子一长,亲家的脸色也不好看啊!”那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女答道。
  “唉,你们两家好歹还都留在城里,而我家无路可走,只好回到乡下老家,在两间早已塌了半边墙的破房里,冻了整整一冬啊!” 一位中年男子插话道。
  “大侄子,你住在乡下,怎么知道今天这里有事啊?”一位老者问那位中年男子。
  “王老伯,我是听说晏大人正在给咱们重建旧宅,今天进城来看看建好了没有,正好碰上高先生,就到这里来了。”那位中年男子答道。
  “咱们祖祖辈辈都是住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却把咱们赶走了。这拆了建、建了拆、拆了又建,听说全是国君的馊主意!”一位年轻男子大声地发着牢骚。
  “小伙子,没凭没据的,可不许胡说八道啊!”那位被称为“王老伯”的老者喝止了那位年轻男子。
  “茶水来喽!”随着话音,李垚提着一只大壶走了进来。
  秀姑双手托着一摞碗,紧跟在李垚身后走了进来。
  “叔叔、伯伯、婶子、大娘,都口渴了吧?快喝口热茶吧!”秀姑笑嘻嘻地向大家打着招呼。
  “老伯,这第一碗茶给您!”李垚从秀姑手上取下一只碗,倒了多半碗茶水,递给了那位被称为“王老伯”的老者。
  “大娘,这第二碗茶给您!”李垚一碗一碗地倒着茶、递着茶。
  正在此时,晏婴、高纠走了进来。
  “晏大人来了!”
  “晏大人来了!”
  屋里的人们低声传递着晏婴到来的讯息。
  “乡亲们,让大家久等了!”晏婴拱手向屋里的人们施了一礼,然后大声说道,“今天,晏婴请乡亲们来,是想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的房、我家的房,咱们大家的房子、院子,都已经按原来的样子建好啦!去年,为了给晏婴扩大宅院,拆了乡亲们的房子,毁了乡亲们的院子,使乡亲们流离失所,给乡亲们带来了极大痛苦。这都是晏婴的过错!我在这里向乡亲们认错、赔罪了!”
  说到这里,晏婴又向人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有句谚语说得好:‘不要选择住宅,唯有选择邻居。’你们大家和我晏家一样,早已选好了自己的邻居,而违背这种选择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做非礼的事,小人不做不吉祥的事,这是古代留下来的制度,我敢违背它吗?现在,遵照国君的命令,已经按照老样子,为大家盖好了新房子、建好了新院子,请大家搬回去住吧!你们明天就搬,我家也明天就搬,咱们大家都搬回去住,还作好邻居,永作好邻居!大家说说看,这样好不好啊?”
  “好!”
  “好哇!”
  “太好啦!”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人们一直神情专注地听着。此时此刻,听到晏婴说让大家明天就搬回去住,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乡亲们,乡亲们!”看到这群情激动的场面,晏婴也显得有些激动,“我还要告诉大家,在大家搬回去住以后,我会派人按各家的人口,分别给各家送去一定数量的钱粮,作为对大家所受损失的一点儿补偿。这也是国君的命令!”
  “好!”
  “好哇!”
  “国君万岁!”
  数日后的一天中午。
  晏婴家已经恢复原样的大院内。
  越石父穿戴一新,正站在客厅门外。
  客厅中摆着一桌宴席。
  晏婴从客厅内走出来,向越石父拱手施礼,将其迎进客厅,让于上座。
  晏婴坐在越石父右侧座位。
  高纠坐在越石父左侧座位。
  晏婴举杯向越石父敬酒。越石父也举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高纠举杯向越石父敬酒。越石父也举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接着,又是晏婴敬酒。
  看到晏婴、高纠二人轮番敬酒,越石父显得十分高兴。
  “越先生,今天晏婴为先生举办了‘醮礼’,先生再也不会与晏婴‘绝交’了吧?”晏婴微笑着问道。
  “不会,不会,石父再也不会与大人绝交了!”越石父闻听晏婴之言,连忙答道。
  “好啊!晏婴与越先生永远都是好朋友了!”言毕,晏婴哈哈大笑。
  越石父、高纠二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阳春三月。气候宜人。
  一天上午。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景公看了看左右两班,面带微笑,高声说道:“诸位爱卿,晋国使者昨晚莅临齐都。寡人已派人安排晋使在馆驿住下,并探明来意。据说,晋使此来,一是纳聘,二是要正式通知寡人,晋国将于下月派大臣韩起来齐迎亲。寡人想听听诸位爱卿的意见,我国应派何人送亲为好?”
  众大臣闻听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最后,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晏婴身上。
  晏婴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那韩起乃晋国主政大臣,百官之首、国君之宠也。若晋国派韩起来齐迎亲,按礼数来说,我国应派一名与韩起地位相当的大臣赴晋送亲才是。也就是说,臣身为齐国之相,派臣送亲比较恰当。但是,日前赴晋议亲即是臣也,此次送亲以换一人前往为好。”
  “诚如相国之言,但应换谁前往为好呢?”景公问道。
  “主公,臣举荐一人,必可当此大任!”晏婴胸有成竹地答道。
  “相国请讲!”景公闻言,显得非常兴奋。
  “主公容禀,”晏婴先施一礼,然后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梁丘大夫乃我齐国重臣,为官多年,深明礼数。若派梁丘大夫赴晋送亲,必能不辱使命,且晋国君臣必不会怪我齐国不明礼数也!”
  “梁丘大夫,你可愿意赴晋送亲?”景公微笑着问道。
  梁丘据见问,喜不自胜,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笑着答道:“承蒙主公重托,微臣愿意前往!”
  “臣等愿随梁丘大夫前往!”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见状,一齐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请求准与梁丘据同行赴晋。
  “哈哈哈哈!”景公笑道,“梁丘大夫是去送亲,又不是去打仗,就不劳你们三位同往了!”
  “是!”田开疆等三人闻言,似乎有些不悦,嘿然而退。
  景公高声言道:“诸位爱卿,赴晋送亲之事,寡人就拜托梁丘大夫了!等一会儿晋国使者来见,寡人就以此告之。”
  “请晋国使者进殿!”在景公的示意下,景公身边的内侍向大殿门口的内侍下达了命令。
  “请晋国使者进殿!”守在大殿门口的内侍朝殿外高声传达着命令。
  初夏四月的一天上午。阳光明媚。
  临淄外城南门外。人山人海。送亲的乐声婉转而又凄凉。
  在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朝中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景公夫妇亲自出城为将要远嫁晋国的女儿莲莲送行。
  身着盛装的莲莲伏在母亲怀中,边哭边诉,早已成了一个泪人儿。
  景公夫人一手搂着女儿的纤腰,一手抚摸着女儿的肩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低声劝说着。
  站在一旁的景公连声叹息,并不时用布巾揩抹着泪眼。
  梁丘据站在景公身边,似是在劝慰着景公。
  “尊贵的君王,外臣一行该启程了!”韩起上前,向景公拱手施礼道。
  “韩大人,请您代寡人禀明晋君,小女少不更事,万望多加呵护!寡人拜托了!”景公向韩起拱手还礼道。
  “儿啊,为人之妇,贤惠为上。我儿侍奉国君,母仪晋国,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啊!”景公夫人放开怀中的莲莲,怜爱地再次叮嘱道。
  在两名陪嫁侍女的搀扶下,泪流满面的莲莲朝早已备好的迎亲马车走去。
  忽然,莲莲挣脱了两名侍女的搀扶,转身朝景公夫妇跑去。到了景公夫妇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娘!孩儿此去晋国,远隔万水千山,怕是今生难得再见爹娘之面。爹娘大恩大德,容儿来生再报!今日惜别,请二老再受孩儿一拜!”莲莲泣不成声,一连磕了三个头。
  “儿啊!快起来,快起来!”景公夫妇见状,连忙把莲莲搀扶起来,又交到两名陪嫁侍女的手上。
  在两名陪嫁侍女的搀扶下,莲莲朝迎亲马车走去,一步一回头,并嘶声呼喊着:“爹!娘!多多保重!”
  在送行的人群中,晏婴面对此情此景,已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冲开闸门,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唉,”望着莲莲渐行渐远的背影,晏婴低声叹息,并自言自语道,“让这样一个弱女子担起齐晋交好的重任,实在是难为她啊!”
  
 第六章 二桃杀三士
  仲夏五月的一天上午。
  临淄城北门外。
  在两名携带兵器的差役陪同下,弦章正站在门边,翘首望着北方。
  “大人,您都在这儿等了整整两天了,还没把晏相国等到。您说晏相国今天能回来吗?”两名差役中年纪较大的一位问道。
  “唉!晏相国出去的时候曾经对我交待,说他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能回来。到今天,他已经走了整整半个月了啊!”弦章把头低下,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那位年纪较大的差役。
  正在此时,两名差役中年纪较轻的那位一边用手指着北方,一边向弦章大声禀报:“大人,您看!远处来了一辆马车!”
  弦章闻言,连忙抬头望去。
  “那正是晏相国的马车啊!”弦章看到晏婴的马车已在远处出现,不禁高兴得叫出声来。
  在四名携带兵器、骑在马上的差役护卫下,晏婴的马车渐行渐近。
  待晏婴的马车行近,弦章连忙迎上前去。
  “吁!”李垚一见弦章到来,连忙勒住缰绳,把车停下,并向车中的晏婴大声禀报,“大人,弦大人来了!”
  李垚跳下马车,然后搀扶晏婴走下马车。
  “晏相国,卑职可把您盼回来了!”弦章走近晏婴,拱手施礼。
  “弦大夫,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朝中出什么事了?”晏婴见到弦章,感到十分诧异,一边拱手还礼,一边急切地问道。
  “相国,朝中确实出事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前,主公最宠爱的婴姬夫人得急病死了。主公十分伤心,坐守在婴姬夫人的尸体旁,不吃不喝,只知哭泣。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尸体岂能久放?卑职和睢英、鲍健等几位大夫见此情形,既担心主公的身体不要拖垮了,又担心婴姬夫人的尸体不要腐烂变臭了,于是再三劝说主公节哀,尽早将婴姬夫人入敛、安葬。但是,主公对谁的话都不听,不但不听,还把我们都训斥了一顿。卑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相国身上。卑职已经在此等了两天,今天终于把您等回来了!您快劝劝主公吧!”弦章言毕,再次向晏婴拱手施礼。
  “好,好,我劝劝主公!但是,我该怎样劝才好呢?”晏婴一边答应着,一边思索着,“弦大夫,我看不如这样吧:你也上我的车,咱们两个一路走着,一路商量着,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你看好吗?”
  “如此甚好!”弦章答道。
  齐宫内宫院内。
  睢英、鲍牧、田乞、梁丘据、裔款等朝中大臣和十余名手持符节的四临诸侯国的使节都在场,正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晏相国来啦!”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听到喊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院门口望去。只见晏婴已经走进院内,正朝人群走来。
  “晏相国,您可回来了!您快去劝劝主公吧!”鲍牧迎上前去,向晏婴拱手施礼,并急切地说道。
  “亲家,大家可把你给盼回来了!”睢英向晏婴拱手施礼道。
  晏婴来不及一一答复众人,一边向众人拱手还礼,一边对正站在旁边的一名内侍说道:“快带我去见主公!”
  “遵命!”那名内侍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带晏婴朝客厅走去。
  齐宫内宫客厅中。
  昔日歌舞场,今成停尸房。
  婴姬的尸体停放在就地铺着的一张大席上,除一身衣服外,未盖布帛。
  景公坐守在婴姬的尸体旁,一边低声哭泣,一边喃喃地叨念着:“爱姬呀爱姬,你年轻貌美,聪明伶俐,曾给寡人带来多少欢乐啊!如今,你年方花信,可不能就这样离寡人而去呀!呜呜呜!呜呜呜!”
  晏婴在那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不禁蹙了蹙鼻子,皱了皱眉头。
  那名内侍快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主公……”
  “谁让你们又来啦?快给寡人滚出去!”景公听见有人来,也不抬头看看是谁来了,便把手一挥,厉声喝道。
  那名内侍听到景公的训斥,吓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主公,臣晏婴巡视归来,前来给主公请安!”晏婴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高声说道。
  “哦,原来是先生啊!”听到晏婴的声音,景公这才抬起头来,满脸倦容,睁开已显红肿的双眼,望着晏婴。
  齐宫内宫院内。
  弦章率领四名差役从外面抬进来一口棺材,放在人群旁边。
  在场众人看看弦章,又看看那口棺材,但谁也看不明白。
  齐宫内宫客厅中。
  晏婴仍在跪着和景公说话。
  “臣一回来,就听说婴姬夫人病了,连忙赶来问候。不知婴姬夫人现在病情如何?”晏婴明知故问。
  “这不嘛,”景公用手指着婴姬的尸体,语带哭腔地说道,“今天都已经第四天了,可她却连一口气都没喘啊!”
  “主公勿忧!臣刚才进宫时,看见门外来了一名巫师和一名医生。他们都说:‘听说婴姬夫人病危,自愿请求允许为她救治。’”
  “什么?先生是说婴姬的病还可以救治吗?”景公闻言,破啼为笑,连忙问道。
  “客人自称他们都是良医呀!主公,不妨让他们试一试?”晏婴试探性地问道。
  “好,好啊!就请他们进来试一试吧!”景公一边高兴地回答,一边站起身来,看到晏婴还在地上跪着,连忙说道,“先生快快请起!”
  “臣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然后神情严肃地对景公说道,“主公,等一会儿巫师和医生进来为婴姬夫人救治,将有祭祀鬼神之类的事情要做,恐怕会对您不利。您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暂时回避一下,去洗洗澡、吃点饭。您看好吗?”
  “好,好,寡人这就去洗澡、吃饭!”景公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转身离去。
  看到景公高兴地离去,晏婴连忙走到正站在一旁的那名内侍身边,低声吩咐道:“你快到院里去,请弦章大夫带人进来!”
  “遵命!”那名内侍一边答应着,一边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那名内侍就带着弦章和四名抬着棺材的差役走了进来。弦章等人蹙鼻皱眉,似是难以忍受屋内的恶臭之气。
  “相国……”弦章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似是想要说什么。
  “嘘——”晏婴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弦章等人不要说话。
  那四名差役的手脚十分麻利,不一会儿就将婴姬的尸体连同枕头一起装入棺材,然后把棺盖盖好。
  晏婴见棺敛完毕,也不说话,只将右手抬起,朝弦章等人作了个“快点抬走”的手势。
  看到晏婴的手势,弦章连忙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带着四名抬着棺材的差役走了出去。
  “你去看看主公洗完澡、吃完饭没有。等主公洗完、吃完之后,你马上来通知我,我好去向主公禀报!”晏婴对正站在一旁的那名内侍低声吩咐道。
  “遵命!”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刚刚洗完澡、吃完饭,气色已有好转,此时正坐在书案后面,和坐在右侧座位的晏婴谈话。
  “先生,快说说巫师和医生为婴姬救治的情况吧!”景公面带微笑,目光中充满期待和希望。
  “启禀主公,巫师和医生采取了各种手段,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有把婴姬夫人救过来。据他们说,婴姬夫人已经死去三四天了,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确实救不活了。于是,臣就派人将婴姬夫人的尸体入棺殡敛了。此乃大事,臣不敢不向主公禀报!”晏婴说完,恭恭敬敬地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景公闻言大怒,神情严肃地对晏婴说道:“先生!您借口巫师和医生为病人治病,要寡人离开,而不让寡人在现场观看。后来,您将寡人爱姬入棺殡敛,又不让寡人知道。寡人这当国君的,岂不是徒有虚名吗?!”
  “主公息怒!”晏婴向景公再次拱手施礼,然后严肃而又从容地答道,“恕臣直言: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个世人皆知的道理。为何唯独主公不明白这个道理呢?臣曾经听说过:‘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现在,主公做得不对,如果顺着主公之意去做,就是跟着主公一起去做邪僻的错事啊!从前,我们的先君桓公因任用管仲而霸,因宠信竖刁而灭。如今,主公您薄于大臣之礼而厚于宠妾之哀,婴姬夫人的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却不让入棺殡敛,还整日啼哭,不理朝政,这样做对吗?臣身为相国,若崇君之行,则不可以导民;若从君之欲,则不可以持国。更何况,臣还曾听说过,尸体腐烂了而不入敛,叫作羞辱尸体;尸体变臭了而不出殡,叫作陈设腐肉。主公,您违背圣明君王的本性,做百姓非议之事,而将婴姬夫人置于陈尸受辱的地步,这是很不应该的啊!”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直到晏婴说完这番话,他才吞吞吐吐地表示:“先生,寡人确实不明白这么多道理啊!既然如此,那就按先生的意见办吧!”
  晏婴见景公似有所悟,便不再继续责备景公,而是鼓励道:“既然主公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那就好啊!现在,我们齐国的朝中大臣和四临各诸侯国派来参加吊唁的使节都正在院里等候您。您出去跟他们见见面吧!不过,您哭是哭,但一定要节哀啊!”
  “好,好。”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身来。
  盛夏六月的一天上午。
  齐宫大殿门外房檐下。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席地而坐,正在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
  齐宫大殿内。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君臣正在议事。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殿来。
  那名内侍径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启禀主公,楚国使者中大夫靳尚在宫外求见!”
  “什么?楚国使者求见?”景公闻听楚使到来的消息,先是一愣,但是马上就定下神来,“快,快请楚使进殿!”
  “遵命!”那名内侍一边答应着,一边拱手施礼,然后转身快步朝殿外走去。
  齐宫大殿门外房檐下。田开疆等三人仍坐在那里谈笑着。
  在齐宫内侍的带领下,手持符节的楚使靳尚正匆匆地向齐宫大殿门口走来。
  “你是什么人?胆敢闯我齐宫!”田开疆见有陌生人到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古冶子、公孙捷也止住了谈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启禀三位将军,此乃楚国使者靳尚靳大夫。小人奉主公之命,带他进殿晋见主公!”那名内侍一边拱手施礼,一边向田开疆等三人解释着。
  “楚国大夫?那你到我们齐国干什么来啦?”古冶子一边上下打量着靳尚,一边厉声问道。
  “靳尚是为楚齐两国交好而来。”靳尚一边朝田开疆等三人拱手施礼,一边答道。
  “楚国乃蛮夷之国,也配与我们齐国交好?”公孙捷瞪着双眼,大声说道。
  “将军有所不知,”听到刺耳之言,靳尚并未生气,而是面带微笑,从容答道,“我们楚国襟三江而带五湖,地方千里,粟支数年,足食足兵,乃一大国也。若与我们楚国交好,齐国将可得名获利……”
  “嘟!给我住口!”还没等靳尚把话说完,田开疆就怒不可遏地指着靳尚的鼻子叫了起来,“区区楚国,何足道哉!我们弟兄三人亲提雄兵,把你楚国夷为平地,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来人哪!”古冶子朝守在大殿门口两旁的武士们高声喊道,“把这个口出狂言的楚国人给我推出宫外砍了!”
  齐宫大殿内。
  “楚使为何还不进殿?”正在等候楚使的景公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晏婴听到大殿门外人声嘈杂,情知有异,便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待臣出去看一下!”
  “好吧!”景公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晏婴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齐宫大殿门外。
  晏婴刚一走出大殿门口,便看到两名手持兵刃的武士,正押着一名手持符节的男子朝宫门口走去。
  “站住!站住!快给我站住!”晏婴见状,惊讶万分,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跑步向前追去。
  听到身后晏婴的喊声,两名武士停下了脚步,其中一名松开靳尚的一只胳膊,转过身来,向晏婴拱手施礼,问道:“晏相国,您可是在叫小人么?”
  “正是!”晏婴应了一声,又朝另一名武士喝道,“你还不赶快松开!”
  那名武士见晏婴到来并已动怒,只好松开了靳尚的另一只胳膊。
  靳尚听见武士称呼“晏相国”,知是晏婴到来,这才转过身来。
  “楚使靳尚拜见晏相国!”面色苍白的靳尚稍微定了定神,这才向晏婴拱手施礼。
  “靳大使,晏婴正在朝中议事,未及亲迎大使进殿,让大使受惊了,还望大使恕罪!”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向靳尚拱手还礼。
  奉命带靳尚进殿的那名齐宫内侍,刚才被田开疆等三人吓得躲在一边直发抖,现在见晏婴到来,这才快步走到晏婴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晏婴向那名内侍问道。
  “相国,事情是这样的……”那名内侍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一边用眼睛朝田开疆等三人站立的方向望着,一边把嘴巴凑到晏婴耳边,低声报告着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
  听完那名内侍的报告,晏婴对靳尚说道:“靳大使,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派人送大使到馆驿歇息一下,等一会儿退了朝,我再去馆驿看望大使,为大使摆酒压惊。”
  “如此甚好,那就多谢晏相国了!”靳尚的脸色已恢复正常,见晏婴如此说,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言毕,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
  晏婴正站在景公面前,向景公禀报着刚才在大殿门外发生的一切。
  “主公,刚才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晏婴禀报完毕,向景公拱手施礼。
  正在此时,田开疆等三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晏婴身边。他们对坐在君位的景公视而不见,更不用说行君臣之礼了。
  “我们弟兄已经决定把那个楚国人砍了,你为什么要把他放了?你说!”田开疆怒目圆睁,用手指着晏婴的鼻子,厉声责问道。
  “三位将军息怒!”晏婴环视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田开疆等三人,微微一笑,从容答道,“三位将军想必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楚国派靳大夫到我们齐国来,并不是来向我们宣战的,而是来和我们言和、交好的。三位将军不妨想想看,楚使独自一人来到齐国,我们齐国人多势众,要想抓住他、杀掉他,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但是,这样一来,不仅会得罪楚国,如果让其他诸侯国知道了,还会落下万世笑柄啊!”
  田开疆等三人闻听晏婴之言,一时语塞,但仍气呼呼地站在晏婴身边。
  晏婴见田开疆等三人不再出声,便转身面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那楚国虽远居蛮夷之地,但也是黄帝后裔啊!近年来,楚国日渐强盛,自相继吞灭陈、蔡两国之后,更成了我齐国之近邻,屡有楚兵扰我边境。此次楚使来齐,说是与我交好,恐怕也是来探我虚实的。臣以为,为了齐国百姓,为了齐国振兴,我们切不可树此强敌,而应以睦邻为上。臣愿亲赴楚国,向那楚国君臣晓以利害,使其放弃扰齐之举、灭齐之心,真正与我言和、交好。请求主公恩准!”
  还没等景公开口,田开疆等三人就咆哮起来。
  “你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古冶子指着晏婴的鼻子质问道。
  “主公!你给我一万精兵,我们弟兄三人亲自出马,誓把楚国铲平!”田开疆连礼也不行,便冲着景公大声喊道。
  “齐国人都瞎了眼,怎么会找你这么个矬子为相!”公孙捷也指着晏婴的鼻子叫道。
  晏婴面不改色,昂然而立。
  梁丘据、裔款二人以袖掩口,似在窃笑。
  其余众大臣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景公见状,再也沉不住气了,于是高声喝道:“你们三个不要在此喧哗!寡人认为,相国既出此言,必然胸有成竹。寡人要与相国细细商议使楚之事。你们三个先退下去吧!”
  “哼!”田开疆等三人见景公命他们下去,显得很不高兴,也不向景公行礼、告辞,仅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转身朝殿外走去。
  “这个矬子此番使楚,要是折了我们齐国气概,他一回来,咱们就把他砍作肉泥!”古冶子一边朝外走着,一边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愤愤地同田开疆、公孙捷说着狠话。
  一天上午。
  楚国境内的一个小村庄。
  村边大路上,停着晏婴一行车马。
  虽然时值仲秋季节,但是南国的气候仍很炎热。路上行人都还穿着夏季的单衣,或打着赤膊。
  李垚见有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汉手提一篮桔子迎面走来,连忙跳下马车,上前拱手施礼,笑着问道:“老伯,跟您打听一下,到郢城还有多远啊?”
  那位老汉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李垚和晏婴一行车马,朗声答道:“到郢城?不远了!还有百十里路,你们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到了!”
  “多谢老伯!”李垚向那位老汉再施一礼。
  与此同时。
  楚宫大殿内。
  楚君灵王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诸位爱卿,”灵王对群臣说道,“据探马来报,齐国使臣明天就要到了。寡人听说,那齐使晏婴乃齐之相国,身虽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但是,当今海内诸国,唯我楚国最强。寡人欲羞辱晏婴,以张我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
  中大夫靳尚向灵王拱手施礼、奏道:“主公,那晏婴乃一贤士也,知书达礼,见多识广,处事机敏得体,口才无人能比。他此番使楚,是专为两国言和、交好而来。我们楚国乃一泱泱大国也,理应以大国风度礼貌待之,万万不可羞辱于他,以免自取其辱也!”
  “寡人之意已决,大夫毋须多言!”灵王驳回靳尚,又朝群臣问道,“卿等有何妙计?”
  太宰薳启疆向灵王拱手施礼、奏道:“主公,以臣之见,正是因为那晏婴处事机敏,善于应对,所以我们仅以一言一事,是难以羞辱他的。而要达到羞辱他的目的,就必须一步一圈套,一处一陷阱,步步圈套,处处陷阱,令其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以一一妥善应对。”
  “寡人愿闻其详!”灵王听罢薳启疆之言,显得十分兴奋。
  “主公容禀!”薳启疆向灵王又施一礼,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第一步:臣今夜派人,到晏婴必经的郢城东门,在城门旁边另凿一个高五尺、宽二尺的小洞。待明日晏婴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令其从小洞钻入……”
  “妙!妙啊!实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还没等薳启疆把话说完,灵王就连声称“妙”,并鼓掌大笑起来。
  次日上午。
  楚都郢城东门。
  城门紧闭。只有四名身材高大、手持兵器的楚兵在城门两侧站岗。
  晏婴一行车马在城门前不远处停下。
  “启禀大人,郢城已到,但城门紧闭!”走在晏婴马车前面的一名骑马的齐兵从城门口返回,向坐在马车上的晏婴施礼、禀报。
  “什么?城门紧闭?”晏婴闻言,感到大惑不解,“李垚,我们过去看一下!”
  在李垚的搀扶下,晏婴下了马车。然后,李垚紧随晏婴身后,朝城门口走去。
  到了城门口,李垚上前,向一名守门楚兵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小兄弟,我们是齐国派来的使者,这位就是我们的晏相国,请你快把城门打开,好让我们进去!”
  那名楚兵一边鞠躬还礼,一边打量着晏婴一行,然后说道:“你们就是齐国使者?实在对不起,城门不能开!我家大人有令,齐国使者来到郢城,只能从那边的小门进!”
  晏婴、李垚二人顺着那名楚兵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果然看见城墙上开着一个高约五尺、宽约二尺的“小门”。
  “我的娘啊!这哪里是什么‘小门’啊,简直是狗洞!”李垚趴在“小门”口朝里边望了望,不禁大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面对这种情况,晏婴不恼反笑。
  “大人,怎么办?”李垚急切地问道。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把城门打开!”晏婴一边回答,一边朝城门口走去。
  晏婴走到刚才那名楚兵面前,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地说道:“这位小兄弟,请你速去转告你家大人,就说:我们齐国使者出使列国,如果到了人国,就从人门进;只有到了狗国,才从狗门进。不知楚国是人国,还是狗国?”
  “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去禀报!”那名楚兵向晏婴鞠躬还礼,然后快步朝城门旁边那个“小门”走去。
  “哈哈哈哈!”看着那名楚兵猫着腰钻进那个“小门”,晏婴、李垚一齐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两扇城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门开处,走出数名楚兵。其中为首的一名军官模样的楚兵径直朝晏婴走来。
  “您就是齐国使臣晏相国晏大人吧?”那名军官模样的楚兵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问道。
  “正是。”晏婴拱手还礼、答话。
  “小人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打开城门,欢迎晏大人一行来到郢城。请!”那名军官模样的楚兵一边说着,一边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看来,楚国还是人国,而非狗国啊!哈哈哈哈!”笑毕,晏婴对那名军官模样的楚兵说道,“那就有劳小兄弟你在前面带路,我们直奔楚宫去见你家国君!”
  “小人遵命!”那名军官模样的楚兵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朝城门内走去。
  在李垚的搀扶下,晏婴登上马车。
  晏婴一行车马缓缓驶进郢城东门。
  郢城城内。
  街道宽畅,路面平坦,市井稠密,商贾云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同齐都临淄相比,乃是别有一番景象。
  “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晏婴坐在马车里,从身边敞开的车窗向外面观看,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喜,不觉赞叹出声。
  正在此时,忽然从前方传来车马驶近的声音。
  “大人,一辆大型战车迎面驶来,咱们怎么办?”李垚见状,连忙侧身向晏婴请示。
  “靠边停下,暂且避让!”晏婴果断地命令道。
  “靠边停下!”李垚向随行人员大声传达着晏婴的命令。
  晏婴一行车马靠街道右侧停下了。
  迎面驶来的大型战车在继续行驶到与晏婴一行车马相距不足十步远的地方,也停下了。这时,晏婴一行才看清:来的不是一辆战车,而是前后两辆,并且每辆战车上各站着四名武士,一个个身材高大魁梧,盔甲整齐鲜明,手持大弓长戟,双目平视前方,状如天神,十分威武。
  在战车停稳后,从前面一辆战车上跳下一名武士,径直朝晏婴乘坐的插着符节的马车走来。
  “请问,车内坐的可是齐国使臣晏相国晏大人吗?”那名武士在距离晏婴的马车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朝坐在车夫座位上的李垚鞠躬施礼,大声发问。
  “正是。”李垚见问,连忙跳下马车,拱手还礼、答话,并反问道,“请问,可有什么事情吗?”
  “小人奉我家国君之命,特来迎接晏大人入宫!”那名武士朝李垚再施一礼,毕恭毕敬地答道。
  晏婴在车内早已听到、看到车外的一切,于是把马车门帘一挑,在李垚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那名武士见晏婴走下马车,连忙上前一步,鞠躬施礼道:“晏大人,小人奉我家国君之命,前来迎接大人入宫,请大人上小人的战车吧!”
  “多谢你家国君!”晏婴拱手还了一礼,又顺着那名武士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前边停着的两辆战车,这才神情严肃地对那名武士说道:“这郢城乃是贵国之都,想必不会有劫匪贼寇吧?晏婴今天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又不是打仗,用这么多战车、武士干什么呢?我们已经有人带路了,请将军快快退下吧!”
  “这……”那名武士似乎还想说什么话,表情十分尴尬。
  “李垚,我们走我们的!”晏婴不再理会那名武士,一边说着,一边在李垚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驾!”随着李垚的一声吆喝,晏婴一行车马又向前行进了。
  楚宫大殿高大雄浑,极为壮观。
  大殿门口台阶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楚国太宰薳启疆,另一个是中大夫靳尚。二人见手持符节的晏婴已走近大殿,连忙走下台阶迎接。
  “晏相国,靳尚欢迎大人来到楚国!”靳尚迎上前去,向晏婴拱手施礼,并向晏婴介绍,“这位是我们楚国太宰薳启疆薳大人!”
  “多谢靳大夫!”晏婴先向靳尚拱手还礼,又向薳启疆拱手施礼道,“久闻薳太宰大名,幸会,幸会!”
  薳启疆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道:“晏相国贤名闻于列国,薳某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我家主公听说相国到来,非常高兴,特派薳某在此迎候。请!”
  “多谢薳太宰!”晏婴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跟着薳、靳二人向殿内走去。
  楚宫大殿内。
  楚灵王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外臣晏婴奉寡君之命,特来拜见大王!”晏婴走近灵王,跪地叩头。
  “齐使请起!”灵王说道。
  “多谢大王!”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手持符节,凛然而立。
  “齐使,寡人问你:齐国是不是没有人材啊?”灵王问道。
  晏婴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回禀大王,齐国乃海岱间一大国也,鸡犬之声相闻,绵延千里不绝。仅临淄一地就有三万户人家,行者摩肩,立者接踵。如果人们都展开衣袖,就能遮住太阳;如果每个人都挥洒一把汗水,就会像下了一场大雨一样。怎么能说齐国没有人材呢?”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派你这样的人出使我们楚国呢?”灵王又问。
  “大王容禀,”晏婴闻言,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微微一笑,侃侃而答,“大王有所不知,我们齐国派使臣出使列国是有规矩的。哪个国家的国君贤明,就派贤明的使臣出使哪个国家;哪个国家的国君不肖,就派不肖的使臣出使哪个国家。晏婴最不肖,所以就派晏婴出使楚国了。”
  “先生,请不要再说下去了!”灵王听了晏婴的回答,感到有些羞愧不安,不得不改变口气,对晏婴说道,“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坐下和寡人说话吧!”
  “外臣多谢大王!”晏婴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在指定的座位坐下。
  灵王和晏婴正在谈话。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殿来。
  那名内侍走近灵王,先施一礼,然后低声禀报道:“启禀大王,郢郊桔黄,数名郊人来献新桔!”
  灵王听了,十分高兴:“好啊!你拣些最好的端进来,寡人正好与晏先生解渴!”
  “遵命!”那名内侍拱手施礼,转身出殿。
  不大一会儿,那名内侍端进一大盘黄澄澄的桔子来,轻轻地放到灵王面前的长案上。
  “晏先生,请你先品尝一下!”灵王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那名内侍闻言,连忙从盘中取出一个桔子、一把小刀和一块布巾,一起放到晏婴面前的桌上。
  “多谢大王!”晏婴见灵王先倨后恭,也很高兴,一边口中称谢,一边拱手施礼,然后拿起桌上的桔子,只用布巾擦了擦,便向口中送去。
  看着晏婴津津有味地吃着桔子,灵王微笑不语,朝中大臣们也大都掩口窃笑。
  待晏婴吃完桔子,灵王这才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先生,齐国人是不是从来没有吃过桔子啊?先生为何不用小刀剖开桔皮,竟然连皮一起吃了呢?”
  晏婴见问,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回禀大王,外臣曾经听说过:‘受君之赐,瓜桃不削,桔柚不剖。’今蒙大王之赐,和接受寡君之赐是一样的啊!大王没有下令剖开桔皮,外臣怎敢不连皮一起吃呢?确实不是外臣无知啊!”
  “哦,原来如此!”灵王听罢晏婴一番话,不禁肃然起敬,“寡人久闻先生知书达礼、博学多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时已近午,寡人欲设酒宴,与先生边饮边谈,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多谢大王美意!”晏婴闻言,连忙拱手施礼、称谢。
  灵王君臣与晏婴正在饮酒。
  灵王与晏婴互敬共饮,边饮边谈,气氛十分融洽。
  忽然,四名楚国武士簇拥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匆匆走进殿来,径直走到灵王面前。
  其中一名武士向灵王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大王,小人等抓住一名盗贼,特来禀报大王,听候大王发落!”
  “小人冤枉啊!”那个被绑之人大声喊冤。
  晏婴听到喊声,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被绑之人不是别人,而是李垚,不觉暗自吃惊。
  “此贼所犯何罪呀?”灵王放下手中的酒杯,向那名武士厉声问道。
  “回禀大王,他盗窃宫中金壶一把,被小人等人脏俱获!”那名武士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身旁另一名武士手中捧着的一把金壶。
  “小人被他们拉去吃酒,确实没有偷壶!那是他们栽赃陷害!大王可要明察啊!”李垚朝灵王大声喊道。
  “此贼何处人氏啊?”灵王并不理会李垚的喊声,而是继续向那名武士发问。
  “回禀大王,他是齐国人!”那名武士高声答道。
  “齐国人?”灵王脸上似有难色,转身向晏婴问道,“先生,你看该如何发落啊?”
  “小人是冤枉的!大人可要为小人作主啊!”李垚朝晏婴大声喊道。
  晏婴没有理会李垚的喊声,而是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神情镇定地答道:“回禀大王,既是‘盗窃金壶’,又是‘人脏倶获’,那就是真脏正犯,理应推出宫门斩首!”
  “大人!小人跟随大人多年,怎么连大人也不相信小人啊!”李垚闻听晏婴之言,绝望地大声喊道。
  “唉,”灵王叹了一口气,对晏婴说道,“先生出使列国,应带诚实之人才是。若先生所带之人作贼,则先生脸上也不光彩啊!”
  晏婴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言道:“大王容禀,刚才大王赐外臣一桔,现在外臣就以桔论事。外臣曾经听说过,桔树生长在淮南就结出桔,而生长在淮北就结出枳。桔和枳二者之间,仅仅叶子相似罢了,而它们的果实味道却不同。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为淮南、淮北的水土不同啊!”
  灵王很专心地听着晏婴说话,却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脸上一片茫然。
  晏婴指了指面前的李垚,然后话锋一转:“不错,此人是外臣从齐国带来的。他自幼跟随晏婴,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在齐国,他不仅是个‘诚实之人’,而且是个至诚君子,从未有过盗窃行为。为什么他在齐国不盗窃,而今天到了楚国却盗窃呢?是不是就像南桔北枳那样,因齐楚两国水土不同,是楚国的水土使一个原本诚实的人变得善于盗窃了呢?还请大王明鉴!”
  “先生,请不要再说下去了!”听罢晏婴一席话,灵王这才如梦初醒,满脸通红地苦笑着自我解嘲道,“寡人只是想和先生开个玩笑而已,先生何必当真呢?看来,对于像先生这样的圣人,是不能开玩笑的啊!寡人与先生开玩笑,实在是自讨没趣啊!”
  “哦,原来大王是和外臣开玩笑啊!外臣不知这是玩笑,言辞未免激烈,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大王宽恕!”晏婴见灵王自设台阶,便不为已甚,送了灵王一个“顺水人情”。言毕,又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
  “哪里、哪里!”灵王连连摇头、摆手,然后朝面前那几名武士喝道,“还不快快松绑!”那几名武士见灵王有令,那敢怠慢,连忙为李垚松了绑。
  “李垚,还不快谢过大王!”晏婴见状,连忙提醒李垚。
  “小民多谢大王!”李垚迟疑了一下,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遵从晏婴的话,向灵王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随着那几名武士一起退出殿去。
  灵王面带微笑,对晏婴说道:“先生,刚才饮酒时先生向寡人所言之事,寡人完全赞同。请先生回到齐国后,向齐君转达寡人的问候,并请齐君放心:两国不睦,苍生受苦,楚国愿与齐国世代交好,互致岁贡,互不侵扰,若有敌国加兵,两国互相救应。寡人欢迎齐君在方便时来楚作客,并愿在适当时候亲到齐国拜会齐君。先生,如此可好?”
  晏婴闻言,连忙向灵王拱手施礼道:“大王英明!外臣代寡君谢过大王,并期盼大王早日驾临齐国,与寡君共议两国交好大事!此乃两国之幸,苍生之幸也!”
  “好,好,好啊!哈哈哈哈!”灵王连声称好,并放声大笑。
  晏婴如释重负,也随着灵王一起大笑起来。
  深秋季节的一个白天。
  齐宫院内的大树纷纷落叶。
  大殿内。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也在其中。晏婴正站在景公面前,汇报使楚的经过和成果。
  “最后,在臣临行之前,那楚王备了一车当地珍稀特产,让臣带回献给主公。这是礼品清单,呈请主公过目!”晏婴将捆好的一卷竹简双手捧起。
  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上前接过竹简,交到景公手中。
  景公打开竹简,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
  “相国此番使楚,果然不负寡人所望,不费一兵一将,就为寡人解除了来自南方的威胁,并建立了齐楚联盟,真是大功一件啊!”景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晏婴使楚之行大加赞扬。
  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晏婴何才何德,岂敢冒此大功?臣此番使楚,之所以能不辱使命,使我们齐国得名获利,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我们齐国国大力强,楚国素来不敢小看于齐;第二,楚国欲与晋、吴争霸,担心我们齐国乘机攻之,也需要与齐结盟;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主公多年来施行对内强国富民、对外睦邻友好的新政,贤名早已闻于诸侯,主公派臣使楚,正好给了楚王一个向主公表达仰慕之情的机会,所以那楚王仅敢与臣开个小小的‘玩笑’,却不敢得罪于主公啊!”
  “话虽如此简单,但那楚王的步步圈套、处处陷阱,若非相国处事机敏、应对得体,则必受其辱矣!而相国受辱,不就是寡人受辱、齐国受辱吗?”说到这里,景公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相国说到车夫李垚的事情,他为了齐国的尊严而临危不惧,实在令人感佩!寡人想见见他,不知他现在何处?”
  晏婴见问,连忙拱手施礼、答话:“回禀主公,李垚现在宫门之外。”
  “去,派人传李垚来见寡人!”景公对身边的一名内侍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快步向大殿门外走去。
  不大一会儿,李垚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进大殿。
  “小民李垚叩见国君!”李垚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起来吧,起来吧!”景公面带微笑,作了个“请起”的手势。
  “多谢国君!”李垚又叩一头,才站起身来。
  景公一边上下打量着李垚,一边说道:“寡人见过你,并且知道你是晏相国家里的人,只是不知你叫李垚。寡人听相国说,在这次随相国出使楚国期间,你被楚人诬为盗贼,受了委屈,而你临危不惧,维护了齐国的尊严,真是我齐国的好子民啊!你要跟着相国好好干、好好学,将来会成大器的!”
  “多谢国君勉励!”李垚听到景公夸奖,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道谢。
  “好啦,你下去吧!”景公仍是面带微笑。
  “遵命!”李垚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才转身走出大殿。
  景公显得非常兴奋,对群臣高声说道:“诸位爱卿!晏相国此番使楚,为我们齐国立了大功,寡人欲设酒宴为相国洗尘、庆功,你们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多数大臣随声附和。
  “哼!”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然后也不向景公施礼、禀报,便愤然离去。
  望着田开疆等三人离去的背影,景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景公的一切都被在场的梁丘据看在眼里。
  当天晚上。
  梁丘据家客厅里。灯火辉煌。
  梁丘据坐在主位。右首依次坐着裔款、古冶子。左首依次坐着田开疆、公孙捷。五人正在饮酒、议事。
  “算……算这个矬子精明,此番使楚未折我……我们齐国气概,否……否则的话,我真把……把他砍作肉泥!”古冶子的口齿已经有些不清。
  “我们弟兄乃齐邦三杰,论身手,论胆量,哪个不在他晏某人之上,却偏偏还得受他制约!”田开疆说道。
  “国人无眼,致令一个矬子为相,而我等却无用武之地。唉!”公孙捷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啪”地一声重重地蹾到桌上。
  “主公真是偏心!上一次,梁丘大人不远千里送他女儿到晋国去,可回来之后,连个‘谢’字也没听他说过。而这一次,晏某人从楚国回来,却又是‘洗尘’,又是‘庆功’。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呀!”裔款在为梁丘据鸣不平。
  “裔大人、三位将军,咱们不谈这些!来、来、来,大家都满上,梁丘敬大家一杯!”梁丘据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站在旁边的梁丘据家仆人遵照主人之命,分别为五人斟满酒杯。
  “干!”梁丘据带头一饮而尽。
  “干!”裔款等四人也跟着一饮而尽。
  “依我看,咱们总得想个办法把晏某人扳倒才行,否则大家永无出头之日!”公孙捷说道。
  “是啊!梁丘大人乃齐国老臣,德高望重,当个相国也绰绰有余。扳倒晏某人,拥戴梁丘大人为相国,咱们大家才有福可享啊!”裔款说道。
  “既然大家非要谈论这个话题,那梁丘就提醒大家一句:成大事者,须有耐心。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住晏某人,耐心地等待时机。待到抓住晏某人的把柄,方可将其置于死地。”说到这里,梁丘据看了看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然后继续说道,“在抓住把柄之前,最好不要同晏某人发生正面冲突。三位将军上次指着晏某人的鼻子质问,今天又拒不参加主公为晏某人举办的庆功酒宴,都是缺乏耐心、不够冷静啊!你们知道吗?今天,你们三位愤然离朝,主公看了很不高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脸色非常难看啊!”
  “我……我早就看够了他的脸色了!”古冶子说道。
  “他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看?就凭他是国君吗?”半天没有开口的田开疆,一开口就是重话,“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他姓姜的早已‘失民心’,‘失天下’也只是早晚的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齐国百姓,看看说我们田家好的有多少,说他姜家好的又有几个……”
  “田将军,你喝多了!”梁丘据见田开疆已是口无遮拦,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并吩咐自家仆人,“快去叫人来,扶田将军到客房歇息,他喝多了!”
  “是!”梁丘据家仆人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进来三四个彪形大汉,架起田开疆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没喝多!我没喝多……”田开疆挣扎着,喊叫着。
  次日下午。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似是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一名内侍匆匆走进门来,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启禀主公,晏相国到!”
  “快,快请相国进来!”听到晏婴到来的消息,景公两眼一亮,显得非常兴奋。
  “晏相国请进!”那名内侍转身走到门口,朝已在门外等候的晏婴拱手施了一礼,并轻声转达景公的命令。
  “臣晏婴拜见主公!”晏婴匆匆走进门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请坐下说话!”景公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座位。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在指定座位坐下,刚一坐稳,便急切地问道,“主公急召晏婴来见,不知所为何事?”
  “你把门关好,退下吧!”景公对那名内侍说道。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走出房门,并从外面将门掩上了。
  “寡人请先生来,是想和先生商议一件大事。”景公神情严肃地说道。
  “是何大事?”晏婴忙问。
  “除掉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景公以斩钉截铁的语气答道。
  “这……”晏婴闻言,大惊失色,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先生可能毫无思想准备吧?对此,寡人虽已思虑多日,但也是经过昨夜整整一夜再三考虑之后,才下定决心的。”看到晏婴神情错愕的样子,景公连忙解释道。
  “主公为何心生此念?是因为他们横行闾里,或简慢公卿吗?臣愿闻其详。”晏婴回过神来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如果仅仅是简慢公卿、横行闾里,倒也罢了。寡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目中无君,不但常逆寡人之意行事,而且稍不如意便朝寡人吹胡瞪眼,甚至按剑欲拔。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真的会拔剑弑君啊!每思及此,寡人便如芒刺在背,甚至不寒而慄。因此,寡人才决意除掉他们!”景公答道。
  “是啊!”晏婴接过景公的话题,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曾经听说过,圣明的国君所养的勇士,应该是对上有君臣大义,对下有长幼伦常,在国内可以禁止暴力,对国外可以威慑敌军,国家因他们的功绩而获利,臣下也敬服他们的勇力,所以国君给他们以令人尊崇的地位,并增加他们的俸禄。但是,现在主公所养的这三名勇士,对上没有君臣之义,对下不讲长幼伦常,在国内不能禁止暴力,对国外不能威慑敌军,横行闾里,简慢公卿,傲视国君,不尊君命,确实已经成了国家的隐患。所以,主公决意除掉他们,是非常正确的啊!”
  “寡人感到忧虑的是:这三个人,个个都有万夫莫当之勇。派人拘捕他们,恐怕不能成功;派人刺杀他们,恐怕也难以刺中。怎样才能除掉他们呢?寡人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才把先生请来商议啊!”
  “主公勿忧!”晏婴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既然主公之意已决,那么臣当尽力为君图之。臣以为,欲除此三人,不可以力胜,而应以智取。臣将选择适当的时机,采取适当的方式,为君设计除掉心头之患。”
  “如此甚好,寡人无忧,亦无虑矣!”景公闻言,转忧为喜。
  “不过,臣还有两件事要禀明主公。”晏婴说道。
  “何事?”景公连忙问道。
  “第一件事,主公与臣今日所议之事,君臣二人知道就是,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晏婴说道。
  “对,对!”景公点头称是。
  “第二件事,在时机到来之前,主公一定要如常对待田开疆等三人,切不可走露一点儿风声,更不可打草惊蛇。”晏婴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景公笑着答道。
  一日白天。
  临淄城内一条大街上。
  晏婴的马车停靠在大街一侧。
  田开疆等三人的车马迎面飞驰而来,呼啸而过。车马过处,烟尘滚滚,鸡飞狗跳,遍地狼藉。
  “你们算什么‘齐邦三杰’?简直是‘齐国三害’呀!”刚才被撞倒在路边的一名中年男子,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就指着远去的车马,跺着脚大声骂道。
  “老弟,小一点儿声吧!你不想活啦?”一名老者在旁低声劝道。
  “唉!”那名中年男子听从老者的劝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三害’不除,国无宁日啊!”
  “大人,您都看见、听见了吧?”李垚侧着身子,对车内的晏婴说道。
  “我们走我们的吧!”晏婴没有回答李垚的问话,而是对李垚下达了继续前进的命令。
  一日深夜。
  晏婴在一名宫中内侍的带领下,匆匆走进齐宫内宫。到了景公书房门口,二人停下脚步。
  “请相国稍候,待小人先禀报一下。”那名内侍说完,就推门进去了。
  不一会儿,那名内侍就出来了。
  “请!”那名内侍朝晏婴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晏婴进门后,径直朝着端坐在书案后面的景公走去。
  “臣晏婴拜见主公!”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请坐!”景公嗓音沙哑,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了指书案旁边的一个座位。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起身、就座,刚一坐稳,便神情严肃地问道,“主公深夜召臣进宫,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先生,小女莲莲病故了!”景公只说出一句话,便已泪流满面。
  晏婴闻言,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问道:“什么?主公是说莲莲女公子么?”
  “正是啊!”景公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缓缓地答道,“数月前,晋国曾派人来,说是莲莲很受晋君宠爱,已被封为‘少姜夫人’,只是因为年幼想家,终日抑郁寡欢,而且经常啼哭。
  谁想到,牒报今晚送来密信,竟说小女已故,而且晋国派来报丧的使者明后天就会到达临淄。这样大的变故骤然而至,寡人实在想不出应对之策,所以才请先生前来商议啊!”
  晏婴一边专注地听着景公说话,一边留意观察着景公的面部表情,此时才发现:景公双眼红肿,似是已经哭了许久;满脸皱纹,似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万望主公节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语调沉重地说道,“爱女不幸夭亡,慈父不胜哀伤,听到、看到这些,晏婴心里也很难过!臣以为,主公目下所虑者,必是担心齐晋关系受到影响。不知臣言是否?”
  “先生所言极是!”景公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臣便直言建议:待明后天晋使前来报丧时,主公当依礼数善待之;待晋使走后,主公当派一得力大臣,带上厚礼,速往晋国吊唁,并对晋君言道:‘少姜夫人早夭,寡君与君王同悲,所幸寡君尚有宗亲之女若干,希望君王不要抛弃敝邑,尽速派人来敝邑挑选一名宗亲女子,为嫔为嫱,继续侍奉君王。’若晋君应允,则齐晋关系可固;若晋君不允,则齐当谨防晋国来犯也。”
  “先生,难道就没有一条万全之策吗?”
  “主公,两国之事,非一国所能左右。更何况,当今晋强齐弱,左右两国关系的主动权在晋而不在齐啊!”
  “是啊!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景公点了点头,又问道,“依先生之见,此番使晋,派哪位大臣前往为好呢?”
  “主公,按理说,吊唁、说亲,一身二任,派臣前往最为恰当。只是目前齐之大患在君之侧,而不在外。所以臣近期不能离开临淄,而要密切关注朝中之事,相机为主公除去大患。”
  说到这里,晏婴看了看景公。
  景公听晏婴说及此事,会意地点了点头。
  “以臣之见,此番使晋,可派弦章大夫前往。”晏婴略一停顿,然后补充道,“弦大夫虽比晏婴年轻,但也是齐之老臣,忠诚正直,精明干练,定可当此大任。不知主公是否同意?”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景公略带勉强地答道。
  冬去春来。
  转眼又是初秋。
  一日白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花团锦簇,尤以菊花最艳。
  景公在晏婴的陪伴下,正在园中漫步。君臣二人边走边谈,气氛融洽。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花园,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那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启禀主公,鲁国派人来报,说是鲁君亲来朝齐,明日即可到达临淄。”
  “寡人知道了。退下吧!”景公停下脚步,一边答话,一边朝那名内侍摆了摆手。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退下。
  “那鲁君不愿受晋节制,却又惧晋之强,故不得不与寡人结交。这对我们齐国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景公显得很兴奋,笑着对站在身边的晏婴说道。
  “主公所言极是!鲁君来齐,其大夫叔孙婼必定陪同前来,那可是主公娘舅家人,也得招待好啊!”晏婴回应着景公。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景公言毕,哈哈大笑。
  “主公可想好怎样招待了吗?”晏婴微笑着问道。
  “是啊,寡人该怎样招待鲁国君臣呢?”景公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并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向四周张望着。
  “有了!”景公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从隔壁园子探过墙来的一根树枝,高兴地叫了起来,“先生请看,那根树枝乃是寡人果园中一棵金桃的树枝。那棵金桃已生长三十余年,往年只开花、不结果,想不到今年却结了数枚果实,近日刚好成熟。寡人以此难得之物招待鲁国君臣,不是很好吗?”
  “好,好,很好啊!”晏婴一边顺着景公所指的方向望着那根树枝,一边随口答道,忽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面向景公,急切地问道,“主公,听您刚才介绍说,这金桃乃‘难得之物’,是吗?”
  “是啊!先生不妨想想看,偌大一个齐国,仅此一棵金桃,而且生长三十余年,仅今年结果数枚,怎么不是难得之物呢?”景公微笑着答道。
  “诚如主公所言,这金桃真乃难得之物啊!”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对景公说道,“臣欲借此难得之机、难得之物,为主公除掉心头之患!”
  “什么?”景公闻言,不由一愣,但马上便反应过来,也压低声音说道,“如此大事,寡人愿闻其详!”
  “主公容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凑近景公身边,低声禀报着自己的计划。
  景公神情严肃,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就按先生所言办吧!寡人一定全力配合!”景公的声音虽低,但语气十分坚定。
  次日白天。
  齐宫大殿内。欢迎鲁君的宴会正在进行中。
  昔日齐君的座位已改成了相隔不远、呈八字形摆放的两个座位。齐君景公坐在右侧主位。鲁君昭公坐在左侧客位。两位国君面前的桌上都摆着碗筷、美酒和丰盛的菜肴。
  晏婴立于景公右侧。鲁大夫叔孙婼立于昭公左侧。二位分别负责本方有关礼仪方面的事情。
  两位国君频频举杯,互敬共饮,边谈边笑,十分欢洽。
  鲁君带来的十余名文臣武将依次坐在左班。齐国十余名文臣武将依次坐在右班作陪。两国文臣武将虽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随着两国国君的敬酒,互敬共饮,气氛良好。
  二十余名宫中内侍殷勤地为两国君臣斟酒、上菜,如穿梭般忙碌着。
  只有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似是不屑与两国君臣在殿内共饮,带剑立于大殿门外,大声说笑,旁若无人。
  大殿内。宴会上。气氛越来越热烈。
  齐、鲁两国国君已经喝得面红耳赤。
  “主公,臣听说宫中果园金桃已熟,可否派人取来,请两位国君尝鲜、增寿?”晏婴向景公拱手施礼,提出建议。
  “相国所言极是,可派园吏速取金桃来献!”景公高兴地回答。
  “主公,金桃乃天下难得之物,臣当亲往监摘才是。”晏婴向景公请示道。
  “如此甚好!相国监摘,寡人放心!”景公一面笑着回答,一面从身边取出钥匙,递给晏婴。
  “臣当速去速回!”晏婴接过钥匙,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向殿外走去。
  “贤君,”景公朝昭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微笑着说道,“此桃来历,恐怕贤君还不知道吧?”
  昭公见问,连忙拱手还礼道:“寡人孤陋寡闻,还请贤君指教!”
  景公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就容寡人细细道来。那还是寡人先君灵公在世的时候,有一位东海人到齐国来,将一枚巨大的桃核献给寡人先君,并介绍说,此桃产自海外度索山,名叫‘万寿金桃’,又叫‘蟠桃’。寡人先君将其种在果园之中,至今已经生长三十余年了。谁知道,此树枝叶虽茂,却年年都开花,年年不结果。想不到今年终于结出数枚果实。寡人见了,十分珍惜,所以将果园大门上了锁。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派相国前往监摘,取来与贤君共享。”
  “寡人何德,敢与贤君共享难得之物?承蒙贤君厚爱,寡人不胜感激!”昭公听完景公的介绍,忙向景公拱手施礼,并连声称谢。
  齐、鲁两位国君正在说话的时候,晏婴带领一名园吏走进殿来。只见那名园吏双手托着一个大果盘,盘中堆放着六枚金桃,每一枚金桃都是大如饭碗、红如炭火,而且香气扑鼻。真乃珍稀奇异之果啊!
  “启禀主公,金桃已经取到!”晏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那名园吏将果盘托至景公面前,请景公过目。
  “金桃为何只有这么几枚呀?”景公看了看盘中的金桃,向晏婴发问。
  “回禀主公,”晏婴朝景公再施一礼,然后答道,“树上还有三四枚金桃,但是尚未成熟,所以只摘得六枚。”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景公看了昭公一眼,然后对晏婴吩咐道,“就请相国行酒吧!”
  “谨遵君命!”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一杯酒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到昭公桌前,高声致辞,“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
  昭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园吏所托果盘中取金桃一枚而食。
  晏婴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第二杯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到景公桌前,再次高声致辞道:“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
  景公微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园吏所托果盘中取金桃一枚而食。
  “此桃甘美异常,果然名不虚传啊!”昭公吃完金桃,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布巾,一边擦着双手,一边赞不绝口。
  景公吃完金桃,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布巾,一边擦着嘴角和双手,一边微笑着听昭公说话。“只要贤君说好,寡人就高兴啊!”听到昭公赞美,景公十分高兴,一边用手指着叔孙婼,一边对晏婴说道,“此桃乃难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闻于四方,今日又有赞礼之功,应该食桃一枚。”
  “谨遵君命!”晏婴闻言,连忙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一杯酒来,双手捧着,朝叔孙婼走去。
  叔孙婼见状,受宠若惊,连忙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诚惶诚恐地跪地叩头:“尊敬的君王!外臣之贤德,远远比不上晏相国啊!晏相国辅佐君王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功莫大焉。此桃乃天下难得之物,应该赐给晏相国才是啊!晏相国尚未食桃,外臣怎敢食桃呢?”
  “好吧,既然叔孙大夫礼让相国,那就赐你们二位每人酒一杯、桃一枚吧!”景公面带微笑,对晏婴、叔孙婼二人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闻言,连忙跪地叩头。
  “多谢君王!”叔孙婼见景公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非常高兴,再次叩头、称谢。
  晏婴、叔孙婼二人分别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一杯酒,双手捧定,一饮而尽,然后又从园吏所托果盘中各取金桃一枚,这才站起身来,各归其位。
  分坐左、右两班的鲁、齐两国文臣武将们,刚才看到两国国君食桃,便已羡慕得很,此时看到晏婴、叔孙婼二人正津津有味地食桃,一个个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晏婴、叔孙婼二人吃完金桃,分别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布巾,擦干净嘴角和双手,然后将布巾交还内侍。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奏道:“主公,果盘中尚有金桃二枚,主公可否下令,要两国文臣武将论功食桃?”
  “此话怎讲?”景公问道。
  “论功食桃,就是说:在场的两国文臣武将中,有自言其功深劳重,且无人可比者,即赐桃一枚,以表彰其勇武贤德!”晏婴答道。
  “相国之言甚善,正合寡人之意!”景公高兴地采纳了晏婴的建议,并吩咐身旁的一名内侍,“传寡人命令,请两国文臣武将论功食桃!”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走到齐、鲁两位国君桌前不远的地方,面向殿内两国文臣武将,高声传达景公的命令,“两国大臣听着,寡君齐公有令:今日鲁君来朝,寡人设宴欢迎,摘得金桃数枚,以飱友邦贤君,尚余金桃二枚,决定论功赐食,所有文臣武将,不论官职高低,自信功深劳重,堪食难得之物,均可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听了齐君命令,坐在左班的鲁国诸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动身;坐在右班的齐国诸臣,有的自知无望而摇头叹气,有的无动于衷而只顾饮酒,有的跃跃欲试却被身旁同僚拉住了衣襟。原来,人们发现,已经有人站出来了!
  “我先说!”公孙捷不知何时已走进殿内,此时挺身而出,立于众人面前,大声说道,“我曾经跟随主公猎于桐山,赤手空拳打死猛虎,像我这样的功劳,乃是无人可比啊!”
  晏婴评道:“公孙将军打虎保驾,功莫大焉!可以赐酒一杯、食桃一枚!”
  公孙捷接过内侍端上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从园吏所托果盘中取金桃一枚,退到一边。
  公孙捷刚要吃桃,却见从殿外蹿进一个人来,连忙停下观看。
  “我也要说!”古冶子大步蹿进殿内,立于众人面前,大声说道,“我曾经跟随主公西渡黄河,只身仗剑入水,斩杀巨鼋而回,像我这样的功劳,也是无人可比啊!”
  “是啊!”没等晏婴为古冶子评功,景公便大声说道,“当时波涛汹涌,若非古爱卿仗剑斩鼋,必会船翻人亡。此乃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理所当然!”
  “古将军,请!”晏婴闻言,连忙带领内侍、园吏上前,向古冶子敬酒、献桃。
  古冶子微微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园吏所托果盘中取走最后一枚金桃,退到一边。
  “慢!”古冶子刚要吃桃,忽听得雷鸣虎啸般的一声吼叫从殿外传了进来,连忙停下观看。
  田开疆一边吼叫着,一边蹿进殿来,拔出腰间利剑,立于众人面前,怒目圆睁,高声言道:“我曾经奉命伐徐,跋涉千里,血战成功,徐君恐惧,郯、莒畏威,三国尽奉齐为盟主,像我这样的功劳,岂是打虎、斩鼋之辈可比,难道不该食桃一枚吗?”
  景公见状,面有惧色,连忙劝道:“田爱卿!若论功劳,当属爱卿最大。怎奈爱卿言之太迟,盘中已空,无桃可赐。请爱卿暂且饮酒一杯,待园中所余数枚金桃成熟之后再食,好吗?”
  “田将军,请!”晏婴闻言,连忙带领内侍向田开疆敬酒。
  “我不喝!”田开疆大吼一声,用空着的左手猛地一拨,便将晏婴双手所捧酒杯打落在地,然后以右手中的利剑指着公孙捷、古冶子二人,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快把金桃交回来!”
  “田将军,我的勇力不如你,功劳也没你大,取走金桃而不让给功大之人,是贪冒功绩啊!因此,我如果不死,就不算勇士了!”古冶子言毕,将手中金桃放回园吏所托果盘之中,然后拔剑自刎。
  公孙捷见状,也将手中金桃放回园吏所托果盘之中,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田开疆一眼。“古兄,公孙来也!”在人们尚未从古冶子自刎身亡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公孙捷大吼一声,也拔剑自刎。
  望着地上血淋淋的两具尸体,田开疆似乎一下子变得清醒了。他手中的利剑“噹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去,用手抚摸着古冶子、公孙捷二人的面颊,脸上显得万分悲伤。
  “虽然我功高盖世,理应食桃,但是我不该出语伤人,使你二人蒙羞而死。你二人因桃而死,我岂能独自因桃而生?”田开疆口中喃喃地说着,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利剑,缓缓地站起身来。
  “快来人哪!不要让……”景公见事不好,连忙大声呼唤。
  “田某独生,非勇士也!”没等景公喊出下面的话,田开疆早已大吼一声,以剑自刎。
  “唉!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景公见田开疆等三人转眼之间全部自刎身亡,面露恻隐之情,一边叹着气,一边用双手拍打着桌面。
  昭公见状,离席而起,对景公说道:“贤君,寡人听说这三位将军都是天下奇勇,想不到竟然一朝俱亡,实在可惜啊!”
  景公闻言,并不答话,依旧拍案叹息。
  晏婴走上前去,朝昭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言道:“尊敬的君王,此三人为争桃而死,足见其不过一勇之夫,死则死矣,何足挂齿?”
  昭公对晏婴的话感到疑惑不解,连忙问道:“晏相国,寡人敢问:如此勇士,上国还有几人?”
  晏婴朝昭公再施一礼,然后答道:“齐乃大国,人才济济。仅身负将相之才,能够筹策于庙堂之中,威加于万里之外者,就有数十人。如果说是一勇之夫,可供寡君鞭策之用者,那就多不胜数了啊!”
  “哦,寡人知道齐国为何强于鲁国了!”昭公言毕,这才就座。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礼,请示道:“主公,田将军等三人曾有功于齐,可否以士礼葬之?”
  “就依相国之言办吧!”景公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不再拍案叹息。
  “臣当速去速回!”晏婴朝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向殿外走去。
  景公端起桌上的酒杯,对昭公说道:“贤君,相国去办事,寡人陪贤君继续饮酒吧!”
  昭公也端起桌上的酒杯,说道:“好,好,贤君请!”
  “请!”
  两位国君一饮而尽。
  分坐左、右两班的鲁、齐两国文臣武将们,刚才都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呆了,此时刚刚回过神来。
  齐大夫田乞铁青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其他人见两位国君继续饮酒交谈,便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
  “请!”
  “请!”
  大家一饮而尽。
  第七章 荐贤无亲仇
  欢迎鲁君的宴席散后。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主位。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君臣二人正在谈话。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主公,刚才席间,三士死后,臣见主公心生恻隐,拍案叹息,故不得不夸大其辞,对鲁君说了那样一番话啊!”
  “唉,”景公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先生,寡人岂能听不出先生的话外之音呢?先生那一番话,一来是令鲁君不敢因此而看轻我齐国,保全了我齐国的体面;二来也是劝慰寡人哪!但是,寡人还是感到忧虑,担心在三士死后,齐国再也没有如此勇猛之士了,一旦发生内乱、外侵等事,寡人可怎么办呢?”
  “主公勿忧!”晏婴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微笑着答道,“臣正要向主公举荐一人。此人身兼三士之长,而无三士之短,足堪大用。”
  “先生所荐何人?”景公闻言,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人姓田,名穰苴,文能附众……”晏婴答道。
  “什么?此人姓田?”不等晏婴把话说完,景公就惊疑地问道。
  “正是。”晏婴见问,只好打住话头,先回答景公新的问话。
  “那他不就是田开疆同族之人吗?”景公问道。
  “主公有所不知,此人虽是田开疆同族之人,但非田氏嫡系,而是庶出。因其出身微贱,素来不为田氏嫡系所容,故多年来一直隐居东海之滨。此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确是大将之才。主公要选择大将,恐怕整个齐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啊!”晏婴答道。
  景公又问:“先生,你既然知道他是个贤能之人,却为何不早些举荐给寡人呢?”
  晏婴从容答道:“主公,您可能也听说过,善于入仕为官之人,不但要选择国君,而且要选择同僚。田开疆之辈乃仅凭血气的一勇之夫,田穰苴是不屑与其同朝为官的啊!”
  景公听罢,话锋一转,问道:“先生,你可曾想过?今日之宴,田乞田大夫正好在场。他亲眼见到是先生提议评功赐桃,桃寡人众,致使田开疆等三人因争桃而俱亡。因此,他必怀恨在心,视先生为田氏仇人。现在,先生却举荐田氏族人为将,就不怕于先生不利吗?”
  “哈哈哈哈!”晏婴闻言大笑,然后从容答道,“主公是问臣何人可以为将,并未问其是否臣之仇人啊!更何况,田穰苴虽是田氏族人,却未必是臣之仇人啊!”
  景公踌躇片刻,然后说道:“虽然先生为了寡人,为了齐国,举荐唯贤,不避亲仇,但是寡人还是要请先生再三思之,也容寡人再考虑考虑吧!”
  “既然如此,主公就再考虑考虑吧!”晏婴显得十分无奈。
  天色已晚。
  齐宫大门之外,只有晏婴的马车还停在那里。
  李垚正在车旁踱步,一见晏婴走出宫来,连忙迎上前去。
  “大人,您可出来了!别的大臣早就走了,我正担心您出什么事了哪!”李垚一边搀扶晏婴登车,一边说着话。
  “我能出什么事呢?”晏婴一边微笑着答话,一边登上马车。
  “驾!”随着李垚的一声吆喝,马车驶离了齐宫。
  大街上,多数店铺都已关门,行人渐少,略显冷清。
  “大人,在刚才等您的时候,我听见从宫中出来的大臣们边走边谈,大意是说,田开疆等三人已死。这是真的吗?”李垚一边赶着车,一边扭着头同晏婴说话。
  “嗯,是真的。”劳累了一天的晏婴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李垚的问话,眼也不睁,随口答话,并问道,“那些大臣们谈论此事的时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我看见,多数大臣都挺高兴的,只有两三位大臣面带忧容,还有一位大臣,好像是田乞田大人,铁青着脸,一言未发。”李垚答道。
  “嗯,这就对啦!”晏婴平淡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出声。
  “这下可好啦!‘三害’已死,国有宁日啦!”李垚兴奋地说着,但是一见晏婴不再出声,便也不再说下去,只是默无声息地用鞭把戳了一下辕马,催车快速前行。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
  晏婴家书房内。
  晏婴正在灯下专心地看着一卷竹简。
  “笃!笃!笃!”忽然有人敲门。
  “请进!”晏婴抬起头来,朝门口喊了一声。
  “吱妞——”门开处,越石父走了进来。
  “大人正在处理公事?”越石父拱手施礼,低声问道。
  “越先生,有事吧?请坐下说话!”晏婴见越石父到来,显得很高兴,连忙把手中的竹简放到桌上,并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座位。
  “多谢大人!”越石父朝晏婴再施一礼,然后在晏婴身旁坐下,语气平缓地说道,“有一件事,石父觉得非向大人说说不可。”
  “越先生,有事就说嘛!”晏婴微笑着催促道。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几天,石父上街闲逛,所到之处,听见人们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说是田开疆等‘齐国三害’,为争吃两个桃子,全都自刎身亡。石父就想,能以如此高明的计谋除掉三害的,必是大人无疑。”说到这里,越石父打住话头,看了看晏婴。
  晏婴点了点头,脸上仍带着微笑。
  “石父又想:凡事有人赞成、高兴,必会有人反对、忧伤。虽然此事有利于齐国,有益于百姓,但是大人也因此而树立了田氏等一帮仇人。尤其是田氏,仗着财多,收买上下,党羽甚多,必会寻机复仇。对此,大人可千万要小心、警惕啊!”说到最后一句话,越石父有意加重了语气。
  “多谢越先生提醒,晏婴小心、警惕就是!”晏婴闻言,一边向越石父拱手施礼,一边神情严肃地答道,忽又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越先生,你可会管家?”
  “管家?管什么家?”越石父见问,感到大惑不解,连忙反问道。
  “比如说,让你管理晏婴这个家,你能管好吗?”晏婴微笑着问道。
  “大人,石父虽然没给别人管过家,但是算个数、记个账之类的事情倒也学过。如果大人放心,让石父管理这个家,石父还是自信能够管好的。”说到这里,越石父自己也笑了。
  “那好吧,就请先生帮忙,把李垚找来见我。”晏婴微笑着说道。
  “遵命!”越石父站起身来,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李垚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您找我?”李垚一边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二牛,你去帮我把高先生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晏婴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李垚带着高纠,推门走了进来。
  “回禀大人,高先生到!”李垚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禀报道。
  “好,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晏婴对李垚说道。
  “是,大人!”李垚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走了出去,并从外面把门掩上了。
  “大人,您找我有事?”高纠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高先生,请坐下说话!”晏婴面带微笑,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座位。
  “多谢大人!”高纠拱手再施一礼,然后在晏婴身旁坐下。
  “高先生,你来我家做管家,大概有十多年了吧?”晏婴问道。
  “是的,已经十二年了。”高纠略一思索,然后答道。
  “噢,都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你兢兢业业,精打细算,把我这个并不宽裕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和我全家都应该感谢你啊!” 晏婴说道。
  “大人,这都是高纠应该做的啊!”高纠口中谦虚,但面有得色。
  “高先生,正因为你一直把我这个家管得很好,所以如果我现在提出要辞退你,你一定会感到很突然吧?”晏婴问道。
  “怎么?大人要辞退我?”高纠闻言,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反问道。
  “是的。”晏婴语气平静地答道。
  “大人,小人来大人家这么多年了,事事都是按大人的要求办的,从未违逆过大人的意见,也从未出过一丁点儿差错。按理说,大人官居相国,早该给小人安排个一官半职了。但是,大人非但不安排小人做官,反而要辞退小人。难道说是小人有什么过错吗?”高纠见晏婴真的要辞退自己 ,未免感到有些委屈,便一古脑儿地把平时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高先生,请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地对你说。诚如所言,你来我家这么多年,事事都是按我的要求办的,从未违逆过我的意见。但是,你要知道,这虽是你的长处,却也正是你的过错所在啊!”晏婴说道。
  “怎么?听话反倒成了过错?”高纠问道。
  “听话并非过错,而你从未批评过我的言行,才是真正的过错啊!你可知道,在朝为官,不但要听从君王的命令,按照君王的要求办事,而且要勇于指出君王的过失,敢于批评君王的不当言行,这才真正是忠于君王、爱护君王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晏婴不是圣贤,也会有过失,也会有不当言行,而你却从未指出过,更不用说批评了。你不具备这种品质,不要说做官,就是做我的管家,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好管家啊!”晏婴一边说着话,一边观察着高纠的反应。
  高纠神情专注地听着晏婴说话,脸色变得越来越红,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高先生,为了感谢你多年来为我勤俭持家,我准备奖励你一年的聘金,你看可好?”晏婴问道。
  高纠红着脸,抬起头,向晏婴拱手施礼道:“多谢大人!大人的一番教诲,小人铭记于心。
  今后,不管小人走到哪里,都会按照大人的这些教诲,去做事,去做人。”
  “李垚!”晏婴朝门外喊了一声。
  “小人在!”正在门外恭候的李垚听到晏婴的呼唤,立即推门走了进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
  “你去看看越先生歇息了没有,如果还没有,就请他来一下。”晏婴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李垚带着越石父,推门走了进来。
  “回禀大人,越先生到!”李垚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禀报道。
  “大人,您找石父有事?”越石父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看到越石父到来,晏婴站起身来,对越石父说道:“越先生,我刚同高先生谈过话,决定辞退高先生,由你接任管家。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一早你们二位再开始办理交接吧!请你不要忘记,办完交接后,要多发给高先生一年的聘金,那是他应得的奖励啊!”
  “遵命!”越石父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高声答道。
  “高纠再次感谢大人!”高纠站起身来,再次向晏婴拱手施礼。
  初冬季节的一个白天。
  田野里。黄色的秸杆,黄色的落叶,黄色的枯草,黄色的土地,俨然一幅以黄色为主色调的风景画。
  在从临淄通往齐国北方的大路上,晏婴一行车马正在行进。
  当天晚上。
  大路旁、小村边的一家小旅店。
  在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里,只有晏婴、李垚二人。晏婴坐在炕沿上。李垚正蹲在地上,低着头为晏婴洗脚。水盆中冒着热气。
  “二牛,咱们离开临淄都已经三四天了,可你却总共连十句话都没说,整天蔫头耷脑的,是跟弟妹拌嘴了吧?”晏婴微笑着问道。
  “不是。”李垚一边为晏婴洗着脚,一边低声答道。
  “是老家有事?”晏婴又问。
  “也不是。”李垚仍是低声答道。
  “那是为什么呢?”晏婴真的有些糊涂了,再三追问,并严肃地说道,“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清楚啊!”
  李垚低着头,把晏婴的一只脚从水盆中拿出来,用布巾擦干,然后又把晏婴的另一只脚从水盆中拿出来,用布巾擦着,只是一声不吭。
  “你怎么不说话呀?”晏婴有些急了。
  “大人,我这两天是在反省。”李垚一边把擦脚布搭在炕沿上,一边低声答道。
  “什么?反省?反省什么呀?”晏婴更加糊涂了,大声问道。
  “大人,等一会儿我再跟您细说吧!”李垚一边答话,一边端起水盆朝门外走去。
  “哈哈!好你个二牛,也知道‘反省’啦!”晏婴一边把双脚伸进床上的棉被里,一边微笑着朝李垚的背影大声说道。
  不大一会儿,李垚空着手走了进来,低着头在晏婴身旁的炕沿上坐下。
  “这回你该说了吧?”晏婴微笑着问道。
  李垚抬头看了晏婴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了,低声说道:“大人,是这么回事:在咱们离开临淄的前一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以后,秀姑对我说了一番话。她说,她经常在院里留心观察我和大人驾车出门、入门时的表情、神态,发现我这两年变了,特别是从楚国回来,受到国君夸奖之后,变化更大。她说,人家晏大人,身为相国,位居百官之首,为国为民昼夜操劳,劳苦功高,名声显赫,却不见人家有一点儿傲气,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谦逊和蔼有礼貌,志向深远不张扬。而我呢,只不过是一个给大人赶车的仆人,却刚刚为国家做了点儿事,被国君夸奖了几句,就变得傲气十足起来。她要我好好反省反省,除掉身上的傲气,像大人那样做事、做人。这不嘛,我这几天就正在反省哪!”
  “哈哈哈哈!好个秀姑啊,观察得还挺仔细,我还没有看出来,她倒先发现了!怎么样啊?你反省了好几天,可有什么收获吗?”晏婴边笑边问道。
  李垚抬起头来答道:“大人,秀姑说的话是对的。我还真得改正才行。要不然的话,不但会影响自己今后做事、做人,而且还会损害大人的形象啊!”
  “二牛,既然你已经认识到错了,改了就行了。别再蔫头耷脑的了,要打起精神来,往前看,往前走!”晏婴面带微笑,一边说着话,一边拍着李垚的肩膀。
  “是,大人,我听您的!”李垚终于咧开嘴笑了。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主位。晏婴坐在景公右侧的一个座位。面带倦容的晏婴正在向景公汇报此次视察北方的情况。景公神情专注地听着。
  “总的说来,北方各地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只有两个邑,今年雨水稀少,粮食歉收,不但完成赋税有困难,而且明年春天很可能会闹饥荒,因此地方官请求酌减赋税,并向重灾户酌发救济粮款。臣未敢贸然答应,特向主公禀报,恳请主公恩准!”说完,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景公听后,面有喜色,对晏婴说道:“听了先生的禀报,寡人内心感到宽慰。至于减赋、救济一事,既然涉及面不是很大,就请先生酌情处理吧!”
  “臣多谢主公!”晏婴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
  “先生此次视察北方,奔波半月有余,旅途劳顿,十分辛苦,就请早些回家歇息吧!”景公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就要起身离席。
  “且慢!”景公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右手,朝晏婴作了个“坐下”的手势,然后说道,“寡人想起一件事,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不知何事,主公请讲。”
  “先生,是这样:自任相国以来,先生为了掌握真实情况,每年都要亲自到各地视察数次。可是近两年来,寡人见先生每次视察回来都显得很疲惫。毕竟,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了啊!于是,寡人就想,是不是委派一名大夫,协助先生视察各地,分担一点儿先生的重任呢?可是又一想,如今朝中虽有多名大夫,但不是年事已高,就是已有其职,确实派不出人。所以,寡人早就想和先生商议一下,可否增设一名大夫,专门协助先生办理有关事务呢?”
  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臣多谢主公厚爱!每年视察各地,乃臣职之所在,也是为了能向主公提供真实、准确的情况,供主公决策之用。所以,就是再苦再累,臣也心甘情愿啊!但是,为了能够更及时、更全面地了解、掌握情况,臣以为增设一名大夫还是必要的。只是不知主公心目中是否已有合适人选?”
  “寡人尚未考虑人选一事。”景公答道。
  “那么,臣向主公举荐一人如何?”
  “先生请讲。”
  “李垚如何?”
  “李垚?就是上次随先生出使楚国的那个李垚么?”
  “正是。”
  “李垚人虽不错,但他可是先生的亲近之人啊!先生就不避嫌吗?”
  “主公,臣向主公举荐职官,只能考虑此人是否可以胜任该职,而不能顾及他是否臣的亲近之人啊!”
  景公沉思片刻,然后对晏婴说道:“既然如此,寡人就采纳先生的建议,封李垚为大夫。”
  “臣多谢主公信赖!”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称谢。
  一天上午。
  晏婴家院内。
  春暖花开的季节。柳树已长出嫩绿的新叶,花池中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
  院内停放着两辆马车。马车四周站着许多人。
  “大人,李垚真的不愿搬出去住啊!”身穿官服的李垚愁眉苦脸地对晏婴说道。
  “你看你,怎么又说傻话啦?如果不是冬季无法施工,拖到现在才把房子盖好,我早就让你搬过去住了。好在你家离这里不算太远,咱们两家可以常来常往嘛!”晏婴微笑着说道。
  在晏婴和李垚说话的时候,翠玉、秀姑二人也在旁边不远处低声说着话,并不时用手中的布巾擦着眼泪。
  “大人,您年纪大了,再出远门的时候,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李垚叮嘱着。
  “你就放心吧,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你不在我身边,不是还有铁蛋替你照顾我吗?”晏婴一边微笑着同李垚说话,一边扭头看了一眼正站在马车跟前的一个手持长鞭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李垚之兄“大牛”的儿子,小名叫“铁蛋”,大名便是当年晏婴为其所取之“李邦”。他的身材和长相都和李垚极为相像。俗话说:“养儿像叔,养女像姑。”果然如此!
  李垚也看了铁蛋一眼,然后对晏婴说道:“大人,铁蛋这孩子,有力气,能吃苦,就是头一回出来见世面,许多事情没经过,许多道理都不懂,又不大会说话,您还得多多教导他啊!”
  “你李垚李大夫刚从明川村出来的时候,不是也和他一样吗?”说完,晏婴哈哈大笑。
  听了晏婴的话,李垚也跟着笑了起来。
  越石父悄悄走到晏婴跟前,低声说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该请李大夫一家登车了!”
  “好的。”晏婴一边微笑着答话,一边朝翠玉、秀姑二人高声说道,“你们姐俩先说到这儿吧!有什么话没说完,过几天再说也不迟啊!请弟妹登车吧!”
  在越石父的张罗下,李垚、秀姑登上了晏婴的马车,李垚的儿子李民带着一弟、一妹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李邦,你把你叔、婶送到新家以后,不要着急回来,帮你叔、婶安置好屋子再回来吧!”
  晏婴吩咐道。
  “是,大人!”李邦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登上马车,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起长鞭,“驾!”
  两辆马车都起动了,一前一后,朝大门外驶去。
  “大人!夫人!多多保重啊!”李垚在马车上大声喊道。
  “你们也要保重啊!”晏婴一边喊着,一边朝马车挥着右手。
  翠玉站在晏婴身旁,一边朝马车挥着右手,一边用左手中的布巾擦着眼泪。
  一天晚上。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灯火通明。
  景公坐在主位。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君臣二人神情严肃,似是正在商议要事。
  “唉,寡人真没想到,晋君竟是如此无情无意!小女刚刚过世还不到两年,他就翻脸不认人,兴兵前来犯我东阿之境。唉!”景公一边说话,一边连声叹气。
  “主公,那年弦章大夫赴晋吊唁少姜夫人时,曾向晋君提议续娶齐女为偶,却遭到晋君婉拒。那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啊!”晏婴说道。
  “是啊!当时寡人也有同样预感,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啊!唉!”景公说罢,连连摇头。
  “主公,还有一事:据牒报人员从燕国传回来的情报,燕国听说晋国兴兵犯齐,便想乘机取利,所派数千燕军正向我北部边境逼近。” 晏婴继续说道。
  “什么?燕国也要侵犯我国?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啊!”景公闻言,又吃一惊,连忙问道,“先生,寡人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主公勿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晏婴胸有成竹地答道。
  “先生,你是知道的,王黑大夫早已病故,田开疆等三人又已俱亡,寡人朝中哪里还有可以挡兵之将啊?”景公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晏婴。
  “主公,您还记得在三士死后,臣曾向主公举荐过一位将才吗?” 晏婴问道。
  “可是田穰苴?”景公略一思索,便道出了此人姓名。
  “正是此人!”晏婴见景公道出田穰苴姓名,十分高兴,连忙微笑着问道,“主公,您看这次给他一个展露才能的机会如何?”
  “先生是说让田穰苴带兵御敌吗?”景公问道。
  “正是。”晏婴微笑着答道。
  “如今边境事急,朝中又无大将,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景公终于勉强同意了晏婴的建议。
  “主公英明,齐国无忧也!”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
  景公皱了皱眉头,问道:“可是,寡人应该派何人、到何处去请田穰苴呢?”
  晏婴从容答道:“主公勿虑!如此大事,只有臣代主公去办为妥。臣知其为人之贤,又知其隐居之处,此去必可成功!”
  “先生亲自去请,寡人自然放心。只是边事如此之急,时间可来得及么?”景公又问。
  “主公,为了尽快将田穰苴请来,臣想借主公宫中的快马轻车一用,还望主公恩准!”晏婴答道。
  “就依先生之言吧!”景公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次问道,“如果用寡人宫中的快马轻车,那么先生几时可回?”
  “两日即可。臣明天一早就动身,后天天黑以前即可回到临淄。” 晏婴不假思索,便从容答道。
  “先生回到临淄,不管天多晚,都要带田穰苴来见寡人!”景公叮嘱道。
  “臣遵命!”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站起身来。
  “先生,聘请贤人,当送厚礼。需要什么,你可从宫中府库自取。”景公说道。
  晏婴微微一笑,说道:“主公,聘请贤人,何须厚礼?臣知主公心意,按主公心意去办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
  临淄城东门。
  晏婴一行两辆马车和四名全副武装、骑着快马的差役疾驰而出,向东驶去。
  第三天傍晚。
  临淄城东门。
  晏婴一行车马进入城门。
  “李邦,咱们暂不回家,直奔齐宫!车进城了,可不要太快啊!” 晏婴吩咐道。
  “是,大人!”李邦答道。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灯火通明。
  景公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候晏婴归来。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回来了!”这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禀报。
  “什么?晏相国回来了?快快请他来见寡人!”听到晏婴归来的消息,景公显得十分兴奋。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跟着那名内侍走了进来。
  “臣晏婴拜见主公!”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还没等晏婴站起身来,景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田穰苴可请到了么?”
  “回禀主公,田先生已经请到!”晏婴站起身来答道。
  “好啊!”景公闻言大喜,笑着问道,“先生,你是怎么和田穰苴谈的呀?”
  “回禀主公,昨天晚上,晏婴同田先生长谈竟夜,既谈了齐国面临形势之危急,又谈了主公求贤若渴之殷切。田先生乃深明大义之人,并不以田开疆之死为念,闻听晋、燕来犯,国难临头,便毅然决定放弃隐居生活,随臣入朝面君,听候主公调遣。”晏婴答道。
  “田先生现在何处?”在不知不觉之中,景公对田穰苴已经改变了称呼。
  “田先生现在内宫门外。”晏婴答道。
  “快去请田先生来见寡人!”景公吩咐身旁的一名内侍。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先生,请坐下说话吧!”景公发现君臣二人一直是在站着说话,便一边让晏婴坐下,一边自己也在主位就座。
  不大一会儿,田穰苴在那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东海小民田穰苴叩见国君!”田穰苴走近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田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田穰苴作了个“请起”的手势。
  “小民多谢国君!”田穰苴口中称谢,再叩一头。
  待田穰苴站起身来,景公这才看清楚:田穰苴中等以上身材,年约四十上下,白净的长方脸上,双目炯炯有神,美髯半尺有余,真可谓仪表堂堂!但他身着一件灰布长衫,却不似一员战将,反倒像一名书生!
  “田先生,请坐下说话吧!”景公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了指左侧的座位。
  “多谢国君!”田穰苴先向景公拱手施礼、道谢,然后才在景公指定座位坐下。
  “田先生,寡人常听晏相国说起你,说你胸怀韬略且深明大义,乃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
  景公微笑着对田穰苴说道。
  “尊敬的国君,虽然相国之言出于好意,但与小民之实并不相符啊!小民只是粗读过自太公以来几位贤君名将的兵书战策,并略有一点儿心得而已,哪里是什么‘胸怀韬略’的‘大将之才’啊!”闻听景公之言,田穰苴连忙进行分辩。
  “田先生,寡人虽未读过兵书战策,但对有关带兵打仗的事还是颇感兴趣的。寡人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不知田先生可肯赐教否?”景公问道。
  “尊敬的国君,”田穰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不卑不亢地答道,“您说‘请教’小民,小民实不敢当!但是,如果国君不嫌弃小民,愿意听听小民对某些问题的浅薄之见,就请国君赐问。”
  “那好,寡人问你:做一个好的统帅,应该具备的最根本的美德是什么呢?”景公问道。
  “回禀国君:做一个好的统帅,同做一个好的国君一样,应该具备的最根本的美德是仁爱,即以仁为本。”田穰苴答道。
  “做一个好的国君,同样要以仁为本吗?”景公感到有些不解,连忙问道。
  “是的。具体说来,就是要具备仁、义、智、勇、信五种美德。” 田穰苴从容答道。
  “寡人愿闻其详!”
  “回禀国君,小民的意思是说:国君应该以仁爱为百姓所亲近,以正义为百姓所喜爱,以智谋为百姓所倚重,以勇敢为百姓所效法,以诚实为百姓所信任。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对内得到百姓的爱戴,借以守土卫国;对外具有威慑力量,借以战胜敌人。”
  “对于国君来说是这样,对于统帅来说又是怎样呢?”
  “对于统帅来说,同样要具备仁、义、智、勇、信五种美德,也就是说:要用仁爱解救士卒的危难,用道义鼓励士卒去作战,用智谋明辨士卒的功过,用勇敢率领士卒去战斗,用诚信使士卒惟命是从。所以,做一个好的统帅,思想要合乎仁爱,行为要合乎道义,处理事情要靠智慧,制服强敌要靠勇敢,长久地赢得人心要靠诚信。”
  在田穰苴说话的时候,景公、晏婴君臣二人都神情专注地听着,并不时点着头。
  “那么,统帅治军和国君治国是否完全一样呢?”景公问道。
  “回禀国君:统帅治军和国君治国在大的方面是一样的,但在小的方面又有所区别。比如讲,威信。国君治国,要施恩惠、讲信用,要上下和睦,才能为百姓所爱戴。统帅治军,如果过于威严,士气就会受到压抑,而如果缺少威信,就难以指挥士卒克敌制胜。所以,统帅治军,既要讲宽厚,更要讲威严,只有法令严明,才能为士卒所敬重,为全军所信赖,才能指挥士卒去战胜敌人。”田穰苴答道。
  “田先生,寡人再问你:进行一场战争,是以智谋取胜为好,还是以攻战取胜为好呢?”
  “回禀国君:进行一场战争,最好的办法是以智谋取胜,其次才是以攻战取胜。当然,在进行战争的时候,必须掌握全局形势,抓住具体环节,分析敌我态势,权衡利弊得失,才能决定是以智谋取胜为好,还是以攻战取胜为好。”
  “那么,你能不能比较具体地讲一下,在战争中如何运用智谋和攻战两种办法克敌制胜呢?”
  “回禀国君:在战争中,敌我双方众寡相当的情况是有的,但更常见的情况,不是敌众我寡,就是敌寡我众。如果我军兵力弱小,就应力求阵营巩固;如果我军兵力强大,就应力求严整不乱。兵力弱小利于变化莫测出奇制胜,兵力强大利于正规作战。兵力强大,要能进能止稳如泰山;兵力弱小,要能进能退出没无常。用优势兵力与劣势敌人交战,应从远处形成包围并留个缺口让它溃逃,或者分批轮番攻击敌人。用劣势兵力对付优势敌人,就要虚张声势迷惑敌人,采用出敌意外的方法争取胜利。如果敌人已占据了有利地形,就卷起军旗,假装败退,引诱它出来,然后反击它。如果敌人兵力很多,应该察明情况并准备在被围攻的情况下作战。如果敌人兵少而行动谨慎,就应先退让一步,然后乘隙消灭它。”
  “好啊,田先生讲得太好啦!果然是大将之才!”听到这里,景公喜不自禁,拍案叫好,但是忽又想起了什么,笑着对晏婴、田穰苴二人说道,“寡人听得太入神了,却忘了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哪!不如这样吧,二位先生就陪寡人在这里吃饭,待吃完饭,咱们再接着谈,如何?”
  “臣遵命!”晏婴微笑着向景公拱手施礼。
  “小民多谢国君!”田穰苴也向景公拱手施礼。
  “来人哪!”景公朝书房门外喊道。
  听到景公的喊声,一名内侍推门走了进来。
  “小人在!”这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问道,“主公有何吩咐?”
  “你传寡人的命令,让下人把饭送到这里来,寡人要和二位先生共进晚餐!”景公吩咐道。
  “遵命!”这名内侍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次日上午。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景公高声说道:“诸位爱卿,日前边吏来报,晋军东进,燕军南下,正从西、北两面向我边境逼近,情况十分危急。为了保卫齐国,寡人决定从民间提拔一人,任其为将,统率齐军,出征御敌。”
  闻听景公之言,除晏婴一人外,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均感惊讶。
  “请!”景公向身边的一名内侍低声吩咐道。
  “请田穰苴进殿——”按照景公的吩咐,这名内侍朝大殿门外高声喊道。
  随着这名内侍的喊声,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大殿门口。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身着灰布长衫的田穰苴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殿门,径直朝景公走来。
  “小民田穰苴叩见国君!”田穰苴走近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田穰苴,寡人知你胸怀韬略,堪为将帅。今封你为大夫,并命你为将,统率五百辆战车、一万名士卒,开赴西北边境,抵御来犯之敌。”景公郑重地宣布了对田穰苴的任命和作战命令。
  “臣田穰苴叩谢主公!”田穰苴叩头称谢,然后抬起头来,从容言道,“率军御敌,臣之职也。但是,臣有一个请求,还望主公恩准!”
  “田先生,你有什么请求,请尽管说!”景公说道。
  “主公,臣出身卑贱,素无功名,是主公突然将臣从东海之滨提拔入宫,封臣为大夫,并授臣以兵权。对此,不要说朝中百官,就是军中士卒、民间百姓,恐怕也难以心服。而人微权轻,何以率军?因此,臣请求主公派一名不但主公非常宠信,而且国人素所尊重的大臣,让他到军中来作监军。这样,臣之令才可行也!”田穰苴说道。
  “田先生,你的请求正合寡人之意!”说完,景公朝左班高声问道,“庄贾可在?”
  “臣在!”听到景公呼唤,庄贾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近景公面前,跪倒在地。
  “庄大夫,寡人命你为监军,与田先生一起率军出征。”景公命令道。
  “臣叩谢主公!”庄贾闻言,连忙叩头称谢。
  “田先生、庄监军,你们二位快去做出征前的准备吧!”景公命令道。
  “臣遵命!”田、庄二人向景公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朝大殿门外走去。
  齐宫大殿门外。
  走出大殿门外不远,田、庄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田将军,明日何时开始点兵啊?”庄贾问道。
  “庄大人,穰苴正要告诉你:按照军中之法,明日正午时分开始点兵,你我应准时在校场东门会面。你可千万不要误了时间啊!”田穰苴答道。
  “不劳田将军叮嘱,庄某准时赶到就是!”庄贾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话语中充满了傲气。
  “那好,你我明天见!”田穰苴向庄贾拱手施了一礼。
  “明天见!”庄贾向田穰苴拱手还了一礼。
  次日上午辰巳相交时分。阳光灿烂。
  临淄城西南、距城约二里处之遄台,如今已然成了齐军校场。
  校场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栅,东南西北各开一门。东门为正门,较其余三门略高且阔。在“东门”二字正上方插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一个巨大的“齊”字。在微风中,大旗招展,呼呼作响。
  校场内高高的遄台,已然成了阅兵点将的将坛。在将坛上东南、东北两角的旗杆上,各挂着一面写着“齊”字的大旗。在将坛上距离东边沿木栏杆数步远处,摆着一张高大的木凳。在木凳西面的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挂着一面写着“田”字的大旗。
  在将坛东面的广场上,五百辆战车分成五个方阵,面向将坛,从南到北一字排开。每辆战车均有四匹马拉车。在每辆战车上,除驾手外,都站着两名身材高大的武士,左边的武士腰挂箭壶、手持大弓,右边的武士手持大戟或长矛,全身盔甲齐备,显得威武雄壮。
  在战车的东面,一万名全副武装的士卒分成若干个方阵,排列整齐。每个方阵最西面一行的正中,都有一名士卒举着一面写有“齊”字的大旗。
  整个校场内十分安静,除风吹旗响外,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
  忽然,从东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正在东门内等候的十余名军官连忙走出门外。
  只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田穰苴。田穰苴头戴黑盔,身穿黑甲,左手扶轼,右手持戟,站在一辆由四匹黑马拉着的高大的战车上,在四名骑着快马的士兵跟随下,飞奔而来。到了东门外,田穰苴的战车戛然停住。田穰苴身手矫健地跳下车来。
  “末将参见田将军!”等候在东门外的十余名军官见主将到来,连忙迎上前去,一齐向主将拱手施礼。
  “各位都早到了!”田穰苴将手中的大戟交给随行的士兵,一边拱手还礼,一边问道,“庄监军到了没有?”
  “回禀将军,庄监军还没到!”一名军官拱手施礼、答话。
  “你们马上在此处立表设漏,和我一起等候庄监军。我和他相约正午时分在此会面,他应该是快到了!”田穰苴一边吩咐着,一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按照田穰苴的吩咐,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数名士兵将表、漏从校场内搬了出来,并在东门外将木表立好、调正,将水漏装满水、设置好。
  与此同时。
  临淄城西门内。
  在临街的一家酒馆里,一张大大的酒桌旁坐满了客人。在酒桌上座坐着的正是庄贾。他满面通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
  “各位亲朋好友,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庄某已同田将军约好,要在正午时分赶到校场东门和他会面。时间快到了,庄某告辞了!”庄贾站起身来,一边拱手向同桌的其他客人施礼,一边说道。
  “庄大人,您先坐下,听我说两句!”坐在庄贾左侧的一名中年男子拉了拉庄贾的衣襟,让庄贾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您同田将军有约不假,但是,您就是去晚一点儿,他姓田的又能把您这位国君的红人怎么样啊?”
  “就是嘛!他姓田的本是东海之滨的一个乡野村夫,昨天才受命为将,而您却是当今国君最宠爱、最信任的大夫,又是和他官职不相上下的监军。古人说得好:‘刑不上大夫。’依我看,就是借给他姓田的一点儿胆子,他也不敢把您怎么样啊!”坐在庄贾右侧的一名老者也笑着说道。
  “大家说得对,大家说得对!谅他姓田的也不敢把庄某怎么样!咱们接着喝!”庄贾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这就对啦!”坐在庄贾对面的一名年轻男子端着一杯酒,站起身来,笑着对庄贾说道,“庄大人,刚才喝了半天,小人还没单独敬您一杯哪!这杯酒,就祝大人您一帆风顺、马到成功!”“好!”庄贾一边答应着,一边和那名年轻男子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好!”满桌的客人齐声欢呼。
  见二人酒杯已空,旁边的人立即为二人斟满。
  “这第二杯酒嘛,”那名年轻男子也不坐下,仍是站着说话,“就祝大人您好事成双:得胜归来,步步高升!”
  “好!”庄贾又和那名年轻男子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好!”满桌的客人又是齐声欢呼。
  校场东门外。
  随着太阳越来越高,木表的影子越来越短,并越来越接近标明午时的刻度。
  水漏滴水的声音虽小,但“滴嗒”、“滴嗒”地清晰可闻。
  在表、漏北侧大约两丈远处,田穰苴端坐在一张木凳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十余名军官站在田穰苴身后。有的两眼紧盯着表影,有的不时抬头看看太阳,脸上显出焦急的表情。
  “庄监军怎么还不到啊!”一名军官低声对身旁的另一名军官说道。
  “就是嘛!”那另一名军官低声答道。
  此时,一名军官大步走到表、漏跟前,仔细地观察着标明时间的刻度。不一会儿,返身走回田穰苴面前。
  “启禀田将军,午时已到!”这名军官向田穰苴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好!派人将表放倒,将漏中之水放掉。你们随我登坛!”田穰苴仍是语气平淡地说道。
  众军官跟在田穰苴身后,走进校场东门。
  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几名士兵将木表放倒,将漏中之水全部放掉。
  与此同时。
  临淄城西门内那家临街酒馆里,庄贾等一伙人仍在喝酒。
  “各位亲朋好友,庄某感谢诸位的深情厚谊,来日一定加倍报答!但是,庄某已经喝了不少酒,就不要再喝了吧!”庄贾的舌头已经有些不好使唤,一边向同桌的客人们拱手施礼,一边说道。
  “那怎么行呢?我们每人再敬大人最后一杯吧!”座中一人喊道。
  “对,每人再敬一杯!”众人大声附和道。
  校场内。
  将坛上。
  十余名军官排成一行,站在木凳西面的写着“田”字的大旗之下。
  田穰苴站在将坛东侧两面“齊”字旗中间,正在向将坛下的将士们作战前动员。
  田穰苴语气坚定,声若洪钟:“将士们!刚才,我已经向你们讲明了当前的危急形势和我军的作战方针。你们有没有决心,有没有信心,打败来犯之敌,誓死保卫齐国啊?你们说,有没有?”
  “有!”将坛下万余名将士齐声高呼。
  “打败敌人,保家卫国!”田穰苴振臂一呼。
  “打败敌人,保家卫国!”将坛下万余名将士一齐振臂响应,声若雷鸣,在校场内外回荡。
  田穰苴继续讲道:“将士们!我军要战胜敌人,就必须无论官兵,人人讲军纪,个个守军法。军纪严明,军法如山,如有违犯,依法严惩!下面,就请军政司宣布军纪、军法!”
  讲完这番话,田穰苴转身回到“田”字旗下,在木凳上坐下。
  一名担任军政司的文官走到刚才田穰苴所站的位置,将手中的一卷竹简展开。
  “全军将士用心听着,我来宣布军纪、军法……”军政司高声宣读着军纪、军法。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校场东门外。
  一辆马车正朝校场东门缓缓驶来。车后跟着两名步行者,模样看上去像是士大夫家的家丁。
  到了校场东门口,马车停了下来。车后那两名家丁模样的人赶紧上前打开车门,从中搀下一个人来。
  “这位是庄监军,我们是庄监军家的家丁。”庄贾家的一名家丁向守门士兵解释道。
  “请!”守门士兵一边说着,一边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在两名家丁的搀扶下,庄贾走进校场东门。
  校场内。
  将坛上。
  田穰苴端坐在木凳之上。对校场东门外发生的事情,他居高临下,早已看在眼里。此时,见庄贾在两名家丁的搀扶下,正顺着将坛东北角的坡道缓步登上将坛,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登上将坛之后,庄贾挣开了两名家丁的搀扶,一步三晃地走到田穰苴面前。
  看着庄贾走近,田穰苴并不起身,只是语气平淡地问道:“庄监军,你我约好正午时分会面,你怎么天快黑了才来呀?”
  “田将军,”庄贾见问,连忙向田穰苴拱手施礼,刚说出“田将军”三个字,就“嗝”地打了一声嗝,然后使劲嚥了一口唾沫,把嗝压下去,这才接着说下去,“是这样,因为今天就要出征远行了,所以亲朋好友们非要设宴为庄某饯行不可。这不,多喝了几杯,就来晚了!”
  “庄监军,你可知道:自古以来,作为军队的统帅,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枹鼓,犯矢石,则忘其身。如今,敌国入侵,边境骚动,主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五百战车、万余士卒托付你我二人,正期待着我们尽早打败入侵之敌,以救百姓于倒悬。你怎么还有闲空跟亲朋好友们饮酒作乐呢?”田穰苴仍是语气平淡地说道。
  “庄某这不是赶来了吗?又没有误了出征时间。将军何须过于责备庄某呢?”庄贾面带微笑,继续为自己辩解。
  闻听此言,田穰苴怒不可遏,“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住口!你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若两军阵前依然如此,岂不误了我军大事!”
  见田穰苴已经动怒,庄贾一时并未反应过来,脸上依然堆着微笑。
  “军政司何在?”田穰苴转身问道。
  “卑职在!”听到田穰苴呼唤,军政司连忙快步走到田穰苴面前,拱手施礼。
  “依照军法,违约迟到该当何罪?”田穰苴向军政司问道。
  “依法当斩!”军政司答道。
  听到军政司说出一个“斩”字,庄贾这才反应过来,面带惧色,转身就要往将坛下跑。
  “把他拿下!”田穰苴大喝一声。
  听到田穰苴的命令,早有两名军官扑到庄贾面前,将他擒住。
  “快!快去报告国君,让他派人来救我!”庄贾一边挣扎着,一边向他的两名家丁喊道。
  庄贾的两名家丁见状,那敢怠慢,连忙飞快地跑下将坛,向校场门外跑去。
  “派人将他推出校场东门,立即斩首,以此警示三军!”田穰苴对擒住庄贾的两名军官高声吩咐道。
  听到田穰苴的话,庄贾顿时傻眼,醉意全无,跪地求饶。
  “田将军,庄某知错了!您就饶了庄某这一次吧!庄某下次再也不敢了!田将军……”庄贾语带哭腔,喋喋不休地向田穰苴讨饶。
  田穰苴面色阴沉,不予理睬,将手一挥,转过身去。
  刚刚登上将坛的两名身材魁梧、手持大刀的士兵,从两名军官手中接过庄贾,连拖带拉地将他押下将坛。
  “田将军,饶了我吧!田将军……”庄贾的讨饶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与此同时。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梁丘据、裔款君臣三人正在饮酒。
  “主公勿忧!”梁丘据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对景公劝道,“田将军的文韬武略,微臣早有所闻。主公英明,派田将军率军出征,定可马到成功!”
  “田将军出身微贱,万一军中将士有不服调遣者,不是还有庄大夫作监军吗?虽然庄大夫年少,但有主公宠信于他,谁敢不听他的?主公就放心饮酒好了!”裔款一边微笑着劝说景公,一边端起桌上的酒杯,“来,微臣再敬主公一杯!”
  “好,好,寡人喝!”景公口中答应着,有些勉强地端起桌上的酒杯。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门来。
  “启禀主公,庄大夫家的家丁有急事求见!”这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
  “什么?有急事?快让他进来!”景公闻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吩咐道。
  “遵命!”内侍拱手再施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庄贾家的一名家丁跟在内侍身后走了进来。
  “国君!您快救救我家主人吧!”那名家丁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哭着求救。
  “出什么事了?你快说!”景公催促道。
  “我家主人因故迟到军中,田将军不由分说,就要杀我家主人!若不是小人跑得快,也早被他们抓住了!”那名家丁继续哭诉道。
  “这还了得!”景公闻言,大吃一惊,急切地对梁丘据下达了命令,“快,梁丘爱卿,你赶快乘坐寡人的快马轻车,火速赶到校场,让田先生务必刀下留人!”
  “臣遵命!”梁丘据闻言,哪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来,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就往外走。
  “且慢!”景公忽又想起了什么,一边叫住梁丘据,一边对身旁的一名内侍吩咐道:“你快去把寡人的符节取来,让梁丘大夫带上!”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快步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已经开始转暗。
  校场内。
  将坛上。在两面“齊”字大旗正中间,军政司正站在那里向将坛下的将士们训话。刚才将庄贾押走的那两名身材魁梧的士兵站在军政司的右侧,其中一名右手拎着一把带血的大刀,另一名双手捧着一个大托盘,盘中赫然放着庄贾的人头。
  “大夫庄贾,身为监军,自恃君宠,无视军规,违约迟到,军法不容,现已斩首,警示三军!”军政司一边用铿锵有力的语调高声训话,一边用手指着身旁士兵所托盘中的人头。
  将坛下。鸦雀无声。无论是站在车上的武士,还是站在地上的士兵,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有的甚至双腿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现将庄贾人头,悬于校场东门,将士严守军法,切莫步其后尘!”军政司结束了训话。
  刚过不大一会儿。
  一辆马车从校场东门闯入,并朝将坛飞驰而来。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乘车之人一路大声喊叫。
  “什么人?竟敢闯我三军!还不快给我拿下!”田穰苴看到将坛下出现混乱,果断地向身后的军官下达了命令。
  “遵命!”一名军官走到田穰苴面前,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快步走到将坛东北角处,高声向将坛下面的守坛士兵发布命令,“快将马车拦下,将来人押上坛来!”
  不一会儿,四名士兵押着两个人,顺着将坛东北角的坡道走上将坛。这两个人,一个是梁丘据,另一个是驾车的车夫。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梁丘据一边往上走着,一边还在口不住声地喊着。
  “住口!”押着梁丘据的士兵厉声喝道。
  “梁丘大人,你干什么来啦?”见到梁丘据,田穰苴并不起身,只是语气平淡地问道。
  梁丘据见问,十分不情愿地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回田将军话,梁丘是奉主公之命,持符节前来救人,请田将军刀下留人,放了庄大夫,让他跟我一起回宫面君。”
  “‘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庄贾因在城中饮酒,违约迟到军中,依照军法当斩,田某已将其斩首示众,其首级现悬于校场东门。怎么,梁丘大人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吗?”田穰苴问道。
  “什么?庄大夫已被斩首示众?”听了田穰苴之言,梁丘据大吃一惊,但马上便镇定下来,“只怪天黑、车快,梁丘没有看见。”
  “梁丘大人,你可知道,你驱车闯入校场,并在三军之中任意驰骋,也是违犯军法,应当治罪的啊!”田穰苴仍是语气平淡地说道。
  “梁丘不知所犯何法,更不知该如何治罪!”梁丘据语气有些强硬。
  “那好!”田穰苴朝身后站立的军政司说道,“军政司,就请你对梁丘大人说吧!”
  “遵命!”军政司走上前来,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面向梁丘据,高声说道,“无将令,驰三军,依法当斩!”
  听到一个“斩”字,梁丘据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打颤。
  “田将军,梁丘只是奉君命而来,实在不干我的事啊!”梁丘据语带哭腔,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将手中所持符节举到田穰苴面前。
  “既有君命,可不斩使者,但军法不可废也!”田穰苴略一思索,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地对军政司说道,“你传我的命令:毁车、杀马,以代使者之死!”
  “遵命!”军政司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朝将坛下走去。
  “梁丘大人,你可以回宫复命了!”田穰苴语气平淡地对梁丘据说道。
  “梁丘多谢田将军不杀之恩!”梁丘据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朝将坛下走去。
  驾车的车夫跟在梁丘据身后朝将坛下走去。
  站在田穰苴身后的十余名军官,亲眼目睹了刚才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面面相觑,不寒而慄。
  正在此时,一名守坛士兵带着一名农民打扮的年轻男子跑上将坛。到了坛上,二人快步走向田穰苴,并在田穰苴面前不远处停下脚步。
  那名守坛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礼,大声禀报:“启禀田将军,东阿宰派人来,一定要见您!
  ”
  那名农民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田穰苴拱手施礼道:“田将军,小人是东阿宰端木方端木大人的家人郭成。晋军已突破我西部边防,正向阿、甄二邑逼近,情况十分危急。端木大人特派小人化装成农民,飞马前来报信。望田将军火速发兵相救!”
  “郭成,你家大人还有何话?”田穰苴一边打量着郭成,一边问道。
  “我家大人还说,东阿军民已做好守城准备,但最多只能坚守两天。”郭成答道。
  “好!请你赶快回去,禀报你家大人,就说我大军即刻出发,后天便可到达东阿,并请你家大人设法将我的话转达给甄邑宰,让甄邑也动员全城军民,坚守两天!”田穰苴说道。
  “小人遵命!”郭成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朝坛下快步走去。
  那名守坛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也朝坛下走去。
  待郭成和那名守坛士兵离去之后,田穰苴转过身来,面向十余名军官。
  “各位将军,你们都听见了,当前的情况已是十分危急!西面的五千晋军是我们的主要敌人。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到东阿,以我两倍于敌的兵力,打败晋军,收复失地。北面的三千燕军不过是企图趁火打劫,难成大的气候。待我们打败晋军之后,再挥师击之不迟。今天,由于庄贾来迟,耽误了两个时辰,所以我们只好调整计划,为赶路而少休息了。”说到这里,田穰苴停顿了一下。
  在场的十余名军官都神情专注地听着田穰苴讲话。
  “余猛!”田穰苴唤道。
  “末将在!”余猛向前跨了一步,一边向田穰苴拱手施礼,一边高声应道。
  “你率一百辆战车、两千名步兵,带着粮草、营帐先行一步,在距此四十里外的清水河畔安营扎寨、挖灶做饭,等待大队人马,并连夜准备明天中午的干粮。明早寅时三刻开饭,卯时之前出发,急行军赶往东阿。”田穰苴吩咐道。
  “末将遵命!”余猛向田穰苴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朝坛下走去。
  “刘刚、张强!”田穰苴唤道。
  “末将在!”刘、张二人向前跨了一步,一边向田穰苴拱手施礼,一边齐声应道。
  “刘刚率一百辆战车、两千名步兵为右路,张强率一百辆战车、两千名步兵为左路,我和其他几位将军率两百辆战车、四千名步兵为中路,三路大军一齐向清水河畔营地开进!”田穰苴吩咐道。
  “末将遵命!”其他几名军官同时向前跨了一步,和刘刚、张强一起齐声应道。
  当天深夜。月明星稀。
  清水河因时值枯水季节而河床窄浅。在月光的照射下,水面上波光粼粼,使整条河流就像一条巨大的银蛇,从西北向东南蜿蜒穿过齐西大地。
  在河东岸离河不远处的一片长宽各约二里的滩地上,安扎着齐军营寨。
  在齐营四周,全副武装的哨兵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稍远处,是小队骑马的士兵在巡逻。
  在齐营中央,整齐地停放着五百辆战车。拉车的马已被卸下,正在战车南北两侧临时搭建的马厩内安闲地吃着草料。
  在战车东侧不远处,是一片排列整齐的灶台。在每个灶台旁,都有数名士兵正在忙碌着,连夜为全军将士准备明天中午的干粮。炊烟袅袅,缓缓升入夜空。
  从环绕齐营的一顶顶帐篷中,不时传出士兵们的低语声或打鼾声。
  在营区内巡逻的士兵们,分成若干小组,每组五人,一手持着兵器,一手举着火把,在一排排帐篷间往来穿梭。
  忽然,一顶帐篷的门帘掀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田穰苴。他的身后跟着刘刚、张强和两名士兵。
  几人走出后,帐篷的门帘放下了。没有了帐篷内的灯光,几人正努力适应着帐篷外的月光。
  田穰苴站住脚,转过身,对刘、张二人说道:“二位将军,咱们刚才察看了这么多帐篷,几乎每个帐篷都有士兵说,饭菜还可以,就是没吃饱。士兵们吃不饱肚子,怎么打仗呢?”
  “国家规定每个士兵的口粮就这么多,余将军也没有办法啊!”刘刚说道。
  “是啊!”张强附和道。
  “唉!”田穰苴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便对一名随行的士兵吩咐道,“你快去把余将军给我找来!”
  “遵命!”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快步走去。
  “田将军,我们明晚在哪里宿营为好呢?”张强问道。
  “你们看呢?”田穰苴反问道。
  “依末将看来,在东阿以东二十里处的冉家村村西宿营为好。”刘刚答道。
  “你说说,为什么要在那里宿营呢?”田穰苴问道。
  “第一,那里有一片开阔地,可供扎营;第二,那里近村有水,可供做饭;第三,经过明天白天的急行军,傍晚时分到达那里不成问题;第四,也是最重要的,那里距东阿约二十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近吧,敌人正忙于攻城,不大会把哨兵放到这么远的地方;说远吧,从这里出发,一个时辰左右即可到达东阿。如果我们早点儿出发,天不亮就到达东阿,正可向敌人发起突然袭击。”刘刚答道。
  “好,就按你说的办!”听了刘刚的回答,田穰苴显得很高兴。
  正在此时,余猛跟着那名传令的士兵匆匆赶来。
  “田将军,末将奉命来到!”余猛走近田穰苴身旁,拱手施礼道。
  “余将军,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因为国家规定的口粮不足,许多士兵吃不饱,而士兵们吃不饱,又怎能行军、打仗呢?这样吧,从明天早饭起,你每顿饭多加一些粮食,一定要让士兵们吃饱。不足部分,就从我的俸禄中取用吧!”田穰苴说道。
  “田将军,这怎么行呢?”余猛有些为难。
  “行!怎么不行呢?”田穰苴微笑着说道,“还有,也是从明天早饭起,你就不要再给我和其他军官们另做小灶了,我们跟士兵们一起吃饭、吃一样饭就行了。你可不要说‘那怎么行’啊!”
  “我……”余猛似乎有些犹豫。
  “好啦,你不要再说别的了,就这样办吧!”田穰苴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扬了扬右手,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末将遵命!”余猛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天空中,月亮已经西移。
  一顶帐篷内。
  灯光下。十余名士兵分别躺在两侧,中间留出一条小路来。多数人已经睡熟,只有两个人还醒着: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半躺半卧,正在用一块布,为躺在他怀中的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不停地擦着汗。
  那个青年闭着双眼,口鼻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哎吆”声和“哼哼”声。
  “唉!”那个中年男子面带愁容,一边为怀中的青年擦汗,一边低声叹气。
  正在此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田穰苴等几人走了进来。
  “田将军……”一见田穰苴进来,那个中年男子忙欲起身。
  “你不要动!”看到眼前的情形,田穰苴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指着那个青年,低声问道,“他是不是病了?”
  “田将军,他吃过晚饭回来以后,一会儿嚷冷,一会儿喊热,翻来覆去地折腾。这会儿倒是不折腾了,就是不停地出汗,我擦都擦不过来。唉,我这个侄子要是有个好歹,我回家可怎么跟我哥哥交待呀!”那个中年男子言语中带着哭腔。
  “你先不要着急!”田穰苴蹲下身去,一边安慰着那个中年男子,一边伸手摸了摸那个青年的额头,然后站起身来,对一名随行的士兵吩咐道,“快,你快去把随军医生请来!”
  “遵命!”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快步走出帐篷。
  “你看你这个人,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不早点儿向长官报告!”田穰苴低声批评着那个中年男子。
  “我……这深更半夜的,我是想等天亮以后再向长官报告的。”那个中年男子低声说道。
  “到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那还不把孩子耽误了?”田穰苴继续批评道。
  正在此时,帐帘启处,一名双肩背着一个硕大的粗布袋、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跟着那名传令的士兵走了进来。
  “田将军,小人奉命赶到!”那名男子向田穰苴拱手施礼道。
  “你就是随军医生?”田穰苴问道。
  “正是。”那名男子答道。
  “那你就赶快给这个小伙子看看病吧!”田穰苴吩咐道。
  “遵命!”随军医生向田穰苴拱手再施一礼,然后把背上的口袋取下放在一边,蹲下身去,为那个青年看病。
  随军医生年纪虽轻,但看病的路数就如老医生一般,望闻问切,一丝不苟。
  田穰苴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随军医生的一举一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随军医生的侧脸上,并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随军医生站起身来,转过身去,从自己带来的粗布口袋中取出两个小布袋来。
  “田将军,这位小兄弟并无大碍,只是心火过旺、偶感风寒而已,吃了我这两副药就会好的。”随军医生向田穰苴汇报道。
  “好,我立即派人去煎药。”田穰苴转身吩咐身旁的一名士兵,“你快去煎药!”
  “遵命!”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就上前从随军医生手中接药。
  随军医生一边把两个小布袋交到那名士兵手中,一边叮嘱道:“你要记住:今晚煎一袋,明晚再煎一袋。每袋煎两遍,共沥出两碗药汤。晚上喝一碗,早上喝一碗。一定要找个会煎药的人来煎,千万要掌握好火候和时间,不要煎糊了啊!”
  “请医生放心,我遵嘱就是了!”那名士兵接过药来,转身离去。
  “这位大哥,请你把这位小兄弟放平、躺好!等一会儿吃了药以后,要多给他喝些开水!”
  随军医生又叮嘱那个中年男子。
  “医生,你贵姓啊?”田穰苴见随军医生已为病人看完病,这才开口问道。
  “回田将军话,小人姓晏。”随军医生答道。
  “听说,晏相国有一公子,名叫苗苗,是‘活神仙’阳豹的徒弟,同其师父一样,医道高明,医德高尚。莫非就是你么?”田穰苴问道。
  “不瞒田将军,小人正是晏苗。”随军医生一边向田穰苴拱手施礼,一边答道。
  “我说哪!我已经看了你好一会儿了,越看越觉得你长得像晏相国,原来正是晏公子啊!”
  田穰苴笑道。
  “家父知道田将军今日出征,昨日便亲自登门,找到小人岳父,也就是小人师父,要他派小人随军出征,并为小人准备一些常用药物随身携带。”晏苗一边解释着,一边指了指地上那个硕大的粗布口袋。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帐蓬内原来正在熟睡的士兵都醒了。一个个纷纷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一位统率全军的将军和一位随军行医的相国之子。
  “好一个晏相国,居然派自己的儿子随田某出征!”田穰苴一边赞叹着,一边转过身去,对一名随行的士兵吩咐道,“从今天起,你就替晏医生背着这个大药袋,他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安全!”
  “遵命!”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弯腰把地上那个硕大的粗布口袋抱起来,背到身后。
  次日清晨。
  齐军趟水渡过清水河。
  近午时分。
  烈日下。
  齐军正在急行军。
  傍晚时分。
  齐军三路大军陆续到达东阿以东二十里处的冉家村村西宿营地点。这里早已扎好了营寨,并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晚饭。
  田穰苴站在一顶大帐前,正在朝四周观望。在他的身后,站着两名士兵。
  “看来,三路大军都已到齐。”田穰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对一名士兵吩咐道,“你传我的命令,让刘刚、张强、余猛和其他几位将军都快点儿吃饭,酉时到我中军大帐来,共议明日作战方案。”
  “遵命!”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齐军战车、步兵均已排好队形,正待出发。
  田穰苴和刘刚、张强等十余名将领全身披挂,手持兵器,站在最前排的战车上。
  在田穰苴的战车上,除了田穰苴本人和驾车的车夫外,还有一面大鼓和一名鼓手。
  正在此时,一名士兵带着一个牵着一匹马的男子匆匆跑来。
  那名士兵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指着那个牵马的男子说道: “启禀田将军,他说他是东阿宰端木大人的家人郭成,有急事要见将军!”
  郭成放下手中的缰绳,向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报告:“田将军,东阿城外围城的晋军似是得到了我大军到来的消息,现在正在撤军。我家大人知道后,特派小人前来军中报信!”
  “什么?晋军撤退了?”田穰苴闻听此言,有些吃惊,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并果断地向两旁的刘刚、张强等将领下达了命令,“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全速前进,追击晋军!”
  “遵命!”刘刚、张强等十余名将领一齐向田穰苴拱手施礼。
  “全速前进——”田穰苴手举大戟,振臂一呼。
  齐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东阿方向全速前进。
  在东阿以西约二十里处,齐军追上了晋军。
  “冲啊!”田穰苴大吼一声,将手中的大戟交给鼓手,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亲自挥槌击鼓。
  “冲啊!”在战鼓声中,刘刚、张强等人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驱车向敌军冲杀过去。
  看到齐国大军到来,晋军不敢恋战,边战边逃。
  战场上,尽是晋军丢弃的车马、辎重、兵器、旗帜和尸体。
  齐军正在追击晋军。
  “停止前进——”正驱车在刘刚等人后面击鼓指挥的田穰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鼓槌,并高声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听到鼓声戛然而止,齐军立即停了下来。
  刘刚手持大戟,跳下战车,返身跑到田穰苴的战车前,躬身施礼,高声问道:“田将军,我们为何不再追击啊?”
  田穰苴用手指着西面不远处的一块石碑,对刘刚说道:“你看,那就是我们齐国的国界!我们已将晋军赶出齐国,就不必再追了!”
  正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北面飞奔而来。
  “报——报——”马上的齐兵一路高喊着。待马跑近田穰苴的战车时,那名齐兵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那名齐兵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朝田穰苴拱手施了一礼,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高声禀报:“启禀田将军,小人奉将军之命,前往北部边境打探敌情。谁知昨天找了一下午,直到天已大黑,也不见燕军踪影。后来,经向边民打听,才知燕军昨天上午就已撤离齐国边境。小人不敢怠慢,连夜回来禀报!”
  “好了,我知道了!”田穰苴平淡地应了一声,略一思索,便向刘刚、张强等将领们下达了下一步行动的命令,“各位将军,请你们率领部下清理一下战场,然后撤到战场以东十里处休整、宿营。明天一早,我们就班师回朝!”
  “遵命!”刘刚、张强等将领们一齐向田穰苴拱手施礼,高声答话。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景公忧心忡忡,语调低沉:“诸位爱卿,从田先生率军出征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可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寡人真担心他们能否抵御晋、燕两国之军啊!”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主公勿忧!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晋军只有五千,燕军只有三千,两军分别在我西、北两处,相互之间并无联系。田将军擅于用兵,并且率军万余,两倍于晋,三倍于燕,必可个个击破,大获全胜!”
  “果如相国所言,则寡人幸甚,齐国幸甚!”景公言道。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从殿外匆匆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田将军派人回朝报捷!”那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什么?报捷?”景公闻言,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吩咐,“快,快带他进来见寡人!”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景公目送那名内侍走出大殿,并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殿门口。
  不一会儿,那名内侍带着一名军官走进大殿。
  那名军官走近景公面前,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末将刘刚奉主将之命,回朝向主公报捷:晋军已被我军赶出齐境,我军缴获敌军战车八十余辆、辎重无数;燕军得知我大军出动,不敢应战,已匆匆撤回燕国。”
  “好,好啊!我西、北两面无忧矣!”景公闻言大喜,高声问道,“刘刚,我军既已获胜,田先生何时班师回朝啊?”
  “启禀主公,田将军率领大军正在回朝的路上,明日午前即可到达临淄!”刘刚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答道。
  “请你回去禀报田先生,就说:田先生班师凯旋,寡人将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并要在宫中设宴,为田先生庆功!”景公笑着说道。
  “末将遵命!”刘刚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诸位爱卿,明天,你们都要随寡人出城迎接田先生,并参加中午的庆功宴,谁也不准不到场啊!”景公喜形于色,高声说道。
  “臣等遵命!”晏婴和众大臣一齐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答道。
  “退朝——”景公身旁的一名内侍高声宣布道。
  齐宫院内。
  晏婴和众大臣陆续走出大殿。
  “相国留步!相国留步!”晏婴正在往齐宫大门口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呼唤,连忙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原来是田乞。
  “田大人,可有事么?”晏婴客客气气地问道。
  田乞面带笑容,快步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相国举荐穰苴为将,真是慧眼识英雄啊!”
  “田先生胸怀韬略,原是将才。主公慧眼,任其为将。晏婴只不过做了相国应做之事啊!”
  晏婴语气平淡地说道。
  “相国过谦了!家父在世时,就常说相国是个君子、贤相。同朝共事这几年来,田乞更是亲自领教了!”田乞仍是面带笑容地说道。
  “田大人,说起你父亲,我倒想起一件事:一个月前,你父亲病逝高唐,没有人通知我,使我失去了前往家中吊唁、再见老友一面的机会。至今想起此事,晏婴仍感遗憾!”晏婴神情严肃地说道。
  “相国,田乞年轻,初经大事,一时忙乱,未及通知相国,此乃晚辈疏忽,还望相国见谅!”田乞收敛起笑容,一边略带歉意地说着,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
  次日近午时分。
  临淄城西门外。人山人海。除了从城内通向城外的那条大路上,因两侧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以人墙隔开而未站人外,其他地方都被农士商工各界百姓站满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前来观看英雄凯旋的场面。
  忽然,在一阵鼓乐声中,景公率领文武百官从城门内走了出来。他们走到距城门约十丈远处停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十几匹快马从城西南校场方向沿着大路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正是田穰苴和刘刚、张强、余猛等十余名军官。他们在距景公等人约十丈远处勒住缰绳,翻鞍下马。田穰苴在前,其他人在后,徒步走向景公。
  这时,从大路两旁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臣田穰苴拜见主公!”田穰苴在距景公约一丈远处停下脚步,向景公拱手施礼。
  “臣等拜见主公!”刘刚、张强、余猛等十余名军官在田穰苴身后横向一字排开,一齐向景公拱手施礼。
  “田先生辛苦了!将士们辛苦了!寡人和满朝文武、齐国百姓欢迎你们凯旋归来!”景公满面笑容,高声说道。
  “敌军已被打败,失地已被收复,缴获已被带回,我军战车、士兵已被安置妥当。臣田穰苴前来向主公复命!”田穰苴向景公高声禀报。
  “哈哈哈哈!”景公边笑边说道,“田先生,寡人已在宫中备下酒宴,给田先生和各位将士洗尘、庆功!请!”
  “臣多谢主公!”田穰苴闻听此言,连忙向景公拱手称谢。
  “臣等多谢主公!”刘刚、张强、余猛诸将也一齐向景公拱手称谢。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田穰苴坐在景公左侧座位。其他文武百官和刘刚、张强、余猛诸将依次坐在左右两班。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摆好了菜肴、酒具。只待景公一声令下,庆功宴就会正式开始。
  景公面带微笑,端起酒杯,高声说道:“诸位爱卿,庆功宴现在开始!寡人提议,大家共同敬田先生三杯酒。田先生统率大军,血战沙场,戎马倥偬,一路风尘。所以,这第一杯酒就叫‘洗尘酒’。来,大家一齐干杯!”
  “干杯!”众人一齐响应,和景公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田先生扬我军威,战胜敌军,保我百姓,为国建功。所以,这第二杯酒就叫‘庆功酒’。来,大家一齐干杯!”景公再次提议。
  “干杯!”众人一齐响应,和景公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田先生胸怀韬略,擅于用兵,国之干戚,堪作大用。寡人决定,任命田先生为齐国司马,平时协助寡人处理军机要务,战时有权调兵遣将,抵御外敌入侵,平定国内叛乱。诸位爱卿,寡人的决定如何啊?”景公大声问道。
  “主公圣明!”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高声答道。
  “主公圣明!”除田穰苴以外的其他大臣和军官们齐声附和晏婴,并一齐向景公拱手施礼。
  “臣田穰苴多谢主公信赖与重用!”田穰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语气平淡地答道。
  “好!既然诸位爱卿都赞成寡人的决定,那么这第三杯酒,就叫‘晋爵酒’吧!来,大家一齐干杯!”景公高兴地第三次提议。
  “干杯!”众人一齐响应,和景公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景公饮毕哈哈大笑,笑毕又举起酒杯,“我齐国文有晏平仲,武有田穰苴,寡人无忧矣,齐国无忧矣!来来来,大家喝酒,喝!”
  初秋一日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晏婴家院内。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餐厅内。晏婴、翠玉、李邦三人正围坐在一张木桌旁吃饭。
  忽然,从院里传来一阵车马声。
  “我去看看是谁来了?”李邦放下手中碗筷,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晏婴、翠玉也放下手中碗筷,望着屋门口。
  不大一会儿,李邦笑嘻嘻地跑了回来。
  “大人,是我二叔来了!”李邦说道。
  “是么?”晏婴听说是李垚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铁蛋,快让你二叔进来呀?”翠玉也站起身来。
  正在说着,满头大汗的李垚走了进来。
  “李垚给大人、夫人请安!”李垚向晏婴、翠玉拱手施礼。
  “回到自己家里了,又没有外人,你还行什么礼呀?”晏婴笑着说道。
  “我早就让你改口,像你家秀姑那样叫‘嫂子’,可你就是不肯。如今,你当了大官了,可能就更不肯改口叫‘嫂子’了,是不是啊?”翠玉也笑着批评李垚。
  “夫人,李垚可不是那种人啊!”李垚笑着为自己辩解。
  “那你改口叫‘嫂子’,叫!”翠玉笑着说道。
  “嫂……嫂子!”李垚费了好大劲,才叫出“嫂子”二字来。
  “哎!”翠玉见李垚终于改口称自己为“嫂子”,连忙笑着答应。
  “哈哈哈哈!”晏婴在旁看了,不禁哈哈大笑,然后向李垚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呀?怎么出这么多汗呢?”
  “我是从外地巡视刚回来,一路都是毒日头,怎能不出汗呢?”李垚微笑着答道。
  “嗐,你看我这记性!”晏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苦笑着说道,“我这些天净顾忙别的事了,却把你出去巡视的事给忘了。你临走之前曾经告诉过我呀!”
  “给,先擦把汗!”翠玉面带微笑,将一块布巾递给李垚。
  “谢谢嫂子!”李垚笑着接过布巾,擦着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一回生,二回熟,这叫‘嫂子’不是比叫‘夫人’更顺口吗?”翠玉笑着说道。
  李垚听了,咧嘴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大概连家都没回,就直接来这儿了吧?”晏婴问李垚。
  “外出回来先汇报,办完公事再回家,这不是跟您学的吗?”李垚一边将布巾递还翠玉,一边笑着答道。
  “哈哈哈哈!”晏婴闻言大笑。
  “那你就坐下,边吃边说,吃完、说完再回家!”翠玉笑着拉李垚在饭桌前坐下。
  “二叔,给!”李邦带着一脸憨笑,将一碗饭和一双筷子递到李垚手中。
  “嫂子,您是怎么调教的啊?铁蛋这小子来您这儿日子不长,可是机灵多啦!”李垚朝翠玉举了举手中的碗、筷,笑着问道。
  “这还用得着‘调教’吗?孩子知道他二叔没吃饭,怕他二叔饿着,就赶紧盛碗饭呗!”翠玉笑着答道。
  “哈哈哈哈!”翠玉一句话,把满屋人都逗笑了。
  “你们先吃着,我到厨房去一下,给你们再添俩菜!”翠玉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外走,走到屋门口,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李邦说道,“铁蛋,你去把给你二叔赶车的那个小伙子叫进来,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吃饭吧!”
  “是,大娘!”李邦答应一声,就朝屋外走去。
  晏婴、李垚、李邦和给李垚赶车的小伙子四人正在吃饭。
  晏婴、李垚二人边吃边谈。
  “这不,昨天下午,我才到了历下。邑宰陪我在城里察看了几条主要街道和市场,并向我介绍了城郊的一些情况。今天一早,我就从历下往回赶,沿途所见,正如邑宰所言:虽然庄稼长势不错,但收成最多只能算个平年。”说到这里,李垚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噢,”晏婴点了点头,“照你刚才所说,今年总的情况是:除东部沿海地区稍好外,内地各邑多数都因久旱不雨而歉收甚至绝收。是吗?”
  “正是这样。”李垚答道。
  “来喽,菜来喽!”翠玉走进屋来,笑着说道。
  跟着翠玉进来的两名使女,每人手中捧着一个大盘,放在桌上,转身离去。桌上新添了两道菜:一盘金黄的炒鸡蛋,一盘碧绿的炒青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看到添了新菜,桌旁的几个人都伸出筷子去夹。
  “嫂子炒的菜就是香!我家秀姑跟嫂子学了那么多年,可怎么也炒不出嫂子这个味来!”李垚吃了一口青菜,赞不绝口。
  “你家秀姑可是个巧媳妇!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啦!”翠玉说道。
  “哈哈哈哈!”翠玉一句话,又把满屋人都逗笑了。
  “嫂子,您也快坐下吃吧!”李垚笑着说道。
  “好,我也吃!”翠玉一边答应着,一边坐了下来。
  “大娘,给您换了一碗热的!”带着一脸憨笑的李邦,把新盛的一碗饭递到翠玉手中。
  “你看,铁蛋知道大娘忙了半天,饭都凉了,就给大娘换了一碗热的。这还用‘调教’吗?”翠玉接过李邦递过来的饭碗,笑着对李垚说道。
  “哈哈哈哈!”翠玉一句话,又把满屋人都逗笑了。
  “看来,明日一上朝,你就得把你出去巡视这一个多月的情况,向主公简要报告一下。等你报告完情况,我再提议研究一下今冬明春对内地数邑的减赋和救济问题。”晏婴对李垚说道。
  “是,大人!”李垚答道。
  “哎、哎、哎,我说你们俩,抓紧吃饭,吃完再说。要不然,热菜也变成凉菜啦!”翠玉冲着晏婴、李垚二人笑着说道。
  “遵命,夫人!”晏婴把手中的碗筷举了举,笑着响应。
  “遵命,嫂子!”李垚也把手中的碗筷举了举,笑着响应。
  一日夜间。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乐师们演奏的曲乐婉转悠扬。
  宫女们表演的舞蹈婀娜多姿。
  景公左拥右抱,正在饮酒作乐。
  忽然,一名内侍走了进来。
  那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启禀主公,夫人派侍女前来传话,说:主公从下午开始饮酒,饮至现在,已是深夜,劝主公少饮两杯,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临朝哪!”
  “不行!寡人尚未尽兴,岂能停杯不饮!”景公闻言,甚为不悦,略一思索,便吩咐那名内侍,“去,快去叫下人备车,把这些酒和酒具都装上,寡人要到晏相国家去饮酒,不尽兴,不回宫!”
  “这……”那名内侍面有难色。
  “去,快点儿去!”景公大声催促道。
  “小人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深夜。满天星斗。
  晏婴家院内。人声、灯光全无,只有墙脚处几只蟋蟀在浅吟低唱。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在大门外急切地敲门。
  “谁呀?”一名守夜的家人走到大门口,朝门外大声问道。
  “我是宫中卫士,有急事要找晏相国!”门外人答道。
  “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啊!”那名家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士。
  “请你禀报晏相国,就说主公马上就到!”那名武士向那名家人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大声说道。
  “好的,我这就去禀报大人!”那名家人向那名武士拱手还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晏婴家大门口。
  晏婴身着朝服,立于门外,恭候景公到来。
  不大一会儿,在数名内侍和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武士簇拥下,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
  晏婴见状,立即迎上前去。只见:因气候温和,马车车厢的前门帘敞开着,景公正端坐在车厢内。
  “臣晏婴恭迎主公!”晏婴恭立车前,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急切地问道,“主公,出什么事了?是周边的诸侯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我们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生,哪里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景公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地答道。
  “既然哪里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那么主公为何不在白天,而在这深更半夜屈尊驾临寒舍呢?”晏婴对景公的来意感到不解。
  “寡人知道先生政务烦劳,白天没有闲空,特备美酒佳肴,亲自送到府上,愿与先生共享。”景公答道。
  晏婴闻言,再次向景公拱手施礼,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道:“主公,如果是安国家、定诸侯的事情,那么臣理应立即为主公出谋划策、妥善处理。但是,像这种深更半夜陪酒侍宴的事情,主公身边自有其人,臣实在不敢参与啊!”
  “既然先生不愿与寡人夜饮,那么寡人只好去田司马家了!”景公遭到婉拒,心中虽然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主公走好!”晏婴恭恭敬敬地向景公拱手施礼。
  深夜。
  田穰苴家大门外。
  田穰苴戴盔披甲,手持大戟,立于门前,正在恭候景公到来。
  不大一会儿,景公的马车缓缓驶近田穰苴家门前。
  田穰苴见状,立即迎上前去。
  “臣田穰苴恭迎主公!”田穰苴恭立车前,向景公鞠躬行礼,然后急切地问道,“主公,出什么事了?是诸侯发兵前来侵犯我国,还是大臣中有人发动叛乱了?”
  “田先生,诸侯、大臣都没出什么事情。”景公面带微笑,摆了摆右手,语气平和地答道。
  “既然诸侯、大臣都没出什么事情,那么主公为何在这深更半夜屈尊驾临寒舍呢?”田穰苴对景公的来意感到不解。
  “寡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先生军务劳苦,白天又没有空闲,所以特备美酒佳肴,亲自送到府上,想与先生共饮几杯。”景公答道。
  田穰苴闻言,连忙向景公鞠躬行礼,并神情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直言:如果是抵御外敌入侵,或平定国内叛乱,那么臣理应立即为主公出谋划策、率军出征。但是,像这种深更半夜陪酒侍宴的事情,主公身边自然不乏其人,怎么会轮到像臣这样的只会领兵打仗的武夫呢?还望主公见谅!”
  “既然先生不愿与寡人夜饮,那么寡人只好另寻去处了。”景公再次遭到婉拒,心中更加不悦,却又无可奈何。
  “主公,我们回宫吗?”一名内侍上前问道。
  “不,寡人再到梁丘大夫家看看。”景公虽已意兴索然,但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宫。
  “主公走好!”田穰苴恭恭敬敬地向景公再次鞠躬行礼。
  夜更深了。
  临淄城内的一条大街上。
  景公一行车马正朝着梁丘据家的方向缓缓行进。
  “主公,从前面路口拐进右边一条小街,再走不远,就是梁丘大夫家了。”在马车旁行走的一名内侍向景公报告。
  “嗯!”景公情绪低落,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内侍报告,连眼都没睁,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车马继续缓缓行进。
  景公的马车刚刚拐进右边一条小街,就有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从正前方传来。
  听到乐声,景公睁开了眼睛,朝正前方望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景公看得也越来越清楚。
  只见:在左右两个手举火把的家人陪同下,梁丘据正迎着马车快步走来。在梁丘据的身后,还跟着一支边行走、边演奏的小乐队。
  看到这些,景公大喜,顿时来了精神。
  梁丘据走近景公的马车,停下脚步,拱手施礼,笑容满面地高声说道:“主公,臣梁丘据听说主公驾临,特来迎接!”
  “爱卿免礼,爱卿免礼!请爱卿在前面带路,寡人的车马紧跟就是!”景公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臣遵命!”梁丘据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朝自家走去。
  小乐队变成了前导,吹打得更加起劲。
  住在小街两旁的百姓们不知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半开大门,从门缝里伸出头来向外张望。
  梁丘据家客厅里。灯火辉煌。
  在小乐队的伴奏下,景公、梁丘据君臣二人正在开怀畅饮,边饮边谈边笑,气氛甚是热烈。
  “喔、喔、喔!喔、喔、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鸡叫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可闻。
  “噢,”景公放下手中的酒杯,望了望客厅门口,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笑着对梁丘据说道,“今天喝得真痛快!天快亮了,寡人该回去了!”
  “主公,不再干一杯了吗?”梁丘据满脸堆笑,谄媚地问道。
  “不了,过一会儿还要临朝哪!”景公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来,朝客厅门外走去。
  “备驾——”身旁的一名内侍见景公要走,连忙上前搀扶,并朝客厅门外大声喊道。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晏婴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昨夜主公驾临臣家,臣未接待主公,恳请主公恕臣怠慢之罪!”晏婴说道。
  一见晏婴如此,田穰苴也连忙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恳请主公恕臣怠慢之罪!”田穰苴说道。
  “二位先生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景公面带微笑,对晏婴、田穰苴二人说道。
  “多谢主公恕臣之恩!”晏婴、田穰苴二人口中称谢,并向景公再叩一头,然后才站起身来。
  “臣有一言,不知主公肯听否?”晏婴站起身后,向景公拱手施礼。
  “先生有话,但讲无妨!”景公答道。
  “主公恕臣直言:自古以来,国君出行有时。只有在国家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国君才会深夜出行至军政大臣之家。因此,臣望主公今后不再夜饮于人臣之家。”晏婴从容说道。
  “先生此言过矣!先生不妨想一想,若无相国、司马二卿,寡人何以治理齐国?但是,若无梁丘大夫,寡人何以得到欢乐?今后,寡人不会妨碍相国、司马二卿处理军政大事,但希望二卿也不要干预寡人的私事。”景公虽然面带微笑,语气平和,但是句句都是重话。
  “臣等明白!”晏婴、田穰苴二人知道再谏无益,便向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退回自己的位置。
  梁丘据闻听景公之言,洋洋得意,喜形于色。
  其余众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第八章 强国莫争霸
  “双柱擎天将相功”。景公统治下的齐国,因文有晏婴、武有田穰苴,从而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但是,要使齐国真正成为一个强国,又谈何容易!
  一个白天。
  天不停地下着雨。
  在从北方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辆马车正在冒雨行进。马车前后各有两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兵器、骑在马上的差役。因道路十分泥泞,车、马都只能缓缓而行。
  时值深秋。道路两旁的野草早已枯黄,与其下面的泥土混为同一种颜色。树上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仅存的几片黄叶在秋风秋雨中摇曳、挣扎,但终难逃脱离枝而去的命运。
  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泥泞,并出现许多小水坑。
  赶车的人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但是下半身已经湿透。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着鞭子,两眼注视着前边的道路,不时调整着马车的前进方向,以便避开前边的小水坑,从而保持车身的平稳。
  忽然,前方不远处隐隐显出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来。
  “大人!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庄,咱们到那里避避雨吧!”赶车的人惊喜地向车厢中坐着的人报告。
  “好啊!”车厢中传出李垚的声音。
  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齐宫内宫客厅中。
  在乐师们的伴奏下,宫女们边歌边舞。
  景公左拥右抱,正在饮酒作乐。
  雨中的小村庄。
  李垚一行车马停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外面。
  在窄小的门洞里,站着两名手持兵器的差役。
  在院内仅有的一排三间茅草屋内,李垚正坐在一明两暗的明间,和这家的男主人谈话。李垚眉头紧皱,右手无意识地捻着颔下的胡须,专注地听着这家的男主人说话。
  李垚的车夫和两名差役正靠墙坐着歇息,眼睛闭着,似是已经睡着。
  李垚问道:“大哥,大雨下了这么多天,村里的房屋有倒塌的没有啊?”
  这家的男主人语调沉重地答道:“大人,咱这小村子,总共不到二百间房,却今天两间、明天三间的,陆陆续续地塌了有二三十间了。像我家这种夯土墙、茅草顶的房子,最怕连阴天了。要是再不晴天,恐怕撑不了几天,也得塌啊!”
  李垚心情沉重,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这家的女主人从左首的暗间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民妇本想请您喝口热水,可是柴草太湿,点不着火,只能委屈您喝口凉水了!”
  “多谢大嫂!”李垚欠起身,用双手把碗接过来,然后继续问这家的男主人,“大哥,村里百姓都还有饭吃吧?”
  这家的男主人一边看着李垚喝水,一边答道:“大人,今年咱这儿收成不好。虽然秋收刚过没多久,但是像我家这样的柴米不多、却还有点儿的人家,从村北头数到村南头,恐怕连四成也不到。唉,现在还是秋天,要是到了冬天,那可怎么过啊!”
  李垚放下手中的水碗,似是发现了什么,向这家的女主人问道:“大嫂,你家有小孩儿吗?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哦,孩子们哪,都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就在村南头,是去年新盖的房……”这家的女主人答道。
  “轰隆隆——”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沉闷的房屋倒塌声。
  “坏啦,准是南院王大娘家的房子塌了!”这家的男主人听到“轰隆”声,“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人先坐着,我得过去看看伤了人没有!”
  李垚闻言,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家的男主人和李垚一前一后跑出屋去。
  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仍在饮酒作乐,并不时哈哈大笑。
  就在同一时刻。
  晏婴家餐厅中。
  在一盏油灯下,晏婴、翠玉、李邦三人正围坐在饭桌旁吃饭。晏婴的须发均已斑白。翠玉的双鬓已现银丝。李邦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显得更加结实、粗犷。
  “唉!”晏婴吃着吃着,忽然停下,叹了口气,把碗筷放在桌上。
  “大人,碗里还有饭哪,您怎么不吃啦?”李邦奇怪地问道。
  “我吃不下呀!”晏婴语调沉重地答道,“这雨已经下了十六天了,全国不知有多少户百姓,或有米无柴,或有柴无米,或柴米皆无,正在忍饥挨饿呀!更不知有多少户百姓,房倒屋塌,正在深秋的风雨中苦苦挣扎啊!”
  “你今天不是又去宫中了吗?都已经是第三次了,难道国君还不同意向灾民发放救济吗?”翠玉问道。
  “头一次去,国君没有同意我的请求;第二次去,国君很不高兴,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把我挡了回来;今天第三次去,国君竟连见都不肯见我啊!唉!”晏婴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气。
  “国君、国君,一国之君。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这叫什么国君!”李邦放下手中碗筷,愤愤地说道。
  “唉!”晏婴看了李邦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你身为一国之相,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挨饿受冻,却见死不救吧?”翠玉见状,心中未免有些急躁。
  “唉!国君不同意,相国能奈何!看来,我只能尽力而为,能救济几家,就救济几家了。”
  说到这里,晏婴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翠玉、李邦二人说道,“夫人,铁蛋,明天咱们和越先生一起,把家里的钱和柴米油盐都清点一下,看看总共还有多少,算算一户给多少合适,做好救济附近特困百姓的准备。”
  “大人,您……”李邦闻言,想要劝止,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翠玉知道丈夫的心思,体谅丈夫的难处,没有出言劝阻,而是明确表态支持。
  次日白天。
  雨虽然仍在下着,但是比前些天要小多了。
  李垚一行车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
  “陈虎,雨小了,咱们得尽快赶路,争取天黑之前回到都城!” 李垚对车夫大声吩咐道。
  “是,大人!”陈虎一边答应着,一边扬起了鞭子,“驾!”
  傍晚掌灯时分。
  雨终于停了。
  晏婴家客厅中。灯光明亮。桌上堆放着一堆刀币。地上摆着十几只箩筐,每只箩筐里都盛着多半下粮食。
  晏婴站在箩筐旁边,看看这只箩筐,又看看那只箩筐,摇摇头,叹口气。
  正在此时,越石父走了进来。
  越石父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轻声问道:“大人,家里的钱和柴米油盐全部清点完了,账也算完了,您看何时给特困百姓送去,或是请他们来取啊?”
  晏婴答道:“越先生,今日天色已晚,街上又泥泞不堪。若是派人去送,家里人手少,哪里送得过来?若是请他们来取,又怕这天黑路滑的不方便。我看还是明天吧!明天一早,你让李邦带着几个家人,分头到附近百姓家看看,看哪家生活特别困难,就请哪家派人来取。你看好吗?”
  “如此甚好!”越石父一边点头,一边答道。
  “大人!大人!我二叔回来啦!”李邦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是吗?”听说李垚巡视归来,晏婴略显惊喜,连忙朝客厅门口走去。
  还没等晏婴走到门口,李垚便已走了进来。
  “大人,越先生,”李垚拱手朝晏婴、越石父各施一礼,然后对晏婴说道,“李垚奉大人之命到各地巡视,只因连日大雨,一路泥泞,所以回来晚了。还望大人见谅!”
  “你栉风沐雨二十余日,实在是太辛苦了!还没回家吧?”晏婴问道。
  “是的。我想先把此次巡视的情况向大人禀报一下,然后再回家不迟。”李垚答道。
  “好吧,那就坐下说话!”晏婴说道。
  “二位大人先说着,石父去通知厨房多做些饭菜,好为李大人洗尘!”越石父朝晏婴、李垚各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李邦见晏婴、李垚二人要谈公事,便跟在越石父身后走了出去。
  天大黑了。
  晏婴家客厅中。灯光明亮。
  晏婴、李垚二人还在谈话。
  “‘轰隆’一声,房倒屋塌,王大娘老两口都被埋在泥墙之下。等乡亲们赶来把他们扒出来时,老两口都已气绝身亡了!”说到这里,李垚已是泣不成声。
  晏婴神情专注地听着李垚说话,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大人,您可得好好劝劝主公,让他救济救济饥寒交迫的穷苦百姓啊!”李垚哭诉着。
  “虽然我已三次进宫,请求主公开恩救济百姓,但是都没能奏效。看来,我明天必须第四次进宫,力谏主公开恩。若主公开恩,则百姓得救;若主公仍执意不肯救济百姓,则晏婴只好辞去相国之职,重返东海之滨!”晏婴语调沉重地说道。
  “大人,您怎么能辞职呢?”李垚闻言,有些不解。
  “晏婴身为相国,却不能救百姓于饥寒,哪还配做相国啊!”晏婴老泪纵横,语调悲怆。
  次日上午。
  天终于放晴了。在阵阵秋风的吹动下,空中的几片残云正在徐徐散去,已难以继续遮蔽太阳的光芒。
  晏婴沿着泥泞的大街,步行来到齐宫大门口外。
  四名手持兵器的士兵正在齐宫大门口站岗。
  四名士兵中的一名小头目见晏婴到来,连忙迎上前去,鞠躬施礼:“晏相国,国君有令,今天仍不设朝。请大人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你去禀报国君,就说晏婴有重要事情,需要立即向主公禀报。”晏婴对那名士兵头目吩咐道。
  “是!”那名士兵头目向晏婴再鞠一躬,然后转身朝宫内走去。
  那名士兵头目刚走不久,便从宫内匆匆走出一个人来。晏婴定睛一看,只见不是别人,乃是景公近臣、内宫主管柏遽。
  柏遽见晏婴站在宫门口外,感到有些诧异,连忙满脸陪笑,拱手施礼:“晏相国,今天不设朝,您怎么来啦?”
  “哦,是柏大人!”晏婴拱手还了一礼,然后神情严肃地反问道,“天刚放晴,柏大人就要出宫,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急着去办?”
  “晏相国,不瞒您说,”柏遽神秘兮兮地靠近晏婴,用近乎耳语的低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在下雨这些天里,主公日夜相继,喝酒、听歌、看跳舞,好象已经有些腻了。今天一早,就冲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是歌唱得不好听,舞跳得不好看,而且没有一个长得漂亮的,于是派我趁着雨后天晴,速到全国各地去,挑选年轻漂亮、能歌善舞的女子进宫。我这个内宫主管,哪里知道什么地方有这种女子呢?幸好,我有一个朋友对这方面比较在行,而且就住在这临淄城内。我现在出宫,就是要去找他商议此事。”
  晏婴听着这些话,越听越生气,脸色越来越难看。
  待柏遽说完,晏婴强压着内心的气愤,语气平和地说道:“柏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尽管去找朋友商议此事,但是今天暂且不要出城,明天再出城去办。若是主公的意见发生变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相国是说……”柏遽听了晏婴的话,似乎有些不解,想问什么,却又没问,而是爽快地答应道:“好吧,卑职就按相国说的去办。卑职告辞了!”
  柏遽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
  晏婴向柏遽拱手还了一礼。
  “唉!”望着柏遽转身离去的背影,晏婴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那名进宫禀报的士兵头目回来了。
  “回禀晏相国,国君请您到内宫书房说话!”那名士兵头目朝晏婴鞠躬施礼,大声禀报。
  “辛苦你了!”晏婴向那名士兵头目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径直朝内宫快步走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喝茶。
  一名内侍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到!”这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景公听说晏婴到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遵命!”这名内侍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面带倦容,嗓音有些沙哑。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座位坐下。
  “先生此来,莫非还是为了让寡人发放救济之事?”景公先发制人,一开口就直接切入正题。
  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题,而是从容言道:“主公,这一次全国范围的降雨,一连持续了十七天。据了解,每个乡都有数十家房屋损毁,甚至有房倒屋塌压死人的事情发生;每个里都有数家饥饿之民。特别是那些年老体弱的百姓,冻寒而没有御寒的布衣,饥饿而没有充饥的糟糠。他们就像跛脚的人一样步履艰难,四处张望却没有诉说灾难的地方。”
  说到这里,晏婴看了看景公,见景公虽然无动于衷,但毕竟还在听着,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恕臣直言:眼下,百姓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而君王不但不怜悯百姓,反而日夜相继地饮酒作乐,命令全国选送能歌善舞者没有休止。君王的后宫妻妾都有充足的粮食和肉吃,就连宫中的马匹都吃着府库的粮食,甚至猎狗每天吃牛羊肉都吃腻了。君王对待自己的妻妾和犬马不是太丰厚了吗?对待百姓不是太刻薄了吗?要知道,乡里的百姓贫穷而无处投诉,就不会喜欢君王了;饥寒而无处求援,就不会拥戴君王了……”
  “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景公越听越不耐烦,终于打断了晏婴的话,“说了半天,先生的意思还是要让寡人发放救济啊!寡人总不能为了救济百姓,而让寡人的妻妾犬马饿肚子吧?”
  “主公,”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继续说道,“除了今年遭灾歉收之外,齐国已经连续三年丰收,府库充实,不至于因救济百姓而让主公的妻妾犬马饿肚子啊!”
  “先生,寡人之意已决,先生再怎么说,寡人也不会改变。”景公语气强硬,不容置辩。
  晏婴闻言,“噌”地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倒在地。
  “主公,臣身为一国之相,却让百姓饥寒交迫而无处投诉,使君王沉湎酒色而抛弃百姓,真是罪莫大焉!晏婴请求辞去相国之职!”说罢,晏婴再拜稽首,然后不顾景公是否同意,站起身来,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
  “先生!先生!”景公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辅佐自己二十余年的晏婴,竟会辞职而去。待他反应过来,大声呼唤“先生”时,“先生”早已出了书房门口。
  “齐国不能没有他,寡人不能没有他!”景公一边叨念着,一边站起身来,朝书房门外跑去。
  齐宫院内。
  “先生,等等我!先生——”景公一边喊着,一边朝宫门口跑着。
  几名内侍见景公边喊边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在后面追赶。
  景公跑着跑着,一只鞋被粘在泥里拔不出来了,只好停下来,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几名内侍赶了上来,见此情形,连忙抱腿的抱腿,拔鞋的拔鞋,帮助景公把鞋从泥中拔了出来。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寡人备车,去追晏相国!”景公气急败坏地下达着命令。
  晏婴家院外。
  院门紧闭。院门两侧,沿着墙跟摆放着十几只盛粮食用的空箩筐,泥泞的路面上散落着一节节秫秸、一绺绺茅草。
  在前后各四名武士、左右各两名内侍的护卫下,景公的马车驶近晏婴家门前。
  “开门!开门!”一名内侍上前敲门,并大声喊着。
  门从里面打开了。越石父走了出来。
  “老先生,这里是晏相国家吗?”那名内侍一边向越石父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正是。”越石父拱手还礼,从容答道,“不过,我家主人已经辞去官职,把钱粮分给附近特困灾民,举家前往东海之滨了。”
  “相国一家走多久了?”那名内侍又问。
  “大约半个时辰吧!”越石父答道。
  “多谢老先生!”那名内侍向越石父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回马车跟前,向车中的景公禀报着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快!出东门,走大路,往东追!”那名内侍根据景公的指示,急切地下达了继续追赶的命令。
  临淄城东门外。
  在从城门一直通往东方的大路上。由于路面泥泞,晏婴的马车一摇一晃地缓缓行进。
  李邦坐在驾手的座位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鞭杆,两眼注视着前方的路况,不时调整着行进的方向。
  车厢内。可能是太劳累了,晏婴、翠玉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正在闭目养神。
  在晏婴的马车后面大约一里处,景公一行车马正急急追赶而来。
  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过了一会儿,景公一行终于追上了晏婴的马车。
  景公的马车停下了。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景公下车后,紧走几步,走到仍在行进中的晏婴的马车旁边。
  “车内坐的可是晏婴晏先生么?”景公高声问道。
  听到景公的问话,李邦连忙把马车停了下来。
  “大人,大人!醒一醒,醒一醒!国君来了!”李邦大声呼唤着车厢内的晏婴。
  听到李邦的呼唤,晏婴、翠玉夫妇二人都睁开了眼睛。
  “什么?国君来了?”晏婴向李邦问道。
  “是啊,寡人来了!”没等李邦回答,景公便把话接了过去。
  听到景公的声音,晏婴连忙在李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小民晏婴不知国君驾到,罪该万死!”晏婴见到景公,连忙拱手施礼。
  景公见到晏婴,情绪有些激动:“先生!有罪的不是先生,而是寡人啊!寡人有罪,先生抛弃了我,不愿再辅佐我,我是不足以屈请先生的。但是,难道先生不考虑国家和百姓吗?希望先生看在国家和百姓的份上,原谅我,保全我!我请求拿出齐国府库的粮食和财物,来救济受灾的百姓。至于给多给少,谁轻谁重,完全由先生一人决定!”
  听了景公一番话,晏婴颇受感动。“先生,恳求您看在国家和百姓的份上,留下来继续辅佐寡人吧!”说完,景公向晏婴躬身施礼。
  晏婴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主公切莫如此!晏婴留下来就是了!”
  景公直起身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晏婴的双手。
  “好,好啊!先生能留下来,真乃寡人之幸,齐国之幸,百姓之幸啊!”景公欣喜地上下摇动着晏婴的双手。
  六天之后。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列两班。
  晏婴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六天前派往各地巡视的官员都已按期返回都城。根据他们调查掌握的情况,全国需要救济的灾民共约两万家,其中:贫困灾民一万七千家,共需发放救济粮九十七万钟、柴草一万三千车;房屋毁坏的两千七百家,共需发放救济款三千金。恳请主公恩准!”
  “好,就依相国之言,速派官员前往各地传达寡人命令:打开府库,救济灾民!”景公大声宣布。
  “主公圣明!”晏婴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称颂。
  “主公圣明!”文武百官随声附和。
  盛夏的一个白天。艳阳高照。
  位于临淄城南约十余里处之牛山。此山状若一头俯首北向、翘尾南伸的卧牛之首,虽不甚高,却林木茂密,花草繁盛。鸟语蝉鸣不绝于耳。
  牛山北麓,有一高大的土冢,冢前朝北方向立一高大的墓碑,上面刻着“齐相管夷吾之墓”几个大字。
  在晏婴、裔款二人的陪同下,景公正在瞻仰这位曾经辅佐齐国先君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相之墓。
  百余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分成若干小队,或在景公君臣的三辆马车旁边守卫,或在附近往来巡逻。
  “唉!”景公在墓前瞻仰良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晏婴、裔款二人说道,“我们上山吧!”
  半山腰处。
  在十余名士兵和数名内侍的簇拥下,景公、晏婴、裔款君臣三人正在沿着一条石砌的山路拾级而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并不时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主公!主公!歇一会儿吧!微臣实在走不动啦!”走在最后面的裔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呼唤着走在前面的景公。
  听到裔款的呼唤,景公、晏婴都停下了脚步。
  “你呀你,喝酒不是寡人的对手,爬山也不是寡人的对手啊!”景公转过身来,指着裔款,笑着责备了几句,然后说道,“好吧,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吧!”
  听到景公说要“歇一会儿”,随行的内侍们连忙将三个锦垫分别放在路边的三块大石头上,请景公君臣三人坐下。
  景公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微笑着对晏婴、裔款二人说道:“二位爱卿,听说这牛山乃是一座神山,来这里的人都要说一说自己的心愿,而且是非常灵验的啊!”
  “是吗?竟有这事?”裔款笑着问道。
  “寡人也是听别人说的。裔爱卿,你不妨先说说你的心愿?”景公笑着答道。
  “好,那微臣就先说!”裔款一边思考着,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忽然来了灵感,“微臣的心愿是:愿主公和这山上的松柏一样长寿,愿齐国比这山上的草木还要繁荣兴旺!”
  “好啊,裔爱卿的心愿很好啊!”景公听罢,笑着称赞。
  裔款听了景公的称赞,笑得嘴都合不拢。
  晏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先生,寡人也想听听先生的心愿!”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主公,臣没有什么心愿。”晏婴语气平淡地答道。
  “嗐,一个人哪能什么心愿都没有呢?先生不妨说出来,也让寡人听听!”景公微笑着催促道。
  “如果主公确实想听听臣的心愿,那么臣就说说看。只是一样,臣说出来,主公可不要见笑啊!”晏婴微笑着答道。
  “晏相国,您就快点儿说吧!”裔款也在旁催促。
  “晏婴的心愿是:有国君而圣明,有妻子而有才能,有家而不贫困,还要有好邻居。”说到这里,晏婴略一停顿,然后详细解释道,“国君圣明,我每天就可以顺君之意行事;妻子有才能,就可以使我不会妄为;家不贫困,有能力周济朋友,朋友就不会愠怒;有好邻居,我就能每天看到君子啊!”
  “好啊,先生的心愿实在太好啦!”景公听罢,笑着称赞。
  “晏相国的心愿实在太好啦!”裔款笑着随声附和。
  “主公,臣等都说了自己的心愿。您有什么心愿,可否也说出来,让臣等听听呢?”晏婴微笑着问道。
  “好,好,寡人也说说自己的心愿!”景公笑着答道。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沿着大路向山脚下飞驰而来。
  景公君臣三人不约而同地向山下望去。
  “咦?这是谁来了?”景公自言自语地说道。
  “除了梁丘据,还能有谁!”晏婴说道。
  “先生,车离这么远,人又在车里,您怎么知道会是他呢?”景公觉得有些奇怪,连忙问道。
  “这么热的天,驾着马车飞快地奔驰,严重的会把马累死,轻的也会把马累伤。除了梁丘据,谁还敢这样做?”晏婴答道。
  “嘿嘿嘿!”景公有些尴尬,干笑了几声,然后对晏婴说道,“先生,您看,梁丘据与寡人之间应该算是和谐的吧?”
  “主公,梁丘据与主公之间只不过是相同而已,哪里谈得上和谐呀?”晏婴答道。
  “什么?难道相同与和谐还不一样吗?”听了晏婴的回答,景公显得很不高兴。
  “主公,相同与和谐是不一样的。所谓和谐,就像调制羹汤一样,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肉,用柴火烧煮,由厨师用各种调料来调和味道,使味道适中。哪种味道太淡,就适当添加相应的调料;哪种味道过重,就用其他调料将其冲淡。这样调制出来的羹汤,人喝了以后,才能心情平和啊!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国君认为可行之事,其中可能会有不可行之处,而作臣子的指出其中不可行之处,正是为了促成国君认为可行之事。反之亦然,国君认为不可行之事,其中可能会有可行之处,而作臣子的指出其中可行之处,正是为了放弃国君认为不可行之事啊!这样一来,政治清平而不相抵触,百姓也没有你争我夺之心。正像《诗经》上所说的:‘美味调和好羹汤,五味齐备又和平,精诚感动神来享,一致肃敬无争论。’”晏婴说道。
  “先生,请接着说下去!”景公正听得入神,见晏婴停顿下来,连忙催促。
  “主公,梁丘据与主公之间,跟刚才所说的和谐是不一样的。主公认为可行的,梁丘据也说‘可行、可行’;主公认为不可行的,梁丘据也说‘不可行、不可行’。这只不过是相同而已,哪里谈得上和谐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主公不妨想想看:如果用水来调剂水,谁去喝它?如果琴和瑟只弹出单调的同一个音符,谁去听它?君臣之间只是相同而非和谐,又怎能治理好国家呢?”晏婴深入浅出,侃侃而谈。
  “好啊,寡人明白了!”听到这里,景公终于转嗔为喜。
  “主公!主公!”梁丘据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赶到景公等三人休息的地方,累得满头大汗,直喘粗气,“微臣接到通知后,便快马加鞭往这里赶,谁想还是来迟了一步。还望主公恕罪!”
  “行啦、行啦,爱卿免礼吧!”景公见梁丘据正要拱手施礼,连忙劝止,并微笑着说道,“寡人与晏先生、裔大夫三人已经在这里休息好半天了,正要继续往上走。你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呢,还是跟着寡人往上走呢?”
  “梁丘不休息,跟着主公往上走!”梁丘据接过内侍递上的布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笑着答道。
  “主公,臣说得没错吧?梁丘大人跟主公就是‘相同’啊!”晏婴说道。
  “哈哈哈哈!”景公闻言大笑。
  “哈哈哈哈!”晏婴、裔款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梁丘据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正在大笑的景公等三人,虽然不知所以,但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山顶上。
  晏婴等三人紧跟景公身后,到处观看,欣赏着远近的美景。
  忽然,景公停下脚步,面向北方,手搭凉棚,朝临淄城的方向望去。虽然临淄城距此山约有十余里之遥,但因天气好的缘故,城墙、门楼等都清晰可见。
  “唉!”看着看着,景公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悲切切地说道,“先君桓公,您为何要离开这盛大的都城而死去啊!”
  梁丘据、裔款二人见景公落泪,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只有晏婴一人,在景公等三人身后掩袖而笑。
  听到晏婴的笑声,景公等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景公用手抹了一把泪水,神情严肃地看着晏婴,责问道:“先生,寡人今日游山,触景生情,十分伤心。梁丘、裔款二人都陪着寡人一起哭泣,而唯独先生一人在笑,却是为何?”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主公恕臣直言:假使圣贤之人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太公、桓公将长久地守住君位了;假使凭借勇力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灵公、庄公也将长久地守住君位了。但是,如果以上几位先君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主公您又怎能得到这个位置而成为国君呢?难道说不是因为以上几位先君更迭着处在都城,又更迭着离开都城,这才传到主公您的名下吗?而现在,主公却为先君死去离开都城这件事流泪,实在是不明事理啊!一个不明事理的国君在流泪,居然还有两个同样不明事理的臣子在陪哭,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事吗?”
  “你……”景公闻言,十分生气,用手指了指晏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
  景公君臣四人仍在山顶上游逛。
  忽然,景公停下脚步,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张望。
  “主公,天黑了,路又崎岖坎坷,还是早些下山吧!”晏婴劝道。
  “好,寡人这就下山。”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仍在继续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张望着,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西面的天空,大声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彗星!”梁丘据顺着景公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也惊叫起来。
  “彗星出现,必有亡国。”景公严肃地对梁丘据说道,“等一会儿回到宫中后,立即召柏常骞来见寡人!据说他能通过祈祷除去彗星,就叫他连夜祈祷,速为寡人除去彗星!”
  “是,主公!”梁丘据连忙答道。
  “主公,祈祷也没有用啊!”晏婴在旁说道。
  “为什么?”景公问道。
  “彗星出现,这是上天的告诫啊!据说,日月的云气,风雨失调不依季节,彗星的出现等等,都是上天为了百姓的离乱而显现的,是以凶吉的先兆警告来告诫怠慢不慎之人的。如果主公推行正确的制度,任用贤人,接受谏言,那么即使不派人祈祷,彗星也会自行消失的。但是,如果主公酷好饮酒、放纵享乐,国政不修治而宽容作恶的人,亲近阿谀奉承的人且喜好歌舞乐工,厌恶正确的制度而疏远贤人、拒绝谏言,那么岂止彗星出现,恐怕茀星也将出现了啊!”晏婴借题发挥,苦口婆心地劝谏景公。
  “哼!”景公听罢,很不高兴,仅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主公,天黑路险,慢点儿走!”梁丘据一边说着,一边快走几步,赶上景公,搀住景公的一支胳膊。
  裔款见状,连忙赶上前去,搀住景公的另一支胳膊。
  在梁丘据、裔款二人的搀扶下,景公沿着下山的小路缓缓而行。
  “唉!”晏婴望着前面三人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晏婴坐在景公右侧的座位。君臣二人正在谈话。
  “先生,您可知道寡人为何请您来吗?”景公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主公,您大概是要告诉臣,彗星已于昨夜自行消失了吧?”晏婴答道。
  “非也!”景公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天,先生陪寡人一起游牛山。一天之内,寡人受到先生三次谏责。当时,寡人听到先生的那些话,感到很刺耳、很难堪,心里很不高兴。通过几天来的反复思考,寡人才终于认识到:先生的话是对的,而寡人是错的。寡人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到非常后悔,想向先生表示歉意!”
  “哦,原来主公召臣,是想向臣表示歉意啊!”晏婴说道。
  “非也!”景公又摇了摇头。
  “臣越听越糊涂,实在不知主公为何召臣啊!”晏婴实话实说。
  “寡人请先生来,是想和先生探讨一个问题。”景公笑着说道。
  “什么问题?”晏婴问道。
  “那天,寡人在牛山北麓瞻仰了贤相管仲之墓,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当年,先君桓公任用管仲为相,仅凭三百辆战车,就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一番霸业。如今,寡人任用先生为相、田穰苴为司马,已有战车上千辆,再从全国选拔一些勇力之士,想步先君桓公之后尘,成就一番霸业。先生以为如何?”
  “噢!原来主公召臣,是想和臣探讨称霸之事啊!”听到这里,晏婴才恍然大悟。
  “正是。不知先生以为如何?”景公催问道。
  “如果主公一定要问晏婴的看法,那么恕臣直言:齐国一定要富强,绝对不可再称霸!”
  “为什么呢?”
  “主公认为,先君桓公之所以能成就霸业,是凭借三百辆战车之力。其实,主公并没有看到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德。先君桓公以德报怨,任用自己的仇人管仲为相,励精图治,短短数年间,便使齐国民富国强。并且,他薄身厚民,以德治国,用自己的美德言行教诲诸侯,用慈爱恩惠对待百姓。所以,海内归之若流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呢?且不说齐国尚不富强,单就德来说,主公就做得很不够啊!主公外傲诸侯,诸侯不悦;内轻百姓,百姓不亲。而没有诸侯和百姓的谅解与支持,仅仅凭借上千辆战车,又怎能让别人口服心服,像先君桓公那样成就霸业呢?”
  “先生,请接着说下去!”
  “臣以为,齐国即使具备了先君桓公时的那些条件,也不要称霸。”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称霸或当了诸侯盟主之后,不仅要管许多本不该管的闲事,操心费力,劳民伤财,还会使人变得骄傲起来。而一旦骄傲起来,也正是失德、衰败的开始啊!主公可能也听说过,先君桓公当了诸侯盟主之后,开始那段时间还谨言慎行,不仅受到诸侯的拥戴,而且受到周天子的奖赏。但是,后来就变得骄傲起来了,甚至连管相的建议也不肯听了。最后结果如何呢?不仅民苦其政,世非其行,诸侯颇有叛者,而且连自己也被佞臣逼死在寝宫之中,死后多日无人收敛,尸体腐烂生虫,虫子爬出户外。对于那些想称霸的人来说,这不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吗?”
  “先生所言,寡人虽然也曾听说过,但是早已淡忘了啊!”
  “臣以为,一个国家如果根本不具备先君桓公时的那些条件,就更不要自不量力地去争霸。”
  “寡人愿闻其详!”
  “这样的事例简直不胜枚举。不说别的国家,也不说远的事情,就拿主公的兄长、臣的先君庄公来说吧!恕臣直言:先君庄公崇尚勇力,傲贤轻民,刚愎自用,荒淫失德,却不顾齐国国力和百姓死活,穷兵黩武,连年征战,以图威当世而服天下,成就一番霸业。但是,最后结果如何呢?不仅给齐国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而且连自己也被佞臣所杀。对于那些想称霸的人来说,这不是又一面很好的镜子吗?”
  “先生所言之事,虽然当时寡人年纪尚幼,但是也耳闻目睹,记忆犹新啊!”
  “主公,臣真诚希望您能记取桓公、庄公二位先君的血的教训,放弃争霸、称霸之心,以德自守,以德治国,任用贤能,疏远佞臣,对外结好于诸侯,对内施恩于百姓,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好让我们齐国早日富强起来啊!若真能如此,则百姓幸甚,齐国幸甚,主公的英名也将百世流芳!”
  “先生,寡人听了您的一番教诲,实在是受益匪浅啊!特别是您所说的‘齐国一定要富强,绝对不可再称霸’这句话,寡人已铭记于心。不过,要让齐国早日富强起来,先生身为齐相,还得鼎力辅佐寡人啊!”
  “辅佐主公乃臣职之所在,臣定当尽心竭力,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冬天到了。
  北风怒号。大雪飘飘。
  临淄城内外一片洁白。街上虽有行人,但很稀少。
  齐宫内宫客厅中。
  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客厅中间,八名宫女正在乐队的伴奏下边歌边舞。
  客厅正面,景公坐在主位,裔款、梁丘据二人分别坐在左右两侧座位。君臣三人正在饮酒。
  “烦!”忽然,景公不知想起了什么,“啪”地一下,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蹾到面前的桌上,并冲着乐师和宫女们吼道,“你们有没有新歌新曲?如果没有,就给寡人滚出去!”
  听到景公的吼声,乐师、宫女们都吓得停了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扬起一只手,朝乐师、宫女们作了个“出去”的手势。乐师、宫女们连忙退出了客厅。
  “主公,喝酒喝得好好的,您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啦?”梁丘据笑着问道。
  “寡人心烦!每天都是这么几首曲子,来回重复,没有新腔,寡人早就听腻了!”景公虽然不再大吼,但是余怒未消。
  裔款见状,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对景公说道:“主公,既然主公对这些歌舞已经感到厌倦,那么微臣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派人找些莱人来,让他们为您唱歌,为您跳舞。莱人歌舞粗犷豪放,充满阳刚之气,很好听,很好看哪!”
  景公闻言,脸上露出喜色:“哦!好,好,寡人已经好久没有听莱人唱歌,看莱人跳舞了!”
  “主公,现在就派人去找么?”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躬身问道。
  “现在就去!”景公命令道。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主公,您心烦,微臣也心烦。您看这样好不好?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时节,微臣陪主公到野外游玩几天,一边游玩,一边打猎,解解闷,散散心,就不会感到烦了啊!”梁丘据笑着对景公说道。
  “嗯,爱卿这个主意不错!”景公听罢,连连点头。
  “主公,您心烦,是因为除了宫中,您就没有其他好玩的去处了。宫中再好,住久了也会烦啊!刚才梁丘大人说到‘春暖花开时节’,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来。”裔款笑着对景公说道。
  “什么事啊?”景公笑着问道。
  “那年冬季修筑大台,才刚干了不到一半,就被停掉了。如今,楚有章华台,晋有虒祁宫,我们齐国为什么就不能修筑一座大台呢?以微臣之见,不如接茬儿干下去。等把大台筑好了,主公不就多了一个好玩的去处了吗?如果说冬季天寒地冻施工困难,那么‘春暖花开时节’,不是正好施工吗?”裔款答道。
  “主公,刚才裔大人所说楚之章华台,微臣没有见过,只是听说:楚有一宫,名曰章华,广袤四十里,中筑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名曰章华台。裔大人所说晋之虒祁宫,那年微臣赴晋送亲时,曾专门去曲沃汾水之畔参观过,虽然其广袤不及章华,但是其精美之程度,据说已超过章华。以微臣之见,我们齐国修筑大台,可取楚、晋两家之长,宫之广袤、台之高峻不下于章华,而其精美之程度,则应超过虒祁才是啊!”梁丘据接过裔款的话茬儿,笑着说道。
  “好,好啊!二位爱卿所言,正是寡人昼夜所思啊!待到春暖花开时节,梁丘爱卿陪寡人到野外游猎,裔爱卿就为寡人操办筑台之事。来、来、来,为了游猎与筑台,寡人与二位爱卿共饮一杯!”景公显得十分高兴。
  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将景公君臣三人的酒杯斟满。
  景公君臣三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十余名莱人男子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几名莱人男子用随身携带的乐器奏起音乐。
  在音乐声中,八名莱人男子且歌且舞。
  景公君臣三人边吃、边喝、边谈,并不时哈哈大笑。
  冬去春来。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竞放,姹紫嫣红。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正在沿着花间小径边走边谈。
  “主公,臣来这里,还有一事要向主公禀报。”晏婴微笑着对景公说道。
  “先生有事,但说无妨!”景公微笑着答道。
  “主公,春天到了,臣想让李垚陪臣到各地巡视一下春耕春种的情况。”
  “先生,您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让李垚一人去就行了,等他回来再向您汇报,不是一样的吗?”
  “主公,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坐在都城里听汇报,跟自己亲眼看一看,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啊!再说,臣已数年没到各地巡视了,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啊!”
  “先生,寡人不是不想让您出去巡视,而是想让您留在都城,代寡人处理朝中日常事务啊!”景公停下脚步,对晏婴说道。
  “让臣代主公处理事务,那主公呢?”晏婴见景公停下脚步,也连忙停下脚步。
  “不瞒先生,寡人已同梁丘大夫约好,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都城,到各地去游猎数日。另外,寡人决定重新启动那年冬天中止的大台工程,并已派裔大夫从明天开始到各地征伕。”景公语气平淡地答道。
  “什么?主公明天就要到各地去游玩打猎,并且还要征伕修筑大台?”听罢景公之言,晏婴大吃一惊。
  “是的。”
  “主公,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百姓春天不种,秋天就没有收成啊!主公此时到各地游玩打猎,并且还要征伕筑台,无异于夺去百姓春耕春种的宝贵时间,必然会使百姓因粮食减产而陷入困境,使国家因收不上粮食而仓廪空虚。主公,万万不可呀!”
  “先生,寡人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相贤则国治,臣忠则主逸。’有先生这样一位贤相辅佐寡人,齐国怎么会治理不好呢?寡人久居宫中,十分烦闷,想借游猎之机出去散散心,并想修筑大台作为自己今后游乐之所。楚有章华台,晋有虒祁宫,我们齐国为何不能修筑一座大台呢?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实现自己的愿望,寡人之意已决。先生,您就不要再阻拦寡人啦!”
  晏婴不管景公是否愿听,坚持继续说下去:“主公!过去,周文王从来不曾夺民农时而纵情游猎,所以国家昌盛、百姓安乐;楚灵王不停止乾溪的战役,又大兴土木修建章华之台,所以民怨沸腾,百姓叛离了他。现在,主公若不改变游猎、筑台的打算,则将危及国家,并被诸侯耻笑。臣曾听说过这样的话:‘忠臣不避死,直谏不违罪。’如果主公执意不肯听从臣的劝谏,那么臣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离主公而去了!”
  “好、好、好,寡人听从先生劝谏,不去游猎,放弃筑台!”景公听说晏婴又要离他而去,这才慌了神。虽然心中并不情愿,但毕竟还是勉强听从了晏婴的劝谏。
  春夏之交。
  一个白天。阳光明媚。
  在齐国西北部的一条大路边,停放着两辆马车。马车旁,除李邦、陈虎外,还有四名全副武装并牵着马的差役,正站在那里休息。
  路边农田中,晏婴和李垚正在同几位农民说话。
  “二位大人,咱这里一冬天都没下一点儿雪,墒情不好。种子种下都快一个月了,多数没长出苗来,少数长出苗来也都旱死了。您们看,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这样啊!”一位年纪较大的农民面带愁容,沙哑着嗓子对晏婴、李垚说道。
  晏婴、李垚朝远处望去,望了好半天,也望不到一棵绿苗。
  “老人家,咱这里近几年不是打了一些井吗?在这天旱的时候,不能派上用场吗?”李垚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咱这里井倒是打了不少,可是老天不降水,井里哪儿来的水呀?刚开春的时候,井里还有点儿水,到现在早就十井九干了啊!”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答道。
  “去年秋冬,全国雨水不均。今春无雨,东南部墒情、苗情尚可,而这西北部却大面积干旱。看来,只能动员百姓把井再挖深一些了。如果能挖出水来,就抓紧补种;如果还是挖不出水来,就只能再等些时候,看看老天给不给雨啊!”晏婴心情沉重地说道,忽又想起了什么,向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问道,“老人家,你们村的百姓吃水有困难吗?”
  “现在,村里的几口井倒还没干,近期吃水尚无困难。怕只怕再这么旱下去,村里的井也会干哪!”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答道。
  “老人家,您们组织一些人,先按着一口井,再往深里挖挖看,也许能挖出点儿水来呀!”李垚对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说道。
  “大人,小民等也只好先挖挖试试看啦!”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应道。
  盛夏季节。
  骄阳似火。
  齐国的农田:有的地面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一道道裂缝;有的虽然长着玉米、谷子等庄稼,却杆矮穗小,并已开始枯黄。
  秋天到了。
  一日白天。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景公首先说道:“诸位爱卿,今年夏天,比往年格外炎热。寡人在宫中憋了整整一个夏天,几乎憋出病来。寡人思之再三,决定趁现在秋收已过、正值农闲的时候,重新启动那年冬天中止的修筑大台的工程,而且寡人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中间大台称‘路寝台’,四周宫室称‘路寝宫’,取《礼记》中‘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之意。将来建成之后,每逢夏天,寡人就搬到那里去设朝听政。诸位爱卿到那里奏事议政,也可免去炎夏盛暑之苦。你们看好不好啊?”
  “主公圣明!主公修筑路寝宫台,不仅将泽及臣等,而且将享誉诸侯、万古流芳!”景公话音刚落,梁丘据就连忙附和道。
  “主公圣明!秋后施工,不夺农时,主公真乃明君也!”裔款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紧接着梁丘据后面说道。
  “主公,臣以为不可!”晏婴朝景公拱手施礼,高声说道。
  “嗯?”听到晏婴说出“不可”二字,景公立即皱起了眉头。
  梁丘据等文武百官都将目光投向了晏婴。
  “今年雨水稀少,全国大旱,东部、南部严重歉收,西部、北部近乎绝收。臣正想奏请主公,对东部、南部百姓减免赋税,对西部、北部百姓开仓救济。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甚至吃不上的时候,怎能重启筑台工程,再耗费国家之财、百姓之力呢?更何况,筑台工程繁重浩大,非一年两年可以完成,得耗费多少国财、多少民力啊!臣曾经 听说过,圣明的国君不枯竭国财,不用尽民力,枯竭国财的国君不会得到好处,用尽民力的国君不会得到快乐。还望主公明鉴!”说完这番话,晏婴朝景公拱手再施一礼。
  “先生所言,寡人已有所闻。只是:开仓救济,经前年救济约两万家灾民之后,国库已经大损,无力再出钱粮;减免赋税,将使国库难以为继。因此,寡人不同意先生减赋、救济之议。至于筑台工程,冬季天寒地冻不好施工,春季夺民农时不能施工,这秋后农闲时节不是正好施工吗?再说,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来给寡人筑台,不就有饭吃了吗?先生,寡人之意已决,请不要再阻拦了啊!”景公虽然心中不悦,但是语气平和。
  “主公圣明!”梁丘据再次称赞。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裔款紧跟梁丘据之后,连声称赞。
  “好啦,就这样吧!因筑台之事涉及全国财力、人力的调配,就由相国全权负责办理吧!”景公语气轻松地作了结论。
  “退朝——”在景公的示意下,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高声宣布道。
  “唉!”晏婴长叹一口气,和其他文武百官一起退出齐宫大殿。
  当夜。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坐在主位。越石父坐在晏婴右侧座位。二人正在谈话。
  “唉,主公之意已决,晏婴无力回天啊!”晏婴叹道。
  “大人,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越石父问道。
  “晏婴在想:今年需要救济的受灾百姓,大大多于前年之数。晏婴就是散尽私财,也难以救济百分之一啊!所以,能救百姓者,唯有国库啊!但又怎样才能说服主公,让他批准开仓呢?再次辞职吧?……”晏婴一边思索着,一边答道。
  听到晏婴说出“辞职”二字,越石父连忙把话接了过去:“大人,‘辞职’二字,您千万莫再提起!您不妨想想看,您若辞去相国之职,能使国君警醒,再次改变主张吗?能使受灾百姓获得救济吗?以石父之见,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而不要再提‘辞职’了吧!”
  “身居相位,却不能救民于灾难,晏婴深感有罪啊!但是,不辞职,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晏婴仍在思索着。
  “嗳,石父倒有一个办法,大人不妨试试看!”越石父说道。
  “有什么办法?先生快说说!”听到越石父说出“有办法”三字,晏婴显得十分兴奋,连忙问道。
  “大人,刚才听您说,今日朝中国君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来给寡人筑台,不就有饭吃了吗?’您何不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呢?”越石父答道。
  “在这上面做文章?怎样做呢?”晏婴有些不解,又问。
  “您想想看,有了国君这句话,您不就可以把救济灾民和筑台工程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办了吗?”越石父答道。
  晏婴似乎已经明白越石父说的是什么办法了:“哦,先生是说,可以采取以工代赈的办法,征用那些无助灾民来修筑路寝宫台,然后以发工钱的名义给他们钱粮,使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是这样吗?”
  “正是。不过,要想做得更圆满一些,还可以采取三个办法。”越石父答道。
  “哪三个办法?”晏婴催问道。
  “大人莫急,容石父一一道来。”越石父见晏婴对此兴趣甚浓,便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第一,大人要充分利用国君赋予的‘全权负责办理’的权力,命令下边的有关官吏,给筑台民伕适当多发一些工钱,使他们不仅自己能够有饭吃、有衣穿,而且家中父母妻子也都能够有饭吃、有衣穿;第二,可将运输的路程适当加长,将筑台的竣工期限适当推迟,以便使灾民能够通过参加筑台而获得较多的救济;第三,每年秋天对民伕队伍作一次大的调整,家中收成不好、仍需继续救济者留下,家中收成较好、不再需要救济者放回,而将当年那些新灾区的新灾民补充进来。这样,既是遵照国君的命令在筑台,又不急于求成,不是可以借筑台这一项工程,救济更多的灾民吗?”
  在越石父说话的时候,晏婴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并不时点着头。
  待越石父把话说完,晏婴不无忧虑地说道:“先生,你说的这些,好虽好,但若真的实行起来,却有些欺君的嫌疑啊!”
  “大人,作为一个忠臣、贤相,当忠君与爱民二者难以两全的时候,他究竟应当选择哪一个呢?难道爱民不才是真正的忠于国君、忠于国家吗?”越石父见晏婴有些犹豫,便把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晏婴面前。
  晏婴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但并未正面回答越石父的问题,而是答道:“好吧,事到如今,看来也只好按先生所说的去办了!”
  “好啊,大人!石父追随大人,总算没有看错人啊!”越石父见晏婴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感到十分高兴,于是进一步建议道,“大人,正因此事有些‘欺君’的嫌疑,所以大人行事必须机密,特别是那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委派可靠、得力之人去办啊!”
  “这是自然。”晏婴点头答道。
  “灾民有救啦!百姓有福啦!哈哈哈哈!”越石父见晏婴从善如流,高兴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晏婴见越石父哈哈大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声中隐约透出一股无奈与悲凉。
  光阴荏苒。
  转眼两年过去了。
  又是秋天。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等人。
  “启禀主公,晏相国到!”一名内侍悄悄走了进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
  “请,快请相国进来!”听说晏婴到来,景公显得十分兴奋。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跟着那名内侍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快快请起!请坐下说话!”景公一边用手指着右侧的座位,一边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座位坐下,“主公召臣来此,不知有何急事?”
  “先生,从动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不知路寝台已建到何种程度了?寡人日夜惦念此事,想请先生来介绍一下有关情况。”景公开门见山,向晏婴发问。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回禀主公,路寝台主台已经建好,目前正在修建台上和四周的宫殿。既是主公惦念此事,何不亲自到工地上去看一看呢?”
  “寡人正有此意。”景公略一思考,便问道,“寡人现在就想去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好啊,就请下人为主公备驾吧 !”晏婴爽快地答道。
  临淄城西北、距城约二十里处之筑台工地。
  在那年冬季停工的工程旧址上,一座长宽各约二十丈、高达三十仞的高台拔地而起。
  在高台之上及其四周,数千名民伕正在为建筑大大小小的宫殿而忙碌着。
  在距离工地不远的一片平地上,停着景公一行车马。
  在马车旁,景公正面向工地站着,听着身旁的晏婴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有关情况。
  “主公,为了不破坏附近农田,筑台所需之土都是从距此三十余里的南山脚下去取的。每取一筐土,都需要两个民伕跑上整整一天。而如此高台,得需要多少筐土才能堆成啊!”晏婴介绍道。
  “规模如此宏大,寡人一看就高兴啊!”景公笑着说道。
  “主公,俗话说,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如此规模宏大之工程,只可一,而不可再。今后,可千万不要再搞这么大的工程了啊!”晏婴借机劝谏。
  “是啊,是啊,今后不再搞了!”景公只顾观看工地上的庞大场面,连头都没有转向晏婴,便顺口问道,“先生,整个工程全部完工,还得需要多长时间啊?”
  “回禀主公,因修建宫殿乃是精细之工,故所需时间大概不会少于筑台,估计总得再干两年吧!”晏婴答道。
  “什么?还得再干两年?”景公闻言,立即转过身来,对晏婴吩咐道,“先生,寡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请你再征用一倍于此的民伕,把全部民伕分成两批,昼一批,夜一批,昼夜不停地加快施工,力争明年此时竣工!”
  “臣遵命!”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报——”正在此时,一匹快马从临淄城方向沿着大路跑来。在快到景公一行车马所停之处时,骑在马上的宫中信使大声呼唤着。
  景公、晏婴二人听到呼唤,连忙转过身去,望着飞奔而来的快马。
  那名信使在距离景公一行车马不远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快步走向景公。
  那名信使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梁丘大夫家的管家刚才进宫禀报,说是梁丘大夫得暴病死了。内宫主管柏大人不知如何处理,特派小人飞马前来向主公请示!”
  “什么?梁丘大夫死了?”景公闻听此言,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那名内侍答道。
  “本来已经约好的,待这路寝台建成之日,梁丘爱卿要陪寡人登台庆贺的。谁知台还没有建成,梁丘爱卿竟离寡人而去了!”景公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主公节哀!”晏婴在旁劝道。
  “先生,这样吧,你陪寡人立即回宫,同寡人一起商量一下梁丘大夫的后事。”景公对晏婴说道。
  “臣遵命!”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坐在书案后面。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君臣二人正在商议梁丘据的后事。
  “先生,梁丘大夫死了,寡人想给他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并给他修建一座又高又大的坟墓。您看可以吧?”景公问道。
  “主公,梁丘大夫虽是齐国老臣,但毕竟只是一位普通大夫。您为何要厚其葬而高其坟呢?”晏婴反问道。
  “先生,这您还不明白吗?是因为梁丘大夫与其他大夫不同,他对寡人忠心耿耿,并且真心爱戴寡人啊!”景公答道。
  “臣实在不明白啊!主公能否将梁丘大夫‘忠君’、‘爱君’的具体表现说一说,让臣听听呢?”晏婴问道。
  “有些寡人喜欢玩赏之物,宫中主管部门却没有为寡人预备,而梁丘大夫知道后,就马上把自己的心爱之物拿来送给寡人,供寡人玩赏,所以知道他对寡人忠心耿耿。每逢风雨交加的夜晚,寡人睡不着觉,派人召他来陪寡人饮酒,他总是一召就到,所以知道他对寡人真心爱戴。先生,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景公说完,反问晏婴。
  “主公,”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对您的问话,臣若回答,则与您的意见相违背。但是,臣若不回答,则又没有侍奉好您。臣怎敢不回答呢?臣曾经听说过,作臣子的,如果把侍奉国君作为自己一人独占的权利,就叫作不忠。侍奉国君的原则应当是:劝导国君对父兄肯亲近,对群臣讲礼节,对百姓有恩惠,对诸侯守信义。这些都做到了,才能叫作忠。如今,齐国封疆之内的百姓,都是主公的臣民,而唯独梁丘大夫一人尽力爱戴主公,为何爱戴主公的人如此之少呢?齐国封疆之内的财物,都归主公所有,而唯独梁丘大夫一人用他的私财来向主公表示忠心,为何忠于主公的人如此之少呢?原因就在于:梁丘大夫企图一人独占侍奉国君的权利,得到国君对自己一人的专宠,从而不惜一切地妨碍贤路,阻塞群臣,蒙蔽国君。问题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难道说这就叫‘忠君’、‘爱君’吗?”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
  “先生,如果您不说,那么寡人怎么也想不到梁丘据竟是这等人啊!”听罢晏婴之言,景公这才似有所悟。
  “主公,梁丘大夫的后事该如何办理呢?”晏婴问道。
  “通知梁丘家人:寡人不予过问,丰俭由其自便。”景公语气坚定地答道。
  次年秋季。
  路寝宫全部竣工。这是一个大院,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建筑群。正中就是高达三十仞的路寝台。台的上面及四周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小数十座宫殿。在大院门楼正中的牌匾上镌刻着“路寝宫”三个大字。
  宫门外,有两小队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在巡逻。
  宫门口,两旁各有四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
  宫门内及高台上,到处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或巡逻。
  忽然,一阵车马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在前后各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左右各十余名宫中内侍的簇拥下,两辆马车缓缓驶进路寝宫大院。进院后,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从前面一辆豪华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从后面一辆简朴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晏婴快步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高声说道:“主公,您快看看吧,这就是您朝思暮想的路寝宫啊!遵照您的意见,其宫之广袤、台之高峻不下于楚之章华台,而其精美之程度则超过晋之虒祁宫啊!”
  “好,好啊!”景公兴致勃勃,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就近走进了正对院门的一座宫殿。
  宫殿内,虽因尚未正式启用而略显空旷,但是墙壁和地面都很坚实、洁净。
  “嗯!”景公点了点头,转身走出这座宫殿,走出一小段路,又转过身来,仔细地观察着这座宫殿的外貌,并连声称赞,“好,好啊!”
  “主公,请您上车吧!坐在车上边走边看,可以省些体力。等一会儿到了台上,不仅可以俯瞰此宫全景,还可以远眺都城哪!”晏婴劝道。
  “好,好!”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也登上了马车。
  “好,好啊!”景公坐在车内,从两侧车窗向外观看,越看越高兴,一路赞不绝口。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路寝台下。
  景公、晏婴二人下车后,站在台下,仰视高台。
  “真高啊!先生,寡人去年秋天来工地视察时,未见此台竟有如此之高,是不是后来又加高了啊?”景公微笑着问道。
  “主公,去年您来时,一是台上宫殿尚未建成,二是您站在工地之外,离台太远,所以此台那时看起来没有现在高啊!”晏婴微笑着回答。
  “是啊,是啊!‘远看泰山小,近看牛山高’嘛!哈哈哈哈!”景公笑道。
  “主公,您看是不是到台上去看看?”晏婴问道。
  “好,寡人登台!”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沿着台阶朝台上走去。
  晏婴紧跟景公之后,也朝台上走去。
  一见景公、晏婴君臣二人登台,马上有四名内侍跟了上来。
  这路寝台高达三十仞。为了使人攀登起来省力,在修筑的时候,没有采取直线向上的方式,而是采取了沿着高台外侧螺旋向上的方式,铺设了近四百级石阶。虽然每级石阶并不算高,但是要想一口气从台下登上台顶,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啊!
  “先生,这台可真高啊!”刚刚走到不足一半的高度,景公就汗流满面,有些气喘了。
  “主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往上走?”晏婴关心地问道。
  “寡人比先生年轻,还可以再走一会儿!”景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答道。
  君臣二人又往上走了一会儿。在距离台顶尚有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景公停了下来。
  “先生,歇一会儿吧,寡人实在走不动了!”景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好,歇一会儿吧!”晏婴虽然也出汗了,但并未喘气,显得比较轻松。
  一直在后面紧跟着的四名内侍,一听景公君臣二人说要“歇一会儿”,连忙快走几步,将锦垫铺在石阶上,扶二人坐下,并将布巾递到二人手中。
  “先生,这是谁的主意啊,竟然把台建得这么高?真是害人不浅啊!”景公很不高兴,脸色非常难看,一边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质问坐在下面一层石阶上的晏婴。
  晏婴停下擦汗的动作,面向景公,从容答道:“主公,现在,您想减轻自己的劳累而不希望台高。而当初,正是您下的命令,必须高达三十仞啊!您命令别人把台建得这么高,就不该再怪罪建台之人啊!台低了要加罪于人,台高了也要加罪于人。请问主公:像这样使唤别人可以吗?据臣所知,古代的君王修建宫室台榭,只求方便、实用,不求奢侈华丽,自身节俭而又教育百姓。但是,到了夏朝衰落时,它的国君桀违背德行而修建雕饰华丽的宫阙;到了商朝衰落时,它的国君纣建造高大的宫室和灵台。建得低小的有罪,建得高大的有赏。因此,灾祸延及桀、纣自身。现在,主公筑台,建低了有罪,建高了也有罪。在加罪于人这一点上,您已经大大超过了夏桀、商纣啊!主公,为了修筑此宫此台,百姓的力量已经耗尽了,却仍然难免被您加罪。臣担心齐国会危险、衰败,而主公您不能再享有了啊!”
  “先生,寡人知罪了!”听罢晏婴之言,景公略带愧疚地说道,“寡人亲自下令,劳民伤财,修筑了这座高大华丽而并不实用的高台,却又因此而责怪那些筑台之人,这是寡人的罪过啊!不是先生的教诲,寡人哪能守住齐国的基业呢?”
  “主公,您不必对臣说客气的话,只要您明白了道理就好啊!”晏婴应道。
  景公抬头向台顶望了望,然后对晏婴说道:“先生,寡人实在太累了,不想往上走了!”
  “主公,这里离台顶已经不远了。您再咬牙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登上台顶了。高台刚刚筑好,您总得上去看一看嘛!”晏婴一边劝说景公,一边吩咐站在下层石阶上的内侍们,“你们还不快点儿搀扶主公!”
  听到晏婴的吩咐,马上上来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搀起景公,向上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景公一行才终于登上台顶。只见台顶上:正中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四角各有一座凉亭,宏大、精美,煞是壮观!
  晏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景公,连忙示意身旁的内侍,将锦垫就近铺在旁边的一座凉亭内,搀扶景公进去、坐下。
  “主公,请您先歇息一下,过一会儿再看风景吧!”晏婴站在旁边,微笑着对景公说道。
  “好,好!”景公一边从内侍手中接过布巾擦汗,一边答道。
  晏婴也从内侍手中接过布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向景公介绍道:“主公,梧桐树苗已经育了两年。准备明年一开春,就在这台上、台下遍栽梧桐。梧桐树生长得快,叶子又大,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成为一座梧桐台、梧桐宫。到那时,您就是盛夏酷暑来这里,也不会感到炎热啊!”
  “好啊!”景公笑着应道。
  有凉亭遮阳,加之台高有风,景公一行很快便感觉气爽神清,每个人的脸上都消去了倦容,露出了笑容。
  景公首先开口说话:“先生,寡人原想今天请朝中文武百官一起登台,君臣共同庆贺一番的。多亏被先生劝止了。否则的话,有几个能爬得上来,又有几个在爬上来之后,还能乐得起来呢?哈哈哈哈!”
  “多亏主公英明,才免去了一场肯定会破费大量钱财的庆贺啊!”晏婴说道。
  “先生,咱们四处走走、看看吧!”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在晏婴的带领下,景公走进台顶正中的宫殿。
  这座宫殿与其他宫殿的不同之处在于:四面均有大门,如果同时打开,宫殿内通风、采光都非常好。
  “先生,此宫虽好,但少一钟。如果铸造一口大钟,悬挂于此宫正中,一旦敲响,必可声闻百里。那该多好啊!”景公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直言:当国君治理国家的人,决不能把百姓的悲哀当作自己的快乐。主公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刚刚修建了高台,现在又想铸造大钟。这必然会加重赋税于百姓,百姓一定会因此而感到悲哀啊!加重百姓的赋税,使他们悲哀,以此换来自己的欢乐,这不是为君治国者应做之事啊!”
  “先生,寡人只是说说而已,不是并没有下令铸钟吗?先生又何必当真呢?嘿嘿嘿!”景公以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结果却显得更为尴尬。
  “主公,请您到外面俯瞰一下路寝宫的全景吧!”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话,而是将景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
  在晏婴的引导下,景公走出宫殿,向台边走去。
  “壮哉!美哉!好一座路寝宫啊!”景公手扶着台边的栏杆,从台上俯瞰着台下的宫殿,看了这边,又看那边,越看越高兴,赞美之辞脱口而出。
  “主公,您快来看,那就是临淄城啊!”晏婴站在台顶东南角,用手指着远处,呼唤着景公来看。
  听到晏婴呼唤,景公连忙走过来,顺着晏婴所指的方向望去。
  “好哇,先生,从这里眺望都城,真是太清楚了啊!”景公高兴地眺望着都城,望着望着,不知何故,忽又悲怆、凄凉地叹息道,“唉,如果寡人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能拥有齐国,那该多好啊!”
  晏婴在旁说道:“主公何出此言?臣曾经听说过,圣明的国君一定要端正自己治国的方略,多做有利于百姓的事,然后他的子孙才能世世代代拥有国家。但是,恕臣直言:主公长期以来不施德政,贪图安逸,沉迷酒色,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听罢晏婴之言,景公很不高兴,反问道:“先生,如此说来,那么后世谁将执掌齐国之政呢?”
  “主公,您可能也听说过,农民家里死了一头耕牛,全家人都为此而哭泣,那不是因为他们和耕牛之间有着骨肉亲情,而是因为耕牛如果活着的话,就可以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利益啊!主公想知道后世谁将执掌齐国之政吗?那恐怕就是现在使齐国百姓得利之人吧!”晏婴含蓄地答道。
  “先生,能不能用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局面呢?”景公急切地问道。
  “主公,办法是有的,那就是痛改前非、施行德政。”晏婴答道。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景公催促道。
  “现在,主公的牛马关在圈里,许多都已经关老了,不能耕地、拉车了;车子存放在车库里,许多都已经被蠹虫咬坏了,不能乘坐了;衣服、皮袄等装在衣橱里,许多都已经朽烂了,不能穿了;醋酱存放时间过长,都已经腐败了,不能卖了;美酒长期不用,都已经变酸了,不能喝了;粮食堆在粮仓里,许多都已经发霉变质了,不能吃了。主公宁愿让那些积存之物变成废物,也不肯分给饥饿的百姓,并且还在继续加重赋税,搜刮百姓。要知道:储藏的财物不使用,会带来祸殃。死守着财物,这是下等的办法,报怨的人会接踵而至。不明白财物不该死守着,将其囤积起来不分给百姓,这是更下等的办法,百姓一定会自己前来分掉它。所以,主公与其让别人来分它,不如由自己来分啊!”晏婴一边详细地解释着“德政”的含义,一边观察着景公的表情。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低头在听,直到听晏婴把话说完,才抬起头来。
  “先生,您讲的道理很深刻,容寡人好好考虑考虑吧!”景公虽然不大高兴,但是说话仍很客气。
  
第九章 天地伴忠魂
  夏季的一天深夜。
  晏婴家中。
  整个院子里,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晏婴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并不时传出晏婴轻微的咳嗽声。
  越石父起夜,方便完了以后,刚要回到自己房间,忽然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便循声望去,只见晏婴书房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知道晏婴还没有睡下,便快步走了过去,“笃、笃”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谁呀?请进来吧!”从屋里传出晏婴的声音。
  “是我。”越石父一边答话,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哦,是越先生啊!这么晚了还没睡?”晏婴见越石父到来,连忙打招呼。
  “大人,石父起夜小解,见大人这屋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越石父向晏婴拱手施礼、答道。
  “请先生坐下说话吧!”晏婴用手指了指书桌右侧的一个座位。
  “多谢大人!”越石父坐下后,见晏婴的书桌上平摊着一卷竹简,于是问道,“夜已经很深了,您怎么还在处理公文啊?”
  “唉,这哪里是什么公文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竹简朝越石父那边推了推,示意越石父自己去看。
  越石父朝书桌跟前挪了挪身子,拿起竹简,靠近灯光,看了起来。
  “这是谁写的?”看完竹简,越石父怒不可遏,大声问道。
  “嘘!请你小点儿声!”晏婴指了指窗外,然后轻声答道,“这是今日散朝之后,主公派一名内侍追上晏婴,交给晏婴的,并未说明是何人所写。可能就是一封匿名信吧!”
  越石父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大人,身为相国,您举贤荐能,不避亲仇,有时可能会与国君的见解不尽相同;您疾恶如仇,惩处恶人,有时可能没有考虑到是否国君所喜爱之人;您自己的行为没有私心,对国君直言相谏而毫无忌讳。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出于公心、出于忠心、出于爱民之心吗?而这封匿名信上,却说您处理许多大事不和国君商量,专权独断。就连您向国君直言相谏,也被说成是傲慢。还说什么,专权傲慢,‘则君臣之道废矣,吾不知晏子之为忠臣也’。这不明摆着是挑拨、诬陷吗?”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今晚,晏婴已经在此反省几个时辰了。先生知道,晏婴侍奉当今国君,至今已经三十余年了。晏婴反省自己这三十余年来的言行,是想找出匿名信上所说的‘罪状’来。就几件大事来说,设计除掉田开疆等三人,那是根据当今国君的授意,并同当今国君商议之后才办的呀?举荐田穰苴,开始时当今国君确实不大同意,但后来还是当今国君亲自点名要请其出山,并任其为司马的呀?梁丘据、裔款等奸佞之徒,按理说早该撤职,但我们齐国是国君说话才算数,而当今国君又偏偏喜爱这种人,晏婴虽为相国,又怎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呢?……”
  越石父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劝道:“大人,您还是不要再反省了吧!您就是反省到明天天亮,也不会找出一条‘罪状’来的!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您不必计较匿名信中那些捏造、诬陷之辞,只要当今国君不是那样想就行了!”
  “唉,怕只怕当今国君也是那样想的啊!”晏婴说罢,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什么?难道您侍奉当今国君三十余年,连他也不理解您的忠心,也会像匿名信中所说的那样想吗?”闻听晏婴之言,越石父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晏婴一直在想:自担任相国以来,晏婴秉公行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自然也会有不知多少封此类匿名信交到当今国君手中。但是,将匿名信转给晏婴本人的事,这还是头一次啊!如果不是当今国君也有那种想法,却又为何偏偏要把这封匿名信转给晏婴本人呢?”
  晏婴一边思索着,一边轻声说道。
  “大人,如果当今国君也有那种想法的话,那您还怎么干呢?得早想退路啊!”越石父为晏婴感到担忧。
  晏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深秋季节。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树上的叶子已经几乎全部落光了。百花凋谢,唯有潢池旁边的数株菊花开得正艳。
  景公独自一人站在潢池边上,正饶有兴致地观赏菊花。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花园,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那名内侍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哦,晏相国来了,快请他进来吧!”景公抬起头来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出花园。
  那名内侍走后,景公继续赏花。
  不大一会儿,晏婴跟着那名内侍走进花园,朝景公走来。
  “主公,”晏婴在距离景公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向景公拱手施礼,然后笑着说道,“天气这么冷,主公竟然还有赏花的雅兴!”
  “先生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几株菊花,开得多好啊!”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晏婴见景公相让,便往前走了两步,和景公一起看花。
  “蕊寒香冷黄花艳,果然是花中君子啊!”晏婴对菊花赞美了一句,然后面向景公,微笑着说道,“臣求见主公,是来向主公报喜啊!”
  “喜从何来?”景公问道。
  “根据各邑报来的情况,今年全国绝大多数地区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这还不是喜事吗?”晏婴答道。
  “好啊,果然是喜事!”景公听到晏婴报喜,自然显得很高兴。
  “但是,部分地方官员在报告丰收喜讯的同时,还请示今年赋税如何征收。据臣了解,前几年,这些地区连年受灾,百姓仅求温饱而不得。虽然今年这些地区丰收了,但是臣建议:可否今年暂不按丰年标准征收赋税,而按平年标准征收。这样一来,虽然从赋税总额来说,公家并未少收,但是可以给百姓多留一点儿。一来可以让这些地区的百姓过几天温饱的日子,二来可以让百姓略有余粮,以备明年或有不测。如果明年这些地区继续丰收,那时再按丰年标准征收便顺理成章了。不知主公是否同意臣的建议?”晏婴问道。
  “先生,平年按平年标准征收,丰年按丰年标准征收,这是寡人早就定下的制度,也是先生教导寡人这样做的,就不要变更了吧!”景公答道。
  “既然主公不同意臣的建议,那么臣就按主公的意见答复那些地方官员吧!”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走。
  “先生,请等一下!”景公唤道。
  听到景公呼唤,晏婴连忙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主公,您还有什么吩咐?”晏婴问道。
  景公微微一笑,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啊?刚才寡人只顾和先生说话了,一直没有注意到,原来先生今天换了一件新衣服啊!”
  “哦!”晏婴见景公说到自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昨天是臣七十岁生日,小女回娘家来看臣,给臣带来这件新衣服,并一定要让臣穿上。今天来见主公,臣就穿来了。俗话说:‘人莫若故,衣莫若新。’这新衣服就是好啊!”
  “新衣服,当然好。而故人,却未必就好。因为,他们长期交往,彼此知道的实情太多了啊!”景公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听到景公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晏婴不由一愣,但马上就定下神来,向景公拱手施礼道,“既然主公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辞了!”
  晏婴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中。
  灯光下。晏婴、越石父二人正在谈话。
  “大人,您再好好考虑考虑,难道就只有‘辞职’这一条路可走吗?”越石父劝道。
  “晏婴之意已决,先生再劝无益!当今国君已不以晏婴为忠臣,并已嫌弃晏婴这个‘故人’了。晏婴此时不走,难道非要等到当今国君下令赶晏婴走,晏婴才走吗?”晏婴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态度十分坚定。
  “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越石父无奈地说道。
  “越先生,我现在就动手写辞呈,请你明天上午把它送到宫中。另外,我走之后,家里这些房屋就请你代为照料,万一哪天我回都城来探亲访友,也好有个落脚之处。”晏婴的话语中充满凄凉。
  “大人准备何时动身?”越石父问道。
  “为了不惊动邻里乡亲,我想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动身。”晏婴答道。
  “就连公子、小姐他们也不通知一声么?”越石父又问。
  晏婴见问,略显犹豫。
  “也好,趁着现在天还不算太晚,你和李邦二人分头跑一下,将此事通知青青、苗苗和李垚三家。不过,因为我走得太早,请务必嘱咐他们不要前来送行!”晏婴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是,石父这就去办!”越石父站起身来,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灯光下。
  晏婴伏在书桌上,在最后一根竹简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在三根并排摆放的竹简上,写着这样几句话:“晏婴年已七十,老耄无能为也,难以再服壮者之事,故请辞去相国之职。”
  次日清晨。
  临淄城东门外。
  秋风中。晏青、晏苗、睢英、李垚和秀姑正在与晏婴、翠玉话别。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长得眉清目秀、年约十一二岁的半大小伙子。
  “亲家,我会抽空去看你的!”睢英深情地对晏婴说道。
  “亲家,你也要多多保重啊!”晏婴同样深情地对睢英说道。
  晏苗拉着那个半大小伙子,走到晏婴面前:“爹,您和我娘都年纪大了,千万要保重身体啊!衣食等物,我会请人定期给您送去的。您的六孙子欢儿已经懂事了,就让他跟在您身边,一来可以跟您学习做事、做人,二来也可以替我照顾您二老啊!”
  “爷爷!”那个半大小伙子上前拉着晏婴的一支胳膊,依偎在晏婴身边。
  晏青、秀姑二人,每人拉着翠玉的一只手。三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在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李垚仔细地检查着马车的车况。
  “铁蛋,你还记得不?快到咱家的时候,有一段山路特别陡。上坡、下坡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啊!”李垚对站在身旁的李邦叮嘱道。
  “二叔,铁蛋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李邦答道。
  “大人,该上车了!”李垚走近晏婴身边,低声说道。
  “好啦,我们上车了。城外风大,你们也都快点儿回去吧!”晏婴对送行的人们说道。
  在李垚、李邦叔侄二人的搀扶下,晏婴、翠玉和欢儿上了马车。
  “你们都快点儿回去吧!”晏婴从车厢侧面的窗口向送行的人们大声喊道。
  马车起动了。
  “一路保重!”睢英、李垚等一边喊着,一边朝缓缓离去的马车挥着手。
  马车渐行渐远。
  夏季的一天傍晚。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还没有黑下来。
  明川村。
  晏婴家院子。约有一人高的夯土院墙,留着一个四五尺宽的院门。一扇用树枝、木棍制作的木栅门敞开着。一明两暗三间北房是正房。一间西房作厨房。翠玉正独自一人坐在厨房外面的一个木墩上择菜。
  “晏奶奶!”从院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
  听到呼唤,翠玉连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衣着朴素、模样俊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条大青鱼。
  “哦,是二妮儿啊!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奶奶择菜!”翠玉笑着说道。
  “行啊!我先把鱼放到厨房里去!”二妮儿一边笑着答应,一边拎着鱼走进厨房。
  “前天,你铁蛋叔叔送来一条大黄鱼,今天刚吃完。你送来这条大青鱼,又能吃两三天啦!”翠玉也不管二妮儿听得见听不见,扭着头朝厨房说着话。
  二妮儿走出厨房,蹲在翠玉身旁,和翠玉一起择菜。
  “二妮儿,你爷爷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过来串门啊?”翠玉一边择菜,一边笑着问道。
  “我这不是来了吗?哈哈哈哈!”随着笑声,一个须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人走进院来。
  翠玉抬头一看,原来是张老汉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并笑着说道:“张大哥,我正在跟二妮儿打听你,你就来了。幸亏没说你的坏话啊!”
  “二妮儿她爹出海刚回来。我从鱼篓里拣了一条大个儿的青鱼,说给你们送过来。谁知二妮儿手快,拎起来就跑。我哪儿追得上她呀!”张老汉见只有翠玉一人在家,便笑着问道,“平仲、欢儿他们爷儿俩呢?”
  “爷爷,您坐这儿!”二妮儿从墙脚处搬过一个木墩,放在翠玉对面不远处,然后扶着张老汉坐下。
  “欢儿跟他爷爷一起,上他大牛爷爷家田里拔草去了。”翠玉坐下,一边择菜,一边笑着答道。
  “欢儿这孩子,刚从都城来咱们村的时候,细皮嫩肉的,身子骨儿也挺单薄的。这才三四年时间,脸也晒黑了,肉皮儿也变粗了,可身子骨儿却结实多啦!”张老汉笑着说道。
  “可不是嘛!前几天苗苗他们两口来这儿的时候,见了欢儿都不敢认了,还以为是村里谁家的傻小子哪!哈哈哈哈!”翠玉的笑声极富感染力,引得张老汉、二妮儿爷儿俩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啊?”晏婴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院来。
  欢儿也跟在晏婴身后走进院来。
  “张大哥,你们爷儿俩来啦!”晏婴见到张老汉和二妮儿,连忙上前打招呼。
  “是啊,我们爷儿俩刚来!”张老汉笑着答话。
  “张爷爷!”欢儿也连忙上前和张老汉打招呼。
  “哎!”张老汉笑着答应。
  二妮儿站起身来,走到晏婴身边,笑着说道:“晏爷爷,您外边这件衣服脏了,赶快脱下来,我给您洗洗!”
  “好,好!”晏婴一边笑着答应,一边顺从地让二妮儿帮他把外边的衣服脱了下来。
  “二妮儿,我的衣服也脏了,你也帮咱洗洗吧!”欢儿一边笑着,一边脱外边的衣服。
  “不管!你的衣服你自己洗!”二妮儿嗔笑着说道。
  “二妮儿,你就帮欢儿洗洗吧!”张老汉笑着在旁劝道。
  “爷爷,欢儿比我小一岁,应该叫我二姐才对,可他老是二妮儿、二妮儿地叫,没大没小的!”二妮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那好,我改口就是了!”欢儿调皮地微微一笑,走到二妮儿跟前,把脱下的衣服双手捧到二妮儿面前,“二姐,请你帮小弟洗洗衣服,好吗?”
  “你再叫一遍!”二妮儿命令道。
  “二姐!”欢儿提高嗓门,大声叫道。
  “哎!”听到欢儿叫“二姐”,二妮儿连忙大声答应,并从欢儿手中接过衣服,笑着说道,“这还差不多!”
  看到二妮儿、欢儿二人斗嘴,张老汉和晏婴夫妇都哈哈大笑。
  二妮儿拿着衣服进了厨房。
  “欢儿,你也别闲着,快去厨房把你张爷爷送来的那条大鱼收拾收拾,等一会儿咱们还要吃哪!”翠玉微笑着吩咐道。
  “是,奶奶!”欢儿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厨房。
  “鱼?张大哥又送鱼来了?”晏婴一听有鱼,十分高兴,连忙对张老汉说道,“张大哥,既然有鱼,那你们爷儿俩一会儿就别走了,在这儿一块儿吃饭吧!”
  “不了,家里二妮儿她娘也正在做饭哪!”张老汉笑着推辞道。
  “张大哥,你就别走啦!你们老哥儿俩得有十多天没在一块儿喝酒了,一会儿得多喝两杯呀!”翠玉一边笑着劝张老汉留下吃饭,一边把择好的菜放进一个小筐,端着小筐,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洗菜、炒菜!”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老哥儿俩就一块儿喝几杯!”张老汉还是当年的性格,爽快地答应着。
  深秋季节的一天上午。
  明川村。
  晏婴家院外,停放着两辆马车。只有车,没有马。
  车旁,围着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就像从来没有见过马车一样,兴奋而又好奇地观看着,并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胆大的男孩儿,甚至上前用手摸了摸车辕和车厢。
  一个车夫模样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看着车旁发生的一切,却并不过去干涉。可能是怕影响了孩子们的兴致吧?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正中明间屋里。一张木桌旁。晏婴坐在中间座位,弦章坐在右侧座位,睢英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翠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喝茶,听着他们谈话。
  欢儿站在一旁,负责为他们端茶倒水。
  “弦大人,你是说,在晏婴离开都城之后这四年里,相国之位一直空缺?”晏婴问弦章。“是啊!可能是不愿再有个人束缚自己的手脚吧?凡事都是主公一人说了算。睢大人我们的意见和建议,主公根本就不听啊!就说铸钟一事吧。据说主公早有此意,却被大人劝止了。待大人离开都城之后,主公再次提起此事。虽然我等极力相劝,但是主公执意要铸。没过多久,大钟就铸成,并且挂在路寝台上的宫殿里了!”弦章答道。
  “当然,也并不是谁的话都不听。有的事,主公本来想办,而高氏、国氏两家一反对,主公就不敢办了。还有的事,主公本来不想办,而高氏、国氏两家一鼓动,主公就不敢不办了。
  ”睢英补充道。
  “高、国两家,虽因其祖上迎立先君桓公而有功于当今国君,但晏婴在朝中时,却并未见其专横跋扈啊!”晏婴说道。
  “那道理还不简单吗?大人您德才均在高、国之上,又身居相位,凡事主持公道,他们哪能不服您呢?”弦章对晏婴说道。
  “依我看来,高、国均是无德无才、自私自利之辈,根本不配跟我亲家相比!近几年来,主公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而高、国却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燕国屡次犯我边境,甚至连鲁国都敢来骚扰我们,而高、国却战战兢兢、无计可施。”睢英说道。
  “燕、鲁犯我,田司马怎不率军御敌呢?”晏婴问道。
  弦章叹道:“唉,一言难尽啊!高、国两家担心田氏的势力超过自己,早有除掉田司马之意,只是有大人您在,知道难以得手,所以一直未敢表露出来。待大人离开都城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向主公屡进谗言。主公虽是半信半疑,却也不敢不听,便在您离开后的第二年,免去了田司马的职务。田司马含冤负气,回到老家便一病不起,终于在三天前与世长辞了。”
  “什么?弦大人是说,田司马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晏婴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
  睢英把话接了过去:“亲家,弦大人所言句句是真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忠臣常有灾伤。’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应在田司马你们二位身上啊!”
  晏婴从睢英口中证实了田穰苴去世的消息,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大人,不瞒您说,睢大人、李大人我们三个这次来,一是要来看看您、叙叙旧,二是要去田司马家,向他的遗属表达一下慰问之情。因为您年纪大了,怕您受不了旅途颠簸,所以没有邀您同行。”弦章解释道。
  “弦大人,晏婴年纪虽大,但是身体尚健。我可以和你们三位同行!听说老友辞世,晏婴心如刀割,怎能不去慰问一下他的遗属呢?”晏婴忍住悲痛,坚定地说道。
  正在此时,李垚匆匆走了进来。
  “三位大人,家父请你们都过去吃饭哪!今天凑巧是家父九十寿辰,我嫂子和铁蛋媳妇做了一大桌菜,就等着你们过去哪!”李垚高兴地说着,并转身对翠玉说道,“嫂子,您和欢儿娘儿俩也一起过去吧!”
  “哦,原来今天是李老伯九十寿辰啊!”晏婴闻言,连忙对翠玉说道,“夫人,你快去找找,看看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来,也好送给李老伯作个寿礼!”
  “大人,您还客气什么呢?快走吧!”李垚面带微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起晏婴。
  “哈哈哈哈!”弦章、睢英二人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来。
  次日白天。
  田穰苴家中。
  在一间大屋内。
  田穰苴的夫人戴着重孝,坐在主人的座位。晏婴、弦章、睢英、李垚等四人分别坐在她的两侧。
  田穰苴的三个儿子也都戴着重孝,并排站在一旁。
  “夫人节哀!”看着田夫人用布巾不停地擦着眼泪,晏婴语调悲伤地劝慰着,并自责道,“晏婴不知穰苴这几年一直在家里,并一直在生病。如果知道的话,两家相隔才几十里,晏婴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老友啊!”
  “大人切莫自责!”田夫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穰苴病中,常常呼唤大人的名字。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念晏大人了?要不要让孩子们把晏大人接过来,你们俩说说话?’可是,他每次都说:‘不要惊动晏大人了!他年事已高,几十里山路颠簸,怕他经受不起啊!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得保重好身体。目前齐国的乱局,恐怕将来还得靠他来收拾啊!’穰苴念念不忘大人的知遇之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齐国可以没有穰苴,但齐国不能没有晏婴啊!’”
  听着田夫人的哭诉,晏婴情难自抑,老泪纵横。
  弦章、睢英、李垚三人也都垂首落泪。
  就在晏婴和田夫人说话的时候,田穰苴的长子从旁边书架上取下几卷竹简,抱到晏婴面前放下。
  “晏伯伯,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儿,一定要把这些书简当面交给您!”田穰苴的长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这是什么?”晏婴勉强止住悲伤,一边拿起一卷竹简打开看着,一边随口问道。
  “回晏伯伯话,这些全是家父研读古人兵法时的摘录和家父自己的一些心得。家父说,这些东西留在家中无用,交给晏伯伯才有用。”田穰苴的长子在旁答道。
  晏婴将打开的一卷竹简卷起、放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贤侄,伯伯对兵法一窍不通啊!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些书简就先放在这里,待你们弟兄三人有空时,对照着家藏古人兵法,把这些书简整理出来。何时要用,伯伯再通知你们。好吗?”
  “既然晏伯伯有话,侄儿们照办就是了!”田穰苴的长子恭恭敬敬地答道。
  “夫人,家用所需,如有短缺,可随时派孩子们来找我。”弦章对田夫人说道。
  “找我也行!”睢英说道。
  “找我们几个谁都行,可千万不要见外、客气啊!”李垚说道。
  “多谢几位大人!”田夫人口中称谢,眼中泪水又流了下来。
  “多谢伯伯、叔叔!”田穰苴的三个儿子,并排站在晏婴等四人面前,一齐拱手施礼。
  光阴似箭。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深秋季节的一天上午。
  阳光下。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在遥远的海天交界处,仅能隐约看出二者之间有一道分界线。
  海边。沙滩上。
  在欢儿的陪伴下,晏婴正面向大海站在那里,一会儿目光平视,看着远处海面上一群海鸥上下翻飞;一会儿又把目光收回,看着近处的海水冲上来又退下去,退下去又冲上来。
  “爷爷,我们回去吧!您都在这儿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啊!”欢儿微笑着劝道。
  晏婴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欢儿。
  “你先回去吧,爷爷在这儿再站一会儿。我都催你好几次了!二妮儿你俩刚结婚才几个月,你得多在家里陪陪她才是啊!” 晏婴说道。
  “爷爷!”欢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有奶奶在陪她嘛,我得陪爷爷啊!爷爷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你呀,哈哈哈哈!”看着欢儿窘迫的表情,晏婴哈哈大笑。
  “爷爷——爷爷——”忽然,从远处传来二妮儿的呼唤声。
  晏婴、欢儿不约而同地循着喊声望去,只见二妮儿正从村里朝海边跑来,而且边跑边呼唤着晏婴。
  “妮儿,家里出什么事了?”待二妮儿跑近,不等她开口,晏婴便迎上前去问道。
  “爷爷,弦爷爷、睢爷爷他们俩来啦!”二妮儿站住脚,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向晏婴报告。
  “什么?你弦爷爷、睢爷爷他们俩来了?现在哪里?”晏婴听到消息,非常兴奋,连忙问道。
  “奶奶让我出来找爷爷,她正陪着两位爷爷说话呢!”二妮儿答道。
  “爷爷,这下该回去了吧?”欢儿笑着问道。
  “走,咱们回去吧!”晏婴微笑着答道。
  明川村。
  晏婴家院外。两辆马车靠墙停放。车夫立于车旁。一群不满十岁的孩子们在旁围观。
  院内无人。
  屋内。在一张木桌旁,晏婴坐在正中座位,弦章坐在右侧座位,睢英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喝茶、谈话。
  欢儿提壶,二妮儿端碗,正忙前忙后地在为三人沏茶倒水。
  翠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喝茶、谈话。
  “奶奶,您也喝碗茶!”二妮儿双手捧着一碗茶递给翠玉。
  翠玉把碗接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权当表达了对孙媳的赞许与谢意。
  “亲家,从我们上次来看你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吧?可是,你这个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啊!”睢英对晏婴说道。
  “怎么没有变化?亲家你就没有发现,我家比原来多了一口人啊!”晏婴笑着答道。
  “哦,”睢英自觉语失,连忙解释,“我是说这院里、屋里的摆设没有变化啊!”
  “睢爷爷,孙媳给您斟满!”二妮儿从欢儿手中接过水壶,面带微笑,将睢英面前的茶碗斟满,然后又为弦章、晏婴斟满。
  “爷爷、奶奶慢用!”二妮儿说完,提着水壶走出屋去。
  “爷爷、奶奶慢用!”见二妮儿出去了,欢儿知是壶中水已不多,便也跟了出去。
  “亲家,你这孙媳是谁家的妮儿?人挺懂事的,模样长得也挺俊的嘛!”睢英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这妮儿是本村张大哥家的孙女,跟他爷爷性格一样,又勤快,又直爽,是个好孩子啊!”
  晏婴答道。
  弦章见睢英、晏婴二人家常话说个没完,连忙把话岔开,转入正题:“大人,睢大人和我这次来,一是来看望大人和夫人,二是来接大人回都城的。”
  “回都城?”晏婴闻言,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弦大人要不提醒,我都把大事给忘了!”睢英把话接了过去,“七年来,主公亲自治理国家,自以为跟亲家学了三十多年,学到不少高招,但干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齐国,被他弄得一团糟,内忧外患,无法收拾。这不,走投无路,只好派弦大人和我来接亲家,要亲家回去接茬儿当相国,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主公说,当年都是自己不对,才惹得相国生气,离他而去。主公恳求相国再原谅他一次,回都城去帮他治理齐国!”弦章补充道。
  晏婴苦笑着说道:“二位大人,晏婴七十岁时以年迈体弱为由而辞职,如今已经七十七岁了,年更迈、体更弱了,却再次入朝为相,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大人,齐国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盼大人如盼甘霖,哪能耻笑大人呢?主公说了,相国年迈体弱,许多事可以派年轻人去干,只要出出主意、把把舵就行了。”弦章说道。
  “弦大人,我亲家所虑者,恐不在此啊!”睢英在旁说道。
  “弦章明白,”弦章接着说道,“大人所虑者,是担心主公对大人言不听、计不从,于国于民无益,反而徒增烦恼啊!这一次,主公特意交待,如果大人回朝为相,诸事全凭大人作主,主公不再干涉。”
  晏婴神情严肃地说道,“弦大人,主公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常常出尔反尔,怕是积习难改呀!因此,还是让晏婴终老在这东海之滨吧!”
  见晏婴依然执意不肯回朝,弦章离席而起,跪到晏婴面前,声泪俱下:“大人!齐国不能没有你,百姓不能没有你啊!恳求你看在齐国百姓的份上,回都城吧!”
  一见弦章如此,睢英也连忙跪到晏婴面前。
  “亲家,恳求你啦!”睢英的眼中闪着泪光。
  晏婴见状,情难自抑,连忙站起身来,上前搀扶弦章、睢英,含泪说道:“二位大人何必如此!既然是齐国百姓还需要晏婴,那晏婴只好豁出这把老骨头,随二位大人再回都城!”
  一日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主位。时过七年,景公也显得苍老了许多。
  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
  君臣二人正在谈话。
  “先生刚才所言,寡人完全赞同。”景公说道。
  “主公,俗话说,家有千宗事,先从急处来。当前齐国百废待兴,臣以为首先要办的就是减赋。”晏婴说道。
  “减赋?”景公问道。
  “正是!主公可能还记得,在景王二十三年那年,主公在臣的陪同下访问鲁国的时候,曾与一位身材高大、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探讨过秦穆公何以称霸的问题。”晏婴答道。
  “寡人当然记得!”提起这件往事,景公显得很兴奋,“寡人还记得,那位年轻人姓孔、名丘、字仲尼,人称孔子,乃是鲁国第一饱学之士。当时,他对寡人所提问题的回答十分精当,寡人听了非常高兴啊!”
  “这位孔子,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不仅多才多艺,学问精深,而且深谙治国之道。前不久,他带领数名弟子,到东海之滨看望晏婴。在交谈中,他对晏婴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晏婴说道。
  “什么故事啊?请先生讲讲,让寡人听听!”景公很感兴趣。
  “故事是这样的:那天,孔子带领数名弟子从鲁国到齐国来。在路过泰山旁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野地里有个妇女在哭泣,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孔子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认为这个妇女哭得这么伤心,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之事。于是,孔子就派他的弟子子贡过去打听一下。听了子贡的问话,那个妇女一边哭泣,一边答道:‘前年,我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去年,我的丈夫又被老虎咬死了;如今,我的儿子也被老虎咬死了。我今后可怎么生活啊!’子贡问那个妇女:‘既然这深山里有老虎,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搬到山外去住呢?’那个妇女答道:‘这里虽然有老虎,但是没有苛政啊!’子贡走回来,把他听到的情况向孔子如实禀报。孔子听了以后,心里十分难过,嘱咐他的弟子们:‘你们都要记住,苛政猛于暴虎啊!’”
  讲完了这个故事,晏婴看了看景公的表情。
  “这个妇女实在太悲惨了啊!但不知她是鲁国人,还是齐国人啊?”景公动情地问道。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主公,虽然此事发生在齐鲁两国交界的泰山附近,孔子也没有说明是在山的哪一侧,但是齐鲁两国目前在‘苛政’上是没有区别的,都‘猛于暴虎’啊!就拿我们齐国的田赋来说,先君桓公时不过是百取其五,后世也不过是十取其一,而目前却已经达到三取其二的地步。这难道还不是‘猛于暴虎’的‘苛政’吗!”
  听着晏婴的话,景公一声不吭。
  晏婴继续说下去:“主公,百姓宁可生活在随时可能被暴虎咬死的环境之中,也不愿生活在苛政之下,说明百姓对苛政已经深恶痛绝、忍无可忍了啊!如果再不解决苛政的问题,那么百姓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逃离齐国,另一条就是起来造反啊!”
  “造反?”听到这两个字,景公才似有所悟,睁大眼睛,望着晏婴。
  晏婴答道:“是的,主公。这两条,主公大概哪一条都不愿见到吧?正因如此,所以臣才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减赋,以便使百姓减轻负担,能够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中生活。如果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省刑。一条减赋,再家上一条省刑,才可以使百姓从苛政之下彻底摆脱出来,从而真正爱戴主公、拥护主公啊!”
  “既然如此,那就按先生所说的去办吧!”不知是听明白了晏婴所讲的道理,还是感到无可奈何,景公终于同意了晏婴的意见。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站起身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主公圣明!齐国有救了,百姓有救了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叩头。
  数日之后的一天晚上。
  晏婴家院内。
  昏暗中,越石父正站在院内朝门口张望。忽然,从院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越石父知是晏婴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
  晏婴的马车驶进院内。在李邦和越石父的搀扶下,晏婴走下马车。
  “大人,可把您盼回来了!石父正有事要向您汇报哪!”越石父没等晏婴站稳脚,便急切地说道。
  “什么事啊这么急,等我进屋以后再说嘛!”晏婴微笑着说道。
  “好的。”越石父一边答应着,一边跟在晏婴身后走进书房。
  走进书房之后,晏婴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越先生,有什么事,请坐下来说吧!”晏婴说道。
  “不坐了,石父只有一件事,说完就走。今天下午,朝中来人,给您补发了您不在都城这七年的俸禄。石父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想请示一下大人,该怎么处理才好呢?”越石父微笑着说道。
  “好啊,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吧?”晏婴笑着问道。
  “是的,大人!”越石父微笑着答道。
  “既然送来了,咱们就收下。至于如何处理嘛,”晏婴略一思索,便吩咐道,“还是按老规矩办:留下一小部分,够家中日常生活所需即可,剩下的全部分给附近的穷苦百姓。越先生,你看好吗?”
  “石父料到大人一定会这样说的。不过,您看要不要给公子家送一点儿呢?他家人口多,日子过得不富裕啊!”越石父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晏婴。
  “他家人口多,日子不富裕,这我知道,但总还是有吃有穿,说得过去嘛!再说,他家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自食其力了,不需要他再操心了嘛!”晏婴一边思索,一边答道,“越先生,我看不如这样吧:辛苦你明天跑一趟,去跟我那个老亲家和晏苗师徒二人商量商量,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他们同意的话,就把欢儿小两口接过来,和我们老两口住在一起。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减轻他们一点儿负担了吗?另外,欢儿这孩子,在明川村的七年里,我已教他如何做人做事,来了以后,就让他跟着先生你学习如何管理家政吧。这也是一门学问。学好了,将来也可以自谋生计啊!至于钱粮嘛,就不要给他们送了吧!”
  “大人,既然您这么吩咐,石父照办就是了!”越石父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微微一笑,答应下来。
  盛夏的一个白天。
  骄阳似火。
  在从外地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队车马正在浩浩荡荡地行进。从前到后依次为:由二十名手举旗帜的士兵组成的仪仗队,由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护卫队,由左右各十名内侍簇拥着的两辆马车,由二十辆战车组成的战车队。无论是站在车上的,还是步行的,均已汗流浃背。
  忽然,走在前面的马车停下了。走在后面的马车也随即停了下来。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从前面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从后面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主公,为何停下不走了?”晏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问道。
  景公抬起头来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反问道:“先生,天气这么热,要不要找个地方凉快凉快、休息一下啊?”
  “主公,这附近一无村庄,二无树林,如何休息?再往前走十余里,就到路寝宫了,不如赶到那里再休息。您看好吗?”晏婴答道。
  “好吧!”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晏婴也在李邦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
  景公一行车马继续向前缓缓行进。
  路寝宫大院门楼。
  门楼正上方的牌匾上镌刻着“路寝宫”三个大字。
  门楼下面,两旁各四名手持兵器的站岗士兵正在鞠躬行礼。
  景公一行车马正在通过门楼下面,进入院内。
  院内。当年栽下的梧桐树苗,经过十几年的生长,早已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在一排排树干高大、枝繁叶茂的梧桐的遮蔽下,院内显得幽静、清凉。
  景公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晏婴在李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然后朝景公走去。
  “主公,您是到路寝台上去休息呢,还是就在台下这些宫殿中休息呢?”晏婴向景公拱手施礼,并请示道。
  “寡人今天不登台了,就在下面这些宫殿中休息吧!”景公一边回答,一边朝正对院门的一座宫殿走去。
  四名内侍紧跟景公身后,朝这座宫殿走去。
  这时,一个地方官模样的人匆匆跑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道:“晏相国,卑职姓刘、名泉,是这路寝宫主管。不知国君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相国恕罪!”
  “主公已经进了那座宫殿,”晏婴用手指了指那座宫殿,然后吩咐道,“还不快把茶水、点心给主公送过去!另外,把你手下的人都找来,快给随主公来的这百十号人安排个休息的地方,送点儿水喝!”
  “卑职遵命!”路寝宫主管刘泉向晏婴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晏婴这才朝景公休息的宫殿走去。
  景公正在休息的宫殿内。
  景公端坐在上位的一张长条桌后。晏婴坐在景公右侧的一张桌后。君臣二人正在喝茶、谈话。
  “先生,这些宫殿多么壮观、美好啊!可是,不知后世谁将拥有它呢?”景公略带伤感地问道。
  “主公,这不是臣敢议论之事啊!”晏婴推辞道。
  “嗳,先生何必如此呢?您不是说过,如果得到天下的不会失去,那么虞舜、夏禹的天下就会永存至今了吗?”景公说道。
  “主公,臣曾经听说过,在事情的真相尚未完全显露出来,很难据此作出判断的时候,就能知道其结果的人,是聪明的人;能够事先预言,而后来又被证实的人,是有智慧的人。聪明与智慧,那是君子的事啊!臣怎能足以知道未来的事呢?”晏婴继续推辞道。
  “先生不必有何顾忌,但说无妨!”景公催促道。
  “既然主公执意要听听臣的想法,那么臣就说说看。据臣猜测,这些壮美的宫殿,后世将由田氏所拥有。因为,田氏正在修建一道除害利民的无形堤坝啊!”晏婴答道。
  “寡人愿闻其详!”景公说道。
  “据说,田氏是在先君桓公十四年的时候来到齐国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经过五六代人的经营,如今田氏已是齐国的一个大家族。主公知道,我们齐国通用的量器分为升、豆、区、釜、钟五个等级,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而田氏私家的前三种量器,却是在此基础上各加一量再进位,变成了五升为一豆、五豆为一区、五区为一釜。这样,到了钟,公私两种量器的差距就非常大了。每逢灾荒之年或青黄不接的季节,田氏就用私家的量器来度量谷物,借给那些急需的百姓。而到了秋后,田氏却用齐国通用的量器来度量谷物,按借出的数目收回来。这样,田氏用大量器借出,用小量器收回,用这种办法挽救了那些受冻挨饿的穷苦百姓,使那些快要冻死饿死的百姓存活下来。田氏损失的只是相当于两种量器之差的谷物,而得到的却是齐国百姓的民心啊!”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在神情专注地听着。
  晏婴见景公听得入神,便继续说下去:“与田氏的做法相反,主公只图自己享乐,而对百姓不施德政,反施苛政,横征暴敛,重赋严刑,背弃百姓、丧失民心已经很久很久了啊!臣曾经对主公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田氏虽然说不上有德,但是厚施于百姓,赢得了民心。《诗经》上说:‘虽无恩德赠与汝,快来唱歌与跳舞。’田氏施惠于百姓,使百姓高兴地为他唱歌跳舞。如此看来,这座路寝宫,甚至整个齐国,将来不归田氏,又能归谁呢?”
  “先生,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吗?”听罢晏婴之言,景公显得很沮丧,试探着问道。
  “主公,田氏修建除害利民的无形堤坝,这是一件善事啊!而做善事,正是国君应当鼓励的呀,怎么可以禁止呢?以臣之见,要改变这种局面,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革除苛政,改为施行德政,使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比田氏所给的好处还要多、还要大。只有如此,才能逐步挽回已经丧失的民心,才能使主公的后世继续拥有这座路寝宫、拥有齐国啊!”晏婴答道。
  听了晏婴的话,景公又问:“先生,自从先生前年回到朝中以来,寡人不是已经减赋省刑、施行德政了吗?此次巡视各地,看到许多地方庄稼长势良好,百姓面带笑容,不是说明寡人的德政已经见到实效了吗?难道寡人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好吗?”
  晏婴见问,从容答道:“主公,施行德政,贵在坚持,始终如一,方可奏效。主公长期不施德政,仅靠短期施行德政是难以挽回民心的啊!臣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诸侯并立,能终善者为长;列士并学,能终善者为师。’作为国君,要长久地保有一个国家,也必须‘终善’,始终如一地施行德政才行啊!《诗经》上也说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以说,短期施行德政是容易做到的,而长期坚持、始终如一地施行德政,才是最难最难的啊!臣已经老了,快不能侍奉主公了。希望主公能记住臣的这些话,特别是‘终善’二字啊!”
  “寡人记住了!”景公连连点头。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走了进来,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那名内侍在距景公不远的地方站住脚,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轻声禀报:“启禀主公,有一位老丈在大院门楼外求见主公,守门士兵劝他离开这里,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一定要面见主公!”
  “他没说为什么要见寡人吗?”景公问道。
  “没有。”那名内侍答道。
  “那……”景公有些犹豫。
  “主公,百姓要见自己的国君,难道非得有什么重大理由吗?”晏婴在旁劝道。
  “好吧,那就请他进来吧!”景公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位年纪很大、身材瘦小的老汉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了进来。
  那位老汉见到景公,连忙紧走几步,走到景公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民给国君请安!”那位老汉连连叩头。
  “老人家,快快请起,请坐下说话!”景公说道。
  “多谢国君!多谢国君!”那位老汉又连叩两个头,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左侧的一个座位坐下。坐下之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景公。
  “老人家,您多大年纪啦?”景公微笑着问道。
  “小民今年八十八岁了,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啊!”那位老汉答道。
  “好啊,您是个高寿老人哪!”景公赞罢,又问,“您要见寡人,可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吗?”
  “没有,没有!小民是这附近村里的村民。自从这路寝宫建成以后,小民一次也没进来过。
  这几年,听说国君经常到这里来,可是小民一次也没遇到过。这一次,小民恰好路过这里,又听说国君也正在这里,就想进来看看国君长得什么样,给国君请个安。”那位老汉一边笑着,一边答道。
  “既然您没有什么话要说,那么不如这样吧:寡人听说,一个人如果能够得到高寿老人的祝福,就一定能够得到幸福。老人家,就请您对寡人说句祝福的话吧!”景公微笑着说道。
  “据说齐国的先君胡公是个长寿老人。小民祝愿国君比胡公还长寿,有利于国家!”那位老汉说道。
  “好啊!请您再说一句祝福的话把!”听了老汉的祝福,景公非常高兴。
  “祝愿国君的子孙都像小民一样长寿!”见景公愿听,那位老汉就又说了一句。
  “好啊!请您再说一句祝福的话把!”听了老汉的祝福,景公笑得合不拢嘴。
  “祝愿国君千万不要得罪百姓啊!”见景公还要听,那位老汉就说了第三句。
  谁知:那位老汉第三句祝福的话话音尚未落地,景公便勃然变色,笑容变成了怒容。
  “什么?从来只有百姓得罪君王,哪有君王得罪百姓的呢?”景公大声质问道。
  “国君息怒!小民只是说了句真心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啊!”那位老汉被吓得浑身发抖,语音发颤。
  晏婴见状,连忙开口劝谏景公:“主公!这位老人家的话并没有错,而是主公的话错了啊!请主公想想看:百姓犯了罪,有当官的去惩治他;那些远在地方的官员犯了罪,有朝中大臣代表国君去惩治他;而国君得罪了百姓,有谁来惩治他呢?敢问主公:夏桀、商纣这样的国君,是当国君的去讨伐他,还是百姓去讨伐他呢?”
  “先生说得对,确实是寡人的话错了啊!”听了晏婴的话,景公似有所悟,于是转身面向那位老汉,语气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您的祝福话说得好啊!寡人一定记住您的话:千万不要得罪百姓啊!”
  一个冬天的夜晚。
  西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晏婴家院内。多数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晏婴的书房中还亮着灯。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照在门外的雪地上,格外显眼。
  屋内。油灯下。
  书桌旁的地上,摆着一个火盆。盆内的炭火因无人拨动而被炭灰所掩盖,热力十分微弱。
  晏婴坐在书桌后,仍在披阅着公文,并不时把双手放到嘴边,用哈气来暖一暖,然后继续翻动面前的竹简。
  “笃、笃!”听到两下敲门声,晏婴抬起头来看着屋门。
  “谁呀?请进来吧!”晏婴说道。
  “吱妞——”门开处,欢儿抱着一件旧的麋鹿皮裘走了进来,并带进一阵风来,吹得油灯的火苗闪了几闪,几乎被吹灭。
  欢儿转身把门关好,然后朝晏婴走过来:“爷爷,夜里天气冷,奶奶让我给您送件衣服来!”
  “怎么?你奶奶还没睡呀?”晏婴顺从地让欢儿把那件旧皮裘给自己披在身上,微笑着问道。
  “奶奶都睡醒一觉了,发现您还没回去睡觉,就叫醒我,让我给您送来的。”欢儿微笑着答道。
  “我再看一会儿公文,明天上朝还要向国君报告哪!你回去接着睡去吧!”晏婴慈爱地看着欢儿。
  欢儿没有说话,而是走到火盆边,用旁边放着的一根木棍去拨弄盆中的炭。经欢儿一拨弄,炭灰纷纷落下,红红的炭火露了出来,发出温暖的光和热。
  “咳、咳!”晏婴咳嗽了两声。
  “爷爷,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欢儿听到晏婴的咳嗽声,连忙转过身来,看着晏婴的脸,关切地询问。
  “没、没事,咳、咳!可能是炭灰飞起来,钻到我嗓子眼里了吧?”晏婴微笑着答道。
  “爷爷,您年纪大了,不能再老是熬夜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爹,请他或是我外公来一下,好好给您看一看。您要是有病,就让他们给您治,早治早好;您要是没病,只当请他们来串个门!”欢儿说道。“也好,也好!咳、咳!你回去睡觉吧!”晏婴微笑着对欢儿说道。
  “我的睏劲儿已经过去了,回去也睡不着。我不说话,就坐在这里陪您一会儿吧!”欢儿微笑着说道。
  “你呀!”晏婴朝欢儿微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又继续看起了桌上的竹简。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竞放,争妍斗艳。
  景公正独自一人在园中小径上漫步,边走边观赏着两旁的鲜花。
  忽然,一名内侍匆匆走进花园,并径直朝景公走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那名内侍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晏相国来了?快快请他进来!”听说晏婴到来,景公显得很高兴。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进花园,并朝景公走来。
  此时的晏婴,已非几年前的晏婴:头发已经全白了,走路已经明显迟缓。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先生,您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些花吧,开得多好啊!看着这些花,寡人就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呀!”景公见晏婴到来,便停下脚步,面向晏婴,笑着说道。
  “是啊,是啊!”晏婴顺口答道,其实并没有去看两旁的鲜花。
  “先生来见寡人,可是有什么事么?”景公微笑着问道。
  “是的,臣是来向主公请求致仕的。”晏婴语气平淡地答道。
  “请求致仕?为什么呀?是寡人又惹先生生气了吗?”景公闻言,感到有些奇怪。
  “不为别的,只为晏婴年迈体弱,行动不便,已经实在难以继续胜任相国之职了啊!”晏婴面带苦笑,仍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记得当年睢休相睢老先生致仕时,曾引用古人诗句以自讽,说:既是‘菁华已竭’,何不‘褰裳去之’?那时,睢老先生才七十岁刚刚出头。而现在,晏婴已八十有五,早该致仕了啊!”
  “哎呀,寡人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先生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了!”听了晏婴的话,景公似乎感到自责,连忙说道,“快请先生到凉亭上坐,咱们坐着说话!”
  晏婴跟着景公走进凉亭,只见里面早已铺好了锦垫。二人分君臣坐下。
  “先生,近些日子,寡人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件事:自先生重返朝中辅佐寡人治理国家以来,才短短七八年时间,齐国就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荒废多年的土地得到开垦,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蚕丝销往燕国,马匹销往鲁国,不仅高氏、国氏等豪门大夫不敢再找寡人的麻烦,就连燕国、鲁国等前几年经常骚扰齐国的诸侯国,如今也年年来齐朝贡。寡人为君已四十余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百姓安居乐业,什么是国家繁荣富强啊!寡人深知这都是先生的功劳,理应为先生增加俸禄,却又担心先生不肯接受,正在考虑怎样才能使先生同意接受更多的俸禄啊!”景公激动地说道。
  晏婴欠身、拱手,朝景公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臣多谢主公!臣致仕之后,生活自有儿女们照料,就不劳主公再费心了啊!”
  “唉!”景公叹了一口气,有些依恋地说道,“先生执意请求致仕,寡人不忍勉强挽留。只是:睢休相致仕,睢英继任大夫;田无宇致仕,田乞继任大夫;先生致仕,在先生的子孙中,何人可继任大夫呢?”
  晏婴闻言,再次欠身、拱手,朝景公施礼,并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臣多谢主公!臣的子孙虽多,但他们各有各的事业,无一人适合继任大夫。而与其由臣的子孙中并不适合的一个继任大夫,主公不如广开言路,让朝野上下举贤荐能,然后慎重考核、选择,择其贤能者而任之。那样的话,于国于民才是好事啊!”
  “先生的气度、节操,真令寡人感佩万分啊!”景公想不到晏婴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略一思考之后,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寡人的先君桓公,由于管相辅佐治国劳苦功高,因此在管相老了的时候,赐给管相三处住宅,恩泽延及管相的子孙。如今,先生老了,寡人也打算为先生修建三处住宅,恩泽延及先生的子孙。寡人仅为先生做这么一点小事,难道还不可以吗?”
  晏婴闻言,第三次欠身、拱手,朝景公施礼,并心怀愧疚地答道:“臣多谢主公!当年,管相侍奉先君桓公,桓公的大义高于诸侯,桓公的德政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惠。而现在,晏婴侍奉主公,齐国尚未强大,仅可与其他诸侯平列;百姓尚未富足,许多百姓还有怨言。由此可见,晏婴为相三十余年,过失实在是太多了啊!如今,主公想赐给晏婴三处住宅,这不是让一个不贤的父亲为其不贤的儿子接受厚赏,从而伤害国家和百姓的大义吗?更何况,德行薄而赏赐厚,昏昧的人而家族富,这是表彰污浊而违背圣人的教导的。主公,千万不能这样做啊!”
  景公心情激动,眼含泪水,语带悲腔,大声说道:“先生!自寡人继位以来,您辅佐寡人四十八年,对寡人恩比东海深,对百姓情比黄河长,对齐国功比泰山高!如今,您老了,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让寡人为您做,您让寡人何颜面对列祖列宗,何颜面对齐国百姓啊!”
  晏婴见状,连忙欠起身来,跪在景公面前。
  “主公!”晏婴叫出“主公”二字,早已泪流满面,“有主公这般心意,有主公这般言语,晏婴此生足矣!还望主公切记‘终善’二字!臣就此告辞了!”
  晏婴向景公三叩首,然后站起身来,朝凉亭外走去。
  “先生!先生——”景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晏婴没有回头。
  当年秋季的一个白天。
  路寝台上。
  在梧桐掩映下的一座凉亭里,坐着三个人:景公、裔款、睢英。在数名内侍的侍奉下,君臣三人正在喝茶、谈话。
  “主公,您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秋老虎’已经过去了,天气凉爽了,您还是早些回都城吧!万一朝中大臣们有什么急事要向您请示,也好找您啊!”睢英对景公说道。
  “嗳,能有什么急事啊!今年丰收已成定局,寡人回不回去,不都是一样嘛!寡人最喜欢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就让寡人在这儿再舒服几天吧!”景公笑着说道。
  “是啊,秋风习习,冷暖宜人,主公就在这儿多舒服几天吧!”裔款虽比前些年显得有些苍老,但秉性难移,仍是专拣景公爱听的话说。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上台来,并径直朝景公君臣所在的凉亭走来。
  那名内侍走进凉亭,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弦章大夫派人飞马来报,说是晏相国病危,命在旦夕!”
  “什么?晏相国病危?”景公闻言,大吃一惊,但马上便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快扶寡人下去,快给寡人备车!寡人已有半年未见晏相国了,寡人要去见晏相国最后一面!”
  当日。
  晏婴家中。正屋内。
  病床上。晏婴处在弥留之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此时双目紧闭,正在昏迷之中。
  病床旁。晏苗坐在病床一侧,正在神情专注地给晏婴把脉。晏青、二妮儿搀扶着翠玉站在病床的另一侧,三人正在低声哭泣。欢儿、越石父二人站在旁边,摇头叹息,暗自垂泪。
  “唉!”晏苗松开为晏婴把脉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苗儿,你爹他真的不行了吗?”翠玉问道。
  “娘,我岳父刚才走的时候,在大门口悄悄告诉我,说我爹多年积劳成疾,如今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医,让我准备后事。我摸我爹的脉,不仅脉象细弱,而且时有间歇,怕是熬不过今天了啊!”晏苗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回答母亲的问话。
  “大人!大人!”李垚一边呼唤着,一边匆匆走了进来,径直扑到晏婴的病床前。
  秀姑跟在李垚身后走进屋来,见到翠玉,连忙走了过去。
  “嫂子!”秀姑拉着翠玉的一只手,只叫出一声“嫂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大人!大人!您醒醒啊!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李垚,我是二牛啊!”李垚眼含泪水,俯在床前大声呼唤着。
  “奶奶、奶奶,您快看,爷爷睁开眼睛啦!”二妮儿眼尖,发现晏婴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一条缝,连忙喊了起来。
  “他爹,你睁开眼睛看看,二牛和秀姑过来看你了!”翠玉弯着腰,伏在晏婴耳边大声说道。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晏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人,我是二牛啊!”李垚见晏婴睁开了眼睛,连忙伏下身子,凑到晏婴面前,大声说道。
  正在此时,弦章匆匆走了进来。
  “相国怎么样啦?”弦章一边拱手向屋内的人们施礼,一边急切地问道。
  一见弦章到来,众人连忙让开一条路,让弦章走到晏婴的病床前。
  “弦大人,大人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李垚直起身子,对弦章介绍道。
  “相国,我是弦章啊!”弦章俯下身子,凑到晏婴面前,大声说道。
  晏婴的眼珠动了动,看了看弦章,又看了看李垚,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转瞬间,晏婴的眼睛又合上了,从眼角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相国!相国!”
  “大人!大人!”
  “爷爷!爷爷!”
  “我爹又昏迷过去了。”晏苗眼含泪水,对弦章、李垚说道。
  与此同时。
  在从路寝宫通往临淄城的大路上,景公一行车马正在快速行进。
  “停下!停下!寡人要下车!”坐在马车上的景公大声喊道。
  “吁——”车夫听到景公的命令,连忙勒住缰绳刹住闸,把马车停了下来。
  几名骑马的内侍一见景公的马车停了下来,连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这是什么破车?走得这么慢!还不如寡人在地上跑着快哪!”景公一边斥责着,一边朝前跑去。
  车夫无奈,只好赶着马车继续快速行进。没过多久,马车便超过了正在路上跑着的景公。
  “主公!主公!您跑得没有马车快呀,还是上车吧!”紧跟在景公后面跑着的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劝道。
  “好吧!”景公见马车确实比自己跑得快,只好停住脚,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又上了马车。
  “快点,快点!寡人要见晏相国最后一面啊!”刚一上车,景公便催促道。
  “驾!”车夫驾驭着四匹骏马,飞奔向前。
  晏婴家中。
  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国君驾到!”随着这声大叫,景公、睢英两辆马车在晏婴家院门外停下。景公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然后匆匆走进院内。睢英紧跟景公身后走进院内。
  院内、屋内的人们一听“国君驾到”,立即让出一条路来。
  弦章、李垚和身穿重孝的晏苗从屋内迎了出来,向景公拱手施礼。
  “晏相国怎么样了?”景公急切地问道。
  “主公,晏相国已经没了!”弦章含泪向景公报告。
  “什么?相国已经没了?”听说晏婴已经去世,景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先生!先生啊!”
  景公一边哭喊着,一边向屋内奔去。
  景公伏在晏婴的遗体上,一边痛哭着,一边诉说着:“先生,寡人来迟一步啊!先生不分昼夜地规劝寡人,就连寡人细小的过失也不放过,可是寡人却沉湎享乐而不收敛,对寡人的怨恨与责备深深地积蓄在百姓心中。现在,是上天降祸给齐国啊!上天不加祸在寡人身上,却加祸于先生,齐国的江山社稷真的危险了啊!百姓将向谁求告啊!呜呜呜!呜呜呜!”
  “主公节哀!这里有臣和睢大夫、李大夫帮忙张罗就行了,您还是回宫休息去吧!”弦章一边搀扶、劝慰景公,一边用手指了指身旁正在低声啜泣的睢英和李垚。
  景公站起身来,哭犹不止。
  “当年,先生陪寡人一起巡游牛山,在同一天内三次谏责寡人。今后还有谁能这样做啊!呜呜呜!呜呜呜!”景公一边朝屋外走着,一边继续哭诉着。
  院内。披麻戴孝的晏苗等晏家子孙全部跪在地上,哭声响成一片。
  “小民晏苗多谢国君!”晏苗高声向景公道谢,并带头向景公磕头。
  “多谢国君!”晏家其他子孙也跟着晏苗一起向景公磕头、道谢。
  在弦章、睢英的搀扶下,景公哭着走出晏婴家院门。
  晏婴家书房中。
  翠玉坐在正中座位。弦章、睢英、李垚、晏苗、晏青等分别坐在两边。
  “夫人,您打算怎么安葬相国?”弦章问道。
  晏苗把话接了过来:“弦大人,家父在世时,一直是反对厚葬、主张薄葬的。如今,家父去世了,不如就按他以往的主张办,实行薄葬吧!”
  “好吧!”弦章点了点头。
  “对了,”翠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晏苗说道,“苗儿,你爹前几天清醒的时候告诉过我,说他给你们这些子孙后代留有遗言,写在一块白帛上,装在家里堂屋前部的那根柱子上半截的一个洞里,要等他去世之后再让你们看。现在,你去把它取出来,看看上面是怎么说的吧!”
  “是。”晏苗答应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夫人,您也同意薄葬吗?”弦章又问。
  “弦大人,我家苗儿说得对啊!”说到这里,翠玉往四周看了看,然后顺手从旁边拿过一件旧的麋鹿皮裘来,放到众人面前,“这件皮裘,你们可能都见过吧?他一穿就是三十年啊!
  直到他七十岁生日那天,青儿给他做了件新的,他才不再把这件皮裘穿到外边去。但在家里时,他还是常穿的啊!他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他死了,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以强迫他改变习惯吗?”
  “唉!”李垚叹了一口气,泪如雨下,“二位大人,你们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齐国的相国穿的衣服啊!”
  弦章、睢英传看着这件旧皮裘,一边看着,一边落泪。
  晏青睹物思人,低头垂泪,用布巾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哭出声来。
  “娘,您说的东西,可是这个布包?”晏苗走进来,把一个布包交到翠玉手中。
  “我也没有见过,可能就是这个布包把!”翠玉把布包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块白帛,上面写满了字,于是连忙把它递给晏苗,“对,就是这个!”
  晏苗接过帛书,看了一遍,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弦章从晏苗手中取过帛书,先看了一遍,然后念出声来:“布帛不可穷,穷则无衣穿;牛马不可穷,穷则谁耕田;志气不可穷,穷则不堪用;国家不可穷,穷则难保全。”
  次日清晨。
  临淄城北门外。
  城门刚刚打开,便从城内缓缓驶出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是晏婴的马车,是陪伴晏婴走遍齐国、出使列国、栉风沐雨四十余载的马车。
  乘车的人还是晏婴,但已不是前往北方巡视的那个晏婴,而是走向人生旅途最后一站的晏婴。
  赶车的人是李垚,是披麻戴孝、须发花白、泪流满面的李垚。
  车后,紧跟着弦章、睢英、越石父和翠玉、晏苗、晏青等晏婴的亲属。秀姑、欢儿搀扶着翠玉。二妮儿搀扶着晏青。他们在哭泣,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起风了。风声盖过了他们的哭声。
  不知何时,在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后面续起了一条长龙,一条由自发前来为他们的相国送行的临淄百姓汇聚而成的长龙。他们在哭泣,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更不知何时,他们的哭声盖过了风声。
  公元前五○○年,晏婴走完了他八十五年坎坷而又辉煌的人生旅程,被安葬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片被后人称作“清节里”的土地上。“古冢遗迹怀晏相”。至今,已经两千五百年过去了,贤相晏婴的故事和英名仍在华夏大地上到处流传。
  (2006年5月16日晚初稿;2006年12月12日晚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