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高铁和台铁的区别:中庸集解淺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2:24:39
概      论:
中庸全書可分為下列幾個段落:
一至九章,說明中和即是中庸之道。
十、十一兩章,說明「和而不流,至死不變」之謂強,將「和」闡明清楚。
十二至十五章,指示中庸之道,應從「忠恕」入手。
十六至十九章,說明「忠恕」之根本為「誠」字。
二十、二十一兩章,引申「誠」字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
二十二至二十六章,闡明「至誠」的功效。
二十七至三十二章,讚周公、孔子之成就,闡發「至誠」之能完成聖業。
三十三章,至誠由於「慎獨」做起,而歸結於「無聲無臭」之上天,旨在養成至誠至聖之至德。
目       录:
前言  4
源流(呂祖慈悲) 5
人物介紹:孔子 5
人物介紹:子思 9
人物介紹:孟子 11
人物介紹:程子 11
人物介紹:朱子 16
朱子章句序  22
第一章:〔天命章〕(第一支)  27
第二章:〔仲尼或時中章〕 66
第三章:〔中庸或鮮能章〕 72
第四章:〔道之或行明章〕 75
第五章:〔道其或不行章〕 83
第六章:〔舜其或大知章〕 86
第七章:〔人皆或予知章〕 95
第八章:〔回之或服膺章〕 100
第九章:〔天下或可均章〕 105
第十章:〔子路或問強章〕 111
第十一章:〔素隱章〕  129
第十二章:〔君子或費隱章〕(第二支)  138
第十三章:〔道不或不遠章〕  152
第十四章:〔素位章〕  170
第十五章:〔辟如或行遠章〕  184
第十六章:〔鬼神章〕  191
第十七章:〔大孝章〕  201
第十八章:〔無憂章〕  212
第十九章:〔達孝章〕  228
第二十章:〔問政章〕  247
第二十一章:〔自誠或誠明章〕(第三支) 350
第二十二章:〔盡性章〕 355
第二十三章:〔其次或致曲章〕  362
第二十四章:〔前知章〕 368
第二十五章:〔誠者或自成章〕  376
第二十六章:〔無息章〕 387
第二十七章:〔大哉章〕 412
第二十八章:〔愚而或自用章〕  427
第二十九章:〔三重章〕 441
第三十章:〔祖述章〕  461
第三十一章:〔至聖章〕 467
第三十二章:〔至誠章〕 479
第三十三章:〔衣錦或尚絅章〕  489

中庸一書,向稱為「天人之學」(天與人溝通的學問),以為高(不可攀)、深(不可探)、玄(不可測)、遠(不可達),非人人所得而知行者;其實由「性」、「道」、「教」三者,綜合而為「達道」、「達德」與「九經」,歸本於一「誠」,無不切於人生日用間,是非常平實,雖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與能也。
中庸所言乃至公至正,不偏不倚之常理,也是講究發展靈明本性之盡性書;它不僅具有最堅固的體系,並有儒家最鋒利的見解,可以和各家思想抗衡。從哲理的觀點上看,中庸能把一個空泛的(廣大無邊之虛空)、冷靜的(大道無情之靜寂)、神秘的(玄之又玄之難測)形而上境界,貫以道德化;一方面又把日常在生活中最普遍、最親切的觀念(敬天地,禮神明,奉祖先,孝雙親,守王法,重師尊,愛兄弟,信朋友,睦宗族,和鄉鄰,別夫婦,教子孫),奠下了形而上的基礎。
中庸本為小戴禮記的第三十一篇,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有中庸說,隋書經籍志有梁武帝中庸講義,可知中庸早有單行本,宋儒特別加以提倡;南宋時朱熹夫子把它和大學從禮記中取出,與論語、孟子合而為四書,復為之章句集註,把全書分為三十三章,每章內容皆加以扼要的闡明,使讀者獲有系統的觀念。按中庸一書作者,向來說是孔子孫子思夫子(名伋),見史記孔子世家;後世亦有人對此發生疑問者,然無從舉出實據。
朱熹先生序曰:「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誠然,蓋人人各有一部「中庸」,身中藏之久矣,從寅會生人,以至於今,凡為人者,莫不皆有;噫嘻!落於後天,受氣拘物蔽,則有而不知其有矣。吾謂此部中庸,即人人身中所藏之「中庸」,聖人能將己身所密藏之「中庸」,啟封質人(質者,就正也;乃周官,主平定物價),以教萬世,化人人各將身中密藏之「中庸」,啟封行諸於世,盡其全道以呈獻於天矣。嗚呼!此鑰(音葯,開鎖的工具)聖人受之於天,以啟萬民之鎖,令各探討己身之「中庸」也;由是觀之,其「中庸」源流,必發自於天矣。
至聖先師姓孔名?,(按?同丘,後世以聖人諱,闕筆作?,讀音某。)字仲尼,春秋時魯國鄹人(鄹即鄒,山東省昌平鄉陬邑,即今曲阜縣東南八十里。)其先祖為宋國人,乃商湯的後代,孔父嘉以公族為宋國司馬(官階),他的子孫便姓孔,孔子之曾祖父孔防叔避難到魯國,父親叔梁紇乃鄹地之大夫(官階),更是一位聞名諸侯的大力士,叔梁紇晚年方娶顏氏女徵在而生孔子;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二年,即周靈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五五二年),卒於魯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公元前四七九年),住世七十三年,孔子誕辰為魯襄公二十二年,周正十月二十七日庚子,即夏曆正八月二十七日,換算西曆為九月二十八日,現定此日為孔子聖誕紀念日及教師節。孔子生三歲而父歿,少時為一孤兒,有一個半殘廢的哥哥(孟皮),和幾個姐姐,家境很寒苦,他為貧而仕,以負擔家庭上之開支,先後替貴族管過倉庫和牧場,都很稱職,所以孔子自謂:「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孔子年十九娶妻而二十生子名鯉,字伯魚,鯉生子伋,字子思,伯魚年五十先孔子而卒(孔子時七十歲);孔子有女嫁弟子公冶長,其兄(同父異母)之女嫁弟子南容。孔子從小便喜歡模仿成人祭祀的禮儀,更是一個好學不倦,多才多藝的人,十五歲篤志於學(年十有五而志於學),學聖賢,修至道,他明白世間是幻,曉得有至道可修,明師可訪求開示而藉此超生了死,故一心求師問道,不恥下問而學無常師,聞得周朝有位道高德大之士(老子),故適周問禮,既得真機,感至道之精微,故有猶龍之嘆,其得道時年卅歲(三十而立),後返魯講學授徒,以知禮而見重於當世,此後四十餘年,常在好學不厭,誨人不倦,發憤忘食,樂以忘憂的教學相長之生活下,於四十歲之年,能擇善固執而無所疑惑(四十而不惑),五十再見老子,老子見其道德日進,故放命與孔子(年五十而知天命),領命返魯,復加精進栽培後學,其後傳道與弟子顏淵,惜顏淵早死(時孔子七十一歲),復傳道與曾參,孔子六十歲已能聲入心通,物來順應(六十而耳順),七十歲更能隨心意之所欲,不勉而中(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已達聖域矣。孔子一生講學,有弟子三千人,能精通六藝者(禮、樂、射、御、書、數)七十二人,更有學問特精者十人(世稱十哲:德行──顏回、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子路。文學──子游、子夏。)孔子五十一歲才做魯國中都宰,次年被任為司空和大司寇(輔相),曾輔佐魯定公會盟於夾谷,使齊景公歸還了汶陽的侵地,這是他在外交上之勝利,時在魯定公十一年(公元前五零零年),五十四歲時為魯相,接掌政事後七天,就把「心逆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之亂國權臣少正卯正法,大快民心;為政僅三月,把魯國從積弱紛亂之局面,一變而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景象,當時魯國孟孫、季孫、叔孫氏三家專權,外則鄰國嫉忌,讒間交作,孔子只好離開魯國。五十五歲起,率弟子周遊列國,但遂乎宋、衛(宋奸臣司馬桓魋伐壇削跡),畏於匡(鄭地,因貌似魯權臣陽虎),困於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在外凡十四年,才應魯哀公之召,自衛返魯,時年已六十八歲,但魯終不能用,孔子亦不求仕,而專心著書講學,除整理詩、書、禮、樂外,又為易作傳,七十三歲因魯史而作春秋;如是積勞成疾,寢疾七日而歿,時為魯哀公十六年四月,葬於魯之泗水。子雖死,而其精神長存於世也。
◎補:孔子生之前有祥瑞之兆──王子年拾遺記:孔子未生之先,有麟吐玉書於闕里,上面寫道:「水精之子,繼衰周而為素王。」顏氏很覺奇怪,用絲繩繫在麟角上,過了一夜就走了。而史記又載著:「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春秋以是絕筆了。」又祖庭廣記:顏氏禱於尼山,向上走時,草木之葉皆上起,向下走,草木之葉皆下垂。(故孔子稱尼山──仲尼。)又記:孔子誕生那晚上有二龍繞室,五老降庭,顏氏聽到空中有音樂之聲,天感生聖子,故降以和樂音。──孔子卒後,至唐朝開元二十七年,追諡孔子為文宣王,宋朝大中祥符元年,加諡為至聖文宣王,元朝大德十年加為大成至聖文宣王,明朝嘉靖九年,改稱至聖先師,清朝順治二年,稱大成至聖文宣先師孔子,到了順治十四年,又改稱至聖先師孔子,至今仍延此稱謂。──考孔子出生時期與印度釋迦牟尼(公元前五五七至四七七)、希臘蘇格拉底(公元前四六九至三九九)以及老聃(公元前五七九至四九九)相差不遠,世界四大哲學家相近出世,亦一可資深思之事也。
人物介紹:子思
孔子孫,名伋,子思其字也。受學於曾子,嘗為魯繆(音穆)公師,繼孔子之傳,作子思二十三篇。父名鯉,生子一,名白。當他小時,孔子閒居,一次喟然而歎,子思再拜而請問:「懷疑子孫不修品德將辱及祖上?慕羡堯舜之道恨不能及麼?」孔子說:「你是孩子,怎知我的心思呢?」對曰:「我聽到夫子講過,若父親析薪(先人之創業),而兒子不能負荷,是謂之不肖;我常常想起,就非常恐懼而不能解決。」孔子聽他這樣的說,欣然笑曰:「是的呀!我無憂了!我的事業將不致廢掉而能昌盛起來的!」十六歲到宋國去,宋大夫樂朔與之論學,罪及樂朔,樂朔不悅而困之,宋君聞之而親自解圍;子思脫險後說道:「文王曾困於羑里而作周易,祖君屈於陳蔡而作春秋,吾困於宋,能沒有著作麼?」於是乃作中庸四十九篇。曾子謂子思曰:「從前吾從夫子遊於諸侯,夫子未嘗失人臣之禮,而聖道尚不能行;今我觀你有傲世主之心,難怪更為人所不容吧!」對曰:「時移世異,各人的情況不同;當我先君之際,周制雖毀,但君臣各自固守本位,上下相持,自成一個體系,欲想宣揚聖道,不執禮以求之,那就說不進去;今天下諸侯,全以實力相爭,競招英雄,以自輔翼,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的時候了,我在此時不自高,則人將看低了我,不自大,則人將看輕了我;堯舜揖讓,湯武用師,各人的手法不同,乃是由於各人的時代不同才如此的。」胡母豹謂子思曰:「你好大,世莫能容,何不順時而稍予遷就呢?」子思曰:「大非所病,不大才是病哩!凡所以求容於世的,是為了行道,若毀道以求容,則道怎能行呢?大不見容,那是命,毀大而求容,那是罪了,我不願改的。」於是往來於齊魯宋衛之間,而所到之處,均與人合不來,所謂德高和寡,未能見容於世,良深浩歎!子思生於西元前四九二年,年六十二卒(西元前四九二至四三一),後世多誤會與孟子為師生關係,孟子出生於西元前三七二年,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差一百二十歲,怎會有師生的關係呢?這誤會可能是因史記卷七十四所載之孟子荀卿列傳:「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下面小字註解有「索隱:王邵以〔人〕為衍字。」等字樣,史記原句有個人字,則孟子為子思的再傳弟子了,若照王邵所說,將人字取消,則孟子為子思的及門弟子了,原來這個誤會,乃是由於王邵所下註解而起的。另據中庸首頁朱子的引言中,所引程子所說:「……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這幾句話,亦可能引起誤會。不過「以授孟子」這四個字,也可作為「傳授到了孟子」來解,書中並未註明直接傳授等字樣,且若果有師生關係,則又何必「筆之於書」呢?當時程子所講的這幾句話,其著重點在思、孟的學術思想乃是一脈相承罷了。──世稱述聖。
孟子名軻,字子輿,一字子車,戰國時鄒人,即今山東省鄒縣;本魯國大族孟孫氏的後裔,後來遷居鄒地,便成鄒人。生於周烈王四年,即西元前三七二年;父名激,字公宜,早喪,靠母親仉氏撫養成人。(孟母教子:一、孟母三遷。二、斷機教子。三、訓子知禮〔禮記:將入門,問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受業於子思之門,得授心法,述仲尼之意,重仁義,輕功利,創性善之說,闢異端,傳聖道。孟子四十歲前,都是過著教書生涯,一直到四十歲左右時,鄒穆公才舉他為士,然而當時鄒國的政治非常混亂,無法施展其抱負,他便率領了幾百名學生,分乘數十輛馬車,週遊列國,講仁義,說道德去了。直到七十多歲時,便結束了三十餘年來的週遊,回到鄒國與學生一起論道講學,把他的理想留了下來,成了「孟子」一書,計七篇;至八十四歲那年,才抱著浩氣,離開了人世,時在周赧(音爛)王二十六年,即西元前二八九年,世稱亞聖。
二程在中國的理學及師道上的地位,皆為關鍵性人物,然其聖學之所以修成,也非一蹴可幾的,其所面臨的一切考驗,自我的勉勵……片片往事皆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果然,其一家三人(父及兄弟二人)皆配享孔廟,這也是歷來罕見的一樁佳史。大哥程顥,世稱大程,字伯淳,號明道,河南洛陽人,生於宋仁宗明道元年(西元一零三二年),卒於神宗元豐八年(西元一零八五年),享年五十三歲;出生時玲瓏而有智慧之相,時現秀爽可人,一次其叔祖母任氏抱他,釵子墜地不覺,後幾天才察,四處尋覓不,程顥當時還未會說話,卻一直以手指那落釵之處,果然找到,鄰人皆以此樂道;其小即聰慧善記,資性過人,充養有道,常以正心窒慾,求賢育才為志,與弟頤皆學於周敦頤,泛濫諸家,出入老釋,返求之於六經,尤精於易,為宋代名儒,卒諡純公。翌年,弟程頤出生,世稱二程,字正叔,號伊川,生於宋仁宗明道二年(西元一零三三年),卒於大觀元年九月庚午(西元一一零七年),享年七十五歲,出世雖比大程晚一年,而活多了二十二年,繼大程之志而成就其道學地位;頤學本於誠,主於窮理,動止語默,一以聖人為師,與兄顥皆學於周敦頤,賜諡正公,著有易傳、春秋傳等。兄弟倆出身於書香門第,父程(音響),亦是名聞一世的襲州知事,母親甚是賢慧,加上資質過人,故進步神速。明道在九歲時便會吟詩,曾寫過一首詩,其中兩句:「中心如自固,外物豈能遷。」兄弟十五、六歲時,父親引拜道學開山祖周濂溪(敦頤),當時科舉盛行,許多學子皆熱衷於詞章,競於官位、名利;然大、二程自師周敦頤後,便棄絕詩賦小道,立志於道學,當時由於是儒、釋、道三家學說正在融合,有志於道者皆要並學,於是大、二程亦隨其師潛心苦研,但當他倆遍讀佛、老經典後,覺無以安身立命,於是又重新回到儒家,窮研六經;這時理學大師張載(橫渠),正在京師講易經,兄弟便利用餘暇與之互切磋,終於使他倆認清儒家的學說,確立了己立人立之正道,從此,便積極在儒家學問上努力,且擔起了道統的地位。這個時期,程顥的詩文中,已表出其高潔霽光的風格了;其詩曰:「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二十歲的程顥,於中進士後,便一直醉心於學術上之鑽研,不喜涉足政治,足足有三十年。初入太學讀書時,胡瑗(音願)教授出了一個作文題目:「顏子所好何學論」,在數千學子中,竟能鰲頭獨占,為老師所激賞,本來是門外生,即刻將之迎為上賓,聘為助教,很多同學亦願意拜他為師。正當伊川遊太學時,明道卻在鄂縣上元縣等地方為主簿,認為官無大小,只要有利於人民便是,所以他在書房內貼:「視民如傷」四字,時時警惕反省,希望盡其最大可能為人群謀福利,是以甚有政績,由於如此的勤於政務,大公無私,所以很快便從主簿、縣長,一直做到監察御史,神宗非常賞識他,常召他討論大務,但他屢次進言,從來不提功利,這種態度,正和當時王安石的「新法」不能相容,所以不久又被調到外縣去任職,直到哲宗即位,要再起用為宗正丞時,不幸他己燃盡生命熱力,與世長辭了。明道死後,伊川才以身許國,並以道統自任,然而他沒有像明道擔任實際的政務,他是從另一角度來宣揚道學,他是當朝天子的老師;一次他為哲宗講解「顏子之樂」一章,其問曰:「不過,顏子之樂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是描寫顏子不為物質窮困所拘,而能安貧樂道之心境,然而這與君主又有何關係呢?」當時滿朝文武如呂公著、范堯夫(范仲俺之子)等人,都覺這章根本沒有人君的事情可談,不知伊川如何發揮,於是大家便好奇的爭去旁聽;伊川先把章句解釋清楚後,便接發揮:「像顏子一樣住在陋巷的人,只要他心存仁義,便不會被貧窮所苦,像君主一樣備受尊榮的人,如果不肯學道,一定會被富貴所腐化;同時,像顏子這樣有才幹的人,反而被魯君所忽略,困於陋巷,不能發揮他的抱負;而像季氏這樣無能的人,反而富於周公,為國家的害蟲,可見魯君的不能用才,這正是我們的前車之鑑。」當時文武聽後都「於我心有戚戚焉」,不禁深佩伊川智見過人;不過伊川生性嚴肅,直諫無忌,得罪了不少人,尤其當時蘇東坡在翰林也非常有聲望,許多文人與東坡共遊,文人們喜無拘束,浪漫不羈,因此常譏笑伊川迂腐,於是兩派門人互相排斥,便分成洛(伊川)、蜀(東坡)兩黨。正是黨禍最盛時,伊川的聚徒講學,卻被范致虛等誣為邪說惑眾,到處逮捕伊川的學生,伊川也自知情勢不妙,便勸他的學生:「你們只要細心觀察,細心體會,照所學的去身體力行就好了,不一定要到我這兒來求學。」所以在他死時,送喪的只有四人,頗為蕭條、落莫。明道德性寬宏,氣象萬千,有光風霽月的胸懷,而伊川氣質剛毅,精思入神,有峭壁孤峰的嚴峻,(故事:大程之心中無妓,眼中有妓;而二程之眼中無妓,心中有妓。);這種不同,表現在待人上,明道是一團和氣,所以朱公掞(音善)來問學,回後對人言:「我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而伊川卻相反,一次坐閉目養神,其弟子游定夫和楊龜山立侍在旁,一直不敢向他告辭,過了好久,伊川張目一看,兩位弟子還是畢恭畢敬的站,便說:「夜深了,你們回去吧!」這時兩位弟子才敢退出,而門前之雪,已積到一尺多深了,這便是「程門立雪」的一段典故,因此學生都喜歡接近明道;一次,二程在旅途中投宿一廟,明道走右廊,伊川走左廊,隨從學生們都跟明道,到了法堂後,伊川便嘆對明道說:「待人方面,我實在不如你啊!」明道也深感到伊川過於嚴謹,曾對人說:「他日使人尊師重道,我弟弟可以做到,但接引後學,造就人才,我比弟弟高明了。」這種不同,表現在政治上,伊川是嚴峻不阿,議論褒貶,毫無顧忌;有一次,哲宗無意折斷柳枝,伊川見了,便正色的說:「春天正是草木萌生的季節,絕不可無故的加以摧殘。」對於君主,已是如此直諫無忌,何況其他朝臣,所以大家都畏懼他三分,而有洛、蜀的黨爭,被貶涪(音浮)州的命運;明道卻相反,他一團和氣,熱氣感人,所以神宗與他談話論研時,常常忘了午飯,而且臨別時還再三叮嚀:「你可常來找我,我很喜歡和你談談。」至於同他政見不合之王安石,雖遭受他的批評,但對他仍是非常尊敬,這都是由於他的賦性中和,使人感服。由上看來,大、二程兄弟雖然時代、生活環境、教育、師承相同,甚至年齡也只差一歲,但是他們的性情與學問則有異,再者,明道思想比較凌空、圓融,必須中智以上的人才能把握,而伊川的思想,卻具體落實,容易吸收、發揮,所以最先開展出來伊川學說,由弟子發揚光大,四傳到朱子,遂集理學之大成,自此以後,直明代中葉,可以說都是伊川思想的天下。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朱子有別於「朱子治家格言」之朱子,作格言的是明朝朱柏廬先生;以上首詩是朱熹先生所作,他是宋朝人,兩人相距有四百多年。宋朝繼二程之後,能把握儒家的道統,發揮儒家哲理,在教育上產生承先啟後之作用,集宋朝理學大成,能處處格物致知,實踐居敬的人,要算是朱熹夫子。朱子名熹,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別號晦翁,又別署雲谷老人、滄洲病叟、遯翁等。祖籍徽州婺(音務)源(今安徽婺源縣),世代為官,父名松,到閩南任尤溪縣尉(今福建尤溪縣),故在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庚戌九月十五日(公元一一三零年),誕生於閩南劍州尤溪;此地屬福建,所以他後來開創的學派,又稱閩學(炎宋文運天開,五星聚奎:濂—周敦頤,洛—程顥、程頤,關—張載,閩—朱熹)。朱子幼而聰穎,喜思考,剛會說話,父一次指天與之曰:「天!天!」他隨即問:「天上是什麼?」其父聽了,覺此子非凡,就教他讀書,五歲入學,八歲始讀孝經,只看一遍,便能貫通大意,且於書上題著:「不若是,非人也!」當與群兒嬉戲,其獨自端坐於沙上畫,細看之,所畫似是八卦,由此可見從小便有哲學精神與聖賢之抱負。十四歲喪父,遵遺命師籍溪胡原中(憲)、白水劉志中(勉之)、屏山劉彥沖(子翬〔音輝〕)三位學者,三位皆是程子之再傳弟子;劉志中擅易,除了把易學傳授之外,更將女兒妻之,惜二劉早喪,因此獨向胡原中讀求教益至多,胡教以春秋;其後復遍交當世有識之士,為了要從學於羅仲素先生,不遠數百里,徒步前往,於求學期間,可算受盡折磨,在這艱苦中,其立志愈堅,年十四即勵志聖賢之學。高宗紹興十八年(公元一一四八年),年十九及進士第,然而依然勤勉讀書,在宋代儒生,讀書只是科舉的手段,一旦目的已達,一般皆放下書本不讀,而鑽營官職、名利,但朱子不願同流合污,不理別人嘲笑,一直埋頭鑽研論語、孟子等典籍,力求融會貫通,為以後注釋打下了基礎;同時又遍讀佛老書籍,望能摸出一條真理路子來,直到五年後,年二十四歲,為了求道心切,從同安專程前往延平縣拜李愿中為師,李愿中乃程頤之四傳弟子,亦是其父之同學。年二十二歲,參加詮選考試,考取後被派至泉州同安縣當主簿(主管文書典籍之官),在泉州除了辦理主簿差事外,還興辦了一所規模頗大之縣學,裏面分了「志道」、「據德」、「依仁」、「遊藝」四齋,其雖當了老師,但沒有為之自滿,故得李愿中(年六十六歲)器重,把一生心德傳授與之;如是透過李愿中,領會了程頤學說,更綜合了北宋各家哲學思想,建立了自己的體系。一番苦學之後,才體悟道、佛二家之學,雖然高深,但其理論並不易施行,以其空疏迂闊,難以直入人心,唯有承襲中國道統,發揚二程學說,方是可行之道,此觀念終奠定了他一生學說圓通博大。朱子於同安供職五年期滿,離職回家,罷官後就向朝廷申請「祠祿」,這種待遇,得到批准用「潭州南岳廟監」的名義,領取「祠祿」,從二十九歲至三十三歲,都是靠這項收入維持生活,從事學問研究。紹興三十二年(公元一一六二年),年三十三歲,升做文學博士,後因上疏國策不納,於是帶悲憤心情,離開軟弱無能之朝廷,隱居家中讀書,此後十多年,一方面著書立說,教授生徒,一方面結識有學之士,如張南軒(張栻)、呂祖謙(東萊)等人,由呂東萊之介紹,識了陸象山(九淵);象山是當時心學派之領袖,這兩人,朱子偏於道問學,重經驗,以歸納法向外用功夫;陸子偏於尊德性,重直覺,以演繹法向內用功夫;由於彼此之意見不合,為求是非,曾於淳熙二年(公元一一七五年),於信州鵝湖鵝湖寺(今江西鉛山縣北),舉行辯論大會,此次之會,乃學術上有名之鵝湖會,但因雙方堅持自見,始終沒有得到結論;這時朱子已四十七歲,乃當代著名之學者了。年五十歲,第二次擔任正式之地方官,朝廷派他到江西南康軍做知事,在任四年,有政績,在教育工作上,做了兩件比較重要之事:一是推行社會教育,二是重建廬山白鹿洞書院,並親自兼任山長(院長),把這所書院,作為實驗自己教育方案之對象,訂定了教育目的、訓練綱目、學習程序,和修養守則等各種規程,這就是中國教育史上著名的「白鹿洞書院教條」:
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
,乃堯使舜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而其所
以學之之序,亦五焉,其別如左:
二﹑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
自修身,以至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
三﹑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慾,遷善改過。
右修身之要。
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右處事之要。
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身。
右接物之要。
朱子除了自己講學之外,更邀請了四方名學者來講學,陸象山亦曾於此講學,其題為:「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朱子在教育上的努力,雖然建樹很多,但在政治上的奮鬥,卻頻遭波折,尤其在此後二十餘年,風浪更大,主要的是由於愛國心切,疾惡如仇,為當朝所不容;年六十六歲,給敵誣陷其所學(朱學)為偽學,橫加禁止,更說其聚徒結黨,有竊國之嫌,應處以死刑,這樣,朱學由偽學而成叛黨,從學術問題,一變而為政治問題,情況極為嚴重;當時很多跟隨他問學的人,都深怕遭到連累,紛紛離開他,有的隱避山林,有的過門不入,有的狎遊巿肆,表明自己並非道學,更有的背叛他,反過來誣陷他。這次對朱子的攻擊,在歷史上稱「慶元黨禍」,此次禍害,確是空前,然他並不灰心失意,仍然每日講學不輟,其大弟子蔡元定(西山),因黨禍被貶到道州編管,臨行前,朱子率從遊者數百人,在安靜寺給他餞行,門弟子們均嘆息哭泣,唯朱子與蔡元定兩人,只在學術上談論,對於被貶之事,一句不提,因此時他倆已把生死置諸度外,而所憂者,祗是學術前途。此時,朱子年已六十九歲,由於平日用功過度,身體衰弱,且又患了嚴重眼疾,不能閱讀,不能寫作,但他珍惜餘生,講學不倦;寧宗慶元六年(公元一二零零年)三月間,其病已甚嚴重,因見有許多學生來探病,便勉強支持起來,帶病為學生詳細分析周濂溪之太極圖說,和張載(橫渠)之西銘,這是他一生最後之講學,下午病勢轉劇,便不能再起來了;三日後,這一代哲人,便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一歲。──當時反對派聲言,如果四方的偽徒聚合,送葬偽師的話,將以謀亂罪處罰,儘管反對派如此的威脅,由於朱子精神的感召,遠來送葬的,仍然有一千多人,可見朱子之感人不淺。──朱子之哲理,不僅以二程的思想為經,以濂溪、橫渠的見解作緯,織成了龐大的理學體系,而且上追孔孟,旁及佛老,完成了儒家的新思想,新方法──理學(新儒學);其學以居敬窮理為主,集宋代理學之大成,開創閩學學派,其著作甚多,尤重者,乃由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成的四書章句集注十九卷,四書的名字,就是他定的;後諡文,世稱朱子,又稱朱文公,從祀孔廟。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簡釋】
序:「序」乃文體名,是書籍起首的文字,每本經典書籍起首皆有序文,乃敘述此書之緣起,及簡述其內容之旨趣。分有自序與他序:自序乃一種作者自我表達作書心意之文章體裁,通常乃介紹此書之緣起,內容之特色,與感謝眾緣之助,懇請大眾賜教等語。他序乃讀者(通常是請當代才德之士以顯其書之妙)之閱後心得:介紹此書之緣起,讚嘆內容之特色,與稱頌作者之心懷等語。本段乃集理學大成的學者朱熹夫子對中庸一書所記的序文,而本序文係直接引用其師二程的話。子程子:第一個「子」字是老師、先生的意思;「程子」即二程,乃朱子尊承為師,故稱「程子」;第二個「子」字乃對有學問,有道德者的一個敬詞,另曰:「子者,了一之謂也。」不偏之謂中:偏者,倚也,不正之謂;中者,指在四方上下之間,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意,喻吾人本性之全體也,此性天地以之建立,萬物以之化理,聖凡同稟,廣大精微,獨一無二,所謂惟精惟一,大中至正,無一物出此性外者,故云中也;或曰真空之謂中,意言不偏不倚即中。不易之謂庸:易者,音亦,變也;不易者,常而不變也;庸者,平常也,乃性德之用也;或曰妙有之謂庸,意言常而不變即庸。天下:乃言上天之下,即指世間。正道:乃言純正、光明正大的道理;即至當的道理。定理:指常而不變的真理;即不移的真理。孔門:指孔聖之儒門。傳授:一指傳道與教授,一指點傳與口授也。心法:謂師弟傳授心得之方法;即古來聖哲,師生間以心印心,傳正法眼藏的微妙法門,此本佛家語,以心相印者曰心法,即說明此乃點傳口授心得之法,非筆墨所能盡傳者(經典以外所傳授的佛法,所謂教外別傳也),即言天命之修行正法。一理:一為一切數目字的開始,一理即天地間的原理原則,乃「道」的別稱,即言天道也。萬事:指人間所生發各種不同類的事,即言人道也。放之:擴大也,顯費也,即是點伸展為一也。彌六合:彌者,遍也、滿也、無際也;六合者,上下四方,即言宇宙也;全意乃指此一理發放則充滿宇宙之間,即佛言:「豎窮三界,橫遍十方;大而無外,週流法界」者也;以象顯之為「+」,即中庸所言之「庸、費」也。卷之:縮小也,隱微也,即是一縮藏為點也。退藏於密:退藏者,集結也;密者,極微妙、微小之處,在人身而言,即靈性的樞紐妙竅處也;全意乃指此一理收卷則集結於一點,即佛言:「空;小而無內」者也;以象顯之為「?」,即中庸所言之「中、隱」也。其味無窮:其者,此也,指「道」;味者,體會,研究也,乃指體會其中的意義;無窮者,指沒有窮盡,沒有限度;全意乃言體會其「道」中的意義,實乃沒有窮盡,沒有限度者也。意指此一理之意味,乃無窮無盡的,即無極也;其味乃淡,故無窮盡,唯淡乃永,無味之味,乃為真味者也。實學:指希聖希賢的真實學問。善讀者:善者,乃言由自性生發之妙用,佛言般若,分有三:「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意指善於領悟而研讀的人。玩索:玩者,有欣賞、陶醉、享受之意,愛好也;索者,有探索、搜索、考究之意,固執之也;即玩味思索也,仔細參究也(仔細乃言因孩子細小,而其母親須細心照料;故仔細乃引伸為小心細究也)。得:見寸為得(?),意指豁然貫通而得見方寸寶地之自性本體與妙用,即言悟道者也。
【語譯】
朱子引述程子的話說:「『不偏在一邊叫做中,永不改變叫做庸;中的意義,是天下的正道,庸的意義,是天下的定理。』這中庸一書,乃是孔門傳授人的心法,孔子的孫子子思恐怕年代久了而發生偏差,所以寫成這本書,後轉傳給孟子。這書開始是講一個道理,中間分散成萬事,末後仍歸合到一個理上;放開去可以充塞宇宙,捲起來可以藏在極小的地方。那意味真無窮,卻又都是實實在在的學問啊!會讀書的人仔細推究,自然能有心得,那就可以一生一世應用它也用不完的了。」
【分析】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故朱子不忘根本,尊師重道的於中庸註中引程子所言為序也。「子程子曰」這一句話,又相同於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一樣,乃證明如來佛當初講經的時候,阿難尊者親聞於佛說的,並不是阿難尊者自己寫出來的,故此阿難尊者乃把欺師之罪去掉,是以「子程子曰」,乃相像於此理。至於受後人稱為「子」者,必有其真才實德方配,程子本非朱子直接老師(程顥去世四十五年,程頤去世二十三年,朱子方出世),而甘願引以為師,可見二程實有令人師之之地,吾人既是承上啟下者,於此點當為留意者也。
中庸者,乃謂此廣大之性,全體化作萬物之靈,即在人道日用平常之間,無一事一法不從性中流出者;故吾人日用行事之間,皆是性之全體大用,顯明昭著處,以全中在庸,即庸全中,非離庸外別有中也。子思得孔子之心傳,故述其所傳者如此,命其名曰:「中庸」。
中庸是講盡性的書,要使人人發揮天性,以天性應事;然欲盡性必須先知性之所在,然後才能煉性,才能將天性發揮出來,這就要找明師傳授這孔門的心法了。
【意譯】
朱子引述程子的話說:「『不偏不倚的叫做中,常而不變的叫做庸;中字這個意義,是世間至當的道理,庸字這個意義,是世間不移的真理。』這篇中庸之書,乃是孔聖之儒門傳道與教授治心的法子,所謂天命之修行正法;孔子的孫子子思,恐怕這『中庸』的道理,年代長久後拿來傳授錯了,所以記出這道理於書上,後人再傳到孟子而得以繼承。這書頭祇說一個道理,乃天地間的原理原則,即言天道也;中間散開分做萬般的事體,乃人間所生發各種不同類的事,即言人道也;到了完結,又合攏併做一個道理,即仍歸合到天道之中。放開這個道理,即是點伸展為一,可以塞滿宇宙;捲這道理來,即是一縮藏為點,可以退而藏在極細密的地方。這個道理的意味,真是奧妙無窮、無盡、無限的,即無極也;雖是妙不可言,玄之又玄,又都是實實在在的學問,此乃希聖希賢的真實學問啊!善於領悟而研讀的人,只要仔細去推想,用心去參究,一旦豁然貫通,自然能夠體證其中道理之本體與妙用,即言悟道也;運用這個道理之本體與妙用去做人做事,甚至修道、行道,那就一生一世受用無窮,乃至證道成真的了。」
【章旨】
言「中庸」之道也。
【結論】
以上乃宋朱熹作中庸章句開首引程子一段話,做全書的總說明。「不偏之謂中」四句,是程子所說「中庸」的定理;「此篇」以下至「以授孟子」,是說明孔子學說師弟相傳的系統;「其書」以下三句,是說明中庸全書的內容;「放之則彌六合」至「皆實學也」,是說明研究的效果;「善讀者」至結尾,是說出他的希望;文雖簡短,意頗扼要。中庸這本書,講的是至中至正、不偏不倚、常而不變的真理,是一本講天人合一,如何盡性返本的書;若人人能發揮這點與天俱來,虛靈不昧的自性光輝,便是把握住孔門心法的要義了。程子於此序乃說出整部中庸,只是窮理、知根、明本,而後盡性、歸根、返本而已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簡釋】
天命:由天所命也;天者,指無極理天,萬物之主宰也(無極理天在三界以外之內,乃至靜不動,至理常存,主宰宇宙萬有之天也,此天乃聖佛所居,即眾生固有的故鄉);命者,猶命令,如分付命令一般,即賜予之意也(自然賦予而自然令到受者如是如是);理貫三界,大化流行,到這物生這物,而這物有生命,到那物生那物,而那物有生命,如分付命令一般,故曰命也;全意乃指天能致命于人,決定人類的命運,這裡指自然的稟賦,即言天所賦予者。(天分理、氣、象三天。)之:指此也,這個之意。謂:叫做也。性: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在天為理(天理),賦人為性(良心),性本無形,動生萬善,仁義禮智信之所從生也;意指人的本性,即天理良心之謂也。(性分理、氣、質三性。)率性:率者,循也,隨也,遵照、遵循之意;全意乃言循其性之所自然,即依循天理良心之意。道:朱註:「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孟子所謂:「夫道若路然。」即指人循理行事之人道也。修道:修者,改也;又,平治謂之修,即品節之,品為等級,節為限制,隨輕重厚薄,莫不有一定之制以限之也;道者,路也,路以由此地而通達彼地為用,故路得以通達無阻者謂之道,故孟子云:「人必由之路也」;道,用以通達,若有所障礙,必平定治理改良之,斯道乃由心力而行,故修道實修心也。簡而言之,修道者,改良進步之謂也;或言修行正道,即修明道德也。教:指教化(仁義禮智信等教化),這裡有省察自己,教育他人之意;聖人依其本性,因人物之所當者而品節之,以為法於天下,則謂之教。
【語譯】
人們稟受天賦的理叫做性;遵循各自的本性行事叫做道;把道加以修明并用來制約和教育人們叫做教。
【分析】
此節中所講的「性」,乃指人類的本性;修道的「修」字,按朱子註是品節也。中庸作者說:「人類的本性,是自然所賦予的;循人的本性來做人做事,這就是正道;調節人類行為的正道,過份的,校正過來,不及的,迎頭趕上,這就是教育的工作。」「率性之謂道」這句話,很值得研究,人類的本性,究竟是善的呢?還是惡的呢?如果是性善,那循本性做人做事,自然是行的正道;如果是惡的呢,那循本性去做,豈非不是行正道嗎?尤其是性善、性惡之說,諸家都有爭論,我們應該根據中庸所講的原旨,有所闡明。人性是善是惡,在中庸未作詳細說明,到孟子時,因與其他各家學說辯正,對於本性的見解,有透澈的說法,講人性是善的,在告子一篇,說得很詳盡。後人解釋中庸,多拿孟子的話來解釋;孟子後三十年,荀子的學說出來,他講人的本性是惡的,於是有了相反的學說;學說的興起,必須根據許多事實、體驗,反覆辯論與比較分析,才能得到真理。中庸上說「率性之謂道」,所循的本性,是否是善呢?中庸本文上沒有正面的解釋,但按以後所講的各章,是主張性善的;從本性的發展而為「道」,本性當然是善的。荀子說性惡,也有充分的理由,他在性惡篇中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也。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我們看初生出來的嬰孩,就知爭食;稍長一些的小孩,就去奪佔玩具;可見爭奪、強佔似是天性,所以荀子說本性惡似是對的,性善者偽也。因此,我們研究中庸,必須將這一問題弄明,才可以廓清歧說,以正視聽。人類的本性,按現代心理學所研究,最基本的有三種要求:第一是母子之愛,人類有傳種接代的本能,這是愛護後代之本能表現;第二是求生之念,人類找食品以求生存是本能;第三是男女之性愛,所謂食、色性也;這是一切人類行為最基本的推動力量。據科學家的研究,是人類本來具有的,而現代心理學家以兔子作試驗,在兔籠中間,盛爇(音乙,燒也)炭火,一面放母兔子,一面放牠的小兔子,用鞭子來抽打;當小兔子哀鳴的時候,母兔決定不顧炭火的熾熱,奮身跳過來,照顧牠的幼子,多行試驗,百不一失;這是母愛的表現。其次,在炭火一邊是飢餓的兔子,一邊是牠最愛食的又鮮又嫩的青草,到了食慾最盛的時候,兔子也不顧炭火而跳過來吃草,但試驗的結果,只佔百分之七十;這是求生之念的表現。再其次,當兔子交尾期中,在炭火的兩邊,放牡牝兩兔,母兔身上分泌出來的體臭,正引動公兔子的性慾,但能不顧火熾的危險,而能奮身撲過來的,只有百分之五十;這是性慾的表現。所以從科學家實驗的結果,動物的本性,重在母愛。孔子時代,還沒有心理學這名詞,也還沒有以實驗證明學理的方法;但他憑觀察,舉出諸多事例,歸納到一個結論:母子之愛,在儒家謂之「仁」,本性仁愛,應是善的,所以說:「人之初,性本善。」至於求生和性慾,儒家調和的說法,「食、色性也。」食為求生,應是好的,你求生,不妨礙他人求生,是好的;能為大家求生,是最好的。色雖是性愛,但是為人類傳宗接代,也應是好的,所儒家看人的本性是善的。但荀子的看法說:「不然!人性本來是惡的。」他所舉第一是好爭奪,第二是好殘殺,第三是淫亂,這又如何解釋呢?德國的哲學家黑格爾,將人類的發展分了三個時期:第一乃「個人」期,以主觀為是;第二乃「社會」期,以客觀為是;第三乃「絕對理性」期,以哲學、藝術為是。而以現代心理學上之「行為派的心理學」來說,將人類的心理,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EDO,「唯我」的觀念,稱為心理學上的嬰兒時期;第二是EGO,「自我」的觀念,稱為心理學上的少年時期;第三是SUPEREGO,「超自我」的觀念,稱為心理學上的成年時期。我們人類,不論年齡多麼大,而其心理狀態,尚如初生的嬰兒,不論看見什麼物件,一把抓來往口裏塞,我所需要,全是我的,我的對,與我相反的全是錯的,除了「我」,再沒有其他的一切,甚麼利害也不管;這就是「唯我」EDO。至如十幾歲的小孩,做錯了事,遭到父母的責備,他知道了利害,下次再在外面打架,回家見了媽媽,為怕受責,就不肯直說了,處處憑自己個人的利害來權衡世界,從這條路發展出去,貪官、污吏皆由此形成;這就是「自我」EGO。到了不但能愛他自己,并且要愛自己的兒女,愛自己的同學、同鄉、同事,愛整個的社會、人類,為整個的人類社會而努力;這就是「超自我」SUPEREGO。這三個境界,行為派心理學家以之來判定一切人類的行為,引入黑格爾的說法,人類在「個人」時期,是在EDO的境界;走上「社會」時期,已過EGO境界,到「絕對理性」,即入SUPEREGO境界。一切聖賢豪傑、大科學家、革命英雄、大慈善家等都是超自我的,都是絕對理性的。所以,我們可做個結論:主張人本性惡者,是指過去人類在「個人」奮鬥生活時代所養成的若干觀念;自進入「社會」以來,就不能認為是人類的天性;人類過群體的生活,就有愛自己的小孩、愛同部落人的觀念;從這許多觀念的發展,就成為「道德」,道德是如此演進的。人類的天性,乃是根據當時需要所養成的觀念;明乎此,性善性惡之爭,可以迎刃而解。荀子所謂性惡,所舉的例子,即是指人類在「個人」奮鬥時期所殘留的觀念;然而,整個人類必須走向「絕對理性」的路上去,以個人來講,每個人必須走到「超自我」的境界,如此,我們便可以拿來理解中庸中所講的話了。「天命之謂性」,人類的本性,是自然所賦予的;「率性之謂道」,大道應循天性來做的,人類的天性根據社會的需要而產生,這就是大道;「修道之謂教」,大道可以修正來走,修整我們的大道,是靠教化。許多先知先賢,感到社會上動亂的發生,全是為以前個人奮鬥時期所殘留下來的惡習性所破壞而生的危險,所以用人工的方法加速度的改進。
明德清大師述:「天命之謂性」者,言吾人之性,天然屬我,不假外求,而我得之而為命,所謂天然之性,而為天然之命者也。蓋天然之性,賦在形殼之中,是故人之有生,與形為主者命,與命為主者性,性命不二,故但言天命,即是天性也,故曰天命之謂性。
三天三命三性之類別:
理天——天命——理性(虛靈不昧、佛、性、智、神——苦其心志)
氣天——宿命——氣性(氣稟所拘、法、心、情、氣——行拂亂其所為)
象天——陰命——質性(人欲所蔽、僧、身、慾、精——勞其筋骨,餓其
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
能〕
天(乾元亨利貞)命之謂性(仁義禮智信)之類別:
天要以元之理為命——人物得之則為仁之性。
天要以亨之理為命——人物得之則為禮之性。
天要以利之理為命——人物得之則為義之性。
天要以貞之理為命——人物得之則為智之性。
天要以乾(元亨利貞)之理為命——人物得之則為(仁義禮智)信之性也。(信乃統四端而兼萬善;詩云:「仁義禮智信居中,東南西北四端通;玄牝門內如來在,上乘大法煉性功。」)
明德清大師述:「率性之謂道」者,謂吾人既稟天然之性而為命,故有生於天地之間而為人,既以此性為形命之主,是則自有厥生以來,凡有食息起居,折(彎曲)旋(轉也)俯(低頭向下)仰(舉頭向上),動作(指活動)云為(指言說),乃至拈匙舉(音住),欬(音概,指聲息)唾(音怠,指涕唾)掉臂(指不顧而去,閒適自在),無一事不是性之作用,何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乃人倫之大事,豈又離此性外耶?蓋此性本來光光明明,故謂之「光明」,乾乾凈凈,無有絲毫雜染,故謂之「精」,不與萬物為侶,故謂之「一」,本來無第二妄念,故謂之「至誠」。率,順也,謂順此「光明精一至誠」之性,以之事君則性忠,以之事親則性孝,以之處夫婦則性和,以之待朋友則性信,以之愛物則同體謂之性仁,以之處事則一毫不差,各得其宜,謂之性義,以之處上下之分,截然不亂謂之性禮,以之明鑒事物,一毫不謬謂之性智,是則人生天地,處於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以至忠孝和信仁義禮智,皆從性中流出,發現於日用當行之間,故謂之道,非離此性外別有道也,故曰率性之謂道,只這率性處便是大道者也。
朱子云:「此性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然非「率」無以復其初之明也,故此「率」字應宜細究。
率性(仁義禮智信)之謂道之類別:
循其仁之性——自父子之親,以至仁民愛物,此為仁之道。
循其義之性——自君臣之分,以至敬善尊賢,此為義之道。
循其禮之性——凡進退周旋之文,恭敬辭讓之節,此為禮之道。
循其智之性——凡是非曲直之別,邪正真妄之分,此為智之道。
循其信之性——自朋友之交,信而無妄,此為信之道。
明德清大師述:「修道之謂教」者,乃聖人之言教,即禮樂刑政,忠孝廉節,仁義禮智,以至致知格物,誠意正心等,一切規模法範,通謂之教;然而吾人各稟此全性而為人,自有性德,不待教而能者,又何用教?蓋上古之人,性醇德全,無有一毫外慕,且不知有身之為愛,豈有貪愛外面聲色貨利之事,是故不為一身愛外物,則不被外物染習雜亂其性故,所以上古之君如此,而上古之民亦如此,故無為之風,乃天德之淳,熙熙皞皞(音浩,光明舒適自在),俱在大道化育之中,所以不用教也。及至中古,人心漸鑿,知身可愛,故愛物以養身,既以一己為我,則我與物對,物我既二,則性不一,性被物染,則不精,不精則不一,故凡所作為,不率性而率情矣;情則有所偏,故大中至正之道隱,其於日用當行君臣父子之間,所有忠孝和信,皆不盡出於性真,而多出於情偽矣;情偽出則百弊生,弊生而情愈偽,情愈偽而去性愈遠,是以世人漸趨漸下,物慾固蔽,愈遠愈深,愚不肖者,則祇知有物慾之偽情,而不復知有本然之真性矣;其間即有知者,而或又索隱求深,知之太過,而賢者或又高飛遠舉,矯世戾俗,而行之近怪,是皆不能於日用尋常當行之道,君臣父子之間,而各盡性正命以適中也,是故聖人憫之,不得已而裁成以輔相之,務各使之以合中道,故立言以垂教。所謂修道者,修即如世之修理物件一般,使其不足者補之,有餘者去之,只就在人人不率性處,或太過者折之,不足者誘引之,以之至於中道,將以復其性真耳!故曰修道之謂教,非是離率性之道,分外別有教也。
修道(仁義禮智信)之謂教之類別:
為辨其親之殺(音晒,等也),使之各盡其性——則仁之為教立。
為別其貴賤之等,使之各盡其分——則義之為教行。
為之制度節文,使之遵守不失——則禮之為教得。
為之開導禁止,使之有別不差——則智之為教明。
為之去偽存誠,使之真實無妄——則信之為教著。
【意譯】
人之本性乃天所賦予者;廣而言之,就是宇宙萬物之性,皆為自然而有者,此即言天性也,此天性中有其自然之理,亦即謂天理也;故謂:上天所賦於人的那點本體靈光,稱為「本性」。若是遵循人性之自然,使其對於日用事物,皆能合於當然之規範,此即言人生正確之大道也;就是說能遵循天賦之性,亦即是合乎自然之理,這就是人生當行之路;故謂:依天理良心,循本性工夫來做人、處世,稱為「正道」。然聖人立教,原就是遵循人性以修明人道,由於天賦的自然之性與當行之道,雖然相同,但因各人氣稟或有差異,自不能無過與不及的行為,因此聖人施行教化,是要修正、統一這些過與不及之差別,使其合於天性之自然與天理所當然的行為,而建立禮樂刑政等四教;故謂:人不斷的修治品德,一切以正道為依歸,稱為「立教」。
【評述】
本章為中庸一書的綱領,分三節申述;本節闡明性、道、教的內涵及其相互關係。
唐孔穎達說:「此節明中庸之德,必修道而行,謂子思欲明中庸,先本於道。天命之謂性者,天本無體,亦無言語之命;但人感自然而生,有賢愚吉凶,若天之付命遣使之然,故云天命。老子云:『道本無名,強名之曰道。』但人自然感生,有剛柔好惡,或仁或義或禮或智或信,是天性自然,故云『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循也;道者,通物之名,言依循性之所感而行,不令違越,是之曰道。感仁行仁,感義行義之屬,不失其常,合於道理,使得通達,是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謂人君在上,修行此道以教於下,是修道之謂教也。」宋陳孔碩說:「此章蓋中庸之綱領,而此三句,又一章之綱領也。聖人教人,必先使之知所自來,而後有用力之地;此三句蓋與孟子言性善同意,其示人切矣。」
這三句話是本章的綱領,它說明性、道、教所以定名的由來、內涵及其相互關係。性,是人的本性,而這種本性是上天所賦予的;其所謂天,即是自然。誠如荀子正名篇說:「性者,天之就也。」性惡篇說:「不可學、不可事而在天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人為)。」王充論衡初稟篇說:「性,生而然者也。」古代學者對於性的善惡雖有不同見解,但對於性為先天生成這一點則無異議,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也就是這個意思;但由於人的稟賦不同,性就有智、愚、賢、不肖之分。道,是人之道,「率性之謂道」,就是遵循人的本性去做這就是道;而子思是主性善說的,這就要求人們循善道而行。教,教化,含有修己化人之意;「修道之謂教」,就是用禮、樂、刑、政等制度教化天下,亦無非是率循人性、修明人道。所以性、道、教三者關係,是把道看作是中心環節;從性與道來說,性是體,道是用,以道來體現人之性。就道與教來說,道是本,教是末,以禮、樂、刑、政的教化來修明人之道,教育人們達到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中庸之道的道德境界。
【節論】
性,是人的德性,「天」自然賦予人類的生命,是具有與其他生物不同而為人類所獨有的德性,所以說「天命之謂性」;遵循此種德性,以建立人與人與物的良好關係,是人人所通行的道路,所以說「率性之謂道」;因各人的氣稟有差別,又必品節之以適合中道的教化,所以說「修道之謂教」。因此,天性、人道、教化,三者的範疇雖不同,而事理則一貫;中庸開宗明義,提出此三大原則,貫以天人合一之學,為人類開創一個存性、修道、施教的大道。
性本天理自然,循天理便是率性;道乃事物當然,順當然便是修道。人循其人之性,則為人之道,物循其物之性,則為物之道;如牛可耕、馬可乘、雞可司晨、犬可守夜,桑麻可衣、穀粟可食,春宜耕、夏宜耘、秋宜穫、冬宜藏,此道理本天生成,萬世不易,一皆循性之自然,不假人力強為,此得其道矣。若不循其性之自然,使馬耕牛馳,衣穀粟而食桑麻,春藏冬耕,此則拂其性,而失其道矣。故六祖惠能大師有云:「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離道別覓道,終身不見道;波波度一生,到頭還自懊,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
以上為中庸之三綱領,由天說到性,由性說到道,由道說到教;此性、道、教三者本來就是一體,不過由先天落在後天,而分出來。此三者於修行者而言,要發生連帶的絕大之關係,是不可分離的,否則道德是不能成就;修道乃先明體而後達用,由用才能返還真如之體,明體就是明率性之處,這率性之處若明,當然就要「求道」;求天命之謂性之「性處」,「修道」當然就是「率性之謂道」了,「立德」當然就是「修道之謂教」了,「成道」當然就是功行實踐功圓果滿了。列表如下以明之:
下種(求道)
乃求尋失去的一粒種子,此乃生發未來功能之德行也。
發芽(修道)
乃在尋得的種子上使之生長其未來之功能生機,此乃自覺自信之時也。
開花(立德)
乃生出來之生機使之發揚光輝起來,盡其所有的力量發揮之,充實之,以達到生機之功能。
結果(成道)
乃結子成時也,以一粒種子之代價,生發收成多數之種子,此即一本萬利,覺行圓滿之時也。
此節解釋性、道、教之名義,欲人知其本皆出於天,而實皆備於我也。天命謂性,見天外無性,凡嗜欲與頑空,皆非性也;率性謂道,見性外無道,凡形氣與虛幻,皆非道也;修道謂教,見道外無教,凡過乎道不及道,皆非教也;體用本來,一而已矣。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簡釋】
道:天賦本然之性,人得之而為五常之理,發於四端,施於四體,演為日用尋常事物當行之道;即謂日常事物當行之理,蘊藏在內心者;又道者理也,體與用也。須臾:一息、剎那、頃刻之間;指極短時間而言,即一會兒也。離:去聲,音利,去的意義。是故:即所以。君子:一指對文質彬彬,德學並茂者之美稱,乃成德之名;一指有才德權位之領導者;又指進德修業者,即言體道之人;中庸中的君子,有時指有德行的人,有時指有地位的人,這裡指有德行的人。戒慎:警戒、謹慎,即言謹慎自戒也;此乃致中和的工夫歷程,覺也。不睹:睹,視也,察看也;意言看不到的地方,隱也,微也,中也。恐懼:恐防、懼思,即言提高警覺,以防差錯也;此乃致中和的工夫歷程,覺也。不聞:聞,聽也,審聞也;意言聽不到的地方,隱也,微也,中也。莫:不、沒也。見:音現意同,表現也;費也,庸也。隱:隱蔽、暗處,即言幽暗難見也;性無形而不可見謂之隱,即上云之不睹也。顯:顯現、明顯,即言昭著也;費也,庸也。微:細微,即言細事不顯也;性無聲而不可聞謂之微,即上云之不聞也。慎其獨:慎,真心也,真者,十目一人也,心者,直心也,即?(德)也;其,語氣助詞,無義;獨,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又不與物對為獨;即慎獨,乃言獨處時十分謹慎;此乃致中和的工夫歷程,覺也。
【語譯】
道,是時刻不能離開的;如果可以離開,就不是道。
所以君子即使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也謹慎檢點,不敢疏忽,在大家聽不到的地方,也恐慌懼怕,不敢怠惰。在幽暗的地方,大家不曾見到隱藏的事端,我的心裡已顯著地體察到了;當細微的事情,大家不曾察覺的時候,我的心中已顯現出來了;所以君子獨處的時候更加要謹慎小心,不使不正當的欲望潛滋暗長。
【分析】
此節道也者三句,是決言道不可離於須臾,總冒下存養省察兩段工夫。戒慎恐懼,是君子盡存養之功,以不離道於靜也,乃言體;道,以其體言,人失本然之性,則靈去身亡,屍也;以其用言,人背當行之道,則近於禽獸,故不可須臾之暫時而離,若如是,衣冠禽獸也;故道書有言:「人依乎道德,如火車在軌,如輪船在水,如飛機在氣,若果火車離軌,輪船離水,飛機離氣,則險象叢生;人若離道,在社會為法律所制裁,在陰司受閻羅之裁判,墜入輪迴,四生六道,轉變不息,苦海無邊。」若其可離,則成身外之物,豈率性之謂哉,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在不睹不聞,萬形未交,渾然至性之際,亦不敢忽,所謂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莫現乎隱三句,是君子盡省察之功,以不離道於動也,乃言用;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雖其跡未形,而心機已動,人雖不知,而己之良心昭昭自見,是天下至著至顯之事,蓋莫過於此者,是以君子既存天理於未動,復遏人欲於將萌,而不使其潛滋暗長於隱微之中也。
明德清大師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句,須臾乃時之極速,猶言一息也;道既是率性之道,然而吾人從生至老,賴性為命,若性有一息間斷,則命根亦斷,命斷則不復為人矣。古人云:「暫時不在,如同死人。」是則此性,何嘗一息間斷耶?性未間斷,而日用當行之道,豈可一息離於性耶?故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於性也,若離性而為道,則為詭異之行矣,故曰不可須臾離也;若言道可離於性而別有道,則非正道也,故曰可離非道也;然離性而求道,則謂叛道,故非正。
明德清大師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句,所言君子,乃造道之人,此一節乃教造道作工夫之方法,即此便是教也;此語乃子思親得孔子家傳入道之祕訣,學人若不知此訣法,縱能做盡工夫,使盡伎倆,皆非正道;何也?以出門腳跟,下一步錯落,則錯到底,此所以古之聖學難明也。從來說者,皆言不睹不聞,乃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地,若如此謂之道,豈不睹不聞處是道,而正睹正聞便不是道耶?且既有恐懼,便不是性矣。是故者,承上之辭,此乃釋上不可離之意。原夫性真,處於吾人形殼之中,而所以發用昭彰者,不出見聞知覺四者而已,所言不可離者,教人做工夫不可離此見聞知覺而別求也;然知覺必待物之親觸而後顯,故其用近而窄,至若發於見者,在眼則能容天地,發於聞者,在耳則能聞十方,是吾性德廣大高明之用,而發於見聞之際者,最為昭著;而得失之機,聖凡之辨,正在於此,故特揭而示之,欲令吾人不離見色聞聲處做工夫最親切耳。且戒慎恐懼乎不睹不聞者,然可睹可聞者色與聲也,不可睹不可聞者精一之性也,惟其性之映色而色不能雜,映聲而聲不能雜,以不能雜,故謂之精,且彼聲色抑乃吾性之化育,故謂之一,惟精惟一,寓於尋常聲色,而不流於聲色,是則雖見雖聞,而有不見不聞者存焉,是乃本吾性德全體大用之中庸也。今夫人者日用尋常,至於見色聞聲之際,祇知有可聞可睹之聲色,而不知有不可睹不可聞之性真,此所以大道昭昭於見聞之間,吾人日用而不知,由不知,故流於聲色而不返,流而不返,則日習近於情,情近而性真日離,故曰:「性相近,習相遠」也。然而此性豈可長離而不復耶?是故聖人教人復性之工夫,不可離此別求,就在日用見色聞聲處力,切要正當見色聞聲時,先向不睹不聞處立定腳跟,決不可隨他聲色流轉,不流轉處,其性不期復而自復矣;此易所謂:「不遠復也。」所言不睹不聞,而云戒慎恐懼者,由吾人於聲色門頭,一向情習太熟,而耳目相接流轉,流轉將去,正是熟處難忘,至此須用回天之力,故教之以強勉工夫,曰戒慎恐懼耳;謂正當見聞時,切切戒慎恐懼,惟恐隨見隨聞,而流於聲色隊裏,被他埋沒,正古人所謂:「切莫隨他去,迢迢與我疏」之意,殆非一向在不睹不聞處戒慎恐懼耳;如此做工夫,即古人所謂:「即此見聞非見聞」,此正下文所言:「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者也。顧此力量,苟非發強剛毅大力量人,斷斷不能,何急流中有執如此,斯豈是淺淺之乎者也!章句之士,可能入耶?如此做工夫,最為切要,立地便是聖人,只是不能知不能行耳,故終篇只說知行二字,便是發揮此箇道理,謂知此行此而已,更無別法。
明德清大師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句,乃釋承上文戒慎恐懼,不睹不聞之意也;然性無形而不可見謂之隱,即上云不睹,性無聲而不可聞謂之微,即上云不聞,是則可見聞者,性之象也,不可見聞者,物之本也,而今正當見聞時,全體隱微之性德,渾然顯見於聲色之中,是則見色即見心,聞聲即聞性,所謂:「見色非於色,聞聲不是聲」,此孔子所謂耳順從心,物我無間,體用不二之極致也,是最顯見者,乃極隱微也,故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古人云:「道在目前,不是目前法,亦不離目前。」
「故君子慎其獨也」句,可以將明代理學家呂心吾所講的話作註解:「喜來時,一檢點;怒來時,一檢點;怠惰時,一檢點;放肆時,一檢點。」人逢喜樂的時候,因情感衝動,理性不能控制自己——(理性如來賓,看主人的臉色,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就走了)——與醉酒一樣,不當說的話也說了,不當做的事也做了,不知禍從此起,種下了許多惡因;所以要檢點。人在發怒的時候,血脈賁(音奔,疾也)張,話也說錯,事也做錯,罵人一句話,使人永遠不忘記;所以要檢點。怠惰的時候,意興闌珊,心無主宰,最容易給人引向邪僻的路上去;放肆的時候,毫無戒備,三朋四友,信口雌黃,不當說的話全說了,肇出事來,你甚至還不知為什麼原因;所以要檢點。「慎獨」就是檢點的意思,這四個檢點,即是反省的工夫,也是慎獨的工夫。
明德清大師述:以體用不二,惟一精真,故謂之獨,所謂獨立而不改者;但凡有聲色可對,心境角立,物我相待,便是不獨,故誡其切不可落於見聞,墮於聲色,故云君子慎其獨。此乃不與物對為獨,殆非獨居隱微之中也;既以絕待為獨,而上云不睹不聞,即是此獨字,豈是獨居隱微之間耶?智者請深思之。
【意譯】
此率性之正道,乃吾人頃刻之間不可離開者;若能離開,就不是率性之正道矣。
所以君子就算在沒有運心起見之時亦要警戒謹慎,在沒有運心起聽之時也要恐防懼思;即言謹慎自戒,提高警覺,以防差錯也,此乃君子存養之功,以不離道於靜也。要知道,最隱暗得看不見的地方,也是最容易發現的,最微細得看不見的事物,也是最容易顯露的;即言吾人之心識,乃至隱至微者,然宇宙萬法一切之顯現皆由此而衍生,所謂:「萬法唯心,一切唯識」者也。因此,君子要特別謹慎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尤是吾人心靈獨處而欲動之時,此乃君子省察之功,以不離道於動也。
【評述】
本節說明道不可離,君子要不欺暗室;再告戒君子要見微知著,雖獨居常心存戒懼,不可須臾離道。
漢鄭玄說:「道,猶路也,出入動作由之,離之惡乎從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也,君子則不然,雖視之無人,聽之無聲,猶戒慎恐懼,自修正之,其不須臾離道。」唐孔穎達說:「聖人修行仁、義、禮、智、信以為教化;道,猶道路也,道者開通性命,猶如道路開通於人,人行於道路,不可須臾離也。君子行道,先慮其微,若微能先慮,則必合於道,故君子恆常戒慎之。」
道,是人之道,日常事物當行之理,蘊藏於內心,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都是力事追求而不可停止的。道如果「瞬息不存,便是邪妄」,故君子常存戒懼,不欺暗室。〔西漢譙(音樵)玄,四川閬(音朗)中人,成帝永始二年(前十五)拜議郎,多次諫言。平帝元始四年(前四)選明達政事能班風俗者八人,為繡衣使者,譙玄亦在列,與太僕王渾等分行天下,觀覽風俗。所至專行誅賞,事未畢而聞王莽篡位,譙玄便舍棄使者專車,改名換姓,私遁回家,隱居不出。後公孫述僭號於蜀,知譙玄賢能,連聘不赴;述便遣使者備禮徵玄,並囑付使者,若玄不出,便賜以毒葯。太守乃親自奉公孫述璽書至玄家,對玄說:「君高節已著,朝廷垂意,誠不宜復辭,自招凶禍。」玄仰天嘆息說:「唐堯大聖,許由恥仕;周武至德,伯夷寧餓。彼獨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遂受毒葯。譙玄忠於漢室,義不事僭逆者,不為利誘,不為威脅,寧願守道而死(事見後漢書?獨行列傳)。又有東漢王忳,曾到京師洛陽去,見施舍空房中有一患病書生,便憐而見之。書生對他說:「我準備到洛陽去,現患病在身,命在旦夕,腰間有十斤金子,願意送給你;我死之後,請求將我埋葬。」他來不及問病人姓名,病人就氣絕身亡。忳摸其腰間,果有十斤金子,便賣去一斤金子,為書生殯葬,其餘九斤金子,全部葬於病人棺下,人無知之者(事見上書)。他們都是不欺暗室,守道不移的君子。〕
漢鄭玄說:「慎獨者,慎閑居之所為。」唐孔穎達說:「凡人在眾人之中猶知所畏,及至幽隱之處,謂人不見,便即恣情。人皆占聽察見,罪狀甚於眾人之中,所以恆須慎懼;君子獨守,能謹守道也。」宋黃榦說:「莫見、莫顯,不特指他人之聞見,只是吾所獨知,已是十分顯見了,況人亦未有不知者乎!」暗得看不見的地方叫做隱,細得看不見的事物叫做微;暗得看不見的地方,卻是最顯露的,細得看不見的事物,卻是最顯著的。這就是大學所說的:「誠於中必形於外」,「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看似隱微,實則不啻「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所以君子必須慎獨,雖獨居也不敢須臾離道。慎獨是一種自我修養的道德行為,古往今來,許多傑出人物在「慎獨」方面達到了相當高的精神境界,如諸葛亮、楊震、范仲淹、于謙、海瑞等人,都表現了高尚的情操和崇高的品德,成為人們學習的楷模。
「莫現乎隱,莫顯乎微」與「戒慎恐懼」是兩件事,我們必須加以區別理解,而不能將它們等同起來。道不可離,而君子必須「戒慎恐懼」於其所不睹不聞,是言道之無所不在,無時不然;學者當無須臾毫忽之不謹而周防之,以全其本然之體,也即是防之於未然以全其體。「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而君子必謹其獨者,言隱微之間人所不見,而己獨知之,則其事之纖悉,無不顯著,又有慎於他人之知者;學者尤當隨其念之方萌,而致察焉,以謹其善惡之幾也,也即是察之於將然,以審其幾。「戒懼」是靜中主敬,「慎獨」是方動研幾;靜中主敬,私欲無端而起,方動研幾,私欲無得而滋。誠如明艾千子說:「『不睹』、『不聞』,是吾心未與物接,而自己不睹、不聞之時;『隱』、『微』是吾心獨睹、獨聞,而人所不睹、不聞之時。自隆(明穆宗隆慶)萬(明神宗萬曆)以後,諸名公徑以『隱』、『微』仍作『不睹』、『不聞』者,大非;『慎獨』是『戒懼』後再加提醒,譬如防盜,『戒懼』是平時保甲法,『慎獨』是關津緊要處搜盤法,將『慎獨』徑作『戒懼』,亦非。」
【節論】
上節是將性、道、教三者並說,此節是申說道的重要性;因性是先天的,教是後天的,道是將先天的性與後天的教,貫通起來,而成為人人所共由之路,所以特別重要,從「須臾不可離」句,其重要性更可知了。
進德修業,無非以「慎獨」為首要功夫,本段即延續「大學」一書的理論,一脈相承,勉勵吾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的道理,時時檢點,時時以聖賢心為己心,這種存養省察的功夫,更要從最隱微的地方注意起;因此要常懷謹慎心、懺悔心以全其德,圓滿此存養省察的工夫。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簡釋】
喜怒哀樂:喜悅、憤怒、悲哀、快樂;應乎外感而發,情也,四者均屬人的感情。未發:發,表露也;未發者,乃言當其未接事物之時而無所表露也。中:不偏不倚,先天之理也,性之體;乃言當其未接事物之時,四者未嘗發動,雖有喜怒哀樂之理,尚無喜怒哀樂之情,無偏無倚,渾然本性,則謂之中,即天命之謂性也。中節:中,去聲,音眾,符合也;節,法度、法則也;中節者,乃言合乎節度無過與不及之意,即指合於自然的道理也。和:無乖無戾,後天之道也,性之用;乃言及至有觸(心動)而發,既有喜怒哀樂之情,便有喜怒哀樂之節,稍過者不中節,不及者亦不中節,若所發由於未發之本體,自然流出,恰合至當,無稍過,無不及,於理不相乖,於性不相戾,自如音律之中節,五味之調和,則謂之和,即率性之謂道也。大本:大根源,指道之體;朱註:「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天地由此而成,萬物由此生,乃萬有的最高根源,中也。達道:天下人民共由之路,引申為事物運動變化所應遵循的普遍規律,指道之用;朱註:「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天下古今中外所共同通行的大道路徑,日常所通用者,庸也。致:到、達到之意,得也,成就也;推而極之,使之達到某種境界,即修道之謂教也。中和:不偏不倚之謂;這裡指達到不偏不倚,無所乖戾,體用結合的境界。致中和:盡性也,止於至善也。位:安其所也。育:生育、繁育;遂其生也,指萬物各遂其生。
【語譯】
喜歡、憤怒、悲哀、快樂各種感情還沒有向外表露的時候,是不偏不倚的,叫做中;向外表露的時候,沒有太過和不及,都能合自然的理叫做和。中,是天下人們的大根本;和,是天下人們共同要走的路。君子的省察功夫達到盡善盡美的中和境界,那麼,天地由此而運行不息,萬物由此而生生不已。
【分析】
身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其正,乃不中也;人之其所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而辟焉,乃不中也。
明德清大師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句,言上二節乃復性之工夫純熟以得乎中,所謂體也;此乃又從體以發用,即所謂庸也。問曰:「題稱中庸,既以性德體用言之矣,今云中和,而亦以體用言之,且不云庸而云和者,何也?」答曰:「前中庸乃言天然性德之中體,而用發於民生日用之間者,故謂之庸,此乃專以性德而言,不假作為,乃天道也;今言中和者,乃聖人尊性德,而由學問工夫,做到復性之極處,已得其體,今從體起用,應運出世,所謂繼天之命,立人之極,而為君為師,故為生民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大道,所謂融貫天人之際,故謂之和,乃人道也;故終篇所釋者,蓋發揮天人合德之義,唯此而已。然喜怒哀樂者,凡民之恆情,聖人亦有之,所謂庸也;且情出於性,而凡民但知有喜怒哀樂之情,而不知有不屬喜怒哀樂之性,以不知性,故日用率情,各隨所偏而不中,至於因物所感,其情發於外者,皆與物競,相刃相靡而不和,故於事親事君,皆出於情,而不尊性。情者末也,豈能立天下之大本乎?與物競者,意必固我而不化,則舟中之人皆敵國,跬步(跬,音快;半步也)難移,豈能行天下之達道乎?是以聖人之情出於不情,故情之所發而性愈彰,以性寓情,故心無繫,心無繫,故無往而非中,故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以性遇物,故物我忘而好惡絕,好惡絕故是非公,是非公則人心樂,故曰發而中節謂之和。如此則以之事君事親,則忠孝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以之治國治民,則教化敷,而天下服,故能行天下之達道;此聖人之能事,盡性之全功,苟能致此,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故下文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言能致中和則天地位萬物育,而況天下國家乎!且天地萬物,皆吾性之化育,以吾性有喜怒哀樂,故天地有四時風雨之序,由情之不節,故陰陽錯而四時謬,由性之流行,故天地位而萬物育,此則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盡性之全功也。」
此節乃討論「中和」的問題,儒家將宇宙觀與人生觀看為一體,而西洋哲學家則分為本體論、認識論、與價值論;以研究宇宙的觀念為本體論,對人生的認識為認識論,探討人生有什麼價值為價值論。儒家看宇宙與人生不可分,是與西洋學說不同之處,是儒家哲學中很重要的一部份。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句而言:思想家思維的過程,從觀察到體念,而生整個的概念;先民的思想家,所觀察的對象,第一是天地,觀察天體運行,首先看日、月,太陽升於東方、沒於西方;月亮由弦而滿,由盈而缺;始終一樣,發現其行動有規律。第二看星辰,滿天的星斗,距離轉向,都有規律,如大熊星群,圍北極星在轉,每天繞個圈;再進一步看日蝕、月蝕,躔(音纏,日月星辰所行的軌道)度相交而相蝕,都有一定的軌道。先民中研究學問的人,全注意到這種現象,這種現象是有規律的現象;天體運行有規律,使天空無量數的星群,都在行動,而不會發生「車禍」,互相撞擊,這種現象謂之「和」,等於人與人相處,很和諧,不衝突。中庸的作者,發現了「和」的現象,所以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位焉,是整個的宇宙,都各就各位,有其體系,有其軌道,得到和諧。思想家們,第一步在觀察,天體運行,萬物生長,是和諧的現象;第二步就要推理,因為天體運行很有秩序,所以萬物得以發展,和諧是造成「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條件,而「致中和」,是極和諧的現象,所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儒家看宇宙與人生不可分,看了宇宙的現象,就體念做人的道理;儒家的人生觀是從宇宙觀脫胎下來的,也必須得到中和。何謂「中」?何謂「和」?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是適中,處理事務很恰當,恰當就是適中。大學上講:「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正字就是中字,反過來說,不正就是偏;大學上又說:「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辟即是偏,偏是中的反面。大學講心不正,則身不能修;身不能修,即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正可與我們在中庸所研讀的,互相發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喜怒哀樂還沒有發動,我們的心很正而不偏,「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節是節拍,如交響樂團中,七八十具樂器,七八十個樂師,聽一個人的指揮,憑什麼指揮?在於節拍;喜怒哀樂雖發了出來,而都合節拍,此之謂和。喜怒哀樂之未發,是什麼現象?應該是理性的現象;我們所過的生活,一種是理性的生活,一種是感情的生活,所謂「喜怒哀樂」,是感情的現象。感情發動,理性站不住,心中全讓感情做主,不該發的脾氣就發了出來,這就是「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如果不發脾氣,說話是有條有理的;發起怒來,則語無倫次,這都是喜怒哀樂已發出來且不中節的現象。感情之未發,發而能中節,這是合理的,感情之既發,發而不中節,則是不合理的;人必須有理性,應始終保持住理性。喜怒哀樂諸感情之未發,在理性生活之中,一切很適當,很適中;即是喜怒哀樂諸感情之已發,如喜其所當喜,怒其所當怒,哀其所當哀,樂其所當樂,這是很自然的現象;如該喜時不喜,該怒時不怒,該哀時不哀,該樂時不樂,反而為無感情的人了。感情之發動,我們沒有注意到,才不會中節;如果注意到,感情發而中節,則可在人群中找到和諧。人之能合群團結,能將大眾的力量使發出來,不是靠理性,而是靠感情的;而感情的表示,才能使人民發生共鳴,才可得到和諧,所以喜怒哀樂之發,而皆中節,就能得到和諧。此節書是從自然現象觀察而來,宇宙之形成,萬物之生長,是靠和諧;人類的合作、團結是靠和諧。和諧靠什麼達成呢?一種是理性現象,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一種是感情現象,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唯中、唯和,才達成和諧的現象。所以,中也者,是天下的大本;和也者,是天下的達道;是天下人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則,是天下人做人做事的共同路徑。而後中庸一書,就完全討論如何求中,如何求和,兩個問題;中庸的本意,就是中和。「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此句所言,戒慎些什麼?恐懼些什麼呢?都是指的「喜怒哀樂」,唯恐其不當,喜怒哀樂之未發,要求其中,喜怒哀樂之已發,要求其和。大學一書,所講的道理,也無非求中求和;一個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做人做事,有個重點應把握住,就是求中、求和。中是無過、無不及,和是得到群眾的同情,求得中和,才得到和諧;做人做事應得到和諧,天地宇宙的運行,一樣應得到和諧,我們應該了解,沒有一項成就,是靠一個人做得出來的。名人傳記中之貝多芬是極具天才的大音樂家,但如他去巴黎的時候,曲譜沒有人要,樂曲沒有樂隊採用,仍是無法成功;愛因斯坦是極具天才的大數學家、大物理學家,但如大學教授的團體,不允許他發表理論,他也有力無處使。一個音樂家,一個數學家,可以憑天才造就其地位,但不得人和,尚且無法成功;何況我們一個普通的人,更一時一刻也不能離開人們的幫助。得不到「中」,不行;得不到「和諧」,立刻應反省;必須兢兢業業的求中求和才可以,否則,栽了幾次跟斗,踫了幾回釘子,才知道去求中、求和,苦矣。但是也有人栽得很兇、踫得很慘,仍始終不知道去求中、求和的;伊索寓言上有一個故事可作喻:〔貓頭鷹因在晚上啼叫,深為人們所討厭,將牠從巢中趕了出來。牠飛去拜訪老鷹,老鷹問起牠的近況;牠說:「原住在那個地方的人類太不好了,他們竟趕我搬家,我要換個地方去住了。」老鷹說:「你這個貓頭鷹,叫的老是那個調調兒,東邊的人不喜歡你,你搬到西邊去,你不知道西邊的人也是不喜歡你的呀!」〕我們應該知道「人和」的重要,才有求中求和的需要;沒有這個需要,也就不必研究中庸了。
四情發而中節謂之和:
喜悅:當喜而喜——如春天萬物生發之時,仁也——天所喜者眾善。
憤怒:當怒而怒——如秋天萬物收成之時,義也——天所怒者眾惡。
悲哀:當哀而哀——如冬天萬物收殺之時,智也——天所哀者眾迷。
快樂:當樂而樂——如夏天萬物生長之時,禮也——天所樂者眾修。
【意譯】
喜怒哀樂等情感還沒有發動之時,心是平靜的,無所偏倚的,這就叫做中,即吾人靜時之本來面目,天命之謂性也;如果情感發了出來都能合乎節度,沒有過與不及,這就叫做和,即吾人動時之妙心,率性之謂道也。中,是天下萬事萬物的大本,即吾人來去的大根本;和,是天下萬事萬物共行的大道,即吾人所共由的通達路徑。人如能把中和的道理推而極之,圓滿而致得之,即言盡性也,止於至善也;那末,天地一切都得以各安其所,萬物也都得以各遂其生了。故下文有言:「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評述】
本節論述「中」、「和」的性質及其功能;更說明中和的功效,天地可安其位,萬物能遂其生。
漢鄭玄說:「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唐孔穎達說:「喜、怒、哀、樂緣事而生,未發之時,澹然虛靜,心無所慮而當於理,故謂之中;不能寂靜而有喜、怒、哀、樂之情,雖復動發,皆中節限,猶如鹽梅相得,性行和諧,故云謂之和。人欲未發,是人性初本,故曰天下之大本;情欲雖發,而能和合,道理可通達流行,故曰天下之達道也。」
中,性之德;和,情之德。喜、怒、哀、樂是人人都有的感情,但當喜、怒、哀、樂的感情沒有接觸事物,未表露的時候,此心寂然不動,故無過與不及的弊病,這種狀態就叫做「中」;如果感情迸發出來,也能無過不及,恰中其節,符合自然發展的普遍規律,這就叫做「和」。中,是天下事物的大本,和,在天下都可通行,所以說是「達道」,故以中為道之體,和為道之用。
漢鄭玄說:「致,以之至也;位,猶正也;育,生也,長也。」唐孔穎達說:「人君所能至極中和,使陰陽不錯,則天地得其正位焉;生成得理,故萬物其養育焉。」
中是體,和是用;致中和,是兼表裏而言。致中,欲其無少偏倚,而又能守之不失;致和,則欲其無少差謬,而又能無適不然。如果達到中和的境界,則天心與人心合一,本我一體,天地由此而運行不息,萬物由此而生生不已。
【節論】
此節又論本然之理,推原道不可離之故,而申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其體之全,本來皆如此,不以聖愚而有豐嗇之分也;道既不可離,君子因有主敬之功,然道之所以不可須臾或離者,以斯道體用之全,本不外乎吾心性情之德,如人心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戚焉而為哀,愉焉而為樂,四者感於事物而生之情也。
後三句乃承上節言體道之極功,聖人之能事,以統結上文也。夫體道之極功,聖人之能事,均於戒懼慎獨之功而顯驗之;蓋中固為天下大本,使靜而不知所以存養,雖一時一事之中,而中不造其極,則大本不立;和固為天下達道,使動而不知所以省察,雖一時一事之和,而和不造其極,則達道不行。體道之君子,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無稍偏倚,而無一念之不中,且其守不失,而無一時之不中,則致極其中,而大本立;自慎獨而精之,以致於應物之處,無稍差謬,而無一事之不和,且無適不然,而無一時之不和,則致極其和,而達道行。
綜合來說,「仁」之蘊藏於內的為「中」,「仁」之發揚於外的為「和」;當喜怒哀樂未發時,滿腔生意,與天合德,既發以後,見仁而喜,見不仁而怒,因失仁而哀,因得仁而樂,無有不中節者;從此由萬物一體之仁,遍於未發之中,已發之和,於是天位於上,地位於下,人居其中,可以參天地而育萬物矣。孔子作繫辭,以天地人為三才,人所以備三才之一,稱為萬物之靈者,以其能與天地合德,普育萬物也。
【章旨】
本章書是子思把孔子所傳的道理敘述出來,由這本源推闡到道行的功驗,通章以道字為立言主體。
【總論】
此章子思述夫子心法傳授之意以立言,通章以性、道、教為綱領,首言性原於天,道出於性,而成於教,窮源溯流,推本由一;次言道之至微至精,不可須臾暫離,故於天性未發時,應加以存養工夫,意念將萌時,則施以省察力量,以存天理而遏人欲。喜怒二節,又從源頭天命率性開物成務上,說到體道之極功神化;體道而至於位育,則性自我盡,道自我行,教自我成,受命於天者,吾能全其天而通其化,蓋天即人,人即天,天人一體,萬物同性,一本萬殊,萬殊一本矣。
總括全章,是說:「凡是人類一切的本性,都是自然所賦予的;循本性所為,即是大道;大道的修整,則是靠教育。大道是我們所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的,可以離開,就不是大道了。大道非常重要,所以君子應特別小心,愈為人所注意不及、見聞不到的地方,愈得戒慎恐懼;因為愈隱蔽的所在,愈容易為人所發現,愈微細的地方,愈容易暴露於人前。君子愈在一個人的時候,愈應反省、檢點。君子之所戒慎恐懼的,在於喜怒哀樂等感情,感情尚未發動,保持理性現象,此謂之『中』;在感情現象之中,而能中節,此謂之『和』。中與和,是天下做人做事的基本與達道;天地的運行須得中和,萬物的生長也須得中和。」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傳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體備於己而不可離;次言存養省察之要;終言聖神功化之極。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楊氏所謂一篇之體要是也。其下十章,蓋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終此章之意。」
【簡釋】
易:音亦,變也。楊氏:名時,即楊時,字中立,宋將樂人,先後受業於程顥、程頤,熙寧間成進士;高宗時,官至龍圖閣直學士,致仕後,著書講學,當時推為「程式正宗」;朱熹、張拭之學,其源皆出於楊氏,晚隱龜山,學者稱龜山先生;卒諡文靖,著有二程粹言,中庸解一卷,龜山集。)體要:一言大體和綱要;一言切實而精要也。
【語譯】
朱子說:「右邊這一章,是子思說明傳授中庸的意思,用它來寫成此書。開頭就闡明道的根本和起源是出於天而不可改變的,這道的本體實在具備於自己不可能有一刻的離開;其次是講明存養和省察的大要;最後說明了聖和神底功效和感化的極。用意是要求學的人,反而求之本身,而自得之於心,除去那由外面引誘而起的私心,充實那本然的天性;楊時所說的中庸全篇綱要,就是這一章。下的十章,都是子思引述孔子的話,以終結這一章的意義。」
【意譯】
朱子說:「右邊這第一章,是子思說明傳授中庸的意思而成者。起頭三句,首先闡明『道』的根本和起源,是出於天命而不可以改變的;將「道也者」一節,講明『道』的本體實在具備於自己,而不可以有一刻的離開;其次再將中間「莫見乎隱」二節,講明存心養性和檢點研究的緊要工夫;最後將末尾「致中和」三句,說出神聖變化的妙機,證明聖人極端感化的工夫。這用意是要使學道的人,在這個地方上好好的用功,反問求證於本身,然後悟出這『道』之真理來,以能拋去那由外界引誘而起的私心,從而去充實自己本來是良善的天性;這就是宋朝楊時先生所說全篇中庸之大體和綱要,與切實而精要的地方,就是這一章。以下的十章,都是子思引述孔夫子的話,用來澈底闡明這一章的意義。」
【結論】
朱熹在上文中講了三層意思。首先指出,這一章是中庸全書的總綱,是孔子之意而子思述以為經,作為立論的依據。第二,分析本章的內容,以「天命之謂性」到「可離,非道也」,首言性是上天賦予的,循性而行謂之道;道之大原出於天,而實不外於我,故不可須臾離開。從「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到「故君子慎其獨也」,次言「戒慎」、「恐懼」、「隱」、「顯」、「慎獨」存養省察功夫,以掌握中庸之道。從「喜怒哀樂之未發」到「萬物育焉」,最後說中和的功用;達到中和就能使天地各安其位,萬物生生不息,天心與人心合一,本我一體。第三,勉勵學者,從「慎獨」出發,去物欲之私,涵養中庸之道,恢復內心之明德;並說明本章與以下十章的關係。朱熹將這一章的主旨、內容、作用,簡明扼要地概括出來,為我們讀中庸一書,作了畫龍點晴的指導。
以上定為第一章,為全書總綱,共分三節:
道的大原出於天,在遵循修持以為教。
道的修持存乎人,在戒慎恐懼以慎獨。
道的中和至其極,可以位天地育萬物。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簡釋】
仲尼曰:仲尼乃孔子之字,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春秋時魯國昌平鄉鄹邑(今山東曲阜縣)人,父叔梁紇,母顏氏徵在,生於周靈王二十一年,卒於周敬王四十一年,(公元前五五一至四七九),生有聖德,學無常師,為魯司空,又為大司寇,攝行相事,誅少正卯,魯國大治,其後周遊列國十三年,不見用,年六十八返魯,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後世稱至聖先師;詳見人物介紹。仲尼曰者,如同子曰,即孔子說之意。檀弓之魯哀公誄(音雷)孔子注云:「尼父,因其字以為之諡,故稱『仲尼曰』,並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尊稱的意思。」此章引聖人之言,以證道統之傳。君子:進德修業者,才德兼備之上位者;又言明其率性之所而率性者。中庸:中者,不偏不倚,未發之本,即先天之真理,道之體也,是為天道;庸者,無過不及,既發中節,即後天之達道,道之用也,是為人道;中與正通,庸與常同,有德者必守中正恆常的率性之道。此乃儒家的最高道德標準,「中」就是不偏不倚、折中、無過、無不及;「庸」就是平常而已。小人:不明真理者,凡夫俗子;又言未明率性之所,或已明率性之所而未率性者;此乃反性率情,肆欲狂為,無所忌憚之輩。反:違也,背也。而:能也,能夠之意。時中:時時刻刻,二六時中,念念不忘,守住這點本性,念茲在茲,時時守正;即須臾不離道而戒慎恐懼之意,率性者也。即言應時制宜,言行處處符合中道之意。無忌憚:忌憚者,顧忌、害怕;意言無敬畏心,目中無人;即無戒慎恐懼的情懷,任性者也。
【語譯】
仲尼說:「君子做事能夠符合中庸的道理,小人的所作所為完全違背中庸的道理。為什麼這樣呢?君子對於中庸的理能時時省察,做到隨時而異,適中不偏;小人對於中庸的理,任性妄為,肆無忌憚。」
【分析】
第一章言「中和」,第二章才言歸正傳曰「中庸」,其實中庸即是中和,中和也就是中庸;勉強而論:以性情言,曰中和;以德行言,則曰中庸而已。
本章說明中庸及反中庸的原因:君子因戒慎、恐懼、存天理、明道故時中;小人因肆無忌憚,放蕩妄為,昧性故反中庸。所謂:「君子覺性,故行中庸之道;小人迷性,故反中庸之道也。」
「小人之中庸也」句,陸德明之經典釋文引王肅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比鄭注古本多一「反」字,因上文有「小人反中庸」句,程子(頤)認為對,朱子亦以為可從;但禮記正義及謝良佐之上蔡語錄,俱以為沒有「反」字,因為小人無忌憚,往往自以為中庸,如此解釋,未嘗不可,不過論一章之語脈,上文方言君子中庸,而小人反之,其下句當平解兩句之義,以盡其意,不應偏解上句而不解下句,又遽生他說,仍以有「反」字為更宜。或曰:中庸之德,人人固有,不過小人氣拘物蔽,迷昧本性,故發於情,行之而無忌憚,然本性仍在,即小人之中庸也;君子小人,品格雖不同,而中庸之性則一,故不必添一反字,作小人之反中庸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君子即聖人,小人即凡民;言中庸之性德,本無君子小人之分,但能率性而反情者謂之君子,率情而反性者謂之小人。由率性故,君子之於中庸也,以能戒慎恐懼,無往而非性德流行,故無時而不中;由率情故,小人之於中庸也,肆欲橫行,無往而非情欲固結,略無一毫忌憚耳,然中庸未嘗離之也。
中庸之德,人人固有;但能得之則為聖人,失之則為凡夫;其得失,祇在敬肆之間而已,可不慎哉。
【意譯】
孔子說:「有道德之君子,其所作所為都是依中庸的道理;而沒有道德之小人,其所作所為都是違反中庸的道理。君子之所以能夠依中庸的道理,是由於時時能把心性處置適中,無過無不及;小人之所以違反中庸的道理,是由於逞私縱欲,膽大妄為而沒有絲毫戒慎恐懼之緣故也。」
【評述】
本章引孔子的話論述君子與小人對中庸的不同態度及其原因。
漢鄭玄說:「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反中庸者,所行非中庸,然亦自以為中庸也。」宋程顥說:「此章言中庸之用。時中者,當其可而已,猶冬飲湯,夏飲水而已之謂;無忌憚,以無所取則也,不中不常,妄行而已。」明馮具區(雪之)說:「小人之中庸,小人自以為中庸也;其『無忌憚』處,正是以『無忌憚』為『時中』耳,此小人不是小可,正是隱怪一流人。」
君子能用中和之道,所以說君子中庸;小人不能用中和之道,事事和君子的行為相反,所以說小人反中庸。那麼,什麼是中和呢?以性情言之,叫做中和,以禮義言之,叫做中庸,其實是一致的。以中對和而言,則中者體,和者用,此是指已發未發而說;以中對庸而言,則又轉折來,庸是體,中是用,誠如程頤所說:「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所以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其原因在於君子能掌握「時中」,恰到好處,而小人則不能。時代不同,情況不同,事有經有權,則其所謂中者亦異;「時中」就是隨時而處其中,無過無不及,當其可之謂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當其可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當其可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禹、稷、顏回同道,當其可也。舜不告而娶,周公誅管蔡,孔子以微罪行,當其可也;小人見君子時中,唯變所適,而不知其當可,不知忌憚,肆意妄行。
所以「時中」之意甚大,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故能時中;而小人則相反。這裡所指的小人,並非普通百姓,而是指不能因地因時制宜,執「時中」者而言。劉邦是個大人物,但當軍事力量未強盛時,貿然出擊匈奴,結果被困於平城,幾乎成為匈奴的俘虜,這就是不識時中;後來採用婁敬建議,與匈奴和親,使邊境得以安寧,這就是執行了時中。項羽攻破咸陽,推翻秦朝的統治,天下令由己出,但不識時中,不能及時建國立業,而是一把火燒了咸陽,率兵向東,去誇耀自己的功業,分封諸侯,把原本可以統一的天下弄得四分五裂,終至敗亡。由此可見,時中之義甚大,凡是不能執時中者,均可視為小人。
【章旨】
本章乃子思引述孔子的話,來說明中庸之道:求中和的,走上中庸的大道;無忌憚的,走上反中庸的歪路。
【結論】
此章引聖人之言,以正道統之傳。上節分言體道離道之人,以明其統之所由分;下節推言體道離道之實,以指其機之所由判。理俗分界,聖凡殊途,均由乎此。
第三章:〔中庸或鮮能章〕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簡釋】
至:極也,最也;猶言至善至美,意即大學「止於至善」的「至」;朱註:「過則失中,不及則未至,故惟中庸之德為至。」無過,則一毫不可損,無不及,則一毫不可加,至,則無可加損,至當恰好之意,即言好到極點者也。民:猶人也,乃言過者(賢、智)與不及者(愚、不肖)。鮮:上聲,少也,罕也。久:有兩義,從個人的修持說,不能長久也;從世運的演變說,已經好久矣。
【語譯】
孔子說:「中庸的道理該是最高最好的了!可惜人們已經長久不能做到它了。」
【分析】
「民鮮能久矣」,乃言眾生離道遠矣;惟其如此,故累積而成三期浩劫者也。
前章書上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君子能隨時體認中和的道理,以達到中庸;又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分量似乎不重,但「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分量卻又很重。「喜怒哀樂」是很平常的事,但有時關係很大;發而中節才能和,故學道修行的人更應注意;我們還要能將此意推展開來,範圍更形廣大,非惟求其中和適當,并且應「憂人之憂,樂人之樂」。
明德清大師述:承上章之意,故子思因感而嘆之以引孔子之言曰:「中庸之德其至極矣乎!但能得之即為聖人,失之即為凡民,苟人人能之,人人皆可為堯舜,只是民鮮能之久矣。」故向下結云:「唯聖者能之」,止此通為一章。
【意譯】
孔子甚為感嘆而說:「中庸這道理,真是好到極點了!可惜百姓很少能實行這美德,行亦不能長久;此等事已經發生很久了。」
【評述】
漢鄭玄說:「鮮,罕也;言中庸為道至美,顧人罕能久行。」唐孔穎達說:「嘆中庸之美,人寡能久行。」宋程顥說:「人莫不中庸,鮮能久而已;久則為賢人,不息則為聖人。」宋朱熹說:「過則失中,不及則未至,故惟中庸之德為至;然亦人所同得,初無難事,但世教衰,民不興行,故鮮能之,今已久矣。」宋呂祖謙說:「中庸者,天下之所共知,天下之所共行,猶寒而衣,飢而食,渴而飲,不可須臾離也;眾人之情,厭常而喜新,質薄而氣弱,雖然不可離,而亦不能久也。」清張岱說:「『至』字,即『無聲無臭至矣』之『至』,下言『至誠』、『至聖』、『至道』、『至德』,皆同此『至』;有時言『大』字,亦與『至』同,至者,恰好之謂也,過則失中,不及則亦失中,皆名未至,則知賢智愚不肖之同為『不及』也。」
本章子思引論語雍也篇,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來說明中庸之道至善至美,嘆人們很少能夠履行;但論語無「能」字。宋趙順孫解釋說:「論語有『之為德也』四字,不必言能,而能在其中,故下句無『能』字。」元胡炳文解釋說:「此比論語添一『能』字,惟民氣質偏,故鮮能知能行,仍須看下道許多『能』字,方見子思之意。」他們的解釋也有一定道理,一方面論語文中已包含「能」字,另一方面,論語是孔子本文,此章是子思檃栝(讀隱括,糾正邪曲的器具)。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稱贊中庸之美善,並感嘆百姓很少實行耳。
【結論】
此承上章小人反中庸之言,以見民之鮮能中庸,以起下章之義。民字概指下章智愚賢不肖之人,與上章反中庸之小人不同,反中庸之小人,乃下愚不移,無根基緣份者,聖人已絕之於道外;鮮能之民,或過或不及,未至與中庸相反,猶可以抑其過,引其不及,以至於善也。
以上定為二、三章,以君子中庸,說明中和之用,在於時中。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簡釋】
道:天理之當然,中而已矣;指中庸之道。行:實行、流行也。知者:知,去聲,音智;指聰明的人,乃有氣稟略清而聰慧的人,測度高遠,索隱而求深,往往知人之所不必知,則以道為不足行;實指假聰明的人,非真知也。過之:超出也;指非真知而餘食贅行,好高騖遠也。愚者:指傻笨的人,乃有氣稟略昏而闇昧的人,知見卑淺,盲然而無識,往往不能知人之所當知,又不求其所以行;實指沒智慧,不明理的人。不及:不達也;指因沒智慧聰明而未達也。明:著明、闡明也。賢者:乃有氣稟略純而敏幹的人,好為詭異,行怪而特奇,往往行人之所不必行,則以道為不足知;指賢能的人,能幹的人。不肖者:肖者,像也;乃有氣稟略頑而柔弱的人,行為怯懦,昏然而無能,往往不能行人之所當行,又不求其所以知;指趕不上的人,不像一個人的樣子,即沒有修養的不賢者。莫:無有也。飲食:譬日用。鮮:上聲,少也。味:滋味;譬道理。
【語譯】
孔子說:「中庸的道理不能流行於世,我知道原因了,聰明的人常常超過中道,愚昧的人常常達不到中道;中庸的道理不能著明於世,我知道原因了,賢能的人常常超過中道,不賢的人常常達不到中道。譬如人沒有不吃飯喝水的,由於習以為常,所以很少能辨別飲食的滋味了。」
【分析】
「過之」乃空;「不及」乃有;空有,性天迷而不覺矣,故不行不明也。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句,乃言明白到中庸之道不行的原故,因聰明的人,認為中庸太平常了,不肯去做;聰明的人,要做轟轟烈烈的事,不肯做平平常常的事,智者的毛病在此;愚笨的人呢,不懂這道理,以為行中庸之道,要自己受罪的,一個人何必自己討罪受呢?所以也不肯做;一個是過了,一個是不及。下舉三例之說明之:〔一個是薩鎮(冰的俗體字),福州人,民國初年在福州時,除夕出門,袍子外面罩件大背心,背心袋裏裝大把的銀洋銀角子;周歷僻街陋巷的貧民窟,挨家看過去,在吃飯吃酒的,就不管了,有一等冷水冰清的人家,他敲敲門走進去,寒喧數語之後,悄悄地抓了一把銀錢放下就走了。他想,這戶人家連年都過不起,真是窮得不得了,有些窮人,為出去躲債而不敢留在家中過年;窮人的債,不會是幾百元的,通常只為欠下幾十元,就無法籌還,而今得這一把錢,有個二十元光景,很可以還一部份債過年了。助人助在這種地方上,才是「憂人之憂,急人之急」,錢化在中和之道上,此乃「君子中庸」也。第二個是宋公明,水滸傳上的有名人物,江湖上稱他「及時雨」。水滸傳上說這個人很聰明,仗義疏財,江湖上的朋友有困難時去找他,他無不慷慨解囊相助;江湖上的朋友去訪問他,他相陪終日盤桓,經久也無倦容,并且臨行時送衣送路費,程儀很厚重;因此很得江湖上的人望。但是我們在水滸傳上看他幫助的是那些人:一個是打虎的武松,一個是賣唱的閻婆,一個是搶劫十萬金珠的晁(音昭)蓋。宋江化錢,結識這一班江湖好漢,搶劫大盜,和妓女之流,不問應不應該幫助,只要對我有用的人,我就幫助他,結果他將這多盜匪集合,許自己就成為匪首,這就是「知者過之」了。第三個是周圭(音歸),他是明末崇禎帝的岳丈,貪財聚歛。李闖圍攻北平,崇禎帝因軍餉有五個月沒有發了,士無鬥志,便發動有錢的出錢,從皇親國戚率先捐輸,以作倡導。周圭裝窮不肯捐,崇禎發怒了說:「今天國家都要亡了,你們皇親還不幫些忙!」一定要他捐。周圭跑進宮去向皇后求情,皇后給了他五千兩私房,叫他作捐款,那知他還吞蝕了三千兩,祇捐出二千兩。後來李闖進京,明社亡了。大家都知道周圭有錢,李闖將他抓來,迫他將錢拿出來,他初還躲賴,李闖說:「你喜歡吃『銅』」,叫左右熔銅汁來灌他;他受不了,才將一處處的窖藏供了出來,一共搜去五十幾萬兩銀子,其他黃金珠寶還不計其數。可知這個周圭,他連女兒女婿的錢都要吞沒,國家已瀕危亡,他也看不出,直待土匪來了,亡了國,一個錢也沒有保留得住,真是「愚者不及」了。道之不行,正因為這兩種人,一種人太聰明了,做得過份;一種人太愚笨了做得不及;真正中庸的人太少了。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句,乃言中庸之道不能闡明的原故,因為賢者講得過高,而不肖者又是不及。如孟子所言:「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說是為「賢者過之」與「不肖者不及」了。希臘哲學家說:「在眾人的幸福裏,才能得到個人的快樂。」這才是中庸的說法。論語顏淵篇上說: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個人的快樂,必須建築在大家的幸福上,人民幸福,從政者才得快樂,故齊景公有:「雖有粟米,他也得不到吃」之說。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句,此乃喻:諸人都在中庸的路上走,卻很少能知道中庸的好處,這全在於自己沒有去體認,其原因就在於「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中庸的道理,過與不及,不深深的體會,不易了解。發現太平洋的麥哲倫說:「忍耐,使我發現了太平洋;忍耐,使我獲得了真理。」他航行到太平洋時,不知經過了多少的苦難,船上的水手們都一致譴責他,他全憑忍耐的工夫,才有所發現,才得到了效果,獲得了真理。唯有對人生深深體驗的人,才相信這道理;所以孔子說:「大都在飲食,但很少能夠知味。」這就在於不去體會人生。知味,乃言覺性顯用也;此句應與大學:「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同參;心不正,心則不在焉,心不在時為放心,如一個人坐到發呆(空)或胡思亂想(有)之時為心不在,總之心有所惘然或罣礙等煩惱則放心,放心則心不能作主,故視而不見(道行),聽而不聞(道音),食而不知其(道味)。看東西見如不見,聽聲音聞如未聞,飲食而不知其味,此乃性天失其覺矣。
飲食譬日用,飲食中之味,譬道理;人不能離飲食中,即道不能離日用中,莫不飲食,是人未嘗離味,以喻道不可離也。味,是舌識之相分,現量所得,非心外法,智愚賢不肖者,那能得知;惟有成就唯心識觀之人,悟得味非心外實法,成就真如實觀之人,悟得味即如來藏耳!飲食既不知味,則終日中庸,終日反中庸矣。
明德清大師述:此釋上文鮮能之意也;謂中庸之道昭然,如日月之照明於天地,最為顯見,發於民生日用見聞知覺食息起居之間,至近而易知易行,因何此道之不行耶?故孔子因而歎之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只是知者知之過,以離日用尋常見聞知覺之外,將謂別有奇特處,故索隱而深求;而愚者盲然無識,日用而不知,此其所以道之不得昭明於天下也。然既性道之不昭明,故雖有賢者志欲行之,惜乎不得時中之道,而行或過之,此所以夷、齊、下惠、許由、務光之儔,雖願中庸而行不得聖之時,桀、紂、幽、厲、盜跖之徒,反性率情,肆欲狂為,無所忌憚,故雖具中庸而行不及性之善,此所以道之不明也。
【意譯】
孔子說:「中庸這道理,不能夠實行於天下,我已經曉得其原因了:就是聰明的人,太過於明白這道理而空,空則看得簡單,以為不足實行;而那笨拙的人,卻又不懂這道理而有,有則看得復雜,是以不曉得怎麼去做。中庸的道理,不能闡明於天下,我也已曉得其中的原因了:就是能幹的人做過了頭,因其空而看得簡單,故自以為已做得到了;沒有才幹的人,卻又做不到,因其有而看得復雜,故自以為沒可能做得到。好比人沒有一個不喝水吃飯的;但是能夠覺性顯用而曉得其真正的味道,卻是很少。」
【評述】
本章承上章之意,闡明中庸之道不明、不行之原因,極言失「中」之害。此章「行」、「明」兩字應互易,因為「知者」、「愚者」就「明」言,「賢」、「不肖」就行言;又因為由明而行,由不明,故不行,符合邏輯,故二字互易,意更明白;此說於宋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均有論及。
宋程顥說:「此章言失中之害。必知所以然,然後道行;必可常行,然後道明。知之過,無徵而不適用;不及,則卑陋不足為,是不行之因也。行之過,不與眾共;不及,則無以異於眾,是不明之因也。行之不著,習矣不察,是皆飲食而不知味者;如此而望道之行,難矣夫!」元胡炳文說:「此章分道之『不行』、『不明』,而下章即舜之知,言道之所以行;即回之賢,言道之所以明;兼後面欲說知、仁、勇,此章為此三者發端而言。知者知之過,以為道不足行,是不仁也;賢者行之過,以為道不足知,是不知也;愚、不肖者,安於不及,不能勉而進,是不勇也。」
本章承上章論述中庸之道不明、不行之原因,知者恃其見之高,而以道為不足行,此道之所以不行;賢者恃其行之過,以為道不足知,此道之所以不明。如舜之大知,則知之不過而道所以行;如顏回之賢,則行之不過而道所以明。道之不明、不行,究其終極原因,則在於失其「中」,由於習以為常,好比天天吃飯飲水而不辨其味了。本章承前章中庸之道不能久行而來,進一步探索其原因,又為下章即虞舜之知,言道之所以行;即顏回之賢,言道之所以明;兼後面欲說知、仁、勇之發端之言,故此章處於承上啟下的地位。
【章旨】
本章乃接上章未盡之意,再說明不能行中庸之道的原因。
【結論】
此承上章推民鮮能中庸之故,由於氣稟有偏而不察,以起下六章之義。上節推不明不行之故,由智愚賢不肖之過與不及,並惜賢智之過,而憫愚不肖之不及也;下節歎人之不察於道,正寓警覺之意也,道不可離,人自不察耳,道本日用尋常,如察之,自易知易行,不致有過不及之弊也。蓋道本正當不易之理,固不外乎人生日用間之事,乃人莫不在日用事物間,而鮮能知日用事物間之有道,猶人莫不飲食,而鮮能知飲食中之正味也;惟其不察,是以不知,此所以有過不及之弊,而道因之不明不行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簡釋】
其:句中助詞,表示推測、質疑。矣夫:夫音扶;末句助嘆詞;表感歎,即啊、吧之意;又表存疑,即嗎之意。
【語譯】
孔子說:「中庸的道理恐怕不能在世上實行啊!」
【分析】
這裏道出了一個「難」字;張良有言:「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
道之不行也,原因有三:一乃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二乃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三乃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即言道在自身,而不加省察體會也。因有以上三種原因,道才不能宏展於天下,但並不因為這樣,道就不行,道就不存在了。
明德清大師述:且夫知愚賢不肖,人雖不同,而中庸之性一也,而於日用平常之間,未嘗一息之間斷,但不能深體而精察之,如人誰不飲食,但知味者鮮,故有太過不及之差,是以雖知而不得為知,雖賢而亦不得為賢,此所以道其不行矣夫。
【意譯】
中庸之道,沒人去實行,不是很可惜嗎?中庸之道,因大家不明白,故才恐怕不能實行呢!故孔子甚為慨歎而說:「中道恐怕終於難行於天下了罷!中庸之道,大家都不瞭解,不去實行,難道就這樣不通行於天下了嗎?」
【評述】
本章孔子感嘆中庸之道恐怕不能在天下實行。
宋朱熹說:「由不明,故不行。」宋陳淳說:「人之所以不能行道者,以其不能知道也。」宋黃榦說:「因知之過,愚之不及,以嘆道之不行也。」
本章子思取孔子之言,比而從之,感嘆中庸之道不能行於天下。道不遠人,像日常飲食一樣,由而不知,故鮮能知味;惟其不知,是以不行,故以道其不行之言繼之,承上章之義。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慨歎中庸之難行。
【結論】
此承上章而歎道之不明不行,以起下五章諸子之智、仁、勇之能明道行道。文中「其」字,別有意在,「矣夫」二字,感慨深長,以之承上而起下,讀之令人浩歎;此章本歎人不行道,卻說道其不行,正有不得辭其責者在焉,道由不明,故不行,又豈非由於無智、仁、勇哉!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簡釋】
舜:古虞帝,姓姚,名重華,生於山西蒲州,黃帝八代裔孫,曰有虞氏,其號曰舜,史稱虞舜,建都蒲阪(山西永濟),以土德王;父頑母嚚,克詣以孝,耕稼陶漁,日彰其德,四岳荐之於堯,妻以二女,俾總百揆,後遜以位,舉用九官,十二牧,八元八愷,誅四凶,使禹治水成功,以子商均不肖,在位六十一年而傳道位於禹,授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心法。唐虞之際,世樂雍熙,揖讓而有天下,自黃帝至帝舜凡六世,四百八十年,帝位道統讓與禹王,世稱帝舜。大知:知,去聲,與智同,舜本自智,而不用其智,又能合天下之智,為一人之智,此其智之所以為大也;即言其不自用而取諸人,乃絕頂聰明之真智慧者也。與:平聲,同歟,語末助詞,此處表示感歎。好問:好,去聲,喜歡;好是出於至誠,問是問之於人也,好問是不恥下問的意思。察:考察、審察、省察、體察,是察之於己,而察即在問中察之也;參悟也。邇言:邇,近也;一者乃指淺近之言也(老百姓的話);一者乃指前來親近者所說的話也;一者乃指枕邊語也;一者乃指自我之言也。隱惡揚善:隱人之惡,使人不知之,揚人之善,使人盡知之;舜心本有善而無惡,故惡投之自化,善投之即契,不覺宣揚出來,若謂有意隱揚,便非大聖人之身分矣;自性本無惡,故自隱,自性本至善,故自揚;言其自然地包涵缺點,表揚優點。執其兩端:執者,持衡而把握之意,謂執而擇之也;兩端者,猶言兩頭也,只就善一邊說,有惡即隱,則兩端皆善,惟善有厚薄輕重大小兩端之分也,此指過與不及也,眾論不同之極致也;全意乃言把握事物的兩個極端。用中:蓋言雖善,又須於眾論不同之極致,而以吾心之權度,量度其說之得中者,取而用之也;取中而用之也。斯:此也,這個之意。
【語譯】
孔子說:「舜大概算得上是大智的人了!他能虛心地向人請教,即使淺近的話也必認真體察;聽到不合理的惡言便隱藏起來,聽到合理的善言便加以宣揚;他能把握事物的兩個極端,而用中道施與老百姓。由於舜能吸收天下人的智慧變成自己的智慧,所以舜就能成其為舜了。」
【分析】
孔子既舉舜為範,故吾人應好好研究舜之德。舜是漁獵出身的人,青年時打漁、射獵,過勞動的生活;父親是個瞎子,後母是個長舌婦,兄弟名象,常想謀害他;他是在勞苦艱困的環境中發展出來的。堯很賞識他,以天子位讓給他,使他負天下的重責;吾人可想一想,以他這樣一個人,如何能負重大的責任?他下了甚麼功夫呢?第一是他好問。論語說:「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第二是察邇言。舜在未踐天子位之前,將堯所交付的任務,都處理得很好,并無罣誤;但他有個大敵人,可以使他失敗,即是「邇言」(親近的人所講的話)。那一個人沒有自己所親近的人呢?邇言是辦行政的人之最大敵人,因為邇言很使人動聽,親近的人半句話的效力,大過於疏遠的人之萬言條陳。如唐太宗自二十歲打天下,到二十五歲將敵人全消滅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幹部有位魏徵,常愛指責其錯誤,并予堅持,這是使一位英主所受不了的。一天為件小事,魏徵又諍諫;太宗不耐,離位起身,魏徵牽住他的衣裾(音居,衣的前襟)在講;太宗走到宮門,他還嘮叨的講。太宗走回宮內,一臉的怒氣,長孫皇后相迎,問起有甚麼事;太宗怒道:「這個鄉巴佬干預乃公事,我非殺他不可!」長孫是位賢后,她當下回房更換了大禮服,滿面笑容執笏來拜見太宗說:「我恭喜你,——這是『君明臣直』。」君主有道,才有直臣,太宗不由地大悟,明天見了魏徵還當面謝過。皇后的話是邇言,但這是對的邇言,并且除了皇后外,也沒有人可以打動他。邇言能在不知不覺之中,影響你行事,改變你的方針,關係重大。它有好的,也有壞的,所以須要「察邇言」。第三是隱惡揚善。舜對於幹部,是隱惡而揚善;人都想旁人說他好,最怕當人面指責他不好。規勸有過錯的人,兩個人面對面地在房中誠實地講,他能接受并且感激,如當眾以同樣的話說他,他會懷恨你;舜隱惡而揚善,能得人和。第四是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隱惡揚善是領導幹部的氣度;執兩用中,是決定政策的方法。凡是一個問題,都有他的兩面,有利與有弊,必須將兩方面的因素、影響全弄清楚,這才是「執其兩端」;弄清楚了,我們選擇最適中的辦法來做,這是「執兩用中」。
執兩,惟精也,故擇之審,用中惟一也,故行之至;總之執兩用中者,以理言,非以數言之也,故中為至善不易之理,擇其至善者,即中矣,非指兩端各平分處為中也。有人以為中庸講的是折中,好的、壞的兩方面,我折中;左右兩方面,我折中;這是錯了。中庸是「執中」,并非「折中」,在許多辦法之中,採取最適當的辦法,是謂「執中」。
程子曰:「造道深後,雖聞常人言語,莫非至理。」朱子曰:「雖淺近言語,莫不有至理寓焉,人之所忽,而舜好察之,非洞見道體無精粗差別不能然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中庸難能,雖賢知不無知行之過;意謂必若大舜之知,顏子之仁,方無知行之過也。然大舜生知者也,故云大知,而行則安行矣;尚好問,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況其他乎!此深見其中庸難能也。何則,舜既生知,則宜無所不知矣,然尤好問而好察邇言;邇言,謂世俗淺近之言,即所謂芻蕘(音初饒,割草和樵柴,引為樵夫)之言是也。已知而又好問,則無不及知之蔽;且芻蕘之言猶有所取,則不自恃其知,而無知之過矣。隱惡而揚善者,即所謂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之類是也;執其兩端,如不告而娶之類是也。所以隱惡而揚善者,以知人性本善,而惡乃所習之偏,非性之本有者,舜以率性善,故但見善而不見惡,故隱惡而揚善,即以待象之心,以待天下之人,所謂親親而仁民,是率性之行,則中庸之道無難行者;如此,則無不及行也,又何有暴戾恣睢(音資雖,形容人任意胡為)之行哉!彼桀紂者,由不知性善,故行不及善耳。天下之事,唯君親夫婦為大倫,此乃率性德之行,仁義禮之所在也,其所處之勢,蓋亦固有進退可否是非之難處者;如堯之所以妻舜,而舜之所當告於親者是也。然堯君也,以女妻舜,乃率性之仁也,親賢以女,乃率性之義也;舜必當告而娶,亦率性當然之禮也,舜若告而瞽叟必不容,不容,則瞽叟違君而薄子矣,違君不仁,薄子不義,是則舜執一禮,而彰瞽叟不仁不義之大過,名雖盡孝,實所以揚親之大惡,此舜之所以不敢言,而亦不可告者也;然瞽叟不容,舜若但告,不從,而徑自娶之,則返墮於不孝之罪,此又不如不告也,若從親而不娶,則是自陷於違君之不仁,而亦自負人君親賢之大義,抑又自失臣子敬君之大禮,是則舜若執一禮而告之,則若親若己俱蹈於大過,是君親人子之性分兩失之矣,此所以當告而不告也。然堯若不以女妻舜,則不足以啟天下後世重舜之心,舜若不娶堯之女,必不得禪堯之位以行其志,以建終古維皇之大業,是則舜執一禮而失終古之大利,是不智也;此舜之所以當其難處之際,而權宜於進退可否輕重之間而折中之,意謂與其寧失之禮,而不失萬世之常利,寧忍自負不孝之罪,而不忍揚親之大惡,此舜之心所以不告而娶也,此乃舜於難行處,執其兩端而行之,務要合中,而不失其性情之正,惟此不但自處其中,實所以用其中於民也,故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
孔子舉了這個例子,說舜做到了以上四點,但還不知道所說與中庸有什麼關係;若分析這四件事:為何好問,好問是求中;好察邇言,也是求中;隱惡揚善在得人和,是求和;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也是求和。這四點:兩個是求中,兩個是求和,全是「致中和」的工夫。
【意譯】
孔子說:「大舜真可稱得絕頂聰明的人了!他不但喜歡請問人家,並且喜歡考究淺近的話;他好問,很謙虛,好問表示無我見,取別人的長處,並喜歡考察世俗之淺言俚語,因淺言也含有道理,又親近人所說的話、枕邊的話,他都特別注意考察,因邇言最動聽,最富有感情,人往往為之所動,而改變初衷,修道不變初衷,成道有餘,所以邇言要考察。再者,他能隱藏別人的過惡,宣揚別人的善道,所謂:『揚善於公堂,規過於私室』。其次,他能就那眾人不同的兩極中,仔細選取合於中道的榜樣,給示人民;所謂兼顧到兩極端,而選擇那最好,最合乎道理的去實行,讓老百姓遵循去做,要顧到過與不及者之兩端,使他們按中道去走,採取最適當的辦法道理,用於老百姓身上。這就是舜之所以能成其為大舜的道理吧!」
【評述】
本章論述舜是大智者,他能行中庸之道及其原因。
漢鄭玄說:「邇,近也,近言而善,易以進人,察而行之也;兩端,過與不及也;用其中於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也;斯,此也;其德如此,乃為舜。舜之言充也。」宋程顥說:「此章言舜所以用中。舜之知所以為大者,樂取諸人以為善而已;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皆樂取諸人者也。兩端,過與不及也;執其兩端,乃所以用其時中,猶持權衡而稱物輕重,皆得其平。故舜之所以為舜,樂取諸人,用諸民,皆以能執兩端而不失中也。」宋趙順孫說:「舜之知可謂大矣,其所以為大者,是不自用,而取諸人,所以常好問而好察邇言;若只據一己所有,便有窮盡,不得謂之大矣。」
上章既嘆道之不行,此章遂舉舜能用中庸之道以明之。首先嘆美舜是絕頂明智的人,然後分析其大智的原因。一是「好問而好察邇言」,好問,就是論語所說「不恥下問」,「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不自以為是,而是虛懷若谷,集思廣益,把群眾的智慧集中起來,為己所有,為己所用。邇言,淺近而平凡的話,或是左、右親近者之言;察邇言,含有孟子所說「善知言」的意思,通過考察,汲取合理成分,捨棄不合理成分,提高自己明辨是非的能力和處理政務的才幹。二是「隱惡而揚善」,其言之善者贊揚之,不善者隱而不宣,消除言者的思想顧慮而充分調動積極性,則善者愈樂告以善,而不善者亦無所愧而不惜言,願意率臆相告;這樣正面、反面的話都能聽到,使決策無誤。三是「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這就是尚書所說「允執其中」,折衷而用之,無過無不及,以求合於中庸之道於民。舜之所以為舜,其大智大慧的來源,就在於「取諸人以為善」。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稱贊舜能明於中道,舉以為人之榜樣;並注重「大知」二字。
【結論】
此承上章,道不行由於道不明,必有帝舜之大智,而後道可行也。通章只重智上,首句贊舜之大智,是虛說,以下皆言不自用而取諸人,正是大智處;問察、隱揚、用中,層層說下,固是大智始能如此,亦以如此而益成其大智也。道在日常,非必高特,禹、陳謨(音模,計謀也),有深遠者亦有淺近者,至理寓於邇言,非洞見道體無精粗之別者,不能察也;末句以贊歎作總結,益想見其為舜矣。
簡列大舜致中和之處:
好問:這是他謙沖、博聞成為大智者的原因。
好察邇言:能本中正恆常易懂之理,遍行天下。
(以上乃言中的境界。)
隱惡揚善:讓犯過者有懺悔自身的機會,使行善者得到讚美與鼓勵。
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擇其至善之地,採最適當的道理普及百姓,以中庸之德做百姓的榜樣。
(以上乃言和的境界。)
以上定為四、五、六章,以中庸之知,說明中庸的知行,在於執兩用中,舉舜為證。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簡釋】
予知:予者,我也;知者,去聲,讀如智;意謂自以為自己很聰明。驅:奔走也(驅逐),即予智之心自驅之也;又趕也(驅趕)。納:收入也(納入),引申為落入。諸:即「之於」的合音。罟擭:罟,音古,網的總稱;擭,音獲,又音話(辭淵言:一音課)捕獸的機檻(音艦),即裝有機關的捕獸木籠;全意乃言捕捉野獸的器具。陷阱:坑坎也,深坑;穿地為坎,豎鋒及其中以陷獸也,即捕捉野獸的地坑。辟:音避,意同,躲避也。擇乎中庸:朱註:「擇乎中庸,辨別眾理,以求所謂中庸,即上章好問用中之事也。」期月:期,音基,匝(音扎)一月也,即滿一月的意思(一整月);指時間短暫。
【語譯】
孔子說:「人們都說:『我是明智的』,但是如果將他驅趕到禍機四伏的羅網、木籠或陷阱中去,而不知道如何躲避。人們都說:『我是明智的』,但是選擇了中庸之道,卻不能謹守一個月的時間。」
【分析】
真知者,乃預知禍機之所伏而能知避者也;又能辨別眾理,擇中庸之道,且能常守之者也。予知,自己認為自己很聰明,此乃自負自用者也,與舜好問,好察邇言正好相反,焉得稱為知哉!
罟、擭、陷阱皆所以揜取禽獸也,乃比喻禍害所伏;總之,知禍不知避,能擇不能守,皆不得謂智也。酒色財氣,名利恩愛皆為罟、擭、陷阱,眾生沉迷於此而樂不知返也;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非人驅之、納之,乃自驅之,自納之而不知避者也。
吾人生平,何曾會走進網、籠、陷阱之中?這也不錯,然吾人之身旁,皆有口網、籠子、陷阱放在那裏,就是酒、色、財、氣、名位、權力等等;吾人均迷戀無形之網、籠、陷阱,由小而大,不知不覺而招來禍害。曾有一個孩童,小時偷了一個銅幣,他母親并不阻止他,他以此買了糖吃,得知了偷竊的好處,以後就偷大的東西,漸進而做了盜匪;結果受法判處死刑。在臨刑的時候,要求與他的母親見一面,獄卒們還說他臨死發孝心;他見了母親後,說:「兒子要死了,我是吃你的奶長大的,可不可以最後再吃一口奶。」他母親無限哀痛,當然解衣給他吃奶,但卻被這個做盜賊的兒子,一口將她的奶頭咬掉了;他還切齒地說:「我是死在妳手上的,我一次偷,不過偷了一個銅元,妳如果阻止我、責罰我,我就不會愈偷愈凶,淪為盜匪,遭受槍決;這全是妳害我的,所以我要咬妳。」這就是迷戀,迷戀總是朝抵抗力小的方向前進,漸漸地就做過了份;這一種是不知中庸之道的人。第二種人,知道中庸之道,覺得它很對,信仰它,并且去力行實踐它,但可惜沒有一個人能將中庸之道行到底。中庸之道應是很平常的,為何如此難於實行呢?因為人是感情動物,情感支配自己容易,理性支配自己甚難;情感支配的時間長,理性支配的時間短,保持理性很困難,情感衝動很容易,因為情感的關係,常使工作失敗,因為情感發而不能中節,自然不妥當的事多了。孔子提醒我們,發而不中節的主因,是不能將理性控制住感情,所以我們後悔的事很多。
明德清大師述:孔子曰:「汝安則為之。」然舜之安於不告而娶之者,此所謂生知安行者也,非大知何足以與此;然在舜之難行而能行如此,則天下之人,天下之事,未必一一皆如舜之所處也,若天下之人,皆以舜之心處天下之事,則所行又何有大過之蔽,此所以夷齊下惠不得聖之時者也。然在夷齊下惠之知,猶不免倚於一偏,何況天下無知之人,而自矜以為知,率意狂為,無所忌憚,凡所作為舉措,靡不陷於大奸大惡,而自墮於不忠不孝,納於法網罪陷之中,而莫知其避忌,如此豈得為知乎?故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其中間有一二生質之美者,能知趨向此道,而又為習染所勝,物慾奪志,即能擇乎中庸,而亦不能期月執而守之,如此又豈得為知乎?此其所以中庸難能也。
【意譯】
孔子說:「人人都自稱很聰明;但若把他放在酒、色、財、氣、名、利、恩愛、權位等等之網子籠子同陷坑的裏頭,他卻不能知道這禍害而曉得去避開,實非人驅之、納之,乃自驅之,自納之而不知避者也。人人都自稱自己是聰明人;雖然知道中庸大道之寶貴,若叫他去實行那不偏不易的正道,卻連一個月也不能夠守到,其主因乃為不能將理性控制得住情慾,故不能有始有終地守住中庸大道者也。像這樣還算什麼聰明呢?」
【評述】
本章用比興手法,說明人們被物慾所蔽而不能行中庸之理。
漢鄭玄說:「予,我也;言凡人自謂有知,人使之入罟,不知避也。自謂擇中庸而為之,亦不能久行,言其實愚又無恆。」唐孔穎達說:「明無知之人,行中庸之事。」
本章以人不知避罟、擭、陷阱,而猶以為聰明起興,感嘆人們不能守中庸之道。上章言舜是大知者,故能行中庸之道;而愚人卻自以為知,卻不能趨避禍害,不能行中庸之道;從反面揭示人們不能行中庸之道的原因。誠如明楊升庵說:「『道其不行矣夫!』其故只為不明,故嘆之;下即以回之行榜之。一熱喝,一冷嘆,總是婆心。」一正一反,一反一復,在跌宕(音蕩,沒有拘束)起伏的行文中,告誡人們行中庸之道。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之言,說明自以為聰明之人,實不足與行道者也。
【結論】
此承上章大智而言,舉不明之端,由於不行之故,以起下章顏回之仁。兩予知字,是自負之詞,正與舜之不自用相反;上節予知,就料事言,下節予知,就晰理言。利之所在,即禍之所伏,所謂罟擭陷阱也;不能期月守,言不能行,不能行,焉得謂智也;是故欲道之明,則必如回之行而後可明,明行交互,兩不偏重,中庸之道,無知行之先後也。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簡釋】
回: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昌平鄉人(山東省曲阜縣),生於西元前五二一年,少孔子三十歲,春秋時大賢,與父顏路同事孔子,乃孔子最得意之門生,妻宋國戴氏;聰敏好學,聞一知十,能默默實踐聖人所傳之聖道,年廿九而髮白齒落,惜早死,終年三十二;其人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不遷怒,不貳過,貧居陋巷,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品學兼優,位十哲之首(德行);世稱復聖。為人:為,音圍,作、做、幹也;為人,乃言做人的道理,即指做人處事也;又,「人」字即「仁」字,古書「人」「仁」二字通用,言為仁之工夫。擇:選擇,含有仔細審察之意。得一善:得者,?為得;一善者,中庸之理,萬善之源;所謂得了一而萬事畢矣。拳拳服膺:膺,音鷹;朱注:「拳拳,奉持之貌;服,猶著也;膺,胸也;拳拳服膺者,意言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間,言能守也。」拳拳者,亦作惓惓(音拳,誠懇貌),懇摯,奉持也,乃言牢牢握不捨棄的樣子,即緊握不捨也;服膺者,乃言謹記在心,衷心信服,不但記在心中,又能奉持實行也;全意乃言謹藏胸中(即牢牢的記在心中)而奉持實行之意;合同也。弗失:弗者,不也;失者,丟掉也;意言不會丟掉也,弗失正是能守能行,非空守在心上而已。
【語譯】
孔子說:「顏回做人處事,能審察選擇中庸,如果領悟到中庸的一個道理,就牢記在心,不讓它失去了。」
【分析】
菜根譚:「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
明德清大師述:孔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故必若回之為人,是乃好學之有恆心者,故擇乎中庸,則拳拳持而不失,服膺銘心而不忘,此所謂「好學近乎智」;蓋不得生知安行之大聖,而必若顏子學知利行之大賢,則亦可能於中庸之道也。
顏子一介寒士,家道清貧,舜做中庸之道的四點工夫,他用的機會很少,但他能做到兩點:第一是能「擇乎中庸」,第二是「得一善,則拳拳服膺,終身弗失之矣」;拳拳服膺是牢牢記在心裏的意思,這兩點是「擇善固執」的意義。在論語上有段話:「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顏淵「請事斯語」,如果知道這道理,他永久不會再錯。論語上又有段話:「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顏淵的無伐善、無施勞,就已經做到「克己復禮」的工夫,不暴露自己的長處;引伸言之,古之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也只在能「無伐善、無施勞」而已。所以孔子對顏淵,不斷的贊揚他,論語上的記載,對他的優評很多;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二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顏子的「不遷怒,不二過」,就在於他下了非常忠實的工夫,擇善而固執,才有此成就。得道而如顏回者能守,能守才能行;平時守住中庸,則凡事不會過份,自然不致於迷戀而走進罟擭陷阱之中了。孔子在第八章中稱讚顏回,就沒有像第六章裡稱讚帝舜那麼積極,因顏回貧窮、地位低,無法像舜貴為天子,容易實行;這叫我們修道要通權達變,素位而行。
【意譯】
孔子說:「顏回的做人,能夠擇取中庸的道理;並且在得到一點善道以後,就緊緊的放在心胸裡,牢牢的記在心中上,切切實實地去踐行,再也不肯把它失掉或拋棄了。」
【評述】
本章贊美顏回乃大知之人,能拳拳服膺堅持行中庸之道。
唐孔穎達說:「此一節是夫子明顏回能行中庸,言中庸之難也。」宋程顥說:「顏子擇中庸而守之,此所以為顏子也;眾人不能期月守,聞見之知,非心知也。顏子服膺而弗失,心知而已;此所以與眾人異。」宋呂祖謙說:「顏子隨其所至,盡其所得,據而守之,則拳拳服膺而不敢失;勉而進之,則既謁吾才而不敢緩,此所以恍惚前後而不可象,求見聖人之止,欲罷而不能也。」
顏回是孔子最喜愛的弟子;上章孔子嘆一般人不能常守中庸之道,此章舉出弟子顏回能擇乎中庸之道,得了一句善言,一件善行,「則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顏回之所以能守中庸之道,是在於明中庸之道;人的認識過程總是由表及裡,由淺入深,由感性的聞見之知,提高到理性的內心之知。俗話說:「知之深,愛之切。」從內心深處真正了解其善而始能固守之;顏回對中庸之道服膺弗失,正是循這條由感性到理性認識路徑的實踐的結果。這段文字中「則」字說得緊嚴,轉得有力;「矣」字說得決絕,有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之意。淺近中見高深,正見中庸之妙。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贊美顏回能行中道,舉以為例,使人取法,以資實施中庸之道耳。
【結論】
此承上章,言道之不明,由於道之不行,必能守如顏回,而後道可明也。通章重在末句二行上,上二句只是引起下句來,因能擇能守,而後斷為真知,未有知不真而守之固者,此道之所以能行即能明也。夫中庸之道,無稍過稍不及,本極難能,而尤患知之不真,擇之不明,守之不固;蓋中庸即善也,既擇而得之,又恐忽而失之,故每得一中庸之善焉,身體力行,守之甚固。拳拳然恭敬奉持,著之心胸之間,而不肯復失之矣;推之擇既無盡,而得亦無盡,得既無盡,而守之亦無盡,是隨擇隨得,隨得隨守,誠誠不息,時時不間,中庸之道,須臾不離,行之至而知之益深,回之能守,誠不可及矣。
貴為天子的大舜行中庸有四項工夫,而身居在寒微的顏回亦努力的完成兩項:一乃擇乎中庸。二乃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以上乃言其能擇善固執的工夫。)
以上定為七、八章,以中庸之仁,說明中庸的持守,在於擇善服膺,舉顏回為證。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簡釋】
天下國家:言其大也。可均:均者,平定,治理;可均,謂不論當理不當理,但要處置得去,即所謂明敏者,如管、晏之治齊是也;或憑一時之威力,可以統一天下,如秦始皇是;假借仁義,可以創建霸業,如齊桓、晉文是。爵祿:爵,指爵位,周代按功勞的大小、地位的高卑,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祿,指俸祿;意指高官厚祿,言其可貴也。可辭:辭者,推辭、辭讓,即言推去卻掉也;可辭,謂不論當辭不當辭,但以不就為高潔,即所謂廉潔者,如丈人之不仕是也;或皆一時的憤激而為之,如晉國介之推逃避晉文公的封贈而自焚,齊國陳仲子避兄離母而居於陵,是爵祿可辭。白刃:指白晃晃的利刃、快刀之刀鋒,言其可怕也。可蹈:蹈,踩也、踏也;意言可去踏踐,毫不畏懼,謂不論當死不當死,但以輕生為勇武,即所謂果敢者,如子路不得其死是也;或「從容就義難,慷慨赴死易」,如「惜交報仇」、「替死換生」,對自己的生命犧牲,有所不惜,歷史上更不乏其人,是白刃可蹈。不可能:猶云不易能,非阻絕人語,是激發人語也。
【語譯】
孔子說:「天下國家是可以平定治理的,爵位和俸祿是可以推辭的,利刃是可以踩踏的,但中庸是很難做到的。」
【分析】
天下國家雖大難治,然仍有法子治平之,憑其智也;爵祿雖貴重,然亦可辭之,憑其仁也;白刃雖利害,然也可蹈之,憑其勇也。可均似智,可辭似仁,可蹈似勇,俱是智者過之而不擇乎中庸之理者也;此三者行之得當便是中庸,行之不得當、有偏差即非中節者也。中庸雖是平常,卻不容易做到;此乃孔子嘆惜一般人不能常守中庸也。
以上「可均、可辭、可蹈」等作為,皆可以逞一時之能,而並不合乎中庸之大道,因為一般的事情,憑情感衝動是很容易的,憑理智衡量則更難。中庸的大道,必須保持理智與情感的均衡,時常把理智存在於內心,作為主宰,所以比較難能。朱注謂:「三者難而易,中庸易而難,此民之所以鮮能也。」意言均、辭、蹈似難實易,中庸似易實難;中庸之工夫貴乎守常,人人能行之,然不能久遠,聖人則反是。但此種「不可能」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以見中庸不可能而可勉的意思。——不是說三者沒個中庸,三者做得正當恰好,內無私而外當理,便是中庸,均天下國家,如堯、舜、湯、武,禹、、伊、周,辭爵祿如夫子不脫冕而行,蹈白刃如龍、比,非中庸而何。
明德清大師述:甚矣!中庸之難能也,非天下之大知大仁大勇不足以能此。且天下國家之難均也,而有才智者亦可均;爵祿人所難辭也,而有務潔廉之仁者亦可辭;白刃難蹈也,而有賦血氣之勇不懼死亡者亦可蹈;斯皆一曲之知,一己之仁,匹夫之勇,皆去中庸相太遠,惟其中庸,非大知大仁大勇者決不能,故曰彼三皆易可能,唯中庸不可能也。
極言中庸的工夫,貴在守常。有天下國家之富,可以分掉的;有爵祿之貴,可以辭掉;甚至有兵凶之險,也可以蹈赴;能逞一時之忿。而中庸是在不論甘苦的生活中,日常要做,卻不一定可能了;這正應一句古語,所謂:「慷慨捐生易,從容就義難。」如文天祥者能有幾人哉!愈是平常,愈是難做。吾人處事,憑感情之衝動乃甚容易,然憑理智則難矣;能使理智常存,才可做到中庸者也。
【意譯】
孔子說:「治理天下國家的事雖然很難,卻因有了智慧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如堯舜湯武);榮華富貴等爵祿,雖然貴重,此乃人情之所好,可是為了存仁,也可以辭去而不享(如孔子);利刀白刃,此乃人心之所畏,極難犯也,卻因有了勇氣而可以試試、可以犧牲(如子路);惟中庸之道難為也。」中庸之道,看來雖然很平常,但教吾人至死不變而修,這是很不容易者;只有具備智、仁、勇之人,才能做到,此豈非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乎!
【評述】
本章用可均、可辭、可蹈三者極難做到之事,反襯中庸為極易行之事;進而揭示三者雖難,難而易,中庸雖易,易而難的真理。
唐孔穎達說:「言上之事雖難,猶可為之,唯中庸之道,不可能也;為知者過之,愚者不及,言中庸難為之難也。」宋程顥說:「此章言中庸之難能。均,平治也;一事之能,一節之廉,一朝之勇,有志者,皆能之,久於中庸,惟聖者能之。」宋朱熹說:「三者,亦知、仁、勇之事,天下之至難也;然不必其合於中庸,則質之近似者,皆能以力為之。若中庸,則雖不必皆為三者之難,然非義精仁熟,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難而易,中庸易而難,此民之所以鮮能也。」宋陳淳說:「可均似知,可辭似仁,可蹈似勇。天下國家,至大難治也,而資稟明敏者能之;爵祿,人之所欲難卻也,而資稟高潔者能之;白刃,人之所畏難犯也,而資稟勇敢者能之;則是三者雖最難,而皆可以力為。中庸乃天命人性之常然,不可以資質勉強而為之,須是學問功夫篤至,到那義精仁熟處,真有以自勝其人欲之私,方能盡得,此則若易而實難也。」
此章承上章之意,以均、辭、蹈三者之難,以反襯中庸之尤難。天下國家雖大,也有方法可以治理;高爵厚祿雖可留戀,也不難辭掉;明晃晃的利刀雖然可畏,也可奮不顧身地踩上去。達到知、仁、勇三者,確是人所難的,但有志之士,不存私念,是可以做到的;而中庸看似平平常常,雖無難知難行之事,也不要求人們付出性命,但要擇其所守,長期堅持下去,做到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卻是非常困難的,有時墮於過與不及之偏而不自知。漢高祖、唐太宗稱得上是治平天下的人了,他們的才力、知識能駕馭古今,但不能做到中庸之道;伯夷、叔齊三以天下讓,視爵祿如糞土,稱得上辭爵祿的人了,但不能做到中庸之道;卞莊子(春秋卞邑大夫,以勇著名,嘗刺虎,一舉而獲兩虎,齊人懼之,不敢伐魯。)敢於刺虎,不畏猛獸,可以說是勇於蹈白刃的人了,但不能做到中庸之道。廓清四海易,廓清寸心難;所以均、辭、蹈三者難而易,而中庸易而難。
【章旨】
本章乃引孔子之言,以說明中庸道理之難易處也。
【結論】
此承上兩章,極言中庸之難能,當以勇輔仁智,以起下章之勇也。上三項至難俱不難,以引起下句之中庸尤難;可均似智,可辭似仁,可蹈似勇,俱是智者過之,而不擇乎中庸之理者,不可能,非道之不可能,乃人之不能此道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然聖人所行,乃大知、大仁、大勇焉。故至聖相魯三月,而魯大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此非天下國家可均乎?此非聖人之大知乎?至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此非爵祿可辭乎?此非聖人之大仁乎?至聖樸樸風塵,週遊列國,講道德說仁義,四十餘載而屢被人辱,削跡伐壇,陳蔡絕糧,而悲天憫世之心,絲毫不減,愈挫愈銳,此非白刃可蹈乎?此非聖人之大勇乎?然聖人內聖之功具足,三事可不勉而中;如內聖之功未足者,縱勉強行此三事,亦未見其全道也。總之千言萬語,復性為始,性復而後,萬事萬物無不合中矣。噫!中庸之難易者,在性之覺與迷耳。
子路問「強」。
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簡釋】
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一字季路,左傳稱季子,在孔廟則稱仲子,韓國成均館稱衛公仲由,在論語中除稱子路外,亦單稱由,春秋魯卞人,生於公元前五四二年,少孔子九歲,為孔子之及門弟子。初陵暴孔子,孔子以禮誘導之,便又願為聖門弟子,從孔子後,就沒有人敢再侮慢孔子了,孔子曾說:「自我得由之後,即無惡言入耳」;名列十哲政事科,與冉有同。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子路性鄙,好勇力,性伉直;冠雄雞,佩豭(音加,母豬)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孔子之言「野哉,由也」,即謂仲由有剛猛不馴之氣勢;說苑載子路初以戎服而見孔子,拔劍而舞,孔子曰:「由安用此乎?」子路曰:「善吾者,固以善之;不善吾者,固以自衛也。」子曰:「古之君子,忠以為質,仁以為衛;不出環堵之室,而聞於千里之外。有不善則以忠化之,侵暴則以仁固之,何待劍乎?」子路曰:「由乃今聞此言,請攝齋以受教矣。」此亦仲由好勇之表現;孔子家語謂仲由:「不畏強禦,不侮矜寡,其言循性,材任治戎,是仲由之行也;孔子和之以文,彊乎武哉!文不勝其質。」強乎武哉!為仲由最佳之形容;此說見於家語,孔子類似此種之教訓頗多,子路雖再拜,敬而受教,但本性難移。子路曾屢從孔子遊歷,對孔子敬愛不已;曾為季氏宰,頗著政績,為衛蒲邑宰,孔子三稱其善(恭敬以信,故其民盡力;忠信以寬,故其民不偷;明察以斷,故其政不擾)。其為人有三德:孝、信、義。家語與說苑載其南遊於楚,從車百乘,仍不忘事親時之粗食(百里負米養親——廿四孝),孔子曾謂仲由之事親:「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也」。論語說「子路無宿諾」,其信譽尤其卓著於世,左傳哀公十四年載:小邾射以句繹(讀勾亦,古地名)來奔,曰:「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使子路,子路辭。季康子使冉有謂之曰:「千乘之國,不信其盟,而信子之言,子何辱焉?」就曰:「魯有事於小邾,不敢不問故,死其城下可也;彼不臣而濟其言,是不義之也,由弗能。」小邾射以一座城邑投奔魯國,不相信堂堂魯國之盟,而相信子路的一句話;然而子路是重視信譽甚於生命的人,所以他說自己的生命可以為國犧牲,但他的話卻不願為不義之人利用。左傳哀公十五年,衛國動亂,原太子蒯聵得罪靈公而被逐離國,太子蒯聵之子輒立為出公,蒯聵謀入境復國,高柴以政不及己,返魯,子路以食其祿(為衛大夫孔悝之邑宰),不避其難,乃表現其好勇、伉直本性,與蒯聵之將石乞等戰,以寡不敵眾,石乞等以戈擊之,纓斷,子路謂:「君子死,冠不免」,乃結纓而死。孔子聞衛亂,曰:「柴也其歸乎!由也其死乎!」禮記也記:「孔子哭子路於中庭」之句,且謂子路為衛人碎屍成肉醬。仲由歿於公元前四零零年,先孔子一年卒;漢代入祀孔廟,唐、宋時封爵位,明改稱先賢,為孔廟十二哲之一。按:論語中有四十一章述及仲由,在孔子弟子中無出其右者。強:剛強、堅強,作勇解,夫子以三種強開出名目,欲其自審之也。南方之強:朱註:「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與:平聲,同歟,語末助詞,此處表示疑問;下同。北方之強:朱註:「北方風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抑而:抑,指抑或,表示選擇,語辭;而,爾也,汝也,指子路;抑而者,抑或是你之意。寬柔以教:寬柔,寬厚溫柔;朱註:「謂含容巽順,以誨人之不及也。」不報無道:報,指報復;無道,指橫暴無理;朱註:「謂橫逆之來,直受而不報也。」君子居之:居,安也;居之,指守著它;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本是強之不及,但此不失為忠厚,故曰君子之道,此處君子須輕看,與末節君子不同,此乃有似於君子;以柔弱勝剛強之意,故言此強之氣象乃君子所宜處,正將陰折子路之剛強耳。衽金革:衽,音任,為襟也,用作動詞,帶也,穿也;一解為席也,用作動詞,臥也;金,戈兵之屬(軍器);革,甲冑(音宙)之屬(軍服);言穿帶了軍器軍服,或言臥於軍器軍服之間,喻言處於戰爭殺敵之中,安心於此。死而不厭:厭者,悔也;不厭,無悔也;謂其心之自負,雖死於金革而無所悔也。強者居之:北方風氣剛勁,專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本是強之過,此實為血氣之勇,故為強者之事也;正子路之強,乃血氣之強也,殆不足與不當強者也,故下教子路之當強者。和而不流:和者,和協、調和,猶言嚴而泰也,一循乎性情之自然,不立異以為高,不矯情以絕物;流,動也,指隨波逐流,無原則地遷就;不流者,猶言和而節也,自戒懼而約之,自慎獨而精之,有界限,有把持,方能不流也;謂與人和平相處而不隨流俗轉移之意。強哉矯:贊許之辭;矯,音繳,強貌,即強盛的樣子;是矯然勁直,贊其強也,即強的形容詞,形容強者武勇之狀,全句為「何等之強」之意,真強也。中立而不倚:倚,偏也;謂守中庸之道而不有所偏倚。有道:指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不變塞:未達也,謂未達時之所守,亦可作窮字解,當未發達的時候,指困窮潦倒時;全意乃言不改變未達時之操守。無道:指政治黑暗,不太平。
【語譯】
子路問孔子:「怎樣才算是強呢?」孔子回答說:「你問的是南方的強呢?還是北方的強呢?或者是你自己的強呢?用寬容柔順的方法教化人,不報復對自己蠻橫無理的人,這是南方的強;君子拿這種忠厚、容忍的道來指導自己的行動。用武器甲冑當臥席,即使戰死也毫不懼怕,這是北方的強;北方的強者拿這種強力勝人的道來指導自己的行動。所以君子對大家和藹可親而又不失之於流俗,豈不可算是矯強嗎?中立而不偏倚,豈不可算是矯強嗎?處在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不改變顯達以前的操守,豈不可算是矯強嗎?處在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至死不變平生的志願,豈不可算是矯強嗎?」
【分析】
寬柔不報,俱有意含容,與誨人不倦,犯而不校不同。
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不以不合理之舉動對待人,乃君子型之強,乃和而流、不及者也。北方風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此屬帶刀披甲,好勇輕生,爭強鬥勝等勇士型之強,乃偏而倚、過之者也。君子追求者乃中庸之道,而不是物質生活之享受,因此國有道,官運亨通,政通人和,應不變塞焉,國無道,不臨死而變節投敵;修道者,不因宏道而驕矜,不因應考而變志,應始終如一,有始有終;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因上「生知學知」既不可得,此教之以「困知強行」之事,故引子路問強之意以發之,意在濟之以勇而後可入也。然南方之強,非是君子偏居南方,蓋言「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乃南方風氣柔弱,而有似於君子,以柔弱勝剛強之意,故言此強之氣象,乃君子所宜處,正將陰折子路之剛強耳。至若北方之強,正子路之強,乃血氣之強也,殆不足與不當強者也;故下教子路之當強者,曰:「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此四者乃汝之所當強者也。「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者,謂君子真有見於性真,乃和光同塵,混世同波,而不流於俗;至於日用見聞知覺,所遇聲色貨利交錯於前,而澹然無欲,而無一念循於情,心如太虛無所倚,此所謂「允執厥中」者是也,故曰:「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此乃大丈夫之真強也,故云強哉矯。塞者,困窮而不通也;若夫懷才抱道,隱約於高巖嵁石之下,困厄而不通。即天下有道,乃聖賢行道濟世之時,誰不願進,而欣慕之,當此之際,絕無一念求通望達之心,執守而不變其耿介之操,此非真有虛懷高世之量者不能如此;至若一旦迫不得已而應世,或遭時不利,值國無道,雖至死而不變其忠義之節,此非精熟仁義之途者,亦不能如此;斯皆賴所持中庸之性德而然也。故教子路當強者如此,苟能此道矣,所謂困而知之,由勉強而行之者也。
聖經上說:「有人打你的左頰,如何?」耶穌說:「你將右頰再給他打!」希臘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受一般民眾的信仰,偏有個妄人妒恨他,故意當街將他撞了一下,蘇格拉底卻自顧自走了;那時在紀元前五世紀,希臘崇尚武德,蘇格拉底如此的退讓,他的學生們全為之不解,都來問先生。蘇格拉底說:「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一頭牯牛,它將你撞了一下,你是不是要報復它呢?」這是說真正強的人,不為他自己來奮鬥,而為正義來奮鬥;這就是孟子「持志養氣」,養其浩然之氣的工夫。孟子公孫丑上篇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你的強與不強,在你自己所行是否適當;只要適當,雖千萬人吾往矣;并不在於帶刀拔甲,勇於搏鬥。孔子以為強者是那些人呢?他說出四種俱型:一種是和而不流;一種是中立而不倚;一種是國有道,不變塞焉;一種是國無道,至死不變。這四種人是「強哉矯!」勇健曰矯,這四種人是最強的人。和而不流,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是非常可貴的現象;人是感情動物,一切行動受感情控制,這是每個人都有的毛病,儒家的精神,教我們跟理性走;大學、中庸,討論的就在這一點。中庸上講究「和」字,很關重要,但是我們行起來,「和」的結果如何?常常捨己從人,隨流俗而轉移了;我們不能轉移流俗,而為流俗所轉移,是失敗的。以上各章,都從「和」字上講究,這章書上,是講「和」的偏差,有什麼不對處,這是一條嚴格的界線;其中可以看到很多的事例。譬如你應該講的話而不講,這是放棄了責任;負重大責任的人,負時代的責任,應言而不言,則背叛了時代的責任,影響嚴重。唐高宗將冊立武則天為皇后,武是太宗的嬪妃,做兒子的納父妾為妻,於禮有礙。高宗初立,有四位顧命大臣,一是長孫無忌,一是李勣(音績),一是于志寧,一是褚遂良(書法卓然名世的);高宗召此四人,相與商議。李勣先打聽將商議何事,竟告個病假,其餘三人來到殿前,高宗說:「武昭儀有子,欲立為后,何如?」褚遂良答道:「皇后名家子,先帝為陛下娶之;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非有大故,不可廢也!」高宗很不高興他們的反對。明天,又談這個問題;褚遂良說:「陛下為欲易皇后,請擇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經事先帝,眾所共知,萬代之後,謂陛下必何如主,臣今忤陛下意,罪當死!」將朝笏放在殿上,叩頭至血出,說:「還陛下笏,請放歸鄉里。」高宗大怒,叫左右牽出去,武則天在簾內聽,大聲說:「何不撲殺此獠!」長孫無忌說:「遂良受先朝顧命,有罪不可加刑。」于志寧則不敢講一句。後來李勣見到高宗,高宗問他:「朕欲立武昭儀為后,遂良固執以為不可;事當且已乎?」李勣答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高宗於是決心立武則天為皇后,後來大權旁落,國家受到許多騷亂。這四個顧命大臣中,長孫和褚,是和而不流,李于二人,則是和而流,說話不肯負責,對於國家的影響很大。清乾隆期間,劉石菴(墉)為相,乾隆帝和他談起:「現在六部有滿尚書,翰林有滿學士,各州縣還沒有滿人,設滿知州、滿知縣,你看何如?」劉墉當時已六十餘歲,世故已深,深知如果反對,則得罪滿州權貴,立刻可致災禍;如果贊成,則貽患天下後世。所以答奏說:「茲事體大,容臣考慮三天後再奏。」三天以後,乃想出一番言辭,奏說:「州縣親民之官,應來自民間,始知疾苦;滿人天潢貴冑,不知人民疾苦,臣期期以為不可。」所以直到嘉慶朝,州縣官還不派滿人充任;并且清朝的州縣官,多是兩榜出身,素質很優秀;到光緒年間,才開了捐例。這兩個事例,可以見到「和而不流」的分量:一方面是和而不流之重要;一方面是和而不流的不容易。中立而不倚,難在一個立字,處事能中道而立,不偏不倚,豈不理想;無如世間事並不如此簡單,投鼠尚且忌器,何況自己有切身利害?因此往往不能不偏。譬如子產是一個賢者,初執政時,子與子南爭一個漂亮的女子,因而動武,明明是子錯的,子產卻偏向了他,把子南驅逐出國,就因為子這一家力量強,子產剛剛執政,不想得罪他;一直到了子產的政治地位穩固了,才辦了子的罪。胡林翼因此稱贊子產為識時務的俊傑,可是當子產「右子而逐子南」的時候,便說不上「中立而不倚」了;這是說明要辦到「中立而不倚」,需要有此力量。晉悼公三年,要大會諸侯,想選拔幾位折衝的人才。悼公問老臣祁傒,祁老先生先推舉解狐,解狐乃是他的仇人;再問,他推舉他的兒子祁午。這是極有名的一樁「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故事;其所以有名,因為這樣作是很難得的,人誰不恨他的仇人?誰不想報復?祁老先生所以連仇人也推薦起來,實在因為感到人才難得,在國家利害的關頭,便犧牲了小我的成見。在政治場合,誰不知道應該避嫌,尤其是身為大臣,營私植黨,最犯君主之大忌,祁老先生豈不瞭然,然而在決大事的時候,連避嫌也顧不得了。這樣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何等難於啟齒的事!但是祁老先生作到了,所以嬴得了後世的讚歎;這是說明「中立而不倚」,需要有此胸襟。大學說得好,「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愛憎好惡,支配了人的一生,如再好勝逞強,必致鹵莽滅裂;孔子之所以誡子路者以此,論語說「唯仁人,能好人,能惡人」者也在此。至於「國有道,不變塞焉。」是當領導人適宜,國家上軌道的時候,人事制度很健全,歷仕既久,四十歲以上,差不多可攝高位;官位愈高,關係愈多,待遇愈厚,這時候最怕是變節。那時,妻子兒女的生活水準全提高了,親戚朋友,及曾受其惠的人,多來請你幫忙,錢雖多仍不夠用,在想辦法搞錢供給用途時,很容易變節的。范文正公(仲淹)傳載,他官參知政事時,告訴諸子說:「吾貧時,與汝母養吾親,汝母躬執爨(音竄),而吾親甘旨未嘗充也;今而得厚祿,欲以養親,親不在矣,汝母亦已早世。吾所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貴之樂也。」這話很有意思,他雖已富貴,終不能忘卻寒素的生活。曾文正公(國藩)的女兒,談起曾公嫁女時,妝奩(音廉)中的壓箱錢,只有二百兩銀子,她是曾公第三女,在他兩江總督任上出嫁,壓箱銀仍規定不得超過此數。又說起他身穿的一件天青緞馬褂,穿了足三十年,尚是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時做的,直到做直隸總督時,還穿在身上;可見曾公的儉素,可見曾公的「不變塞焉」。美國佛蘭克林自傳載有他的一事:皮鞋破了,要去買雙新鞋來穿,在店舖櫥窗裏,看到一雙七塊錢的鞋子很好,就想買來。但又一想,鞋子好了,襪和衣服都不配稱,也要重換;不能為一雙鞋,而換一身,還是買三元五角一雙的吧。這是說明,人生之於衣、食、住、行,甚至娛樂,水準都是一致的;「不變塞焉」,是不能改變原有的生活水準。這句話的基本道理,是指你追求的目標何在,如你一切的努力奮鬥,只為了改善物質生活,則可以隨時「變塞」;但是,物質生活愈向上,則精神生活愈向下,君子所追求的,不是物質生活,而是中庸之道。所以論語上孔子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范文正公在睢陽,挪用了公款濟民,而無法報銷,必須賠繳,乃遣其子堯夫先生回籍,運祖穀來填補。堯夫回家,運了五百斛麥子,買舟北上;路過丹陽,遇見父親的朋友石曼卿,家裏停了三口棺木,無錢下葬,他就將麥子和那一只船全送給石曼卿,以濟其急。自己起早,單騎回睢陽,見了父親;范文正公問他:「麥子運來沒有?」答:「運出了五百斛。」范文正公方說:「很好,差不多夠賠補了。」但是他兒子說:「全為你送掉了。」就將在丹陽遇見石先生,窮至不能辦喪事,報告了父親。范文正公說:「那為什麼不把那船子一起送給他?」堯夫說:「已經送給他了。」范文正公自己在困難之中,仍先顧朋友的困急,必須自己的物質生活很低,才能如此,這種是很強的舉動。還有「國無道,至死不變。」是說國家在變亂的時候,至死也不變節。明朝,李闖作亂,從陝北,過山西北部,而進河北,第一個重鎮是寧武關。李一路擄脅飢民而來,眾稱八十萬,而總兵周遇吉只有幾千人守關。周遇吉準備守關的工具,如擂木滾石很多,李闖第一天攻打時,吃了一個大敗仗,死傷至兩萬人。李就想繞道走了,但是他的部下說:「周遇吉人數不多,沒有援兵,矢石要用完的呀!」李闖聽了他話,就接連猛攻了七天,果然關上守不住了。周遇吉一看勢已危急,乃回到衙內來看他的老母;老太太問他為何不在軍前,他說:「今天形勢很危險,兒子什麼都放心得下,只是放心不下您老人家。」老太太說:「事到危急,還可以一死。你為臣死君,是忠;為子死母,是孝;媳婦也為你死,是節;家人也為我們死,是義。忠孝節義都佔全了,能如此做,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周遇吉辭出之時,已聽見老太太吩咐左右,將集薪堆在樓底下,自己帶媳婦孫兒全上樓去了。周還沒有走出二門,後樓的火光已經熊熊升起來,他自然下了決心拼戰而成仁。明末流寇難中,寧武關是李自成最難過的一關;這是「至死不變」。孟子嘗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所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個道理,按中庸說法,應從本身生活體驗做起;如不從本身生活體驗做起,則道理顯得很高,距離我們將益遠。如從本身生活體驗,才能接近大道,才能增強信道之心;我們必須堅信大道,才有勇氣來抵抗富貴之引誘,貧賤之折磨,威武之凌迫。所以我們必須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物質生活很淡泊,不變塞焉;精神生活才得高昂,至死而不變;這才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
*智、仁、勇與佛家之財、法、無畏三施有連帶之關係,列表如下:
智:以「明仁」——財施:明仁,先天後天分清,施行財施;證先天「聖
佛」之基業。
仁:以「行仁」——法施:行仁,說法也,解人之煩惱,開人之智慧;勉
人之修行說法也。
勇:以「達仁」——無畏施:達仁,不避艱難,不避困苦,以精神體力濟
救眾生行道也。
【意譯】
子路乃孔門弟子中最為好勇鬥狠之人。一次子路請教求問孔子:「如何方稱得上為『強』?」孔子回答得很妙說:「你所要問者,是南方人之強呢?還是北方之強呢?或者是你應要學之強呢?」接說:「以寬宏大量、柔和、容忍之道理來教導人、勸化人、應對人,不報復那種不依道理來欺侮吾等之人,這就是南方人之強處;這種強為有學問、有修養之君子全是如此者。全杖血氣用事,睡於刀槍盔甲上去,同人拼命死了也不怕、也不厭悔,這就是北方人的強處;像你那種好強之人是如此者。然君子另有幾種中庸的強:一者,乃平常雖對人和氣,卻不肯苟且地同流合污,這是第一種強中的真強;一者,乃守住中道,不偏不倚,不為利誘,不倚靠人而立於中道,這才是強中之真強,這是第二種強中之真強;一者,國有道,富貴不能淫,不改變平生之所守,不改變原來窮困時之生活習慣,也不改變沒顯達以前之本來態度,這是第三種強中之真強;一者,國家無道時,雖到死也不改變平生之氣節,也不改變原來修道之志向,這是第四種強中之真強。」夫子以四者告子路,所以抑其血氣之剛,而進之以德、義之勇也。
【評述】
本章孔子為子路分析君子之強和強者之強的不同性質,勉勵子路守中庸之道,抑血氣之剛,做到君子之強。
漢鄭玄說:「強,勇者所好也。南方以舒緩為強,不報無道,謂犯而不校也;北方以剛猛為強,此抑子路之強也。」宋程顥說:「此章言強之中。南方之強,不及強者也;北方之強,過強者也。南方,中國也,雖不及強,然犯而不校,未害為君子;北方任力,故止為強者,能矯以就中,乃得君子之強。自『和而不流』以下皆君子自矯其強者也。」宋朱熹說:「寬柔以教,謂含容巽順,以誨人之不及也;不報無道,謂橫逆之來,直受之而不報也。南方之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君子之道也;北方風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強者之事也。矯,強貌;倚,偏著也;塞,未達也。國有道,不變未達之所守;國無道,不變平生之所守也;此則所謂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勝其人欲之私,不能擇而守也。君子之強,孰大於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氣之剛,而進之以德義之勇也。」宋林夔(音葵)孫說:「『南、北方之強』,是以風土言;『君子、強者居之』,是以氣質言;『和而不流』以下,是學問做出來。」
子路,孔子弟子,好勇。他聞孔子贊美顏回能擇中庸之道,便說自己有勇,故問孔子怎麼叫做強;孔子便反問他:「你問的是南方人的強呢?北方人的強呢?還是你自己的強呢?」孔子的教育,善於用啟發式,反問子路,並不要子路回答,而是提起他的注意。然後分析南方之強的特點是「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就是說用寬弘大量、柔和容忍的道理去教化人,人家以橫暴無理待己,自己也無報復之心;「願無伐善,無施勞」,「犯而不校」的顏淵,似南方之強,故君子居之。北方之強的特點是「衽金革,死而不厭」,就是說穿了甲冑,帶了刀槍和敵人去作戰,馬革裹屍,死而無怨;「暴虎憑河,死而無悔」的子路,似北方之強,故強者居之。而南方之強,不及於中庸,北方之強,過於中庸,存在不及與過的偏差,所以孔子勉勵子路,做到和以待人卻不為流俗所移;守中和而無所偏倚;國有道而富貴,不改變未達時所守,富貴不能淫其志;國無道雖困窮危險,亦不變其平生所守,貧賤不能移其志,威武不能屈其志;以中庸之道為核心來體現強,這就是君子之強。孔子這段話,也是承上章之意,以明擇中庸而守之,在「中」、「和」上「強」字,講得含蓄深刻;不說「中」、「和」,「強」字無骨子;不說「強」字,「中」、「和」又無精理,是中庸和強的巧妙結合。
【章旨】
本章是承上章而申論「強」字,舉君子的強做例,勉人去求中庸的功夫。
【結論】
此承上章中庸不可能之意,以明能中庸者,既必有舜之智,回之仁,又必有君子之勇而後可能也。通章以和而不流作骨,以中字為主,南方為風氣所囿,不及乎中,則和而流;北方亦為風氣所囿,有過乎中,則剛而不和,皆氣質之偏使然,必如末節所云之君子,方能變化氣質,純乎義理,而為中庸之強者也。——凡人欲制其流,則嚴峻而易失其和,有意於和,又氣弱而易至於流,唯君子之強,和即在不流內見,不流即在和內見,中間用一「而」字,正見和而不流是一串,非不流之外有和,和之外有不流也。——按此是承上節之意,引孔子答「子路問強」之言,以說明中庸之勇,是義理的,而非血氣的;所謂「強」,是有四種典型:一是「和而不流」;一是「中立而不倚」;一是「國有道,不變塞焉」;一是「國無道,至死不變」。和是易為,「不流」就難能了;「中立」是易為,「不倚」就難能了;「有道不變塞」與「無道至死不變」,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更是難能了。所以此四種人俱是「強哉矯」!因為他們俱能本中和的性情,擇取人人所共由的大道,不在超絕眾人以「難」為「能」,可以說是義理的而非血氣的,是為「中庸之勇」。
以上定為九、十章,以中庸之勇,說明中庸的堅強,在於和而不流,中立不倚,與不變塞焉及至死不變,以子路問強為證。
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簡釋】
素隱行怪:素,依鄭玄注同傃,義為嚮,追求也;素隱行怪就是趨向於避害隱身,而行為詭譎(音決);朱熹以為素是索之誤,指尋求、探求意,索隱行怪,言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為詭異之行也;按此二說皆可以通。按素隱似可作追求隱僻生活解;又作探求隱僻不正之理;行怪乃言做奇異怪誕之事,以欺世盜名。(此章素隱之隱字是隱僻之隱,下章費隱之隱字是隱微之隱,一邪一正,字同而義不同)。隱對顯言,如後漢讖緯之書是;怪與常對言,如陳仲子之廉是也。述:稱述、記述,謂稱道也,傳遞也。弗:不也。為:作也,做也,幹也。君子:此節君子,猶云學者,下節君子,方指成德之人言。遵:順從也。道:指中庸之道。塗:道路也,同途。廢:棄也,夫所謂廢者,即其已也。已:止也,乃言停止、中止。依:倚靠也,仗賴也,按照也;純係自然,不用力,正是須臾不離之意。遯世:遯同遁,音頓;即言避世,這裡作終身講,指隱藏其名,不為世人知,隱避之意;即終身之意,非隱遯於世者。不見知:不是無人舉用,只是不甚彰顯之意。不悔:是常依無轉悔也。惟:只也,僅也;有不可幾及之意。聖者:指人格完善,且學問最高深的人;乃求得真道而修、行、了,以至成道者;乃言生知安行,能中庸之聖人也。
【語譯】
孔子說:「現在有一種人,喜歡追求隱僻不正的道理,好做奇異怪誕的事情;由於能欺世盜名,所以後代還有贊許這種言行的人,我是不做這種事的。君子遵照中庸的大道行事,有人卻做到半途竟然廢止,我是絕不肯在半途停止的。君子依照中庸的道理去做,假使終身不被世人所了解,也絕不懊悔,只有聖人才能夠這樣做。」
【分析】
天道本顯,乃日用尋常之理,固人所易知,非隱也;乃人以為不足知,而去探求隱僻之異,欲知乎人之所不必知也。人性本常,經權倫常之道,固人所易行,非怪也;乃人以為不足行,而過為詭異之特,欲行人之所不必行也。然人情多喜新而厭舊,惡常而好奇,故後世有述焉;然而有述之者,則必有行之者,唯聖人(智、仁、勇兼備者)弗為之矣。
世有不攻異端之學者,其知「道」之可貴,亦知擇乎中庸之道而遵行之,然因其知雖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半途而廢,此其行之不果,識理之不透,知之不真,故不當已而已者也,亦當強而不強者也;此乃愚者、不肖者、不及也,真乃退縮不前者也。
非具有大舜之知、顏回之仁、子路之勇等全德之聖人,誰能牢守中庸之道,埋藏終身自安自樂呢?可見欲能行中庸者,智、仁、勇之太過與不及者,亦有所不能也;力行中庸之道,本不求人知,此乃自修自性,以求造乎其極,既是自修,人之知與不知,與我何礙?「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此君子即聖人也。
素隱是假智,行怪是假仁,積其精神而使後世有述是假勇。勇不能守,即仁體不純,即知有未及。惟聖者能之句是贊辭。真智真仁真勇,三德只是一心,一心具足三德,全修合性,故名為「依」,唯聖與聖,乃能知之,下劣不知。
明德清大師述:此引孔子自述其所能強者如此也。索隱者謂知之過,所談雖見理幽微,而非日用易知之道;行怪者謂行之過,所行雖亢世勵俗,高飛遠舉,獨荷決絕之行,而非聖賢所以經世易行之法;至其立言行事,而後世不無稱述者,但非中庸至正之道,故孔子言曰,彼者於彼能強為,而我能強所不為也。若夫君子已能遵道而行,遵者,乃言如遵海而南之遵,意依傍也;謂無真知卓立,而或軟暖因循,故不能勉強以求造乎其極,半途而廢止者多矣,此所謂知行不及也。孔子言曰,彼者不能強其所當進,而我能強所不止耳;孔子意謂我不敢求知行之過,亦不肯自棄,而甘為不及知不及行;我於中庸之道,但知之真、行之力,如此而已矣。若夫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此獨聖者能之,非我所能也,然我自揆其懷,若世不見知,似亦不能無悔也。
孟子曾講到陳仲子的故事:〔齊國人匡章向孟子說:「我國的陳仲子,豈不真是一個廉潔的士人嗎?他住在於陵地方,三天不曾吃飯,以致耳朵失去了聽覺,眼睛也看不見什麼了。門外井邊卻有一顆李子,已被蠐螬(讀齊曹,金龜子的幼蟲)蟲吃去大半個了,他爬過去拿來吃,三口咽下,這才耳朵裡有點聽覺,眼睛也有點看得。」孟子說:「在齊國的士人當中,我也一定要把仲子認作首屈一指了;但雖如此,仲子又怎能算得廉潔呢?照仲子這樣的操守推演出去,這就要和蚯蚓一樣才可以哩!因為蚯蚓,上面吃的是乾土,下面喝的是泥水,什麼也用不求人的;可是仲子住的房屋,是像伯夷那樣清高的人所建築的呢?還是像盜跖那樣貪污的人所建築的呢?他吃的米穀,是像伯夷那樣清高的人所種植的呢?還是像盜跖那樣貪污的人所種植的呢?這都是不得而知了。」匡章說:「這有什麼妨害呢?他是自己織草鞋,妻子搓麻繩所賺的銀錢而調換來的啊!」孟子說:「仲子是齊國世代做官的人家,他的哥哥叫做戴,每年所入的俸祿有一萬鍾;仲子因認為哥哥的俸祿,是不合禮義得來的俸祿,就不肯吃用;認為哥哥的房屋,是不合禮義得來的房屋,就不肯居住;於是避開了哥哥,離開了母親,住在於陵這地方。有一天,他回到蓋縣的家裡,恰巧有個人拿了一隻活鵝來送給他的哥哥,仲子看了皺眉促鼻地說:『為什麼要用這種叫起來像(音娥,鵝鳴聲)聲音的東西做禮物呢!』隔了幾天,他的母親殺了那隻鵝給他吃;恰巧他的哥哥從外面走進來,看見他吃鵝,就說:『這就是叫起來像聲音的肉啊!』仲子聽了,連忙走到外面吐出來。照這樣說來,母親給他的鵝肉他都不肯吃,而妻子賺的米穀他就吃;哥哥的房屋不肯住,於陵這地方的房屋就肯住;這種行為,還說能夠把廉潔擴充到其他同類事上去麼?像仲子這種人,真個要成了蚯蚓才能充分表現他那廉潔的操守啊!」〕朱熹引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養,惟人為大,人之所以為大者,以其有人倫也。仲子避兄離母,無親戚君臣上下,是無人倫也;豈有無人倫而可以為廉哉?」陳仲子以世家子弟,避兄離母,不食母食而食妻食,不居兄室而居於陵,幾乎困餓而死。既不能說是「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又不能說是「不變塞焉」;這種表現,就是「素隱行怪」,不是中庸之道,而是過了分了。孔子是不主張如此的,孔子的主張:「國有道,兼善天下;國無道,獨善其身。」但這并非絕對不負責任。而「素隱」之士,品格、操守雖好,行為卻過分了些;「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過分即不能中庸。還有一種人,雖根據中庸之道而行,但是半途而廢,這又是不及了,孔子說:「我是不能那樣停止下來的。」宋朝蔡京為相,聘張觷為西席,教子弟讀書。張觷一天和子弟們說:「你們恁(音飪,如此意)不學學跑步?」子弟們不解,張說:「你們的父親,將天下弄得如此壞,將來有事,大家會先找到你家,誰跑得快,誰才能免禍咧!」子弟歸告蔡京,蔡反就張觷問策。張觷說:「現在起用有名的賢士,或者還能挽救一步國運。」蔡京乃禮聘楊龜山出山,故後人說楊龜山曾事權奸,中途變節,是「半途而廢」;這是「不及」,孔子也不贊成的。
本章是舉出特例,說明行中庸之道的「強哉矯」,與隱士們行徑異同的關係。中庸全書,從第二章講到此處,祗描述中庸之難能可貴,尚未闡釋中庸之道的內容;以下第十二、十三兩章,即將說明其內容。
【意譯】
孔子說:「一者,搜求隱僻之道理,作些詭異之行為,拿來欺世盜名,雖然後世有人稱述,而我總不肯做這等之事。二者,君子開始都知道依正道而行,但行得一半而將正道拋棄,而我是不能停止者!真正修道之人,乃不為求名,故寧可避開世上,隱了身名,終身不使人知也不會後悔,離開世俗之惡習,而不求人知,終身依乎中庸之道,終身修行,雖貧不改其樂,只有聖人才能做得到者也。」
【評述】
本章孔子教育人們勿作欺世盜名,半途而廢的人,應做無怨無悔追求中庸之道的君子。
宋程顥說:「此章言行之中。素隱行怪,未當行而行,行之過者也;半途而廢,當行而不行,行之不及者也;惟君子依乎中庸,自信不悔,聖人之事也。」宋李閎(音宏)祖說:「『素隱行怪』不能擇,『半途而廢』不能執,『依乎中庸』能擇也,『不見知而不悔』能執也。」明楊復所說:「依中庸,如孩提之依父母;捨中庸,別無安身立命處。人倘能依乎中庸,遁世不悔,便是聖者矣。」
本章承前文論行中庸之道,講了三件事,似有總結全文之意。首先反對素隱行怪之人,他們的行為太過,有背於中庸之道;其次反對半途而廢之人,他們的行為不及,也不合乎中庸之道;最後鼓勵人們「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畢生追求中庸之道。而這一句,又有結上兩句之意;「依乎中庸」,有吾弗為之意;「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有吾弗能已之意;諄諄勸勉君子應遵循中道而行。
總觀自第二章至第十一章,圍繞第一章主題,論述了中庸之道的方方面面。中庸之道,至精至微,非知者不足以知之;至公至正,非仁者不足以體之;其為道,非須臾可離,非一蹴可就,故惟勇者能得之,然後以自強不息而追求之。大致知、仁、勇三者,皆此性之德;中庸之道,即率性而行,非有知、仁、勇之德,則無以體是道,反反覆覆都旨在說明中庸的難能可貴,而必須畢生追求。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孔子從行知太過與行知不及二層上,推講到中庸的成德。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義者止此;蓋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達德為入道之門,故於篇首,即以大舜、顏淵、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顏淵,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廢其一,則無以造道而成德矣;餘見第二十章。
【結論】
此承上數章合言智仁勇以結之,為此大支中之總束,(從王魯齋之說,分本書為四大支,自首章至此,為一大支起結,內包括十一章),以見知行過者非中庸,知行不及者非中庸,惟君子知行得中,智仁勇兼備,乃造中庸之極,正所謂君子中庸者也;首節言賢智者之知行太過,次節言愚不肖者之知行未至,末節言知行得中,歸重在君子中庸一邊。(本章的前半段「素隱行怪」,是不當強而強,屬於太「過」型;而中段的「半途而廢」,正是當強而不強,是屬於「不及」型;要達到「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方是中庸聖者的境界。蓋力行中庸之道,本不求人知,能自修自性,以求造乎「爐火純青」,這種境界豈不是通於語論首章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嗎?)
以上定為十一章,以中庸之聖,說明中庸的全德,在於遯世不知,亦不追悔;是以宗教家的精神,達到哲學家的理想。
【第一支總論】
首章子思自述夫子所傳之意以立言,首言道原於天,而體於人;次言君子存養省察,戒懼以致乎中,慎獨以致乎和,中和既致,則位育之功盡矣。二章劈頭一聲,仲尼曰君子中庸七個字,以見己立言之有本,並見君子能中庸。三章歎中庸之至,民之鮮能。四章推原其故,由於智者賢者過之,愚者不肖者不及;道之不明,因以不行,道之不行,因以不明。五章深歎道之不行。六章如帝舜之智,而後道可行。七章言今人不智,道之不明,即不能行。八章如顏回之仁,而後道可行。九章言中庸之難能,必以勇輔仁智。十章如夫子所告子路當行之勇,而後道可行。十一章言知行之過與不及者,皆非中庸;惟成德之君子,能智盡仁至,依乎中庸,隨地可收位育之功,以與第二章之君子中庸相呼應,而作本大支中之總結束也。
君子之道,費而隱。
【簡釋】
君子之道:君子者,指進德修業者,即言體道之人;道者,即指中庸之道(天道);能體中庸之道者為君子,故曰君子之道,即言君子的中道,亦即中庸之道(天道)也。費而隱:費,符未反,音庇,道之用,指用之廣大無涯;隱,道之體,指道之體精細微妙;朱註:「費,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而」字有「即」字之意;是說道的用處廣大,無物不具,無物不有,所以說「費」;道的本體微妙,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所以說「隱」;(喻天道之顯隱,費則普傳,隱則獨授;另喻聖凡有辨,聖人以道包身曰費,凡夫以身包道曰隱)。
【語譯】
君子中庸的道理,其效用廣大無涯,無窮無盡,其本體卻極其微小,無處不有。
【分析】
言費隱,以明道之無不在也,觀其用之所當然,即知其體之有所以然也。
明德清大師述:從此一段以下,至「父母其順矣乎」止,通釋首章「莫見乎隱」一句;通言道最顯明,只在尋常,不必索隱之意也。所言隱者,非是絕然不見不聞謂之隱,蓋以至廣至大而在至近之間,惟其日用而不見,故謂之隱耳,故曰「君子之道費而隱」。
【意譯】
君子之中道,功用雖很廣大,而實體卻很細微。因道也發於當然之用,則充塞於天地,佈滿宇宙,無物不有,無時不然,何其費也;然其所以然者,則又無形跡之可見,無聲臭之可尋,而其隱然莫測者,則又隱之微矣。
【評述】
本章論述君子中庸之道乃用之廣而體之微,造端於夫婦而察乎天地;說明中庸之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體用結合,無處不在。分三節加以敘述。本節先指出君子之道用之廣而體之微;關於費而隱的關係以不同角度有三種解釋。
漢鄭玄說:「言可隱之節也。」唐孔穎達承鄭玄之說而認為:「言君子之人,遭值亂世,道德違費,則隱而不仕;若道之不費,則豈仕也。」則是從治亂關係說的。宋程顥認為:「費,用之廣也;隱,微密也。聖人有所不知不能,所謂隱也;費則常道,隱則至道,惟能盡常道,乃所以為至道。」宋董銖說:「費,道之用也;隱,道之體也。用則理見於日用,無不可見也;體則理之隱於其內,形而上者之事,固有非視聽之所及者。」這是從體用關係說的。明張侗初說:「費,彌六合也,發也;隱,藏於密也,未發也。費處都是隱,率性處都是天命也。」這是從中和角度說的。均之三說,以第二說比較合理。
道者,兼體和用,包括費、隱而言,形而下者為費,形而上者為隱。形而下者甚廣,其形而上者實行乎其間;無物不具,無處不有,故曰費,言其用之廣。就其中形而上者說,非視聽所及,存乎其內,故曰隱,言其體之微妙。這就是君子中庸之道的體、用兩個方面。
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簡釋】
夫婦之愚:夫婦,有二說,一指男人、女人,并非指夫妻,鄭玄主此說;一指夫妻,朱熹主此說;均可通。愚,指愚笨;全意指平常沒有學識的愚夫愚婦。可以與知:與者,去聲,音預,作參與解,有「能」字之意;知者,乃良知,其知乃日常居室之間;全意乃言其可以參與發揮良知於日常居室之間。(喻天道普傳,凡夫婦均可得聞)。至:最也,極盡也,其至乃道之全盡處,指最精微之處。聖人亦有所不知:是限於地與時者,如孔子問禮、問官之類。夫婦之不肖:指平常沒有涵養的平凡夫婦。可以能行:能者,乃良能,其能乃日常居室之間;全意乃言可以發揮良能而行於日常居室之間。(喻天道普傳,凡夫婦均能修行)。聖人亦有所不能:是拘於數與勢者,如孔子不得位,堯舜病博施之類。
【語譯】
夫婦中即使愚笨的人,一般也可以知道中庸的一些淺近的道理;但推究中庸之道到達精微深奧處,即使聖人也有不知道的地方。夫婦中即使不賢的人,一般也可以實行中庸的一些淺近的道理;但推究中庸之道到達精微深奧處,即使聖人也有做不到的地方。
【分析】
一般愚夫愚婦之能知、能行,此言道在日用尋常之間也;及其至極也,則昭著乎天地之外,天地均不能覆載也。聖人之所不能,非不能也,此乃極力破除天生聖人之疑也;聖哲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聖人非天生即聖人,乃人立志以希聖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費者,謂極其廣大昭明之意,言其最極廣大高明之性德,而寓於尋常日用見聞知覺至近之間,無物不有,無時不然,雖蠢動蜎(音淵,小動物蠕動狀)飛,莫不均賦同稟,何況愚夫愚婦而為物之最靈者,豈不可與知與行耶!故曰可以與知與行也。與與預同,且愚夫愚婦可以預其知預其行,此其廣大包容,費而未嘗隱,至近而易見,此其「莫見乎隱」;孔子所謂「吾無隱乎爾」者,以其細入無間故也,如此何必索隱而過求之耶!若夫推而求之,極盡廣大之體,雖聖人亦有不能知不能行者何也?以其大而無外,雖神聖之智亦不能盡知,所謂智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愚謂不獨大道之妙,即世之小技,如逢蒙善射,力能中微,至若所以中處,則自不能知,亦不及知,況大道乎。
【意譯】
講到君子之道那淺近者,就算平常沒有學識之愚夫愚婦,也可以使他們知道這義理;但講到那深遠者,雖是聖人也許會有不知道之地方。再講到實行之容易,就是平常沒有涵養之平凡男女,也可以做得到;若要講起煩難者來,雖是聖人也許會有做不到之地方啊!
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簡釋】
天地之大:就化育上說,言天地之正大光明,德澤群生。人猶有所憾:憾,怨恨也,指遺憾,不滿意;言天地有時亦難免有疾疫天災,地震山崩……等不幸事件,而人心各有所偏執且不明內因故憾;一說天地之大,尚有許多不可理解的事情,令人抱憾。語大:說到大處,就其大體來說,即放彌六合,大而無外之意。莫能載:載,裝載;道包於物外,物不能出於道外也。語小:說到小處,就其一端來說,即退藏於密,小而無內之意。莫能破:破,看破,破開,引伸為剖析;道之細察,無微不入,愈析之而愈有,愈分之而愈完,更無纖悉毫釐之間隔也。
【語譯】
天地是如此的廣大,但人們對天地還有不滿意的地方。所以君子對於中庸的道理,說到它的大處,天下不能載得起它;說到它的小處,天下不能看破它。
【分析】
天地之大、之光明,不因人之所憾而有所偏,仍然是中立而不倚,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并非天地有所偏,乃因人心不正,人心有所偏也。
語大:道大充滿天地之間,放彌六合,大而無外,即大德敦化;君子戒慎恐懼,以致中而參贊天地、天地位。天地未生,天地在道,道實廣大,故天下莫能載。語小:道之微妙,卷退於密,小而無內,即小德川流;君子慎獨,以致和而萬物育焉,天下之人也不能看破這種道理。天地既生,道在天地,理之細微,故天下莫能破也。
此性的功能,放之彌滿六合,東西南北上下;佛言:南西北東上下虛空都不可思量。
明德清大師述:且夫天地之大,至於萬物,無不包容,猶不能盡慊人心,而人猶有所憾,何況一曲之見,欲以鉤索之智,而窮大道之量哉!此言不但不必索隱,即索之而亦不能盡知也,此所謂道如天地無不覆育,而其受氣稟命者,亦各盡其質;道如江海無不容納,飲者亦各盡其量而已,而大道之量,豈能盡知其極耶!以其費,故語大天下莫能載焉,以其隱,故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意譯】
譬如天地於化育上說,是這樣之正大光明,德澤群生;但為了難免有水旱疾疫,地震山崩等之災害,人對此還是不滿意而有所怨恨之心理發生。所以君子之中道,如從大之地方面說,其大無外,真理是無所不包者,那末像天下這樣之廣大,也沒有能夠將君子之道載持得起;如從小之方面說,其小無內,真理是不可分者,那末像天下這樣多之人,也沒有能夠把君子之道參看得破。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
【簡釋】
詩云:指大雅旱麓篇;這是一首贊揚有道德修養的人,求福得福,能培養人才的詩。鳶:鳥名,屬鷹類,形狀和鷹相似,但嘴略短,尾略長,毛褐色,翼很長闊,張開時寬至四尺左右,俗稱「鷂(音耀)鷹」又叫老鵰,性凶猛,視力很強,常飛旋空中,伺機捕食蛇、鼠、蜥蜴等;指鳶率鳶之性而飛在天。飛:在空中往來行動曰飛;有飄然活潑意。戾:音淚,至也,到達之意。魚:指魚率魚之性而躍於淵。躍:跳也;有跳躍活潑意。淵:深潭,指水之深處。察:昭著也,分明也,指昭著明白之意。
【語譯】
詩經大雅旱麓篇說:「老鷹衝翅飛翔到天的最高處,魚兒跳躍到水的最深處。」這句詩主要說明中庸之道上達於高天,下及於深淵,顯明昭著,彌漫充塞,無處不在,無所不包。
【分析】
鳶飛魚躍,喻放任於自然的樂境之中;乃言萬物各返正位,各歸自然。夫婦之愚可知,夫婦之不肖也可行,然極處則如鳶飛、魚躍,人所不能也;本節描寫道之自然者也。
此詩興也,全句為:「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遐不作人,是何不改作人民,變惡為善之意;這章詩是說:「鳶鳥能夠飛到天上,魚能在水裡跳動;和樂的君子,何不勸化人呢!」乃言君子以道之自然而感化萬民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引詩而釋之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昭察之如此也;不獨鳶魚,乃至雷烈風行,雲騰雨施,山峙(音侍,聳立也)水流,鴉鳴鵲噪,品物流行,萬象昭著,何莫而非道耶!
【意譯】
詩經大雅旱麓篇上說:『仰起頭來看見鳶鳥能夠逍遙自在地飛在天上,低下頭來看見魚兒能夠活潑自由地跳在水中。』這兩句詩,就是子思引來說明上至天,下至淵的種種現象都是無所不通達,無所不明徹的中道啊!乃言君子之道乃通天徹地,若能知之行之,則可放任於自然之樂境之中者也。
【評述】
本節進一步論述中庸之道的體和用關係,并引詩加以說明。
宋程顥說:「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故人猶有憾,況聖人乎?天地之大猶有憾,語大者也;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矣,此所以天下莫能載。愚不肖之夫婦所常行,語小者也;愚不肖所常行,雖聖人亦有不可廢,此所謂天下莫能破。上至乎天地所不能,下至於愚不肖之所能,則至道備矣;自夫婦之能,至察乎天地,則常道盡矣。」宋朱熹說:「君子之道,近自夫婦居室之間,遠而至於聖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可謂費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則隱而莫之見也。蓋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聖人不知不能,則舉全體而言,聖人固有所不能盡也。子思引此詩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謂費也;然其所以然者,則非見聞所及,所謂隱也。」
本節抓住費而隱,即用和體的關係,反復說明中庸之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無處不在,不可須臾離開;所以程頤認為這一節,是子思吃緊為人處,非常生動活潑。君子之道,其用很廣大,而其體則極微妙;就其大體而論,則一般愚夫愚婦都能預聞知道,至於精微深奧之處,雖聖人亦有所不知。就其一端而論,一般愚夫愚婦能夠做的,如要做到精微深奧之處,則雖聖人亦有所不能。「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如水旱螟(音明,有害的小蟲)蝗,祁(大也)寒暑雨,人將怨咨,不能使每事每物都能使人滿足,故而產生不滿,以此說明聖人之所以不知不能。「語其大而天下莫能載,語其小而天下莫能破」,凡此是說道之費處,其體之隱,則在其中,故不言隱,非於費之外,別有所謂隱存在。比方說,費,猶木之有葉,可見者;隱,猶木之有根,不可見者;所以它們是處在一個統一體中。如果別有隱可見,有隱可言,則非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已不足為道了。進一步使人明確了中庸之道體和用的關係,所引詩見詩經大雅旱麓篇,以說明中庸之道之大,上至於天,下及於地,「不可須臾離也」之意。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簡釋】
造端:造,猶發也,露也,非造作之造;端,緒也,倪也,非端首之端;乃言發端處予人以可見也,開始之意。夫婦:言近小之地。至:極也,最也,指最高境界。察:察者,明瞭了解也。天地:言廣大之境。察乎天地:意言明瞭了解天地萬事萬物的中道,造化之妙。
【語譯】
君子中庸的道理,是從夫婦之間的淺近道理開始的,但推究到精微深奧處,就能明察天地上下一切事物了。
【分析】
造端乎夫婦,言極近小之處,亦斯道之端倪所發露;察乎天地,言極其遠大之域,即斯道之全體所昭著也。
吾人應先體會,為何中庸作者,將君子之道說得如此誇大;但又是從夫婦開始做起呢?吾人可從人生來體驗,自嬰孩以至成人,在十五歲以前,對父母兄弟全不負責任。如兄弟同眠,做兄者一個翻身,可將被子整個拖去,任弟受寒而不顧;父母給子弟製之新衣,在球場打球時脫了下來,打到完場時,渾身出汗,不用再穿,也就忘記取回而遺失了;這些全是不負責任之表現。年歲漸長,知識漸開,才知道什麼是責任;等到結婚以後,就全不相同了,男者要養活女的,女者要招呼男的,冷暖切膚,飢飽當心,互相負起了責任。一個人不講責任,做人之道就沒有了;講到責任,做人的道理就講不完。結婚之後,生活之擔子就重了,添了子女,責任更重;到了四十歲,歷盡艱辛,才懂得做人之道理,如張良所謂:「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了。直至五十歲,人生旅程,經行強半,懂的多了,才能認識君子之道(中庸之道);所以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
明德清大師述:既云此道造端乎夫婦,是則道之未嘗遠乎人也;既未嘗遠人,何必離此日用而遠求之,是則遠求而近於行怪,乃人自為之耳。故下文示之以知行之方,以明不必遠求之意,唯求之在己,盡其在我而已;故後以反求諸其身結之。
【意譯】
所以君子之中道,是從夫婦間起頭和開端者,非常淺近容易,就在日用尋常之中,所以愚夫愚婦能知能行;但講到了極頂之時候,上至於天,下至於地,若能夠明白了那天地間一切事物,所謂通天徹地皆上下分明,那麼就可以合乎中庸之道理了。
【評述】
本節論述中庸之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開始於夫婦,明察於天地。
漢鄭玄說:「夫婦,謂匹夫匹婦之所知所行。」唐孔穎達說:「君子行道初始,造之端緒,起於匹夫匹婦之所知所行,及其至極之時,明察於上下天地也。」宋朱熹說:「造端乎夫婦,極其盡小而言也;察乎天地,極其遠大而言之也。」
中庸之道,造端於夫婦,因為夫婦是人倫中最至親且密的;人們的行為,有可以不告訴父兄,而可以全部告訴妻子。北周宇文泰在祭奠蘇綽之靈時說:「尚書平生為事,妻子兄弟不知者,廈皆知之;惟爾知吾心,吾知爾意。」可見宇文泰與蘇綽之間的信任,超過了妻子,這是一個特例。然男女居室,豈非人之至親且密,所以道造端於夫婦,則言其至微至近處。及其發展,而道又至大無外,天覆地載,無所不至,無所不包,「察乎天地」,這樣將道之體用關係剖析得清清楚楚,說明道不可離。
【章旨】
這章的意思是孔子說隨處都是道的所在,初則起於匹夫匹婦,終則遍於天地之間;申明道不可離的道理。
【總論】
此章為第二支之始,子思立言,以明道之不可離。通章以費隱二字為主,下八章皆發明此意;然隱為所以然之體,因無可見,費則當然之用,尚可形容,體用本不相離,言費則隱在其中矣。首節言費隱,是總冒;二節形容其費;三節指點其費;末節總括上文不盡之意,而結其費。
聖人與愚不肖對,不與夫婦對,聖人亦夫婦中人也。文中「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一句,正是說明道之體用,活潑自在,無所不包;鳶飛魚躍的境界,即是禪家所說的「青青綠竹,莫非真如;粲粲黃花,無非般若。」此正說明道體之動容周旋,無非至理,出入語默,正是妙道;蓋觀鳶魚而知「道」之費隱,猶觀川流而知「道」之不息,一旦私欲淨盡,則天理流行而無滯礙,活潑之性靈即在我身矣!
以上定為十二章,以君子之道「費而隱」,提示中庸之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在平凡中見偉大。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簡釋】
道不遠人:道者,以體言之,天命之性,即天所賦與之理,所謂隱,一本也;以用言之,率性之道,即人所當行之路,所謂費,萬殊也;此指率性講。遠人者,指遠離人們;道不遠人之「人」字,泛指眾人,即人人也;不遠人,正見道即在人身上也;夫道者理也,理賦人身曰性,性主百體曰心,人人各具一性,大道何嘗遠人哉!在日常生活間是「不可須臾離」的;亦言修天道是不能離開人道的。人之為道而遠人:此句之「人」,乃指賢智之人;遠人不是遠別人,乃自遠其與人同然之性、尋常之理,而好為素隱行怪者也;所謂遠人者,乃人失五常之德,自遠道也,非道遠人也;即言有的人在修道時專門好高騖遠,這樣,使本來離人不遠的道反而遠了。不可以為道:此句之「為」字,一作「謂」字看,猶「可離非道也」之意;或作「做為」講,蓋人去做道,遠了人所本來,而在身外遠處求之,愈求愈遠,愈遠愈摸捉不,那就不可去做道了,其說亦通;亦言行天道以遠人道,則不可以為天道矣。詩云:此兩句乃指詩經豳(音賓)風伐柯篇,東人喜見周公而作也,這是一首描寫關於婚姻的詩。伐柯伐柯,其則不遠:伐者,削也,砍也;柯者,斧柄;伐柯乃言砍斧柄;言其重言伐柯者,有深幸意,有自信意;則者,法則也,引伸指做斧柄的方法;深而言之,即剷欲也,自己剷欲,離法即不遠。執:握也,拿也。睨而視之,猶以為遠:睨者,音倪,邪(斜)視也,斜視所執之柯也;視者,正視也,視所伐之柯也,(喻自性之處,玄關一竅);猶以為遠者,乃已成之柯,未成之柯,究竟是兩物,故相距雖近,猶有彼此之別也,(喻真人與假人相距甚遠也,然假以真為範,真假打成一片,又不遠也)。君子:指得中庸之道者。以人治人:治字,不外抑其過,引其不及也,治人就教人上說;人人本自有性理,自具萬善,只是不曾依得這性理做去,君子治人不是將別人的道理治他,又不是分我的道理與他,但因其自有之道,還以治其人之身而已;即言以人固有的道理去治理人,啟發人之明德以去其惡也;(以真人「本性」治假人「色身」)。改而止:止,指止於至善之意,一說停止;乃言改過而遷於至善,未改則氣拘物蔽,人道已失,安得不改,既改則恰好至善,人道已復,安得不止;止者,言分外無苛求也;即言直到他們改正為止。
【語譯】
孔子說:「道存在於人們之間,并不遠離大家;但有人修道卻故作高深,使中庸之道日益與大家遠離,那就不可以稱做修中庸之道了。詩經豳風伐柯篇說:『有一個人拿斧頭去砍樹幹來做斧柄,照那舊斧柄做新斧柄的方法就在眼前。』但是拿舊斧柄去砍樹幹做新斧柄,由於沒有用舊斧柄的尺寸,所以斜眼睛看去,覺得兩者相差甚遠。這個比喻說明,君子治人的方法,就是用人的良知良能,去啟發人的思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提高認識,痛改前非,就可以停止進行。」
【分析】
率性之道本未離人身,為人不能率性修真去行道,就遠離了道,這樣不可以為「修道」,不是修道的途徑。
道命於天,率於性,散而昭著於日用倫常事物間,非難知、難行者,故道不遠人,但循其性而修便是。故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此乃愚賤而好自用自專者也。
修道如離人道,這就不是修天道的根本路徑,修道為何會離開人道?因為認為修天道太平常,沒有什麼稀奇,才走入「素隱行怪」的邪魔外道去。修天道要盡人道,人道盡,天道全,故素隱行怪為離開人道,既然離開人道,就不能叫修道,故可離非道也;修道者不可求之於遠,何須素隱行怪哉!
此詩比也,全句之上句為:「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克,當能字講;媒,是通二姓言語之人。這章詩是美周公者,他說:「若想伐斧柄,非得有斧不行;若想取妻,非得媒人不能;若想治國,非得周公不可。」下句為:「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覯,音購,是見面;之子,是指妻的;籩,是竹豆,豆,是木豆,都是禮器,盛饌用的;踐是踐行,又作陳列。這章詩是說:「伐柯只要有法,就不遠了;我若見你,只要有禮,也就不難了;國家有了周公,自然治了。」乃言凡謀作何事,皆須依其法則者也。
詩經上「伐柯篇」乃贊美周公,足以為人模範;可以作為修道人之模範也。伐柯者,改毛病去脾氣也,乃修道內聖之功也。
知其所止,則身有所循,心有所歸,而性有所安;性歸至靜,則臻於理也。以人治人,以其人身上之道,治其人之身,讓其修道以達於至善。
一切的道,都是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發生來的。道雖其大無外,可是并不離開人很遠;譬如一支火箭,射達月球,進入太空運行,其運行軌道,離地面不知幾千萬里,但始終在科學家的計算、控制之下,離人是不遠的。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所修為的道理,與人的關係過遠,那就不是修道的途徑了。」故引詩說:「執斧頭來砍木料作斧柄,斧柄就握在手中,模樣并不相遠。手執斧柄來砍柄木,眼睛瞇仔細看,還不易找到相同的木料;何況有你所看不見,想不到的地方,當然更要差得遠了。」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文造端乎夫婦,以明道在當人日用,不必遠求,因示之以教之之術,與求之之方也。所言道不遠人者,謂道本不遠於人,但人不肯自信自心現前日用便是,將謂別有,以為道遠而難求,只說此道乃是聖人行的,吾人絕分,故自棄而不為;此不是道遠人,乃是人不可以為道耳。人字連下句讀,譬有人問:「如何是堯舜?」答:「即汝便是。」其人驚懼疑慮而應曰:「我不敢當。」只這驚疑不敢承當處,便是為道而遠,便是人不可以為道,其實不遠;故引詩而釋之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就在手中拿定用的便是,而人不信直下便是,又要別求箇樣子來做,殊不知纔有別求之心,便疑似而不自決,必睥睨側目而視之,似以為遠,其實未嘗遠也。是故凡人有不率性處,聖人教之之法,只就在當人本分上不率性處,調而治之,但直令其改悔而已;不論過之大小,即此一念悔心之萌,便是真心發現,便是自信自肯處,若人誠能自信自肯,不愁不日近於道,決不可望之太過,亦不可責之太深,故曰,以人治人,改而止。若望之太過,則彼乘其一念悔過勇猛之心,必發凌率高舉之志,而又引其過高迂怪之行;若責之太深,則又激其深求隱僻之知,又致其畏難而不及進,皆不得其中,此皆不善教人之過也。然而所以致彼心不合中者,實由我心不如也,斯則彼此兩盡失之矣,此則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意譯】
孔子說:「中庸的道理,並不是與人離得很遠,因道在自身,自身就有道;而是修道的人,往身外去找,結果其出彌遠,其知彌少,如是好高騖遠把道遠離,把人道也遠離了,以致後來便不能夠做成這中庸的道理,這樣就不算稱為修道的了。詩經豳風伐柯篇有兩句話說:『拿個斧頭,來削木料作個斧柄,那舊柄的樣子就握在手中,故作為模樣的並不相遠。』」孔子引出詩句而又繼續說:「雖然手中執舊有的斧柄,以作模樣來削新斧柄,但若然斜眼而仔細用心的看,則還是覺得相去甚遠。一者,因舊有的斧柄已成器,而新的只是製作中,當然相去甚遠;再者,舊斧柄與新的,始終是兩物,當然不能百份百的一樣。所以一個已得中庸之道的君子,治人之法,是以其人自有之道推而治理其人之身,啟發其人之明德以去惡遷善,直到他們改正為止,祇要能夠改過來就是了。」
【評述】
本章繼續論述中庸之道不可離,君子以道治己、治人的原則;分三節論述。
唐孔穎達說:「言中庸之道,不遠離於人身,但人能行之於己,則是中庸也;人為中庸之道,當附近於人,人所能行,則己所行,可以為道。若違理遠離,則不可施於己,又不可行於人,則非道也。」宋程顥說:「言治人治己之常道,苟非其人,道不虛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道而遠人,是為外物。」宋朱熹說:「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於人。若為道者,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而反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非所以為道矣。」清張岱說:「道不遠人,謂不遠於人人之人,非一人之人;譬如眾人眠食,而一人獨否,則一人病,醫者治之,使還於眾人之眠食而止矣,更何他求乎?」
本節論述中庸之道不可離。道,是人之道,是指導人們日常生活行為的準則,不可須臾離開的;若人之修道而遠於人生,遠於人情,便不是人道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是客觀存在的,依靠人而弘揚,與人是緊密結合的;那麼,人為什麼會遠道呢?一種情況是以中庸之道為卑近而不屑為,好高騖遠,遠離於道;另一種情況是乖違背理,所行之道非正道,既不能治己,又不能治人,而遠離於人。所以要做到道不遠人,必須以中庸之道作為行事、生活準則,與治己治人結合起來。為了說明「道不遠人」,近取乎身,便引詩經豳(音賓)風伐柯篇之「伐柯伐柯,其則不遠」作比喻,加以深化。柯,斧柄;周禮說:「柯長三尺,博三寸。」欲制新斧柄,手邊的斧柄就是最好的法則;而砍樹幹作斧柄的人不看手裡的斧柄,卻斜眼睛去看別處,想找尋斧柄的樣子。形象地說明道不遠人,就在自己身邊,而人自不察覺罷了;故進而說明,君子治人,以一般能知能行的事去要求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大學所說的明其固有的內心之明德,使之去惡從善,能改即止。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簡釋】
忠恕:儒家的倫理思想,盡己之心為忠,推己及人為恕;中心為忠,盡己之心也,乃從積極方面說;如心為恕,推己及人也,乃從消極方面說;道根於心,忠所以求諸心,體也;道見於事,恕所以求諸事,用也;忠者,中心,己心居中,則不偏不倚,大中至正矣,如是圓明之性自流露焉;恕者,如心,推己中心以及人也。違道不遠:違,去也;違道,乃指離開中庸之道;即言自此去彼相去不遠也。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施,行也,加也;己,乃言自己之良心;不願,指良心上有所不安者;此兩句只說得恕,而忠已存乎其中,因恕可見忠,忠不可見恕,先儒所謂無忠做恕不出也;忠如形,恕如影,不本之忠,則做不出恕,待恕之行,而忠亦流露於其間,如影之隨形也。
【語譯】
「能夠做到忠和恕,那就離中庸之道不遠了;如果加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所不願意接受的東西,由此推想到別人,也就不能強加在別人身上。」
【分析】
忠,不自欺;恕,不自私;故道不遠人,而在自身也。因己之中心不立,又怎能如人之心;忠恕雖非中庸之道之全部,然相去不遠,因此忠恕正是修中庸之道之入手處也。
忠恕之道,即如大學所言絜矩之道:「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惡,乃指良心上之所惡)。
明德清大師述:示之曰:「忠恕違道不遠。」蓋中心為忠,如心為恕,謂即此忠恕,便去道不遠,何也?以彼人雖有習染之過,今已一念知非,而其痛悔之心,必由中正至誠發現,而無自欺之蔽,即此一念不自欺處,便是去道不遠;若從此優之柔之,使深求之,日就月將,不怕不到聖賢地位。彼人即有未盡善處,而教之者,就當推以如己之心恕之,切不可一旦以全體聖人責望之,若責之以太難,則彼反不願進而自畫矣,何耶!且如人若責我以太難,我必不願,豈可以己不願之事,而又施之於人耶!若以己不願之事而施之於人,是我之盡己之心不恕,則彼豈肯盡自心之忠耶!故曰:「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故孔子示之以恕之之方。
吾人應該對人寬恕,使人樂於改過;諺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中庸作者說:「忠恕,離道不遠了。」雖則君子之道費而隱,但抓住要領,則離道不遠。至於何謂「忠恕」呢?乃是「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諸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夠幫助人的事,應該多做,對人不利之事,應該不做;這個道理,「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吾人結婚之後,夫妻共同生活,兩人息息相關,發生了問題,必須想想自己、也想想人家,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產生出「恕道」;正合「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論語上衛靈公篇載: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里仁篇又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可見孔門之大道,就是「忠恕」;所以中庸上說:「忠恕違道不遠」,可見「忠恕」即使非中庸「君子之道」的全部份,也相距匪遠,可概其餘;其實,忠恕正是中庸之道入手處也。
【意譯】
「盡己之心稱作忠,推己及人稱作恕,人能夠做到這樣,就離中庸的道理不遠;修道人能由忠恕之道入手,即可離真道不遠而漸入道門了。因此,大家加在我身上的事,如果自己良心上有所不安而不願意的,便也不要加到別人的身上去,免使他人之良心上有所不安;這便是中庸之道矣。」
【評述】
本節繼續說明道不遠人,應以忠恕之道治己治人。
唐孔穎達說:「忠者,內盡於心;恕者,外不欺物。身行忠恕,則去道不遠;他人有一不善之事施之於己,己所不欲,亦勿施於人,人亦不願故也。」宋程顥說:「君子之治人,治其不及人者使及人而已;將欲治人,必先治己,故以忠恕自治。」宋朱熹說:「道即其不遠人者也。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嘗不同,則道之不遠於人者可見。張(載)子所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是也。」宋陳埴說:「因恕而言仁,恕是求仁之事。推愛己之心以愛人,恕者之事也;以愛己之心愛人,仁者之事也。」
本節教育人們以忠恕之道治己治人,離道就不遠了。忠是就心說,是盡己之心,無不忠實待人;恕是就待人接物處說,推己心之所真實者,以及人物而已。忠恕之道,是儒家的倫理思想;在論語里仁篇中,曾子曾概括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也就是大學所說的「絜矩之道」;能以忠恕待人接物,就是以人治人,離中庸之道也就不遠了。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簡釋】
君子:即下所言慥慥之人。道:即下所言子、臣、弟、友,而盡孝、忠、悌、信之道也。君子之道四:即孝、悌、忠、信四種道德。丘:舊寫成?,音某,孔子之名,諱而轉音,此處乃孔子自稱。求:猶責也,要求之意。事:奉侍、服侍。先施:施,加給;是先交之以信之意。庸德庸言:庸者,平也;子臣弟友之道,無過不及,非同流合污,亦非素隱行怪,乃平常之理,故謂之庸,此庸即包中字存內,以此道而體諸身,則為庸德,以此道而宣之口,則為庸言;即指平常的道德,平常的言語。行:指實行。謹:指謹慎。有所不足,不敢不勉:勉,指勉勵;此言是行未及處也;不行者,不覺其行不足,行者而後知不足,愈行而心愈覺不足,惟自見其不足,故益不敢不勉,則行益力也。有餘不敢盡:有餘,是多言之意也;不謹者,不覺其言有餘,謹者,而後知有餘,愈謹而心愈覺有餘,惟自見其有餘,故益不敢盡,則謹益至也。言顧行,行顧言:行,去聲,音杏;顧,回頭看,引伸為照顧、顧及之意;是以用功言,非以成功言也;言顧行,則其言兢兢焉,照顧其行,而惟恐言之不符,雖言之無有餘者,亦將日損;行顧言,則其行兢兢焉,照顧其言,而惟恐不逮,雖行之無不足者,亦將日加;若云,言能顧行,而無不符,行能顧言,而無不逮,則誤作成功看矣。胡:何也,怎可以之意。慥慥:音造,篤實貌,忠厚篤實的樣子;贊美之也。
【語譯】
「君子的道理有四條,我孔丘一條也不能做到;第一,我要求做兒子的應該盡孝道,但反求我自己侍奉父母卻不能盡孝道。第二,我要求做臣子的應該盡忠心,但反求我自己奉事君主卻沒有盡忠心。第三,我要求做弟弟的應該恭敬,但反求我自己服侍兄長卻沒有做到恭敬。第四,我要求做朋友的應該要有信實,但反求我自己卻沒有能先對朋友做到信實不欺。平常的道德,要力實行,平常的語言,要謹慎地說;所言所行或有不足之處,不敢不盡力奮勉,所言所行或尚有餘力,也不敢說盡做絕,要留有餘地。口裡講的話,要顧到身體所行的事;身體所行的事,要顧到口裡講的話。如果言行一致,豈不可稱是忠厚篤實的君子嗎!」
【分析】
父子關係,孝也;君臣關係,忠也;兄弟關係,悌也;朋友關係,信也;以上四項,乃教人時時反求諸身以行絜矩之道(忠恕之道)者也。四者至乎其極,則盡孝盡於無生?;盡忠盡於彌羅天,死而後已;盡悌盡於修道者,前後互相成全,見道成道;盡信盡於勸親朋好友,人人得「君子之道」也。
雍也篇載,子曰:「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明德清大師述: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且子事父,臣事君,弟事兄,朋友先施之,此皆日用當行之事,若求其盡善盡美處,所謂及其至也,聖人有所不能,豈可一旦以全體聖人之事,而頓責於恆民乎,此所謂自盡當忠,教人當恕也;故示之以優柔之方,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謹。」庸,平常也;庸德者,謂平常之小德也;庸言者,即尋常口頭世俗俚語,猶所謂邇言也;德者,性之符也;庸德雖細,是必發於性真,苟能自肯行之,日積月累,則必至於大德;言者,心之候也;邇言雖小,是必出於情偽,苟不能自察謹之,日浸月盛,則必至於大害,所謂水滴雖微,漸盈大器者也。今夫人者,能矜細行,則性真日篤,能謹邇言,則情偽日遠;性真日篤,則德有所不足者,自不敢不勉,情偽日遠,則言雖有餘,自亦不敢漫盡。真篤則大全可至,遠則至誠可極,此所謂行遠自邇,升高自卑,斯實言行相顧,則自強不息者矣;君子進德之如此,又何不慥慥而篤實輝光者乎,即此功夫,便是超凡入聖之真履實踐處,又何必遠求索隱而行怪乎。由是觀之,君子之學,只可素位而行,故教之者,不可過責,而求之者,亦不可願乎其外也;故下文發其素位之事,而以反求諸其身結之。
【意譯】
孔子又說:「君子有四件中道的事,即孝、悌、忠、信四種道德,我(丘)卻沒有能做到一件。第一,把我所希望做兒子的該怎樣孝順父親的,同樣地拿來事奉我的父親,我沒有能完全做到。第二,把我所希望做臣子的該怎樣盡忠君上的,拿來同樣地去事奉我的君上,我沒有能完全做到。第三,把我所希望做弟弟的該怎樣恭敬哥哥的,同樣地拿來事奉我的哥哥,我沒有能完全做到。第四,把我所希望做朋友的該怎樣結交來往的,拿來先施到我的朋友身上,我也沒有能完全做到。我只是修那常而不變的常德(正道之行),謹慎小心的說那常而不變的常言(正道之言);有做不到的地方,不敢不發憤圖強、勉力的去做、去辦、去修(不退縮不前),有多餘的話(未做到而先說出口的話)不敢說盡(不敢隨便說)。說話總是要顧慮到所作的事(有餘不敢盡),做事也要顧到所說的話(有所不足不敢不勉);修道的君子,怎可以不這樣篤實,怎麼可以不實實在在的去修去辦,去實行呢!」
【評述】
本節孔子提出孝、悌、忠、信四種道德治己治人,勉勵人們言行一致,實踐這些平常的道德。
唐孔穎達說:「此四者,欲明求之於他人,必先行之於己。」宋程顥說:「責子之孝,而自知乎未能事父,責臣、責弟、責朋友皆然。故惟安常守中務實,是乃治己之務。」宋朱熹說:「凡己之所以責人者,皆道之所當然也;故反之以自責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踐其實;謹者,擇其可。德不足而勉,則行益力;言有餘而訒,則謹益至。謹之至則言顧行矣;行之力則行顧言矣。慥慥,篤實貌;言君子之行如此,豈不慥慥乎!凡此皆不遠人以為道之事,張(載)子所謂以責人之心責己則盡道是也。」
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是說你要子孝、臣忠、弟敬、朋友施恩,先要己孝、己忠、己敬、己施。這四者都是君子之道,孔子說未能做到,乃自謙之辭。大學論「絜矩之道」,是就消極方面說的,此節論「君子之道」,則是就積極方面說的;主要是從庸的角度,論常道之始終。誠如黃榦所說:「此即人之身,而得治己之道;治己之道,初不難見,觀其責於人者而已。」孔子又說:「我只是實踐平常的道德,謹守平常的言論;行為方面自己覺得欠缺的,不敢不勉勵;言論方面,雖然自覺有餘,卻不敢盡言。」這就是論語所說的「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的意思。言要顧到行,故不可不謹;行要顧到言,故不可不勉。君子怎麼敢不汲汲自勉呢?孔子自勉以勉人,自謹以謹人,言行一致,始能做到道不遠人。誠如陳孔碩說:「人之言常有餘於行,而其行常不足於言;苟言而顧其行,則言之有餘者將自損;行而顧其言,則行之不足者將自勉矣。」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勉人實踐中庸的功夫,行之在己。
【總論】
上章泛言道之費隱大小,此則說入身來。以首節句「道不遠人」四字為主,下二句特反言以決之,猶首章「可離非道也」;二節以人治人,不遠人以為道也;末節聖人所以責之己者,亦不遠人以為道也。此三節均發明「道不遠人」一句,愈見道不可離,可離非道之意。
以上定為十三章,以中庸之道「不遠人」,用「伐柯」來比喻,用「忠恕」來說明,當以恕己之心恕人,以責人之心責己,而努力為之,是從人與人的關係上說明「用之費」。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簡釋】
素其位而行:素,平素也,本來、原來義,又有現在、處在、當下義,有守之意,即率性也;位,職責崗位,所居的地位;凡人所居之地叫做位,其所值之時叫做素,當其地與其時,即其位也,行宜在是。全句乃言守本來之位分來行事。不願乎其外:願,慕也,指傾慕、羨慕,有要求、希冀之意;不但營求謂之願,即稍有動念亦謂之願;乎,猶於;外,位分以外的名利物慾,即指本位以外的東西,非現在之位也;言君子但因其現在所居之位,而為所當為,無慕乎其外之心也。富貴:乃言豐裕而身份高尚者;意指處於豐裕而身份高尚的生活中。貧賤:賤,非下流也,作平民解;貧賤,乃言窮乏而身份低微者;意指處於窮乏而身份低微的境況中。夷狄:古以稱未開化之民族,有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之類;意指處於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國之中。患難:患,憂心也;難,去聲,音爛,坑坎之徑也;意指處於禍患災難的時期中。入:合於,引申為安於,即言處於任何之位也。自得:一指自然得到,另指自樂其樂;全意乃言自然得到自樂其樂之境;即言無所不足於心,得心應手,悠然而自得,有以自得於聖人之道也;蓋人於素位所當行,無一毫之不盡,俯仰間,自是不愧不怍,其樂不能以告人,故曰自得也;可見戒慎恐懼,正所以自得,非逍遙任運之謂矣。
【語譯】
君子安心於現在的地位,做本分的事,不存分外之想。向來身處富貴的地位,就行富貴的道理;向來身處貧賤的地位,就行貧賤的道理;向來身處夷狄的地位,就行夷狄的道理;向來身處患難的地位,就行患難的道理。君子沒有一處不悠然自得、自樂而安於其位的。
【分析】
第十三章講的是「恕」字,則第十四章講的是「分」(本份)字;「恕」是推己及人,因為推己及人而後了解「分」。這「分」字就是禮運大同篇中「男有分」的「分」字,推廣起來,每人都應有個「分」,根據這原則,人人的行為都有分,我們有時稱為「有分寸」;恕字是從分字引伸出來的,人很難寬恕他人,必須了解分字,才能行恕道,不知本份,就不知恕道。
這一章書說:「君子素其位而行」,孔子教他的學生們應該照自己現在所居的地位來行事;一種是自己的生活,一種是與朋友交遊,無論衣、食、住、行,行情談話,都要顧住自己的分寸。交朋友也有四個階段:第一步是應酬來往,如吾人到各地工作,地方人士請吃飯,他來拜訪一次,吾人亦應回拜一次等皆是。第二步是通慶弔,遇到婚喪喜慶等大事,去慰唁(音硯,弔喪也)道喜。第三步是共同利害,人家有事來拜託,吾人亦有事拜託人家,甚至事業上的扶持,金錢上的來往。第四步是共同患難,朋友交到這一步,情誼已深,遇有患難危急之事,吾人必找他,他必與你幫忙。所以與朋友交往,也應按情誼深淺而有分寸;「不願乎其外」,切不要超出吾人現居的地位以外去。
「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譬如吾人現在處於富貴的地位,儘管照富貴的地位來行事;現居貧賤的地位,應該按照貧賤的環境來行事;吾人若去外國(當時所謂夷狄之邦)做移民,一切生活交遊應該按外國的習慣禮節來做;若處在患難之中,則一切應按患難的身份來做。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吾人能照這個原則來做,則隨處都能得到安慰,不會受人奚落,不會受人恥笑。
明德清大師述:此一節申上文「道不遠人」之意,而誡學者不可矯強外求也;以其道在心而備在我,就當在我平素所處之地位率性而行,不可妄有一念外慕別求之心,纔有別求之心,便不是中庸道理矣。且如何素位而行耶?且如我處在富貴之地,即此富貴上就好做工夫;然常人若處富貴,便欣然得意,驕倨自尊,恣欲縱情,放逸無度,以極口體耳目之欲;若在我有道者處之,澹然無欲,不以一毫動其心,即孔子視之如浮雲,此則不以欲傷性,便是處富貴不失中和的道理。而云行乎富貴者,謂我之中和性德,就全體行于富貴之中,不是任富貴而行也,此所謂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又何外慕之有;若乎許由務光之流,雖有眇富貴輕天下之志,而以高亢駭俗,是將以富貴之外,別有妙道可求,故捨此而別求,便是願乎其外也。此但可行之於一己,不可以通天下之志,不可以適眾人之情,然非天下之達道,故去中庸之道遠矣,此所謂人之為道而遠耳;然而有道之人,處富貴既如此,至若處貧賤亦如此,不以貧賤累其心,所謂貧而樂,即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然所處正是性德中和之樂自足於己,此所以行乎貧賤之中也。不獨富貴貧賤,至於涉身於夷狄,就以我之性德,行於夷狄之中,使彼夷狄侵侵然不覺而自化;以彼夷狄,形俗雖異,而性德均也,性德既均,忘形觀性,適然自得,又何捨此而別求耶!不獨處夷狄,即處患難亦然,且患難有形之招也,若忘形適志,任道怡神,雖苦其形,而心地泰然自樂,了無憂患之相,殊非捨此患難之外,而別有樂地,亦非此患難之後,而別有可求也。孔子厄於陳蔡,圍於匡人,絃歌自樂,便是聖人處患難行乎患難的氣象,如此,則無入而不自得矣;小而患難,大而生死,莫不皆然,所謂逆順之境,即生死關也,然在此逆順關頭行得去,至到死生關頭自然打得破,孔子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且此不言生死者,正是子思引而不發處,學者當要如此眼,學問方得力,始可言無入而不自得焉。
處富貴而澤加於民、兼善天下、助道、辦道,樂而行之,此處富貴自得之事也;處貧賤而安貧樂道,獨善其身,守道、修道,樂而行之,此處貧賤自得之事也;居夷狄而言忠信、行篤敬、整躬率物、入鄉問禁、隨俗,和而不流,感而化之,使其向道、修道,樂而行之,此居夷狄自得之事也;遇患難而內文明(方),外柔順(圓),明哲保身,樂而行之,此遇患難自得之事也。富之德曰好施,貴之德曰居下,貧之德曰無求,賤之德曰安份;貧而無求品自高。富莫富於畜道德,貴莫貴於為聖賢,貧莫貧於未聞道,賤莫賤於不知恥。凡夫俗子處逆境固不能自得,處順境亦孜孜營求,更無以自得;惟修道者,以理自守,以道自愉,無論處境如何,均能自得者也。
【意譯】
進修中庸之道的君子,重在真修實煉,本份以外之不當有者,不妄貪,亦不好高騖遠,其為守本來之位分來行事;但因其現在所居之位,而為所當為,無慕乎其外之心也。君子處於豐裕而身份高尚的生活中,就率性而行那富貴之道;君子處於窮乏而身份低微的境況中,就率性而行那貧賤之道;君子處於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國之中,就率性而行那夷狄之道;君子處於禍患災難的時期中,就率性而行那患難之道。所以君子無論處於何時何地,即任何之位,自然得到自樂其樂之境;因其無所不足於心,得心應手,悠然而自得,有以自得於聖人之道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素位的操守,安於所守,持行中庸之道;分三節敘述。本節論安土順命,持守常道。
漢鄭玄說:「不願乎其外,謂思不出其位也;自得,謂所向不失其道。」唐孔穎達說:「向其所居之位,而行其所行之事,不願行在位外之事;君子所入之處,皆守善道。」宋朱熹說:「素,猶現在也;言君子但因現在所居之位,而為其所當為,無慕乎其外之心也。」宋陳孔碩說:「因其現在所居之位而行之,其在外者,非所願也。」
君子為人處世,在怎樣的地位上,就安之若素,不希望做地位以外的事。素富貴,行乎富貴,如舜之被袗(音診,玄服也)鼓琴,在富貴的地位,就按富貴的地位做人;素貧賤,行乎貧賤,如舜之飯(音反,食也)糗(音臭,乾糧)茹(吃也)草,如顏回簞食瓢飲,在貧賤的地位,就按貧賤的地位做人;素夷狄,行乎夷狄,如孔子欲居九夷,『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在夷狄的地位,就按夷狄的地位做人;素患難,行乎患難,如孔子居匡,被圍七日,弦歌不輟,在患難的地位,就按患難的地位做人。君子無所往而不自得,隨遇而安,不作非分之望,惟做自己當做的事罷了。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簡釋】
陵下:陵,同凌,有欺凌、欺壓意,即言欺侮侵陵也;下,指下位者;意指下交瀆而陵虐之,以非禮欲其順己;若守慈愛則不陵下。援上:援,仰攀,攀附,援繫也;上,指上位者;意指上交諂而攀援之,以非禮欲其庇己;若守氣節則不援上。正己:端正自己。怨:怨恨也;又指怨恨命運也。尤:歸咎之義,過也;歸咎他人也。居易:居,處也,守也;易,去聲,音義,平地也,即中庸,中庸之道,本是平易;居易者,乃言處於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即素位而行也,慎獨而率性也。俟命:俟,音寺,待奉也;命,天命、宿命、陰命;俟命者,乃言等待天命,即不願乎其外也。行險:冒險也;即言反中庸也,不慎獨而任性也。徼幸:徼,音腰,求也;幸,謂所不當得而得者,正願乎外也;企圖以偶然的機會獲得成功,或意外地免除不幸,即言僥幸也。
【語譯】
君子身處上位的時候,不作威作福,欺凌下面的人;身處下位的時候,不鑽營攀附,乞求上面人的援繫。只求端正自身不乞求於人,那麼心中泰然而無怨恨,上不怨恨蒼天,下不責怪別人。所以君子安分守己,等待天命的安排;而小人專做冒險的事情,想徼幸得到不應得的好處。
【分析】
本分的人,「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身居長官地位者,也應知分寸,對於部下只能作分內的要求,不能作分外的要求。如以前軍閥時代,長官太太要打牌,立刻傳部下的太太伺侯,打牌間,并且只許輸不許贏,要侍侯得長官太太志得意滿,廣進財源,這更是分外的要求了。古語說:「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長官部下之間,決不能作無理的要求;部下之對長官,也要講「分」。公務是分內,私人的事屬分外,雖然長官有病,部下去省視,長官家有事,部下去招呼,這是情誼關切,也屬分內的事;但是如以聲色貨利去接交長官,那就逾分了。有的部下對於玩樂的事路路通,專門陪長官去嬉耍,有的部下俟機會送長官一筆厚禮,這都是分外的攀援;遇到這種關係,部下貪污,將無法檢舉,部下做錯事,還必須袒護,長官將何以自處?所以不管在上位也好,在下位也好,「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自己應該按正常的軌道做事情,不去向人作不正當的要求。所以「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君子站在平穩的地位,正正當當地做下去,等待應有的升遷、發達;小人則是冒險以求偶然的獲得。現在做公務員的,固然吃不飽、餓不死,生活只是過得去;但若去「行險以徼幸」,如賭錢是行險,貪污是行險,非法行為是行險,到頭只落得怨天、尤人了。
明德清大師述:苟素富貴而行,則不以名位為尊榮,了無驕倨之心,則自然不傲慢陵虐在下之人矣;苟素貧賤而行,則必以適志為樂,了無憂戚之態,則自然不援覬覦(音記俞,非分的希望)在上之人矣,此謂正己而不外求於人也,又何怨之有,故無怨。孔子曰:「貧而無怨難。」則此怨字,特為處貧賤者而言,然貧賤而安命,故不怨天,不求於人,故不尤人,是故君子雖處貧賤,但居其平易坦蕩以俟乎天命;若夫小人者,則不能居易安命,必行險妄作,而起徼倖之心矣。
陵下、援上乃貪;怨天、尤人乃嗔;行險以徼幸乃癡;三毒纏心,故反中庸者也。
言上下修身之道,在上修身以覺自性,則何有陵下之事哉!在下者覺性盡性,親民,此乃應盡之事,何必援上。有所求便有所怨,能不求人,才能正己,正己就無怨尤,故君子知命何有怨尤。君子按日常生活之正道去行、去修,盡人事以聽天命,小人則反是。
【意譯】
君子若處於上位之時,不會下交瀆(音牘,輕慢、不恭敬、冒犯之意)而陵虐之,以非禮欲其順己,乃因守慈愛則不陵下也;同樣,君子若處於下位之時,不會上交諂而攀援之,以非禮欲其庇己,乃因守氣節則不援上也。只求端正自身而不責求於端正他人,那就沒有人怨恨了;假使失意時,對上不會怨恨老天不保佑,向下不會責怪人家不重用,那就沒有埋怨命運與歸咎他人之舉了。所以君子居心平易、素位以行、慎獨以率性,處於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以行那正大光明的事,以等待天命而不願乎其外;沒有進修中庸之道且反中庸、不慎獨而任性的人,則冒險妄求以行事,企圖以偶然的機會獲得成功,或意外地免除不幸,想獲得分外不當得的好處。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簡釋】
射:古代以射禮選賢與能,有大射,先行燕禮;鄉射,先行鄉飲酒禮;大射天子將有郊廟之事,以射擇諸侯及群臣貢士可以與祭者;賓射,諸侯朝會之禮,以觀邦國諸侯者也;燕射,無事之時,相與射侯燕飲為樂也;而射者且與敦品勵行相配合,規定資格,以德行為先。有似:全在心上言。射有似乎君子:以射箭的道理來比喻君子,正己而不求於人。失諸:失,不中也;諸,語助詞。正鵠:正,音征;鵠,音谷;射箭之靶子,外面是一塊方布,名曰「侯」,中間是一張圓形的皮革,名曰「正」,圓皮中間劃上紅心,名曰「鵠」;又大射張「皮」而棲「鵠」,鄉射張「布」而設「正」;正者正也,明射者內志須正也;鵠者直也,明射者外體須直也;二者皆侯之中,射之的也。反求:是自責意。
【語譯】
孔子說:「射箭的事情,好像同君子修道一樣;箭沒有射到箭靶的中心,應該反責自己用心不專,立身不正,不能怨恨別人。」
【分析】
射箭猶如君子的德操,射箭之不能中正、中鵠,不能怪靶子做得不好,應該回頭過來反省自己;這句話證明做人應該有本分,如果失敗了,不能怨天,不能尤人,反省自己,「正己而不求於人」,忠恕之道,都是從自身做起。孔子總喜歡講「正名定分」,如警察依法維持社會秩序、保護人民財產,整個的警察工作,就是「定分」的工作,逾分就是違警;處理大眾的事,先將分定下,一切安分,則天下太平。論語有載: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大學上說:「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孝弟就是定分之本,孔子的學說,眼在「分」字;「分」字即「法」字,只是法有明文規定,分無明文規定而已。
凌下援上,此皆有求於上下,不素於位而願乎外者也。始而求終而怨,皆是願外之事矣,正己則無所求,故無怨,無怨是根本不求,故無怨天尤人之事也;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有求皆苦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唯君子隱居求志,倘時命不至,但力致其道,故如孔子之言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此所謂不願乎其外也。
【意譯】
孔子說:「古代以射禮選賢與能,而射者且與敦品勵行相配合,規定資格,以德行為先;故射箭的道理,就有些像那進修中庸之道而安行位分的人,射不中而不怪靶子不正,反過來反省自己射箭的工夫夠不夠,好不好,只有自責之心存焉。」
【評述】
本兩節承上文繼續論述君子安於其位,不願乎其外。
宋朱熹說:「此言不願乎其外也;居易,素位而行也;俟命,不願乎外也;徼,求也;幸,謂所不當得而得者。子思引孔子之言,以結上文之意。」明張侗初說:「太素者,道之始也,性也;率性,則素位而行矣;起念不依本性,則願外矣。性者,入富貴而不淫,入貧賤而不亂,入夷狄、患難而不驚;天不能造我榮枯,人不能司我順逆,廓然平易,坦然高明,君子所為通天地萬物為大身者也,故曰:『反求諸其身』。」清張岱說:「莽夫操弧以祈中的,勢所必無;持弓審矢,必其素相服習,然後弓勁手柔,獸肥草淺,貫革穿揚,無不如意。學射在先,故曰『素位』;得心應手,故曰『自得』。」
本兩節分三層意思敘述:首先陳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吾居上位,則不凌忽於下;吾居下位,則不攀附於上;惟反自責於己,初無求取於人之心,自然無所怨望,上不致怨天,下不致尤人了,從而窺見君子胸中,多少洒落晶瑩,真是風光霽月,無一點私累,表現了不願乎其外。其次以君子和小人作比較,揭示兩種不同心態;君子居易以俟命,安心於平易的地位,以待天命的安排,超然於物外;小人不能素位而行,安身立命於平易之中,到處冒險鑽營,妄求富貴,心在僥幸。最後引孔子射箭的話作結,回應全文。射箭猶如君子正己而不求於人;古代射箭時所張的箭靶叫「侯」,「侯」之中縫一塊皮叫「正」,「正」之中畫一個中心叫「鵠」,以射中「正鵠」為優,「失諸正鵠」就是射不侯中的「正鵠」,射不正鵠,不怨別人,只能責己,怨自己步法或有不正,手法或有不穩所致;說明君子求諸己而不願乎其外。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子思申明道不可離的道理。
【總論】
此承上章道不遠人,不可遠人以為道,而言道之切於人身,當即現在所居之位以求之也。此章以首節為綱,而更以首句為主;二節申明素位而行;三節申明不願乎外;四節合言素位不願外以結之;末節引夫子之言以證明,指出個素位而行的實地境界,蓋行素纔能反求諸身,反諸身纔能正己,纔能自得,道理原為一貫也。
以上定為十四章,以素位、守分、正己,從個人修養上,說明「用之費」。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簡釋】
君子之道:君子者,指進德修業者,即言體道之人;道者,即指中庸之道(天道);能體中庸之道者為君子,故曰君子之道,即言君子的中道,亦即中庸之道(天道)也;又指求取君子之道的方法。辟如:辟,音義同譬;即譬如。行遠必自邇:邇,音耳,近也,比喻己身、自性,修己自化的功夫;遠,比喻為覺他渡人的功夫;此句乃言進道有序,與下句登高必自卑同。登:指從下面向上走,高升也;上升(登上)也,上達(達登)也。卑:低下也。
【語譯】
君子修道由淺入深,譬如到遠方去,一定先從近處啟程;譬如登到高處去,一定先從低處起步。
【分析】
修道有一定的程序,即大學所言的八條目之順序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求己之效,以明道不遠人,以結前造端乎夫婦之意也。以中庸之道,至大雖察天地育萬物,然其至細,則不離人倫日用之間,而夫婦又人倫中之最親密而難感化者,故君子之學,必自反求諸身,苟反求既誠,則必感於夫婦之間;然夫婦難感難化者,既能感能化,則無往而不化矣。所謂:「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此所謂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也,故引詩而釋之。
本章言遠近、高卑。妻子卑近,父母高遠;更上有祖宗,再上有鬼神,最上有至高無上的主宰。
【意譯】
吾人修君子的中道,即言求取君子之道的方法,乃有一定的順序,不能躐等(音獵,逾越、超越也;躐等者,指超越必經的次第)。譬如走遠路,一定先從近的地方開始;又譬如登高山,也必定從低的地方開始。從道不遠人說到切近一點,即要素位而行;更切近一點,則為由自身修起。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簡釋】
詩:指詩經小雅棠棣篇,此燕兄弟之樂歌;乃一首稱述家庭和睦,兄弟友愛的詩。好合:好,去聲,歡喜之意;即言和合、融洽也。鼓瑟琴:鼓,彈奏也,作動詞用;瑟琴,乃古代兩做撥弦樂器的名稱;瑟,有二十五根弦,每弦有一柱,琴之同類者,但無徽位,春秋時已流行;琴,有七弦,又稱七弦琴,或古琴,周代已有,定型於漢代;瑟琴乃比喻夫婦感情和諧;全句喻合眾和樂安祥,和也;是處乃言妻子能盡其道也。翕:音泣,合也,聚合、和合之意;形容聚合而和協的意思。和樂且耽:樂,音落,快樂也;耽,詩原作湛,音義同,音擔,即快樂無比之意;是處乃言兄弟能盡其道也。室:謂夫婦所居處。家:謂一門之內。妻帑:通孥,音奴,子孫後輩也;即言妻子兒女的統稱。順:言舒心和順;又訓也,言其父母能為訓於家庭,所以順道而行,成化於社會也;夫子誦此詩作贊曰:「人能和於妻子,宜於兄弟,如此則父母其安樂之矣,然順親心,正順天心也。」
【語譯】
詩經小雅棠棣篇說:「和妻子兒女感情融洽,好像彈琴鼓瑟一樣節奏和美;與兄弟友愛和合,浸沉在快樂之中。全家非常和睦,妻子兒女都非常歡樂。」孔子說:「一家人如此歡樂,做父母的就自然舒心了。」
【分析】
此詩賦也,全句乃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是究是圖,亶其然乎。」究,窮究也;圖,圖謀也;亶,音但,真也、實也、相信也;意為:「妻子的好合,如琴瑟的調和;兄弟既已會合,自然和樂最久了。室家合宜的,妻孥和樂的,都要兄弟既具;兄弟既翕,方能樂得長久,請你仔細考究考究,實在是不錯的啊!」此乃贊文王的一首詩,文王以禮讓治國,是政治上最成功的人,其成功之道,此章指出:譬如行遠,是從近處走起;譬如登高,是從低處攀起,並引詩作證。其意義是說,文王政治之成功,是從夫婦做起,是從齊家做起。
夫婦日常相處,終身相守,但見解、嗜好不可能一樣,如何能「好合」?并且好合得「如鼓瑟琴」,如音樂的和諧?這就是恕道的好處;行恕道就在於處處了解他人的心理,夫婦相處,彼此能體貼入微,才構成恕道。其次是兄弟,兄友弟恭是相對的,彼此原諒體貼,兄弟和睦,也是恕道;和睦的味道,其樂融融,以至於極了。至於大家庭中,人人都想樂其妻孥,但必須兄弟非常和睦,才可以「樂爾妻孥」,不和睦,則不能樂及妻孥。大家庭中,譬如家中大哥當家,要為大嫂買件衣料,就必須為諸弟的弟婦,及諸姑姊妹們都得買一件回來,顧得到全家,妯娌們姑嫂們全快樂,才能樂爾妻孥;做家庭的領導人,如此做法,則全家的教令才行得通。孔子說:「父母其順矣乎!」如此的家庭,父母的心裏才安慰而快樂。這一章是以文王為例,說明君子之道,從夫婦手,做到兄弟,做到全家,家齊而後國治、天下平。也是承以上忠恕之道而來,引伸到家庭的關係;這是行遠之邇,登高之卑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引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此自然之勢耳,如此父母其順矣乎;苟能和於妻子兄弟而順於父母,則家齊可知,自此而推,則治國平天下又何難之有,極而盡之,則參天地贊化育,亦皆自此反求至誠中發揮,此實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之實效也。自「君子之道費而隱」至此,通明知之之方,行之之效,以釋「莫見乎隱」一句,通為一章。
立身行道,必先正其妻,宜室再宜家,樂妻孥;修道由己身推及妻子,再及於兄弟、父母,喻親以道,則能喻道於天下了。
【意譯】
詩經小雅棠棣篇上說:「妻子兒女,大家很歡喜和合,如同彈奏琴瑟一樣;兄弟又很同心協調,和洽而快活;這樣就能使你的家庭處得非常相宜,使你的妻子、兒女、大家都快樂了。」孔子贊美說:「有這樣美滿快樂的家庭,做父母的自然就順心了,安心了,得到最大的安慰了。」
【評述】
本章敘述君子修道,自有一定次序,由近及遠,由低到高,并引詩說明這一道理。
唐孔穎達說:「行之以遠者,近之始;升之以高者,卑之始。以漸至高遠,但勤行其道於身,然後能被於物,而可謂之高遠耳。」宋朱熹說:「人能和於妻子,宜於兄弟如此,則父母其安樂之矣。子思引詩及此語,以明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之意。」
本章「行遠自邇,登高自卑」承上章而言,道雖無所不在,而其進之則有序,必須自近而遠,由淺而深;也就是上文中庸之道「造端於夫婦」,大學治國必先齊家,詩經「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之意。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從自身做起,從家庭做起,循序漸進,以成善道;為了說明這個觀點,引詩以明之。詩經小雅棠棣篇中的幾句,說明行道之法,必自近始;欲和遠人,先和其妻子、兄弟。妻子好合,情意相得,如鼓瑟琴,音聲相和;兄弟翕合,情意和樂,父母能以教令行於家室,家室便和順了。
【章旨】
本章是說君子進入中庸道理的功夫,要有一定的次序,務必先從家庭做起。
【總論】
此承上章素其位而行,又言益切於人身之事,以示人以進道有序也。通章只重首節,下引詩及聖言以明之;詩言雖卑邇,已寓逐步漸進,意合聖言,便見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之意。困勉錄曰:「此章言進道之序,自道不遠人章至此,乃是一步緊一步;蓋道不遠人章,因上章說的闊了,故特說個人字,則已切矣;然人則現在未來,皆人之所當盡也,故又說個位字,則益切矣;然位則高卑遠近,皆位之所當有也,故此章又說個自邇自卑,則愈切矣。
呂祖於學庸淺言新註曰:「道德經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中庸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凡天下之事,莫不由小及大焉,君子之道,猶行遠路,必自邇起焉,猶登高山,必由卑始焉;卑邇者,入德初徑也。故修道有四步聖功,一曰得道,二曰修道,三曰了道,四曰成道,安可得而紊也;得道者,邇也,成道者,造極也,無得安能成道哉,由漸而入,不可越級焉,願人人熟思之。」
以一身對一家言,以一身盡道為卑邇,以一家皆盡道,則高遠矣;以一家之上下言,則和妻子宜兄弟為卑邇,到父母之無不順,則高遠矣;再以一家對國與天下言,則父母之順為卑邇,而格天受命,又為高遠矣;以此類推,如首章戒慎恐懼為卑邇,中和致而位育,則高遠矣。子思子認為修天道,必由人道起,認為道係不遠人之身,進而推及於外的。以一家為根基,廣而天下大眾,由修身而齊眾(夫婦-兄弟-家-國-天下),步步而行,由卑邇而至高遠的。
以上定為十五章,以行遠、登高,比喻行道的次第;從妻子、兄弟做起,以至於順父母,是從家庭上說明「用之費」。
第十六章:〔鬼神章〕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簡釋】
鬼神:鬼,古人認為人死後精靈不滅,稱之為鬼,一般指已死的祖先;神,宗教及古代神話中所說的主宰物質世界,超乎自然,具有人格和意志的精靈;鬼為陰之靈,神為陽之靈,鬼神乃靈之精者(性靈),故生前修德,歸天謂之神,在生失德,死後謂之鬼,一般言,鬼為迷,神為覺,性之正直光明為神,性之彎曲不明為鬼。又,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程子認為鬼神為天地之功用,造化之跡(道),鬼之道,屈而不伸者,得其陰氣之正,神之道,伸而不屈者,得其陽氣之正。總言之,因鬼神二者變化之妙,人莫能測,給人有誠惶誠恐的感覺。由以上可知其義有二:一為天地間之陰陽二氣(宇宙之真理,即道也),易云:「一陰一陽之謂道」者也;一為吾人身中之性也,性直為神,性曲為鬼(靈之精者,即性靈也)。為德:德,指功德;朱注:「猶言性情功效。」盛:大也,美盛,興隆豐茂的樣子;此處乃指偉大到極點之意。體物:一指體察事物;另,物之體也,其體真空,而具妙有,故言為物,其用體恤萬物,為萬物做一切的事,大而言之謂道,小而言之謂性。遺:忘也,棄也,漏也,缺也;遺忘、遺棄、遺漏、遺缺之意。齊明:同齋明,齋,齋戒,明,潔淨,即齋戒明潔之意;祭祀之前齋戒沐浴,以示虔敬。齊,音齋義同,為誠其意;明潔,為滌其心;古代齋後必穿明服,而明服是祭祀禮儀上穿的,用完即除去,不可穿到室外的。盛服:指穿戴整齊華美的冠服;美盛之祭服,謂正其衣冠也;一說「盛」為「成」的假借字,春秋傳曰:「宣子盛服朝。」注:「盛」讀「成」,嚴飾也。承:奉也,奉承之意。祭祀:祀,亦祭也,祀神曰祀,祀祖曰祭;指祭鬼祀神,乃祀神、供祖或以某種儀式追悼死者的通稱,這裡的祭是吉祭,目的在於祈福,與凶祭之「奠」不同。洋洋乎:洋洋,充滿也;乎,語尾助詞;指流動、充滿、舒緩、飄忽的樣子;言到處皆充滿洋溢氣氛。在上在左右:上,上面,暗言在頭的上面;左右,暗言在日月之間也,左為日,右為月,參之悟之!
【語譯】
孔子說:「鬼神行德,可說是極盛的了。鬼神的德,看它沒有形跡,聽它沒有聲音,但世間萬物沒有一物不是鬼神所化育,所以體察天下萬物是不能遺棄鬼神的。鬼神使天下的人悚然敬畏,他們虔誠齋戒,洗淨身體,穿隆重而華麗的祭服來奉承祭祀;祭祀的時候,這些鬼神的靈氣流動充滿,盛大地好像在上面,又好像在左右。」
【分析】
鬼神變化之妙,人莫能測,以喻理也;理者本為「無極之真」,「先天之妙」,真空至有(萬有),真虛至實(靈驗),貫徹始終,充塞宇宙,難言也,故以鬼神形容之。體物不遺者,乃指鬼神無形無聲,但它的性情功效,好像隨處可以表現,使人皆信仰它,遺忘不了,當作有形體的事物一般。另朱註:「是其為物之體,而物所不能遺也。」言鬼神乃萬物之本體,而為萬物所不可遺缺者也。以鬼神代表道,喻道之奧妙不可言、不可見,道雖弗見、弗聞,但仍不離乎身也。
以鬼神之德代表道之神妙,莫測高深,道無在無不在,道之不可須臾離也;鬼神之靈應、靈驗,使天下人感動得誠惶誠恐,恭恭敬敬的來祭祀衪,到處充滿了鬼神的靈氣,如同在其上下左右,喻道之費也,道之作用之廣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聖學之成功,以至微妙而不可測,以釋首章莫顯乎微一句之義也。以性德至微而最顯明昭著,難以言語形容者,故以鬼神之德譬之耳;謂鬼神之德至盛至大,其實至微至密,而幽潛於不可睹不可聞之間,及其有求而以誠心體之會之,且又不是絕然無物,而感應之交,至神至速,毫無差爽,此即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故能使天下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及臨祭之時,在我求之者至誠既極,則彼之精靈英發之氣,洋洋乎充滿心目之間,即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而應之,顯見昭著之如此也。
孔子時代的鬼神觀念,就是宗教觀念;我們知道世界各國,無論文明人或是未開化的土人都有其宗教,不過因地域、氣候、風俗、環境之不同,而宗教觀念各異。一個民族之進化,開始非常艱難,尤在人類原始時代,與自然來奮鬥,過程很艱苦;防禦力量不夠,受到各種威脅,有的人力可以克服,有的人力所不能克服,於是認為那不能克服者,冥冥中必有主宰,乃產生了宗教觀念。世界上各大宗教,如耶穌教、回教和佛教等,各因地域、環境之不同,其觀念亦不同;如耶教、回教產生於阿拉伯半島的耶路撒冷與麥加,都在沙漠地帶,這兩種教的特點是一神教;而佛教產生於印度的恆河流域上游,氣候溫暖、物產豐饒,是多神教;我國在佛教未傳入前,這種鬼神的觀念即具宗教的形式,鬼神的說法很多,也是多神教,它產生在今天的陝西、山西、河南一帶,是溫帶地區,人民生活也饒足,不輸於印度的恆河流域。沙漠地帶,因地理與氣候的關係,如天氣乾旱,則寸草不生,而一場雨過,又平疇綠遍,忽生忽滅,現得自然的能力很大,人力很卑微、渺小,人力對於自然力,居於不可抗的地位,一切聽命於自然的主宰,這就是一神教的來源。中國的鬼神觀念則不同,雖然自然的力量很偉大,但對人的地位也看得很重,認為自然是人的擴充;耶教、回教之上帝,至高無上,人不敢與之比儗,我們則將神與人來相比。人有組織、自然界也有組織;大至天地日月山川河嶽,非常偉大,必有所主宰者,視之不見,則為鬼神。天有天神(玉皇大帝),地有地神,泰岱(指泰山)有神,大河(指黃河)也有神(山陝交界處稱為河伯),日月星辰也各有神;小至樹有樹神,牛欄、豬圈也各有神;并且一個村落有土地(管村的神),一縣有縣城隍(管一縣的神),一府有府城隍(管一府的神),一省有省城隍(管一省的神),京師有天下都城隍。神有體系,也和人的政治系統一樣了;這種思想的構成,因為在溫帶生長的人類,必須努力才有飯吃,不努力就不得溫飽,一切在於自己,而其他意想不到的力量,如山崩地裂,洪水酷旱等,則有鬼神在主宰。但神也和人一樣,這是人本主義,以人為本的觀念;神離人較遠,鬼則很近,人死而為鬼,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對鬼神的觀念很重。「國之大事,惟祀與戎。」當時的國家有兩件大事,一是祭祀,一是用兵;祭天、祭地、祭祖先、祭鬼神謂之祭祀。與今日比照,則那時內政部禮俗司的一部份業務,與國防部整個任務一樣重要,可見宗教觀念很深刻;當時的人士,以為每個人的生死成敗,以及萬物的存滅榮枯,都由鬼神在主宰。所以孔子說:「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德字可作性質解,是說:「鬼神的性質,多麼的偉大呀!看看也看不見、聽聽也聽不到,生萬物一切而無所遺漏」;這就是聖經創世紀中所講:「一切是上帝創造的」之意。因鬼神之靈應,所以使普天下的人士,齋戒沐浴,穿了新的、美好的衣服,去行祭祀的禮節;鬼神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洋洋乎,如在其上面,如在其左右四方,這是形容吾人對於鬼神之恭敬惶恐。
【意譯】
孔子說:「鬼神所做的,真是達到極頂了!因為其本質、意義真可說是豐富極了,多麼偉大呀!看祂但看不見其色,聽祂又聽不到其聲;但祂是事物的本體,是萬事萬物所不可缺少的,所謂體諸各種事物,卻是沒有一樣遺漏者。使天下的人,大家都齋戒清潔,穿了整齊的禮服,去事奉祭祀祂;祭祀的時候,就像到處都是充滿鬼神靈氣的樣子,如同在他上面,如同在他左右四周一般。」
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
【簡釋】
詩:詩經大雅抑之篇,此原為西周時衛武公剌厲王所作之詩,亦以自警也;所引三句,旨在說明中庸之道用廣大而體精微。神:指屋漏之神,亦言天地間之鬼神,或曰:宇宙之真神。格思:格,至也,來臨也;思,助語辭,下同。度:音鐸,預測也,指測度、估計之意。矧:音診,況且之意(何況)。射:音亦,厭棄、厭倦、怠慢、不敬之意。微:指鬼神之事虛無飄渺;弗見弗聞,即隱體之微也。顯:指鬼神降禍福於人間又很明顯;體物如在,即費用之廣也。誠:誠信、至誠;真實無妄之謂。揜:音掩義同,藏也,遮蔽之意。夫:音符,文言中的發語詞,同啊。
【語譯】
「詩經大雅抑之篇說:『鬼神來享受祭祀牲醴(音禮,一指甜酒;一指甘美的泉水),在上,在下是不可揣度的,十分誠敬還恐怕有疏忽,怎麼可以厭倦呢?』鬼神既看不見又聽不到,十分隱微,而善賜福、惡降禍卻很明顯;鬼神賜福降禍的誠信不可遮掩,竟是如此啊!」
【分析】
所引詩經,是大雅刺周厲王的詩,厲王很荒唐,對祭祀大典竟也非常懈怠,為人民所不滿,乃歌唱說:「神之來臨呀,不可以想像呀!何況可以怠慢不敬呀?」厲王之懈怠,也祗在內心中的表現,而誠中形外,隱微的顯出,可見誠之不可掩瞞,至此地步。引詩以明鬼神之靈,讓人知道戒慎恐懼、慎獨也;敬鬼神之念頭,不可有虛心假意,意念應真誠,雖動作之微,念頭之不真誠,別人一看,便能清楚,此叫人慎獨也。
明德清大師述:引詩而釋之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謂鬼神之昭格靈通,不可測度之如此,又豈可厭怠,而有一毫之不敬耶!苟知鬼神之德如此,則知性德至微至顯,唯在至誠而不可揜者如此也,故以「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結之;此一句,以起為結之文勢也。噫!吾人苟能反求自己本然之性德,極盡至誠以求之,而感應之徵,又不啻鬼神之速也;故後文云:「故至誠如神。」孔子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正謂此耳。從「舜其大知也與」起,至此,通言入道之要,必以知仁勇三者為先,而又不可索隱行怪,亦不必遠求,但當於日用尋常身體而力行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此,則知行盡性工夫極矣。此前言聖人誠己之功已盡,所謂天爵也,孟子曰:「修天爵則人爵至」,此自然之理也,故後文舉舜其大孝,以釋首章「立天下之大本」一句;舉文武周公,以釋「行天下之達道」一句,通明致中和,則自然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極致,位天地育萬物之全功,以明由天爵以致人爵之意也。
【意譯】
「詩經大雅抑之篇上說:『神靈的降臨,是不能預先猜測得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會來到,豈敢厭倦而不謹慎自己的行為呢?怎麼可以怠慢而不敬祂呢?』那鬼神本來是很隱微的,而此刻卻又是這樣明顯、靈應,可見人那真實無妄的誠心,是這樣無法掩藏的,竟是這樣的啊!」
【評述】
本章以鬼神為喻,說明君子之道,用費體隱,而又不遠於人。
唐孔穎達說:「此一節明鬼神之道。無形而能顯著誠信,中庸之道與鬼神之道相似,亦以微至著,不言而自誠。」宋朱熹說:「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鬼神無形與聲,然物之終始,莫非陰陽合散之所為,是其為物之體,而物所不能遺也;其言體物,猶易所謂乾事。誠者,真實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故其發見之不可揜如此。」宋陳淳說:「言鬼神之德,無所不在;能承畏敬,則此理昭然。流動充滿於上下左右間,此是鬼神陰陽之發現昭著處,蓋體物而不遺之驗也。」宋陳孔碩說:「此理雖隱微而甚顯,以陰陽之往來屈伸,皆是真實而無妄。」
本章非論鬼神,而是以鬼神之道比喻中庸之道。鬼神視之弗見,聽之弗聞,這就是所謂「隱」;但鬼神又無處不在,體物不遺,能使天下之人都齋戒沐浴,整齊衣冠,以奉祀祭祀。祭祀時又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這就是所謂「費」;說明中庸之道用費體隱,用之廣而體精微,而「誠」為其本。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子思引孔子論鬼神之言,並申明道不可離之義。
【總論】
此承上三章,道切人身,費之小者而言,以明道兼費隱包大小,不離身上,天人一貫之意也。首節鬼神之德,是通章之冒;二節實指其盛;三節就祭祀以驗其盛;四節引詩言以證其盛;末節指點其所以盛,鬼神之德,歸本於誠,以作通章總結束。此處鬼神,蓋以氣言,氣本陰陽,然不曰陰陽,而曰鬼神者何也?鬼神變化之妙,人莫能測,此中自有其良而靈之處也。其體物而不遺者,言物物有陰陽,即物物有鬼神,此又見氣主宰乎象,即物之形以見氣也,然其所以然者何?蓋誠存乎其中矣;誠者理也,理者道也,理不離乎形氣,則形氣亦不離乎道。前以魚鳶言道,即物之形以見道也;此以鬼神言道,即物之氣以見道也,是主宰乎氣象者,又為理也。夫理本為無極之真,先天之妙,真空至有,真虛至實,貫徹始終,充實宇宙,難言也,如必欲言之,惟有即物以形氣,即氣以形理,見物之形,而知氣之在,聞氣之聲,而知理之在,費而隱,微之顯,一本萬殊,萬殊一本,天地萬物,本吾一體,無極維皇,萬靈真宰,豈虛語哉!「費」與「隱」,「彰」與「蔽」,往往非表面可以測度的,中庸一書,從十二至十六章計五章,無非旨在說明君子之道,用費而體隱,無法遠人身而言道之真義,簡言之,道雖不可言,不可見,卻須臾不可離於身的。本章以鬼神來引申「無形的理」、「先天之妙」、「無極之真」,是人莫能測,奧妙無法以喻的;本章以「誠」字為最後之依歸,「誠」字實為中庸一書之樞紐,卻首現於此章,因誠為天地間之實理,在人為實心。
以上定為十六章,以鬼神之德,來比喻中庸之道,無所不在,以祭祀者恭敬惶恐的微妙來描寫,是從心理上說明「體之微」,並得到一個結論,是「由微之顯」,在一「誠」字,以提示「誠」為一切行道明道的原動力。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
【簡釋】
與:平聲,同歟,即吧意,語末助詞,此處表示感歎。大孝:指舜孝順父母,尚書堯典:「父頑、母嚚(音銀,頑鈍愚蠢)、象傲,克諧以孝。」舜乃盡性之聖人,故所行乃盡性之大孝;(以其先後二孝,各盡其極也。順親心,養親身,舜之所以盡孝於後天父母也;相堯化民,啟萬民自性,咸使盡孝悌之道,舜之所以盡孝於先天也。)舜因孝而致諸福(尊、富、饗、保),正見孝之分量至大,極古今不常有之事,皆是孝中所自致,所謂大孝能感神明,通宇宙,如天之不可名,故曰大也。德:一指良好的品行,另指吾人之五常美德,乃本性之妙用也;乃言重華協帝,以顯其親;孝之至也。聖人:具有最高智慧和道德的人,即品德、才能均修至圓融的境界者;帝舜上孝於天,下孝於父母,而恩澤於民,故稱德為聖人。尊:尊貴也,指受堯之禪,以尊其親;孝之至也。富:財富;指享十二州貢賦,以養其親;孝之至也。四海之內:泛指全國範圍內,即指普天下之內。宗廟饗之:宗者,尊也;廟者,貌也,所以彷彿先人之容貌;宗廟謂祭祖先之廟,古代天子、諸侯祭祀先人之廟堂;古今注:宗謂祖宗,廟號以祖有功之宗有德,故統稱之曰「宗廟」;周制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一(見王制),自大夫以下皆稱家廟,無廟號之所稱也。饗,音享,通享,受意也,祭獻、祭祀也;謂宗廟饗其祭也,為親先榮於前;孝之至也。全意乃言在宗廟裡受祭獻也。保:指保守、保持;謂世守爵土,保有侯國也,子孫不絕其祭祀,保持其爵邑;爵位有五:公侯伯子男;邑,都邑也,大曰都,小曰邑,古稱王畿曰邑;蓋舜傳禹,禹封商均於虞,夏后之時,猶封虞思、虞遂,至周武王克殷,乃復求舜後,得媯滿,武王以元女妻滿,封之於陳,滿諡胡公,舜之子孫,不止乎此;謂子孫保其業,為親垂裕於後;孝之至也。位:爵位,指至尊的天子之位;人爵為天子,天爵為地官(三官大帝之一),格為聖位。祿:指俸祿;享十二州貢賦為人祿,俎豆馨香為天祿。名:名聲、名譽;大孝於親而為聖君,大德於民而為大帝。壽:指歲數;舜百二十歲為人壽,死而不亡為天壽。物:此乃言具體之物質,可憑齊六根感應者;即指一切有形體,無形體的物質,分有生物、死物;生物又分動、植物;動物又分五族(羽毛鱗甲祼)四生(胎卵濕化);死物又分氣、固、液體(物體)。總之,四大幻身、山河大地及家國天下名之為物。此處乃指兼動植物而言喻。因:憑也,依也,按照也。材:質量,謂物之本質,兼栽傾在內。篤:深切,厚也,單指好邊。栽:植也;根本完固,生機氣機自湊,恰似有物扶持他。培:補養也;養育滋長,似有生氣扶持他。傾:毀棄;生氣消散,氣機自然離分,恰似有物摧倒他。覆:摧敗;傾敗根本搖動,無所附也。
【語譯】
孔子說:「虞舜可算是大孝的人了!從德行看,成為聖人;從地位看,尊為天子;從財富看,掌握全國的財富;不但如此,上而享受宗廟的祭祀,下而子孫繼承他的事業。所以具有大德(大孝)的人,一定會得到天子的職位,一定會得到豐厚的俸祿,一定會得到美好的名聲,一定會得到健康的長壽。所以上天化育生物,必因他的本質而加厚,假使這物體根本堅固,可以栽培,天就加意培養他;假使這物體根本動搖,不免傾覆,天就將它傾覆了。」
【分析】
位,即天子之位,以官有德也;祿,即四海之富,以養有德也;名,指臣民稱頌,以彰有德也;壽,指舜百二十歲,以徵有德也;四個必得內,便含有德之格天,天之眷德意。
此節「因」字最重,說個因其材而篤,則不概篤可知,且無私篤亦可知;明因悉果也。
中庸第十七章的章旨是承上而來,說明君子之道,由近到遠,舉出舜與文王兩人為例;他們將中庸之道,推行到極點,他們究竟推行到如何程度呢?第十七章先講舜。孔子說:「舜在其個人講來,是個大孝子。」舜之能有天下,就因為他大孝,由近而推遠;如按常理而言,父慈子孝,原屬一般情形,而舜之能構成非常的標準,自有其不平凡處。吾人考據舜的家庭情況,他是「有虞氏」,是以打獵為生的山地部落,(猶之堯為「陶唐氏」,是以燒為業的部落;器的運銷,利于通衢大邑之處,而打獵則多在山地居住。)生活水準比較落後;其父是個瞎子,名曰「瞽叟」,脾氣頑固而執傲,其母乃是後母,并且是個長舌婦,其弟為後母所生子,名象,是個不務正業的青年。舜在家庭中,得不到父母兄弟之愛,而其母其弟且時刻想謀害他。歷史上所載,其母叫他上屋修漏,而由其弟抽去梯子,想使他跌死;其母又叫他去掏井,等他下井之後,母弟二人填土入井,想將他活埋在內。其弟以為這回他總無法活命,想謀其妻孥,謀其牛馬,謀其倉廩;那知跑到舜的住處,舜已從井底間回家,正面對其嬌妻鼓琴呢!其時,舜已由天下共主——帝堯封他為部落首領,并派了九個幹員,為他的幹部,有權可以處治此逆弟。但是舜并沒有如此做,以後仍封象以地,安慰其父母之心;這般作風,乃是不平常的孝順,是為大孝。舜因其大孝,他的德行超出一般人之上,言行可作一般人的表率;他尊貴之處,身為天下共主;他財產之多,富有四海之內;宗廟中設豐盛的酒筵以款待他,他的子子孫孫世代保持住他的家族;極言大孝之人,一生非常順利,所以中庸作者說:「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所以天之生物,必因其本身的材料,而予加厚;中庸作者,引了兩件事例:「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迄今孔廟中尚陳列一種器皿,名為「欹器」(欹,同敧,音崎,傾斜之意),內可注水,水空則欹,適可則正,水滿則覆,是一種教育示範的儀器,教育吾人不要自滿。這是說:栽樹木時,須要時時加培些土;傾斜的器皿,加注水而以致翻覆;將自然的現象,引喻于人生。中西文化不同之處,即在西洋人以自然現象還之於自然,如伽利略看到鐘擺搖動而發明出《震幅定律》,牛頓看到蘋果落地而發明出《萬有引律》;中國人則以自然現象歸之于人生。所以說:「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即在中國的哲學中,也是宇宙論與認識論很少,而關於人生的價值論則很豐富。——因為舜是大孝,將中庸之道發展至於極點,達到中和的境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他能認識大本,掌握大道,所以具有偉大的德行,而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
明德清大師述:此釋首章「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一句意,故舉舜為立天下大本之人也;然中者性德之全體也,故散之而為萬物,施之而為百行,以天地乃萬物之大本。孝乃百行之大本,以舜乃盡性之聖人,故所行乃盡性之大孝,故曰:「舜其大孝也與」;以性德既全,則為全體之聖人,故曰:「德為聖人」;內德既聖,則天下歸之,故「尊為天子,富有四海」宜矣;四海既化,則澤流無窮,故「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此皆大德所致也,故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即今稱舜如在目前,此所謂死而不亡者壽,非止百二十歲而已,然皆從大本大德中建立將來,乃自然之理也。若夫桀紂,暴戾恣睢(讀資雖,形容人任意胡為),背性失德,身敗名滅,國破祀絕,又何有於此哉!此亦自然之理也。「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且為善者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報之以禍;故其自栽者,天因而培植之,舜之謂也,自傾者,天因而覆敗之,桀紂之謂也。
【意譯】
孔子說:「大舜這個人,真是稱得上絕頂孝順的了!因其為盡性之大孝。講他的德行,是做到聖人,講他的尊貴,是做到皇帝,講他的財富,四海裏的產業統歸他管轄;況且,後世還造起祠堂來祭祀他,後代的子子孫孫,永遠保有這份祭祀大禮,因保有其德,受其庇蔭,而留存這份孝道,直至永遠。所以有頂大德行的人,一定能夠得那頂高的爵位,其人爵為天子,天爵為地官,格為聖位;一定能夠得那頂大的俸祿,其享十二州貢賦為人祿,俎豆馨香為天祿;一定能夠得那頂好的聲名,其大孝於親而為聖君,大德於民而為大帝;一定能夠得那頂長的壽命,其百二十歲為人壽,死而不亡為天壽。所以,上天生養萬物,一定依照那好材料,再篤實地加工而去培養他;同樣,一定憑這個人的根基、緣份與祖德之不等而去厚待他。因此,可以栽植的,就去補養他,若是要傾倒的,就順其自然地而摧敗他。」
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簡釋】
詩:大雅假樂之篇,「假」當依詩作「嘉」,是一首歌頌周成王的詩,此嘉成王公尸所以答鳧鷖(音扶醫)也;引詩為假樂篇中的第一章,重申有大德者必受命觀點。嘉:喜歡也,美善也;原詩為「假」字,嘉與假,同音假借字。樂:音洛,快樂也。君子:指周成王。憲憲:詩作顯顯,顯著貌,昭明也,盛明的樣子。令德:令,善也,美也;即言善德也,美德也。宜民宜人:民,是無位者,即沒有地位的平民;人,是在位者,即士大夫以上,有地位的貴族;宜民者,養民之謂也;宜人者,用人之謂也;全句之意乃自明其明德而親民新民,即自覺而覺他也。祿:福也,酬答也。保佑:佑者,協助也;保護協助之意。命:使命,天命也;上天降福命為天子也。申:重也,又鄭重之意,又發也;自天申之,指重申其命,即由上天鄭重的交付天命,即保佑命不已之意。受命:接受任命或承受教訓;此乃言受命而為天子也。
【語譯】
「詩經大雅假樂之篇說:『嘉美喜樂的君子,有這樣顯著的美德,既適合於在下位的民,又適合於在上位的人,所以能從上天接受福祿,保佑他們代代做天子,這是出自上天的意志啊!』因此,有大德的人,一定受命於天。」
【分析】
此詩乃賦也;原句為:「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假音嘉;樂音洛;意為:「嘉美的人君,有顯明的令德,既能安保人民,又能受福於天;所以上天保佑他,命令他,又申重他。」嘉樂君子乃喻樂道的修行者。
明德清大師述:子思言及至此,乃引詩而感歎之曰:「嘉哉樂哉之君子,有此顯顯之美德,宜當有其民人而為天子,受祿於天也;斯實自能保佑性命之全德已彰,但自天申之重之而已。」此乃自致多福,蓋非天有私於其人也,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斯正修天爵,則人爵自至,故有大德者,天必命之而為天子,故結之曰:「有大德者必受命」。是則不獨舜而已矣,其禹湯文武,無不皆從大德中來;至若漢之高祖,唐之太宗,宋之太祖,及我聖祖,受命創業之君,豈偶然哉?若夫三代失國之君,及漢之桓靈,唐之僖昭,宋之恭端,皆傾覆之君,於此大可鑑矣;故君人者,天下之大本可不立與,此上一節為一章。
【意譯】
「詩經大雅假樂篇上說:『嘉善而快樂的君子,其為修道、樂道的進德修業者,他有顯明的美德,即光明、圓潔、美好的德行,自能受人民愛戴,既宜於撫養萬民,又宜於任用官人,而從天接受了天祿;上天自然保護協助他,降福命他為天子,且又鄭重地申命於他。』所以,有頂大德行的人,一定能夠得上天之命而做天子、聖人、明師,同大舜一樣。」
【評述】
本章以舜為大德必受命為例,闡明中庸之道的功用,教育人們以舜為榜樣,慎修中庸之道。
漢鄭玄說:「言善者天佑其福,惡者天佑其毒,皆由其本而為之。」唐孔穎達說:「此一節明中庸之德,故能富有天下,受天之命也。」宋程顥說:「中庸之行,孝弟而已;如舜之德位皆極,流澤之遠,始可盡其孝。故祿位名壽之皆得,非大德其孰能致之?故夫婦之不肖,可以能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本章以大孝之虞舜為例,說明中庸之道其用之廣;分三層意思加以剖析:首明舜之德,舜是大孝之人,論他的道德,已至聖人之境;論他的地位,已貴為天子;論他的富有,已掌握全國的財富;死了之後,世世受宗廟的祭祀,他的子子孫孫又能世世代代保守尊貴的地位和充足的財富。究其原因,他具有中庸之德;可見有中庸之德的聖人必得尊位,必得厚祿,必得高名,必得大壽。其次說明天之生物,隨物之性質而厚之、毒之;因為天之生物,并不一概扶植,必因其材質而加厚之,傾覆之。如同樹木一樣,可栽植之材,必加培育,如虞舜、夏禹,有大德,使居其位,賜其祿;不可栽植之材,必傾覆之,如夏桀、殷紂,荒淫失德,不使居其位,奪其俸祿;以明修中庸之德的重要性。第三,引詩經大雅假樂之篇第一章,強調說明中庸之道的功用;具有中庸之德的樂善君子,天一定保佑他,讓他作天子,治理人民。誠如孔子所作的結論一樣,「故大德者必受命!」受命為天子;也如孟子所說:「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以見中庸之道功用之大。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舉說大舜能夠以修德去獲福,使人去做榜樣以明修養中庸的功夫不可不盡力自勉。
【總論】
此章言舜之孝格天,以見人不當忽於庸行,蓋孝雖庸行,滿其分量,則為大德,大孝即大德也;舜之以德受命,即舜之以孝格天,所謂費之大者也。首節言孝至於大,則為聖人,而尊富饗保,即推之以至其極也;二節言大德必獲福報,說德而孝在其中矣;三節言因物之自取而報之;四節言人之有德,則受祿於天;末節決言大德必受命,見庸行之分量本至大,以結全章之意也。章內四「故」字六「必」字,說天人相應,鑿鑿不爽,冥冥中自有主宰鑑視也。
以上定為十七章,舉舜之孝為例,說明庸德之「大」,可以受命為天子,從效果一方面立說。
第十八章:〔無憂章〕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
【簡釋】
無憂:憂,憂愁、憂慮;父賢子聖,不愁前無所承,則不必更化,不愁後無所繼,則不慮失墜,所以無憂也;憲問篇:「仁者不憂。」學而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文王:即周文王也,姓姬,名昌,乃古公亶父太王之孫,季歷之子,武王、周公之父,繼季歷為諸侯,在位五十年,國力強盛,殷商紂王時為西伯,國於岐山之下,積善施仁,政化大行;崇侯虎讒之於紂,被囚羑里,大兒伯邑考因於羑里救父而死,其臣散宜生等獻紂以美女玉帛,始得釋歸,益行善政,諸侯多歸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奉殷為天子,為武王滅紂打定堅實基礎;後其子武王既有天下,追尊為文王(一說「文」乃其生時之尊號);其人悟透性理,作後天八卦,發明易理,闡揚道旨,繼承天命,後付武王接續。王季:周太王古公亶公第三子,文王之父,名季歷,太王卒,季歷嗣立,修太王之業,篤行仁義,傳位於文王,及武王而有天下,追尊為王季。武王:西周王朝之建立者,即周武王也,姬姓,名發,文王之子,成王之父,殷末,嗣為西伯,殷紂無道,興兵伐紂,克之,紂自焚死,武王即位,國號周,以太公為師,周公(名旦)為輔,建都於鎬(陝西長安縣西南),在位七年崩,諡武(一說「武」是其生時之尊號),心法相授,付周公接續道統;傳國八百七十九年。父作之:作,是開創、創業、創始之意;指王季作積功累仁之事也,修德也。子述之:述,是繼承、繼後之意;指武王能繼其志,述其業,即克成王業之事也,繼德也。
【語譯】
孔子說:「古代帝王中境遇最好,無憂無慮的,恐怕只有周文王了。賢德的王季是他的父親,聖哲的武王是他的兒子;父親開創基業,兒子繼承王業,還有什麼可憂愁呢?」
【分析】
中庸作者將推行中庸之道到極點的人物,舉出舜與文王兩人為例。第十七章是講舜,「大德」而受天命;第十八章則講文王。文王與舜是由修身、齊家,而治國、平天下的人物;這種例舉猶如宗教中所講的「見證」。吾人講文王,應先研究文王的家世,周朝發跡于今之陝西,隴(音壟)海鐵路橫貫而溯渭河河谷,在寶雞東南方秦嶺支脈之汧(音泰)隴山下,有個扶風縣,為其族始居之地。在三千年前,邠(音賓)州以至西安,為蒙古人的游牧民族所盤據,古稱匈奴,又稱葷粥,西洋史家稱為Hones,歷史上說他們佔住六盤山一帶。中國農業社會的文化,最先發達於晉東南地區,漸向四面擴充,夏禹時代,已及隴山南麓的扶風,乃將后稷封在扶風,為周朝之祖。漢代以後與周代以前的封建思想不同:漢代以後,是將自己領土以內的地域,分封功臣、皇族為采邑;周代以前,含如今之殖民地派總督去拓殖的意義在內。后稷是夏禹的農業部長,扶風是當時的邊疆,是派一重臣去鎮守邊疆的用意。以後游牧民族有盛衰興替,匈奴北退,而藏族由甘肅南下了,當時的藏人,名為「犬戎」,(今甘肅武都西部當有「白馬羌」人,為其苗裔。)商代末年(文王前約七十年)已取匈奴地位而代之,并將后稷的後代,從扶風趕了出去。那時文王的祖父太王(名古公亶父),遷民於邠,以避犬戎;他們到了邠州,築城堡以作防禦工事,并將附近土地開墾,使人民能安居樂業,站住了腳步,使人民永遠的懷念他。古公亶父的幼子季歷,生子文王,幼即岐嶷(讀祈疑,喻小孩聰明特異),太王嘗說:「吾家必藉此子而發揚光大。」季歷之兄泰伯、仲雍,聽得此言,竟皆走讓;泰伯走得很遠,直到江蘇海邊,為後來吳國之祖。季歷接位為王季,他在位的貢獻,遵守太王的制度,保衛疆界,使人民能安居下去。再傳位即是文王,文王享九十七歲,在位五十年之久;對人很誠懇,對幼小很慈愛,對有才能的人很尊重,敬老禮賢,為接見賓客,常停箸延侍,賢名遠播。在今河北濼(音樂)縣附近的孤竹國二君伯夷叔齊,都遠來歸,深得人望;新豐附近有崇侯,與殷室很接近,乃向紂王說:「姬昌(文王名)積善累德,諸侯歸向,對你很不利呀!」紂王乃將文王召去京都(紂都朝歌,在今黃河北岸晉縣附近),囚之於羑里(在今豫西地方),關禁了七年。文王吸收各方面的人才,部下人才濟濟,其幹部閎(音宏)夭設法營救,知道紂王好貨好色,乃獻上美女、紋馬,與許多珍寶;紂王暢樂,非但將文王釋放,并賞賜弓箭、斧鉞、圭鬯(音暢,祭祀用的酒)等物,封他為西伯,專司征伐。文王回去之後,又將洛水以西的地獻給紂王,請他免除炮烙之刑,在仁愛方面的表現,愈加努力,曾在岐山築靈台,掘地得枯骨,皆以為無主要擲棄它;文王知道了說:「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國者一國之主,寡人固其主矣。」以禮埋葬了。他的仁德,澤及枯骨,所以各國更歸向于他;曾有虞(音予,春秋時國名,即今河南省虞城縣)、芮(音銳,古國名,在今山西芮城縣)二君,到西伯處來爭訟,踏入周地,看見「耕者讓畔,行人讓路」,不由不自顧生慚,息爭而返。文王在位五十年間,軍事上抗禦匈奴、犬戎,政治上推行仁政,在社會上與禮讓的風氣,是極成功的統治人物,故中庸常舉文王為例;文王亦是著名的孝子,每天處理政事之餘,必去父親處省問三次,父親染疾,憂至食不下咽,是以修身為本的儒家典型人物。說明君子之道,故舉舜及文王作充分的見證。
文王上下均賢,故無憂;堯以丹朱為憂,舜以商均為憂,因其子不肖,聖業無以為繼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釋首章「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一句之意,故歷舉武王周公為行天下達道之人也。然孝為天下之大本,能行其孝,則為天下之達道;意謂大舜雖為盡性之大孝,但能立大本而已,亦未能達天下之孝道,以其上則父頑母嚚,其下則子孫不能繼志述事,故其建立皆從多少憂患中來,然憂與和相反,故但能立大本而已。若乎文王,可謂無憂矣,以其文王,上以王季為父,則父亦聖也,下以武王為子,則子亦聖也;其父作之於前,而子述之於後,又何憂之有,此其福德之純全有過於舜者遠矣。
【意譯】
孔子說:「沒有憂愁的人,那只有周朝的文王吧!有王季做他的父親,有武王做他的兒子;父親開創聖業做個好的範式在前,兒子跟繼承好的聖業在後,父子都是聖人、賢人,聖業不致中斷,故無憂。」
【評述】
本章論述文王、武王聖德相承,周公制禮作樂,均合乎中庸之道;分三節加以說明。本節論文王繼王季之緒(音髓,事業)胤(音刃,子孫世代相承續),啟武王之王業;父作子述,合乎中庸之道。
漢鄭玄說:「聖人以立法度為大事,子能述成之,則何憂乎?堯、舜之父子,則有凶頑;禹、湯之父子,則寡令聞;父子相成,唯有文王。」唐孔穎達說:「文王以王季為父,則王季能制作禮樂,文王奉而行之;文王以武王為子,武王又能述成文王之道,故無憂也。」宋程顥說:「此章言庸行本於孝;文、武、周公皆盡孝者也,所以父作子述而無憂者。文王之所致,猶舜之德為聖人,尊為天子。」
文王姓姬名昌,殷時之諸侯,為西伯;王季名季歷,文王父;武王名發,文王子,滅紂而為天子,建立周朝。王季、文王、武王三代,父親創業,兒子繼志;文王承先啟後,可說是無憂的了。關於文王是否有「憂」,從漢鄭玄以來,歷代學者大都主文王無憂之說;宋朱熹說:「文王自公劉、太王積功累仁,至文王適當天運恰好處,此文王所以言無憂。」清張岱說:「此節拈出太王作前有作,末節拈出周公述後有述;安得有憂?『武王纘(音纂,繼承也)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則是『父作之』內,已兼有文王;『周公成文武之德』,則是『子述之』內,亦兼有文王。可見肇基鷹揚,皆文王意中事,何憂之有?」而明韓求仲持不同看法,說:「文王一生憂勤,子思此論是翻案。」
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簡釋】
纘:音纂,繼承也。大王:大,古音太,即王季父古公亶父,周朝基業的創立者,周武王建立周朝,追封為大王。緒:事業也,這裡指前人未竟的功業。壹戎衣:有不同解釋,一作一著戎衣以伐紂;一作殲滅大殷;朱註:「戎衣,甲冑之屬。」解作「一著戎衣以滅紂。」鄭玄注:「衣,讀如殷,係聲之誤,衣是誤字。」又據尚書康誥有「殪戎衣」之說,「壹」同「殪」,作「滅」解,「戎」作「大」解,故「壹戎衣」同於「殪戎殷」,應解作「滅大殷」。顯名:昭明於世的好名聲。
【語譯】
「武王繼承太王、王季、文王開創的基業,穿上戰袍,征討紂王,竟能奪取天下;由於武王誅戮的是獨夫紂王,所以沒有失去忠孝的好名聲,而成為尊貴的天子,掌握天下的財富,享受宗廟的祭祀,子孫永保周朝的王業。」
【分析】
文王之對父母、兄弟、妻子(見第十五章所述),都非常的孝順和睦,修身、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都非常成功,所以傳至其子武王,「一戎衣而有天下」。按歷史的紀錄,秦之統一天下,征伐凡一百十年;楚漢爭國,也作戰了九年;曾國藩之平洪楊之亂,也用兵十五年。而武王之伐紂,以三千之眾對紂兵七十萬,在牧野一戰,只在一天之內,紂王的兵卒紛紛倒戈,為武王前導,就擊敗了紂王而使他自焚畢命;這種非常的戰功,都是文王仁德之遺澤。武王之成功,文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所以「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仍證明「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更證明君子之道,「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治國平天下,都由修身齊家做起;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明德清大師述:至於武王,則又繼志述事之大聖,故能上纘繼太王王季文王之統緒,克振家聲,壹戎衣而便有天下,又可謂福德之全者也。且伐紂之事,乃臣弒其君,似蹈篡逆之罪,宜失天下之顯名也,以其先世積德之厚,而文王三分天下已有其二,故天下人心歸周久矣;且伐紂又非武王偶然一己之心,乃順天順民以承文王之先志,故事非己為,功非己有,是故雖有放弒之跡,而無篡逆之罪,故身不失天下之顯名,而得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意譯】
「武王繼承曾祖父(古公亶父)、祖父(王季)、父親(文王)的基業,穿了一次甲冑,一度武裝征討就得到天下,本身既不失顯揚天下的好聲名;尊貴到天子的地位,德被四海之內的整個天下,故四海裏的財富統歸他管轄,後世建造祠堂來祭祀他,子子孫孫永遠保有這種祭祀。」
【評述】
本節論武王繼太王、王季、文王的事業,滅紂而有天下,貴為天子,開周王朝八百年之基業,合於中庸之道。
宋程顥說:「武王之孝,能不失顯名,而尊為天子。」宋朱熹說:「此言武王之事。如堯、舜與湯、武真個爭分數,有等級;只看聖人說:『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處,便見。」宋陳孔碩說:「周家之業,自大王遷岐,從如歸市,是時人心天意,已有為王之基矣。」
本節敘述武王伐紂而有天下之事。周朝自古公亶父遷岐,人民從之者如歸市,此時已人心所向,但其尚未有翦(音剪,滅除也)商之志;到了武王才滅紂而有天下。故子思認為此天命人心之極,不得而辭。在本節中將武王伐紂而有天下之事與堯、舜之禪讓視為一事而加以贊頌。
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
【簡釋】
末受命:末,猶老也,言老年,晚年也;受命,乃言受天命為天子,(武王壽九十三,受命時已八十七矣,在位七年而身故),是說武王年老時候才受天之命而有天下。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故又稱「叔旦」),成王之叔,因釆邑在周地(今陝西岐山北),又稱「周公」;周公乃西周初年政治家,曾助武王滅紂。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而管、蔡、霍三叔忌之,作流言以撼公,公避居東山,作鴟鴞(音痴梟,黃鳥)之詩以貽(音怡,餽贈也)王,王悟其非,因迎公歸,三叔懼,挾殷裔武庚(武王封為商王)叛,王命公東征,鎮壓武庚及三叔叛亂,殺武庚,誅管而貶蔡、霍,滅國五十,奠定東南,歸而改定官制,創制禮法作樂,興教化,周之文物,因以大備,其政績:封建制度、井田制度、宗法制度、學校制度、制定禮制等;得武王之傳而接續道統,天下大治,代天宣化,挽救人心。成文武之德:成是成就;德是以孝事先;即言成就文武以孝治天下之德。追王:王,去聲,音旺,動詞;追王,乃言追尊……為王之意;朱註:「追王,蓋推文武之意,以及乎王跡之所起也。」就是追加太王、王季的王號,乃其生前未得稱王,今以王者之號稱之;不忘根本也。祀:祭祀也。先公:是太王以上的祖宗;指自古公亶父太王之父組紺(音贛或禁),上溯至始祖后稷的歷代祖先。以:用也。天子之禮:以九獻為節,以八佾為舞,此祭禮行於上者也。
【語譯】
「武王接受天命做天子的時候,年紀已經老了。周公繼承和發展文王、武王的大德,近則追封古公亶父、季歷為王,遠則尊組紺以上至后稷為先公,用天子之禮來祭祀他們。」
【分析】
后稷乃周之始祖,與夏禹同時;姬姓名棄(母姜原乃邰(音台)氏女,帝嚳的元妃;曾於祭祀時經野地見巨人足跡,好奇而踏之,忽覺有所感動而生后稷,因未受胎而孕子,恐其不祥而棄之,後因屢棄而受救,覺此子大有來歷,故養之取名為棄),帝堯時任農師,帝舜時任后稷(官名),封於邰(今陝西武功),三代傳至公劉而遷豳(音賓,今陝西栒邑縣、邠縣一帶),後再十代傳至古公亶父(太王),因戎狄之犯而遷岐山(今陝西岐山縣),修德興國,妻太姜而生三子名太伯、虞仲(仲雍)、季歷(王季);季歷妻太任而生子名昌(文王),文王妻太姒而生子武王、周公,後武王伐紂而統一天下。自后稷為周始祖,至文王時已千有餘年矣。
武王晚年伐紂,殷室覆亡而被尊為天下共主,在位七年即身故,由其長弟周公旦輔佐成王,完成制禮作樂等大業。周公為武王輔政的時候,即定追封三代的禮法,武王追崇其曾祖、祖父、父親,太王、王季、文王的封號;并以天子之禮,追祀先祖后稷,按其子孫的地位來祭祀。
明德清大師述:是則文王雖為大聖,有志未伸,非武王不足以繼其志也;惜乎武王受命之晚,但能繼父之志,而猶未及光揚祖考,以成祭祀之禮,於德尚有所闕。然至於周公,則大成全文武之德,以能制禮作樂,追尊太王王季以王者之號,而又上祀先公后稷以天子之禮,此則不但繼志述事而已,實所以達其文武孝道之心也。
【意譯】
「武王到了晚年,纔受天命做天子,還有許多事不及本身做完結,到了周公,方始完成了文王、武王的德業;於是追封曾祖太王、祖父王季的帝王名號,又用天子的禮節來追祭祖先。」
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簡釋】
達:至也,到也。諸侯:指西周、春秋時天子分封的各國國君;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大夫:周代國君之下有卿、大夫,管理國家政事;卿稱上大夫,大夫稱下大夫;一般泛稱大夫。士:周代級別最低的貴族階層;春秋時,士多為卿、大夫家臣,有的有食田,有的以俸祿為生。庶人:西周以後對農業生產者的稱呼,其他位次於士而高於工、商、皂(賤役)、隸;一般指平民。期之喪:期,音基,指期年,即一周年;喪,喪禮,指喪葬祭奠之禮,古稱「凶禮」;期之喪,謂旁系親屬的期年之喪。三年之喪:按三年之喪,除父母外,諸侯為天子,大夫、士為國君,嫡孫承重為祖父母,繼立者為先君,父為嫡長子,天子為后,皆三年服;乃言直系親屬的三年之喪。一:指一致、一律。
【語譯】
「這種禮制,通達到諸侯、大夫以及士和庶人,都可以用來表達孝思。譬如父親是大夫,兒子是士,父親死時葬用大夫禮,祭祀用士禮;如果父親是士,兒子是大夫,父親死時葬用士禮,祭祀用大夫禮。周公又制定喪服的禮制,一年的喪服,從庶人達到大夫為止;三年的喪服,從庶人達到天子;父母的喪服,沒有貴賤的分別,都是一樣的。」
【分析】
周公所制的禮節,自諸侯、大夫以至庶民全可應用。例如乃父為大夫、乃子為士,則按乃父本身為大夫之禮以葬,按乃子本身為士之禮以祭祀;但若乃父為士、乃子為大夫,則按乃父本身為士之禮以葬,而按乃子本身為大夫之禮以祭祀。至於穿孝服喪的規矩:如旁系尊親(諸姑、伯叔、兄、姊等)的喪事,應服其喪者,自庶人、而士、而大夫為止;諸侯、天子則因為朝會酬應頻繁,常穿孝服有許多拘束不便,期喪自諸侯起就免了。但三年之喪,如父母之喪、嗣父母之喪、祖父母之喪、諸侯天子之喪、皇后太子之喪等,自庶民以至天子均須遵制服喪;尤其是父母之喪,養育劬勞,無分貴賤,均應守制的。
這後一段從周公制禮而特別說明喪禮,其意在崇揚孝道。中庸開宗明義第一章,就講「率性之謂道」;前文曾引最近心理學家的實驗,證明人類基本的天性有三種(母愛、求生的觀念、及性愛),而母愛最強烈,所以「率性之謂道」,大部份發源于母愛,蔚(音慰,興起也)為孝道。「修道之謂教」,一切禮節、法令都據此而定;所以儒家的看法,孝道最要緊,以孝為中國道德的中心。下面第十九章中,更講到許多有關孝道的事;現在這一段內,乃研究喪、葬兩個問題。第十八章全章,有兩個重點,前一段說文王,文王置身于仁德之中,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可以無憂;後一段說到喪祭之禮,人類最貴重的道德在於孝道,標明中國文化的特性。
明德清大師述:然其葬祭之禮,又不獨以達文武孝道之心,實所以達天下後世,上至天子王侯,下及士庶,於其父母,無論貴賤,而孝道之心皆同一體而行之,此豈非天下之達孝乎?
【意譯】
「這追祭的禮節,自天子通行到做諸侯的、做大夫的、做士人的,一直到平民都是一樣。如果父親做過大夫,兒子卻是一個士人,那末喪葬就用大夫的禮節,祭祀就用士人的禮節;反之,父親只是一個士人,兒子卻做到大夫,那末喪葬就用士人的禮節,祭祀就用大夫的禮節;所謂葬禮以死者之爵,祭禮以生者之祿者也。一年的喪期孝服,通行到大夫為止;三年的喪期孝服,則一直通行到天子;蓋天子雖貴,猶人子也,因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所以對父母喪期的孝服,不論貴到天子,賤到平民,都是一樣的禮節,乃盡孝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周公成文王、武王之德,制禮作樂,推行孝道,均符合中庸之道。
漢鄭玄說:「末,猶老也;追王大王、王季者,以王跡起焉;先公,組紺以上至后稷也;斯禮,達於諸侯、大夫、士、庶人者,謂葬之從死者之爵,祭之用生者之祿也。」宋朱熹說:「此言周公之事。追王,蓋推文、武之意,以及乎王跡之所起也;先公,組紺以上至后稷也;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又推大王、王季之意,以及於無窮也。制為禮法,以及天下,使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祿;喪服自期以下,諸侯絕,大夫降;而父母之喪,上下同之,推己以及人也。」宋陳淳說:「周公以文、武之意,追尊其先祖,又設為禮法,通行此意於天下。」
本節敘述武王即天子之位時已經年老,卒後,由周公相成王攝政;周公成文王、武王之德,做了兩件事:一是追王、祀先公,即追古公亶父、季歷為大王、王季,加上王號;上祀組紺以上至始祖后稷為先公。二是定禮制,以天子之禮,祭祀以前的祖宗,從天子到諸侯、大夫、士與庶民,都照這個禮執行;所以葬時用死者的爵位行禮,祭時則以其子的爵位行禮。旁系親屬的一年之喪,只到大夫為止,天子、諸侯可以降服;直系親屬的三年之喪,則天子亦須遵守;至於父母之喪,則無貴賤的區別,都服三年之喪。周公做的這兩件事,都是成文武之德,符合於孝道。以上三節敘述文王、武王、周公之事,他們布大德於天下,合於中庸之道。
【章旨】
本章是敘述文武周公能夠盡中庸之道。
【總論】
此章引夫子之言,歷述周家世德,以明道費之大;本章當從註三節平開說,不必以無憂作主。首節述文王父作子述,承之開之,以盡其道;二節述武王纘緒,得尊富饗保,以彰其烈;末節述周公推文武之心,制禮作樂,以成其德;蓋文武周公父子相繼,各隨時以處中,皆庸行以至極,所謂道費之大,愈推愈廣也。歷代聖王當中能擁有位、祿、名、壽齊全的實在不多,文王最為難得,有父績功累德,有子為之發揚光大,那比起堯、舜、禹諸天子不知好多少倍;像帝舜來個不明事理的父親瞽叟,焊毒出名的嚚母,禹王得個害民的父親伯鯀,帝堯生個丹朱,帝舜生個商均,皆是不肖之子,孔子之所以贊嘆文王無憂的理由便在此。傳說當年文王仁風四佈,千里禮聘尚父(姜太公)為相,不惜為老人家推車爬坡,計走了八百六十二步,象徵周之享年有八百六十二年,是中國歷朝享國最長的朝代。本章提及「追封」乙事,證明了父以子貴的事實,固然祖德可蔭子孫,子孫更可拔薦祖先,此正是儒家所倡導「大孝」的主題所在。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
【簡釋】
其:大概之意。達孝:達,通也;辭海:「達者常行不變之謂,言孝道之恆久不變也,故下言武王之繼志,周公之述事。」日知錄達孝條:「達於上下,達於幽明,所謂『孝弟之至,通於神明,光於四海,無所不通』(孝經感應章)者也。」意謂孝道無所不通;另謂天下之人通(公認為者)謂之孝的意思;總言武、周之孝,為天下萬世所通,故稱曰達,以其能盡倫盡制,貫幽明,格上下,合乎天理人心之所同然也。
【語譯】
孔子說:「武王、周公,大概是最孝順的啊!」
【分析】
在第十八章的後段,講到儒家道德以孝為中心,第十九章則從孝字講到禮字,「禮」猶今之「生活規範」,是儒家論政的基本思想。中庸甚多用「達」字處,「達」義「通達」,有「公認為」之意。武王周公為達孝,是大眾所公認的孝子。
明德清大師述:承上起下而引孔子之言以明之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此讚之至而歎之深也。
【意譯】
孔子說:「周武王與周公之孝,為天下萬世所共通,可以說是天下最通達孝道的人,故天下公認為至孝順的兒子了!」
【評述】
本章承上章,論述武王、周公上成先祖之德,修其宗廟,行郊社之禮;闡明孝是人的庸德,通至家國天下,其意義甚大,分四節敘述。首節總述武王、周公天下人通稱之為大孝,以之為準則。
宋陳淳說:「通天下皆稱之,非一人私謂之孝也。」宋真德秀說:「舜之孝,如天之不可名,故曰大;武王、周公之孝,天下稱之無異辭,故曰達。」
此章承上章之意,達,作通字講;達孝,就是天下之人公認他為孝,而非一人私稱之為孝。周公是孔子心目中最敬仰的聖人之一,他上繼文王、武王的聖德,修其宗廟,行郊社之禮,以孝治國,故天下之人稱他達到了孝的最高標準。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孔子要求人們對父母盡孝,做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這個要求,是周公制定的,而他自己率先遵守,以後形成制度,「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循此而行,形成一種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對於增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具有重大意義。
「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
【簡釋】
善繼人之志:善,善於、妥善,有委曲變通之意;繼,承繼也;人,指先人說;志,是存諸心者;即是妥善的繼承先人要做之志向。善述人之事:善,善於、妥善,有委曲變通之意;述,遵循、依照,傳述也;事,是見諸行者;即是妥善的完成先人未了之事業。春秋:四季的代稱,這裡指祭祖的時節;四時皆有祭,獨舉春秋者,錯舉以概之也。修其祖廟:修,是洒掃整飭(修理);祖,古代祭祀祖先叫祖;祖廟,指祖宗的祠廟。陳:列也,指排列、擺設。宗器:古代宗廟祭祀時所用的器物;朱注:「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周之赤刀、大訓、天球、河圖之屬也。」鄭注:「祭器。」設:陳設、擺設,設置也。裳衣:裳,裙;裳衣,即衣裙,古代上衣而下裳;朱注:「裳衣,先祖之遺衣服,祭則設之以授尸也。」(古代祭祀,時用一幼童代表死者受食為尸。)薦:供獻也,誠敬奉獻之意。時食:時鮮食品,指四時應時新鮮之食物;朱注:「四時之食,各有其物。」
【語譯】
「孝,就是要善於繼承前人的志向,善於發展前人的事業。每當春秋祭祀時節,修葺洒掃祖廟,把祖宗所藏的重器陳列出來,把祖宗遺下來的衣服擺設出來,奉獻應時的食品供祖宗享用。」
【分析】
武王、周公之稱孝,是因為他們制禮作樂,繼承文王的遺志,完成文王未竟之事業。周公所制崇祀祖先的禮制:是擇春秋兩季間(關中平原農閑的時節),農事有暇,可以徵集人工,修築其祖先的宗廟,即設春秋兩祭;在祭祀的場合,陳設著祭器;陳設著祖先們曾穿著過的衣服;陳設著時新的蔬果;使我們見到祖先的遺物,而縈孝思,奉獻祖先愛吃的食品,以盡孝心,「祭如在」,均是從孝的方面推演出來者。
大舜因孝格天而受命,周家父子,一家盡孝、盡道、盡禮,也是孝;善繼善述乃孝之至也。
何不在夏冬修其宗廟乎,此何意?春秋二季,氣溫性和,先王之德,如春秋之溫焉,萬民沐德,如萬物處春風然;春秋之溫,正以祀先王之德也。此言事神之謹者,此善繼善述之事,亦追遠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釋武王周公所以為達孝之意也;夫言孝者,無他,只在善繼先人之志,善述先人之事者也。蓋祭天祀祖之禮,乃所表揚至誠孝道之心,以文王有志而未及制作禮樂以彰顯之,所謂有德無位,亦不敢作禮樂焉;至於武王身為天子,是有德有位矣,若無周公贊佐之,雖作亦不能萬全,況武王受命之晚,剛七年而崩,縱作而時亦不逮,所賴周公以大成之,所謂周公能成文武之德者此也;故二聖可謂善於繼志述事者也。然其所制之禮,於春秋之時,必欲修飾以新其祖宗之廟貌,必陳列先世所傳之宗器,必施設先人所著之裳衣,必薦進時新之果食;此所謂事死如生,事亡如存,乃萬世通行之定制,不易之規也。
【意譯】
「論孝這個字,是要好好地繼承先人的志向,妥善地繼續完成先人的事業(聖業、德業)並發揚光大之。每逢春秋祭祀的時候,洒掃整飭祖宗的祠廟,以顯其德貌之榮;陳列先世所藏之重器,以顯其功勳之著;設置先祖之遺衣服,祭則設之以授尸,以追思親恩之情;誠敬奉獻時鮮食品,以盡表孝親之心。」
「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
【簡釋】
宗廟:宗者,尊也,指祖有功而宗有德而尊之;廟者,貌也,所以彷彿先王之靈貌;故統稱曰宗廟,為天子諸侯祀其先王之所也。禮:是子孫序立之禮。序昭穆:序,指排列的次序;序昭穆,古宗廟之制,乃古代的一種宗法制度,宗廟中排列神主的次序是有規定的,始祖廟居中,以下父子按左昭、右穆的次序排列,皆父為昭,子為穆,昭居左,穆居右;又廟祭之時,子孫亦分昭穆而排班;禮祭統:「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是也;這裡指祭祀時,可以排列出父子、長幼、親疏的秩序。序爵:爵,指爵位,朱註:「爵,公侯卿大夫也。」序爵,是異姓序其公侯卿大夫爵位之品秩,尊在前列,卑在後列,用來分別官級的大小高低,所以說「辨貴賤」也。序事:是兼同姓異姓,序其祭祀中所執之事;事乃指祭祀時的職事,用來分別子孫的才能,所以說「辨賢」也。旅酬:旅,眾也,即眾子弟、晚輩;酬,導飲,斟酒也,乃言以酒相勸;旅酬之禮,乃古代在宗廟中一種飲酒的禮節,是指由賓客子弟或兄弟之子為上輩斟酒,且各舉酒杯向在座的長輩禮敬,然後互相酬敬之禮。下為上:下,指低輩;為,去聲,音位;上,指長輩。逮賤:逮,及也;賤,為後輩、子弟。燕毛:燕,為「宴」的假借字,通用為飲讌;毛,毛髮,一說「毛」即「耄,音冒,指八十或九十歲的老人」字;朱註:「燕毛,祭畢而燕,則以毛髮之色別長幼為坐次也。」即言祭祀完畢,舉行宴會時,以毛髮顏色來區別長幼,安排座次。序齒:齒,年齡;以年齡大小來分辨尊長之次序,以排定席次或飲酒順序,有敬老尊賢的意味。
【語譯】
「宗廟祭祀的禮儀,是用來區分先後順序的;排列等級,是用來區別貴賤地位的;排列職事,是用來分辨才能的;晚輩們都舉杯為自己的長輩敬酒,是用來使低賤的人因行旅酬之禮而感到光榮的;飲酒時按照頭髮的顏色排座位,這是用來區分長幼次序的。」
【分析】
至於祭祀時的儀式:在宗廟中行祭禮,參加祭典的人應分先後左右而排列,這是按家族中長幼的輩份而定的;祭典中有主祭人、襄祭人、陪祭人等之分,這是按族人貴賤的爵位而定的;祭祀時并設有盥洗所、靈位前,祭獻、贊禮等執事人員,這是選族中較賢能的人士來擔任的;祭罷飲福酒,敬酒(旅酬),由位卑者向位尊者奉敬,寓有使位尊者與位卑者接觸,輩份長者與輩份幼者聯繫的意義在內,目的是給子弟輩有服侍長輩之機會,油然而生出申敬之光榮;燕毛(宴耄),請年老的族人飲酒,這是尊敬高年長者的。
明德清大師述:若夫太廟之禮,其在祖宗之次,必以昭穆序其先後,而子孫之生者,亦如所列而不失其倫,此通禮也;至若有公侯卿大夫之爵者,又以朝廷之禮為次,所以辨別貴賤而不失其等;其宗祝職掌各有所司,而不失其事。若夫眾人獻酬導飲之禮,凡在下之事上而盡敬者,又各舉觶(音支,酒器)於其尊長之前,雖至賤者居常不能致其敬,今於宗廟之禮,亦各得以伸其孝敬之心,設此旅酬之禮,所以逮及賤者,不遺一人也;其於祭畢而燕,則無論貴賤,又以毛髮以別長幼為坐次,所以序其年齒之數,而不失少長之序。
【意譯】
「祖宗廟裡祭祀的禮節,參加祭典的人,應分先後左右而排列,這是按家族中長幼的輩份而定的,長輩在左為昭,晚輩在右為穆;其次第行列,秩序互不相紊,此親親之義也。異姓臣庶之助祭者,按爵位的大小排班,以分別貴賤,此貴貴之義也。祭拜時的辦事人員,按祭典時所擔任職務的大小來分班,以分別賢與不肖,此賢賢之義也。祭將畢,眾相酬飲,由位卑者(晚輩)向位尊者(長輩)敬酒,使卑賤的人也有申敬的光榮,此幼幼之義也。祭畢,異姓賓退,獨燕同姓於廟後之寢,以示慈惠;飲酒時,依頭髮的顏色定坐位,是用來排列長幼年齡的,此老老之義也。觀此祭禮之中,其親親、貴貴、賢賢、幼幼、老老,使各得其所,皆能中節(禮樂乃求和也),即知武王、周公待下之周,更知道之費之廣也。」
【評述】
本節敘述周公達孝的內容:繼志、述事;修宗廟,行祭祀之禮,奉行孝道。
宋程顥說:「武王、周公,蓋善繼文王之志,善述文王之事;故修其祖廟,所以繼文王事親之志,序爵序事,所以述文王事親之事也。」
周公達孝的內容,在於繼志、述事。繼志,繼承先人之遺志,如文王有志伐紂,武王能繼而承之,武王開創周朝基業,周公能繼而承之,以禮治國,鞏固王業;述事,如文王有文德為王基,而周公制禮以贊述之;綜合二者,以事親為大。祖廟,祖宗神位所在的宮廟。王制說:「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大夫、士降殺以兩,而祭法又有適士二廟,官師一廟之文,大抵士無太祖,而皆及其祖考也。」由此看來,天子廟七,諸侯五,大夫二,適士二,官師(諸有司之長)一,尊卑有序,等級森嚴。位尊則祖澤長,位卑則流澤淺;官師一廟,只祭父母,不及其祖。宗器,先世所藏的重器,像周之赤刀、大訓、天球、河圖等都是。裳衣,是祖先穿過的衣服,祭祀時陳設出來,以作神位,表示神靈在此。時食,四時應時的食物,以荐於祖先;如春用羔(小羊)、豚(小豬),物嫩而肥,故用之於春;如香,即牛膏,調膳之時,和其各物,即現在所說調料;祭祀時進獻給祖宗,以不忘先人的恩澤。至於宗廟裡的神位排列,也是有制度規定的。始祖居中,左為昭,右為穆,按昭、穆次序供奉;祭祀行禮於宗廟,子孫也按左昭右穆排列。序爵,以官爵的大小為序,按公、卿、大夫、士排列,爵位尊的在前,爵位卑的在後,以辨別貴賤。序事,是宗廟行禮時,分別才能,使各司一職,誰可以為宗而詔(教導也)相,誰可以為祝而祝嘏(音賈,壽也),誰可以贊祼(音灌,酹〔音類,祭祀時洒酒祭地〕酒於地,祭祀完畢時的一種儀式)獻,誰可以執籩豆(古時祭祀用的竹器),至於執爵(古時的酒器,如爵罍〔音雷,腹大頸圓的酒樽〕)沃盥(音貫,洗手的器具),無不辨其賢能的大小而各任一職,以體現尊賢之意。旅酬,是眾人同飲酒之意;朱熹說:「旅,眾也;酬,導飲也;旅酬之禮,賓弟子,兄弟之子各舉觶於其長而眾相酬。蓋宗廟之中,以有事為榮,故逮及賤者,使亦得以申其敬也。」這就是說,在祭祀的大節目已結束,飲福受胙(音做,祭肉也)之後,眾人飲酒,主人先舉觶獻賓,賓飲畢,即以觶授於執事者,執事者則將它獻給長輩,向下傳遞,獻及於沃盥者而止;沃盥是執盥洗之事,是由最賤的人承擔,在飲酒時,即使最賤的人也能涉及到,下為上所酬,體現恩及於下,關心下人之意。燕毛,燕通宴;毛同耄,老也;宴老人,以年齒為序;祭畢宴會,以毛髮之色別為長幼,以年歲的大小為次序而坐席,體現尊敬長者之意。這是說宗廟祭祀、宴飲的禮節,體現祭則貴貴,貴貴則尚爵;燕則親親,親親則尚齒。而這些宗廟祭祀、宴飲之禮,都是周公制定的,這是符合中庸之道的。
「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簡釋】
踐其位:踐,登、升,猶履也,用足踐踏;其,下之其同,謂先王先祖,只指文王而言;位,牌位、神主,兼主祭助祭之位;即是到達祭祀祖先的神位面前。行其禮:禮,行九獻;即是奉行祭祀時所規定要行的禮節。奏其樂:樂,舞八佾;即是演奏祭祀時所制定應奏的音樂。敬其所尊:所尊,先王之祖考(先父)也;一說向自己所敬重的長輩表現尊敬之意;即言尊敬祖先所尊敬的。愛其所親:所親,先王之子孫臣庶也;一說向自己所親近的死者表現愛慕之心;即言愛恤祖先所親愛的。死:剛死叫做死。亡:既葬叫做亡。至:盡、極也。
【語譯】
「升起先祖的牌位,奉行祭祀的禮節,奏起祭祀的音樂,敬先王所尊的祖宗,愛先王所親的子孫臣民。先王已死,奉事他好像活的一樣;先王雖亡,奉事他好像存在的一樣,這可說是盡孝到極點了。」
【分析】
至於祭祀的精神方面:匍匐(讀蒲百,指爬在地上)在祖宗靈位之前,行著禮,奏著樂;向自己的長輩表露尊敬之意,向自己所親近的逝者表露愛慕之忱。人已死去,你仍如其生時一般的孝敬;人雖不見,你仍如其存時一般的尊崇。祭禮的外型與內在,能有如此的表現,也極盡孝道了。
明德清大師述:如此條然不紊,雍容揖遜,各踐其當立之位,行其當行之禮,奏其合節之樂,使各敬其所尊,各愛其所親,此則事死者如事生,事亡者如事存,以各達其孝敬之心,豈非孝之至耶!斯皆發而中節,非天下之至和,又何以與此哉?然其孝道誠敬之心,盡發於此,無有絲毫忽慢怠惰之容,所以為天下之達道;而繼志述事之大者,無過於此也,能行此達道,即所以立天下之大本矣。
【意譯】
「祭禮時,要排好各人之歲數,到達祭祀祖先之神位面前,此乃追遠也;如是奉行祭祀時所規定要行之禮節,先王所遺留下來之禮我行焉,此乃繼先王之道,行先王之道,述事也;演奏祭祀時所制定應奏之音樂,先王修禮作樂之意,禮以節人,樂以和人,所以要奏著先王所作之樂,述事也。尊敬祖先所尊敬者,及向自己所敬重的長輩表現尊敬之意;祖先所尊敬者,上帝也,道也,自己所敬重者,師也,此乃尊師重道,繼志也。愛恤祖先所親愛的,及向自己所親近的死者表現愛慕之心;祖先所親愛者,萬民也,自己所親近之死者,神明也、祖先也,此乃廣渡三曹,繼志也。事奉剛死之先人要如同事奉活著之一樣,事奉既葬之先人要如同現存之一樣;死亡者乃先王之身,生存者乃先王之德,先王身歿而德猶昭昭在我耳目,欲事先王之德,當繼先王之志,揚先王之德也;故親在養身順心,親歿繼志揚德者也。能夠這樣,才是孝道之最高境界,也就是孔子所說之『達孝』了。」
【評述】
本節總結上文繼志、述事之意,指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是盡孝到了極點。
漢鄭玄說:「踐,猶升也;言孝子升其先祖之位,行祭祀之禮也。」
本節從祭祀先王時,應升先王之位,行先王之禮,奏先王之樂,繼承先王之禮而不廢;從行動上,應尊先王之所尊,愛先王之所親,繼承先王尊尊、親親的高貴德行而不輟;對於先王,應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繼志、述事,這就是孝之極了。
「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簡釋】
郊社:郊,祭天,天猶父也;社,祭地,地猶母也;前者所以敬皇天事上帝,後者所以禮后土祈豐年;周朝在冬至的時候,於南郊舉行祭天的儀式,稱之為「郊」或「郊天」;夏至的時候,在北郊舉行祭地的儀式,稱之為「郊」或「郊社」。事:奉事。上帝:生育天地,化育萬物的維皇無極至尊,哲學名詞為第一因,將之人格化,有稱「天父」、「老母」、「上天主宰」者。先:指祖先。禘:古代一種極為隆重的祭禮,只有天子才能舉行;這裡所說的禘祭,應為宗廟四時祭祀之一,於夏季舉行;天子宗廟之大祭,五年一行,追祭太祖之所自出於太廟,而止以太祖配之;太祖者,始祖也。嘗:四時宗廟祭祀之一,是一年一次常祭,在秋季舉行,秋祭也;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鑰(音約)、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音蒸)」;四時皆祭,舉其一耳。示諸掌:示,視也,一說置,言易見也;又指放置在手掌上的東西,言極為容易也。
【語譯】
「祀天的郊禮和祭地的社禮,是用來奉侍皇天和后土的,報答他們生成的恩惠;宗廟的禮,是用來奉祀祖先的,報答他們的功德。明白郊社祭祀上帝和后土的禮,宗廟祀祖宗的義,那麼治理國家好像放在自己手掌上的東西那樣容易掌握了。」
【分析】
郊是祭天之禮,社是祭地之禮,這是用以崇拜神的;宗廟中大祭曰禘,常祭曰嘗,這是用以祭祖先的。凡是對於祭天地之禮、祭宗廟之禮,都能通達其儀注、了解其精神的人士,治國家也就如看自己手掌之那樣清楚,而不致失誤了。孔子的這句話,曾見於禮記第二十八篇:〔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游侍,縱言至於禮。子曰:「明乎郊之義,嘗禘之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是故以之居處有禮,故長幼辨也;以之閨門之內有禮,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禮,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獵有禮,故戎事閑也;以之軍旅有禮,故武功成也。是故宮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味得其時,樂得其節,車得其式,鬼神得其饗,喪紀得其哀,辯說得其黨,官得其體,政事得其施。加於身而錯於前,凡眾之動得其宜。」〕居處有禮,是說在家應有一定的禮節,以分別長幼的次序;吾國以前,父母在堂,子女應趨庭而過;進謁時不命坐不能坐;晨昏定省,幼兒見長輩應問安問好,很注重禮節。惟自清季末年,政治窳(音羽,劣也)敗,人心偷懶;民初「五四運動」,創非孝之說,這許多禮教,都看不到了。但於日本人家中,晨間起身,子女見了父母,一定要說早安;晚間入寢,子女也要向父母說晚安;同桌用膳時,子女一定要向父母叩頭說御辛勞,而後動箸;吃完了飯,又得說聲頂禮了,才離飯桌。禮失而求諸野,竟在日本尚存著禮數。閨門之內有禮,必須妯娌安分,才能兄弟和諧;朝庭有禮,才可以定官爵的尊卑;田獵有禮,軍事技術才得嫻熟;軍旅有禮,才可以戰爭勝利。并且因有禮制的規定:宮室修建有其一定的尺度;量鼎器皿有其一定的形式;飲食有其適當的時間;音樂有其和諧的節拍;車輛有其一定的格局;祭祀有其一定的供饗;舉喪能盡其哀思;說教能獲其聽眾;居官有其一定的體制;施政有其一定的法度;自己所身受的、以及自己所施行的,凡所舉動,各得其宜,治國自然得其經緯了。孔子所說的禮,是「事之治也」,代表一切規矩法度,包涵得很廣。古代的禮,吾人不能完全恢復的了;然今天也有今日之禮,即是吾人正在遵行的「生活規範」,吾人按照生活規範所定的去做,一切可以有秩序,一切可以推進,治國也「如示諸掌」矣!所以禮是儒家哲學思想的根本。
人能知敬天地,禮神明,行孝道,率修性身,安份守己,則治國易如反掌矣!修道在人情方面以事親為主──仁也;修道在理性方面以尊賢為主──義也;仁義為修道辦道應盡之義務,也是禮的本源;知禮則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矣!本章由孝講到禮及其重要與效果。
明德清大師述:然事先事天,其誠一也。但郊社之禮雖異於祀先,然所以事上帝之誠,即祀先之誠也;宗廟之禮雖別於郊社,然所以祀先之誠,即事上帝之誠也;其禮雖不同,其至誠無二,故治天下者,苟能明乎郊社之禮,即禘嘗之義,推此不二之心,以治天下國家,又何難之有?故治國其如示諸掌乎,視諸掌,言其易見而明白易行之極也。此所謂意誠而身修,則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故下章舉文武之政以修身為本,而末後以誠身明善以結之。
【意譯】
「祭天地之禮節,是用來崇拜事奉上帝者,以答天地生成眷養護佑之恩;祭祖宗祠廟之禮節,是用來祭祀祖先者,以報答祖先貽謀之恩。凡是對於郊社之禮和宗廟之禮之儀注、意義與精神都能通達、了解之人,那末治理國家大事,也就如看自己手掌上之紋路那樣清楚,而絕不致有所失誤了。」
【評述】
本節闡明郊社之禮、宗廟之禮與治國的關係,說明社在治國中的重大作用。
漢鄭玄說:「示,讀如置;若能明此序爵、辨賢、尊親,則治理其國,其事為易,猶如置物於掌中也。」
在我國古代,「唯祀與戎,國之大事」,祀以郊社祭天地之禮和禘嘗祭祖先之禮為大。天地是人之本,祖先是生之本,祭祀天地祖先,同是不忘本,不忘己之所從來,是一種極大的至誠;所以用極大的虔誠做履行祭祀,猶如有鬼神在上下左右監察一樣,若有為非作惡的念頭,就要受到懲罰,因而自覺律己。古代政教合一,天人合一,所以通過祭祀天地、祖先,可以調整人與人之間關係,穩定社會秩序,就可以通於治國。本章共四節,主要論述了武王、周公,善於繼志、述事,是達孝之人;他們修宗廟,行郊社之禮,重祭祀,以禮來治理國家,合乎中庸之道。
【章旨】
本章是子思引孔子稱贊文王、武王、周公的達孝,以說明率性之道的廣大。
【總論】
此章言武王周公能盡中庸之道,以見道費之大也;達孝是綱,善繼善述是目。首節提出達孝二字,以作通章之綱領;二節善繼善述,是孝之所以達,隨時變通,因時制宜,正其善也;春秋三節,皆言所制祀先之禮,正見善繼善述之事;末節言事帝祀先,盡倫盡制,總是繼述之善,說到治國易易,推而至極,尤見道費之大也。此一連三章雖皆言道費之大,然其中各有所差:大孝章,見孝以庸行之常,推而至於極,便到格天受命,然猶是舜一身上之事;無憂章,就周家父子一家之盡道,能推及祖宗之情,與天下之情,已漸闊了;此章,又推其祀禮之詳,極其深遠,通於上下,至於天無不格,神無不享,而治天下尤為易事,此愈為闊大也。
孔子於前章讚美帝舜之孝為「大孝」,而於本章讚武王、周公為「達孝」,蓋因舜之孝如天之不可名狀(形容),故形容成「大」,武王、周公之孝,天下後代之人皆無異辭者,故形容成「達」。本章以祭祀為主題,來透視出中國人對「孝」字觀念之強烈;祭祀首重「敬」字,此即治通的重點。身為天子,能以誠敬行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上帝」這個名詞非基督教的專利品,早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典籍已早有之,或稱「維皇上帝」……等皆代表哲學上的第一因(firstcourse),天地萬物之化育者,若將之人格化後即稱為「上帝」或「先天老母」,敬上帝即答其護佑、養育之恩,此即大孝,故說「仁孝之至,通於神明」。本章的「燕毛」之意,在於敬老尊賢之意,左昭右穆的原則下,祖、孫(單數)必同列,父、曾祖(雙數)也必同列祭拜,這種敬天祭祖的觀念,正是維繫中國人內聚與團結,承先與啟後的重要方法。祭典進行的氣氛,本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精神,正合「慎終追遠」的孝道情懷,也是「親在養身,親故養志」的精神真諦;「敬其所尊、愛其所親」正是繼先祖之遺志,先祖所敬者為「道」、「上帝」、「天地君親師」,也正是我們所要敬重的,這些正是引領我們提昇心靈境界,趨向真善美的路徑;先祖所親愛的不外乎手足、同胞(後學眾生),蓋重視後學、晚輩,因他們皆站在我們肩膀上,看的能比我們更遠,做的能比我們更有方法、毅力,故不敢輕視,而代之以「親愛」了。讀本章,讓人覺得「禮」誠是社會秩序的大規範,若人人按此,踐其當立之位,行其當行之禮,奏其合節之樂,各敬所尊,各愛所親,如此有條不紊,雍容揖遜,自天下以逮及賤者,不遺一人,各盡其能,各顯其才,娑婆世界自然化成蓮花國,大同之境定由此而指日可待的。
以上定為十八、十九章,舉文、武、周公之孝為例,說明庸德之「久」,在於「繼志」、「述事」,並兼論喪禮、祭禮的意義,為治國的準則,是從事實方面立說,從此建立我國以「孝」治天下的理論,已奠定「倫理」為中華文化的基礎。
第二十章:〔問政章〕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
【簡釋】
哀公:春秋時代魯國君主,名蔣;周公之後,魯定公之子,周敬王二十六年即位,在位二十七年,「哀」是他的諡號。問政:請教治理國事之方法;乃言問紀綱法度治國之政於夫子,故夫子舉魯祖宗之家法以告之。文武之政:是說周文王、武王施政的事蹟。布:同佈,陳列也。方策:方,方版,木版;策,同冊,竹簡;方策,謂簡牘也,即言典籍也;古代沒發明紙以前,所有的書籍文字,俱刊布在木版竹簡上。人存:非謂文武之君臣尚在,君臣盡道,即文武之君臣未亡也;人之雖兼君臣,重在君一邊。政舉:政,指文武之政,即九經是也;舉,舉起,猶行也,引申為推行;蓋有是君有是臣,則其政即舉而行也。人亡:是無文武之君臣也。政息:息,止息,猶滅也,引申為息滅;蓋無是君無是臣,則息滅而不行也。人道:指以人施政的道理,與「天道」相對;是君臣協德之意。敏政:敏,迅速、敏捷也;乃言政治很快地上軌道。地道:指以沃土種植植物的道理;是剛柔合質之意。敏樹:敏,迅速、敏捷也;樹,栽植也;乃言栽植很快地生長。蒲蘆:即生於水邊,容易繁殖,生長極快的蒲葦草;蒲草與蘆葦,這都是魯國都城曲阜附近,山東西南部的現象,此乃就地取材。
【語譯】
魯哀公向孔子問政治。孔子回答說:「文王、武王所推行的政治,都記錄陳列在木版和竹簡上,現在仍明明白白可以稽考。聖君賢臣存在,那麼政治就順利推行;聖君賢臣沒有了,那麼政治就會停息。用君臣協德的人道推行政治就會立即見效,正像樹木種在地上就會迅速成長一樣。文王、武王時的政治,由於聖君賢臣相配合,立即產生治國平天下的效果,好像蒲葦生長一樣迅速。」
【分析】
中庸一書,自開始即講性、講道、講中和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費而隱,但是造端乎夫婦,由本身發展起而到人與人間的關係;「執柯以伐柯,猶以為遠」,而「忠恕違道不遠」。至於中庸之道如何推行到社會方面,則根據「天命之謂性」,天性之中,最重的為母愛,乃提倡孝道。──在第十七章至第十九章,舉舜與文王為例,述明大孝的效果,「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再由孝道的推演,才有「郊社之禮、禘嘗之義」,產生出禮制;禮即是生活的規範,人民之食、衣、住、行,都有了規範,社會才能安定、有秩序,臻至合乎中庸之道的社會。至于中庸之道在政治方面的實施,則在第二十章。第二十章「哀公問政」,可以概分為三段:第一段施政之本源;第二段說施政的具體綱領;第三段說施政的原動力,要在出乎誠意。
魯哀公是孔子晚年所接觸的宗國君長;孔子自五十六歲春正月去魯周遊列國凡十三年,及魯國接他回來,已是六十八歲的高齡,哀公待以賓客之禮,殷勤顧問。其時魯國的君權早已開始低落,朝政分入孟孫、叔孫、季孫三家,而季孫氏為實際上的統治者,孔子的門徒如子路、冉有等,均附季孫之門。所以孔子不談行政的政策,而談恢復政權的根本,必須使國君恢復威望,然後人民才對國君有向心力;故先從國君的自我改造談起。
孔子與哀公的答辭,禮記、論語都有幾段記載,而這一段的談話記錄,非常具體;不過孔子與哀公間的關係,并未建立深厚的友誼,所談僅能止於原則方面。這一段從哀公問政起,孔子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魯是周公之後,所以孔子引其祖先文王、武王的政治設施,以激發哀公追繩祖武之思,但是文王、武王的政治設施,雖書籍上斑斑可考,(在二千五百年前,文字是記錄在竹木上,在木版上鐫(音俊,雕刻也)字為「方」,在竹簡上刊字為「策」;方策即當時之書籍也。)而政治的推行,關係在人;「其人存」,文王、武王在位時,一切政治設施得以發展出來,「其人亡」,與文王、武王相距已久遠,則它的政治設施,全廢弛了。文王、武王的政治設施,在書籍記載中俱可稽考,要在必須有人去實施,才能見到效率;政治的效率,能迅速地改造人民,猶諸種植的功能之迅速地改變水土,所以說:「人道敏政,地道敏樹。」而政治效率對于人民的影響,猶諸沼澤地帶所長的蒲草與蘆葦,(這都是魯國都城曲阜附近,山東西南部的現景,就地取材。)長得很快很盛,乃曰:「夫政也者,蒲蘆也。」大致為了魯哀公為人很平凡,自卑感很重,所以孔子極言政治的效率,引喻以鼓勵他。
朱註:「以人立政,猶以地種樹,其成速矣。」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治國其如示諸掌之言,以明治天下國家極為不難,只在君人者盡己之誠而已,故引哀公問政,孔子對哀公之意以發之。曰:為政之道固不難也,且夫文武周公之政,所以能行達道之方,修己治人之術,布在方策之間,班班可考,唯在後世君臣能舉而行之耳;苟有其人,則自有其政,無其人,則無其政矣,故曰,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此自然之勢也。且民心之靈易於感化之速,如地之速於生樹也;然地雖能生樹,而樹尚有難生者,如松柏是已,至若蒲葦則極易生者。
【意譯】
魯哀公向孔子問治理國政的道理。孔子說:「文王、武王治理天下的政治法度,記載在典籍、史冊上。不過必須要有像文王、武王那樣有道德的好人在位,那麼那種政治、法度才能施行;好人沒了,那麼這種政治法度也就息滅了。」(人存政舉,人亡政息,乃夫子之感歎也,歎當世無仁君可行仁政也。)「人有道,所謂善用人力,政事自然推行得快;地氣好,所謂善用地方,樹木自然長得快。這個國家的政事啊,猶如蒲蘆草一樣,得了地氣就容易生長;同樣,治理國政如果得到好人才,也就可以很快的辦得好。因為政治的效率,能迅速的改造人民,猶如種植的功能,迅速改變水土一樣的容易;所以政治對人民的影響,就如同沼澤中所生長的蒲蘆長得快又茂盛一樣的了。」
【評述】
本章言為政之道。論證中庸之行可以通於為政之道;內容較多,按其脈絡層次,分十四小節論述。本節首論人在政舉,人亡政息的人治觀點。
漢鄭玄說:「人之無政,若地之無草木矣。」唐孔穎達說:「文王、武王為政之道,皆布列於方牘簡策。雖有簡策,其事久遠,若得其人道德存在,則能興行政教;其人若亡,不能興舉政教,若位無賢臣,政所以絕滅也。為人君當勉力行政,為地之道亦勉力生殖也。」宋朱熹說:「有是君,有是臣,則有是政矣。敏,速也;蒲蘆,沈括以為蒲葦是也。以人立政,猶以地種樹,其成速矣,而蒲蘆又易生之物,其成尤速也;言人存政舉,其昌如此。」宋陳孔碩說:「人有良心,人之道也,敏於從政,令之必行;地有生意,地之道也,敏於種樹,殖之必生。人之易化,於政可見,物之易生,於蒲葦可見。」
本節孔子總結為政之道,提出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的見解。文王、武王所施行政事的方針、政策,都載在典籍上,當他們活的時侯,一切政事都能舉行;當他們死了,他們的政事也就息滅了。這是儒家主張「人治」的觀點,說明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為政在人。
【節論】
此章引夫子論政,以明中庸之道也。人存政舉四字,是一章主腦,自始至終,非言人存,即言政舉;文武之政二節,言政舉必由人存,人存政舉之易。
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簡釋】
故:所以。在人:人,指賢臣;在於得人之意。取人以身:取人,指取得人心,或選取人才之意;人,指賢臣;以,用也;身,指己修之身,專指君身,另指賢臣本身亦通。道:朱註:「道者,天下之達道。」就是天下共由的道路,即中庸之道。仁:朱註:「仁者,天理生物之心。」是孔子心目中的一種最高道德的名稱,有多種解釋,這裡指愛人,也就是人們之間相親相愛;亦是萬物得於天的自然之本性,真愛(愛己愛人)也。親親為大:上一親字是動詞,作愛字解;下一親字是名詞,作親人講;親親,就是親近愛護自己的親人;全意乃言人們雖然相親相愛,但以愛自己的親人為主。義:從仁中出,由仁而行之得宜,便是義;宜者,合情合理也。宜:適宜。尊賢:意謂尊敬賢者。親親之殺:殺,去聲,音晒,差也,減也,遞降減消之謂也;言親親由父母以及諸父昆弟,是愛自親始,漸推以至薄,則遞有減降也。尊賢之等:等,類也,級也,各有等級不齊也;言尊賢內有大賢小賢,師事友處,故用等字。禮:即從仁義中出,由仁義而行之有節,便是禮;等殺便是禮,然不曰禮,而曰禮所生也者,蓋此等殺節文,皆天理之自然,而發見昭著於日用,不待人為安排,本天生成者也。生:產生。
【語譯】
「所以國君要想處理好國家政務,關鍵在於人才;而要獲得人才在於修身,修身就要用中庸之道,而修中庸之道必須用仁。仁就是愛人,博愛眾生;其中親愛自己的父母是仁中最大的要事。有仁必有義,義能分別事理,各盡所宜,其中尊重賢人是義中最大的要事。愛親人有程度之分,有主有次;尊賢人有等級之分,有厚有薄;這些都是從禮儀中產生出來的。」
【分析】
轉過來講到政治改革的本源,在于自身;「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施政在於蒐羅各種人才,而人才的運用與其素質之鑑定,須從他本身的操守能力等方面來觀察;操守能力之修養,應循大道;政治大道的出發點,應在于「仁」字,即是施政人才的遴選,應注意其須具有仁愛的德性。何謂「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論語上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仁」是做人的道理,以孝道(親愛自己的父母)為最重要。東洋文化之講「仁」,猶諸西洋文化之講「愛」,但東洋之講「仁」,含著有報恩的意義,以愛父母為大;西洋之LOVE,有犧牲自己去愛別人之義,從男女之愛開始;于此亦可以看見東西洋文化歧異之處。東方人講孝道,所以道德之標準,在「慎終追遠」,追懷祖宗的遺德,而使家族嚴密地團結。國父說:「國族是從無數家族合成的,家族團結,國族自亦堅強而不可侮。」
宜者,分別事理各得其宜也;人者,指人身而言;身是形氣;仁是生理,生理主宰乎形氣,與生俱生,故人自有生以來,自然便有惻怛慈愛之意也。「仁」是感情的生活,做人除感情的生活外,尚有理智生活,則為「義」字,「義」字從「羊」從「我」,在古代游牧社會中,「羊」是代表財產,分配財產很適當者為「義」;廣義言之,一切確當的行為皆為「義」,所以「義者宜也」。在做人的許多確當行為中,以「尊賢」為最重要,即是說:「修道的事:在感情生活中,以事親為主;在理智生活中,以尊賢為主。」由「仁者人也」的意義,推行到政治上則有「親親」,由「義者宜也」的義意,推行到政治上則有「尊賢」;親親由於感情,故「親親為大」,尊賢由於理智,故「尊賢為大」。但親親應由親及疏,先由最親而之親而疏遠的人,如侍父母親、與侍奉諸姑叔伯,親疏之間,是有差別的,此就是「親親之殺」,墨子高談「兼愛」,說「愛無差等」,事實上是行不通的;尊賢也因賢者的才德有大小,不能不分官等與級別,以表示敬意的厚薄,故也是有等級的,所以說「尊賢之等」。再由親親之殺,尊賢之等,來制定各種禮節制度,便是儒家所謂「禮」;如親親方面,日常款對,以及身後的行喪服制,則有喪葬、祭祀各種禮節的制定;尊賢方面,則有爵位、俸祿、服色、體制各種行度的規定,這許多差別的規定,乃產生出「禮」來;於此說明禮的本源,是從仁義而來,此就是所謂「禮所生也」。
明德清大師述:故人心之良感於善政,而政之易立,猶地之易生於蒲蘆也,只在行之者能竭盡其誠耳,故曰為政在人;且夫君為元首,固為萬善之長,然亦不能獨化,須得賢良股肱以輔佐之,若夫取賢之道,又在人君能自修其身,若自修惟真,則知人自明,所謂以身觀身,故曰取人以身,是則治國平天下,端在以修身為本也。然身者性之表也,性者身之質也,性為一身之主,而發於見聞知覺之際,行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日用當行之事,各盡其誠,則為仁義禮智之實,此所謂率性之道也;若徒知修身,而不知率性,則身亦不能修矣,故曰修身以道,謂修身必以率性之道為本也。然雖修身,若不達同體之仁,則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必有彼此之分;纔有彼此,則物我對待,纔有對待,則厚薄遂生,厚薄生,而情偽出,情偽既出,則縱有孝弟忠信,而皆不出於至誠矣;一有不誠則性德不純,非真修也,故曰修道以仁,仁者性德之全體也,由具此同然之體方名為人,故曰仁者人也。然有生之物皆同此性,而父母昆弟,不但性同,而體亦同,又為同體之同體者也;夫欲推同體之仁,必以孝弟為本,所謂孝弟為仁之本也,故曰親親為大,苟能親親,則是率性之仁矣。然事之宜當為者謂之義,且天下之事當為者眾,而以尊賢為第一,何則?夫君者人之主也,賢者國之本也,苟得其賢,則國自治,事自理,而民自安,況賢者乃復性之人也,尊賢,實所以尊性德也,故曰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苟能尊賢,則是率性之義矣。然仁義固吾性德之流行也,苟不中節,則散漫而無統,所謂禮者,非性外別有,即節斯仁義使無太過不及之差耳,故仁雖以親親為大,而不無其殺,殺乃降殺,謂喪服哭泣之辨也;義雖以尊賢為大,而不無其等,等即差等,謂爵祿賞罰之分也。親親有殺則養生送死不失其正,所謂發於哀樂而中節者也;尊賢有等則進退黜陟(讀拙職,人才之升降)而不昧其功,所謂發於喜怒而中節者也;然喜怒哀樂,性之符也,苟發而中節,則謂之和,和者性之德,而禮之本也,特於親親尊賢而見之,故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於斯二者,苟中其節,可謂率性之禮矣。
【意譯】
「所以治理國政的主要在於能得賢臣,所謂人存政舉,人亡政息者也;而要取得賢臣之心,也不必往別人身上尋取,只要自身修好就行了。要修好自身,必須以中庸之道為準則,而修道乃全憑仁德之心;因為政治改革在于自身,君能明,臣就賢。所謂仁,愛也,就是推己及人來愛人,其中以親近愛護自己的父母為最重要;所謂義,宜也,就是以合情合理來做事,其中以尊敬重視賢人為最重要。親愛親族有等差,即謂尊卑親疏之間,該有個差別,好比父母比伯叔加一等;尊重賢人也有等級,即謂先後貴賤之間,敬意厚薄也是有個級別的,好比頭等封公,次等封侯,又如師事與友處是不一樣者。這許多差別、等級,就產生出『禮節』來了;這就說明『禮節』之根源是從仁義而來者。」
【評述】
本節承上文為政在人觀點,加以發揮,指出施政者應是仁人,而仁人是修身的結果,強調修身明禮,以成仁人。
唐孔穎達說:「君行善政,則民從之;故欲為善政者,在於得賢人也。欲取賢人,先以修正己身,則賢人至也;欲修正其身,先須行於道德也;欲修道德,必須先備仁義。行仁之法,在於親偶;欲親偶疏人,先親己親,然後比親及疏。若欲於事得宜,莫過尊賢。五服之節,降殺不同,是親親之衰殺;公卿大夫其爵各異,是尊賢之等。禮者,所以辨明此上諸事。」
本節圍繞「為政在人」,層層深入地開展論述。首說應該怎樣才能取得賢人?先要看他本身能不能以道修身,從自身做起,其身正,賢人歸之。其次言以仁修道,才能成為仁人。孟子盡心篇說:「仁也者,人也。」禮記表記說:「仁者,人也。」「仁」從二人,為人相偶之道,故古書多以「人」釋「仁」,這就是說仁是做人的根本原則。論語學而篇有子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孟子盡心篇說:「仁之實,事親是也。」又說:「親親,仁也。」儒家所說的仁,由親及疏,故以「親親」為本。再次言義,「義者,宜也」,分別事理。法言重黎篇說:「事得其宜之為義。」以「宜」訓「義」;義以尊賢為大。最後言親親、尊賢,均為禮所生;親親是由於感情,尊賢是由於理智。先由最親的人,推之於次親的人,再由次親的人,以推之於疏遠的人,一等一等地推去,就是「親親之殺」;賢者也有等級,公卿大夫士,最賢者最宜尊敬,依次推去,就是「尊賢之等」。親親之殺,尊賢之等,都是由禮產生的;強調明禮修身,以成仁人。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簡釋】
下位:指處在臣子的地位,與君位對比而言。獲:指獲得。上:指君主。民:人民。得:能也。(以上三句,鄭玄注應屬於下,此處誤印重復,應刪。)君子:指人君而言。修身:平治之謂修,乃修去一切僻病,(克己也);修身者,謂修明德性而達於實踐,即修己以敬也;此節根本在修身上。事親:即上親親之仁(仁者愛也,就是推己及人來愛人,其中以親近愛護自己的父母為最重要),指事父母而言,即孝順父母也。知人:了解人;即上尊賢之義(義者宜也,就是以合情合理來做事,其中以尊敬重視賢人為最重要),指知分別師事友處也;另有二解:一指了悟人性;二指懂得做人的道理;即言知行人道也。知天:了解天,即知自然之理;即上知禮所生,物格知至,自然天理流行,能知天,則知人事親,皆得其理矣;另有二解:一指了悟最高的真理;二指知天時、天理;即言知行天道也。
【語譯】
(在下位的人臣,如果不先得到君主的信任,就不能得民心,就不能治理人民。)「所以君子不可以不意修身;要想修身,就不能不奉待父母、親人;要想奉待父母、親人,就不能不了解人;要想了解人,不能不了解天,因為理是從天而出,知天才能知人。」
【分析】
因為「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所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不可以不事親,事親不可以不知人;然嘗看到許多少年,在十一、二歲時還很好,但又過了數年,卻成為問題少年了,究其原因,是因這少年,在外交友不慎。還有一般年紀長的,交友更不可不慎,去嫖、去賭、去貪污、去違法,多半是受朋友之引誘者,及至身敗名裂,貽父母憂,所以「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但是,人人都想交個益友,為什麼總交不到好朋友,反而受朋友的拖累呢?這在於吾人不明白自然的道理,故「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中庸第一個字就講「天」,「天」即是自然的道理。
不可以不知人,即言不可以不知為人之道理,人道也;不可以不知天,即言不可以不知天時、天理,天道也。修身、事親、知人、知天的君子,若不知天時,不知天道,錯失良機,縱人道盡備,亦難登峰造極也。
明德清大師述:仁義禮三者,本具一性而修之一身,身修則性自復,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也;且修身之效,又於事親之實見之,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性者身之主也,故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然知人非知他人,蓋知我所以得為人者,以其稟賦性德全體之仁,賴吾父母遺體以託之,方名為人;苟知吾人之重,則知親恩之重,苟知親恩之重,則事親之道不容不盡其誠矣,故曰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且吾人之性,雖託於遺體,而假於形骸,其實有出於形骸之外者存焉,所謂天然之妙性也;苟不知天然自性,而莽蕩求之,雖賢智愚不肖,皆不免太過不及之差,故賢智雖知保身重命,或養之太過,至於高飛遠舉,而流於索隱行怪;愚不肖者,徒知養身活命,多不及養重,而耽湎物慾,至於戕生傷性,而陷於肆無忌憚,此皆不達中庸之道,是徒知人而不知天,不知天亦不知人矣,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意譯】
「所以一個進德修業之在位者,不可以不先修明德性而達於實踐,所謂修己以敬者也;若要修己以敬,就不能不施仁,就是推己及人來愛人,其中以親近愛護自己的父母為最重要,所謂孝順父母者也;想要孝順父母,就不可以不知義,就是以合情合理來做事,其中以尊敬重視賢人為最重要,所謂賢者得以啟知吾人了悟人性,從而懂得做人的道理以行人道者也;要想知道做人的真正道理,就不可以不知自然之理,即不可以不知天時、天理;因為能知天,則知人、事親皆得其理矣,如是則能了悟最高的真理以行天道者也。」
【評述】
本節繼續論修身的步驟,逆推修身的要求。
漢鄭玄說:「言修身乃知孝,知孝乃知人,知人乃知賢不肖,知賢不肖,乃知天命所保佑。」唐孔穎達說:「思念修身之道,必先以孝為本;既思事親,不可不先擇友取人也;欲思擇人,必先知天時所佑助也。為人作善,降之百祥;不作善,降之百殃;當舍惡修善也。」宋陳孔碩說:「修身而不本於事親,則施之無序,失為仁之本矣。事親之仁,不由尊賢之義,則善惡不明,失事理之宜矣。事親、知人而等殺不明,不知天理者也。詩曰:『天秩有禮。』故於此又當知天自禮所生也。以上推其理之所由生,自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繹其義之所以貫。」
本節承上節而來。君子要治國,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乃治國平天下之本。如何修身?「孝弟乃仁之本」;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行孝弟之道;從孝父母出發,而以孝事親屬,如此,必須知「尊賢之義」,取益友以輔仁,故不可以不知人;天命之謂性,人之性、命出自天,天即自然之理,故不可以不知天。這是中庸開頭「天命之謂性」的逆推,根本在修身,然修身得力處卻在知天;知天是知至、物格,知自然道理。知天是開頭處,能知天,則知人、事親、修身,皆得其理了。
【節論】
上兩節,是論理,此節是工夫,乃承上實君子身上而責成之也。此與上節是合義禮智以成仁,二知字便是智,雖未言勇,而勇已在智仁之內;此處補足智字,已伏下之三達德根脈,言智仁勇,又賅義禮在內矣。朱註:「『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欲盡親親之『仁』,必由尊賢之『義』,故又當『知人』;『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皆天理也,故又當『知天』。」因為取人以身為本,自身不正,何能得人?所以重在修身;仁以親親為大,事親不孝,何以為仁?所以重在孝親;義以尊賢為大,對人不明,何以為義?所以重在知人;人的本性,受命自天,天命不知,何以知人?所以重在知天;由身而親而人而天,是以原因推論結果,由天而人而親而身,是以結果回溯原因,事雖有別,理實一貫,此君子治國所首先要明白的,所以承上文而加以申說。
天下之達者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簡釋】
達道:天下古今,人人所共由的路,即天下古今所共同必經的路;靠知、仁、勇三者實行。行之者三:用以實行的工夫則有三種。昆弟:昆,指兄長;即言兄弟也。知:音智,智慧也,智所以知此也。仁:仁愛,仁所以體此也。勇:勇敢,勇所以強此也。達德: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即通行於天下的美德,落實在一個誠字上,依靠誠而實行;意言古今中外人人所應具備的德行也。一:即「誠」,指誠實、至誠,誠為一切德業的原動力。
【語譯】
「天下古今共同必經的路有五條,用來實踐這五條路的方法有三種。就是說:君臣、父子、夫妻、昆弟以及朋友之間的交往,處理好這種關係,就是天下古今所共同必經的路;知、仁、勇三者,就是天下古今實行達道的達德;但是實行起來只落實在一個誠字上。」
【分析】
甚麼是自然的道理呢?孔子作如下的分析:天下之達道五,天下之達德三,乃是自然的道理。人的關係,有五條通達的道路:第一是君臣,長官(上司)與屬下的關係;上司之上還有上司,屬下之下還有部屬,構成了一連串的關係。第二是父子,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在這條關係線上,直系的有高曾祖父,子孫曾玄;旁系的有叔伯姑舅,甥、姪、彌甥。第三是夫婦,男女結合的關係;夫黨、妻黨,支系很多。第四是昆弟,兄弟的關係,是家族橫的發展。第五是朋友,在人的關係中,此道發展得最廣。這五條道路,如何能路路走得通達?則尚須具備三個條件;這三個條件是:知(智慧)、仁(仁愛)、勇(勇敢),乃是天下通行的道德;必須合于這三種道德,則五條道路方能行得通達;而五達道、三達德,所以行之者只是「一」端,這個「一」字,在本文中似乎并未點透,但若研究下去,則應是個「誠」字。知、仁、勇之能表現,完全出于真誠;如含一點虛偽,就不能做到這三達德。
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兄友弟恭,朋友信,五者為天下人人應具有之達道;智、仁、勇三者為天下人人應具有之達德。有道才能發誠心,有了誠心才能悟道、體道、行道,如此五達道才能通行於天下,故曰所以行之者一也(道也)。
明德清大師述:是則能知天然之性,而不失性德之中者,可謂率性之智矣,故天下有達道者五,而所以行之者三。謂仁義禮智,自吾一性而推之,行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發為孝弟忠信中和之節,故此五者,乃通天地徹古今,人所共行,故為天下之達道。然此達道,雖吾性分之固有,然非真知明見之智,深體力行之仁,決定果敢之勇,又不足以達之,故智仁勇,又為達此五者之德也,故云達德,此達字乃下學而上達之達,非通達之達也;然能此三者,不論貴賤智愚,皆可以致之故為天下之達德。然行達德非至誠之極,又不足以行之,故所以行此三者,又在於一也;一者性之體也,性真無妄,故謂之誠,此所謂:「吾道一以貫之」者此耳,此誠即率性之信也。率性之信名為至誠,誠能動物,故感天地,動鬼神,而通乎上下貴賤之間,非獨信於朋友,乃所以信自性之真也;苟信自性之真,則無不可為之事,無不可化之人矣,故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此所以誠信為治國平天下成己成物之大本也。故下文痛釋此一誠字,反復申明前二章之義,意謂必欲行天下之達道,要先立天下之大本,大本既立,達道自行,則參天地,贊化育,故不難矣,其於治天下國家,又何難之有?故成己成物之工夫,皆從此一誠字做將去,故下文「知行之次」,乃成己也,「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乃成物也。極而言之,以至可以與天地參,皆發明此一誠字而已;蓋從「舜其大孝」以來至此,以明首章中和為天下大本達道之意已竟,此一誠字,乃發明首章「致中和」之致字也;然所以行之者,即致之之意,故下言知行,即致之之次也。
【意譯】
此言修身之事,也是做人之理。「天下古今,人人所共由之人道有五項,而拿來實行這五項人道者卻有三種工夫。人道就是平常所說: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夫婦之間、兄弟之間、朋友之間交往的情誼,這五項就是天下共通之人道;而拿來實行這五項人道之智慧、仁愛、勇敢這三種工夫,乃古今中外人人所應具備之德行;但拿來行使這三種工夫者,卻只有一種,那便是一個誠字,因誠為一切德業之原動力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五達道、三達德,指出實行時只落實在一個「誠」字上,依靠誠而實行。
唐孔穎達說:「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皆是人間常行道理,事得開通,故云達道。知、仁、勇人所常行,在身為德,故云天下之達德也。百王以來行此五道三德,其義一也,古今不變也。」宋程顥說:「所謂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行;所謂達德者,天下古今所共有。雖有共行之道,必知之、體之、勉之,然後可行;雖知之、體之、勉之,不於一誠,則有時而息。」宋陳孔碩說:「書言五典;孟子言,五者人之大倫。典,常也;倫,理也;出於天理,而可以常行,其中庸達道之謂乎!」宋蔡淵說:「達道本於達德,而達德又本於誠。誠者,達道、達德之本,而一貫乎達道、達德者也。」宋真德秀說:「一者,誠也;三者皆真實而無妄,是之謂誠。道雖人所共由,然其知不足以及之,則君之當仁,臣之當敬,子之當孝,父之當慈,未必不昧其所以然;知雖及之,而仁不能守,仁雖能守,而勇不能斷,則於當行之理,或奪於私欲,或蔽於利害,以至蔑天常而敗人紀者多矣。德雖人所同得,然或勉強焉,或矯飾焉,則智出於數術,仁流於姑息,勇過於強暴,而德非其德矣;故行之必本於誠。」
達道,就是人人共由之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我國古代有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種,稱為「五倫」,這是常行之道。達德,就是人人應有的德性;知,智慧;仁,仁愛;勇,勇敢;是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孔子說:「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這是三項君子之德,但實行的時侯,如過與不及,就會產生蔽端。孔子曾教育過子路,「如果愛好仁德而不愛好學習,它的蔽病是容易被人愚弄;愛好智慧而不愛好學習,它的蔽病是容易放蕩;愛好武勇而不愛好學習,它的蔽病是容易闖禍。」所以他用「學習」來總攝知、仁、勇三種美德,使之具有真正的學問涵養而糾正流弊。在這裡,孔子又從另一角度,指出在實行知、仁、勇時,應用一個「誠」字來統攝;所謂誠,乃是誠實於心,至誠而能盡其性,更推之而盡人之性與物之性,就可以在實行知、仁、勇三達德時,沒有過與不及之弊而達到中庸之道了。
【節論】
此節備言修身之事,達道雖是人所共由,然無三達德,則無以行之;達德雖是人所共得,然一失其誠,則人欲間之,而德非德矣。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簡釋】
或:有的。生而知之:是不待學習,即已明白。學而知之:即加以學習,便可明白。困而知之:困,困難,困窘;勤學苦行,然後明白。及:等到,及到。一也:指一樣、一致。安而行之:安,指安心適意;是說動機真純,安心去做。利而行之:利,指利益;乃言為利益所驅動,即是說以榮名利益,鼓勵去做。勉強而行之:強,上聲,勉強,乃言力量不夠而強求;是說恥不若人,勉強去做。
【語譯】
「用達德去行達道,從『知』的情況看,有的人天性聰明,生來就明白這達道;有的人通過用心學習,才明白這達道;有的人遇到困難,然後通過學習,才了解這達道;這三種人明白達道雖有難易先後的不同,但他們了解以後明白的程度完全是一樣的。從『行』的情況看,有的人從容安適實行達道;有的人貪求利益實行達道;有的人力量不足勉強實行達道;這三種人行道雖有難易不同,等到成功的時候卻是一樣的。」
【分析】
達德與達道的道理,從正面來看,每個人的本能,是求發展自己,所以有許多人很自私、很自是,每每忘掉了別人,而忽略了做人的道理;所以現代的行為派心理學,將人類的心理,分為唯我(EDO)時期、自我(EGO)時期、與超自我(SUPEREGO)時期,必須到了超自我時期,才能明了人與人的關係,懂得做人的道理。但是所分的心理時期,與人類的年齡,并不一定成為正比例的,故有「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學之;及其知之一也。」孔子所指「困而知之」,并非指的天文地理等知識,而這指的是做人之道理。做人的道理,是有在沖幼之齡即行悟解,而也有活到六、七十歲還不明白的;三字經說:「融四歲,能讓梨。」孔融在四歲的時候,就知道大人吃大梨、小人吃小梨;其父問他:「并坐不橫肱,何故?」曰:「恐妨同坐者。」小小年紀,就知禮讓;以及司馬光七歲時,碎缸救人的故事等,都做到「為人君止于仁」的工夫,是乃「生而知之」者。大部份的人士,則屬于「學而知之」者,類如每當各國元首等來某國訪問,大都有小學生持旗去歡迎;學生們去做這件事,卻不知為什麼緣故,更有些學生來問,于是講解其聽:「吾人對自己國家的元首應尊敬,對於友邦的元首也應尊敬,禮貌週到,可以增進邦交,有利於自己的國家與促進世界和平。」學校中能如此解釋,青年們一定熱烈去歡迎的,這也是「為人臣止于敬」的工夫。至于有許多子弟,不懂禮貌,在父親會客時,當著客人的面,說出許多無禮的話,不知尊敬父親,也應尊敬父親的朋友,客人走後,自然受到嚴重的責備;年事較長,懂得這是不合理的舉動,不應如此做,這就是「困而知之」。學校中有許學生,必須看到將受嚴重的處分了,才不敢去做不合理的事;還有一部份人,接受了嚴重的處分,才悄為明白道理的,也均屬「困而知之」。知道以後,就應該去「行」,這也分為:「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安而行之」的人不很多,吾人文明之國,均要求節約水電,當吾人看見沒有關掉的電燈,沒有關緊的水龍頭,隨手為它關好;吾人如此做,并不是為著什麼,只覺到不關好而心有所不安而已。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祗是求其心安而已;「安而行之」者并非必須聖賢人,凡是心田厚道,理解到而能篤實履踐者,都能躋此境界。「利而行之」是有所酬報而才去做的,人類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如此,賞罰之重要亦於此可見。「勉強而行之」是必須經過種種挫折,而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的;一切守過法的,經過顛沛流離的,均屬此類。一個人在適應其環境時,應有適應的能力,在犯罪學中,「適應力」一詞,頗關重要;有許多人缺乏「適應力」,有許多人「適應力」很強,這就是「安而行之」、「利而行之」、與「勉強而行之」所不同的原故。──這一段話,仍含著鼓勵哀公的意義在內;所以說,只要知道,不管如何去知,「及其知之,一也。」只要去行,不管如何去做,「及其成功,一也。」
修道者亦復如是:知之方面,有者生而便曉得要學道,有者經過教育才曉得要學道,有者遇到艱困苦難方曉得要學道;不過,當他們都藉著學道而明理之時則全是一樣者也。行之方面,有者是動機真純,安心地去修行,有者是以榮名利益,鼓勵地去修行,有者是恥不若人,勉強地去修行,不過,當他們藉著修行而成道之時則全是一樣者也。有曰:悟道有早晚,故有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之分;成道有易難,故有安而行之,利而行之,勉強而行之之別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前言大本達道,通釋首章「中和」二字已竟;此言知行二字,乃至雖柔必強止,通釋「致」字之意也。蓋中者性之體也,和者性之用也,德者體用兩全,表裏無二,故謂之德;真實無妄,故謂之一,一者精一無二也;然致者導達之意,如以我之情而導達於彼,使相合無間,故謂之致意;今以有作之功,而達無為中和實際之境,吻合無二,故云「致中和」也。然此性真中和之德,聖凡同稟,智愚不二;第愚不肖者,日用而不知,由不知故不能行耳,故前言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達道,皆從知此性德中和中來。今此「知」字,即致之之意,所謂「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也;且此天然性德,本自靈明,真知獨立,不假修為,此「生知」也。人有稟此生知者,則無思無慮自然而致,故「安然而行之」矣,堯舜是也,故曰堯舜之性也;既迷此真知,而必藉師友開導,加以工夫問學之力,以復其性,此「學知」也,故曰湯武反之也,周孔亦然,故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學之在己,至若行之,則擇其可否而行,是則用力而致之,「利行」是也,利者力也,故下云「力行」;若夫求通而未達,欲罷而不能,加之內以疾病憂患嬰其心,外以困橫窮阨搖其慮,爾乃造次而弗離,顛沛而勿失,必欲大通而後已,此「困知」也,困知則由遷善改過而致之,「勉強而行之」,故下言「知恥」。「或」者不定之辭,蓋言性德雖一,而人根器不同,故有上中下三等之別,因有「生知、學、困」之差,而行亦有「安、利、勉強」之異,其實所以究竟歸於一致;及者至也,謂至其極處,歸性而已,故曰及其知之一,而及其成功亦一也。
【意譯】
「這些共通之人道與德行,有些人是生下而不待學習,即已明白;有些人是加以學習,便可明白;有些人天資不好,卻要勤學苦行,然後才能明白;可是等到他們全都明白之時,卻總是一樣者。再講到實行,有些人是動機真純,很安心適意地去做;有些人則以榮名利益,藉此鼓勵才去做;有些人是因為恥不若人,才勉強而費去許多氣力去做;可是等到他們全都做到成功之時,也總是一樣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不同資質、不同目的的人追求中庸之道,雖層次不同,會達到目的是一致的。
漢鄭玄說:「困而知之,謂長而見禮義之事,己臨之而有不足,乃始學而知之,此達道也。」梁皇侃說:「所知、所行,謂上五道三德,今謂百行皆然,非惟三五而已也。」唐孔穎達說:「或生而知之,謂天生自知也;或學而知之,謂因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謂臨事有困,由學乃知;初知之時,其事雖別,既知之後,并皆是知,故云及其知之一也。無所求,謂安靜而行之;貪其利益而行之;或畏懼罪惡,勉力自強而行之;雖行之有異,及其所行成功是一也。」宋程顥說:「求之有三,知之則一;行之有三,成功則一。所入之途,則不能不異,所至之域,則不可不同;故君子論其所至,則生知與困知,安行與勉行,未始有異也。既不有異,是乃所以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為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中庸之所以難久也。」宋陳淳說:「就知、仁、勇等級而言之,生知安行為知;知主於知,就知上放重,蓋先能知之,而後能行之也。學知利行為仁,仁主於行,以行處重,故知得須是行得也。困知勉行為勇,此氣質昏懦之人,昏不能知,懦不能行,非勇則不足以進道。」宋呂祖謙說:「所入之途雖異,而所至之域則同,此所以為中庸。」
孔子把人的資質分為三等,生知、學知、困知。論語上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生知的人,不待學習,自然能掌握知識;次一等的是學知的人,須經過學習,才能掌握知識;再次一等的是困知,一時學不會,必須苦苦地學習,才能掌握知識。人的資質雖有高下之分,但通過不同的途徑,掌握的知識是一樣的。就實踐來說,有的人安然自得地去做,有的人為利益所驅動而去做,有的人勉強去做;做時目的、動機雖有不同,但達到成功之後,卻是一致的。所以人的資質不同,實行的動機、目的也不同,只要堅持去做,獲得的知識,取得的成功是一致的。
【節論】
此節言氣質不足以限人,是夫子告哀公勉為達道之意。六「或」字兩「一」字,正見人之賦性唯同,而資稟不一;七「之」字,俱指達道言;知之一,謂同歸於理之貫通也;成功一,謂同歸於理之渾全也。以其分而言,則所以知者,智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於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則生知安行者,智也,學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蓋人性雖無不善,而氣稟有不同者,故聞道有蚤莫,行道有難易,然能自強不息,則其至一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簡釋】
好學:好,去聲;是篤志於學,以求明道,惟好故不能已於學,是即一念開悟之機,故足以破愚而近智。近:接近。知:去聲,智也。力行:是奮力於行,以求體道,惟力於行,而行益篤,是即理長欲消之機,故足以忘私而近仁。知恥:恥,恥辱、羞恥;是以不能行此道而為恥,惟知故恥,是即一念愧恥之心,昭然不昧,自不甘為人下,勢必奮激向前,故足以起懦而近勇。
【語譯】
孔子說:「好學不倦就接近於明智了,勉力行善就接近於仁義了,懂得恥辱就接近於剛勇了。」
【分析】
雖然,人生是憑著感情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五條道,如何相處,很多的人不去學,不去求知,做錯的地方也很多;所以我們應該好學,學做人的道理,故曰「好學,近乎知。」我們應該力行,照著所學的道理去做,故曰「力行,近乎仁。」不知做人的道理,或在做錯時,應知恥,故曰「知恥,近乎勇。」好學的人,處處向人學習,「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人非皆生而知之者,能好學,也接近智慧了。力行的人,能努力去做,勉強去做,多所歷鍊,才能近乎仁愛;晉惠帝時,河南河北大飢荒,赤地千里,左右向皇帝報告:「老百姓沒有吃的了!」這位錦衣玉食、在深宮養大的皇帝,不知天高地厚,還問:「他們沒有什麼東西吃?」左右說:「他們飯都沒得吃了!」皇帝說:「何不食肉糜?」這句話落為千古笑談。論語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沒飯吃之苦的人,如何能產生仁愛的觀念?農業社會的人,都告誡子弟不要糟蹋糧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只要他到田中做過一日工,即能知種田的辛苦,與一粒米之來處不易。清寒的人,才知道貧病之可怖,作救濟捐募時,解囊慷慨的,多半是平民;不力行的人,不了解仁愛,所以「力行,近乎仁。」知道恥辱的人,才能產生勇氣,如參加某種比賽,失敗的人,心中很難過;因為心中難過,才能產生勇氣,立下決心,努力鍛鍊,趕上前去,這是環境的關係。孔子將知、仁、勇的標準,定得很高,好學、力行、知恥的人,庶能近乎知仁勇之標準;但好學、力行、知恥,必須先培養正確的觀念。如某些維持市內的交通秩序、環境衛生等的人,向一些違反規則的人勸誡,得來的反應有二:一者他們的反應立刻臉紅,即時改過;臉紅即是知恥的表現,他們恥在日常生活應做的也做錯了。一者,如果糾正他們,其反應的方式是睜眉怒目,這含有「你管我!?」的意義在內;他們也知恥,卻恥在有損他的尊嚴了。一個國民道德低落的民族,不以不守法為可恥,而以個人尊嚴受犯為可恥,個人自由過度高漲,就要危及團體的自由,這是很危險的。孔子講仁、講禮,以不仁、無禮為可恥,知恥才近乎勇;華盛頓在七歲時,斫了他父親遠隔重洋從日本移來的櫻桃樹,其父盛怒問是誰斫的,他挺身出來承認;他幼年就知恥,有承認錯誤的勇氣,我們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如何能知恥?如何能「勇」?
明德清大師述:故引孔子之言以實之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以生知安行者固不可得而見矣,故於「知」中,但舉「學知」,而「困」在其中矣。於「行」則舉「利」與「勉強」,故學知者必須用力造修,日有遷善改過之功,故「力」乃「利行」,「知恥」則「勉行」耳;近者,親近隨順導達之意,且知仁勇三者性之德也,以知無不徹,故謂之知,物無不容,故謂之仁,一私不留,故謂之勇,吾人既非生知,必待學而後成,故好學足以達乎智,力行足以達乎仁,知恥足以達乎勇,此三者乃致性德之方也。
【意譯】
孔子說:「篤志於學,以求明道,惟好故不能已於學,是即一念開悟之機,故足以破愚而近智;奮力於行,以求體道,惟力於行,而行益篤,是即理長欲消之機,故足以忘私而近仁;以不能行此道而為恥,惟知故恥,是即一念愧恥之心,昭然不昧,自不甘為人下,勢必奮激向前,故足以起懦而近勇者也。」
【評述】
本節承前節論述好學、力行、知恥接近於知、仁、勇三達德,為入德之門徑。
唐孔穎達說:「能好學,無事不知,故云近乎知也;以其勉力行善,故近乎仁也;以其知自羞恥,勤行善事,不避危難,故近乎勇也。」宋程顥說:「好學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恥非勇,然足以起懦。」宋真德秀說:「既言三達德,又教人以入德之路。夫智必上智,仁必至仁,勇必大勇,然後為至,然豈易遽及哉!苟能好學不倦,則亦近乎知矣;力行不已,則亦近乎仁矣;以不若人為恥,則亦近乎勇矣。蓋好學所以明理也,力行所以進道也,知恥所以立志也;能於是三者用其功,則所謂三達德者,庶乎可漸致矣。」宋蔡沉說:「三知主知,三行主仁,三近主勇。生知者,知之知也;學知者,仁之知也;困知者,勇之知也。安行者,仁之仁也;利行者,知之仁也;勉強行者,勇之仁也。好學者,知之勇也;力行者,仁之勇也;知恥者,勇之勇也。」
孔子認為好學、力行、知恥是入德之路。好學雖非知,但可以破愚,故「近乎知」;力行雖非仁,但能求仁,足以忘私,故「近乎仁」;知恥雖非勇,但能知恥,可以起懦,故「近乎勇」。好學、力行、知恥三者,本身并非智、仁、勇,但好學可以明理,力行可以進道,知恥可以立志,在這三方面用功,就差不多可以進入智、仁、勇的境界了。
「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簡釋】
知:曉得(知道)也。斯三者:斯,這、此也,指示代詞;三者,指好學、力行、知恥三事。所以:怎樣。修身:乃修養智、仁、勇三達德。治:指教化(治化)、管理(治理)。
【語譯】
「知道好學、力行、知恥三件事,那麼就知道怎樣修身的道理了;既知道怎樣修身,就知道怎樣治人的道理了;既知道怎樣治人,就知道怎樣治天下國家的道理了。」
【分析】
好學、力行、知恥三者,孔子很重視;他要吾人不知者應去學,學了要做,做不到或做錯了應知恥,故「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吾人不要以為是「老生常談」,不知而不學,知而不行,一般人永遠不長進的緣故在此。孔門的教育,重在實踐,論語說: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宋儒教人的重點,亦在于此,這種教育方針,即是今天的實踐教育。三國時,馬謖失街亭,諸葛亮依法處決他時,想起劉備說過的話:「馬謖言過其實,不能重用。」即在此;知道而不去做,比不知道的更易誤事,力行實踐之重均如此。不知恥之弊害,也很重要,歷史上有兩個聲名很壞的君王,一是殷紂,一是隋煬帝,但這兩人,都是非常的人才。紂王力及奔馬,辯給無敵手,文武全能;但是荒淫酒色,濫施炮烙等酷刑,既不知做人的道理,做錯了也文過飾非而不知恥。隋煬帝在武功方面,他親率韓擒虎,賀若弼等名將,平定江南;在文學方面,寫的詩聰明極頂;但也是不知做人的道理,也不知恥,薛道衡有兩句詩:「庭草無人隨意綠」,「空梁落燕泥」,隋煬帝很欣賞它,但嫉其己所不及也,竟將薛道衡殺了。吾人細加體念,不好學、不力行、不知恥,每個人難免都犯著這毛病,所以必須知斯三者,才知修身的道理。知道修身的道理,然後才知道如何管理眾人的道理;知道如何管理眾人的道理,才知道治理天下國家的道理;這仍是大學「修、齊、治、平」的一貫大道。而此精華,在於「好學、力行、知恥」三句,為大學所未講,乃是聖人指示吾人修身入手的辦法。
明德清大師述:故吾人即不能知性德之全,苟能知此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矣;修身,成己也,且以身觀身,既自知所以修身,即以自修之方而治人,則知所以治人矣,此成物也。治一人如此,人人皆然,即此而推,則可以治天下國家矣;要之,皆出於至誠也,故前之「明乎郊社禘嘗之義,則治國如示諸掌」,豈虛言哉!予嘗讀僧鑑,見元世祖有言:「朕以廣大不二真心治天下,苟能以廣大不二真心治天下,則彝狄足可以王中國,況中國之聖人乎。」故知誠者萬善之本也,故云「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以結之。
【意譯】
「人誠能曉得好學、力行、知恥這三件事,則已入德門矣,如是則曉得怎樣修養智、仁、勇三達德而成就己身;而智以知『道』,仁以體『道』,勇以勇於行『道』,自能以『達德』而行『達道』者也。既曉得怎樣去修好自身,那就能曉得怎樣去教化別人;曉得治人之道理,那就可以曉得怎樣去管理天下國家矣。」
【評述】
本節再論述從好學、力行、知恥三者入手,具備了知、仁、勇三達德,則可以修身、知人、平治天下了。
漢鄭玄說:「言有知、有仁、有勇,乃知修身,則修身以此三者為基。」
本節有總結上文之意。好學、力行、知恥三者是入德之門,是修身的基礎;修身無非是修養知、仁、勇三達德。具備了三達德,而後可以平治天下,這就是大學所說:「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與「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了。
【節論】
上節言未及乎達德而求入德之事,下節乃結上修身之意,起下九經之端。而為政七節,是修身之事,屬於人存;末云知所以治天下國家,說到政上,是由小已及大。
以上為本章之第一段,說明為政之本源乃在於由仁義生禮,而以誠貫之修身;大學云:「自天子以至於庶民,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論語云:「本立而道生。」故人人有道,人存則政舉,否則,人亡則政息矣。
以下第二段,乃說明施政的具體綱領。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簡釋】
為:治理也。九經:經,大綱、定理,是經常之經,非經傳之經,故曰經者徑也,人人必由之路,乃亙古不易之常道也;全意乃指九條定理、九條常規、九條大綱。修身:平治之謂修,乃修去一切僻病,(克己也);修身者,謂修明德性而達於實踐也。身不離天下國家而為身,其身凡與天下國家相接處,皆屬修身之事。尊賢:敬師取友,資賢以進益也;謂對大臣群臣,師之友之而不臣之也。親親:就是親近愛護自己的親人;上親字是親愛,動詞;下親字乃指諸父昆弟親族,名詞;此與前面親親事親之專指父母不同,此則由事父母而推之,所謂親親之殺也。敬大臣:敬,指敬重、尊敬;大臣指朝廷師保之位,乃掌重權而有威望的輔臣、重臣;大臣近而易褻,故言敬。體群臣:體,設身處地以察之,體恤、體貼之意,朱注:「體,謂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也。」群臣指分理廷事之臣,群臣卑而易疏,故言體。子庶民:子,愛也,動詞,保愛如子也;庶民,指平民,一般老百姓;就是愛民如子之意。來百工:來,指招徠、招呼、招集;百工,謂眾工匠,西周時對工奴的總稱,後泛指各種手工業工匠,又言各行各業也;就是招徠各種工匠的意思,鳩集匠藝之人也。柔遠人:柔者,懷柔也,安撫也,寬以待之,引申為優待;遠人,一指蕃國,一指遠方來客,外族人,即謂賓旅,賓是有交於國者,旅是道經於國者;就是懷柔遠方的人,使其向心來歸。懷諸侯:懷,撫也、安也、綏靖也,恩慰也、德撫之也;諸侯,謂有爵土藩衛王室者,封建時代列國的君主。
【語譯】
「凡國君治理天下國家有九條經常不變的定理。這就是說:第一要修身,第二要尊重賢能,第三要親九族親屬,第四要敬重在朝輔政的大臣,第五要體恤在朝的文武百官,第六要慈愛廣大老百姓,第七要招徠市肆的各種工匠,第八要優待、懷柔遠方的來客,第九要撫服分封的諸侯。」
【分析】
第二段進入問政的本題,說明為政的綱領:九經是治理天下國家的九個大綱,第一是修身,管理自己,修明自己;第二是尊賢,尊敬國中賢智的人才;第三是親親,與諸父昆弟孝友敦睦;第四是敬大臣,對于處理國政負責任的重要幹部,應予敬重;第五是體群臣,對于一般幹部,應體恤他們,顧念他們的生活;第六是子庶民,「子」當動詞用,愛也,即云:愛護一般人民;第七是來百工,招徠各種工程技術人才;第八是柔遠人,對于其他邦國派來的使節,應使他們安寧而舒適;第九是懷諸侯,協調國際間的外交關係,懷念其他的國家。從這九個治理天下國家的大綱,我們對孔子的政治思想,分析出三個特點:第一點,在九經之中,除掉修身的修字,對于自己應嚴格的管理外;其餘的尊、親、敬、體、子、來、柔、懷等八個字,完全重在仁愛方面,其施政以「仁」字為主。第二點,孔子對於國家行政,注重動機,如「體群臣」是行政措施,政治能夠顧到一般公務人員的生活待遇,自能提高工作情緒,加強行政的效率;所以公務人員之工作效率提高,是由體恤而來,體字乃是動機。又如「柔遠人」,唯恐外賓、外僑在吾國之食衣住行等生活不安,其中尚關係警察人員的工作,孔子主張:「使天下之旅,悅而至於斯塗。」但是國外人士到吾國來,假如吾國的治安情形不良好,夜行能遇路劫;或者在旅社下榻時,遇到軍警來突擊檢查,他們如何能得旅居之安寧?如何敢再到吾國來作客?由是,外國人必對吾國之印象很壞,若要改正國外人士的觀感,動機即在于「柔」字。故九經俱注重行政的動機。第三點,孔子的政治思想,非常崇高偉大,如「懷諸侯」的作法,是「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鄰國有災歉,吾國送糧食、送物資去濟助他;友邦的國王加冕,派使團去祝賀他;元首去世,派代表去弔唁他;均屬此例。由是具見孔子的政治思想,亙古常新;若與戰國、先秦諸子的言論對照,愈見其崇高偉大。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治天下國家,皆以至誠為本,所以反復申明前章「治國如示諸掌」之意也。經者常也,謂此九事,乃終古不易之常法;先列九經之目,而以修身為本者,蓋身者天下國家之本也,故前云「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以修身為九經之首。夫欲修身,必假嚴師良友切磋砥礪之功,而有修之之實,故次之以尊賢;身修而後家齊,故次之以親親;家齊而後國治,故次之以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國治而後天下平,故次之以柔遠人、懷諸侯;此九經之目,由親及疏,自近及遠,故為之次第如此也。
【意譯】
「凡是治理天下國家之事,有九種亙古不易之常道,其所說者:一乃指自身要修明德性而達於實踐者也;二乃指要敬師取友,資賢以進益者也;三乃指要親近愛護自己的親人,由事父母而推之諸父昆弟親族者也;四乃指要敬重、尊敬朝廷師保之位,其乃掌重權而有威望的輔臣、重臣者也;五乃指要體恤、體貼分理廷事之小臣者也;六乃指要保愛老百姓如子者也;七乃指要招徠各種工匠、各行各業,鳩集匠藝、行業之人者也;八乃指要懷柔遠方的人,使其向心來歸者也;九乃指要恩慰、德撫有爵土藩衛王室之列國君主等九種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治理國家的九條大綱。
唐孔穎達說:「此夫子為哀公說治天下國家之道,有九種常行之事。論九經是目次也;接納群臣,與之同體;子愛庶民,招徠百工。」宋程顥說:「此章言庸行;至於九經,盡矣。」宋呂祖謙說:「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之本。然必親師取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乃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次之;此九經之序也。視群臣猶吾四體,視百姓猶吾子,此視臣、視民之別也。」宋陳孔碩說:「九經始於修身,身既修,則足以為萬事之本。」
孔子為魯哀公論述治理國家的常行而不變的九條大綱,然亦舖排有序。九經之用,體現了儒家的德治思想,一切皆本於德懷;天下國家無一物不在所撫,而不及於刑法。修身,為九經之本,要修身,必須有親友之助,然後修身之道進,故次之以尊賢;道之所進,莫先於家,故次之以親親;由親以及朝廷,故尊敬大臣,體恤接納群臣,君臣同體;由朝廷以及其國,故愛護庶民,招徠百工;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井然有序。以修身為本,使天下國家得以治理,畫出了儒家「導之以德,齊之以禮」的德治藍圖;體現了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
【節論】
此節以九經之目言,而九經之序,即在目中;九經以前三者為綱,以後六者為目。敬大臣、體群臣、懷諸侯,自尊賢之等而推出;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自親親之殺而推出;而親親尊賢之本,又從修身而來,故九經統於三件,三件共歸一件。九經下起頭便說修身,是接上修身說來;上面達道達德,以修身作結;本文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又以修身而始也。
朱註引呂氏曰:「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之本;然必親師取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道之所進,莫先於家,故親親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次之;此九經之序也。視群臣猶吾四體,視百姓猶吾子,此視臣視民之別也。」按此九項施政綱,雖屬君主時代用的,但對孔子的政治思想,已闡述無遺;試為分析,有兩個特點:第一,九經中除修身是嚴肅自己的生活外,其餘的尊、親、敬、體、子、來、柔、懷八個字,完全在仁愛方面,可見他的施政是以「仁」為中心。第二,對遠人則出以寬柔的態度,對諸侯則寄以懷念的心情,在今日已成國際應盡的義務,是以「義」為責任。由「仁」與「義」的結合,而產生儒家的禮治思想,在今日視之,尤為崇高而偉大,可見孔子的政治思想,是宜古宜今的。
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簡釋】
修身:大學八條目,以修身為本,向內修養則為格、致、誠、正,向外發展則為齊、治、平。道立:道,指中庸之道;立,如立標立的之立;建立一切基本條件,由三達德以行五達道;蓋吾身能盡其道,樹立標的,民皆取法,故可為民表率也。尊賢:賢與大臣不同,此乃師事友處而不臣,人君就學論道者也。不惑:惑,指迷惑;就道義精明,不疑於理說,程子所謂明理義以致其知,杜蔽惑以誠其意也;此乃對賢人的學問經驗,能隨時隨地尊重,當然可以決大計,解大疑,而不會發生困惑;此是屬於求「中」一方面。親親:互相敦睦,相處良好,不致發生不愉快的事情而怨望。諸父昆弟:諸父,指伯父、叔父;昆弟,即兄弟;在父輩的則為諸父,在平輩則為昆弟。不怨:怨,怨恨、怨望;即言得伯叔兄弟之歡心也;此屬於求「和」一方面。大臣:公卿大夫也;有「司徒」管行政,「司寇」管法律,「司空」管工程,「司馬」管軍令等等,各有職權。不眩:眩,眼花,引申為迷惑;即言就臨時區劃,不迷於事說,大臣有大識見大力量,君能信任依從,臨大事決大疑,卓識毅力,不為群議所搖也;故要尊重大臣的地位,分劃他職權,供他們分層負責,國政才有條理,不致於事無巨細,躬親處理,弄得頭腦昏眩。群臣:士也,乃大臣以下的小單位之主管者,他們的職位卑,待遇低,工作繁。報禮重:報,指報答;禮,這裡含有敬意;重,指深厚;謂感恩圖報而尊重君上,上位之君,如能體恤群臣,待之以禮,使他俯仰無憂,安心服務,必會感激圖報,完成重要的使命。百姓勸:百姓,即一般老百姓;勸,勉勵也(受到鼓勵),勸勉他人或受教而知所勸勉,皆可曰勸;如果愛護周到,使民以時,取民有制,必會互相勸勉,服從法令,共勤國事。財用足:財用,貨財與器用;足,充裕;即言招徠技術人才,發展各種工業,能使產品精良,發展工商事業,以增進國富,充裕稅收。四方歸之:歸,指歸順、歸附;即言遠人是包括邊區的民族,及外來賓客,如果能寬和接待,優禮相加,則近悅遠來,天下之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畏之:畏,指畏懼、畏服;懷念鄰邦,可以增進國際的友好關係,和平相處,患難相助,聲威所至,發生敬仰,我不會侵略他人,他人亦不敢侵我們。
【語譯】
「能修身,便能確立中道;能尊賢,做事就不至於迷惑;能親睦九族,父母、叔伯、兄弟都能和睦相處而無怨望;能敬重臣,就能遇事不慌張,不受小人蠱惑;能體恤群臣,受恩惠的士臣都會重重地報效我;能像對兒子一樣愛護老百姓,受我恩惠的老百姓就會服從我而努力生產,不致反抗;能招徠各種工匠,就會百貨充足,財源茂盛;能安撫遠方的蕃國和商旅賓客,就能使天下的人都來歸順;能撫服諸侯,就能四海一家,天下畏服。」
【分析】
至於九經的效用:「修身,則道立。」負行政責任的領袖人物,如果明德修身,則其領導群眾,一定能指明正確的方面,共向正確的道路邁進。在隋朝的時候,有個封德彝,為煬帝在揚州督建離宮,建築得迴廊曲室,咫尺迷蹤,十分迎合煬帝的意旨,將民間騷擾得疾苦不堪。後來唐朝得了天下,封德彝又到了長安,仍得太宗的寵幸。唐太宗為人虛心,不喜逢迎而喜直諫,封德彝居然也常進直諫。諸位應知直諫是很難的,吾人對于一般朋友,看到他們做錯了事,尚且不肯講,何況向著一個英明的皇帝,當面指責他的缺點?若非太宗克己修身,以封德彝這種小人,何能走向正確的道路?所以領袖本身修明,才能道立。其次「尊賢則不惑。」所謂賢人,并非是爵祿顯身,亦非是才幹名世;而在他閱歷多,見解高,洞明機變,思想方面,值得吾人尊崇敬佩的。如希臘的蘇格拉底,并無顯赫地位,而得亞歷山大帝之尊重;所以尊賢,是在決定大計的時候,求一決斷。日本的大正天皇、昭和天皇在決定國家大事的時候,一定要去鐮倉謁候西園寺公,就他的豐富經驗,審時度勢,作一個商決。戰國時,魏文侯將在魏成、翟璜(音宅黃)二人之中,選擇一人為相,未決,就教于賢者李克,說:「先生嘗有言曰:『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李克對曰:『卑不謀尊,疏不謀戚;臣在闕門之外不敢當命。』文侯曰:「先生臨事勿讓。」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是英明之主,已經聽得懂,乃說:「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辭出,遇見翟璜,翟璜曰:「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吳起,臣所進也;君內以鄴(音業,漢朝縣名,在今河南臨漳縣)為憂,臣進西門豹;君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已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候鮒(音付)。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於魏成?」李克曰:「子言克於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君問相於克,克之對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憂、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所進五人,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願卒為弟子。」益可見賢者之超卓,非唯國君尊賢,可去疑惑,即如翟璜等領導人士,能尊賢,亦多得長進。其次,「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親親之應重視,這與時代背景有關係。春秋各國的政權,并不在國君一個人的手上,而在多數貴族的手上,猶諸英國以前的政權,多由貴族執政,國王不能獨裁,是同樣情形。春秋以前,凡是國君的諸父昆弟,都是公族,以及國家功臣,俱有封地;有土斯有人,按當時的制度,每夫(戶長)授田百畝,有封地就有所屬的人民。大學上所講:「百乘之家,千乘之國。」一乘是一輛戰車,即由封地上的人民所出。春秋時的國家,多在黃河流域,平原廣袤(音茂,指土地面積南北的距離長度),種植旱田,家家都有車子,各族都有人有土,於是有兵制;一年會操兩次,每家出一丁,七十五家出一乘。戰車即由普通大車改製,有擋箭的牛皮等裝備,用駟馬為駕。兵丁即與戰車配備,車上有御者,有車右,有射手;並有步卒四十五人為掩護,工匠二十餘人,補給馬乾、修理車、馬、弓箭等。「百乘之家」則隨時可集中兵力至七千餘人,勢力非常強大。并且貴族之家,都有城砦,四書上所有的人名,如南宮适,北宮黝(音加油之油)等,「宮」即是城砦,可資據守。當時的井田制度,八家有一百畝公田,公田的收入歸公,以致貴族都很富,都有豐裕的財力以養士。士都是文武全才,(孔子亦是「士」。)無事習禮樂,有事執干戈;人民也是生產與戰鬥一致,所以貴族的力量很強大。鄭國的子產是貴族,左傳曾記載他率領家甲十七乘出來平鄭國的政變,註著是「一千二百七十五人也」;可見國君之所親,自諸父昆弟,甚至功臣,都是地主,都有武力,都是執政的人,三位一體。所以孔子的施政綱領,親親列為第三,很重視於與公族的敦睦;如魯昭公即因不滿于季孫氏,為孟孫、叔孫、季孫等三家合起兵來,將昭公趕到齊國,七年不敢回來。故為政者,必須將親族的關係處好,則諸父昆弟不會怨恨你,你的政治重心才不會動搖,而告穩定。其次是「敬大臣,則不眩。」當時國家的大臣,有司徒、司寇、司空、司馬等職位;司徒管行政,司寇管法律,司空管工程,司馬管軍令,各執重權。敬大臣,應該分層負責,則國政有條理,有主司,不致於事無鉅細,都要國君來解決,而致頭暈眼花;故可「不眩」。其次是「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群臣是大臣以次的一般幹部,做國君者應時時顧念他們的生活待遇。春秋時代的待士之禮很重:史記載「孔子離魯去衛,住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所以孔子能將他的學生們也隨帶著同去。孔子周遊列國,學生隨侍,弦歌不輟,用旅食宿,是需一筆可觀的經費的;現今各國,也常常說到提高公務員與軍隊的待遇,念玆在玆,這就是「體群臣」的工作。對於一般幹部能體恤,則他們對於你的報答很重;豫讓說:「以眾人待我,我以眾人報之;以國士待我,我以死報之。」其次是「子庶民,則百姓勸。」庶民即是一般人民,應愛護他們,當著自己的子弟般看待;政治的一切措施,皆為人民著想,重視他們的生命財產。孔子為魯司寇時,王宮中的馬廄火災,他已退朝,左右來報告他,子曰:「傷人乎?」不問馬,以人的生命為重。論語上記孔子的政治主張,「節用而愛民,使民以時。」對人民一切以仁愛為出發點,所以人民乃互相勸勉,服從政府的命令,共勤國事了。其次是「來百工,則財用足。」招徠各國的技術人才,薈萃於本國,謂之「來百工」。如二次大戰後,德國的科學家,乃至愛因斯坦,以及歐洲的藝術家等,都為美國的優裕之待遇所吸引而去美國;即是中國的人才,也很多留居在美的,皆屬此列。招徠百工,則生產品精良,工商業發達,因而國家的稅收也大量增加,所以國家的財用充足;在孔子時代如此,今日仍是適用,以現代語解釋,即是「蒐羅人才,增產富國。」其次是「柔遠人,則四方歸之。」遠人可以概括國外的使節與賓客,「柔遠人」,以現代語解釋應為「優待外來的賓客」;如今日訪問吾國的國家元首、高官政要、經貿商旅、遊人等都是遠人,應使他們安寧舒適,則各國對於吾國的印象良好,四方歸之。在我國春秋時候,卻就已重視這項措施;政府設有專職的官吏名「封人」(穎叔考即鄭之封人),職務如同後代驛站站長,往來的賓客使節,都由他盡禮接待,以睦友邦。其次是「懷諸侯,則天下畏之。」即今之增進國際間的友好關係,如友邦有災難,幫助他恢復元氣;有亂事,幫助他恢復安定;如是,動作正當,表現力量很強大,自然天下各國都感激你了。
從這九經的效用,我們能得到兩個啟示:第一,這九項治理天下國家的綱領,是從修身做起;即是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具體說明,藉中庸以釋大學。第二,九經的措施,自修字以至尊、親、敬、體、子、來、柔、懷等字,全是求「和」的工作;符合中庸開始時所說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故九經也是致中和的具體說明。這九項治理天下國家的綱領,孔子都提出具體的辦法。大凡每種學說,皆有其時代背景,孔子的政治思想,也不是憑空提出來的,全都針對著當時現狀;而其有價值處,在於皆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溯古證今,均能適用。
九經以修身為本,本立則經生。身本是光明的小天地,若不修身則會變為黑暗的小乾坤,故要修身;身不修其下八經很難做到,所以修身為本,雖云九經,其實一經而已矣──修身。
明德清大師述:人君於此九者,信能身體而力行之,則自致其效;故修身則道成於己;尊賢則理明不惑;親親則六親不怨;敬大臣,則耳目專而事不眩,眩,亂也;體群臣,則士各輸忠;子庶民,則民皆感化;來百工,則農末相資,財用自足;柔遠人,則天下之旅,皆願出其塗,故四方來歸;懷諸侯,則德博威重,故天下畏服,此自然之效也。
【意譯】
「修身,乃言以修身為本,向內修養則為格、致、誠、正,向外發展則為齊、治、平,此即身以『道』修之者也;誠能修以『道』則『道』成於己,身能盡其道,樹立標的,民皆取法,故可為萬民之表率,故修身曰立本;本立道生,故身修則中庸之道行矣。尊賢,乃言賢與大臣不同,以師事友處而不臣,人君就學論道者也;明師賢人之心本無疑惑,誠能尊之以義,則理慾、是非、真妄能辨別清晰,自然理義明白而不迷;所以對賢人的學問經驗,能隨時隨地尊重,當然可以決大計,解大疑,而不會發生困惑,更不會為物慾所迷惑矣。親親,乃言互相敦睦,相處良好,不致發生不愉快的事情而怨望者也;誠能親之以誠,得其歡心,則父輩之伯叔,平輩之兄弟等親人,與四海之內眾人皆無怨恨矣。敬大臣,乃言敬重公卿大夫,其各司要職而各執重權者也;誠能敬之以禮而信任專一,令各分層負責,則國政有條理,有主司,不致於事無鉅細,都要國君來解決,而致頭暈眼花;如是小人不得離間,自然不迷惑於事,臨事則不致昏眩矣。體群臣,乃言體恤大臣以下小單位之主管者,他們之職位卑,待遇低,工作繁者也;群臣士子,位卑易疏,誠能體之以心,待之以禮,使他俯仰無憂,安心服務,必會感激而效忠,完成重要的使命,則群臣士子感恩圖報,尊重君上而與君主共患難,必能盡忠報國矣。子庶民,乃言對一般人民,應愛護他們,當著自己子弟般看待者也;誠能愛護周到,使民以時,取民有制,必會互相勸勉為善,服從法令,共勤國事矣。來百工,乃言招徠各行各業,鳩集匠藝之人者也;誠能招徠技術人才,發展各種工業,能使產品精良,發展工商事業,則增進國富,充裕稅收矣。柔遠人,乃言懷柔遠方之人,優待外來賓客,使其向心來歸者也;誠能寬和接待,優禮相加,則近悅遠來,天下之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矣。懷諸侯,乃言關懷恩慰列國之君主,以增進國際間之友好關係者也;誠能懷念鄰邦,和平相處,患難相助,友邦有災難,助其恢復元氣,有亂事,助其恢復安定;如是,動作正當,表現出強大力量,聲威所至,發生敬仰,自然天下各國都感激矣。」
【評述】
本節承上文,展開論述執行九經的作用。
漢鄭玄說:「不惑謀者,良也;不眩所任,明也。」唐孔穎達說:「說行九經則致其功用也。修正其身,不為邪惡,則道德興立也;以賢人輔弼,故臨事不惑,所謀善也;恭敬大臣,任使分明,故於事不惑;群臣雖賤,而君厚接納之,則臣感君恩,故為君死於患難,是報禮重也;愛民如子,則百姓勸勉以事上也;百工,興財用也,若君賞賚(音睞,賜予也)招徠之,則百工皆自至,故國家財用豐足;君若安撫懷之,則四方諸侯服從,兵強土廣,故天下威之。」
本節說明實行九經的功效。上文說「修身以道」,故「修身則道立」,可以為人民表率;尊賢,則事理明,自然進道而不會迷亂了;親親,則孝道明而家族和睦,自然不會產生怨恨了;敬大臣,則信任專一,小人不得離間,自然臨事不會昏眩了;體恤群臣,君臣同體,則才能之士皆感恩圖報,而知所以尊敬君上,與君主共患難了;愛民如子,則百姓必為之感動,互相勸勉,勤於耕織以事其上了;招徠百工,使其制器造物,則生之者眾,為之者疾,自然財用充足了;柔遠人,則四方之人自然都來歸附了;懷諸侯,則天下各國都畏服來朝了。具體執行這九條定理,就會產生國家興旺,人民悅服,天下太平的效驗。
【節論】
此節言九經之效,未言事先言效,因哀公昏懦,故以是歆動之也。
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歛,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簡釋】
齊明盛服:齊者,齋也,齋以齊其心之不齊,令心志純一而無私慮之雜,即齋戒也;明者,明以滌其心障蔽,令心體潔淨而無物欲之蔽,即明潔也;齋明者,指齋戒沐浴,淨化內心世界,言肅其內也;盛服者,冠冕佩玉垂紳正笏,凡加於其身者,無不整肅,即正其衣冠,衣冠穿戴整齊,指儀容端莊,此嚴其外也;合言之,即私生活保持嚴肅的態度。非禮不動:猶言動必以禮,凡內而一念之萌,外而視聽言動,以至出入起居,發號施令,始終一誠敬所貫澈,此內外交養,動靜不違,蓋以持靜為修身之要也;即論語顏淵篇的「非禮勿視、聽、言、動」也,此為孔子告顏淵「克己復禮為仁」的工夫,也是一般人修身所必要首先做到的。去讒遠色:去,摒棄;讒,是左右的讒間,即挑撥離間,說壞話的讒人;去讒,乃言摒棄讒佞小人的壞話;色,是妃嬪的私?;遠色,乃言遠離女色;(另,讒乃指巧言;色乃指令色。)以上俱是離間賢臣的障礙物,所以要去掉遠絕,纔可使賢臣無有顧忌,陳述忠言也。賤貨貴德:賤是賤視;貨是貨財;賤貨,乃言輕視財物也;貴是尊重;德是道德;貴德,乃言珍貴道德;能賤視貨財而尊重道德,即大學上所引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的意思。勸賢:勸是勸勉;即尊賢的意思;第一要去讒遠色,第二要賤貨貴德;尊賢是天理,讒、色、貨是人欲,欲與德相反不能並立,不去之賤之,斷不能貴德;欲尊賢以收不惑之效,必除其惑君心者;消極上把離間的障礙除去,積極上把尊崇的精神表現,賢臣自能勸勉,共襄國政。尊其位:親之欲其貴也,言公族的親貴,在政治上有特殊勢力,故第一要尊其位,以提高他的聲望。重其祿:愛之欲其富也,故第二要重其祿,以安定他的生活。同其好惡:指用同一標準進行獎賞和懲罰,不因親疏而有異,此言推之以及人也;故第三要同其好惡,以聯絡他的感情,如常共遊觀,以正當的娛樂,培養他的情趣是。勸親親:本吾一本之愛,不忍薄諸父昆弟,諸父昆弟亦必天性感發不忍薄我也。官盛任使:官盛,小官眾多也;任使,足供使令也;官盛任使,鄭註:「大臣皆有屬官,所以任使,不親小事也。」即人事上組織完備,官盛者,乃言使用時給予實權,任使者,乃言自能上下一致,互相勸勉,分層負責;若官屬不盛,不足以供大臣之使令,則大臣勢不得不躬親細事,親細事則勞,勞則辱,以勞辱煩苦之身,無暇專任大事以決大疑,此不惟不得謂之敬大臣,且何能奏不眩之效乎。勸大臣:即敬大臣。忠信重祿:忠信待之,以孚其心;重祿加之,以厚其身。勸士:即體群臣,「士」是士大夫階級,即現代的中級以下官吏,責任繁重,待遇微薄,必待之誠,以忠信鼓勵他的行為,必養之厚,以重祿嘉獎他的成績,纔可以使他們為國效勞,感激圖報。時使薄歛:時使,指使用百姓要適時,要不違農時,即使民以時,以恤民力也;薄歛,指減輕賦稅的征收,即薄輕稅歛,以惜民財也。勸百姓:百姓即庶民;時使則服役公平,薄歛則廢除苛損,使他們勞力上不感困苦,經濟上得輕負擔,百姓自然勸勉,擁護政府。日省月試:省,即視察;試,即考核;古代對百工每日考察,每月考評其勤惰而發給報酬;日省工作以察勤惰,所指工作效率也;月試成績以考巧拙,所指成品產量也。既稟稱事:既,同「餼」,即禾米;稟,同「廩」,即賜穀,即薪資糧米,是百工的薪餉,及實物配給;稱,去聲,音秤;事,工作、工效也;稱事,即言與工效相稱;全意乃指因其事之煩簡巧拙,以給餼廩之多寡也。勸百工:百工,即工藝技術人才;是給以相當的待遇,並顧到他的工作效率,百工自然樂為所用,而加勸勉。送往迎來:授節以送之,欲其不阻滯也;館舍以迎之,欲其有資給也。嘉善而矜不能:嘉善,嘉獎善的、好的;矜,同情、憐憫;指有才能者獎任之,無才能者容恤之。柔遠人:安撫遠來之人,以歸附四方之民也。繼絕世:繼,繼續也;絕世,古代卿大夫的采邑,由子孫世襲,絕世就是指卿大夫子孫中已經失去世祿的人,即指已經絕祿的世家;全意乃指諸侯有絕嗣者,則立旁支以續之;乃言有世系已絕,而使他繼續者也。舉廢國:舉,振興也;廢國,指已被廢滅的國家;全意乃指諸侯有失國者,則裂土以封之,乃言國事已廢,而使他振興;此與論語堯曰篇之「興滅國,繼絕世」同一意思。治亂持危:有上下僭亂者,則理治之,有國勢將傾者,則扶救之。朝聘以時:朝,是諸侯自來見天子;聘,是諸侯使人來獻;以時,指按時進行;古代諸侯定期朝見天子,大聘使卿,小聘大夫,王制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無論是朝是聘,俱有規定的時期。厚往薄來:燕享賜與從厚也,納貢照舊例從薄也。懷諸侯:懷柔分治之諸侯,使之心服而歸向也。(此節言九經之事也,欲收九經之效,必先盡九經之事。)所以行之者一也:前節「一」字,是修身之一,天德之實也;此節「一」字,是治人之一,王道之實也;總是一「誠」,行有兩層,所謂以治己者治人,以治人者治天下國家也。
【語譯】
「潔淨心境,服飾整齊,不合於禮的事,不敢妄動,這樣用來修身;驅逐讒邪的小人,疏遠昳麗(昳,音軼;光豔之意)的女色,輕賤財貨,珍貴道德,用來勸勉賢人;尊崇他們的地位,增厚他們的俸祿,用同一好惡標準以示大公,用來勸勉親人;多置小官供給大臣指揮,使大臣不親細務,集中精力考慮國家大事,用來慰撫大臣;待他們有忠信,養他們有重祿,用來慰勉士人;征役有定時,稅收有定制,輕徭薄賦,用來關懷老百姓;每日考其勤惰,每月察其成就,結合做事的勤惰,頒發肉米的多少,用來獎勵和懲罰百工;護送他們去,歡迎他們來,獎勵有才能的人,同情和容納才能不足的人,用來安撫遠方蕃國和商旅賓客;有絕代的諸侯,取旁支的人繼續宗嗣,有滅亡的國家,幫助他們興復起來,整飭腐敗亂政,盡力支持弱小,五年一朝,一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按時進行,諸侯回國,從厚贈送,諸侯來朝,薄收貢賦,用來安撫諸侯,使天下畏服。總之,治理天下國家有上面所講的九條定理,但實行的方法歸結起來只有一個『誠』字。」
【分析】
第一修身,孔子說:「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齊即齋本字,齋戒乃表示敬意;明是清潔身體;故「齊明」即齋戒沐浴之意。「盛服」是穿著禮服。「齊明盛服」表示國君在祭典之中的恭敬如儀,所謂:「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非禮不動」,即論語上所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禮即是今之生活規範;國君的生活,為民表率,應一切合乎規範。孔子以少年知禮聞於時,而論語上說他:「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孔子就是一位生活行動,必求其合乎規範的人;故國君修身的要領,從外表上的表現,必須在典禮時很恭敬將事,其他一切行為,合乎生活規範,庶可以為模範。心齋性明,清淨身心,外表端莊,非禮勿視、聽、言、動,此所以修身之事也。
第二尊賢,孔子說:「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賢者乃是道德之士,國君可尊之為師,卻并未居顯爵的人。孔子的意見,尊重賢者的原則,一是去讒遠色,一是賤貨貴德;細析孔子生平,這兩句話都是有所指的。現在的一般人士,為謀富貴,想升官發財,都在奔競門路,這是賢者所不屑為的;走門路的捷徑,最好與長官左右親信的人拉上關係,發生感情。如長官的夫人、隨從,甚至司機、傭婦,常常送些禮物,博取他(她)們的歡心,使得常常在長官面前誇贊你;因為長官在家時,與言談者為其夫人,出門時,與言談者為其隨從,坐車時則為司機,用膳時則為侍候在側的傭婦。這般人的話語,並非長篇大論,而祗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句,但是積漸日久,長官的耳中,總聽得說某人的好處,觀感自然不同了。但是論語上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常與親近,非常使你難堪;疏遠他則對你生怨。「趙孟所能貴者,趙孟亦能賤之。」今天對你說好話,有效驗;改一天對你說壞話,也有效驗。吾人常聽得,某顯宦尊某賢為智囊,言聽計從;到後來忽又疏遠了,毛病就出在親近的讒言上。孔子去衛,衛靈公的寵姬南子,是個攬權摹勢之人,大賢到了衛國,哄動朝野,南子自然想與孔子一見;史記載:「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稀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但女子與小人一樣,尊敬你時很新鮮,一朝不如意時,就不遜了。所以孔子說「去讒遠色」,才可以留得住賢者。再則為「賤貨貴德」,所有的建議,國君能夠採納;相待的禮貌,不能疏忽,賢者才能留以相助,為你賣一番氣力。這兩個原則,以現代語來解釋,即是「對待一位有學問的人,應該心悅誠服;第一不要聽信左右的讒間,第二應尊重他的意見,採納他的意見。」三國時,劉備局促新野,徐庶荐賢說:「諸葛孔明,臥龍也;將軍其有意乎?」劉備就三顧茅廬,以至誠感動了諸葛亮,請他出山。兩人相處日密,關羽有些不高興,而劉備說:「孤之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劉備當時寄居劉表門下,領三千人馬來守邊圉,後面是個不信任他的長官,當前面對著強大無比的敵人;這種艱窘的局勢,關張看不出來的,而孔明一看就看了出來,非但看出來,并且立時指示他一條開拓的路走。魚在涸轍之中是多麼的痛苦,一旦得到了水是多麼的快樂。畢竟賢者的見解高,所以劉備難免冷落了關張等相隨患難二十三年的好兄弟,而寵遇才二十七歲青年的諸葛亮;然關張後亦知賢,劉備亦把得住這兩個尊賢的原則,才能使諸葛亮鞠躬盡瘁。所以去讒遠色,賤貨貴德,這兩句話是孔子親身經歷之言,具相當份量。讒足以害德,色足以間德,貨財足以亂德,故應去之、遠之、賤之,果能如此,則賢人樂為之用,此所以勸賢之事也。
第三親親,孔子說:「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魯國當時的國政,操在哀公的諸父昆弟孟孫、叔孫、季孫氏等三家的手裏,所以孔子與哀公論政,很重視這個題,研究對於宗室重臣如何地處置。這個「親親」的問題,現代猶然,所謂「親親」,不是要你當個局長,即將大哥三弟全帶去安插;而是研究如何去親近與你為助的元老、功臣們的問題。老子云:「和其光,同其塵」,豈非同其好惡乎!
第四是敬大臣,孔子說:「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大臣是為國家負重責的人,不能徒畀禮貌,必須給他們實際的工作條件。孔子提出的原則,一是「官盛」,單位之中須有足夠的編制人員;一是「任使」,人事進黜,有專斷之權。大臣處理重要的國政,有足夠的編制,即有適當的人力;有人事權,即可甄用適當的人選。人力足夠,單位的工作才可負上重任;人事適當,單位的工作方有效率;這兩個原則非常重要,否則「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大臣則無法做得出色。
第五是體群臣,孔子曰:「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群臣是政府的一般幹部,當時的士大夫階級,如今之公務員。孔子的政見,對於公務人員,應該注重於忠、信、與重祿。當局所定的政策,應對國家忠實,此之謂忠;政府的一切法令,規定之後,必須貫澈執行,此之謂信;公務人員的待遇,必須能仰事俯蓄,此之謂重祿。所以忠是指的政策,信是指的法令,重祿是指的待遇;如果一個國家的政策確當,法令貫澈,已能步上現代法治國家的軌道;尤其公務人員的待遇優厚,工作情緒提高,行政效率自然增強。
第六是子庶民,孔子說:「時使薄歛,所以勸百姓也。」愛護百姓的原則,孔子提出兩項:一是「使時」,一是「薄歛」。國家在實施國民義務勞動,如築防空洞、築公路,挖溝渠等,使用民力,但必須無違農時;要使他們在農事閑的時候工作,切不可無故擾亂人民的正常生活。對於人民的賦稅,孔子主張稅率輕。其門生有子在論語中有一段話說得很透澈:「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為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什一稅法曰徹)乎?』曰:『二,吾猶不足,為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孟子也主張什一的稅率,滕文公問「為國」,孟子論到稅法說:「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這所謂「時使、薄歛」。
第七是來百工,孔子說:「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當時的技術人才,還在手工業的階段,百工多大匠。如在吳地請來一批織絲帛的工人,開始工作以後,必須每天去觀察他們的工作效率;每月去校核他們的成品產量,此之謂「日省月試」。既、同餼,稟、同廩,是工匠的薪餉、及實物配給。「既稟稱事」,必須按照百工的技術與工作,來給與適當的待遇,有相當的待遇,并能顧到其工作效率,百工均樂為所用。現代網羅技術人才的方法,仍離不開這兩個原則。
第八是柔遠人,孔子說:「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對於各國使節來賓,應注意於「招待」及「禮貌」兩個原則。現代的國外使節嘉賓,大多乘機而來,從天而降,除在其來去的時候,外交部專設禮賓司應到機場布置,由我國相當職位的人員,到場迎送如儀外;當其在我國期間,一切的生活起居問題,都應預為準備,為他解決,使他有「如歸」的感覺。故「送往迎來」,概言之是整個「招待」的問題。還有出國為使節,常常行止疏忽,而鬧出笑話;駐在國的政府,應顧及禮貌,迅速將形成的缺點,彌補起來,不能讓它擴展出去。而使節有擅長之技藝,或有嘉言懿行,則充分予以宣揚,使能得到一般的好感與禮遇。這「嘉善而矜不能」,即是「禮貌」的問題;在孔子時代,生活很單純,但已注意到這兩個問題。
第九是懷諸侯,孔子說:「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懷諸侯,即是增進國際間的關候;孔子所主張的,現代的民主國家,猶可奉為圭臬;如能予闡揚而使全世界認識的話,功效當益著。孔子的主張,有四個原則:一是繼絕世,一是舉廢國,一是治亂持危,一是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當時各國的國君,全是世襲,如果無後,國中為爭奪王位即引起內亂;所以居於領導地位的國家,必須會同其他國家,干預此事,就與前王血統相近、而人民所傾向者,擁立為繼,而使其國家安定;此謂「繼絕世」。如果國家已遭覆亡之禍,則必須將它重行建立。如今河北省的邢台縣,在春秋時為邢國,受北方野蠻民族北狄的侵略,佔有其土地,驅逐其人民,整個的國家已滅亡了;當時的伯主齊桓公,聯合各國,擊退北狄,另覓適當的土地,安置邢國的百姓,扶邢國之君復位,此謂「舉廢國」。旁的國家有亂事,去助它敉(音靡,安撫平定)平;旁的國家有危難,去助它安定;如秦穆公之敉平晉亂,即是「治亂持危」。至於國君新立,各國卿、大夫都去朝覲(音近,下見上),此之謂「朝」;國君大婚,派使節去禮賀,此之謂「聘」;朝聘俱應及時,并且在禮物方面,厚往而薄來,此謂「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是敦睦邦交的工作。這也就是孔子的外交政策,與現代各國的外交政策相比較,來得還完善。
這九經,是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所持的國家政策,衡諸現代,依然有價值,其偉大即在於此。最後他結論一語:「所以行之者一也」。「所以」二字即是條件,他說治理天下國家的原則有九項,而實行的條件,只有一個;這一條件,在下文中即揭櫫(音朱,標示也)出來,是個「誠」字。其意在原則、辦法即使定得好,而不能認真去實行,則一切仍是落空的。
此節言九經之實,胡氏曰:「修身不實,則欲得以間理,尊賢不實,則邪得以間正,親親不實,則疏得以間親,推之莫不皆然,所以行之者一心一理而已。」
明德清大師述:然取九經之效,必有九經之實事,未有無實而致效者;故「齋明盛服,非禮不動」以下,乃九經之實也。齋,猶齊也,謂諸惡齊斷,眾善齊行;明,潔也;謂齋潔以淨其心,盛服以肅其容,非禮而不敢妄動,此則德明而道自立,乃修身之實也。讒,邪佞之臣;色,嬖倖之人也;邪佞去,則忠良自進,嬖倖遠,則賞罰自公,賤貨貴德,則好惡自正,不為群邪所惑,此乃尊賢之實,而賢自勸矣。尊位重祿,使無貧賤之戚,同其好惡,得夫性情之和,自無怨尤,此乃親親之實,而親自勸矣;此三者乃修身齊家之實事也。大臣不當親細事,必欲盛其官屬,足任使令,以優養其尊嚴之體,此敬大臣之實,而大臣自勸矣。士以誠而感,故忠信以感其心,厚祿以養其節,苟以身體之,彼必竭忠以報之,此乃體群臣之實,而士自勸矣。然百姓食力以求安飽自足者也,苟時使而不過勞其形,薄斂而足養生之計,令家足而人安,此子庶民之實,而百姓自勸矣。百工以事易食者也,苟日省其勞,而月試其技,使食以稱事,而不枉其力,此來百工之實,而工自勸矣;此四者乃治國之實事也。遠人所以響德也,其來也必委積以迎之,其往也必授節而送之,其善者嘉之,而不能者矜之,此柔遠人之實,而遠自柔矣。諸侯所以歸仁也,苟能使世絕者繼之,國廢者舉之,亂者治之,危者持之,朝聘以時而不數煩其勞,厚往薄來而不虛費其財,此乃懷諸侯之實,而天下自畏之矣;此二者乃平天下之實事也。故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而所以行之者一誠而已矣,故誠者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也,故下言至誠之實,以申明上文之意。
【意譯】
「一者施行修身之實:齋戒沐浴,淨化內心世界,以肅其內;正其衣冠,儀容端莊,以嚴其外;動必以禮,凡內而一念之萌,外而視聽言動,以至出入起居,發號施令,始終一誠敬所貫澈;此內外交養,動靜不違,蓋以持之為修身之要者也。二者施行尊賢之實:摒棄讒佞小人之間言,遠離邪豔之女色,與一切巧言令色之人,賤視貨財而尊重道德;以上俱是離間賢臣的障礙物,所以要去掉遠絕,纔可使賢臣無有顧忌,陳述忠言也;尊賢是天理,讒、色、貨是人欲,欲與德相反不能並立,不去之賤之,斷不能貴德;欲尊賢以收不惑之效,必除其惑君心者,消極上把離間的障礙除去,積極上把尊崇的精神表現,賢臣自能勸勉,共襄國政者也。三者施行親親之實:公族的親貴,在政治上有特殊勢力,故第一要提高其聲望,第二要安定其生活,第三要聯絡其感情,如常共遊觀,以正當的娛樂,培養其情趣;本吾一本之愛,不忍薄諸父昆弟,諸父昆弟亦必天性感發不忍薄我者也。四者施行敬大臣之實:使用時給予實權,自能上下一致,互相勸勉,分層負責,成其人事上組織完備;若官屬不盛,不足以供大臣之使令,則大臣勢不得不躬親細事,親細事則勞,勞則辱,以勞辱煩苦之身,無暇專任大事以決大疑,此不惟不得謂之敬大臣,且何能奏不眩之效乎。五者施行體群臣之實:忠信待之,以孚其心,重祿加之,以厚其身;群臣乃中級以下官吏,責任繁重,待遇微薄,必待之誠,以忠信鼓勵其行為,必養之厚,以重祿嘉獎其成績,纔可以使他們為國效勞,感激圖報者也。六者施行子庶民之實:使民以時,以恤民力,薄輕稅歛,以惜民財;時使則服役公平,薄歛則廢除苛損,使他們勞力上不感困苦,經濟上得輕負擔,百姓自然勸勉,擁護政府者也。七者施行來百工之實:日省工作以察勤惰,觀其工作之效率,月試成績以考巧拙,試其成品之產量,如是因其事之煩簡巧拙,以給餼廩之多寡;誠能給以相當之待遇,並顧到其工作效率,百工自然樂為所用,而加勸勉者也。八者施行柔遠人之實:授節以送之,欲其不阻滯,館舍以迎之,欲其有資給,有才能者獎任之,無才能者容恤之;如是安撫遠來之人,以歸附四方之民者也。九者施行懷諸侯之實:諸侯有絕嗣者,則立旁支以續之,乃言有世系已絕,而使他繼續者;諸侯有失國者,則裂土以封之,乃言國事已廢,而使他振興;有上下僭亂者,則理治之,有國勢將傾者,則扶救之;無論是朝是聘,俱有規定的時期,燕享賜與從厚也,納貢照舊例從薄也;如是懷柔分治之諸侯,使之心服而歸向者也。總而言之,凡是治理天下國家之事,有九種亙古不易之常道,但拿來行使這種工夫者,卻只有一種,那便是一個誠字,因誠為一切德業之原動力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施行九經的方法。
宋程顥說:「讒、色、貨皆害德,舍是三者,惟德是貴,則人勸而為賢。尊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而不責以善,此所以諸父兄弟相勸而親。官盛任使,如鄭玄所注說:『大臣皆有屬官所任使,不親小事也。』待之以忠信,養之以厚祿,士無有不勸者也。遠人惟可以柔道馭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者,柔道也。厚往薄來,不為歸己,厚也;一說謂燕賜厚而納貢薄。一以貫九者,誠也;故其下論誠。」
本節論述實行九經的方法。第一要以禮修身:「齊」同「齋」,齋戒的意思;「明」是潔淨;盛服,大禮服;君子要服飾整齊,儀容端莊,內心明潔而虔誠,按禮的規範行動,修養自己的品德,以為人們的榜樣,這是根本。第二要勸賢:「讒」是專說別人壞話的邪佞之人;「色」指女色;「貨」就是財貨;君子要排斥讒人,遠離女色,輕視財貨,憂道不憂貧,尊重道德,任用賢人,獎勵賢人。第三要勸親親:尊其位,重其祿,就是孟子所說:「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的意思;古代與國君同姓貴族,是一國重望所系,故對於宗室貴族,要提高他們的地位,增加他們的俸祿,用同一好惡標準對待他們,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提倡親親之道,得到他們的支持和擁護。第四要勸大臣:大臣是朝廷棟樑,國運所寄;「官盛任使」,是為大臣配備眾多的屬員,聽其調遣;因為大臣是不親細事的,讓他們集中精力考慮國家的大政方針,以此來勸勉大臣。第五要勸勉士人:「忠信重祿」,就是勉士以忠信之行,為國家效力;給以厚重的祿賜,以要結其心,使他們感恩圖報,這就是勸勉士人的方法。第六要勸百姓:人民是國家之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經。」「時使薄歛」就是一方面使用農民要不違農時,讓他們安心於發展生產,提供物質財富,即論語所說的「使民以時」,讓農民服公役,應安排在農閑時候;一面減輕賦稅,廢除苛捐雜稅,減輕他們的負擔,調動他們的積極性。第七要勸百工:如何勸百工呢?對他們的工作要日省月試;省是視察,試是考評,視其勤惰、上下、好壞,作為付給餼廩的標準;在周代,「工商食官」,百工是國家掌握的,所以由國家發給糧食,按工作成績,發給糧食,是獎勸百工的一種方法。第八要懷柔遠人:招徠人民,發展工商業,這就要對過境的人員送往迎來,做好服務工作,有善行的加以嘉獎,才能薄弱的寄予同情,使他們感受到溫暖而樂意在此經營工商業。第九要安撫諸侯:怎樣使分封在各地的諸侯懷服呢?諸侯之國中有世系斷絕的,要立嗣延續,國事已廢的,要使之振興,他們國內若有亂事,就幫他們治平,若有危險,就幫他們扶危為安;堅持朝聘制度,一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保持天子與諸侯間的密切關係;朝聘時,諸侯送來的貢品不妨微薄些,天子賞賜的幣帛一定要豐厚,以此來安撫、綏靖諸侯。以上是治天下國家的九種方法,而實行起來,只是一個「誠」字。出之於君主的誠心,這就是中庸之道;如果不誠,則雖有種種方法,都將成為虛文而不能發揮作用的。
【節論】
這九項治理天下國家的綱領是從修身做起,即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具體說明,藉中庸以釋大學。九經全是求中求和的工作,正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故九經正是致中和的具體說明。
凡為天下四節,言九經之事,屬於政舉;末云所以行之者一,仍歸到身上,是由費又返隱。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簡釋】
凡事:不論任何事情;指道德九經言,蓋修己治人之外,無餘事也。豫:豫備、準備,素定也,誠心準備之意;四個前定,皆是豫,其所豫乃誠也。立:成也;就是成功的意思。廢:廢棄,廢弛也,引申為失敗也。跲:音hap9,躓(音置,遇阻礙而顛仆,形容境遇困難)也,絆倒,乃口吃難言如蹶倒難行之意;又(同吸)也,窒礙難行、閉塞不通、顛倒是非,前後矛盾而格格不吐,猶似心裡有所愧而不好意思的說不出來也;這裡指說話不流暢。困:困難,困惑也,屈而不通之意。疚:病也,心有愧之意,心病也;即慚愧悔恨的意思。道:日用事物當行之理,修己治人必由之路,統乎言、事、行,貫乎道德九經之中也;(五達道)。窮:乏也,盡也,(窮困),行不通的意思。
【語譯】
「凡事預先作好準備就能成功,不預先作準備,就會失敗;譬如發言,事先想定,就不會說不下去;譬如做事,事先計劃好,就不會發生困惑;譬如行動,事先籌措好,就不會做不下去而抱愧;譬如要實行中庸之道,必須事先用功奮勉,然後實行,道就無窮無盡了。」
【分析】
第三段,則說為政的原動力,即是「所以行之者一也」的「誠」字。孔子說:「凡事能有準備,才能成功;沒有準備,則將失敗。」這乃指示做事的道理。說話預先有準備,則說的時候,就不會格格不吐;這在吾人演講、會客的時候,全可以體驗得到。今日在社會上負責任的人士,忙于開會,忙于會客;不忙的時候,勿作準備,忙的時候,則忘了準備。如果參加某處的集會,請你講話,事先既無準備,非但言之無物,并且還會講錯,惹出是非來;會客時候的講話,似乎無須準備的,但有準備與無準備之間,其效果有天淵之別。你會客的時間很短,而所會的客人,可能平生祗與你作僅有一次的會晤,如果給他的印象很壞,則影響殊大,且無可挽救。自己的行為,事前有準備,則事後不致追悔;這在於平時有所了解,才不致為所欺騙。所以說「言前定」,祗須幾小時的準備;「事前定」,祗須幾天或幾個月的準備;而「行前定」,必須平時有準備,則臨時不致猶豫、動搖,才能「不疚」。按此推而廣之,一切做人的道理,平時都要研究,則環境如何變化,路走不斷,「道」走不「窮」;吾人現在研讀學庸,亦即是平時研究的工夫。在前清末季,許多人士派去外國為使節,彼時講洋務(外交常識)的不多,曾紀澤奉派使英,向乃父文正公請教;曾國藩說:「這門學問,我也不太懂;但論語上孔子曾講:『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你還是多體味這句話吧!」後來在駐外使節中,卓樹成績的,惟有曾紀澤一個人,他與俄交涉新疆問題,將崇厚誤割出去的伊犁一大片土地,力爭了回來。他之成功,即在於「道前定,則不窮」;如果在外交場中,仍保持滿清末年官場中的習氣,今天講應付,明天講應付,以致大家不相信你,路就走窮了。他祗憑「言忠信,行篤敬」六個字,誠誠懇懇,建樹外交的信譽,才能有所成就。綜上這四句話,吾人可以理解得到,全在誠的工夫。一切的準備,如不篤篤實實,費番腦汁,焉能「前定」?尤其在極艱難困苦的時候,也要準備,這更要憑「至誠」。
凡事豫則立,關鍵實在於「誠」字;中庸一書自此起,所講的皆以「誠」為中心,非惟為人處事為然,修道、辦道亦不離此原則,此就在上位者言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至誠之實,以明上文治天下國家以誠為本之意也;且至誠者,蓋操存有素,非臨事而苟然者也。且凡事豫有所主則立,不豫則廢,況至誠乎!跲,躦不能行也;定,猶主宰也;故言者心之聲也,若中心素有所主,則言平順易踐,而不跲躦難行矣;其事若豫有所主,則調達易行,而不困屈矣;行若素有所主,則用舍隨時,雖困而心無疚矣;道若素有所主,則夷險一致,出處不易,貧賤自適,而不終窮矣。
【意譯】
「無論作任何事,能有誠心之準備,才能成功,若然沒有誠心之豫備,則會失敗;況且所作者乃道德九經之事乎,蓋修己治人之外,無餘事也。以下略舉四項以說明,四個前定,皆是豫,其所豫乃誠也。一者,以說話而言,能有誠心準備,事先想定妥當,就不致辭窮理屈,顛倒是非,前後矛盾而格格不吐,猶似心裡有所愧而說不出來者也。二者,以處事而言,能有誠心準備,事先計劃周詳,就不會遇到困難而產生困惑,以致屈而不通者也。三者,以行動而言,能有誠心準備,事先安排完善,就不會行差踏錯而慚愧悔恨終生者也。四者,以學道修行而言,能有誠心準備,事先訪明師、求真道、不懨而學、奮勉而修、盡心而行、不倦而了,如是必可成道,而能將中庸大道明之行之以致無盡者也。」
【評述】
本節承前文論述成事必先豫謀,落實於誠。
唐孔穎達說:「此一節明前九經之法,唯在豫前謀之。將欲發言,能豫前思定,然後出口,則言得流行不有蹶躓也;欲為事之時,先須豫前思定,則臨事不困;欲為行之時,豫前思定,則行不疚病;欲行道之事,豫前謀定,則道無窮也。」宋程顥說:「豫,謂成己素定也。成而素定,非誠而何?有之己謂之信,無信不立,有信不廢,如誠有之,何往而不可?苟無其實,幾何不窮?言前定,如宰我、子貢以說辭成;事前定,如冉有、季路以政事成;行前定,如顏淵、仲弓以德成;道前定,如孔子之集大成。此章論在事之誠。」
本節論述凡事要想取得成功,必須先自謀劃,所謂「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舉發言、做事、行動、求道為例加以說明,如事先不加以準備,必將出現「跲」、「困」、「疚」、「窮」等情況。事實確是這樣,譬如演講、辯論,必須先作好充分準備,才不至於論點、論據不清而結結巴巴,導致失利;譬如做事,何者在前,何者在後,把步驟、方法事先規劃好,然後按部就班做去,中途才不致發生困難;譬如行動,也須事先思考決策,估計到進行中將會發生什麼問題,準備好應變措施,才能順利完成而不致內心愧悔;譬如求為人之道,也要預先擬定方案,才不致於行不通;而要豫先有準備,唯一就是落實在「誠」字上。凡事誠心去做,才能預先做好準備,如果沒有誠心,隨隨便便,就談不到準備,也就沒有成功的把握了;所以「誠」是成事的關鍵。故事:〔後漢書獨行列傳載——范式誠心待友:范式字巨卿,與汝南張邵友好。他們在分別時,范式對張邵說:「二年之後,我將到你家拜訪,拜見你的父母,看望你的兒子。」於是兩人便約好日期;二年以後,約好的日期將到,張邵將這一事情告訴母親,請她準備酒食款待范式。張邵的母親說:「二年以前分別時的話,何況兩家相距千里,你為什麼相信得這樣真呢?」張邵回答說:「范式是誠信的人,一定不會失約。」張邵的母親說:「既然這樣,我替你準備酒食招待他。」到了約定的日子,范式果然到來,登堂拜見張母,開懷暢飲,盡歡而別。〕這說明只要有誠心,什麼事都能辦到。
【節論】
此節言道德九經之工夫,冒下六節,言、事、行,以道德九經之屬宣之於口,措之於世,行之於身也;以上三項,俱是從淺近的事實上說明,至於推行五達道以為政的「道」,更要有充份的準備,才可以行得通,「窮」就是行不通的意思。按上列四項事,前三項的言、事、行是以淺近的事理比喻陪襯,後面的「道」是主意,因為君子之道費而隱,非加比喻,不能明顯出來。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簡釋】
下位:指處在臣子的地位,與君位對比而言。獲乎上:得君之信任也。有道:道,這裡指方法;即豫之道理,前定也。信乎朋友:信,信任;謂志行素孚傳聞君上也。順乎親:順,順從、和順;親,一者指父母,一者指關係密切(親密)之人;全意謂盡孝父母,護愛親密之人,厚及朋友。誠身:謂靜時存養,動時省察,去妄存真以善其身也。明乎善:明,明白;謂格物致知之功,知人察天之事,以明此善也;(明白自身至善寶地)。
【語譯】
「在下位的人臣,如果得不到君王的信任,就不能得民,也就不能治理人民。要想得到君王的信任是有方法的,應預先得到朋友的信任;如果不能得到朋友的信任,就聲譽不立,不能得到君王的信任了。要想得到朋友的信任也是有方法的,應預先得到父母的歡心;如果不能得到父母的歡心,就不能得到朋友的信任了。要想得到父母歡心也是有方法的,應反求自身的誠實;如果不能誠身,外有事父母之表,內無愛父母之實,就不能得到父母歡心。要想誠實自身也是有方法的,應預先明白至善;如果不能明善,善惡不分,就不能誠身了。所以用達德、行達道、行九經,推行文武事業的人一定要先誠身。」
【分析】
此段乃言「前定」也,以在下位者推言前定之意,正見中庸之道,通上徹下所當行者也;與大學中之以「修身為本」相通。
吾人體會到「凡事豫則立」,關鍵實在於「誠」字;中庸一書自此起,所講以「誠」為中心,非惟做事為然,做人亦不離此原則。做人方面,孔子指出有五個階段:第一,做基層工作者,如得不到上級的支持,你的政治措施是無法推行的。第二,如求得到上級的支持,應先得到朋友的助力。第三,如求得到朋友們的助力,應先博取家庭間的同情。第四,如求博取家庭間的同情,你必須有誠意。第五,誠意之產生,必須明辨是非,分清好歹。這五個階段,吾人可從許多事實來體驗,來了解。
推行行政工作,基層人員之必須得到上級的支持,這個道理很容易了解。但是,為什麼必須朋友們見信,而後可得上級的支持呢?吾人試回想自己的工作環境,與上司間也多無直接關係;如警務處長之發表你去任警察局長,祗不過因你平素成績優異,而予擢升。你的為人行事,處長不一定能夠完全明瞭;于是處長對你了解之增進,只能憑他的聰聽。假如有人去報告:某人如何如何地不健全,自然就「不獲乎上」了。能向處長批評你的,當然與你相熟,這全在你處朋友失敗了,才有這許多話傳到上級的耳朵裏去;所以許多人做事,願意追隨在長官工作,就在於老長官對你已有了解,已獲得信任,旁人說話的影響力很小了。所以「獲乎上有道」,應先將對朋友的信用建立起來;朋友的範圍很大,信用之建立亦在於「誠」字。所以每與朋友接觸,必須顧慮到是否會失去信用;但為人豈能盡如人意,你在一年以內,如接觸兩百個人,其中的評價,有人支持你的,也有人反對你的,總賬算計下來,如果支持你的人多,則能獲乎上,否則,就不獲乎上了。這就是「信乎朋友」始能「獲乎上」的道理。
「信乎朋友」,必須「順乎其親」。親字可以作廣義的解釋,不一定限於家庭內的親屬,凡是比較親近的人,都可以稱為「親」。當吾人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班同學是親人;離校服務社會的時候,本校同學均是親人。一個人在社會上的關係,如以石投水,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政治上關係最遠,朋友的關係次之,同事、同學的關係更近些,家庭的關係又近些;裏面的圈圈處得好,外面的圈圈才能處得好。一個人之在社會上生存,都有聲有望;不但年紀長的有,年紀輕的也有。聲是旁人對你的批評,譬如某人的性格柔順,旁人說他為人溫和,這都是「聲」;又如學校和商人購辦物品,一定要講回扣,一定要拖著不付款,於是商人們說這個學校的生意是不能做的,這也是「聲」。望是大家對你的仰望;大家都聽得你的名聲很好,都想來見見你,這就是「望」。聲望在政治圈中,在社會層中,發生的作用很大;這是由裏圈向外圈發展而造成的。你的所作所為,影響所及,如放射線一般:在家庭間處不好,親近的人也不敢和你很密切;親近的人都遠你,想得到朋友的讚美很困難;朋友亦處不好,則在政治圈中,社會層中樹立聲望亦不容易。做人祗如一盞燈,恁大的一座禮堂,在講台上燃盞菜油燈,只有豆大的光,黯然失色;有盞五十支光的電燈,則可將講台照得清楚;點燃五百支光的電炬,整個禮堂才燦爛光明。本身的聲望,猶諸燈光的強弱,由內而外,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其理皆然;平時如此,亂世求生存,更須如此。必須順乎親,將內層堅強,則跌倒還可以爬得起來;沒有人可親近,則成為光桿,處亂世是很可憐的。所以師長對吾人於學校結業離校後,則希望吾人盡力招扶同期的同學,尤其在遇到病、苦、難、死等災難的時候。由此類推,由近而遠,一步步地做去,這都是「順乎親」的工作,這種工作的要領,在于本身要有誠意;本身之有誠意,則在于本身的修養,萬法歸宗,惟在需要真誠。如何能「誠身有道」呢?孔子乃接著講誠的道理。
明德清大師述:由是觀之,故凡治天下國家者,苟不素敦其誠於己,又何取效於物耶?故在下位者,所以事上而治下也,苟事上不盡其誠以獲其心,而在下者又何以觀感乎!以事上之誠感民,則民易治,故曰「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此治民以事上為主也。友者,誠信所主,而彼此相孚不疑也,苟事上不以處友之誠事之,則上亦不見信於我矣;且於友不信,又何以獲在上之心乎!故曰「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此事上以信友為主也。且朋友疏於親也,以順親之心信友,則友無不信之矣;未有不順其親而信朋友者,萬萬無此理也,故曰「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此信友以順親為主也。親者,與我同體也,苟以我身之饑渴疾痛之誠,以體父母之心,則順親之誠無不盡矣;未有反身不誠而能順親者也,故曰「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此順親以誠身為主也。性者身之本也,人性本善,但因習染之差,而有智愚賢不肖之別,苟欲誠身,必以明乎性善為主,不明性善,不知所以誠身矣,故曰「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此誠身以明善為主也。由是觀之,遠而事君治民,近而事親交友,要之皆以誠身為主,此所謂凡為天下有九經,而以修身為本;而修身又以明善為本,明乎性善,則誠無不盡,事無不理,此所以行之者一也。嗟乎!人性之迷久矣,苟不操存克復,素有以養之,則於修己治人之術,難乎其盡善矣,故曰「凡事豫則立」,所以敦其誠也,故下明之之說,正發揮「致」字工夫。
【意譯】
「居下位者若能得到上位的歡心、信任,就能安其位而行其道,民可得而治矣;反之,若不獲乎上,則無以安其位,將何以行其道?民不可得而治矣。要想獲乎上,有個前定之方法,乃應有誠心之準備,先得到朋友之信任、助力;否則,如果不能得到朋友之信任,志行不乎孚,聲譽不聞,上不可得而獲矣。如想信乎朋友,有個前定之方法,乃應有誠心之準備,先盡孝於父母,護愛關係親密之人,而厚及朋友;若不順乎親,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必不厚,則不信乎朋友矣。若要順乎親,有個前定之方法,乃應有誠心之準備,先反省自身能否誠實,存心是否不良,可有靜時存養,動時省察,去妄存真以善其身;若然不誠不良,則不順乎親矣。想要誠乎身,有個前定之方法,乃應有誠心之準備,先求明白善惡之理、格物致知之功、知人察天之事,以明乎此善;否則,就不能誠乎身矣。」總之,獲上、信友、順親、誠身之道,在乎明善也;然忽作忽輟,有始無終,又怎能成道?故修道要「誠」,不誠無物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說明誠身明善,是治民之本。
唐孔穎達說:「此明為臣、為人,皆須誠信於身,然後可得之事。人臣處在下位,不得於君上之意,則不得居位以治民;臣欲得君上之意,先須有道德信著朋友,若道德無信著乎朋友,則不得君上之意矣;欲行信著於朋友,先須有道順乎其親,若不順乎其親,則不信乎朋友矣;欲順乎親,必須有道反於己身,使有至誠,若身不能至誠,則不能順乎親矣;欲行至誠於身,先須有道,明乎善行,若不明乎善行,則不能至誠乎身矣。明乎善行,始能至誠乎身;能至誠乎身,始能順乎親;順乎親,始能信乎朋友;信乎朋友,始能得君上之意,始得居位治民也。」宋潘柄說:「雖無邪妄,苟不合乎正理,亦未免乎有眚(音省,錯過也),要之此亦是未知至善之所在。」宋呂燾(音籌)說:「反諸身,是反求於心;不誠,是不曾實有此心。如事親以孝,須是實有這孝心,若外假為孝之事,裏面卻無孝之心,便是不誠矣。」
本節層層深入地剖析「誠身明善」是「治民」之本,與大學以「致知、誠意」為「治國平天下」之本同一道理。在下位的人,不能獲得上級的信任,不了解上級施政的意圖,就不能治理人民了。要獲得上級的信任,了解上級的施政意圖,必須對朋友先有信用;對朋友沒有信用,必不能獲得上級的信任。要對朋友有信用,必須先孝順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尚不能孝順,就不能使朋友相信了。要孝順父母,先要反省自己做人是不是誠實;不誠實,則對父母都出自虛偽,徒有孝順之名,而無孝順之實,怎麼能說得上孝順呢?所以必須誠實。要誠實,必須心中真能明白善惡,對於善惡還不明白,分辨不清,如何能誠實呢?所以必須「誠身明善」,才能推而廣之治平天下。
【節論】
上節九經,就在上位者言,此節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正見中庸之道,通上徹下所當行者也。此節是從推行五達道的相互關係,申說上節「豫」的理由:先從「治民」說起,在下位的人,如果不知「豫」的理由,不能獲得在上位的信任,則事事掣肘,就不能「治民」;再從「獲上」來說,如果不知「豫」的理由,不能取對對朋友的信用,則無人協助,就不能「獲上」;再從「信友」來說,如果不知「豫」的理由,不能表現對父母的孝順,則行為虛偽,就不能「信友」;再從「順親」來說,如果不知「豫」的理由,不能保持對自身的誠實,則基本搖動,就不能「順親」;最後從「誠身」來說,如果不知「豫」的理由,不能明白的對善惡有所辨別,則是非顛倒,就不能誠身。可見凡事的前定,俱以「誠身」為一切準備的基本工作,按以上是申明上節「道前定則不窮」的意思。獲上、治民,是君臣之道;信友,是朋友之道;順親,是父子、夫婦、昆弟之道;合起來說,就是五達道,而歸本於誠身明善,才可以「不窮」,也就是說可以行得通的意思。因此「誠身」為五達道的基本工作,而「誠身」又為「以誠修身」的縮語,所以由修身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實以「誠」為一切原動力,朱子以「所以行之者一也」的「一」就是「誠」,至此可以明白了。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簡釋】
誠者:真實無妄,天理之本然,即天命之性,本無不善,自然不假修為,聖凡同具,故曰天道;凡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天命真如之本源皆是,即上天賦予人們的道理。誠之者:人受物蔽,不能皆實,用力以復其誠,人事之當然,即修道之教,盡人合天,正本分內事,故曰人道;即求誠的人,是學而知之、困而知之,與利而行之、勉強而行之者,即人為的道理。不勉而中:勉,勉強、勉力;中,音眾;全意乃言其行乃為不學而能之良能,即安行也,不須勉強而自自然然地合中道之意;乃天之道。不思而得:乃言其悟乃為不慮而知之良知,即生知也,不待思索而中道自能有得於心之意;乃天之道。從容:從,音鬆;指舉止行動自然安祥,即上所言不勉不思也;乃天之道。中道:即中庸之道,乃上所言而中而得也;乃天之道。從容中道:乃言一舉一動皆合於中庸之道之意;乃天之道。擇善:是辨別眾理,以求所謂善,察之極其精,不使天理混於人欲,學知困知之事也;乃人之道。固執:執,握住;乃言堅守不渝,是操持服膺,守之極其堅,不使人欲奪乎天理,利行勉行之事也;乃人之道。
【語譯】
「誠,是上天本然的道理;誠之,是用功擇善,明善的人的道理。誠的人是不用勉力下功夫而符合於中,不用思慮而有所得,從容達到中道,這樣的人就是聖人;求誠的人,擇眾理而明善,固執堅守,用力追求,以達到誠的目的。」
【分析】
孔子說:「誠者,天之道也」;是說自然的道理。朱子之釋「誠」字為「真實無妄」;無妄即是不虛假。古代的人,一切道理皆從自然現象觀察體驗而來;自然現象中最顯著者為天象:如日出于東而沒于西,月盈于望而晦于朔,星宿的運動皆有軌道可循,是真實不假的。其他的自然現象,如野獸雖凶猛,但憐愛其幼雛,亦是真實不假的。所以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乃當你有了誠的覺悟以後,應使旁也誠實,這是「人之道也」,做人的道理。但是「誠」既然是自然的道理,何必再要「誠之」呢?毫無疑義地,因為一般人常常「不誠」。吾人每個人,因利害關係,或求自己本身的發展,或保持自己的安全感,常常走到不誠的路上去;這種不誠的現象,從人生開始起即有所不免。如孩童在學校與同學打架,而致皮破血流,回得家去,母親問起致傷的根源,孩子怕受責備,隨口謊言是不留心而跌傷的,母親當然不予責備反而撫慰一番;孩子體味到說謊話的好處,漸漸而為「不誠」的開端。但孔子說:「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則吾人在社會關係中的最內層也無法扎緊,這是很危險的,所以要「誠之」。「修道之謂教」,這是教育的意義,故「誠」字乃甚為重要者。
孔子接著講:真正能夠誠的人,(此節書中,第一個「誠者」是「所謂誠」,「者」是虛字;第二個「誠者」釋「誠的人」,「者」訓人字。)即是與自然同體,沒有改變自然面目的人,不必勉強,而作為很適當;用不著思索,而對于誠有所得。一切合乎自然的道理,從從容容在很適當的道路上走,這是「聖人也」,在人類中屬于少數的。教他誠實而後能夠誠的人,才是普通人,屬于人類中的多數;但仍須經過考慮,擇定為善,雖環境變化,堅固把握住重心,不受動搖,才能做個誠實的人。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明善之意,以明誠之之方,致之之實也。蓋人性本來至誠無妄,精一無二,所謂天然之性德,故曰天之道也;奈何昏迷日久,習染日深,苟無克治之功,又何以復其初?故本誠而今不誠,必欲誠之,乃人為之工夫耳,故曰「誠之者人之道也」。且此天然性德,本自精明,不待勉強而自然中度,不待思慮而自然合宜,所謂生知安行,故從容中道,此生知之聖人也,豈易見耶!故云「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是則擇善乃學知之方,固執乃利勉而行之;所謂有恆者,乃誠之者也,故次學之之方,乃誠之之工夫也。
【意譯】
「講到身誠之人,有所謂先天生而能誠者,乃言真實無妄,天理之本然,即天命之性,本無不善,自然不假修為,聖凡同具,故曰天道;凡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天命真如之本源皆是。又有所謂後天修習而誠之者,乃言人受物蔽,不能皆實,用力以復其誠,人事之當然,即修道之教,盡人合天,正本分內事,故曰人道;即求誠的人,是學而知之、困而知之,與利而行之、勉強而行之者。先天生而能誠者,其所行乃為不學而能之良能,即不須勉強行持而自自然然地合乎中道;其所悟乃為不慮而知之良知,即不待思索參研而中道自能有得於心;故其舉止行動自然安祥而能合於中庸之道,此乃至誠之聖人境地者也。至於後天修習而誠之者,其所悟乃從辨別眾理,以求所謂善,察之極其精,不使天理混於人欲,學知困知之事也;其所行乃由操持服膺,守之極其堅,不使人欲奪乎天理,為利行勉行之事也;此乃求誠之賢人境地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論述誠者與誠之者的區別,即天道與人道區別。
宋朱熹說:「此承上文誠身而言。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無妄而欲其真實無妄之謂,人事之當然也。聖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未至於聖,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擇善,然後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然後可以誠身,此則所謂人之道也。不思而得,生知也;不勉而中,安行也。擇善,學知以下之事;固執,利行以下之事也。」宋蔡淵說:「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先言仁,後言知;擇善而執之,先言知,後言仁,亦可見聖人、君子之德而不亂。」
本節論「誠者」與「誠之者」的區別。「誠者,天之道也。」因為天道運行,真實無妄,至公無私,所以是誠者,是天之道;而「誠之者,人之道也。」因為人既受天命之性以生,自不能違背天道,不能真實無妄,必須擇善固執而求誠,所以是誠之者,是人之道。從容,不勉強的意思,聖人自然合乎天道,故不必勉強,自然合乎中和;「生而知之」故不思而得,「安而行之」故從容中道。至於常人,擇善而固執地去做,就是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既非生知,故須擇善,不能安行,故須固執,以求中庸之道。
【節論】
此節承上文誠身而言,以見誠之本於天切於人,而人之所當誠也。誠身的工夫,又可分成兩種:一為「誠者」,是生知、安行,所以說「天之道也」;一為「誠之者」,即誠的人,是學知、困知,與利行、勉行,所以說「人之道也」。再分別來說:誠者是生而知之,故不思而得,是安而行之,故不勉而中;至於誠之者,既非生知,故須「擇善」,不能安行,故須「固執」。但擇善何以又須固執?因為學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的人,對於五達道中所應具的知與行,必要有選擇是非的能力,衡量價值的識見,始終如一的去做,絲毫不會改變,此才是「擇善固執」。如何才可以擇善固執?又必須具備信心、決心和恆心;信心可以產生固執的精神,決心可堅定固執的態度,恆心可以獲致固執的效果,所以說「擇善而固執」。——上節誠身之誠,專指行言,此節誠者誠之者之誠,兼指知行言。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簡釋】
博學:學兼見聞言,學之博者,多聞於古,多見於今也;即廣博的學習意。審問:問兼師友言,問之審者,反復究研而不粗略也,合二者則取於人者詳矣;即審慎地詢問,詳細的求教意。慎思:由耳目而得之心則有思,思之慎者,至精而不雜,至切而不泛,不用心於無益之也;即慎重的思考意。明辨:有思則有辨,辨之明者,不但理欲界限分清,凡似是而非,似公而私者,皆一毫不紊也,合二者則求諸心者精矣;即明晰地辨析,明白的辨別意。篤行:由目心而達之身則有行,行之篤者,無一時間斷,無一念懈弛,無一思虛浮,使得之於學問思辨者,皆竭力實踐,服膺弗失也;即篤實地履行,切實的力行意。有弗學:弗,不之意;猶言不學則已;五有弗,俱是設若之詞。能:理會通曉也。措:廢置也,有捨置、罷手、放棄之意,引申為停止;五弗措,皆言擇善必要明善乃已,固執必要誠身乃已。知:疑惑盡釋也。得:融會貫通也。明:分晰清楚也。篤:踐履篤實也。人一:人只一倍工夫也。能之:謂能明善誠身也。己百己千:己須百倍工夫。兩人字:俱指學知利行者。己:指困知勉行者。果:真實堅確之意,正是實盡擇執工夫。此道:兼學利困勉言,即智仁勇之道。愚:愚昧不明,知的方面也。明:擇善之事,即學知困知之功也。柔:柔弱不強,行的方面也。強:固執之事,即利行勉行之效也。
【語譯】
「求誠的功夫,須經過五個層次:廣博地學習,審慎地詢問,慎重地思索,明晰地辨析,篤實地履行。有一種學問,沒有學過,就盡力去學,不到融會貫通,不肯停止學習;有一件事情,沒有去問過,就虛心詢問,不到疑慮盡釋,不肯停止審問;有一件事情,沒有去思考過,就凝神靜思,不到徹底明白,不肯停止思索;有一件事情,沒有去辨析過,就悉心辨析,不到毫厘不爽,不肯停止辨析;有一件事情,沒有去實行過,不到踐履篤實,不肯停止實踐。有人用一倍的功夫就能掌握,我用百倍的功夫同樣可以掌握;有人用十倍的功夫就能掌握,我用千倍的功夫同樣可以掌握。如果有這樣的毅力追求中庸之道,那麼即使愚昧的人,必能變成聰明的人;即使柔弱的人,必能變成剛強的人。」
【分析】
至於使人無妄的道理,孔子定出五個條件: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所學、所問、所思、所辨、所行,俱是一個善字;善是無客觀標準的,吾人以為「善」,他人可以為不「善」,所以必須去學、去問、去思、去辨、去行,因「不明乎善」,即「不誠乎身矣。」孔子辦教育,從學的生徒中,年齡長的如子路,祗小于孔子六歲,孔子周遊列國後,六十八歲回到魯國,子路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了;但其時子游只有十七歲,子張是十八歲,子夏是十九歲,均在英發之時,雖是長幼懸殊,然他們每天在孔子前聆教,談的都是善與不善的問題。孔子所教他們的學問,如論語上載,顏淵所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他周遊列國所蒐集來的書籍,教他們古代的歷史、古代的禮法,使他們「博學」,而博學的目的,則在于明善。博學之後,與現實對照,一定要發生許多問題;所以孔子指示他們要「審問」。論語上載: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這就顯示「審問」的好處:子貢以為「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境界很高,但是孔子指示他「貧而樂,富而好禮」,則境界又高出一層;于是子貢乃以詩經的「切、磋、琢、磨」來譽美乃師,使其成材,而孔子亦讚他之舉一反三,學問無止境,不斷地求進步。又如論語所載: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以言詩已矣!」子夏以詩經衛風碩人篇頌美莊姜的詩句來問孔子,孔子即與他講,人之修為,貴在本質;禮尚是外型的表現,必須本質優良,始無往而不善。這許多審問的事例,目的仍是在明善。其次是慎思,論語載: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均是慎思的方法。吾人奉派去做視察的任務,或是觀察一件事,應想到須看到明明白白;有時,你儘管在看,而有看不明白的時候,這是為所蒙蔽了;所以應思明。吾人在會議時聽人發表意見,在會客時傾聽友人訴說,甚至在審訟時聽兩造的口供,應想到須聽得清清楚楚;有時,你儘管在聽,也有聽不清楚的時候,這也是為所蒙蔽了;所以聽應思聰。吾人在與人相處時,應想到自己的顏色是否溫和;如果臉上的顏色難堪,則易發生誤會;所以色應思溫。吾人在會宴使賓的時候,應顧及自己的禮貌是否恭敬,這是貌應思恭。吾人對人說話,尤其對上級報告,應想到所說的是否實在;這是言應思忠。吾人辦事,應想到是否努力盡責;這是事應思敬。吾人遇到艱難的事,應想問個底細,這是疑應思問。吾人在忿怒發脾氣的時候,應想到其後果之不佳,這是忿應思難。吾人見到可得的財物,如某種款項可以揩油,某種公物可以私肥,這時務應想到「義」──應該不應該;這是見得應思義。這九思,全是慎思的工夫;宋儒在這種工夫上很講究。如朱子所說:「你每天都應看看心,有多少時在外,有多少時在內。心在內時,由理作主宰;心在外時,則由感情作主宰。」呂心吾先生說:「喜來時一檢點,怒來時一檢點,怠惰時一檢點,放肆時一檢點,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都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其次是明辨,是非有客觀與主觀兩方面,必須辨論清楚,才可以善惡分明;論語上多載孔子與其生徒辨論是非的事。如記孔子與冉雍(仲弓)的對話: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即為一例。吾人的日常行為,一切應按生活規範來做;但規定的動作,如兩人行路,步伐須一致等,頗有不方便之處。吾人或是心中懷著不忿去做,或是勉強去做,這就需要做明辨的工夫。一定要了解走路步伐之一致,與社會的秩序有關,吾人自然樂意去遵行,其效果必會不同。自博學、審問、慎思、以至明辨,大家可以明乎善,最後則應「篤行之」。明白了道理,就應去做;不但去做,而且要切切實實地去做。知而不行,乃沒有誠意的表示;即知即行,并且篤行,才屬誠意的最後工夫。論語載,子貢向孔子請問君子的道理,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孔子因子貢好聲華,這句話並且針對他的弱點,要他即知即行。
上面講「誠之」,必須經過擇善固執的階段,明善而能篤行,庶可以牢固的把握住它。現代的社會愈進步,則善的標準愈高,擇善需有犧牲的精神;如犧牲少數人的自由,才能達成多數人的自由,犧牲個人的自由,才能達成團體的自由。犧牲個人的自由,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應牢固的把握住,固執而後能篤行。吾等修行人,每有發捨己成人、捨身辦道之願;但是做大事的,必須注意其小地方,吾人在細微末節處培養出犧牲的精神及習慣,臨到緊要的關頭,才能犧牲;否則,平常一些也不肯吃虧的人,到了大事當頭之時,而能犧牲生命去奮鬥者,這是自欺之談。明朝,太祖崩後,立太孫為建文帝,其叔燕王,自北平興兵來奪帝位,大軍已到了當時首都南京北面的瓜州;消息傳來,朝中有幾個青年優秀的官員,倡議要殉難。其中一個是解縉(音晉),一個是胡廣,都是進士及第,受建文帝器重的人,兩人也參預激昂慷慨地討論之後,回得府來;解縉人最滑溜,他想:「我們即相約自殺殉國,但如有一個人不死,則我自殺就合不來了。」于是派個心腹家人到胡廣府中去偵視,囑注意他回家後第一句話說些甚麼。家人回報:「胡大人回府後,首先是問他鍾愛的那隻狸貓,餵過了沒有。」解縉于是很放心地說:「我死不了啦!他一隻狸貓還捨不得,焉能捨得自己的生命?他既惜命,我又何必捐生!」吾人從此可以明白,犧牲的精神,必須從日常生活中培養出來;平時能犧牲自己的方便,犧牲自己的快樂,犧牲自己的情面,犧牲自己的成見,一天天不斷地做,必要時才能犧牲自己的生命。曾國藩在楚軍昭忠祠記所說:「浩然捐生,如游子之歸故鄉。」必須不留戀自己的生命,而後能視死如歸;所以擇善固執而重篤行。不過,吾人之立願了願,不應因立而了,應經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知其所以然,感到有此需要而篤行者;有此需要,乃真實無妄,仍歸著到吾人所學之「誠」字,很值得大家來體念者也。
所以,但有誠意,則沒有辦不到的事。有所不學的,但學則不嫻習不停止;有所不問的,但問則不明了不停止;有所不思的,但思則不有所獲不停止;有所不辨的,但辨則不明是非不停止;有所不行的,但做得不切實不停止。人之聰才智雖不同,但人家一次做得到的事,我去做一百次,總可以辦得到;人家十次做得好的事,我去做一千次,總可以做得好。果能按這個道理去做,則一切事理能看得很清楚,一切事業能做得很有效率;不能幹的可變為能幹,無氣魄的可變為有氣魄,蔚為人才。這一章書,雖是勉勵哀公的話;但在中庸全書中,承上啟下。中庸開始講中和之道,而從恕道入手,恕道是修身的工作;在這章書中,引用到政治,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歸結到「誠」字。如何做到「誠」,在于擇善固執;如何能擇善固執,則從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等五個步驟做起;最後始能完成自我,教育的目的即在于此。自此開始,中庸後半部書,乃研究誠的作用與變化;中庸章節雖多,而中庸之道,自中和,而忠恕、而誠,體系趨于一貫。
明德清大師述:故學知者:學非博無以極其知,故首章以博學;非審問無以窮其理,故次以審問;非慎思無以得其精,故次之慎思,慎,密也;非明辨無以決其疑,故次之以明辨;非篤行無以造其實,故終之以篤行;此學知之功,利行之實也。若夫困知,必由勉強而後致,故學必能而後止,問必知而後止,思必得而後止,辨必明而後止,行必篤而後止;人一能之,則己百倍其功,人十能之,則己千倍其力,果能此道用力不已,雖愚者可必明,雖至柔者可必強,此其所謂困而知之,勉強而行之者也。此所謂好學近知,力行近仁,知恥近勇,皆下學上達之方,乃致之之實,以至誠為主也。自或「生而知之」以來,齊此,通釋「致中和」之「致」字,為一章已竟;下文「自誠明」起,至「與天地參」,釋「天地位,萬物育」二句之意為一章。
【意譯】
「求誠之法有五,此法行之必使人真誠無妄,能如此才可擇善固執之。一者乃廣博的學習,學兼見聞言,學之博者,務多聞於古,多見於今也;二者乃審慎地詢問,詳細的求教,問兼師友言,問之審者,反復究研而不粗略也,合二者則取於人者詳矣;三者乃慎重的思考意,由耳目而得之心則有思,思之慎者,至精而不雜,至切而不泛,不用心於無益之也;四者乃明晰地辨析,明白的辨別意,有思則有辨,辨之明者,不但理欲界限分清,凡似是而非,似公而私者,皆一毫不紊也,合二者則求諸心者精矣;五者乃篤實地履行,切實的力行,由目心而達之身則有行,行之篤者,無一時間斷,無一念懈弛,無一思虛浮,使得之於學問思辨者,皆竭力實踐,服膺弗失者也。講到博學,若然遇著某種學問,不學則已,非到理會通曉則不肯廢置;講到審問,若然遇著某種疑題,不問則已,非到疑惑盡釋則不肯捨置;講到慎思,若然遇著某種玄理,不思則已,非到融會貫通則不肯罷手;講到明辨,若然遇著某種是非,不辨則已,非到分晰清楚則不肯放棄;講到篤行,若然遇著某種道義,不行則已,非到踐履篤實則不肯停止者也。要知道,人之才能高低各有不同,故作此功夫,可能別人用了一分心智則能明善,因其為學而知之者;而吾人乃困而知之者,只要用上百分心智去求知,總可以悟得到者也。人家才費了十分氣力便可誠身,因其為利而行之者;而自家乃勉而行之者,只要肯費上千分氣力強行,總可以做得到者也。如果真實堅確地,實盡擇善固執工夫以行此智仁勇之道,雖是愚昧不明者,也一定可以智慧大開而明善;雖是柔弱不強者,亦一定可以堅強起來而誠身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論述「擇善而固執」的一般常人擇善求誠的五種功夫。
漢鄭玄說:「此勸人學誠其身也。」宋程顥說:「善不擇,道不精;執不固,德將去。學問思辨,所以求知之也;行所以至之也。至之,非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不足以化氣質。」宋朱熹說:「此誠之之目也。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而為仁,利而行也;君子之學,不為則已,為則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明者,擇善之功;強者,固執之效。」宋陳淳說:「擇善有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工夫,是盡用功多;固執只有篤行一種工夫,是擇善處真能知之,則到行處,功自易也。學問思辨,知之事;篤行,仁之事;弗措,勇之事。」
本節承上文「擇善而固執」而言,指出一般常人追求誠的步驟、方法;從知、行兩個方面下功夫。學之博,然後才能明事物之理,掌握事物發展規律;有疑而問,問之審,切磋琢磨、深入探討,然後有以盡師友之情,故能反復之以發其端而可思;思之謹,則精而不雜,故能自有所得而可以施其辨;辨之明,則判斷而不差,故能無所疑惑而可以見於行。學、問、思、辨這四者是求知的功夫;行之篤,說明學、問、思、辨不是空言,而應踐其實。所以這是實踐的功夫,從認識到實踐,不斷努力,便會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本章內容較多,分十四節加以闡述。哀公問政,孔子答以為政在人,人須修身、知人,行五道、三德;然後孔子更為哀公廣說修身、治國平天下之九種常行大綱及其效用、方法,又說明修身在於至誠,以及如何達到至誠的方法。初看時覺得渙散,其實次第縝密,血脈貫通,以「誠」為此篇之樞紐,推廣中庸之道,包費隱、兼大小,以歸於問學之本原。誠如黃榦所說:「此章極宏博,其問語意若不相接,而實倫理貫通;善讀者當細心求之,求之既得,則當優游玩味,使心理相涵,則大而天下國家,近而一身,無不曉然見其施為之次第矣。此章當一部大學,須反復看,越看越好。」
【節論】
此節言誠之之目,學知利行之功,智仁之事也,五「之」字,俱指善言;朱注:「此誠之目也;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智),學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而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但所學、所問、所思、所辨、所行是什麼?俱是一個「善」字,善無客觀標準,我們可以為「善」,人們可以為「不善」,所以學要「博」,以求其普遍;問要「審」,以求其周詳;思要「慎」,以求其細密;辨要「明」,以求其精確;行要「篤」,以求其切實。如是才可明善,可以明善,即可以誠身矣;此是固執的精神。
此節亦誠之之目,困知勉行之功,勇之事也。除非不學,既學了不到普遍,決不肯放棄;除非不問,既問了不到周詳,決不肯放棄;除非不思,既思了不到細密,決不放棄;除非不辨,既辨了不到精確,決不肯放棄;除非不行,既行了不到切實,決不肯放棄;他人學一遍就會,我就學它一百遍;他人學一百遍,就會,我就學它一千遍;此是固執的態度。
此節承上兩節收結全章,此兩「必」字要注意,上節的獲上、信友、順親各項,雖有相互的關係,不過循序以進,盡其理之當然;但明矣,誠矣,親不因而順;順矣,友不因而信;信矣,上而不因而獲;天下豈無其事?所以祇從反面推證其理之當然,而不能說事事必然;至於學、問、思、辨、行,則操之在我,不但是理之當然,而且為事之必然,所以說「必明」「必強」,此是固執之效果。
凡事以下六節,又承上之一字,申明誠之工夫,推出誠之功效來;一是誠,九經之事,必豫此誠,明善順親信友獲上民治諸端,亦本此誠。未有身先有誠,既有身心有誠,此天命之性,天之道也;既有此誠,必能誠之,此誠方得於我,此率性之道,人之道也;以至學利者求誠,困勉者求誠,合人道以合天,皆所以包費隱兼大小人存政舉之事也。
【章旨】
此章是孔子告哀公為政之道,在於取人修身,以及五達道、三達德;並明治天下國家,行九經之法,在於至誠,在於豫前謀之。本章是子思引先聖告哀公之語,以人存政舉為主體,分條闡述,歸結到一個「誠」字,這是全篇之樞紐耳。
【總論】
論到中庸第二十章,正是中國人對政治道理,做一次最原則性的立論,會通了大學、中庸、禮運大同篇的要義,成為中國政治哲學的原理和原則,道出了推行政治的要領與功效。大略提到了下列六項要義:
說明政治要以人為本,要以修養人格和推己及人為推行的根本。
說明政治應該由個人對家庭社會和國家圓滿負責做起;應篤行「五達道」與「三達德」。
說明修養人格的重要和效果。
列舉「九經」的功用和要義,說明為政之道,在乎由內及外,使天下人由親及疏,各得其所,以達和平安樂之治。
說明推行政令以前,須有預備,而原理原則,尤為一切行動的前提。
說明政治的原動力在乎「誠」,而完成「誠」的德性,在乎力學與篤行。
二十章的後半段,提出「誠」的工夫來貫串中庸一書的義理,因為唯有誠,能「始言一理,中散萬事,末復合為一理」。下面幾章便是對「誠」字的具體說明與不斷發揮了。
以上定為二十章,共分十九節:1、2乃引孔子答哀公問政之言以說明為政在人的理由;3、4、5乃說明人在修身及其重要性;6乃說明修身的重要在於五達道、三達德;7乃說明知行與成功的關係;8、9乃再引孔子之言,以好學、力行、知恥勉人努力,並申說修身與治天下國家的關係;10、11、12、13乃分別說明九經的項目,功效及方法;14乃說明道的豫備的工夫;15乃說明獲上、信友與順親的相互關係,而歸本於誠身、明善;16乃申說誠身的「誠」,有兩種類型,而側重於人為的擇善固執;17、18、19乃說明擇善固執的工夫,為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與篤行;以見修持在於弗措,功效必得明強。
【第二支總論】
自第十二章至此,為二大支起結,內包括九章;第十二章子思泛論道之費隱小大用廣體微之實理,以作本支之總冒;下八章皆發明此章意旨,愈說愈切;第十三章說入人身,以見道不遠人;十四章就現居地位,以求道之所在;十五章自邇自卑,以盡其道,愈屬切近,此皆言費之小者也;十六章誠之不可揜,發見理之所以然,兼費隱包小大,深探理氣象原理,推出形氣之主宰;十七、十八、十九章暢言帝舜文武周公之事,以明道費之大;二十章孔子之言,皆實理應用之當然,蓋包費隱兼小大以終第十二章之意也。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簡釋】
自:由也、從也。誠:心之真實無妄也,即言至誠真心。明:心之照徹無蔽也,即言了解、澈悟真理(中庸之道)。誠明:誠先而後明。自誠明,謂之性:由至誠真心而澈悟真理,天道也;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也;誠者,天之道也。明誠:明先而誠後。自明誠,謂之教:由了解真理後努力實踐善德、涵養至誠真心,人道也;修道之謂教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語譯】
由至誠而後有明德,是聖人的自然天性,所以叫做性;由明德而後有至誠,是賢人經過學習而達到至誠,所以叫做教;有了誠就無不明,有了明就可以算作誠了。
【分析】
中庸第二十一章,仍照應上文。在第二十章中,孔子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中庸作者,於是引伸其義而言:「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人類雖有聖人與普通人之分別,但是「生而知之」與「學而知之,困而學之」,其結果相同,「及其知之一也」。由至誠而明瞭一切,「生而知之」,屬于天性,這是聖人;經教導以後,明瞭一切,而達于至誠,這屬于教育,普通人皆是如此。如果能至誠,必能明白道理;如果能明白至誠的道理,必定能夠至誠。誠與明互相發生作用,由誠而明,由明而誠,聖人與普通人都應走向至誠的路上去;因「誠則明矣」,所以「雖愚必明」,孔子以此勉勵哀公,中庸作者更以此勉勵大眾。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盡性工夫。由至誠以極於贊化育參天地之效,以釋由致中和以至位天地育萬物之意也。自誠明謂之性者,誠謂真實無妄,性之體也;明謂真知朗照,性之用也;即體之用,故曰誠明。自真實無妄之體,而發靈明之照用,體用雙彰,渾然無二,故云自誠明謂之性;此天然之性,不假修為,所謂誠者天之道,生知者此也。自明誠謂之教者,此明字乃了悟之意,以性體本明,今既迷之而不明,復假師友教導之力,使一旦了悟,豁然貫通而大徹之,以至本然無妄之地,故曰自明誠謂之教;所謂誠之者人之道,學知者此也。
【意譯】
從至誠真心而澈悟真理(中庸之道),屬於自然之天性,即天命之性,此乃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者,率性之道也;其為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之聖人也。從了解真理(中庸之道)後而努力實踐善德、涵養至誠真心,屬於教學之人道,即修道之教,此乃學知、困知、利行、勉強而行者;其為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賢人也。如果能夠發揮至誠真心,必定能夠澈悟真理(中庸之道);如果能夠了解真理(中庸之道),必定能夠涵養至誠真心而致發揮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誠與明,指出天性至誠,或學而能;兩者雖異,功用則相通。
漢鄭玄說:「自,由也。由至誠而有明德,是聖人之性者也;由明德而有至誠,是賢人學以知之也。有至誠則必有明德,有明德則必有至誠。」唐孔穎達說:「由天性至誠,而身有明德,故謂之性;學而至誠,由身聰明,勉力學習,而致至誠,故謂之教。聖人由誠而致明德,賢人由身聰明學習乃致至誠。」宋程顥說:「謂之性者,生之所固有以得之;謂之教者,由學以復之。理之實然者,至簡至易;既已至之,則天下之理如開目睹萬象,不假思慮而後知,此之謂誠則明。致知以窮天下之理,則天下之理皆得,卒亦至於簡易實然之地,而行其所無事,此之謂明則誠。」宋朱熹說:「德無不實而明無不照者,聖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後能實其善者,賢人之學,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宋程頤說:「自其外者學之,而得於內者,謂之明;自其內者得之,而兼於外者,謂之誠。誠與明一也。」宋葉味道說:「聖人全體,無一不實,而明睿所照,無一不盡,此自誠而明也;學者先明乎善,無不精察,故踐履之際,始無不實,此自明而誠也。謂之性者,全於天之賦予;謂之教者,成於己之學習。」宋陳孔碩說:「自誠明者,由其內全所得之實理,以照事物,如天開日明,自然無蔽,此性之所以名,天之道也。自明誠者,由窮理致知,去其私欲,以復全其所得之實理,必由學而能,此教之所以立,人之道也。」清張岱說:「天命之謂性,修道之謂教,異名只是同源;『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兩路總歸一路。誠明者,如燧取火,何嘗不取?取之隨足;明誠者如乞火覓燧(音遂,古時簡陋之取火工具),不知燧中有火,到得有燧,無用乞火矣。火既到手,豈有二邪?故誠明未嘗廢教,明誠未始不率性。」
自誠而明,即上文所說的:「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自然合於天道,完全是從天性而來的,所以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而誠,即上文所說,由「明善」而「誠身」,這是從努力於學問思辨而得的;所以說:「自誠明,謂之教」。前者是「生知安行」,從根本以達支流;後者是「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由支流以溯本源。但當其成功之後,還是一樣的,所以說:「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以誠而論明,則誠明合而為一;以明而論誠,則誠明分而為二,然其達到勝利的彼岸,則功用相同。
【章旨】
本章乃子思闡明天人合一的要旨,勉人盡人道以求與天道相合。
【結論】
此承上章誠者誠之者以立言,欲人由教以復性,盡人而合天也。前四句,原其途之異,末二句,要其歸之同;自誠明,指誠者言,自明誠,指誠之者言。此章與首章天命謂性,修道謂教不同;蓋首章是統言道理,此章是說兩種人道理,由分說到合處,以見天人同歸,其勉人之意可云至矣。——「誠」與「明」皆為進德修業者的重要法寶,能生而「誠」者,自然是聖人無疑,其境界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能經過學習而勤行不輟,自然是賢能之人,由學而知、困而知、利而行、勉強而行,由格物、致知而窮理、明善,由人心進而合天心,盡人合天,天人合一。
以上定為二十一章,乃承上章「誠者」與「誠之者」而分別言之,但所得的效果是一樣的。聖人秉「天命之性」至誠而無有不明,所以說「謂之性」;學者傳「修道之教」,至明而無有不誠,所以說「謂之教」;二者雖平說,而側重在「教」,是為至誠之教。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簡釋】
唯:獨也,只有意。天下至誠:天下者,乃言上天之下,即指世間。至誠者,極其誠摯的心;就是誠到極點,無有絲毫之假,在時時刻刻之間都是誠實真心;又,純誠之至曰至誠。全意以人言即聖人名號,仁義禮智之性,皆真實無妄而無以復加,便是天下至誠;天下二字,正見首出萬物與天地參了。盡其性:性之在我者,無一毫偽妄以蔽之,使察之無不盡,生知也;無一毫偽妄以累之,使由之無不盡,安行也;此巨細精粗,無毫髮之不盡也。意言完全明白並實踐自我的天真本性,即盡量發揮自己天賦的本性。盡人之性:人之性,即人的本性;乃言明察生民之隱微,洞悉生民之善惡,知之明,禮樂刑政,抑其過引其不及,矯其偏使歸之全,處之當則人之性盡矣;意言以自性的光輝去照耀眾生的本性,讓之同樣復其自性光輝,即啟發眾生盡量發揮其天賦的本性。盡物之性:物之性,即萬物的本性;乃言明悉萬物之理,詳審萬物之情,知之明,因其材質之宜,以致其用,制其取用之節,以遂其生,處之當,則物之性盡矣;意言了解萬物之本性,助萬物完成其自性光輝。贊化育:贊者,助也;化者,自有而無也;育者,自無而有也;意言協助變化與生長。天地參:參同,並立意;謂與天地並立為三,蓋天地人皆一理所生,俱屬形象,三才一貫之道也。全句是指人能與天地並立為三,德配天地,久而不朽,與天地同齊其妙用者也。
【語譯】
只有天下至誠的聖人,能夠極盡天賦的本性;既然能夠極盡天賦的本性,就能夠興養立教極盡眾人的本性;既然能夠極盡眾人的本性,就能夠樽節愛養極盡萬物的本性;既然能夠極盡萬物的本性,就可以贊助天地生成萬物;既然可以贊助天地生成萬物,那麼至誠的功用可以同天地并列成三了。
【分析】
自孔子在「哀公問政」一章中,揭出中庸之道本乎至誠;於是中庸作者予以引伸。自第二十二章以至第二十六章,說明至誠的功效:第一,至誠能有所發明,贊天地之化育,增進吾人的生活,利用厚生。第二,至誠可以索隱致曲,推情處事,化解變亂。第三,至誠可以推理知機,先知如神。第四,至誠可以成己成物,建樹事功。第五,至誠可以配合天地,完成宇宙。這在中庸全書中,是研論很高深的一段。
這段是講至誠能利用厚生的功效。惟有天下最真實的人,能澈底明了自己的本性;能夠澈底明了自己的本性,才能澈底了解人類的本性;能澈底了解人類的本性,也能澈底了解萬物的本性;能澈底了解萬物的本性,則有所發明,可以幫助大自然的化育工作。人而能夠幫助天地之化育,則其人可以與天地并立,鼎足而參了。
吾人研究人類的進化史:在原始時代,茹毛飲血,全是吃生的東西;直到發明了「火」以後,才有熟的吃。在原始的森林中,大雷雨時,電火觸燃了樹木,在樹下避雨的野獸們給火爇(音乙,燒也)熟了;雨息之後,人類出來尋找食物,他們發現爇熟了的獸肉更能引起食慾,再仔細的思索,想到雷火的景象,於是有聖人(最聰明的人)發明擊石取火、鑽木取火,用火來煮熟食物,以後並漸漸地將火應用到各方面。所以能知道擊石、鑽木,藉摩擦以生火,這是「盡物之性」;而火之發明,乃是人力贊天地之化育。又如人類之由漁獵生活進化至畜牧生活,根據進化史的紀錄,畜牧是婦女們發明的;人類過漁獵生活時,只顧當日之糧,今天果腹之後,明天的糧食,留諸明日再設法的了。而婦女則不然,她們要生育,在生育的時期,不能天天出去找食物,於是需要一些儲蓄;今天獵得了山羊,乳羊就留養下來,等乳羊蕃殖再生羊隻,則在生育時期的食物問題解決了。以後人類就應用這個辦法,以渡嚴冬,以防雨季,漸因其利便而過畜牧生活;所以發明生育蕃殖的道理,即在能盡物之性,亦是贊天地之化育。又如人類逐漸進至農業社會,農業中的種植,一般人也以為是由婦女們發明的;古代的男子們,多無家庭責任,全落在婦女的身上。女子因領著兒童而不能遠出,在她們的穴居之前方,有穀類生長著,她們在飢餓的時候,試試其穗實還能果腹;遺留在地下的種子,第二年還能生長,於是漸漸研究出播種的道理,也是盡物之性。各種植物本來有其自然的播種方法,如桃杏等果實,是藉其鮮艷的顏色,引誘鳥類為媒,啄食棄核,為它播種;人類的種植播種,也是贊天地之化育。又如中國之蠶絲,在上古時代就已經發明;這是人類在叢林之中,看見野蠶在吐絲,試試其質韌固,可以蔽體,于是將來飼養,繅(音搔,煮繭抽絲也)絲織綢帛,這也是盡物之性,而幫助化育。又如水利工程,埃及人在五千年前就發明溝渠,如中國陝西之涇惠渠工程,至少也有二千五百年的歷史。水性下行,可資灌溉,這是因為人類澈底了解水的本性,才想到築渠導引,以供灌溉,也是盡物之性,而贊天地化育。以上所引火、畜牧、農植、蠶絲、水利等等的發明,全是根據人類共同的需要,你能明了人類共同的需要,即是「盡人之性」。你所以能明了人類共同的需要,則是根據你自己的需要──如你自己需火爇肉、取暖,而後知大家都需要火來爇肉、取暖;如你自己需要絲帛蔽體,而後知大家都需要絲帛以作衣穿;你能了解自己的需要,即是「盡其性」。這許多的發明,是根據你自己與全人類迫切的需要,迫切的需要,乃真實無妄,是出諸「至誠」。由是,吾人了解這許多事實,才容易明白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了解萬物的本性,就可以完成自然所未完成的事物,而贊天地之化育。人類與天地同功,也和天地一般的偉大了。孔門說教,完全切近于吾人的生活,所以平實;這段話就在提示吾人,至誠的功效,可以有所發明。藉此發明,人類得以利用自然,而充實自己的生活,改善自己的生活;這在尚書洪範篇中謂之「利用厚生」。
盡知萬事萬物之性,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此天道也;因天地萬物本是一源,也是一性,故能盡性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然誠明本一,體用無二,苟至於誠,則無不明矣,苟能悟明此體,則無不誠矣,此其所以生知學知,而及其知之一也;必欲如此,其誠方至,其性方為能盡矣,故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且此性德,人物以之共稟,天地以之共立,有情無情,本共一體,既能盡吾之性,則能盡人之性;既能盡人之性,則亦能盡物之性矣。苟能物我無間,則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則自然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此盡性之全功,聖人之極致,皆至誠而至,此其由能致中和,則天地自然位,萬物自然育,可不言而信矣。
【意譯】
獨有上天之下,能夠誠到極點,無有絲毫之假,在時時刻刻之間都是誠實真心之聖人,才能完全明白並實踐自我之天真本性,即盡量發揮自己天賦之本性;既然能夠盡量發揮自己天賦之本性,就能夠以自性之光輝去照耀眾生之本性,讓之同樣復其自性之光輝,即啟發眾生盡量發揮其天賦之本性;既然能夠啟發眾生盡量發揮其天賦之本性,就能夠了解萬物之本性,助萬物完成其自性光輝;既然能夠助萬物完成其自性光輝,就可以協助天地變化與生長;既然能夠協助天地變化與生長,就可以與天地並立為三,德配天地,久而不朽,與天地同齊其妙用者也。
【評述】
本章極言至誠的功用,說明天性至誠,乃聖人之道,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並列而三。
漢鄭玄說:「盡性者,謂順理之,使不失其所也;贊,助也;育,生也,助天地之化生;謂聖人受命在王位,致太平。」
儒家認為,人與萬物的本性,都包含「天理」,只有至誠的聖人,才能盡量發揮自己以及一切人的本性,進而發揮萬物的本性。人之性,命自天,而誠是天道,故惟至誠的聖人,才能盡自己的性。人和人,所命於天的性,都是一樣的,所以說:「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推而廣之,則能「盡人之性」者,也能「盡物之性」了。天地間萬象羅列,變化無窮,但萬變不離宗,無非是物;既能盡物之性,則人與天地合一,可以「贊天地之化育」了。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天地非人不立,故人與天地並列為三才,這就叫做天地參。這就申述了首章「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意思;也就是張載西銘所說的「乾父、坤母,民胞物與」,陸九淵所說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朱熹所說的「人生天地之間,稟天地之氣,其體即天地之體,其心即天地之心」,是儒家的哲學思想。
【章旨】
本章是子思說明至誠盡性的全部功效。
【結論】
此章言自誠明者之事,天道也。首二句包括全章之意,盡人物盡天地,皆盡性中事,而盡性又皆至誠中事,說出理一分殊大道理;惟其理一,故人物天地俱包在吾性之中,惟其分殊,故從盡性逐層推出盡人盡物參贊天地,性本通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
以上定為二十二章,這段是講至誠能利用厚生的功效;惟有天下最真實的人,能夠澈底明瞭自己的本性,才能澈底瞭解人類的本性,也能澈底瞭解萬物的本性,則有所發明,可以幫助大自然的化育工作,則其人可以與天地並立,鼎足而參了。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簡釋】
其次:至誠是聖人,誠未至者為其次,即次於至誠的人,乃通過學習達到至誠,謂大賢以下,學利困勉之人也;即言次聖人一等之賢人。致曲:致是推致也,推廣也,即推而廣之之意;曲是一偏也,一端也,指達到至誠的人一個方面,猶小小之事也;即次於至誠的人,抓住善的一個方面努力做去,漸次擴充其德,以求復其誠而達到全體的至誠也,重點則不外在擇善而固執之。曲能有誠:是致曲工夫用盡,而有全體之誠也。形:指表露於外;謂致曲有誠,積中而形於外,微露其發見之端也。著:顯著;謂又加顯著,益露其英華之美也。明:謂光輝發越之盛,越發越盛,四體不言而喻,事事煥乎文章也;(此三者盡己之性,存於身而發於事也)。動:感動;誠能感物,以我動彼也。變:轉變、改變;物從而變,彼以我化也。化:指化育萬物;有不知其所以然,痕跡都消,誠之體用皆全,已到盡頭處也;(此三者盡人物之性,發於外而感於物也)。
【語譯】
次於至誠的人,就盡力推致一個方面的功夫而去達到誠;果能一件件推致,沒有遺漏,就能得到全體的誠了。有了誠,就能積中發外,形於四體;形於四體,就能日新月異,容止顯著;容止顯著,就能光輝四照,燦爛光明;燦爛光明,就能動好善之心;動好善之心,就能改過自新,改變氣質;改變氣質,就能日積月累,相化於善。要做到化,很不容易,只有天下至誠的聖人,才能夠達到這個化的境界。
【分析】
這段是講至誠能推情審變的功效。維護社會的安定,推情審變的工夫很是重要,一切社會的變亂,皆因上位者不懂得推情,也不知審變,而處理失當,肇致重大的災禍;群眾之肇事,事前都有鬱抑難伸的委曲,若使群眾的委曲吐露出來,消除了這口悶氣,這就在「致曲」的工夫。曲就是隱情,隱情是看不清楚的;但不能「致曲」,將隱情搞清楚,處理不得其道,變亂就要肇成。宋史程明道先生傳,記他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後,自太子中允外出為僉書鎮寧軍判官。在鎮寧軍僉判任內,有一段故事:「程昉(音紡,天初亮也)治河,取澶(音禪,水名;澶淵,在河北省,宋真宗與遼人曾會盟於此)卒八百而虐用之;眾逃歸。群僚畏昉,欲勿納。顥曰:『彼逃死自歸,弗納,必亂。若昉怒,吾自任之。』即親往啟門,撫勞;約少休三日復役,眾歡踴而入。具以事上得不遣。昉後過州,揚言曰:『澶卒之潰,蓋程中允誘之;吾且訴于上。』顥聞之曰:『彼方憚我,何能為?』果不敢言。」程昉是個太監,用澶州的兵工來修河堤,太監不知輕重,兵工難耐飢寒,一次就譁變了八百人,跑回州城來,這是極嚴重的事變。按照州中官吏的處理辦法,只怕程昉見罪,緊閉著城門,不讓他們進來;則這八百人為解飢寒,一定在城郊搶掠,有了不法行動,即成為叛亂,再用兵征剿,就會形成大災禍。惟有明道先生是至誠的人,他推究這件事的隱情(致曲),了解其中的真相(曲能有誠),知道用安撫的方法,就可以消弭事變。「誠則形」,他敢自己拿著門鑰親往啟城,將這八百兵工收容起來,安排食宿,讓他們休息;非但沒有變亂,並且向中樞報告,中樞的復示也使這八百人不必再上工了。後來程太監過澶州,還向人說這件事是明道先生鼓動的,進京去非要控訴不可;而明道先生又能「致曲」,知道這個太監惟恐被控訴,焉敢再訴人?果然程太監回京以後,也風平浪靜了。從這史實為證,程明道先生消弭八百逃兵的事變,在于「致曲」,從隱情中求得真相,再以致誠來處理此事,有所表現,形則著,著則明,明則此八百人皆受感動,感動則心理改變,所以事變可以化解;明道先生獨違眾議,不怕太監責罪,拼著罷職丟官而「親往啟門」,這是出于至誠,故「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明德清大師述:前言盡性由至誠而盡,此言至誠由致曲而至,以總結前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之意也。曲乃曲成萬物而不遺之曲,謂委曲周匝(音雜,周也、遍也、滿也)之意。譬如陽春發育萬物,雖草芥纖悉無不克足,但有一草一葉而不克足者,則不能遂其生,則是於物有所遺棄,而我之誠則有不至矣;由能致曲,方能有誠,由誠積于中,故泛應曲當,現乎四體,故曰誠則形。形謂形容於外也,始也形容顯見,而久則昭著,著久則光明,明極則足以感動于人,然既能感動于人,而人自然隨其所感而變化之矣;非天下之至誠,不能以化人,故曰唯天下至誠為能化。物無不化,方見至誠之妙,此所以曲能有誠,而參天地贊化育,皆從致曲中來,故前之能致中和,則天地自然位萬物自然育者此也。
【意譯】
次於聖人一等之賢人,只要能抓住善之一個方面努力做去,漸次擴充其德,以求復其誠而達到全體之至誠,重點則不外在擇善而固執之;如是致曲工夫用盡,而有全體之誠者也。由是致曲有誠,則積中而形於外,微露其發見之端也;既積中而形於外,則又加顯著,益露其英華之美也;既又加顯著,則光輝發越之盛,越發越盛,四體不言而喻,事事煥乎文章也;以上三者乃盡己之性,存於身而發於事者也。既光輝發越之盛,越發越盛,則誠能感物,以我動彼也;既誠能感物,則物從而變,彼以我化也;既物從而變,則化育萬物,有不知其所以然,痕跡都消,誠之體用皆全,已到盡頭處也;以上三者乃盡人物之性,發於外而感於物者也。因此,唯有至誠之人才有神化之功夫,方能做到化育萬物之境地者也。
【評述】
本節闡述致曲的人能盡人道,以明天道,化惡成善。
唐孔穎達說:「此明賢人習學而至誠。」宋朱熹說:「蓋人之性無不同,而氣則有異,故惟聖人能舉其性之全體而盡之。其次,則必自其善端發現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極也。曲無不致,則德無不實,而形著動變之功,自不能已。積而至於能化,則其至誠之妙,亦不異於聖人矣。」宋陳淳說:「此說大賢以下,性之全體,未能如聖人之渾然無欠闕者也。自形著之變化,以致曲之效言之;至此,則人道極其至,亦如天之道也。」
本章論述賢人自明誠的功夫。其次,是次於聖人一等的人;「曲」指細微的偏於一方面的事情;致,用心去追求,一點也不放鬆。凡事都應該推致其理,如事父母,便推致其孝;事君,便推致其忠;交朋友,便推致其信;凡事推致,便能有成。曲不是全體,只是一曲;人能一一推致,以致乎其極,則能貫通乎全體。可見致曲是主觀的、內在的能動工夫,追求至誠的功夫;能做到至誠的地步,則「誠於中必形於外」,著、明、動、變、化改變客觀世界的功能,都是以誠為本。內心的至誠,表現出來的道德日益顯著,日益顯著的道德更加光明,更加光明就能使人內心感動,人心受到感動,就會使人發生變化,改變惡習,化善成俗;使人發生轉變,就可以化育萬物,這些都是由誠而來,所以說:「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章旨】
本章是子思講述致曲的人能夠盡人道以合天道。
【結論】
此章言自明誠者之事,人道也;句句與上章鍼鋒相對。其次對至誠,致曲對盡性,形著明對盡其性,動變化對盡人物之性,為能化已至誠矣。通章重致曲二字,工夫全在致曲上,惟至誠能化,致曲亦能化,總見天人無分之意矣。——致曲,更是一般上智以下的人,力行「誠」的不二法門,亦是調和人在喜、怒、哀、樂等情,使之無過與不及,除去心中私念的重要方法。
以上定為二十三章,言次於聖人一等的賢人,經過「誠」而「形」而「著」而「明」而「動」而「變」而「化」,其效果是與聖人一致,所以說:「唯天下至誠為能化」;康有為中庸注說:「致曲,可欲之善也;誠,有諸己之信也;形、著,充實之美也;明、動,充而有光輝之大也;變、化,大而化之之聖也。」用孟子盡心篇語,就自身道德之進步言,比較明白。(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謂之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簡釋】
至誠之道:至誠者,指極其誠摯的心;就是誠到極點,無有絲毫之假,在時時刻刻之間都是誠實真心;又,純誠之至曰至誠;道者,理也,即指中庸之道(天道);能體中庸之道者為至誠,故曰至誠之道,即言至誠的中道,亦即中庸之道(天道)也。前知:先知也,預先知道未來的事,先知先覺者。禎祥:禎者,正也,天以符瑞正告之也;祥者,詳也,天以詳密告語之也;如龜、龍、麟、鳳、景星、卿雲、嘉禾、瑞麥等,又如豐年、厚俗、義士、仁人之出現,皆天地正氣之所致也,即吉祥之萌兆(福兆)。妖孽:妖者,傷也;孽者,傷之甚也;衣服歌謠草木之怪謂之妖,禽獸蟲蝗之怪謂之孽,即言怪邪也;如水旱之災,澆漓之俗,奸惡貪汙之人等,皆天地乖氣之所為也,即事物反常的現象,乃凶邪之萌兆(禍兆)。蓍龜:古代占卜用的蓍草和龜甲;蓍草用以筮休咎也,蓍為陽,故數奇,有合筮之辭,以辨吉凶;靈龜用以卜休咎也,龜為陰,故數偶,有占兆之辭,以辨吉凶,是天命之發見者也。四體:指四肢;謂動作威儀之間,表見得失,以辨正邪;如執玉高卑,其容俯仰之類,是人事之發見者也。禍福:禍患與福氣。善、不善:善者,美好之謂也;不善者,惡也,敗壞之謂也;意言禍福也。如神:指靈驗如神;神本此真誠無妄之道,故由微而顯,至誠惟全此真實無妄之道,故知顯於微,故曰如神,神為天神,不測之為神,理之妙用也。
【語譯】
只有至誠的道,可以用來知道未來的事。當國家將要興盛的時候,一定有吉祥的預兆;當國家將要滅亡的時候,一定有妖孽出現。遠取諸物,吉凶發現在蓍龜占卜之中;近取諸身,得失在四體上發生。禍福將要降臨的時候,善,必定能夠事先知道;不善,也必定能夠事先知道;所以至誠的人能預先見到禍福的徵兆,靈驗如神。
【分析】
吾人的先民,是很重視預言的;飽學之士都喜歡作預言,往往有靈驗的事實表現。在左傳上,幾乎每年都記載著一兩件預言,先兆興亡。如春秋時的魯國,柄國政者為季氏,孔子即在其當國時任司寇,其弟子如子路、冉有等均出其門下;季氏之始,乃是魯桓公的少子季友,將生的時候,桓公使卜者楚邱之父為他筮卜,筮是計算蓍草的莖數,卜是詳看薰龜殼的花紋。卜得的結果,說:「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於兩社,為公室輔。季氏亡,則魯不昌。」筮的結果,得到「大有」之卦,爻辭說:「同復於父,敬如君所。」生下來果真是個男孩,并且手掌的紋路,儼然是個「友」字,所以命名季友;後來位至宰輔,住在兩社之間,而其畢生兩次定魯難,有大功于魯國。魯君也重視這預言,以後均使季氏柄政,季氏也受到這預言的重大影響。又如楚國的掌兵重臣鬥越椒,乃是賢臣令尹子文之姪;其父司馬子良生他的時候,曾抱給令尹看過,子文很不高興地說:「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但是子良不肯,而子文到臨死的時候,猶引以為憂,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無及于難。」鬥越椒成人後,很勇很暴,為令尹時,果率其族人與楚王對戰,兵敗乃遭滅族之禍。晉國的羊舌叔向,原是個賢大夫,想娶夏姬為妻;夏姬雖美,卻是春秋時有名的淫婦。居孀即為陳靈公的情婦,并與靈公寵倖的兩個大夫孔甯、儀行父相通,等到其子夏徵舒長大到十八歲時,不忿這恥辱,弒殺靈公。楚國來平陳亂時,為申巫臣所奪,挾之奔晉。巫臣身故,晉平公使叔向娶之,叔向之母曰:「子靈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可無懲乎?……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叔向聽了老母的話,不敢娶了,而平公彊使娶她。後來生下羊舌伯石,妯娌們請婆母去看嬰兒,及堂,聞其聲而還;曰:「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矣!」後來伯石長大,果附祁氏亂國,羊舌氏也受到滅族之禍。這都是預兆國家興衰,所示禎祥與妖孽的前知。這種先知,中庸作者歸納而論其機兆,是「見乎蓍龜,動乎四體。」季友的故事,可以說是「見乎蓍龜」的例;至於「四體」二字,根據朱子的註解,乃「謂動作威儀之間,如執玉高卑,其容俯仰之類;凡此皆理之先見者也。」春秋左氏傳說:〔(魯定公)十五年春,邾隱公來朝,子貢觀焉。邾子執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於是乎取之;朝祀喪戎,於是乎觀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體,何以能久?高仰,驕也;卑俯,替也;驕近亂,替近疾。君為主,其先亡乎?」〕子貢觀邾隱公朝魯定公之禮,以其執玉的高卑,身容的俯仰,就看出二君皆不久于人世,并且定公先亡,後來果一一應驗。是年五月間,魯定公即薨于高寢;所以孔子說:「賜,不幸言中;是使賜多言者也!」左傳上,在魯桓公十三年,還有一段紀錄:〔春,楚屈瑕伐羅,鬥伯比送之。還,謂其御曰:「莫敖必敗,舉趾高,心不固矣!」〕莫敖是屈瑕官職之稱,楚武王併吞附近各小國,屈瑕的武功很盛;但在伐羅的時候,鬥伯比也由其四體之動,預言其敗。其後楚王聽了夫人鄧曼的話,使賴人以追屈瑕,已經不及,果因輕敵而遭大敗,屈瑕竟縊死于荒谷之中。這許多先見的事例,除掉卜筮近于不可理解之外,其餘一切均有其理在。先民重神怪,推崇其預言,但即是如今之知機與推理。月暈而風,礎潤而雨;水上的漁舟,看雲象即可測知風勢;航海家觀察浪形,亦可預測暴風雨;同屬于知機、推理。甲午中日戰前,中國海軍鎮遠、威遠、定遠等三艘巡洋艦,訪問日本吳港,互鳴禮砲示敬後,吳港軍區的參謀長先來旗艦拜會我國的艦隊司令;他回去之後,即與其軍區司令談起,中國的海軍虛有其表,不堪一擊。那時我國的巡洋艦都在七千噸以上,并有八寸砲的裝備,日本很懼我艦的威勢,所以司令問他是何所據而見;他說,在我們旗艦艦尾的一門砲上,看見晒著有一條水兵的褲子。大砲的砲衣下掉後,鋼管在陽光下灼熱,將洗過的衣服曬晾在上面,既乾燥得迅速,并且也平挺;但是砲管是最怕上銹的,水濕的衣服沾上,最易生銹,不知愛惜武器的部隊,如何能作戰呢?所以日本軍港的參謀長,由此看透了我們的戰力,這種先見,乃是推理之論。西漢楚元王,小時與穆生、申公同受詩于浮丘伯,元王封楚,請他們去任中大夫。穆生不嗜酒,元王置酒宴會時,輒(音摺,往往)為穆生設醴(音禮,甜酒);後來元王去世,其孫戊嗣立,置酒即忘設醴,穆生知其意怠,就辭走了,申公沒有走,過了一年竟因事陷入罪。穆生之去,見機而作,即是知機;這種推理與知機,決不是靠迷信,而是在於至誠。所以凡事之先見,在於知機、推理;而甚麼人能夠來知機、推理,乃是最關心的人,最關心的人即是至誠之人,「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前舉各例中,吳港軍區的參謀長、楚元王的窗友穆生,全是至誠的人,他們對于敵國的軍情,自己的出處,各最關心,所以「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至誠之人,覺自性,毫無物慾雜念,一心向道,自性圓明而臻於理,故可前知,天降禍福,可預知也。水清則能照物,人沒有私心、妄念,就能明察;人一念之微,乃為將來禍福的根,存在心裡,必發現在外面;所以動在四體,以理相通,以氣相感,故誠於中必形於外者也。至誠雖如神,如鬼神之靈驗,無在無不在也;然不是求先知,只是防微杜漸,借以戒慎、恐懼,寡過修身,轉禍為福而已。司禍福之柄者天神也,知禍福之機者至誠也;至誠即神,通幽明為一道,合天人為一理,豈惟如神?其真神矣乎!所謂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者如此。此自誠明之事,天道也;故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言至誠所以能參贊化育者,以其真有靈妙而不可測之實也。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所以國家將興將亡,必有禎祥妖孽之兆,先見於蓍龜卜筮之間,動乎四體威儀之表;故禍福善惡將至,而必先知之者,此所以至誠如神而不可測也。
【意譯】
體證中庸之道者,其心乃達到純誠之至,其理之作用,則可預先知道未來之事,其為先知先覺者也。如國家快要興盛之時,一定有些吉祥之萌兆;國家就到滅亡之時,也一定會有些凶邪之萌兆。天命之發見,可於古代占卜用之蓍草和龜甲上,用以筮休咎而辨吉凶;人事之發見,可於動作威儀之間,表見得失以辨正邪。因此,禍患與福氣將要降臨之時,必有預兆,有美好之事,定能預先曉得;有敗壞之事,也定能預先曉得。所以,一個誠到極點,無有絲毫之假,在時時刻刻之間都是誠實真心者,實能預先見聞禍福之徵兆,其靈驗如神一樣;因為自性光明,身心清靜,其靈驗就像鬼神一樣,無所不通,無所不靈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至誠之道的功用,可以見微知著,前知禍福。
漢鄭玄說:「可以前知者,言天不欺至誠者也。」宋朱熹說:「惟至誠之至極,而無一毫私偽留於心目之間者,乃能有以察其幾焉。」宋游酢(音怍)說:「至誠之道,精一無間,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無聲無臭,而天地之間物莫得而遁其形矣,不既神矣乎!」宋呂祖謙說:「至誠與天地同德。與天地同德,則其氣化運行與天地同流矣;興亡之兆,禍福之來,感於吾心,動於吾氣,如有萌焉,無不前知。況乎誠心之至,求乎蓍龜而蓍龜告,察乎四體而四體應,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者也。此至誠所以達乎神明而無間,故曰至誠如神動乎。」
本節述說至誠如神,可以預知未然之凶吉;禎祥是吉兆,妖孽是凶兆。蓍是一種靈草,古代用之筮;龜,古代用之卜。四體,即手足,指人的動作、威儀而言;如執圭高低,其容俯仰而言。我國早就有見微知著、防微杜漸的古訓,國家興亡,人事禍福,都有其前因後果的關係。老子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吉凶之來,都有徵兆可尋的;常人因蔽於感情,蔽於私欲,往往當局而迷。惟至誠的聖人,無妄念,無私欲,不為感情所左右,其理智如天青如洗,皓月當空,無微不照,故於興亡禍福之機了如指掌。當然,「禎祥」、「妖孽」亦不單指麟鳳之瑞,物怪之妖而言;豐收厚俗,義士仁人,也都是國家的「禎祥」,水旱之災,澆漓之俗,奸慝貪殘之人,也都是國家的「妖孽」。王夫之說:「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蟲之怪也,亡國之臣,允當之矣。」至於聖人能前知凶吉,因為他能進賢退不肖,愛民如子,不違農時,防水旱之災,所以說他能「至誠前知」,就是很自然的了。
【章旨】
本章是子思說明誠則明的意義。
【結論】
此章言自誠明之事也;至誠前知,知以道也,與挾智任術者不同,天道也。首二句為下六句之綱,道可前知,本天地間至理,更無他術;次六句是目,言理之先見者也;再次三句,言事之至,機之方萌也;末句贊以如神,正見神能為此機,至誠能知此機,至誠而神,神而至誠也。再從「可以前知」來說:本來人的知識,多受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除宗教家用「先知」的名義來加強宣傳教義外,是不能全知的,或者先知的;但事的演變,雖是隱秘而迂迴,如果從原因以推結果,或從結果以尋原因,往往可以預測必然的趨勢,所以國家興亡,人事禍福,莫不有前因後果的關係,此是由推理者能冷靜其頭腦,豐富其常識,而預測一切,以突破時、空的限制。至誠者,無一毫人欲之私,頭腦是冷靜的,常識是豐富的,所以多能表現「前知」的奇蹟,所以說「至誠如神」。
以上定為廿四章,引用卜筮之事,說明「至誠如神」者,與引用「鬼神之德」以說明「道無不在」,是同一用意。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簡釋】
誠者:指至誠,謂本來實理,原於無極,即天命之性也。自成:指物之所以自然成就;即完成自己的人格,謂稟此實理,方成個人也。道:道路;即誠之實理,散殊於日用事物之間者,如道德九經,皆為此實理所管攝所運用也;即率性之道也。自道:指自己所當行的路徑;又道,同導;乃言導引自己去行其所當行的道路。物:仍兼天地人物事言,下物字專指人事。終始:終者,結果也,化也;始者,起因也,造也;即始終,從頭至尾、包括整個事物發生、發展過程;猶言體物而不遺,舉終始便包得中間也。無物:物以誠而成,不誠則無物,即性在則存,性去則亡之意也;又五義德,有名無形,俱是性中之物,如孝而不誠,則無孝,悌而不誠,則無悌,仁義禮智而不誠,則無仁義禮智,是亦無物也。君子:一指對文質彬彬,德學並茂者之美稱,乃成德之名;一指有才德權位之領導者;又指進德修業者,即言體道之人。中庸中的君子,有時指有德行的人,有時指有地位的人,這裡指有德行的人。合言之,乃指進德修業者,才德兼備之上位者;又言明其率性之所而率性者。誠之:以真實無妄之心,而全天地萬物之理也。貴:珍貴、重視。自:與前兩自字不同,前是說自己,此作由字看。成己:成就一己,乃言使自己有成就,便是盡其性而形著明也,乃良知上的自覺功夫,獨善其身之明明德者也。成物:此物字兼賅人物,乃言使萬物有成就;成己自能成物,便是盡人物之性而動變化也,乃良能上的覺他功夫,兼善天下之親而新民者也。仁知:仁者,克己復禮,欲淨理在,體之存;知者,音智,義同,知周萬物,知明處當,用之發;二者皆具於性中,總是合一,無外內之殊也。性之德:德,指仁德;言此仁智皆吾性中之理,得之於天,乃本性原有之美德者也。合:符合。外內:外指盡人物之性之成物覺他功夫;內指盡其本性之成己自覺功夫。道:此道字作理(原理)字看,指時措行而無不當理也。時措之宜:措者,施行也;言隨時處置施行,使之適宜。
【語譯】
誠,就是天命的性,是實心自成的;而道,就是率性的理,是應當自己去實行的。誠,天賦的本然之理,貫穿在萬物的始終;沒有誠,就沒有萬物了,所以君子把誠奉為最寶貴的東西。至誠的人,并非自己取得成就就算完事,還要及於萬物,行於他人。成己的人,毫無私意,這是仁;成物的人,隨物施教,這是知。天性的仁德,體用一致,符合外內一致的規律,所以隨時施行,沒有不適宜的了。
【分析】
誠者自成句,所包甚閎,兼天地人物事言,蓋天地有此健順之理,自成其為天地,萬物有此動植之理,自成其為萬物,子臣有此孝忠之理,自成其為子臣,與生俱生,自然而具者也。觀「所以」兩字,可知成物即在成己內事,不主感化,乃是自然及物,而道之行於彼也。
這段是講至誠能成己成物的功效。吾人在學校中攻讀,研究英文必望其精通,研究法律必望其淵博,這就是成己;畢業後去社會上服務,有的圖榮宗耀祖,有的能衛國保家,有的在成功立業,這都是成己。更進一步言,自己一個人的成就,還不夠,如你出任巡官,想在該管區內做一番事業,必須平時樹信助人,使許多人跟你一致,這就是成物。成己成物,乃是人人所應有的需要;但是,成己成物,必須要恃至誠。所以中庸作者,在這一段的開始說:「所謂真誠,是由自己做到的;而一切做人做事的大道,是由自己走出來的。真誠,乃是萬事萬物的開始、及其終了所必需;不誠,不能成就事業。」如每人在學習英語的時候,如何能用字正確,如何能表達流利,無不望其速成。有某名人在讀大學時,功課中就有英文、拉丁文種種外國語,而他在大學祇讀了一年,就考試及格而畢業;有人去問他如何能速成?名人回答說:「這沒有什麼奧妙處;祇要你將讀本上的每一個生字記住,每一條文法記住,說話時每一個用字都考慮過,這就成功了。」這原沒有什麼奧妙處,祇要你自開始至終了,不斷的努力(物之終始),真實無妄,才能得到。反過來講,「不誠,無物。」若是吾人讀英文,間間歇歇,沒有下工夫去研讀,不會讀得好;其他務農、經商、經辦工業,以至從仕、治軍,即是一切事業也莫不如此。要做番事業,必須下苦工夫,天下絕對沒有僥倖成功的;是故君子應該知道誠之可貴。
至誠的人,并非祇使自己有所成就即滿足的,其成己的目的,在于完成事業,使其他的人也有所成就。譬如吾人於某種學問有所學成時,并不應以自身學會了而滿足,必須去將此學問發揚光大,務使協助有志於此者得能有成;所以「成己,仁也。」植物果實的核中,都有一個「仁」,這「仁」就是牠的種子,逾時的植物萎謝了,要賴牠的果仁,來傳播後代,延續其生命。所以「仁」是含有重生的作用,「成己」,是重生的工作。人生以仁為本體,但每因利害的關係,而將本體埋沒了,故人之需重生,猶明明德之意,使其重新得到其生命,恢復仁的本體,故成己是仁的工作。中國最高的人生理想,是禮運大同篇;大同篇上說:「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還有張橫渠先生的西銘上說:「凡天下疲、癃(音隆,年老的人腰肢彎曲,背脊隆起的樣子)、殘、疾、惸(音瓊,孤獨憂愁)、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於時保之,子之翼也。」而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中也說:〔你們雖聽見過如此一句話:「應愛你的鄰居,而恨你的仇敵。」但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詛咒你們的人祝福,對傷害你們的人表示良善,為忌刻與迫害你們的人祈禱。這樣,就可以作你們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太陽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正當的人,也給不法的人。……所以你們應成為完人,與你們的天父之完美是一樣。」〕中國人的理想,與西洋人的理想,在此等處完全一樣,全以成全他人,為完成自己的人格、完成自己的責任之成己工作。成全他人,即是「成物」;而「成物,知也。」耶穌基督之在各處地方與各等樣人物講話,引舉各種的事例譬喻,要使他的意旨,無論幾千幾萬人聽了他的說法,都能體會,都能了解,庶以達到「成物」的目的,這需要淵博的學識,辯給的口才,知人的心理;俱是大智慧的表現。即如吾人現在研讀這本中庸,那是距今二千五百年前哲人所著的書,而吾人今在二千五百年後讀起來,仍如講到切身的話一般,這也是大智慧的表現。對他人如此,對萬事萬物也莫不如是,所以「成物,知也。」
「知、仁、勇」稱為三達德,故仁與知皆是人之本性中之德行,乃「性之德也。」但宅于內心者為「仁」,形于外表者為「知」;成己成物,內心與外表應是一致的。如傳道的牧師,講經的高僧,他們必須抱悲天憫人之仁心,才能將大智慧傳播于世人,這道理是一樣的。但是今天有許多人,只知一切為自己打算,見利而忘義;這從「成己成物」的觀點來看,這種人非常可憐,他們如冬天紙窗上的凍蠅。只圖貪小便宜而不盡義務,殊不知不努力工作的人,在這一個單位中為大家所輕視,換一個單位仍為大家所厭惡;紙窗上的凍蠅,牠是拼命地在找光明和溫暖,但所得的結果恰相反。他們不知助人即是助己的道理,他們不知見利應思義;當這個時候,抱著仁心而有智慧的人,應該去教導他,鼓勵他,將他導入正途,這都是「合外內之道也。」具此成己成物之德,而合外內之道,所以隨時的措置,都能適當,「故時措之宜也。」──這一段書,宋儒有所闡釋。張橫渠先生曾說:「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西銘)以為人本身是天地間的生物,人的本性應與天地一樣;而「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誠明篇)天地化育萬物,所具的本性為仁愛;故人的本性,也應是仁愛,庶媲(音譬,匹配也,比並得上也)天地之美德,而合外內之道。再則人之有助人救世之心,亦即合天地之心,亦是合外內之道。張橫渠先生的這種說法,并且影響了南宋陸象山先生的學說,他以為「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按這種學說的衍傳,即為後來「天人合一」說法之肇始。──天人合一之說,起源於中庸。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誠乃性德之全體,故為天地萬物之大本,聖人率之可以能行天下之達道,以總結前文一往之意也。所言誠者何也?乃吾人性德之全體也,惟此性德,乃天然具足,本自圓成,真實無妄,備在於我而不假外求者也,故曰「誠者自成也」;此乃天命之性,即所謂天之道也。由聖人能盡此性,率性而行以達天下之情,即其所行,皆擴充性德之大用耳,故曰「而道自道也」;此乃率性之謂道也。以其此性,天地以之建立,萬物以之化育,而為天地萬物之大本,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且此性德既為天地萬物之本,而人又為萬物之靈,聖人所以能參天地贊化育者,以其能盡此性,而造至誠之極也;故吾人一有不誠,則不能盡吾之性,吾性既不能盡,而亦不能盡物之性矣,不能盡物之性,則化育絕而生機息,則是無物也,故曰「不誠無物」。物既無物,而人亦不得名為人矣,是與禽獸等也;是故君子既稟此性德,而必欲誠之為貴,如此,方能得盡為人之道,此所謂「誠之者人之道也」。且此性德,吾人與物均賦而同稟者也,吾人苟能誠之者,不獨能盡人之性,而亦盡物之性矣,故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且成己則盡吾性之全體,故曰「成己仁也」;成物則盡吾性之大用,故曰「成物知也」。總而言之,皆吾性之德,但有體用之分耳,故曰「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是故聖人盡性之德,體用兩全,物我兼善,已立天下之本,若擴而充之,以行天下之達道,是所以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而所以行之者一也。由一以貫之,則無往而不達,泛應而曲當,故為「時措之宜也」。由聖人能盡性德,故化育而不息,澤流而無窮,故下文極言配天地之德,以結指文王以終其意為一章。
【意譯】
所謂至誠者,實乃吾人天命之性,在聖不增,在凡不減,原於無極,本來實理;吾人稟此實理,方可得成一個人也。而所謂達道者,實乃吾人率性之道,聖凡皆理所當行,乃誠之實理,散殊於日用事物之間者;吾人若能導引自己去行其所當行之路,則生為完人者也。至誠之為物,在天為自然之天理,在人為本然之天性,天地萬物得貫此天理而可成其造化,人得賦此天性而能活其生命;若無至誠之理之性,天地萬物則不能成,人則不能活。所以,一個進德修業之上位者,對「以真實無妄之心,而全天地萬物之理」之至誠,看得甚為珍貴重視。施行至誠之道,并不是由成就一己,獨善其身,使自己有所成就便算,還要兼善天下人物,使萬物有所成就。成全自己乃是誠於中,克己復禮,欲淨理在,體存之「仁」;而成全人物乃形於外,知周萬物,知明處當,用發之「智」。此仁智皆吾性中之理,得之於天,乃本性原有之美德,實為符合外成人物,內成自身之原理,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之功夫;故能隨時處置施行,使之適宜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人道,自成、成物;首言誠之道最切近於人,次言君子求誠的原因,最後言盡誠的妙處。
唐孔穎達說:「本章論己有至誠,能成就物也;大人無誠,萬物不生;小人無誠,則事不成。以至誠成己,則仁道立,以至誠成物,則五性(仁義禮智信)彌博。」宋程顥說:「誠不為己,則誠為外物;道不自道,而其道虛行。故思成己,必思所以成物,乃謂仁知之具也;性之所固有,合內外而無間者也。」宋陳淳說:「凡人做事,自頭徹尾,純是一個真實心,方有此一個物;若此心間斷無誠實,雖做此一件事,如不做一般。」
本章論人道,分三層意思。首先論什麼是誠、道;誠,自成,道,自道;說明「誠」是自己完成品德修養的要素,「道」是指導自己走向完成品德修養應走的道路。其次論述什麼是「誠者,物之終始」,為什麼「君子貴誠」;就事物而言,萬事萬物、始終本末,無不以誠為本,誠涵泳全體,貫穿始終,故云:「誠者,物之終始。」溝水易涸,曇花易萎,推而至於道德、事功、文藝,苟出虛偽,終歸泯滅;所以說:「不誠無物」,故君子以誠為貴,追求至誠之道。第三,進一步申述君子成己、成物,合內外之道;所謂格者,不但可以完成自己的人格,還可以使一般人都完成人格,許多物都完成其所受於自然的性質,這就是論語所說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就是大學所說的「明明德」而「親民」。從積極方面「成己」、「成物」,能完成自己道德人格的人,就是「仁」,能和一切人和物都完成其受於自然的性,就是「知」;所以說:「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仁、知是天生的德性,不假他求,所以說「性之德也」。「內」指「己」,「外」指「物」,成己成物,物我一體,無內外之殊,所以說:「合外內之道也。」能有此成己成物之德,則「用行」、「舍藏」、「兼善」、「獨善」,無施不宜,所以說「時措之宜也」。那麼,君子又怎樣求誠呢?必須通過學、問、思、辨、行五個環節,實踐、理論;理論、實踐,知行合一,循環往復而達到「誠」的境界。
【章旨】
本章是子思講誠與人的關係,並推說能誠的功妙。
【結論】
此章言自明誠之事,上章述極於至誠之如神,此章述盡誠之之功,至於己物皆誠,仁智咸宜,盡人亦可合天,人道也。首節言人出於誠,而當行其誠,誠為本體,導為功用;次節申言首節之義,而勉人盡誠之之功也;末節由誠推出己物兼成,內外貫徹,正見自導之功,亦盡其性,盡人物之性之義也。通章言誠言道,言性言仁言智,名目雖有不同,其實盡為一誠所包括,此皆天之命我者也。——誠者不但可以完成自己的人格,還可以使一般人都完成人格,許多物都完成其所受於自然的性格,此就是論語「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說的「在明明德,在親民」的意思;如果分析來說,能完成自己的人格就是「仁」,能使一切人和物都完成其受於自然之性就是「知」,按「成己」即盡己之性,「成物」即盡人之性與盡物之性;(孟子語:「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合外內之道」而「時措之宜」,即參天地之化育。同為天之生人,不能無殘廢之類,人能本此成己成物之心,創設救濟的機構,以彌補缺憾,此即是參化育;地之生物,不能無水旱之年,人能本此成己成物之心,發明防治之技術,以治減少災害,也即是參化育。此種一切措施,內發於仁愛之心理,外運用智慧之方法,自可隨時隨地,收到適宜的功效;此為天性固有之德,合外物內己而為道,隨時措之而無有不宜。
以上定為二十五章,說明「誠之為貴」之功而時措之宜也。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簡釋】
故:總承上四章。至誠:就是誠到極點,無有絲毫之假;在時時刻刻之間都是誠實的心。無息:指不間斷。(至誠而無一毫絲之虛假,此心純然天理流行,自無息止之時也;此節言誠之運於心也。)久:乃言持久、耐久,指久歷時間長遠;是誠常存於中,天德也。徵:驗證、證明,即言徵實之效驗;是誠常驗於外,王道也。(此節就內外言之,天德王道也。)徵:是一節之綱,以下俱是所徵也;言證驗於外也。悠:久也;是寬舒不迫促之意。遠:長也;是永遠不淺近之意。博:廣博;是德澤所及之廣。厚:深厚;是德澤入人之深。高:崇高;是巍聳軒發之意。明:光明;是光輝宣著之意。(此節皆以至誠之驗於外者言之也,至誠之德,存中既久,則驗於外者,益悠遠而無窮;悠遠,故其積也廣博而深厚;博厚,故其發也高大而光明;此節已說盡至誠功業,下兩節即在此節內抽出言之。)博厚所以載物:指地而言;載,廣博深厚,含弘大量,承藉之象,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指天而言;覆,崇高光明,照徹四方,怙(音戶,憑恃、依賴也)冒之象,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指天地運行不息以化育萬物而言;成,悠遠久長,遂生復性,輔成之象,所以成物也。(此節承博厚高明久言,以見聖人與天地同用,兼內外言之也。)配:合也,匹也。配地:就含弘廣大之德言。配天:就丕(音披,偉大也)冒照臨之德言。(配地配天者,乃謂與天地合其德也。)無疆:是無有疆界,指無邊無際,就常覆常載之德言,即天地之無疆。(此節承載覆成言聖人與天地同體,猶言與天地參也。)如此者:承上兩節說。見:音現,表示也。章:通彰,明顯,顯著;指溥博深厚,功業之燦然可見;在地道,如庶物發生之類。動:鼓舞也。變:高大光明,功業之煥然日新;在天道,如雲行雨施之類。為:運用也。成:章變底於成,功業有終處。(此節贊聖人配天地,出於自然也。)
【語譯】
所以,追求至誠的盛德,永遠沒有止息啊!追求不息,就歷時久長;歷時久長,就有效驗。有了效驗,就能悠遠無窮;悠遠無窮,它的積德,就能廣博而深厚;廣博而深厚,發為事業,就能高大而光明。博大而深厚,就可以用來承載萬物;高大而光明,就可以用來覆蓋萬物;悠長而久遠,就可以用來使萬物各按本性茁壯成長。博大而深厚,可以與承載萬物的地相匹配;高大而光明,可以與覆蓋萬物的天相匹配;悠長而久遠,可以與生成萬物的天地一樣無邊無際了。如此說來,至誠功業,這樣高大;從配地來說,它的彰著不是自己有意表露,而是自然昭明的;從配天來說,它的變化也不是自己有意鼓動,而是自然變化的;從無疆來說,它的無為并不是自己勞心去做,而是自然成功的。
【分析】
此段即發揮「天人合一」的觀念,講至誠可以完成宇宙,完成人生;因為誠者在成己成物,成己成物是沒有休息之時的。從人道來講,大學有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天也不能間斷;從天道來講,易經有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吾人觀察天體運行,日月星辰均按其一定的軌跡在運轉,也永遠沒有休息的。故「至誠,無息。」中庸作者,就循這個道理,一步步演下去。因為沒有休息,在時間上就積累而致很長久;因為時間既久,則聲名很昭著,使人人都知道;因為人人都知道,在空間上也積累至傳播悠遠的境界;所以「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至誠的工夫,既在時間與空間方面,均有積累,則能達到兩個原則:一是博厚,博厚即充實;一是高明,高明即光輝。民國初年,會稽朱子橋(慶瀾)將軍,是位有名的慈善家;他辦捐辦振,救濟災荒,一絲不苟,非常熱心,任事既久,全國聞名。於是凡舉辦救濟的工作,都來請朱將軍主持,而祇要是朱將軍主辦的,大家全信任他,都紛紛解囊捐助;因他辦得切實,自然也發生光輝,而名垂不朽。宗教家將「光輝」的現象,都予以具體化;吾人看天主教派,他們將聖者、先知的頭上,都繪上一個光圈;佛教的繪像,三大士的頭上,也有一個光圈;這是具體的表示為「光輝」。虛雲和尚在一百十歲的高齡,曾受反宗教的迫害,但他具無比的定力,雖肋骨都被打斷而沒有死,後來由廣東去北平、去上海,在上海駐錫二週,而前往皈依的信徒達兩萬人;在一個不允許宗教存在的世局中,而虛雲和尚仍具如此的感召力,這都在他一百餘年的修行積累,而久、而徵、而悠遠、博厚、以至高明,達成這無比的光輝。近世的德蘭修女亦是,在一個連無神論的佛教也被推倒的印度國域中,以其倡一神論的天主教徒,亦可立足於多神論之印度教域內,乃因其本著修行的積累,無為的奉獻,直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其光輝照耀整個印度而受國民敬仰,更得天主教團封為聖人。
到了這時候,就得到兩方面的發展,一方面能完成宇宙,一方面則表現在人類的智慧上。──如說博厚:凡是寬大厚實的物體,就可以載重;在橋梁工程及建築工程上,吾人從樑架的設計,及屋基的構造,都觀察到是根據這一原則。先民對于宇宙的認識,認為吾人足下所踐履的土地是博厚的,它能承載萬物;并且引用到人類的智慧方面,凡是博厚的人,也能擔負得起重大的責任。如說高明:凡是高暢而光明,可以覆蓋一切;吾人若處一禮堂之中,因其屋宇高暢,四壁有窗牖通光明,就算吾人雖有幾百人,坐在裏面也不會感覺得不舒適。先民將高明喻天,有宇內廣朗的空間,可以覆蓋萬物;引用到人類的智慧方面,則高明的人士,也能涵容一切。至於悠久,則屬于時間:宇宙間萬事萬物的成就,都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一切生物的進化,不知已經幾萬萬年的時間;引證于人類的智慧方面,則凡是對于一門學問或技能,有所成就,必須經過長期的研究或經驗,所以「悠久,成物也。」人之博厚,即是說其人偉大與厚道,多表現在容量方面;吾人每見到團體中的領袖人物,并不很聰明能幹,而卻是位渾厚的長者。因為你如在一個團體中是特別的才智之士,就可能瞧不起團體中的一般人;并因你才智特出,也使團體中的人懼怕你、討厭你;因此現得狹小,反而不一定能領導這團體。故為領導人物者,真正是智慧的人,應該讓人家提出意見,儘量採取他們的適當意見,稱讚他,鼓勵他,讓他們去做;必須讓團體中各人都能發展其才能,才能將你自己也容納其中,你才能成為這一團體的優良領導者。幼年與同伴讀三國演義,都說劉備是最無用之人,其勇不如關、張,其智不若孔明,而他能為漢帝!嗣後知識漸開,才知道幼年所以為劉備無用之處,正是他能為領袖的條件;如果沒有他,關、張雖勇,也不能合作;諸葛雖智,則終老隆中,也不會用命。漢高祖在消滅項羽,統一天下之時,置酒雒陽南宮,與諸將慶功;飲宴之時,高祖說:「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列侯諸將自不免有一番歌功頌德,但是高祖說:「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讀饋餉,意同,指運送軍中食糧)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人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吾擒也。」這幾句話,更說明了「博厚載物」的道理。人之高明,智慧見識要超出很多;如童樨(音犀)之間,知識都差不多,他們在爭辯,為做父母者所聽到,祇付諸一笑而已;知者對于普通人的態度,也是如此。所以吾人常說「請包涵」這就是「覆物」的意思;高明的人,聽到你講錯了話,看到你做錯了事,不但不會駁斥你,而且起了悲憫你的心思,這悲天憫人之旨,即是到了更高明的境地。晉朝王右軍(羲之)之子王獻之,有段故事:〔夜臥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盜物都盡。獻之徐曰:「偷兒,青氈吾家舊物,可特置之!」群偷驚走。(晉書王獻之傳)〕後漢書陳實傳上也有段故事:〔有盜夜入其室,止子梁上。實陰見,乃起自整拂,呼命子孫;正色訓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盜大驚,自投于地,稽顙歸罪。〕對這般做小偷的人,高明的人是如此地對付他;真有將眾生視同螻蟻之概,于此可以懂得「高明覆物」的道理。悠久則是時間下的積累,孔子從二十四歲起即從事教育工作,直至七十三歲死時為止,從無間斷;如子路等追隨他學習,也畢生侍奉至四十四年之久,所以孔門中造就了許多的人才,并且將他的學說發揚廣大,垂諸萬世,故「悠久成物」也。
中庸作者再歸納以上的論點,說到博厚的德性,因其載物,配合于地的德性;高明的德性,因其覆物,配合于天的德性;而在時間方面,悠久乃無限,積累愈久,成就愈宏。能夠這樣的話,則可以做到三點:不現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因高明配天,遂有不見而章的現象;天體之中,因為太陽的光芒非常強烈,曉明之際,本體未現,而大地光明;這是先民從自然現象,所得「不見而章」的概念。從人生的成就方面來講,祇要至誠無息地做下去,既久而悠遠,自然而然達到這境地。東漢的隱士韓伯休(康),賣藥長安,三十餘年,口無二價。有一女子從康買藥,韓康執價不移;這女子惱怒了,說:「公是韓伯休邪?乃不二價乎!」韓康歎曰:「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藥為!」遂遯隱至霸陵山中,連徵不出。韓康隱于賣藥,并不在求表現,但是時間的積累,三十餘年言無二價,名氣仍彰著起來,這就是「不現而章」;可是現今世人,一般都有一個毛病,志切速成,於是用盡種種方法來求表現,俗語謂之「愛出風頭」是也。「不動而變」,是「博厚載物」的現象;博厚配地,大地的變遷,多由于時間的積累,決不會立時看出它的動靜。如河流之中有所淤積,漸漸產生沙洲,初時面積很小,逐漸而面積愈大;漸漸而有植物繁殖,草木蔚然,這皆是不動而變的跡象。「無為而成」,是「悠久無疆」的現象;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育焉。天何言哉!」這是講宇宙之無為而成,正是不必有所張致,而獲成就。在歷史上,可以看到漢武帝的武功很盛,國威遠振;但漢武帝是靠文、景二帝將國力培養起來的,有豐厚的國力,才有所發展。文、景二帝的政治,保持一個原則,就是一切規定的法令,如果不是絕對的影響於民眾的利害,不事更革。曹參接蕭何為相,即是「蕭規曹隨」,毫不改變;史家所謂的「文景之治」,就是「無為而成」。吾人將此以體認現代的政治作風,可以得到許多憬悟:政府所定的一切法令,要使民眾完全了解,對于它有相當認識,很不容易;如果要使民眾習慣奉行這項法令,更不容易,這全需要相當悠久的時間。若是政府頒行的法令,還沒有等到民眾們了解它,而自己發現錯誤就隨時修訂,於是使民眾們莫知所從;如果政府規定每一項法令,必須先將法令的草案發至基層的縣市單位,予以研究,予以討論,再彙送回總督府再事分析決定,非常謹慎周密,但是頒行以後,決定持久不變,這才合於「無為而成」的原則。這「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都是因「至誠無息」,在時間、空間上有所積累,才能獲得的功效。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文而言聖人之德,所以能為天地萬物之本,而足以配天地之意也。由上云不誠則無物,而化機息,以是而知至誠則無息也;謂聖人所存之德,既極于至誠,則道體流行,自無一息之間斷,所謂純一不已也。易曰:「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由不已,故能恆久,故曰「不息則久」;久,恆也。然所積於內者既久而恆,則形於外者,自能取信於人矣,故曰「久則徵」;徵,猶言信驗也。易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此之謂也。由徵信者既眾,而化之者亦無窮,故曰「徵則悠遠」。由悠遠,則所積之德,愈見其廣博而深厚,由所積者博厚,而所施者愈見其高大而光明,易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故曰「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是以聖人之德,既博厚則能載物,故足以配地;高明則能覆物,故足以配天;悠久則與造化同流,而自無疆矣。此聖人之全功,由至誠而極,可以配天地之德也;如此者,則自然與日月同其明,故「不見而章」,與四時合其節,故「不動而變」,與天地合其德,故「無為而成」,此聖人之全德,皆由至誠而也。
【意譯】
所以,一個誠到極點的人,其心乃至誠而無一毫絲之虛假,此心純然天理流行,自無息止之時也。惟其誠無間斷,方可久歷時間長遠,如是至誠常存於中而達天德之境;惟其持久,才能有徵實之效驗,如是誠常驗於外而至王道之地者也。惟其徵驗,就能悠遠久長,如是寬舒不迫促、永遠不淺近之況顯;惟其悠遠久長,就能廣博深厚,如是德澤所及甚廣、德澤入人甚深之情現;惟其廣博深厚,就能崇高光明,如是道德名聲巍聳軒發、光輝宣著者也。然其廣博深厚,含弘大量,乃承藉之象,於地而言,所以能夠載起萬物也;然其崇高光明,照徹四方,乃怙冒之象,於天而言,所以能夠覆蓋萬物也;然其悠遠久長,遂生復性,乃輔成之象,於天地運行不息以化育萬物而言,所以能夠成長物者也。由是可知,廣博深厚,就其含弘廣大之德言,實可與地相合;崇高光明,就其丕冒照臨之德言,實可與天相合;悠遠久長,就其常覆常載之德言,實與天地之時空同樣地無邊無際的了。如此承上所言,可見至誠道業之妙用,實乃難以盡言者也;但於配地而言,其乃不需作任何之表現,而自然而然地明顯彰著,其功業之燦然可見;於配天而言,其乃不需作刻意之鼓舞,而自然而然地變化入神,其功業之煥然日新;於無疆而言,其乃不需運用一切施為,而自然而然地無為而為,其章變底於成,功業有終處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至約之理,在於至誠,進一步闡明至誠的意義、功用,勉勵人們不停息地追求至誠,以符合於天道。分三節敘述,本節申述至誠之德,經久不息而至博厚、高明,配乎天地,極乎無疆。
唐孔穎達說:「言至誠之德,所用皆宜,無有止息,故能久遠、博厚、高明,以配天地也。」宋朱熹說:「既無虛假,自無間斷。久,常於中也;徵,驗於外也;此皆以其驗於外者言之。存之中者既久,則驗於外者益悠遠而無窮矣。」又說:「不見而章,以配地而言也;不動而變,以配天而言也;無為而成,以無疆兩言也。」宋陳淳說;「凡假偽底物,久則易間斷,真實則無間斷。不見而章,是不待有所示,而功用自然章者,此處與地一般;不動而變,動則猶有形跡,至於不動,則如天之變化萬物無形跡,此處於天一般;無為而成,有所為而成,尚有形跡,無所為而成,其功用至於悠久,自不見其形跡,此以悠久無疆言之也。」
這一節論述至誠的效用。至誠不息,不息則久遠,這是至誠積於內;徵則悠遠,而至於博厚、高明,這是至誠積於外;內外結合,則無為而成。至誠法天,天行不息,故至誠亦無息,既然不息,自然可以持久,誠於中者既恆久而不息,形於外者自能有著明之驗證。悠遠而無窮,所以能積之廣博而深厚,發為高大而光明。「博厚」就是孟子所謂「充實之美」;「高明」就是孟子所謂「光輝之大」;「博厚載物」指地;「高明覆物」指天;「悠久成物」,指天地運行不息,以化育萬物。惟聖人能參天地,贊化育而無窮極,故能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所以覆物、載物、成物,是至誠之能;所以章、所以變、所以成,是至誠之功。至誠之功能非力之所任,非用而後有,其勢自然,不得不如此,這是天地之道;天地所以生物不測,在於至誠而已,天地之所以神者,積之無疆而已。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簡釋】
道:道理;就天地之主宰上說。一言:是一字,即誠也。盡:完也;統括無遺也。物:指天地而言,蓋天地亦道中之一物也。不貳:即一也,內含誠字之意,無二心也,這裡指純一不二;一者,無極之理,先天之妙。生物:即化生萬物。不測:指不能估計、測度;是言生物之所以然者不可測,非言物之多不可測也。(此節復以天地明至誠無息之功用,重為物不貳句;蓋氣化流行,只是一個實理運用其中也。)博厚:地道之徵於外也。高明:天道之徵於外也。悠久:天地之道之徵於外也。(此節言天地之道誠一不貳,故能各極其盛,而有下文生物之功也;上節誠之存者,造物之大原也;此節道之盛者,化工之流布也;此節對上節不貳言,則是用,對下節生物言,則又是體。)
【語譯】
天地之道理,可以用一句話說盡,那就是一個誠字罷了。天和地的物體純於一而不二,就是因為誠的緣故;能夠誠,當然不息,并且能夠生存萬物,不可測度。天地的道,正由於純一不二,所以能夠各極其盛,達到廣博、深厚、高大、光明、悠遠、久長。
【分析】
這一段,更為至誠完成宇宙的功效,作一說明。所謂宇宙進化的道理,祇有一句話,就可以說盡的:「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不二」即是至誠,宇宙也是憑至誠無息的做下去,而化生萬物;天地運行化育的道理,也就是博厚、高明、悠久、至誠無息的道理。
天的道理,地的道理,君子之道,中庸之道,吾人所修的道,可用一句話把它說盡,一言就可以完全表達出來,一語就可以把它形容明白、形容殆盡;這就是「誠」字。天地之造物原無二心,只有一心,只有一理,即「誠」而已;道之所以能生萬物,化育萬物之原理,極深妙不可測度,一般愚夫愚婦就無法了解其究竟了。人如何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那就要修至道以配地,凝至道以配天,人法天則地,欲與天地配為三才,須悠久無疆,如是有恆心始能造此境地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易曰:「易簡之善配至德。」故觀天地之德,適足以知聖人之德矣。然天地之德至簡至易,故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以其體至簡至易,故其用至廣至大,故曰「其生物也不測」。由簡易而不妄動,故所積者愈見其博厚,由其用廣大,故所施者愈見其高明,故成物之功,愈見悠久而無疆,故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觀此足以知聖人之德矣。
【意譯】
是以,主宰天地生物之道理,可以一字而統括無遺也,何一字?曰:「誠」而已矣。「蓋主宰天地之妙物,原無二理,故無二心,實為純一不二;故一誠包天地之道,一誠可以生生化化,其能化生萬物之所然者,實為不可估計、測度者也。」這天地之道理,即至誠之道理:「就是廣博、深厚、崇高、光明、悠遠、久長;以地之道言之既博且厚,乃地道之徵於外也,以天之道言之既高且明,乃天道之徵於外也,合天地之道言之既悠且久,乃天地之道之徵於外者也。」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繫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
【簡釋】
昭昭:猶耿耿小明也,即小小的光明,意言微微一點點亮光。多:猶云這些也。日:為太陽之精。月:為太陰之精。星:為日之餘,陽象也,播分經緯,金木水火土為經星,二十八宿為緯星。辰:為天之壤,陰象也,日月交會之所,十二次舍之名。星辰:星系的通稱。繫:懸掛、懸繫。撮:以手之指爪取物也;形容其所取之少。廣:闊也。厚:深也。華嶽:謂華山與嶽山,按華山即太華山,嶽山即岍山,並在今陝西省境;五嶽之西嶽(西岳華山),山之最大者。振:收也;引申為收容、容納。洩:滲漏也。一卷石:卷,平聲,音權,區也;一卷猶言一塊小如拳的意思;全意一塊塊的小石頭。寶藏:藏,去聲,音臟,藏物之所曰藏;寶藏也者,謂蘊藏之寶物也,即言物之可寶藏蓄者,如珍錯金玉之類是也。勺:音杓,即勾子,古代舀酒的器具,青銅製,形如有曲柄的小斗;此指酌水器具,手掌可掬之量。不測:此節不測與上節生物不測異,此是言浩蕩淵深處也。黿:音元,大也,一丈,以黿為雄,故黿鳴而應。鼉:音駝,長一丈,鱗甲黑色,能橫飛,不能上騰,鳴聲如桴鼓,目常閑,能吐霧致雨,屬脊椎動物爬蟲類,形似鱷魚,鱷魚的一種,棲江河,性好睡,通作「(即鱔)」,一名鼉龍,又名揚子鱷,力猛善攻,皮可作張鼓。蛟:古代傳說龍一類的動物,龍屬,無角曰蛟,能發水,能率魚而飛。龍:古代傳說中一種有鱗有鬚有爪能興雲作雨的神異動物,其為鱗魚之長,八十一鱗,具九九之數。鱉:即,音憋,龜屬,背裼色,腹白,邊緣柔軟俗名甲魚。貨財:貨,布帛;財,錢幣;兩字連用,是財富的意思。殖:音植,生殖、產生;積生貨利曰殖。
【語譯】
現在拿天來說,就偏僻一隅講,不過是明明朗朗的點點光明之多罷了;從全體而言,它是無窮無盡的,那太陽、月亮、星星都在它上面懸掛,世界上的萬物都被它覆蓋。現在拿地來看,就局部講,不過是一撮土之多罷了;從全體而言,它是極其深廣而博厚的,載西岳華山也不感到沉重,河海在它上面奔騰流蕩也不見滲漏,世界上的萬物它都承載得起。現在拿山來說,就一處看,不過是一拳石的多罷了;從全體而言,推想到它的廣大,所有草木都生在山上,珍禽異獸都住在山上,還蘊藏寶貴的礦藏,開發出來,造福於人民。現在拿水來說,就一處講,不過是一勺水之多罷了;從全體而言,推想到它的不可測度,黿呀、鼉呀、蛟呀、龍呀、魚呀、鱉呀,都生長在這片浩淼(音秒,大水)而汪洋的水裡,為人們增殖財富。
【分析】
中庸作者以天、地、山、水等自然界的偉大現象為譬喻。天,就吾人的視界所及,只是頂上明朗地一片;而其乃無窮的廣大,日月星辰,全繫在上面,山川草木,全在其覆蓋之下;包涵了一切。地,看來只是一撮土;而到很廣、很厚的地步時,可載華岳那般巍巍之高山,并不感其重,可盛河海百川,而不致泄洩;承載了一切。山,原只是一塊小石頭,及其長得廣大,可以生出草木,可以藏居禽獸,山下面并有無窮的礦藏。所以古語有謂:「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泰山不擇土壤,故能成其高。」先民的見解,以為山是從土石積長而成的,雖然現代從地質學上看來,出并非如此形成的;但其中確也有一種黃土形成的山,如南京的幕府上,陝西、河南一帶的黃土山,全由北方吹過來的沙土,累積而成,尚屬于此類。水,也是由涓涓積累,而匯為河川湖海,及其廣大,各種水族都以生殖,而水產亦可以增進財富。此處天、地、山、水的譬喻,不但證明「博厚載物、高明覆物、悠久成物」,而其重點,全在闡釋至誠無息,積累的功效。唯物不二,才能積累,才能有生物不測的現象;最後達到完成宇宙的聖業。
此乃說至誠之功效,能合天地,只要一個「真誠沒有二樣」,萬物便自生自化,自成自全;從天、地、山、水的一端,推充到全體均是一樣的。這一段為以天地、山水,有形有象的東西,來形容道之奧妙;如道之細密,可退藏於密,道之廣大,可彌六合,誠心修至道,也能配天配地,由小而大,以至於悠久無疆。
明德清大師述:且聖人之德廣大無窮,即其見於日用之常,施於行事之間者,不過一德而已,又豈恆情所能盡知盡見耶!即如天地山川之廣大,而人之所見者能幾何哉?且而今夫天之高明,而人之所見者,不過昭昭之多,但盡極其目力耳;昭昭,猶言蒼蒼也,莊子曰:「天之蒼蒼,豈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也,故曰「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繫焉,萬物覆焉」,此天之量也,豈人之所能盡知盡見耶!今夫地之廣厚,而人之所見者,不過一撮土之多,但窮其足跡耳;「及其廣厚也,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此地之量也,又豈人之所能盡見耶!且如今夫天下之山無窮,而人之所見者,不過一拳石之多,但盡其歷覽耳;「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又豈人之所能盡知耶!今夫四海之水無涯,而人之所見者,不過一勺之多,但盡其經涉耳;「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又豈人之所盡知耶!
【意譯】
現就以天來說,於一端而言,看看只不過是微微一點點亮光之多而已;若從大體而言,它那無窮無盡之作用,日、月、星、辰均藉其妙力而得以棲息,像懸掛在那裡一樣,而地上之萬物,更被其覆蓋著而得以存在呢!再以地來說,於一端而言,看看只不過是一小把泥土之多而已;若從大體而言,它那廣闊深厚之妙力,卻能載著那樣大之華山而不覺得重,更可容納著河海那樣翻滾之大水而不會洩漏,而萬物又被載著在那兒得以養息呢!又再以山來說,於一端而言,看看只不過是一小塊石頭之多而已;若從大體而言,它那寬廣博大之妙力,草木得以生長在那兒,禽獸又得以居住在那兒,更有無窮盡之寶物藏在那兒等著開發呢!又再以水來說,於一端而言,看看只不過是一掌水之多而已;若從大體而言,它那浩蕩淵深之妙力,有那黿、鼉、蛟、龍、魚、鱉藉此得以生長著,也有那值錢之寶物在那兒繁殖著呢!
【評述】
以上兩節極言至誠無息的功用。從微至著,從小至大,天地山水,宇宙之廣,都可以用誠來概括。
漢鄭玄說:「此言天之高明,本身昭昭;地之博厚,本由撮土;山之廣大,本起卷石;水之不測,本從一勺,皆合少成多,自小致大。至誠者,亦如此乎。」宋陳孔碩說:「大意蓋言天地聖人,皆得此實理,無有駁雜,無有間斷,始能有此功用耳。」
本節以天地山水之積以說明至誠無息的功用。開頭即提出論點,「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這就是用「至誠」一言來概括天地之道;為什麼如此呢?分兩個方面加以剖析:先說「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不貳,就是純一,就是至誠;天地化生萬物,所以有令人不可測度之妙,就是它「至誠無息」,堅持下去的結果,在理論上支持其論點。其次,舉實例說明其論點,天地之道之所以能博、厚、高、明、悠、久,就是因為它「至誠無息」從微至著,積小至大,化育萬物;舉天地山水為例,說明至誠的功效。「多」字從重「夕」,有重復積累之義;「昭昭」是小小的光明;「卷」,七經考文說:「『卷』本作『拳』,拳石,謂石小如『拳』。」天,不過是一點點光亮所積,但是說到無窮大的天體,則日、月、星辰都懸掛於天,所有萬物無不被它所覆蓋;地,不過是一撮土所積,但是說到那廣袤(茂)的大地,則載華山那樣高大的山,也不覺其重,容納大河、大海那樣多的水也不會洩漏,所有的萬物它都載得住;山,不過是拳頭般的石塊所積,但是說到那廣大的山,則草木生在上面,禽獸棲息於茂密的森林和岩穴之中,還有金銀煤鐵等寶物蘊藏在山裡;水,不過是一勺勺水所積,但是說到那深廣不測的海洋,則黿鼉蛟龍魚鱉等都生長在那裡,生殖無窮的財富。天地山水,所以匯成這樣繁富廣大的宇宙,推其原理,卻不外一個「誠」字而已。誠之積,充塞宇內,至廣至厚,足見其功用之大;從理論和實例兩個方面充分說明至誠的功用。
【節論】
以上三節是承不貳不息,博厚高明以致盛大,以天地生物不測為之主旨。
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簡釋】
詩: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篇,原為祭文王之詩;原文:「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命,是命令;穆,是深遠;於音嗚,乎音呼,於乎,是嘆詞;純,是純一;假,同嘏,音賈,福壽之意;溢,是溢及;收,是收受;駿,是大;惠,是順;曾孫,是後王;篤,是厚。意釋:「天命最是深遠,又是恆久不息;惟有文王的德行純一,足膺天命,大顯王業。無奈自身未及受命,便將他的福嘏溢及後王;後王承受天命,大順文王的德行,不敢一日少懈,更能篤厚王德。」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維,發語詞;於,歎詞;穆,肅穆、深遠也;不已,即不間斷,無止息之意,至誠也。蓋曰:推原之詞,表示原因,是申明詩詞之意。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於乎,同嗚呼;不,同丕,大也;不顯,猶言豈不顯也,即大明大顯之意;純,純潔無瑕,純一不雜。文:諡號。
【語譯】
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篇說:「只有蒼天之理深遠得很,經歷萬古不會停息。」這就是蒼天之所以成為蒼天的道理呀!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篇又說:「嗚呼!豈不顯著嗎?文王的聖德多麼純粹啊!」這就是文王之所以成為文王的道理呀!純粹不二的至誠功夫,同天命一樣,是不會停息的。
【分析】
首引的詩句,出於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章,全章之詩為:「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這章詩,是周成王五年,周公攝政,海宇已定,天下太平;周公於是賡(音庚,接續也)續文王之遺德,制禮作樂,蔚成盛業,乃製此詩歌,以祭告文王。此詩的辭義,首先引喻大自然的道理,深遠而無息,以贊美文王的德行,也是純一而無息。(句中「不顯」乃是很顯明之意。)天人合一,都屬于「至誠無息」。所以文王德行所積累,豐滿而餘溢,溢流至子孫的頭上,享受他的福蔭,而作子孫的我(周公自稱),將它收聚起來,沒有讓它散佚,制為禮樂,承繼文王的遺志。我們作後裔的人,如此篤實地在踐履,庶以告慰于先靈。中庸作者,以這段詩句為比興,說明至誠無息,「天之所以為天也」,宇宙有所完成;而文王具至誠無息之精神,「文王之所以為文也」,亦有所成就。
引此詩乃喻大自然之至誠,深遠無息,以贊文王之德之純一無息,以祭文王;此乃周公祭文王之詩也。天命深遠,悠久不變,道理永遠不變,無窮無盡;文王之純之專一,說明真誠修道,也是不止息的。總之,本章言自誠明之事;聖人與天地合德,乃天道也,天、地、聖人均至誠無息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如此天地山川,皆有形色,而可知見者,世人尚不能盡窮其量,何況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又可以窮之耶!故引詩而釋之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此言天之所以為天者,如此深遠而難測,天地之德既如此,而聖人之德,足以配天地者,又豈可以常情而測量耶?故引詩而釋之曰:「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此結文王之所以為文者,其德之純,亦如天地之德於穆而不已也;此是以見聖人之德,而能參天地贊化育者,蓋由至誠純一而至也,故以文王總結上文以實之。下文「大哉聖人之道」起,至「蚤有譽於天下」止,皆暗說孔子之德,可以繼往聖配天地之意。
【意譯】
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篇說:「唯有上天所賦之命令,其本有之真理與原則,是無盡無限之深遠,且永不改變與停息者。」由是言之:這就是天之所以為天之理也。詩中又說:「嗚呼!這最是明顯的啊!看,文王之聖德是那麼純潔無瑕,純一不雜的啊!」由是言之:這就是文王之所以諡為「文」之理也,這「純一不二」也就是「至誠不變」之意者也。
【評述】
本節引詩經進一步申述至誠不息的功用。
漢鄭玄說:「天之所以為天,文王所以為文,皆由行之無已,為之不止,如天地山川之云也。易曰:『君子以慎德、積小以成高大』是與。」宋程(顥、頤)二子說:「天道不已,文王純於天道亦不已;純則無二無雜,不已則無間斷先後。」宋真德秀說:「純是至誠,無一毫人偽之雜;惟其純誠無雜,自然能不已。如天之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晝而夜,夜而晝,循環運轉,一息不停,以其誠也。聖人之自壯而老,自始而終,無一息之懈,亦以其誠也;既誠,自然不能已。」
所引詩經見周頌維天之命篇,這是一首周公攝政,輔成王政太平,祭告文王之樂歌,歌頌文王德配天命,德被子孫。所引二句,前一句,「穆」為深遠之意,「不已」為不停息之意;大意是想念到天的道理,深遠而運行不息,說明天之所以為天的道理。後一句「於呼」同嗚呼,嘆辭,無義;「純」,即不貳、至誠之意;大意是「啊!豈不顯明啊!文王之德,是這樣的至誠。」說明文王之所以為文王之故。文王是聖人,聖人與天地合德,即是天道,天道運行不已,故說:「純而不已。」
【節論】
此節結歸聖人至誠無息,以見其本體與天地同也。
【章旨】
本章首講至誠無息的功用與天地相同,次以天地至誠無息的功用去申明聖人至誠無息的功用;並引詩經上的話,合講天地聖人是同一的至誠無息。
【總論】
本章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語可以完全包括盡竟,「恆」與「誠」是天地日月的定理,唯至誠所以無息,人若能效法、實踐,非聖賢又是誰?至誠的極端是配天地之德的,果能如此,則也必與日月合其明(不見而章),與四時合其節(無為而成),天地運轉,日月循環,晝夜互更,是天之誠,地之恆;人若能自幼而壯,自壯而老,自始而終,不息不間,正是聖哲之「誠」,賢明之「恆」,由凡夫到聖哲賢明,只要是靠真積力久,充實於內的功夫涵育而成。
以上定為廿六章,說明「至誠無息」之效。
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簡釋】
大哉:贊美之詞,意為偉大啊。聖人之道:道,即率性之道,為天下所共由,惟聖人能全之,故屬聖人之道。(此節包下文兩節而言,下二節洋洋優優,正是聖道之所以大處。)洋洋:形容大無不賅(音該,完備也)之意,充足盈滿,盛大充滿的樣子。發育萬物:乃言命萬物得以發生長育也。峻極於天:峻,高大也;天,指宇宙;意極其高峻而與天齊,言道之極於至大而無外也。(此節言道之大,極於至大而無外,即前章語大莫能載之意也。發育萬物,以道之功用言,峻極於天,以道之體段言;此言道之大用全體極於至大而無外,是道自然如此,非聖人使其發育峻極也。)優優大哉:優優,形容寬裕充足有餘之意;大,無留餘之意也;全句解為好偉大啊!禮儀:經禮也,指禮典制度;如冠、婚、喪、祭之類,嘉、吉、喪、賓、軍之禮。三百:是其大綱。威儀:曲禮也,指禮的細節;古時典禮中的動作儀文及待人接物的儀節,如升、降、揖、讓、進、退之類。三千:是其節目。(此節言合道之眾小以成其大,人於至小而無間,即前章語小莫能破之意也。道為天理之當然,禮為天理之節文,即斯道當然之節文也;故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是天道流行發見為用處也。)待:等到,待至也。其人:或為自然之人,或為勉然之人,即言聖人、賢人,總之非其人,不能行其道也。(此節總結上兩節,言道不虛行。)故:是承接上文之詞,不是古語。苟:設使、假使、如果也。至德:德極其至也,即言最高的德性。至道:道極其至也,即言無上的大道。凝:萃聚之意,聚也,證也,成也。(此節堅言必待其人而後行,以引起下節凝道工夫也;必至德而至道乃凝,蓋萃聚一處,則證而成矣。)
【語譯】
偉大啊!聖人的道理。像汪洋大海一樣浩浩蕩蕩地流動充滿宇內,它產生和養育萬物,高峻廣大而通達於天。充足而有餘啊!禮的大綱有三百條,禮的細目有三千條,等待聖人、賢人來行這樣的大道。所以說:「假使沒有大德的聖人,至誠的道絕不會凝聚在他心中。」
【分析】
本章所說「大哉聖人之道」,「聖人」即是指的文王;文王至誠無息的成就,所施的仁政,「洋洋乎」充滿於世間,使世間所有人與物,無不順著他們的自然趨勢而發展、成長。文王德行之高,高達于天,克配於天地,「優優大哉」,這是很偉大的呀!於是周公祭告其制禮作樂的成就。他所制定公私用的禮制,(相傳至今的兩部禮制:儀禮乃公用之禮制,如朝會、閱兵等;曲禮乃私人之禮制,如結婚、宴客等。)為數很多,這都是循以往的習俗,而導入于規範;不過「人存政舉」,等到周公其人,才有所制作而行世,周公制定的禮樂,所以能推行於世間,仍是仰承文王以來奕世德行之積累,所以說:「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如果沒有很高的德業,經至誠無息的化行,則周公制定的禮樂,也不能推行而普遍了。
明德清大師述:上言聖人之德可以配天者,則文王其人也;今「大哉以下」,至「蚤有譽於天下」,蓋極言聖人之道廣大精微,暗指孔子則其人也。意謂孔子雖有此大德,但不若文王當君人之位,以行其道耳;就中涵蓄無窮意思,殊非筆舌可能發揮,唯在觀者善得其意可也。且云大哉者,乃驚歎之辭也,以真有見於聖人之道,廣大如天地之不可涯量,故曰「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然雖於穆而不可測,其實充裕而發現於威儀動靜之間,日用尋常之內者,則優優大哉,大無不包,細無不入,故聖人制之於人倫之所當行之事;而大者則有經禮之三百,細者則有曲禮之三千焉,此皆聖人之能事,吾人所當行,所謂「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者也,第人不能體認而行之耳,故曰「待其人而後行」。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謂其道備在於我,但其德不至,工夫未純,而此道亦渙散而無統,是必以精進工夫,涵養之純,方能表裏如一也。
【意譯】
真是偉大得很啊!這率性之道,即中庸大道,為天下所共由,惟聖人能全之。從大之宇宙觀方面而言,斯道大無不賅,正是充足盈滿而又包涵著整個宇宙啊!其妙用能命萬物得以發生長育;其本體則極其高峻而與天齊,實而言之,乃極於至大而無外者也。從小之人生觀方面而言,斯道真是寬裕充足有餘,而又極之偉大啊!聖人體道而制定禮節,如經禮上之禮典制度是其大綱,曲禮上之禮的細節是其節目;道為天理之當然,禮為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故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是天道流行發見為用處,苟非待至聖賢大德之人,實不能行其道者也。由是言之:「若非德極其至之修行者,實難證得道極其至之中庸大道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聖人之道高大、廣厚,苟非至德,其道不成;教育君子求至誠的中庸之道。分三節加以闡述;本節歌頌聖人之道高大、廣厚,必得聖人、賢人而後行之。
唐孔穎達說:「言聖人之道高大,與山相似,上極於天;聖人優優然,寬裕其道。禮,必待賢人然後施行。」宋程顥說:「天之為天,不已其命而已;聖人之為聖人,不已其德而已。其為天人德命則異,其所以不已則一;故聖人之道可以配天者,如此而已。禮儀、威儀,道也,所以行之者,德也。小德可以任大道,至德可以守至道,必待人而行,故必有人而行,然後可名之道也。」
本節贊美聖人之道;提出「大哉,聖人之道」的論點後,分兩個層次加以說明。首言道體之大,它充滿於天地之間,而無處不在;它足以發育萬物,高極蒼天,無所不包。次言道用之廣,它充足內餘,無微不在,入於至小而無間;舉禮儀、威儀為例,極言其條數之多,以見其用之廣。禮儀,為周朝所定的大儀節,如嘉、吉、凶、賓、軍之禮;威儀,周朝所定的小儀節,如動作周旋之容,上下升降之行都是;然後總結以上兩個方面,指出至廣大而盡精微之道,均須待聖人、賢人而後可行,寓政由禮出,人存政舉之意。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簡釋】
君子:乃指進德修業者,才德兼備者;又言明其率性之所而率性者。尊:恭敬奉持之意,戒慎恐懼不敢棄且褻也。德性:性得於天,故曰德性,蓋吾所受於天之正理也。道:由也,如去做他的意思。問學:求問學習之謂,兼知行言,即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功也。致:推致也。廣大:德性所包之廣大也,天地萬物無不包,故廣;合天地萬物以為量,故大;心具德性,本自廣大,一有私意遮蔽,便狹小矣。盡:究到極處也。精微:道理之精細微妙處。極:窮極也。高明:德性超乎物表也。道中庸:道者,依之以行也;中庸,無過不及之理。溫:重溫涵泳也。故:德性舊有之知也。知:是求知之意。新:是未知之道理。敦:敦篤也。厚:德性原有之能也。崇:是積累之意。禮:天理之節文。(上節言至道凝於至德,此節遂言修凝之功;首句提其綱,下四句詳其目。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屬尊德性,皆是大綱工夫;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屬道學問,皆是細密工夫。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
【語譯】
所以君子敬謹尊奉天賦的德性,勤學好問不敢懈怠;在宏觀上,排除私意的蒙蔽,追求廣大的德性;在微觀上,審察道體的細微,盡力問學以掌握精微的理;達到極高的境界而實行中庸之道。溫習已經學過的知識,而追求未知的新道理,敦篤已能之事,以積累未謹的禮。
【分析】
因為文王周公之至誠無息,以盛德而制禮作樂;所以後代的人士,應「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這三句話,是中庸一書中的名言,後人論中庸者多提此語──所謂「德」者,即是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總名稱乃是「至誠」;「性」者,即是「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的性;「問」與「學」,即是「博學之、審問之」;「道」訓由也;「尊德性而道問學」,乃說完成至誠,是有過程的,應由于博學之、審問之,才能達到至誠的工夫。「廣大」即是「博厚」;「精微」即是「慎思之、明辨之」;「致廣大而極精微」,乃說做到博厚的境界,必須從「慎思、明辨」入手。并且包涵了現代語:「服從多數,但仍要尊重少數」的意義。「中庸」乃是最平凡的道理,「極高明而道中庸」,乃至高明的事業,都是從最平庸、最小的地方下手。在這三句話中,前二字「德性」、「廣大」、「高明」,是君子之道的目標,而後二字「問學」、「精微」、「中庸」,乃是達到這個目標的手段。
「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兩句,在此處完全是指禮而言。論語載:〔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孔子的政治思想與教育思想,其中心在于「禮」;所以要溫習過去,俾以增進新知,應敦厚自己的內心,以尊重一切的禮制,均屬於君子之道的根本。
明德清大師述:是故聖人所以為聖人者,必由率性之道而至,故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君子,即聖人也。謂聖人之問學,凡有舉措,必從率性中來,方是真切工夫,故曰「尊德性而道問學」;道,言也。若離此性外別求,則為索隱行怪矣,雖曰率性,而性體至大,察乎天地,但能見大而不能入細,則於精微之體,有所未盡;然細處不細,而所見其大者亦荒唐而無實矣,故又曰欲「致廣大」之用,而必欲「盡精微」之體也。精微之體不盡,則其用皆迂遠而一切於事情,則不能曲成萬物,而有所遺矣;由精微而廣大,故譬如積纖塵而為大地,聚細流而為滄海,此其所積者厚,而所載者博,故曰「致廣大而盡精微」,此其所以配地也。然其德性高明,所謂遠而無所致極也,即高明之德,而不離於日用之常,此其大中之性德,而寓於庸常之間,所謂中庸是也;然性德之高明,而發於庸常之細事,譬如日月不以毫末而不照,雨露不以草草而不滋也,若離日用而言高明,則高明亦不得為高明矣,故曰「極高明而可以言中庸」,此其所以配天也。且此性德,乃吾人天命之性,故有者也;但吾人日用而不知,則失其故而不知其新,以聖人能溫之繹之,則自知其日新之德無窮矣,故曰「溫故而知新」。由日新而不已,則其性益盡,而所養者益厚,敦篤其厚於中,故其於所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而其率性之禮,自然優優揖讓之容,而有不可知者;即其經禮三百,曲禮三千,而猶有所未達其誠者,豈又有所虛飾哉!故曰「敦厚以崇禮」,此其所以悠久無疆也。
【意譯】
因此,一個進德修業而又才德兼備者,應要恭敬奉持吾人天賦所得之德性,故常戒慎、恐懼不敢棄且褻,蓋此乃吾人所受於天之正理也;同時也要去做求問學習之功夫,故常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而達知行合一者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廣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精微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如是努力推致吾人廣大之德性,與積極窮究道理之精細微妙處者也。從而知則窮極於高明之境,令德性超乎物表;行則由依於中庸之道,使無過不及之理者也。道問學故溫故而知新,尊德性故敦厚而以崇禮;如是重溫涵泳德性舊有之知而求未知之道理,與敦篤加厚德性原有之能以積累進行天理之節文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闡明君子欲行聖人之道,必勤學修德,德與道合,以達至誠。
唐孔穎達說:「此明君子欲行聖人之道,當須勤學,學而至誠也。」宋朱熹說:「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于此,學者宜盡心焉。」
本節從尊德性,道問學兩個方面,論述從體和用,隱和費之間互相為用,追求至誠之道。「德性」即「天命之性」,「吾心之理」,存心以極乎道體之大;「道問學」就是講學問,「格物致知」此皆致知以及道理之細。惟至德所以凝至道,雖有問學,不尊自我的德性,則問學失其道;雖有精微的理,不致廣大以自求,則精細不足以自信。雖有中庸之道,不極高明以行之,則會同污合俗;雖知所未知,不溫故以存之,則德不可積;雖有崇禮之志,不敦厚以持之,則其行不久。這是合德與道而言,尊德性而道問學而言,使德與道合,然後進可以揚德興國,退足以明哲保身。
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簡釋】
居:處也,守也;另指任也,當也。上:指君子當上位之時言。不驕:無矜肆之意也。為:作也,做也,幹也。下:指君子作下位之時言。不倍:倍,同悖,指違背,即不違背正道也。國有道:國家正是政治清明,而又天下太平之時。其:二其字,乃指進德修業,才德兼備之君子。言:所說的話;指獻出之德言。足以:充份可以。興:興起有道之身而在位,指振興國家也。國無道:國家正是政治黑暗,而又天下不太平之時。默:不言也。容:保其身也。默足以容:指緘默不語,足以為執政者所容,因而遠避災禍。詩:詩經大雅烝民之篇,此宣王命仲山甫築室於齊,尹吉甫作詩以送之也;乃一首歌頌周宣王大臣仲山甫之詩。(詩句大意為:既明達事理,而又多見廣聞,依中道,安保自身。)明:燭照於理也。哲:明察於事也。既明且哲:既高明又智慧。保:護衛也,使之不受侵害或損害;安全之意也。(此節言修凝之實效也。)
【語譯】
所以,君子身居上位而不驕傲,身居下位而不違禮背道。國家處於政治清明的治世,就宣揚德言,足以使國家興盛;國家處於政治昏暗的亂世,就緘默不語,足以免禍而保全自身。詩經大雅烝民篇說:「既明達而能熟諳(音庵,知道也)事機,又智慧而能洞察哲理,可以用來保全自身。」就是這個意思啊!
【分析】
以上五句話,朱子以為「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於此,學者宜盡心焉。」推為學道最要緊的話。是故,能夠按此做去:居上位,就不會驕傲;居下位,也不會不服從長官(「倍」即「背」)。政治清明的時候,所發表的主張,可以興辦很多的事業;國家混亂的時候,緘默不言,也可以不使遭遇危險。詩經大雅烝民篇上曾說:「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在該進言的時候則應該直陳意見,在應該不說話的時候則緘默不言,這才是合乎詩旨。「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這兩句詩,即是一般習謂之「明哲保身」,不過後人沿用,將其意義用左了;原詩是周代名詩人尹吉甫所寫,以讚美周宣王的大臣仲山甫之賢能的。宣王是周室中興的令主,他能任賢使能,所以能成大業;原詩共八章,每章八句,共有六十四句,現在擷錄有關的詩句如下:「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音垣,因此、於是之意)發。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早晚也)匪懈,以事一人。」這是描寫仲山甫奉宣王之命,奔涉四境以宣布王命,為宣王的發言人。政令轉頒出去,四方的部落完全遵辦,這般莊嚴的王命,是由仲山甫所?(即齎,音躋,指拿東西送給別人,引申為轉達意)達;如果諸侯有不遵從的,則由仲山甫曉諭他們。不過在當時封建社會中,諸侯都是世襲的,勢力不可輕侮,仲山甫王命在身,巡迴督導,必須「既明且哲」,既須通達,并且知慧,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才可以不辱王命,「以保其身」;否則,如果狐假虎威,惱怒了當地的諸侯,自身亦將難保。再則周宣王亦是英主,王命嚴肅,奉事惟謹,仲山甫必須「既明且哲」,好好地遵行,才能「以保其身」。而仲山甫確是賢臣,夙興夜寢,勤勤懇懇,一絲一毫也不偷惰,以事宣王。按這段詩意,「明哲保身」的意義,可以看得很明白,這與現代人用「明哲保身」四個字,作為不該講話時不講話,該講話時亦不講話,唯唯諾諾,不辨是非,自居于鄉愿,其意義就差得遠了;況且原詩上,尚形容仲山甫為「不侮矜寡,不畏疆禦」的人,豈能對諸侯唯唯諾諾,亦不稱為宣王的重臣了。在左傳上,「賦政于外」的大臣,「既明且哲」,才能保身的史實很多;孔子說:「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國有道,可作建議;國無道,才事緘默;此才謂「明哲保身」。
明德清大師述:聖人之德如此,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厄窮而不悔,自然物我同體,一視同仁,又豈有居上而驕其下,在下而慢其上,以致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為悖逆亂常之事哉!倍與悖同;言其無禮之甚也。聖人其德如此,道備于己,用舍隨時,若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所謂時行則行,止則止,是乃得時中之道,而與造化同流,德厚而身全矣;故引詩而釋之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聖人全德之謂也。
【意譯】
所以,一個有道之君子,當其上位時自會守著上位之道而無矜肆之意,做其下位時自會作著下位之道而不違背正道者也。國家正是政治清明,而又天下太平之時,君子自會興起有道之身,藉其在位而獻出之德言,充份可以振興國家,使人人明道慕道以修行,所謂兼善天下也;國家正是政治黑暗,而又天下不太平之時,君子自會緘默不語,足以為執政者所容,因而遠避災禍以保其身,祈日後得機而用,所謂獨善其身者也。詩經大雅烝民之篇有言:「既明達事理,而又多見廣聞,如是依中道,當可安保自身。」就是這個意思吧!君子誠能燭照於理,明察於事,既高明又智慧,實足以護衛其身之安全者也。
【評述】
本節引詩申述尊德性、道問學以追求至誠之道,則明能任事,哲能保身。
唐孔穎達說:「此一節明賢人學至誠之道,中庸之行,若國有道之時,盡竭智謀,其言足以興成其國;國無道則韜光潛默,足以容其身,免於禍害。」
所引詩經,見大雅烝民之篇。這兩句的大意是:既高明又智慧,可以保全他的一身;後濃縮成成語「明哲保身」。這是承上文而言,有加重其意義的目的,說明掌握至誠之道,即中庸之道的君子,提高了思辨能力,居上位,不驕傲;在下位,不逆亂;當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他的話足以振興國家;當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就默而不言,使自己免於禍害,明哲保身,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章旨】
本章講明君子勇於人道,所以成就這廣大深厚的至德。
【總論】
此章言自明誠之事,重在君子身上,正責君子以聖道,人道也。首節虛贊聖道之大;次二節合大小以明聖道之大;再次二節,結上聖人,引起下節君子尊德性來,此下節詳言凝道工夫,是通章緊要關節;末節言修凝之實效,結到保身,正是人道合天道處。
「尊德性」與「道問學」正是應在三期進德修業的修行法,先「尊德性」則能把握正確的目標——本性根源處,大步前進;在修持的過程中,更須要靠「道問學」為助緣,低心下氣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精進不已,方能「修德凝道」的。
以上定為廿七章,以「至德凝道」說明聖道之大。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及其身者也。」
【簡釋】
愚:一指愚蠢而沒有德性的人;一指有位無德者。好:去聲,喜歡也。自用:只憑自己主觀意圖行事,即言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皆暗指作禮樂說。賤:一指卑賤的人;一指有德無位者。自專:按自己的主觀意志獨斷專行,即言自作主張,自把自為;皆暗指作禮樂說。反:同返,復也;引申為恢復、推行之意。道:指禮制法度,即下禮度文之事也。:古災()字。
【語譯】
孔子說:「愚蠢而沒有德性的人,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卑賤的人,喜歡僭越、專斷;生在現在的世界上,反而推行古代的禮制法度;這樣的人,災禍一定會降臨到他的身上。」
【分析】
愚而好自用,是說無德的人偏要自以為是。賤而好自專,是說無位的人偏要一意孤行。
上一章既極言文王的至德與周公制禮作樂的盛業,至于當代的情況如何呢?中庸作者在第二十八章有所說明。政治的措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某一時代,應有某一時代的作法;當代的政治,與時代背景、人物、思想均息息有關。所以孔子說:「不明時代環境之人來施政,資稟很愚魯,但憑著主觀的見解做處事;地位很低卑,但憑著自己的主意而專斷;生於今世,而恢復推行古時的法制;那麼,災禍就及身而受了。」譬如吾國在推翻滿清之後,建立議會,選擇總統,政治理想,完全採用英美制度,但是歐美各民主國家,其政治之發展過程,及基本何在,吾國的研究并未深入;吾國祇見到他們國勢強盛,值得效法,而事模仿,則是「生乎中國,而反英美之道」,于是造成了吾國四五十年來,擾攘紊亂的局面。今天吾人讀這一章書,應有深深的體認;并非在計誰的過錯,但是吾人之決定國策,必須了解吾人的時代、社會、思想、習慣,以為依據,當不致獲此後果。所以「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階段,是不能疏忽的,否則災及其身,遺憾已晚了。
夫倍,始於自用,成於自專,而自用自專者,必至於生今反古,而明哲保身之士,深戒乎此而斷不敢為也;否則,必乖違憲章,干犯名分,背時王之法則,則災禍必及其身。本段乃言為下而倍的結果,是及其身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若夫不達時中之道,且無才而好自用,無權而好自專,生乎今世,而不能隨時以處順,必欲反古之道,矯強自行,而取殺身之禍者;斯皆愚者賤者之所為,是皆不從率性問學工夫中來,故致顛仆之患,故曰「如此者,及其身者也」,故下文歷敘聖人時中之事以發之。
【意譯】
孔子說:「一個雖有其位,但為愚蠢而沒有德性之人,其偏喜歡單憑自己主觀意圖行事,所謂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也;同樣,一個雖有德性,但無其位而卑賤之人,其偏喜歡按自己的主觀意志獨斷專行,所謂自作主張,自把自為也;再者,一個生在現今這個時候,而偏想恢復、推行古時之禮制法度之人;像這等之人,災禍就要惹到他自己之身上者也。」
【評述】
本章論述生今之世,而欲復古之道,不合時中;教育人們應順時而動。分三節加以論述,本節論主觀專斷的人,欲推行古道,必將及災。
宋程顥說:「無德為愚,無位為賤。有位無德,而作禮樂,所謂『愚而好自用』;有德無位,而作禮樂,所謂『賤而好自專』;生周之世,而從夏、殷之禮,所謂『居今世,反古之道』。三者有一焉,取災之道也。」
本節論居今之世而推行古道,必將及災;「反古」就是「復古」,開歷史倒車,不合於時中,結果災害必然要降臨到他身上。這樣的人歷史還會少嗎?春秋時期,宋襄公就是一個;他處在春秋大國爭霸時期,兵不厭詐,他卻死抱住「陣而後戰」的古代戰法,結果在泓之戰中,被楚軍打得大敗,大腿受傷,門官被殺,國力衰弱,禍難臨頭。燕王噲(音快)也是一個;他處在春秋時期,而欲行堯舜禪讓之事,禪位給其相子之,自為臣下,結果太子平與子之互相攻殺,國家大亂,百姓恐懼,被齊湣(音閩)王所乘,發兵攻燕而大勝;燕王噲死,子之亡,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燕王。不合時中,逆時而動,必然要遭受災禍。
【節論】
此節子思引孔子之言,以明為下者不可倍也。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簡釋】
天子:此天子是有德有位有時,所謂聖人受命而興之天子,即下章王天下者,如禹、湯、文、武是也。議禮:議,擬議之意,討論也;禮,理之節文也;指制定禮制,乃言親疏相接之禮,如合族會食之類是,貴賤相接之禮,如朝覯(音購,遇見也)會同之類是。制度:制,裁成之意,指制作、制定;度,訓品制,品是等級,制是采物;指制定法度;如車旗服色之類,定其器數等差之宜,使名器無可假借也;如律、度、量、衡、車的標準。考文:考,考究裁正也;文,訓書名,書即點畫之形象,名則字之音聲;指考訂文字,乃言文字之筆劃形體與讀音。(此節正言為不倍,此以下皆子思之言也,提出非天子三字,單對為下者言,方是正講為下不倍也。)今:子思自謂當時,正以今之禮、度、文,皆文武所定,而人莫敢倍也。車:制度中之一端,舉一以概其餘也。軌:車輪行於地有跡謂之轍,而轍中間相去闊狹之度謂之軌,即言車子兩輪間的距離;古代造車,兩輪間的距離都有定制,如秦始皇定制為六尺。書同文:書,即字也;文,即體式兼點畫音聲也;意言書寫的是同樣的文字。行:去聲,音杏;即所行出之禮,乃以次序之體而用之於相接也。倫:非人倫之倫,乃禮度秩然之次序,即親疏貴賤相接之體,指倫理道德也。(此節是上節實證,同軌、同文、同倫,正是言不制、不考、不議;車同軌,與上制度應,書同文,與上考文應,行同倫,與上議禮應,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統也。)位:職位,指天子之位。禮樂:禮,指禮法;樂,指音樂;即禮度文,以其有序而和言,故謂之禮樂,古代天子制禮作樂,以治理天下也。(此節承上究實言之,上輕下重,方切不倍之旨,言作禮樂者,必聖人在天子之位。)
【語譯】
「不是有德位的天子,不敢議論親疏貴賤相接的禮制,不敢制定宮室、車騎、服飾等制度,不敢考訂文字的筆劃形體。現在天下統一,車行的轍跡相同,文字也統一,行為符合倫理的規範。雖有天子的職位,假使沒有聖人的德性,是不敢輕易去制禮作樂的;雖有聖人的德性,假使沒有天子的職位,也是不敢輕易去制禮作樂的。」
【分析】
孔子并引實事為例。「議禮」、「制度」、「考文」,自為政治的基本;但非居天下共主的地位,不能制定禮樂,不能規定度量衡等平準,不能統一文字、語言。今天吾人來看,周書的鐘鼎文字,每個字都有幾種寫法,并且按其出土的地點,字體又有不同;可見當時文字之紛岐,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再則度量衡的標準,今日吾人尚設標準局來做這工作,當時當然更紊亂,農工商各業都感到困惑,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禮樂屬于各地的風俗生活習慣,未趨于一致,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這三大問題,必須由中央政府來統一;這是屬于天子之事,非在其位不能專擅的。孔子此言,亦有所指,如周公所制的禮儀,天子祭禮才可用八佾;而春秋之時,魯大夫季孫家祭,亦用八佾,并且用王室祭祀時的詩歌,「賤而自專」,結果將禮制紊亂,愈來愈複雜了。春秋時代,交通日繁,人民的遷徙率增加,楚國的文字語言,與中原的文字語言,均不相同,如果沒有秦始皇之統一天下,語文亦愈流而愈雜了。
接著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以及後面所說:「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這兩句話,據清代學者之研究,認為都有問題。考據子思撰中庸一書的時代,是在戰國的初期,戰國時代的特徵,乃是大國兼併小國,強國吞侵弱國;春秋年間,周朝的宇內尚有二百四十國,到戰國初期,祇剩下了十幾個國。其時,燕國崛起於北方,齊國稱強于山東;江漢流域的楚國,更是強大,國境西至四川白帝城,東至安徽和縣,南至湖南江西,領土廣袤(音茂,土地面積南北的距離長度)。這幾個國家國勢強盛之後,各行其制度;東漢許叔重(慎)先生所著說文解字,是部著名的文字學,序中說七國之時,「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戰國用車戰,車的軌轍與軍事有關,齊國為使晉國進攻之師窒礙起見,連田隴的阡陌都改變了方向。所以戰國時各國的車輪間距,各各不同,輪距有寬窄,軌轍也有闊狹;其他國家的戰車,入本國境後,即行動不方便了。律令的法規、衣冠的服制,各國強大以後,自然都訂出自己所有的一套辦法;言語、文字,則蚤與地域的隔閡有關,孟子載:〔孟子謂戴不勝曰:「……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傳諸?使楚人傳諸?」曰:「一齊人傳之,眾楚人咻(音休,歡呼)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齊楚之言,即是兩岐的,但是,為何中庸作者仍諱言而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呢?是否子思的時代,仍有統一的情形?抑是子思寫此書時有所避忌呢?吾人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見:子思嘗困於宋,作中庸。所以下文說:「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與論語上載:「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有所巡庭。據清代學者閻若璩先生在四書釋地一書中的考據,即因子思在宋國而發表有關宋國的文獻,不能不有所避忌了。子思所言「殷禮,宋不足徵」之語,既尚有避忌,則其所說當代統一的情形,自然也使讀者懷疑。就文理來講,既然「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則又何必說:「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此言就無意義了。并且孔子常有「為尊者諱」的作法;魯昭公娶吳女為姬,魯、吳同姓,按禮同姓不婚,陳司敗就問孔子:「昭公知禮乎?」孔子硬著頭皮答:「知禮。」事後,陳司敗向巫馬期點破孔子之言有偏袒之意,孔子乃說:「丘也幸,苟有過,人皆見之。」表明他失言之處,旁人都能明白其苦衷。按此為例,則子思寫中庸時,因為東周的共主(天子)尚在,不能不講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之言,亦是「為尊者諱」。不過既是文物統一,何故重提議禮、制度、考文,可見當時的制度,確如許慎所言,已見紊亂了。──這是清代漢學家的論斷,堪為吾人參考。
孔子既以為當時的局勢,不是反古之道,就可以解決問題,非重新議禮、制度、考文而後可;但是這種統一的工作,提該由誰來執行呢?按理應屬中央政府的職責。但是當時中央政府的狀況,東周天子雖存,而已無共主的實權;春秋時的五霸,尚知尊王攘夷,而戰國時,純屬強凌弱、眾暴寡的局面。天子已是「雖有其位,而無其德」;苟無其德,是不能制禮作樂,以統一文化的;然則,有孔子等聖人出,他能負起統一文化的任務嗎?但是他并非中央領導的人物,「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也不能擔當這項重任。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言聖人所以明哲保身者,以其不自用自專,以明所以得時中之道之意也。意謂聖人德既充,而所以發現於外者,則優優大哉,又具有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焉;如此表裏洞徹,其德之盛,已能昭著徵驗於外,如此,則可以議禮制度考文,而為天下萬世成法矣。而吾夫子但只素位而行,安命而不敢輕作自用自專者,此正是明哲保身之實也,何也?以議禮制度考文,乃天子之事耳,非匹夫之所敢僭為也;況今明明堂堂周之天子在上,而天下一統,其車同軌,而書同文,行同倫也。且縱居天子之位,苟無聖人之德,而亦不敢作禮樂焉;以本身不誠,不能見徵於民,而取信於天下後世故也。若夫子縱有聖人之德,爭奈不得其位,雖聖亦不敢作禮樂焉,以其出位妄為,以取僭竊之罪,此乃愚賤之徒,自用自專之蔽,乃所以及其身者也,又何以稱明哲哉?
【意譯】
「所以,若不是聖人受命而興之天子,就不該議論禮法之是與非,而重新制定禮制;與不能制定法度,而令人遵守;更不可考訂文字,而改造文字以淆亂政教。現在天下既已統一,今之禮、度、文,皆文武所定,故而人莫敢倍也;如車子兩輪間之距離都有定制,故而車道相同;書寫者是同樣之文字;所行出之禮,同是禮度秩然,一樣之次序,故行為也同一義理倫禮。因此,雖有天子之位,若無聖人之德,不敢輕率制禮作樂者;反之,雖有聖人之德,若無天子之位,也是不敢輕率制禮作樂者也。」
【評述】
本節論述議禮、制度、考文,必聖人在天子之位始能行之,否則即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不合時中。
唐孔穎達說:「禮,由天子所行,既非天子,不得議禮之是非;不敢制造法度及國家宮室大小、高下及車輿也;不得考成文章書籍之名也。」
非聖人在天子之位,不敢作禮樂,制法度,考訂文字。按許慎說文解字序說:「七國之時,車涂(音途義同)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且老、莊、申、商、楊、墨諸子,異學鋒起,正是車不同軌,書不同文,行不同倫,與此處所說相反。有人曾以此問過朱熹,朱熹回答是「當是之時,周室雖衰,而人猶以為天下共主,諸侯雖有不臣之心,然方彼此爭雄,不能相尚;下及六國之未亡,猶未有能更姓改物,而定天下於一者也。則周之文軌,孰得而變之哉?」意思是說,春秋之末,東周的共主地位尚存,猶有周制,未曾改易;秦并吞六國之後,始用六為紀,而車為六尺,於是改車之軌,小於周制六寸(周制軌為六尺六寸),又命李斯、程邈更制小篆、隸書,書之文始不同。春秋之末,東周號稱共主,而當時之有位者,皆無聖人之德,有德如孔子者,又無天子之位;無德而妄作禮樂,制法度,考文字,便是愚而好自用;無位而妄作禮樂,制法度,考文字,便是賤而好自專。其實這是作者的一種曲筆,而其意則重在論述當時之世,有位者無德,有德者無位,沒有聖人之德的天子。至於考文字,也是天子之權力;因為學在官府,古之人不甚識字,字形容易差錯,所以每年一次,天子使大行人等官巡行天下,考過這字是正與不正。又為什麼文字稱之為「書」呢?書,就是字的名字;如「大」字叫做「大」字,「上」字叫做「上」字,「下」字叫做「下」字;字的筆劃和形體是由天子制定的。
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簡釋】
說:通悅,喜愛、喜歡之意,稱頌也;一作解說講。禮:即上議禮制度考文等禮法之事。杞:古國名,在今河南杞縣;夏之後,周定天下,武王封夏之子孫在杞;相傳杞開國君主是夏禹後裔東樓公。徵:證也。學:習其事也。宋:古國名,今河南商丘南;殷之後,周定天下,成王封殷之後代在宋,建都於商丘;開國君主是商王紂的庶兄微子啟。從:遵從、聽從。
【語譯】
孔子說:「我喜歡夏朝的禮制,其後代杞國的文獻不足徵考;我學習殷朝的禮制,還有殷朝的後代宋國存在,有文獻可以徵考;我學習周朝的禮制,現在天下人民都用周禮,我也遵從周禮。」
【分析】
雖然,統一的工作是必須努力的,今之世又不能反古之道,孔子乃提出建議,應該繼續推行周禮。他說:「夏朝距當時已有一千餘年,夏禮是千年以前的陳物,即今在其後裔封地的杞國,也無從考證了;殷朝距當時也有五百年左右,殷代之後雖有宋國,殷禮也無法考證了。我學過周禮,今之世,周禮仍大部份在通行,吾人應該一致的實施周禮,以資統一。」文中所言的禮,並非如今日所言,僅限於禮節、禮貌等而言;孔子時代之所謂「禮」,其範圍、涵義,要大得多,凡食衣住行,有關生活文化,一切有成規的,統稱為禮,所以車軌、度量衡,以及語言文字,都在禮中。論語載:〔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一切視、聽、言、動,都屬于禮,不僅生活文化,即人倫道德,亦包括在內;所以孔子講到當時的統一工作,也重在復周禮了。
禮者大道所生也,用以範圍人心,而有所寄託,故須因時、因人、因地而制其宜也。孔子認為當時混亂的社會,不是反古之道,就可以解決問題的,非重新議禮、制度、考文不可;然此項工作得由有其位有其德者始可勝任,可是當時沒有這種人,故孔子提議實施周禮以資統一,按周禮去修去辦最為理想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是故孔子於三代之禮,取其適時之用者,但曰「吾從周」而已;且曰從之者,殆非敢議而制之也。至於詩書,則刪之而已,又非所以考成也;此其所以為明哲保身,而不蹈悖逆之過,所以為時中之聖德也。
【意譯】
孔子說:「我非常稱頌夏朝之議禮制度考文之事,可惜者其後代杞國之文獻不足以證明其實;我曾學習殷朝之議禮制度考文之事,幸好還有殷朝之後代宋國存在,其文獻可以證明其實,只可惜者其為前朝禮法,故不合宜應用於今時;我亦學習過周朝之議禮制度考文之事,而現今天下人民正以周禮為用,所以我也遵從周禮者也。」
【評述】
本節承前文,引孔子的話,進一步申述宜行中庸之時中,生於今世而從今之政,以照應全文。
宋朱熹說:「三代之禮,孔子皆嘗學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禮既不可考證,殷禮雖存,又非當世之法,惟周禮乃時王之制,今日所用。孔子既不得位,則從周而已。」
周朝統一天下,封夏之後為杞國,封殷之後為宋國;徵,就是證明的意思。本節與論語八佾篇「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和「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意思是一致的。孔子從周,是從時,時之所在,即中庸所在;所以孟子贊揚孔子是「聖之時者也」,是行中庸之道,執時中者。所不同的是「有宋存焉」一句與論語「宋不足徵也」一句有異。據閻若璩四書釋地說:「史記孔子世家載:『(子思)嘗困於宋,作中庸。』故為宋諱之,不言其無徵。」其分析也有一定道理。時中,是按變化了的形勢行事,行今之道,只有這樣,才能取得成功。商鞅根據秦國生產關係的變化,廢井田,開阡陌,使新的生產關係適合生產力性質的發展,使秦國富強起來,奠定了統一六國的基礎;經過秦孝公到秦始皇六代君主的努力,終於統一了六國。王安石針對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致力變法圖強,但遭到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保守派的反對而失敗,使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不能逆轉,而導致靖康之恥,被金國所滅亡。從這一正一反的實例中,可以看出執時中之道的重大意義。
【節論】
此節緊承有德無位來,引孔子作個樣子,吾從周正孔子為下不倍也。
【章旨】
本章是子思引先聖之言,以明為下不悖之義理。
【總論】
此章承上為下不倍而言,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三句,為一章主旨,亦人道也。首節引夫子之言自用自專反古,揭明一倍字為本章之提綱;次二節申說其義,以明時王之制作,上下皆不可倍,而意側重在下者一邊;末二節正言其事,則為為下不倍之實,夫子正有德無位,為下不倍者,故末引夫子曰一段以證之。
以上定為廿八章,以用禮從周說明聖道之大。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徵,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
【簡釋】
王天下:王,去聲,音旺,動詞,作君臨或治理解,即稱王而統治天下;王天下,是指有德有位乘時而興之君主。三重:三件極重之事,謂議禮、制度、考文等禮法也。(此節為通章之綱,三重惟天下得行之,是謂重典,寡過責成居上者,正見不驕也;議禮以正民之行,制度以辨民之章,考文以端民之習,則天下之人,皆無敢越禮以犯分,而得以寡倍上之過矣。)寡過:減少過失。上焉者:指遠於當今的禮儀制度,乃言有德位而無時者,如夏、商之禮雖善,而皆不可考也。下焉者:指在下位的聖人,乃言有德而無位者,如孔子雖有善於禮,而不在尊位也。(此節輕看,特反言以起下文也。)
【語譯】
稱王於天下,有議禮儀、訂制度、考文字三件重要的事情擺在前面,用這三件事去教育人民,人們就很少有過失了。過去夏、商的禮儀制度雖然好,但年代久遠,得不到驗徵,得不到驗證就不能取信於民,不能取信於人,人民就不願遵從。身為聖人而處在下位的人,他所主張的禮儀制度雖然好,但沒有天子的尊貴地位,不尊貴就不能使人民相信,人民不相信,也就不願遵從。
【分析】
前章既言當代情形紊亂,需要統一;在這應統一而不能統一的時候,中庸作者乃在本章中敘述孔子的態度。「王天下有三重焉」句,根據漢鄭康成(玄)先生的註說,乃是夏、商、周三王之禮;清康有為先生的註說,「重」字應讀平聲,作重解;三重指的是撥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等三世。惟朱子章句註三重謂前章所言的「議禮、制度、考文」;吾人以經釋經,取其文義的通貫,應用朱註。「議禮、制度、考文」,確為王天下者所應鄭重處理的三件事;惟能鄭重,才能寡過。
王天下者既應注重於一般生活規範的釐定、度量衡的劃一、語言文字的統一等三件大事,但是「上焉者」,居上位的人,如天子卿相,所釐訂的制度標準,所施行的改革統一,──但如議禮之取夏禮,杞已不足徵,取殷禮,宋亦不足徵,「雖善無徵」,沒有根據,則民眾不相信;民眾不相信,則一切政令不會為踴躍的執行。「下焉者」,指不在其位的一般人士,如孔子等;孔子雖知夏、商、周的禮,但他的地位不為人所尊崇;地位不尊,民眾也不相信,並且沒有地位的人,不能頒行政令,至多祇能教學講道,民眾們可聽可不聽,也不會踴躍執行了。所以當代既已淪至混亂的局面,再謀做到統一,殊非容易。
明德清大師述:然聖人有此盛德,而必以無位自安,兢兢慎重之如此,所以不至有悖逆之過;子思言及至此,而歎之曰:「今夫王天下者,有能以此三事為重,則雖身臨天下,而自不蹈於驕泰之過,雖不足以稱時中之德,亦可以為寡過矣乎!」惜乎時王未有以此三事為重者,所以難取信於天下後世也。意謂孔子之德,不但取信天下後世,實足以合乎天地鬼神;惜乎不得其位,無行道之具耳,故下文發之,承上有位無德,有德無位之意,以極稱孔子盛德之至也。謂方今時王在上,雖有其位,而不敢作禮樂者,以其本身不誠;身不誠,則不能徵信於民;民不信,則雖作而亦不從,此其所以不敢作禮樂也。聖人在下,雖有其德,而亦不敢作禮樂者,以其分位不尊,未有不尊其人,而能信其言者,故曰「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既不信其言,縱作之而亦不從,此其所以不敢作禮樂也。
【意譯】
有德有位乘時而興之君主,欲稱王而統治天下,實有三件極重之事定要做好,謂議禮、制度、考文也;若能以此三事治理教化人民,如是政教上便能就減少過失矣。此三件重事實難做得圓滿,如往上來說,夏、商兩朝,禮法雖善,然世遠人亡國滅,如是文獻不足,又失其當政之時宜,是以無從稽考,皆不可證實,無考證則不易令人相信,未能取信於人,人民就不肯遵從者也。至於往下來說,如身為聖人之孔子,其有德而無其位,雖善於禮法,然不在尊位,其位不尊則不易令人相信,同樣,未能取信於人,人民就不肯遵從者也。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
【簡釋】
君子:指王天下者,即修凝之君子也。道:即議禮、制度、考文之事,道字作事字看,因事本乎當然不易之理,故曰道也。本諸身:以修身為根本;謂有其德,前此雖盡修凝之功,而此時確有反己體驗之實,以見非不善者此也。徵諸庶民:謂有其德時位,就民驗此制作之善,有所信從說,以見非無徵不尊者此也。考諸三王而不繆:考,考據;三王,指禹湯文武;繆,通謬,錯誤;意謂有所考據,與禹湯文武已然之跡,無所差謬也。建諸天地:建者,立也,立於此而參於彼也;天地者,道也;言立於天地之間之意。悖:通背(違背),逆也,亂也。質諸鬼神:質,正也(證實意),問也(質問,詢問),就正以定其是非當否也;鬼神者,造化之跡也,道也。無疑:疑者,惑而不能決斷謂之疑,即心裏不信而猜度,與不能解決或判斷的;意指無有心裏不信而猜度,與不能解決或判斷的。百世:極言年代久遠。俟:等待也,乃言俟聖人極言後世之不遠,不我惑也,所謂聖人復起,不易吾言者矣。不惑:不辨真假虛實謂之惑;意指對某人、事、物之理,因得以辨其真假虛實,以致能夠決斷而起之信心。(此節是形容三重之盡善無弊,不驕根源,在本身以下六事也。)知天:指知天時、天理;即言知行天道也。知人:指懂得做人的道理;即言知行人道也。兩知字:非見聞之知,直從尊德性、道問學來。(此節推本君子之制作,其所以合於天人者,由於知天人之理也;子思恐人疑上文鬼神百世兩句,為渺茫之誇詞,故特解之,以見此乃實理,並非荒唐之言也。)
【語譯】
所以君主統治天下的道理,先從自己本身修德凝道做起,以此為根本,在老百姓身上加以驗徵和取得信任。往上考察禹、湯、文武的因革損益而沒有謬誤;放到天地之間都符合天地自然的理而不相違背;問於鬼神幽深的理而沒有疑惑;等到百代以後的聖人出來也不會有什麼懷疑。問幽深的鬼神而沒有疑惑,這是曉得天理的緣故;百代以後的聖人也沒有疑惑,這是曉得人道的緣故。
【分析】
於是,中庸作者乃敘述孔子所持的態度。孔子雖無其位,但是他根據周禮,仍訂定了禮樂,留下著作,備後代來執行;他對於制禮的態度,認為必須本諸身而不謬、徵諸庶民而不謬、考諸三王而不謬;他對於作樂的態度,認為必須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此之謂「君子之道」。吾人現在將一件實例來看:今日社會上通行的文明結婚禮,已有好幾十年的歷史了。這個婚禮舉行時,除結婚當事人外,應有一位證婚人,兩造的介紹人,兩造的主婚人,還有邀請的眾位來賓;所行的儀注,是證婚人、介紹人、與主婚人立於堂上,儐相伴著新郎新娘立于堂下。首由證婚人宣讀結婚證書,然後新郎新娘行交拜禮;證婚人致訓詞,介紹人、來賓致詞,主婚人致謝詞,新郎新娘再向各人鞠躬致謝後進入洞房,婚禮於焉觀成。這種婚禮的重點:第一行於公開場合,第二有許多人證明,第三有多人的簽章,完成了法律手續、契約行為。但是結婚是人生最要緊的關鍵,結婚以前,男女戀愛,純粹講的是感情,而結婚以後,男女兩人要負三五十年共同生活的責任;婚前是感情的生活,婚後是理智的生活,這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必須在婚禮中表示其嚴肅的意義。這種嚴肅的意味,在吾人現在流行的婚禮中,卻沒有見到,所以男女新人送入洞房以後,他們尚不明白自己對於婚後生活應負的責任,以致早些年男女青年中有句流行的話:「結婚是戀愛的墳墓」;又有許多人在結婚之後,男人想得到一位賢內助,而女人仍想維持她婚前的感情生活,以致爭吵時起,家庭都破碎了。至於參觀在教堂中舉行的婚禮,按耶教儀注,表現的意味即完全不同;參預婚禮的人,主要為新郎新娘及證婚的牧師;行禮時,牧師首先問這一對新人:「你願意結婚嗎?」這句即指明關鍵所在。新郎新娘全認可以後,牧師緊接著就問:「如果對方生病、流落,甚至犯罪,你始終愛他(她)嗎?你始終招扶他(她)嗎?」再問:「你能原諒他(她)一切嗎?你們能始終互相幫助嗎?」這幾句就表示出嚴肅的意味了。因為人生免不了病痛苦難,不能祇看著光明的一面,而忽略了黯澹的一面,並且結婚並非是開花,而是結果;婚時新娘的手上,拿的是香水手帕,而婚後一年,可能拿的是小孩溺布了。這種禮節比較吾人通行的婚禮就富有意義、而切合需要。至於吾人古代的婚禮,只用孔子所訂的儀禮,典禮進行的時間可至兩三小時之久,而并無人來致訓與演說;新人入門之後,先行拜天地禮、交拜禮,然後拜見翁姑,拜見兄弟妯娌姑嫂,拜見族人親婭(音亞,兩婿彼此相稱),儀注都有規定,其意義重在「宜室宜家」;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也比較現在通行的婚禮有意義。所以今天要訂適當的婚禮,應該本諸身,從本身考慮起,根據一般人的需要。──譬如吾人結婚,希望中饋(饋音餽;中饋指妻子)得主的,即是自己的需要;應該徵諸庶民,根據一般人的需要;應考諸三王,如今則應考證古今中外的禮。這種禮制定出來之後,本諸身而不謬、徵諸庶民而不謬、考諸三王而不謬,非惟利於推行,并且其影響可以化民易俗;不僅婚禮為然,其他的禮,一件一件皆應如此的建立。孔子所持的態度如此,所以孔子當年所定的曲禮、儀禮,能流行數千年,并流傳至今的緣故。
禮必須有樂,孔子曾說:「非樂無以成禮。」吾人現在參加親友的婚禮,每見禮堂上雖也設有樂隊,但吹奏的不成調子,所以總覺著這種結婚大典,在亂轟轟的場面下進行;如果有相當的樂隊,在奏適宜之音樂,樂聲一起,可使禮堂中喧嘩之聲,全趨於沉靜,則婚禮的場面,也增加莊嚴肅穆。春秋時代,吾國的音樂成就很高,國際間的朝聘、宴會間全以詩歌來作酬答,以代說話;孔子之子鯉,趨庭而過,為孔子看見了問他:「學詩乎?」對曰:「未也。」孔子乃說:「不學詩,無以言。」孔子自己對於音樂的修養很深,他曾將詩經上每篇詩歌,全配以適當的樂曲;周游列國回來,已完成這件大工作,故曾說:「自吾返魯,雅頌各得其所。」但是他對於作樂的態度,也非常鄭重,他認為一須「建諸天地而不悖」,當時祭天祭地均有樂章,祭天,取大山,樂章名為「封泰山」;祭地,取小山,樂章名為「禪梁父」;詞意曲旨,均應相配合。二須「質諸鬼神而無疑」,奉祀自己的祖先,也有另一種樂章;詩經上許多祭告先王的詩歌,均明白以即今之成就相祭告。三須「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廟堂之上、朝會之間,也有其適當的音樂;吾人更可以從歷史上看到些史實:〔漢高祖成就了帝業,一些功臣,盡是起自田間,村野匹夫,那知道什麼朝廷的禮節,常在朝中飲酒爭功,酒醉了的時候,就要歌唱喧,甚至拔出劍來砍殿柱子,得烏煙瘴氣,全沒有朝廷的體統,高祖也沒法禁止,但是心卻很厭惡。叔孫通對漢高祖說:「征戰的時候,是不用儒家的;如今帝業已成,要守住帝業,就非用儒者不可了。臣請召集諸儒生,共同把朝中的禮儀,從新制定。」漢高祖問道:「那是很難的事嗎?」叔孫通回道:「歷朝的禮樂,都是按當時的情形,有所增減的;臣請採用古禮和秦朝的儀節,制為朝儀,務使便於當今的情狀。」高祖說:「你且去試辦,但是不要弄得太繁瑣,須選了我所能行的。」於是叔孫通召集了魯國的儒生三十人,和他的弟子百餘人,共制定朝儀,又在野外假設朝廷的方位,實行演習。過了月餘,演得純熟了,就請了高祖來觀禮;高祖看了,說道:「這個我能行得。」便命了一些朝臣,都來演習。這時高祖建築長樂宮,恰好成功,諸侯群臣都來朝賀,便把叔孫通制定的朝儀實行起來。在那天還沒亮的時候,由謁者(司禮的官)引諸侯群臣,照官爵的尊卑,挨次入了殿門;廷中陳列車騎步兵,張設許多旗幟,警衛森嚴,靜悄悄地鴉雀無聲。諸侯群臣到了廷中,便由謁者傳聲道:「趨!」於是入朝的都快步向前疾行,走到殿下,方纔停止。殿下的兩旁,有東西兩階,每階有持戟的武士數百人,相對而立。諸侯群臣到了殿下,便按文武官職分立兩旁;功臣諸侯將軍及軍官,都站在西方,面向東立;文官自丞相以下,都站在東方,面向西立。這些朝臣是這樣的靜了許久,於是皇帝乘龍鳳的輦車從宮中出來,有左右侍臣數百人捧各種應用的物色,口裡一面呼呵,擁皇帝的龍輦升到殿上。然後由司禮官引了諸侯群臣挨次的上殿奉賀,賀禮畢,皇帝命賜給群臣飲宴,便設宴於殿上,朝臣依次侍坐於兩旁,個個恭謹嚴肅,不敢抬起頭來。筵席開了,又由朝臣中依官職的尊卑,挨次向皇帝奉觴上壽,等到奉觴過了九次,便由司禮官唱道:「罷酒!」於是一齊撤宴,諸侯群臣依次退出。還設了御吏官司糾察的職務,有不合禮儀的,便令退出;所以這次朝賀,自入朝至撤宴,那些諸侯群臣,沒有一個敢喧嘩失禮的。漢高祖大為歡喜,並且嘆道:「我今天纔曉得做皇帝的尊貴了。」〕有了禮樂以後,就能進退、舉止有序,所以「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至於制禮樂,為何必須「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呢?吾人在孔子的言論中,均可察其端倪。論語上載:〔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又載:〔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三家之堂?」〕按照周禮,天子祭祀祖先時用八佾,諸侯祇用六佾,季氏不過是個大夫,只能用四佾;而季氏也僭周天子的排場,所以孔子心中很忿怒了。但那時禮制的僭越,不僅季氏,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全都不守禮,他們在徹祭的時候,用「雍」篇的詩歌;「雍」是詩經周頌的一篇,係周王室奉祀太祖所用的詩歌。這篇詩上有兩句,為「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即現代語所謂:「贊禮的執事們都是諸侯百公,我們的皇帝多麼莊嚴呀!」孔子於是諷笑,三家祇是大夫之家,唱這兩句詩如何相配呢?如此種的做法,真使鬼神都不安。所以後來聽到季氏竟去祭泰山,孔子的弟子冉有時為季氏宰,孔子乃問冉有:「女不能救與?」冉有對曰:「不能。」孔子就感嘆地說:「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林放曾問禮之本,尚是個好禮之人;孔子的比喻:泰山神而有知,當不會不如林放之知禮,能安受季氏之祭祀者,如此則質諸鬼神而「有」疑了。儒家的思想,孟子有言:「天聽視吾民聽,天視視吾民視。」與現代的民主思想相吻合,民意即代表天意;而孔子對於制定禮樂的態度,乃是「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一般人民的意見,即是天的意見。禮能「質諸鬼神而無疑」,才合乎民意,合乎民意,即是天意;叔孫通之為漢高祖定朝儀,對漢高祖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自戰國以後,禮已湮沒甚久,但百世之後也需要秩序,這是合於人民之心理;所以「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在知人心。
春秋時,大家對於禮的看法,其範圍很廣大,一切典章、制度、傳統、風俗習慣,以至國際交往的慣例皆納入其中。左傳魯隱公六年的記載:「冬,京師來告饑,公為之請糶(音跳,賣出米縠)於宋、衛、齊、鄭;禮也。」又隱公八年的記載:「齊人卒平宋、衛於鄭。秋,會於溫,盟於瓦屋,以釋東門之役;禮也。」這全屬於禮的範圍,所以孔子重視禮樂,認為這是統一文化的唯一途徑;所以在那時候,孔子雖無其位,仍悉心制定禮樂,建立他的學說。吾人現在體驗孔子的用心,在二千五百年以後,仍欽佩他所取途徑的正確,應為吾人所師法;現代一個國家民族之有文明與野蠻的分野,全在於禮上,吾人之改進社會,復興國家,就應以有禮去矯正無禮之人,孔子的看法,即是如此。
明德清大師述:然聖人雖無其位以行道,而其道備於己,充實於外,而足以徵信於民;民雖不信其言,而聖人之心足以取信於民矣,故曰「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且聖人之心,不但徵諸庶民而已,即以此心上考正於三王,而與三王合其道,而無一毫之差謬;即以此心建立於天地,而與天地合其德,而無一毫之悖戾;即以此心質證於鬼神,而與鬼神合其吉凶,而無一事之可疑;即以此心推之百世之下,以俟聖人之復起,必信以我為先得此心之同然而不惑者。不惑,必信之詞也;此皆聖人實德既充,故自信之真。所以質諸鬼神而無疑者,乃知自性之明,故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乃知人同此性,故知人也;且知天人合德,則萬化定基,此聖人之全德也。
【意譯】
所以,欲王天下之君子,其稱王而統治天下之道理,要合乎下列六個條件,才算是盡善、盡美、無弊不驕;一者,以修身為根本,當有其德,雖盡修凝之功,而又確有反己體驗之實,以見其非不善者也。二者,當有其德、時、位,就民驗此制作之善,有所信從,以見其非無徵不尊者也。三者,當其禮法有所考據,與禹湯文武已然之跡,無所差謬者也。四者,當立於天地之間,而無所逆亂者也。五者,當就正於鬼神以定其是非當否,則無有心裏不信而猜度,與不能解決或判斷者也。六者,當經歷極其年代久遠之後,等待到未來出現之聖人,也無有不能決斷而起之不信心者也。質問鬼神能沒有疑心,可見是能知道天時、天理,即言知行天道也;待到百世以後,再有聖人出來也不會迷惑,可見是能懂得做人之道理,即言知行人道者也。
【評述】
本章承前論述君主統治天下,應掌握議禮、制度、考文三件大事,執時中之道,修身律己、教育人民,以傳令名於天下。分三節敘述,本節論統治天下之道。
漢鄭玄說:「三重,三王之禮。上謂君也,君雖善,善無明證,則其善不信也;下謂臣也,臣雖善,善而不尊君,則其善亦不信也。知天、知人,謂知其道也;鬼神從天地者也;聖人則之,百世同道。」
統治天下的人,有三大重任,議禮所以制行,故行必同倫;制度所以為法,故車必同軌;考文所以合俗,故書必同文。國無異政,家不殊俗,則就很少過失了。「上焉者,雖善無徵,不信民弗從」,是說時王以前,如夏、商之禮,雖然很好,但年代久遠,無從考證,既已無從證明,實行它便不能使人相信,不能使人相信,人民怎麼會遵從呢?「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是說像孔子一樣在下位的聖人,雖善於禮,但不在尊位,人民也不會相信,不能使人相信,又怎麼能讓人民遵行呢?所以統治天下的君主,一定要以修身為本,修道凝德,作人民表率,然後驗之於人民,考之三王而無謬誤,建立於天地之間而不悖理,即使問之鬼神,亦無所疑慮,等到百世以後聖人出來,也不會有什麼疑惑了。以人道來體現天道,天人合一,政治以成。
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
【簡釋】
是故:承上二節說來。君子:指君主。動:兼言行而言,指言語行動;君子見之身而措之世也。世:自一世至於世世,非舍得當時而專後世也。天下:乃言上天之下,即指世間。道:道路,兼法則而言;這裡引申為遵行,率由之道也。行:指施行之禮法;是三重見於措施也。法:法則、法度,效法也。言:指所發之命令;是三重見於號令者。則:準則也。遠:一指四方以外之地;另指久遠之時。望:欽慕、景仰,有仰慕之意也。近:一指邦畿以內之境;另指至近之時。不厭:厭,厭倦、厭惡;是不厭斁(音亦)也。
【語譯】
所以,君王的語言行動能夠使世世代代的人民遵行;施於政治,能夠使世世代代的人民效法;發為號令,能夠使世世代代的人民奉為準則。遠方的人民景仰他的言行,近處的人民學習他的言行而不生厭倦之心。
【分析】
建立學說,既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根據一般人的需要,即是一個誠字;以多數人的意見為準則,即是一個恕字;這全是至誠的功夫,所以孔子的學說,可以見到功效。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他的舉動,世世代代皆為天下人所必由、所必行的道路;他的行為,世世代代皆為天下人所效法;他的言論,世世代代皆為天下人的準則。──漢朝郡、縣官的折獄,都依據孔子所訂的經書來判決是非,宋、明皆然,直到清代,雖以外族進據中華,猶信奉孔子的禮教,採用他所訂的制度與規範,可為明確的見證;民國初年的五四運動,才有人出來想毀滅孔子的道理,但至今日,可以洞悉是錯誤的,而已使吾人接受許多不良的影響。孔子的道理,決不會因時代變遷而減低其價值,吾人如離他過遠,還生怨望之心,吾人與他接近,毫不會生厭煩之意;「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他充分得到了人和。
明德清大師述:由德之全,是故聖人不動則已,凡有舉動,而世必為天下之達道;凡有一行,而世必為天下之常法;凡有一言,而世必為天下之軌則。由聖人之德如此之純,徵信之真,是遠人而未親炙者,則私淑其德而有望;近人日蒙其化者,則樂從而不厭。
【意譯】
由是緣故,一個王天下之君子,其言語行動,能夠自一世至於世世,使天下之人民遵行此共由之常道,此乃君子見之身而措之世也;其施行之禮法,能夠自一世至於世世,使天下之人民效法,此乃三重見於措施也;其所發之命令,能夠自一世至於世世,使天下之人民作為準則,此乃三重見於號令者也。如是,令四方以外之人民欽慕其德行,邦畿以內之人民效法其德行而不生厭倦;再者,其所作所為,時代雖然遠了,更為後人所景仰,就算立在今世,也不會被眾人所厭惡者也。
【評述】
本節承前論述,君王修中庸之道,動、行、言均為天下人的表率,為天下人所景仰。
唐孔穎達說:「聖人之道,為世法則;若遠離之,則有企望思慕之深也;若附近之,則不厭倦,言人愛之無已。」
道為人所共經之路,與法度、準則為人所共同遵守的道理是一樣的。君主的舉動、行為、話語可以世世代代為天下人的榜樣,遠者慕之,故有望,近者悅之,故不厭。所以中庸之道,能永久地行於天下。
【節論】
此節言世道世法世則,正是民得以寡過處也。
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
【簡釋】
詩:詩經周頌振鷺之篇。這是一首周王設宴招待來朝的諸侯時所唱的樂歌;原詩序說:「振鷺,二王之後來助祭也。」二王,指夏、殷之後代,杞、宋國君。在彼:彼,他也,指諸侯所在國;此言杞、宋本國言。惡:去聲,憎惡、厭惡也。在此:此,這也;指我周言,乃周王所在地,即朝廷。射:音妒,詩作斁(音亦),厭恨、厭惡也。庶幾:差不多,乃祈盼、希望的意思,幸詞,有期望而兼戒勉之意。夙夜:夙是早,夜是暮,從早到晚之意。以永終譽:永,長久;終,「眾」的假借字;譽,名譽、聲譽;長保美譽之意,即言各諸侯長保眾多的名譽。蚤:早也。
【語譯】
詩經周頌振鷺之篇說:「夏、殷二王的後代,現在是我周朝的客人,他們在自己國家裡沒有人厭惡他,來朝廷助祭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厭惡他。差不多朝朝夜夜,可以永遠保全這個名譽了!」君王沒有不這樣,而能在天下很早享有盛名的呀!
【分析】
中庸作者乃引詩經周頌振鷺篇的詩句說:「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以夏、商二王之後助祭的詩歌,其意義說:「在那邊沒有人嫌惡你,在這邊也沒有人厭煩你;從早到晚,永遠保持你的令譽。」來讚美君子之得人和。「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的君子,沒有不是如此地取得人和,而早著聲譽於天下的。本章從講禮樂開始,而說明君子達到最後的成功,俱是敘述孔子在當時代的作為;雖沒有指出是孔子,而均是讚美孔子的成就。
明德清大師述:所以聲名洋溢乎中國,而道德施及於蠻陌,故引詩而釋之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子思言及至此,而歎之曰:「君子之學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是則聖人之道,除堯舜文武之外,則吾夫子其人也。故自「大哉聖人之道」以下,皆暗指孔子,以發揮聖人之德;而下文則明言孔子之德以實之,極讚其德可以配天,然其工夫皆由至誠而至。
【意譯】
詩經周頌振鷺之篇說:「多謝夏、商二王之後杞、宋二君今來助祭。你們在那邊所治理之國土內沒有得人憎惡,今在這邊王土祭壇之中也沒有令人厭煩;可以說是到處都受人歡迎,實乃君子之得人和也。希望我們之貴賓能從早到晚努力不懈,以永遠保持你們美好之聲譽呀!」凡是有修凝之君子,都必須如此用功,才能夠早享有好名譽於天下;否則,必不可得者也。
【評述】
本節引詩以申述君子行中庸之道,為人民榜樣,取令譽於天下。
唐孔穎達說:「引周頌振鷺之篇,言微子來朝,身有美德,在彼宋國之內,民無惡之;在此來朝,人無厭倦,故庶幾夙夜以長永終,竟美善聲譽。言君子之德,亦能如此。」
所引詩經,見周頌振鷺之篇,原為夏、商二王的後代,杞、宋之國君來周朝助祭時所唱樂歌;引句的大意是:「在他那裡,沒有怨恨;在我這裡,沒有厭惡。希望早晚小心,以長保眾多的榮譽。」借此進一步教育君主,應早夜孳孳,追求至誠的中庸之道,以期遠之則有望,為人們所景仰;近之則不厭,使人們悅服而不厭倦,布令名於天下。
【節論】
此節引詩而決言君子無無本之譽,以總結上文三重寡過,必由於本身六事之善也。
【章旨】
本章的意思是子思闡明居上不驕的道理。
【總論】
此章承上居上不驕而言,當以德為主;德乃不驕之根本,此亦人道也。首節是一章之綱領;次節是賓,輕輕遞下,特以陪襯下文;再次二節言君子制作盡善,應三重句,動而為天下道一節,言君子制作宜民,應寡過句;末節言民之寡過,必由君子本身六事之盡善,寡民之過,即有譽於天下,以見居上者,必以修凝為功,不驕為要也。
以上定為廿九章,以擇善寡過說明聖道之大。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簡釋】
祖述堯舜:祖,動詞,宗也;述,繼述也;祖述者,遠宗其道而傳述之,含遵循、效法意,法不在道之外也;全句乃遠宗堯舜之道而傳述之的意思。憲章文武:憲,動詞,法也,取法之意;章,明也,表章也;憲章者,近守其法,道即寓於法之中也,即言取法而又加以闡明也;全句乃近守文王武王之法的意思。上律天時:上,上天也;律,法也;天時,古時用意很廣泛,有的指節氣、氣候,有的指陰晴寒暑變化,這裡指自然變化的時序;全句意為上法天時的自然運行。下襲水土:下,地下也;襲,因也,符合也;水土,指地理環境;全句意為下合水土的一定之理。(此節言仲尼祖堯舜法文武,是道統之有傳,上律下襲,總見承運聖人之效天地處。子思作中庸,前章仲尼曰,是述其言,此章是述其行,以明中庸之統,至仲尼而集大成也。)辟:同譬,譬如、譬方,比喻也。持載:承載也,即言把持負載之意。覆幬:幬,音導,覆育也;覆蓋遮掩的意思。錯行:錯,迭也,循環之意;即更迭交替運行之意。代明:代,更也,交替也;即交替照明之意。(此節上二句言其無一物之或遺,以對待言,所以妙流行之體;下二句言其無一時之或間,以流行言,所以盡對待之用。)並育:同時生長。相害:互相妨害也。道:大道,指孔子之道。悖:猶背也。小德:全體之分。川流:如川之流,脈絡分明而往不息也。大德:萬殊之本。敦化:樸實淳厚,指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無窮也。(此節言天地之大,以見仲尼之大,正發明上文取譬之意也。)
【語譯】
仲尼能奉堯、舜為宗,傳述他們最高明的道德,效法文王、武王,彰明他們最完備的法則。隨時應變,上而取法天時自然的變化,下而嚴守範圍,遵從水土自然發展之理。譬如地,沒有一物不承載在它上面,譬如天,沒有一物不覆蓋在它下面。譬如春、夏、秋、冬,交替運行,譬如日月往來,交互照明。萬物競相繁育而不相妨害,大道如日月互相照明而不相違背。從小德看,像河川一樣脈絡分明而流動不息;從大德看,源深本厚,化育無窮。由此可以體察到天地之大了。
【分析】
上一章只稱譽君子之成功,本章則直指名孔子而頌揚其聖業。君子之道應考諸三王;孔子的學說,即是根據堯、舜的說法,取法乎文王、武王。對上,效法於自然之運行;對下,依照水土之變化。先民之哲學觀念,都是從自然界的現象而領悟、體驗;孔子在易繫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看到天體的運行,日月星辰永恆無息地在運動,所以認為君子是應當自強不息的;此謂「上律天時」。論語載:〔子曰:「逝水如斯夫!不舍晝夜。」〕看到流水,日夜不停地在流著,認為吾人做人、做學問,應與水流一樣,不能間斷,此謂「下襲水土」。律天時乃取法乎天,襲水土乃取法乎地,「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乃取法乎聖人;孔子的學說,即是從宇宙間體驗真理。因此,他所得的範圍很廣,譬如天之無不覆蓋,地之無不承載;又譬如春夏秋冬之四季,冷暖遞嬗(音善,替換也);又譬如日月之兩輪,交替著照明世間,而世間萬物并育,相互間不會妨礙;各人走各人的道路,并行而不彼此違背,極言孔子之道的偉大。
所以「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所謂「小德」與「大德」,即是論語所載:「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小德,乃小事所採取的道理,如水之平流,非常自由自在;大德,乃大事所採取的道理,并非用嚴刑峻法以律繩,而是用厚道來感化。此即人道之合乎天道。──因為田間種植,有滋養民生的穀子,也有害穀的稗子;但是時雨之化,降到穀子,也降到稗子。萬物并育,乃是自然的現象;天地之偉大在此,孔子之道的偉大亦在此。
明德清大師述:此乃明言孔子之德大如此,所以實上文之意也。言我仲尼道全而德備者:以遠則祖述堯舜之道;近則憲章文武之法;上則法乎天時生物之運;下則承乎水土成物之宜;襲,承也。而高厚之德,如地之無不持載,如天之無不覆幬;而賞罰之權,如四時之信,喜怒通乎四時,故曰「錯行」;錯如錯綜以成其變化之錯,如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淒然似秋,暖然似春,而其德容之盛,不可以一定窺測者,故曰錯行。而鑒物之智無所不照,故曰「如日月之代明」;代謂相代,言日但能照晝,而不能照夜,月但能照夜,而不能照晝,若夫代明,則無不照矣。且天地之德,不以虎狼不仁而不生,不以蛇虺(音毀,小蛇)之毒而不長,故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不相害,言其君子小人智愚賢不肖,即鰥寡孤獨顛連無告,皆使各遂其生也,至若九流百氏各行其志,百工技藝各盡其能,故曰「道並行而不相悖」。以曲成萬物而不遺,細無不入,故曰「小德川流」;範圍天地而不過,大無不容,故曰「大德敦化」。此其德也,集諸聖之大成,合天地之大量,非天下之至聖,又何以能至於此哉!故曰「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唯吾夫子天下之至聖,為能如天地之大也,故下極贊之如此。
【意譯】
夫子仲尼,乃遠宗堯舜之道而傳述之,近守文王武王之法而宏揚之,上法天時之自然變化而運行之,下合水土一定之理而發展之。夫子之聖德道行,譬如天與地之德,無有一物不受其覆蓋與承載而得以共存;又譬如春、夏、秋、冬之德,更迭交替運行不已,而使萬物得以生、長、收、藏;亦如太陽與月亮之德,交替照明著整天之下,而令萬物得以運行。如是,萬物得以同時生長而無有互相妨害,孔子所行之大道,可與萬物同時運行而無有互相違背者也。以全體之分而言,其小德如川之流,脈絡分明而往不息也;以萬殊之本而言,其大德敦厚化育,根本盛大而出無窮也;由此可以體察到天地之偉大在此,而聖人之道德,其偉大之處亦在此者也。
【評述】
本章子思歌頌孔子之道遠宗堯舜,近法文武,至大、至備,堪配天地而育萬物。
宋陳淳說:「堯、舜,人道之極,故宗之;法度,至周而備,故守之。天時者,春夏秋冬之四時,有自然之運,故聖人法之;水土者,東南西北之四方,各有一定之理,故聖人因之。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大化流行,萬物止其所而不相害。」葉味道說:「是述夫子之德,同乎天地。川流者,如川之流,有枝有派,觸處彌滿,流行不已也;敦化者,言蘊蓄妙理,深厚盛大,其來無端,莫窺其自也。」
本章歌頌孔子之德,匹配天地;他遠宗堯舜,善有所尊,憲章文武,善有所徵。上律天時,如祖述堯舜;下襲水土,如憲章文武。堯舜,以道言之,天時,是道之所由出;稱文武,以政事言之,水土,是人之所有事。律是言法,襲是言服,這說明孔子之中庸,如此之巨大,如此之詳備,故譬之為天地之大啊!其載博,足以任天下;其高明,足以冒天下;其化循環而無窮,達消息之理;其用照鑒而不已,達晝夜之道。尊賢容眾,嘉善而矜不能,並育不相害之理;貴貴尊賢,賞功罰罪,各當其理,並行不相悖之義;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此小德所以川流;洋洋乎發育,峻極於天,此大德所以敦化。天地之道,所以為大,以取譬於孔子之德,其至大至高可以概見了。
【章旨】
這章書是說孔子極盡中庸的道理,德行可比天地。
【總論】
本支內以上八章分言天道人道,均是懸空論理;此章言仲尼,則是實舉其人,將前半部所言無窮之理,中庸之道,盡收歸仲尼一人之身,此天道也。首節言仲尼會帝王天地之道於一身,已盡仲尼之大處;次節以天地之大喻仲尼之大;末節言天地之所以大,而仲尼之大自見。
以上定為三十章,以法祖尊天說明孔子之明德。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
【簡釋】
唯:獨也,只有意。至聖:最高無上、偉大的聖人;聖人是道德修養見識造乎極地的人,此處是喻指孔子,孔子日後被追諡為「至聖先師」也是據此而得的。聰明:耳聽得真曰聰,乃言聽出話語的是非;目視得真曰明,乃言看出事情的虛實;聽視雖在於耳目,其所以聰明者,則屬諸心。睿知:睿,音銳,是思慮之貫徹,言其絕頂聰慧,明達一切,指運出靈巧的心思,對事理無不通達;智知相通,是心體之明察,指用出特別的見識,對天下事無所不知;絕頂明智、智慧之意,純以心言。(聰明睿知,乃生知之質也。)足以:充份可以。臨:指臨民;謂居上以臨下而治民也。寬:慈仁廣大,廓然恢弘,而不嚴酷,不狹隘也。裕:充裕有餘,綽然舒緩,而無迫促,無限量也。寬裕:寬厚從容不迫,心地寬宏充裕,即寬宏舒裕也。溫:和藹渾厚,而不猛厲,不刻薄也。柔:遜順從容,而不燥烈,不暴戾也。溫柔:柔情宛轉,指性情溫柔和平,即溫和柔順也。容:容納、包容也。發:奮起決斷,如矢赴的,而無廢弛,無滯留也。強:武勇有力,能勝艱鉅,而無萎靡,無滯懦也。發強:奮發自強,即奮揚強壯也。剛:果敢不屈,嗜欲不能奪,利害不能搖,而絕無柔弱也。毅:堅忍持久,不衰於末路,不廢於半途也。剛毅:剛強而有決斷,即剛健峻毅也。執:持守道義,即操持決斷、固守天下正理。齊:音齋,湛然純一;純則不雜,一則無二也。莊:心之端嚴整肅,形諸容貌也。齊莊:莊重恭敬,虔誠的樣子,即齊肅莊嚴也。中:有節文,而無過不及也。正:無邪曲,而不偏不倚也。中正:不偏不倚而無過不及也,即執中守正也。敬:恭敬謹慎。文:萬理燦然於吾心,此文章也。理:燦然之中,條理不紊,此條理也。文理:文章條理。密:各條理之中,又極詳細而無忽略,具備而無疏漏,此密也。察:決是非於疑似,別可否於毫釐,所謂析之極其精,而無幽隱之不燭,此察也。密察:周密而精審詳察。別:明辨是非邪正。
【語譯】
只有天下最偉大的聖人,才能聰無不聞,明無不見,睿無不通,知無不達,自然完全能夠做君主統治天下了。有了仁,寬宏舒裕,溫和柔順,完全能夠包容天下;有了義,奮揚強壯,剛健峻毅,完全能夠固守正理;有了禮,齊肅莊嚴,執中守正,完全能夠恭敬處事;有了智,文章條理周密,精審詳察,完全能夠明辨事理了。
【分析】
這一章是講個人之完成聖業;朱子認為乃闡發「小德川流」之講義。古代對於「聖人」之界說,并無現代觀念之嚴格;孟子說:「伊尹,聖之任者也;伯夷,聖之清者也。」其他在莊子、老子等書中亦可見到,躋於聖人地位之人士很多,并無吾人想像中那般的崇高。不過,「至聖」是聖人中最高的境界,達到至聖的境界,「為能」做到下列五種德性。一是「聰明睿智」,耳聰目明,思慮縝密,這屬於聖的德性,足以領導人民(上臨下);二是「寬裕溫柔」,胸懷寬大,性情溫和,這屬於仁的德性,足以容納一般人民的意見;三是「發強剛毅」,奮發為強,剛毅不屈,這屬於義的德性,足以堅持道義;四是「齊莊中正」,儀態莊嚴,行止中正,這屬於禮的德性,足以為民所崇敬;五是「文理密察」,做事有條理,有本有末,慎思明辨,這屬於智的德性,足以辨別是非。陽明先生傳習錄講:〔「惟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致良知。眾人不「能」,只是箇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這是對這一章書的一大發明,他說人人都有聰明睿知,而一般人皆為情感、私慾所蒙蔽了;惟聖人能致良知,所以不受蒙蔽,而「能」聰明睿知了。再則,惟聖人能聰明睿知,但聰明睿知者不一定是聖人;因為至聖如能聰明睿知外,尚須能寬裕溫柔、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等四個條件,這五種德性,完全做到,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寬裕溫柔的人,常不是文理密察的心,猶吾人俗語精明的人不能是老好人一樣。惟如諸葛武侯平日「博採眾議」,很寬裕溫柔;但到了失街亭,一樣能文理密察地處決失職的馬謖,惟至聖「為能」也。這「為能」兩個字,即關鍵所在,說得非常簡明扼要。
仁則度量寬大,故曰有容;義則操持堅固,故曰有執;禮則施敬,故曰有敬;智足以分別事理,故曰有別;四者之德,皆從聰、明、睿、智中分出,由裡而著於外也。聰明睿智乃至聖之德,寬裕溫柔乃仁德,發強剛毅乃義德,齊莊中正乃禮德,文理密察乃智德,五者內修大德而外儀現矣;至聖以聰明睿智之質,如是發出仁、義、禮、智之德而足以有臨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此極言孔子之德,足以臨蒞天下,雖不得其位,而亦不失配天之德者,皆由至誠而至也;謂吾夫子聰明睿知,其知周萬物如此,足以有臨於天下也。寬裕溫柔,其仁育群生如此,足以有容於天下也;發強剛毅,其勇中立不倚如此,足以有執於天下也;齋莊中正,其禮望之儼然如此,足以有敬於天下也;文理密察,所以行天下之達道也,其智精義入神,故其於事也,煥乎有文,條然有理,詳密而慎,精察而辨,其智如此,足以開物成務,有別於詳情也。
【意譯】
獨有上天之下最高無上、偉大之聖人,才能耳聽得真,故聽出話語之是非、目視得真,故看出事情之虛實、思慮之貫徹,運出靈巧之心思,故對事理無不通達、心體之明察,用出特別之見識,故對天下事無所不知;此乃聖人生知之質,至誠之實,如是充份可以居上以臨下而治民者也。既有至聖之德,而後發仁,才能心地寬宏充裕,性情溫柔和平,如是充份可以容納、包容一切也;而後發義,才能奮發自強,剛強而有決斷,如是充份可以操持決斷、固守天下正理也;而後發禮,才能莊重恭敬,不偏不倚而無過不及,如是充份可以處事恭敬謹慎也;而後發智,才能萬理燦然於吾心,燦然之中而又條理不紊,各條理之中,又極詳細而無忽略,具備而無疏漏,決是非於疑似,別可否於毫釐,所謂析之極其精,而無幽隱之不燭,如是充份可以明辨是非邪正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章論述小德川流,理一分殊,聖人成德之用;分三節申述。本節論述天下至聖,具備仁、義、禮、智四德及其作用。
漢鄭玄說:「言德不如此,不可以君天下也;蓋傷孔子有其德而無其命。」唐孔穎達說:「此又申明夫子之德,聰明寬裕,足以容養天下,傷其有聖德而無位也。」宋陳淳說:「聰明睿知者,聖人生知安行之資,蓋首出庶物者也。聰是耳之所聽無不聞,明是目之所視無不見,睿是無所不通,知是無所不知;聰明以耳目言,睿知以心言。寬是寬大,裕是優裕,溫和而柔順,此仁也;仁則度量寬洪廣大,故曰有容。發是奮發,強是強而有力,則毅皆剛意,此義也;義則操執得牢固,故曰有執。齊是齊嚴,莊是端莊,中則無過不及,正則不偏,此言禮也;故有曰有敬。文理密察,此知也;故曰有別。」
【節論】
此節詳言聖德之全,唯天下至聖句,總領通章;而有臨句,文為此節之綱。仁義禮智,皆聰明睿知所涵,容執敬別,只完得臨天下事也。仁則度量寬大,故曰有容;義則操持堅固,故曰有執;禮之施,敬而已,故曰有敬;智足以分別事理,故曰有別;四者之德,皆從聰明睿知中分出,由裏而著於表也。
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
【簡釋】
溥博:溥即普,普遍也;意言普遍廣博,即指周遍而廣闊,備萬物之理,而不可限量也。淵泉:深潭也,意指靜深而有本,涵萬理之原,而不可測度也。時出:出,溢出、湧出;以時發見,謂當用仁,則仁發見,當用義,則義發見之類。(此節申言聖德有積中發外之妙也,言四者之德,充積於中,而以時發見於外也。)見:音現,如動作威儀之類。敬:不敢慢也。言:訓誥號令之類。信:不敢悖也。行:如禮樂刑政之類。說:音悅,喜悅、喜歡也;不敢忘也。(此節只以天淵擬其溥博淵泉之盛,以敬信說驗其時出之妙,以申明上節之意,總言其充積極其盛,而發見當其可也。)
【語譯】
至聖的德,廣闊博大像深不可測的泉水,時時湧出,無窮無盡;聖人周遍廣闊好像昊天一樣,靜深有本,好像泉水一樣。人們見到他的儀容,沒有一個不尊敬;聽到他的命令,沒有一個不信從;看到他的政事,沒有一個不歡悅。
【分析】
所以聖人具有廣大的胸懷,及深純的智慧,「溥博、淵泉」,而在適當的時候將出來用。廣大如天,無所不包;深純如潭水,深不可測。吾人曾研究先民的生活,因為他們穴居野處,日常與鷙(音摯,兇猛的鳥)禽猛獸鬥爭而謀生存,都有自私的本性,并且所具的根柢極深;所以聖人必須廣大,廣大才無私。吾人雖常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非但沒有這種胸襟,即是自己家中幾個孩子,也分了厚薄相待,可見聖人「溥博」之難能可貴。智慧到深純之處,你問的話無窮,他回答的話也無窮,津津有味,其腹笥(笥音寺,竹做的方形箱子;腹笥,乃言記憶中所儲藏的書史,喻讀書多)便便,如藏著機器不斷在生產而取用無竭,可見聖人「淵泉」之使眾欽仰。所以他所到之處,現身出來,則人民莫不尊敬他;所發表的言論,則人民莫不信仰他;有所措施,則人民莫不心悅誠服。
明德清大師述:之斯數者,此夫子才全而德備者也;然而中也扣之空空,而其用之也不竭,故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廣大空洞而如天;淵泉,淵源有本而如淵。故深遠而難思,其德如此,故民見之者而莫不敬;凡有言之者,而民莫不信;凡有行之者,而民莫不悅。
【意譯】
至聖之大德,實為周遍而廣闊,備萬物之理,而不可限量、靜深而有本,涵萬理之原,而不可測度;其應時以發見,如空氣如泉水之溢出、湧出。其德之周遍而廣闊,如蒼天之無窮無邊、靜深而有本,如深潭之無盡無底者也。其德表現在外之動作威儀,人民沒有不恭敬,故而不敢慢也;說出話來之訓誥號令,人民沒有不信仰,故而不敢悖也;做出事來之禮樂刑政,人民沒有不歡悅,故而不敢忘者也。
【評述】
本節承前節繼續申述聖人之德,如天之高,如水之深,廣闊浩大,而人民無不悅服。
唐孔穎達說:「此節更申明夫子蘊蓄聖德,俟時而出,日月所照之處,無不尊仰。」宋朱熹說:「溥博,周遍而廣闊也;淵泉,靜深而有本也;出,發現也。言五者之德,充積於中,而以時發見於外也。」
本節繼續申述聖人之德。至聖與至誠就表裡言,是有區別的;至誠存在於內,為根本,至聖是其德之發現於外者,故人能見之、辨之、悅之。「溥博」,是周遍而廣大的的意思;「淵泉」,是幽靜而深峻的意思;這是指聖人之德周遍廣大,幽靜深峻。誠於中之德必形於外,其形於外者,時時表現儀容於言行之間,其溥博廣大如天,其淵泉高深如淵,其儀容言行,人民無不尊敬,無不信服,無不歡悅。
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簡釋】
是以:緊頂上文民莫不信敬悅來。聲名:聲譽名望。洋溢:充滿;引申為廣泛傳播。中國:古代中國指華夏地區。施:去聲,音試,及也,到也,移也,延續也;引申為傳播之意。蠻貊:蠻,南蠻也,指南方之種族;貊,音陌,北狄也,指東北之夷;指我國古代南蠻北貊等邊遠的少數民族。隊:同墜,落也,隕也;物體從高處落下叫墜,言下降之意。凡有血氣者:自人以至禽獸草木皆是,禽獸固是血氣之物,草木無血有氣,其汁漿亦血類也;或單指有生命的人。尊親:尊為元后,親為父母;即言尊重和親近也。配天:配,匹也;乃言與天相匹配也。
【語譯】
所以,他的名聲充滿華夏,并且逐漸傳播到邊遠的南蠻北貊等少數民族地區。凡是車船可通到的地方,凡是人力可通的地方,凡是天所覆蓋的地方,凡是地所承載的地方,凡是日月照臨的地方,凡是霜露所墜落的地方,這些地方凡是有血氣的人,沒有一個不尊他為君主,親他如父母;所以說至聖的德與天相匹配。
【分析】
所以他的令譽,不但充滿了漢人所住的世界(中國),并且及到外族集居的各處(蠻貊);凡是舟、車交通所到的地方,人力所通達的所在,天地覆載的境域,日月所照,霜露所墜的地區;祇要是一個有生命的人,莫不尊敬他、親近他。所以如此一位聖人,其德行可以配天。中庸作者之如此描寫,似乎聖人特別偉大,高不可攀;但是吾人從整部中庸來看,人之所為聖人,全是由於至誠的工夫。陽明先生說:「聖人是人人能做得到的,只在『為能』耳。」對於吾人後學,既予啟示,且予鼓勵;今天吾人共學,在實踐中庸的道理,希聖希賢,做聖賢的工夫,傳出去或有人笑話。但是吾人研讀這一章書,加以陽明先生所啟示,吾人都能做到聖賢,是實實在在的;不過,對於聰明睿知、寬裕溫柔、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等五種德性,要能求其兼備,并且本著良知,發其所當發。
聖人之德,與天地一體,參贊化育,大道大德,莫可名焉;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傳遍整個世界。三界之中神仙、鬼魂、善男信女,莫不尊之,莫不親之;所以說聖德可以配天者也。
明德清大師述:如此,所以聲名洋溢乎中國,其德施及於蠻貊;凡吾四海之內,宇宙之間,即舟車所至之地,人力所通之方,上天之所覆,下地之所載,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墜,凡在血氣有知之屬,莫不尊之親之,此其德之至大而無窮,故曰「所以配天也」。非天下之至誠,又何致此哉!前之文王之德足以配天者,蓋純亦不已;此言孔子之德所以配天,亦由至誠而至。
【意譯】
由是,聖人之聲譽名望廣泛傳播整個華夏,且延續至南蠻北貊等邊遠之方。只要是舟車交通所到之地,人類氣力得以通達之所,天地所覆蓋載負之境,日月所照耀之域,霜露所墜落之區,祇要是一個有生命之人,莫不尊敬他為君主,親近他如父母;所以說,如此一位聖人,其德行實可以與天相匹配者也。
【評述】
本節總結聖人之德廣博高大,無所不至,無處不在,可以與天地相匹配。
漢鄭玄說:「如天,取其運照不已也;如淵,取其清深不測也;尊敬,尊而親之。」明張岱說:「上章曰:『高明配天』,而此則詳其所以『配』,故用『故曰』字;然玩『故曰』二字,可見到『配天』地位,只是至聖本分內事。」
本節總結上兩節,極言聖人之德如此盛大。他的聲名充滿於中國,旁及周邊的少數民族,凡是車船可以到達的,人的力量所能通達的,天所覆蓋的,地所承載的,日月所照及的,霜露所下的地方,一句話,在整個地球上,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尊敬他、親愛他。所以說聖人之德之大,是可以和天地相配的;誠如程顥所說:「聖人成德,非萬物皆備,足以應物而已;其停蓄充盛,至深至大,出之以時,人莫不敬信悅服,惟天德為能配。」
【節論】
此節言信敬悅,不過是驗其當可之意,此節始自民之信敬悅,而極力形容。
【章旨】
本章是子思闡明至聖之德,惟天可配之奧義。
【總論】
此章承上小德川流而言,亦天道也;通章一氣緊承,從頭到尾。首節虛舉聖人之法,是總冒,以下乃深贊其德之盛;次節時出,緊承仁義禮智來;三節如天如淵,緊承溥博淵泉來;末節敬信悅,緊承時出來;聲名尊親,又承敬信悅來;總是從聖德,說到發外,從發外,說到及人,而贊其同乎天地也。章內聰明睿知,是小德之流於內者,從源溯流,由內及外,說得聖業盈天際地,一本之體,散於萬殊,所謂放之則彌六合也。
以上定為卅一章,以至聖配天說明孔子之明德。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簡釋】
至誠:純誠極至曰至誠。經綸:皆治絲之事,原指整理絲縷,引申為治理、創制;經者,理其緒而分之;綸者,比其類而合之;經綸為治理的意思,即很有系統地分條合類將人倫治好。大經:經者,常也,凡通常皆可名經;大經者,指常道、法則,如五品人倫,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為大,故曰大經;又大經即達道,天下古今所共由,而不能外之,故曰天下之大經也。立:樹立,即言植立不搖也。大本:指根本大德,即性之全體,萬事萬物之理。知:潛孚默契也;天地有此至誠之道,聖人亦有此至誠之道,一道相契,而情無間,故曰默契。化育:化者,自有而無;育者,自無而有;乃言天地的自然變化與萬物的自然生育。焉:音煙,疑問詞,和語體“那裏、怎樣”同義。倚:傍也,是靠意思,指靠詩書,靠師友;無倚者,只是生知安行自然而然之意也。(此節言唯至誠方能此三事,所謂至誠之功用,正是言敦化處也。)肫肫:音純,懇至貌,即誠懇、誠摯的樣子;以經綸而言也,以其懇切而不虛浮,至極而無虧歉也。淵淵:靜深貌,以立本而言也,以其清淨而一私不擾,深遠而萬感皆融也。浩浩:廣大貌,原指水勢浩人的樣子,引申為廣闊無際;以知化而言也,以其誠復之體,無不包涵,誠通之用,無不運量也。(此節承上節而申明之,摹擬大德,歷指如此,有形容不盡之光景也。)固:猶實也,實實在在意,謂實有其德也。聖知:即睿知,聖字當睿字看。達天德者:達,作知字言;天德,即仁義禮智信以其受之於天故也;全意乃言通達天賦五常美德之人。(此節又承上節形容不盡之意,而極言大德之蘊,非聖人不能知也。)孰:誰、哪一個。
【語譯】
只有天下至誠的聖人,才能掌握治理國家大事的法則,建立天下的大根本,知道天地的變化生育的道理。除了誠,還有什麼可依傍呢?從經綸來說,至誠有肫肫然懇至的樣子,這是他心裡的仁德;從立本來說,至誠有淵淵然靜深的樣子,這是他心裡的本源;從知化來說,至誠有浩浩然廣大的樣子,這是他心裡的昊天。如果不是實實在在具有聰明聖哲的資質,能通達天賦的仁義禮知信大德,那麼,有誰能知道是他(孔子)呢?
【分析】
肫肫其仁,是指以誠懇(至誠)的仁心來經綸大經之意。淵淵其淵,是指以深靜玄妙的源泉為立己治人之本。浩浩其天,是形容天地化育的廣大無邊。
按朱子的說法,上一章講的是小德,這一章講的是大德。是則,完成個人的聖業,屬於小德;有關國家民族的成就,則為大德。以至誠的工夫,在大德方面的成就,中庸作者指出有三點:第一是「經綸天下之大經」,第二是「立天下之大本」,第三是「知天地之化育」。
「經綸天下之大經」,應即是籌劃天下之大綱;但是據朱子的註解:「經,常也;大經者,五品之人倫。」他的意思,只要在五倫方面處得好,即為經綸天下之大經。宋儒的見解,認為至誠、至聖的事業,除道德之外無他,故認為孔子的學說,亦祇限於此;而今天吾人可以了解,朱子時代的思想,實與孔子時代的思想有所差別。吾人考朱子的一生,處於南宋高宗、孝宗年間,正是南宋抗金的時代,與金人對壘的戰線,西起關陝,東達海隅,戰線非常長;每個將領所統集軍團,各有數十萬人馬,朝廷為維持軍餉,需用數量龐大的帑幣,當時也印行鈔票,用棉紙木刻,每張有八開大小,蓋有三司使的關防,每張按所刻數作一貫、兩貫通用,名為「交子」。但發行多了就不值錢,形成通貨膨脹的局面,物價飛漲,民生凋弊,吾人凡身受抗戰勝利後通貨膨脹之禍的人,迄今談起尚莫不談虎色變,當時秦檜議和都與這經濟危機有關,可見民間所受影響之嚴重;但吾人遍讀朱子全集,找不出談民生問題的一句話。孔子則不然,論語上所載:〔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民,使民以時。」又: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又: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孔子的思想,均重於民生、經濟,即中庸本書哀公問政章中,孔子揭櫫(櫫,音豬;揭櫫者,標示之意)「凡治天下國家有九經」,其中「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等,均與民生、經濟有關;朱子講道德,孔子重民生,其思想根本是兩岐的。今日吾人以經釋經,應以孔子之道還諸於孔子;「經綸天下之大經」猶諸「凡治天下國家有九經」,即為籌劃天下的大綱。
「立天下之大本」,按諸論語學而第二章即說:〔有子曰:「其為仁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孔子係以治國的根本放在教育上,而教育的根本放在孝弟上;所以說做人的道理以孝弟為本。大學上亦說:「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乃從孝弟建立社會的秩序;而社會之能正常發展,在於有秩序,買車票應有秩序,買電影票亦應有秩序。所以「立天下之大本」,按照論語與大學,孔子的主見應是興孝弟。
「知天地之化育」,所以使萬物生長,推行的結果即是仁愛的本源;行之於政治方面,即謂施仁政。論語上載:〔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孔子還很贊美禹王,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音彿,古時禮服剌繡的文彩,形如亞字)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以禹王之在食、衣、住方面薄於自奉,而注重于宗廟、朝廷、民事,此即是「仁政」。又如:〔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孔子即以管仲有功于國防,亦即是「仁」;這是孔子所提倡的仁政,第一是「民生」,第二是「教育」,第三是「國防」。孟子對于仁政講得更詳細,在滕文公篇上曾說:「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祿不平。其是暴君污吏,必慢界經故;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又說:「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也注重民生方面。
所以「「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能夠做到這地步,其效果則相當的偉大。至誠所完成有關國家民族的聖業,即是此三項,除此之外,「夫焉有所倚?」所達成的效果,其仁很誠摯,其氣象有深淵般的深純,有昊天般的偉大,而至「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的境界。──這種境界,是一般常人所不能了解到的。
明德清大師述:此承上言聖人之德如此廣大深遠,殊非常情所可知也;謂如上所言聖人所以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者,皆依至誠而至也,除至誠之外,更有何法而可倚耶?大經,即天下國家有九經;經綸者,條理之謂,如各有其次,各有其實之事也;大本,即性德也;唯天下至誠為能化,故曰「知天地之化育」,如此皆一誠而已。至誠盡性,合乎中和之全體,無有一物出于此性之外者,夫何又有所倚耶?如此則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由與萬物為一體,故生物之心,其仁則肫肫而不已,由與天地同根,故其體靜深,淵淵而無極,其用高明廣大,浩浩而無窮。此其至誠如神,真有不可測識之妙,此非常情之所易知,故曰「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又孰能知之耶?」所謂唯聖人能知聖人也,此一往從前「哀公問政」以來,齊此,以明盡性工夫,必若文王方為至,必至孔子而後已。此言孔子所以繼往聖開來學,繼天立極,而集諸聖之大成,所以為萬世師表者;蓋其德之盛,真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皆由至誠工夫而至,且通結前文以指歸孔子也。下文一章,乃總結三十一章,以歸首章之意,以申明聖人之德;雖云廣大高明之用,其實不離性德隱微之體也。
【意譯】
獨有上天之下,純誠極至之聖人,纔能很有系統地分條合類將人倫治好,從而掌握治理國家大事之常道、法則;與及植立性之全體、萬事萬物之理而不搖,建立天下之根本大德;更可潛孚默契天地自然變化與萬物自然生育之至理。他豈是有特別之靠傍,只不過依著自己之誠心做去罷了。以經綸而言,以其懇切而不虛浮,至極而無虧歉,此乃仁之表現,如是才能經綸天下之大經;以立本而言,以其清淨而一私不擾,深遠而萬感皆融,就如潭水一般,如是才能立天下之大本;以知化而言,以其誠復之體,無不包涵,誠通之用,無不運量,直似昊天一樣,如是才能知天地之化育;若然不是實有其德之聰明睿知,而能通達天賦五常美德之人──孔子,又有誰能曉得此層道理而又做到此種功夫呢!
【評述】
本章論述至誠之道的本質及其功能,乃治國之大經,立身之大本,化育之大理,唯聖人能有此天賦之大德。
唐孔穎達說:「此云夫子無所偏倚而仁德自然盛大也。」
本章極論至誠之道,分兩層意思。先釋大經、大本、化育。經綸,本謂織絲,引申作治理解,「大經」就是上文所說:「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的九項平治天下國家的大綱,也就是庸;「大本」就是上文所說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的中;「知化育」就是上文所說的「贊天地之化育」;此三者,都發於至誠,為至誠之實理。誠者,實有是理,反而求之,理之所固有而不可改易的叫做庸,體現其固有的意義,則達到經綸天下了。理之所自出而不可改易的叫做中,尊其所自出,則達到中了。理之所不得已的,叫做化育,明察其不能已的契機,則達到化了。至誠而達到庸、中、化,則至誠之事盡而天德全了;不倚於物而與天地合德了。其次釋聖人的態度胸懷,唯聖人能知聖人。「肫肫」,誠懇的樣子;「淵淵」,靜穆的樣子;「浩浩」,廣大的樣子;這就是說至誠的聖人,態度誠懇,具有粹然仁者的胸懷。靜穆高深,具有立其根本而不竭的意志;廣大浩瀚,具有生育變化之功能,與天同其大。惟聖人能知聖人,非至聖無以顯至誠之全體,非至誠無以全至聖之妙用;故不達天德,不足以知之。
【章旨】
本章是子思闡明大德敦化之理;言至誠之道,非至聖不能為者也。
【總論】
此章承上大德敦化而言,亦天道也;聖人,天道之極致,至此而無以加矣。首節言至誠能事出於自然,即化之所以敦;次節承上節而申明之,正形容小德處,從外縮歸心體,與上章逐層說到外者相對;末節非至聖不能知,蓋以難知而深贊至誠之妙也。前章言至聖之德,此章言至誠之道;然至誠之道,非至聖不能知,至聖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則亦非二物矣。
以上定為卅二章,以至誠知天說明孔子之明德。
【第三支總論】
自第二十一章至此,為第三支起結,內包括十二章。第二十一章子思承上章誠者誠之者立言,標出自誠明自明誠兩大前提,以明天道人道而立言;蓋勉人由敬以復性,盡人而合天也。第二十二章言自誠明之事,說出一本萬殊大道理,由盡性推出盡人盡物之性,以至參贊化育,以明天道。第二十三章自明誠之事,說出一段致曲工夫,由誠形著明,一步一步直至能化,卒見天人無殊,以明人道。第二十四章言自誠明之事,至誠前知,直如其神,天道也。第二十五章言自明誠之事,誠之之功,己物皆成,人道也。第二十六章言自誠明之事,至誠無息,與天地同德,天道也。第二十七章言自明誠之事,修凝實效,克保其身,人道也。第二十八章承上章言為下不倍,以明人道。第二十九章承上章言居上不驕,以明人道。第三十章將上八章分言天道人道之懸空理論,盡收歸仲尼身上,以天地之大比仲尼之大,天道也。第三十一章承上章言小德川流,以明天道。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言大德敦化,以明天道。大德為源,小德為流,從源及流,脈絡不混,大德小德實為一體,總此十二章,不外言天道人道,論理舉實,反覆推詳,誠恐天下後世,只知人事不知天理,愈趨愈下,忘卻本來;孔教之昌明,賴有是編,大道之存在,惟繫此理,聖人之憂時憫世,有如此者,其仁慈惻怛,可概見矣。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旳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簡釋】
詩:指詩經國風衛風碩人篇和詩經國風鄭風豐篇;碩人篇乃敘述莊姜初嫁莊公時的情景,豐篇乃敘述男方迎親而女方父母變志,女不得行而悔恨之詩;乃美莊姜也。衣錦尚絅:衣,去聲,音意,動詞,穿的意思;錦,是鮮明彩色的綢衣,即有花的綢緞;尚,加在上面也;絅,音回,粗麻單衣也,即言套在外面的單衣,素色外套也;全句為穿彩色綢衣外加素色罩袍也,即言穿錦繡衣服而外罩粗麻單衣;引詩斷章取義,衣錦美在其中,尚絅則不眩於外,即以喻意,當正其意也。惡:去聲,厭惡也;非文,乃惡其著,正是為己真心,古之學者為己,故其立言如此。其文:文,文彩;即錦文也。著:顯露也,引申為耀眼。君子之道:君子者,指進德修業者,即言體道之人;道者,即指中庸之道(天道);能體中庸之道者為君子,故曰君子之道,即言君子的中道,亦即中庸之道(天道)也。闇然:闇,音暗,隱晦也;意言暗淡的樣子,此乃跟尚絅來,韜藏不露貌。日章:章,同彰;意言日漸彰明,跟衣錦來,闇然中英華顯露也。小人之道:小人乃指務名不務實者;道乃指邪道;即言小人的邪道。旳然:旳,音勺,明也,鮮艷、顯著;指鮮艷的樣子,分明表見之貌。日亡:日見其亡失泯沒也。淡然不厭:淡,是淡薄,平淡,恬淡;不厭,是有意味;句為平淡而不致使人厭惡之意。簡而文:簡,是樸略,簡約,簡樸;文,是文采可觀;句為簡易而有文采之意。溫而理:溫,是溫厚;理,是條理分明;句為溫和而有條理之意。知遠之近:遠,指天下國家;近,指己身;意言要往遠處去必須從近處開始,此乃以己物對言,知彼之是非,由在我之得失也。知風之自:風,指風教;意言要教化別人必須從自己做起,此乃以身心對言,知身之得失,由乎心之邪正也;身之行事動人耳目處為風,猶言風流風度風采之風,心為事所從出,故言自也。知微之顯:微,小也;意言從微小苗子中推知顯著的結果,此乃又專就心言,說進裡來也;微指此心之幽;顯指由身以及物。可與:「與」「以」古通用,可與猶云可以也。入德:入,是初(開始)入門之意;意言開始進入道德之門。
【語譯】
詩經國風衛風碩人篇和詩經國風鄭風豐篇說:「婦女穿錦繡衣服,外加粗麻單衣罩。」這是厭惡錦繡的紋彩太顯眼的緣故。所以君子的道,也同穿錦衣罩粗麻單衣一樣,暗地裡用功,不被別人知道,然而用功既久,學問自然一天天明顯地表露出來;小人的道,與此相反,喜歡表露自己,但沒有實際功力,不等日久,便一天天消亡了。君子的道,平淡而有實理,不被人所討厭;簡約而有文彩;溫和而有條理。要知道遠的事物,就要用近的事物來推測;知道風教別人,就要從自己做起;知道事物微小的開端,便推知將來顯著的後果,能夠這樣用功,就可稱得上是進入道德的高尚境界了。
【分析】
淡、簡、溫,絅之襲於外也;不厭、文、理,錦之美在其中也。知遠之近,知風之自,舉表而知裡也;知微之顯,由內以達外也。
本章是中庸全書的結論。中庸一書,開始講致中和是中庸之道,接著講中庸之道從忠恕入手,而忠恕本乎誠。至於為何能做到至誠,則在本章中揭示其要點。
本章首句所引的詩經,「衣錦尚絅」句,在孔子所刪訂的詩經三百一十七篇中,沒有這句辭。按詩經國風衛風碩人篇中,有「衣錦褧衣(褧音炯同絅,指罩在外面的單衫)」之句,鄭風丰之篇中,有「衣錦褧衣,裳錦褧裳」之句;均與此有出入。故清儒毛奇齡四書謄(音騰,抄錄也)言說所引是「逸詩」。而康有為中庸註說所引是「魯詩」。惟俞曲園(樾)先生古書疑義舉例中以漢儒孔穎達禮記正義為據,他說:「禮記中庸篇『衣錦尚絅』。正義曰:『詩本文云:「衣錦褧衣。」此云「尚絅」者,斷絕詩文也。又俗本云:「衣錦褧裳」。』按,以俗本推之,古本禮記當作『衣錦絅尚』。尚者,裳之假字。詩本文云:『衣錦褧衣,裳錦褧裳。』而記人撮舉其辭曰:『衣錦褧裳』,亦猶『東方昌矣』、『犬夷呬矣』之比。俗本『衣錦褧裳』,正是古本相傳之舊,但易假字而為本字耳;後人不知古人引經,自有此例,又不通假借,遂移尚字於絅字之上,於義不可通矣。」其所引「東方昌矣」、「犬夷呬矣」之例,因說文釋字所引詩經,齊風雞鳴篇有「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句,而「日部」則引作「東方昌矣」;大雅綿之篇有「混夷駾矣,維其喙矣」句,而「口部」則引作「犬夷呬矣」(亦出古書疑義舉例)。所謂「斷絕詩文也」。此說有徵,可引為據。其次,「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句中之「的」字,據清錢大昕十架齋養新錄的考證,說應作「旳」字,旳、音勺,明也。旳然正是闇然的相對詞,如此講法,也較朱註解作「暴於外,而無實以繼之。」較為通順。其次,「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三句,朱子集註為:「遠之近,見於彼者由於此也;風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內也;微之顯,有諸內者形諸外也。」俞曲園古書疑義舉例說:「此三句,自來不得其解;若謂遠由於近,微由於顯;則當云:『知遠之由於近,知微之由於顯。』文義方明,不得但云『遠之近,微之顯』也。且『風之自』句,義不一例;『微之顯』句亦與第一句不倫;既云『遠之近』,則當云『顯之微』矣。今按此三『之』字,皆連及之詞,『知遠之近』者,知遠與近也;『知微之顯』者,知微與顯也。『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猶易繫辭傳云:『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也。』然則,『知風之自』句,當作何解?風字本從凡聲,故得通用。莊子天地篇:『願先生之言其凡也。』風即凡字,猶云:『言其大凡也。』自者,『目』字之誤。周官宰夫職:『二曰師,掌官成以治凡;三曰司,掌官法以治目。』鄭注曰:『治凡,若月計也;治目,若今之日計也。』然則,『凡之與目』,事有鉅細,故以對言;正是遠近微顯一例。」俞氏此解,之字作與字解,而風字作凡字解,則比前人所解為可信。
「衣錦褧裳」,乃是說吾人穿一件文錦的衣服,總是要加罩一件罩袍,不要讓那錦衣露在外面,而使文釆太顯著了。歡喜出風頭,是幼稚者通病,在稠人廣眾之中,他尤其想顯露一下,惟恐旁人不看重他、不注意他;年齡較長的人,閱歷已深,就實事求是,不願意給人過份注目了。所以君子的做人,更是平平淡淡,「闇然」不見光彩,但是一天天地令譽彰著,愈久愈使人看重他、愈使人信仰他;而小人的做人,初始很「旳然」明顯地使人注目,但是一天天地文采消失,愈久愈為人所不齒。所以如此,仍是中庸至誠無息的道理。即在做人方面,有種人一見如故,非常親熱,但過了一段時間,你有事找他,頓時又換出一付面孔,這就是「旳然而日亡」;而君子則不然,與朋友相交,初時很平淡,但愈來愈深厚,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仍是至誠的道理,誠者,時間久了,可以見到真相;不誠者,時間久了,也可以見到真相。
所以,君子之道,是「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這三句話,正與「知遠與近,知凡與目,知微與顯」三句話相關連。君子之淡,可分「處人、處世、處事」三方面來看,它的反面即所謂「熱中」。中庸之道,反對感情的衝動,一切要憑理智;吾人處人,與朋友偶然相得,不覺處得很熱,酬酢辭應,幾無虛日,但至誠應無息的,吾人能有幾許餘錢、餘閑,應想到何以為繼?所以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熱是不能持久的。有許多政治場中的人,拼命的奔競門路,在你得意之秋,天天跑官邸(音底,古代諸侯入朝的住所),事事獻殷勤,認為是升官發財的途徑;而君子不肯如此做的。政途是十年江南、十年江北,當你在台上,對你熱中的人,在你下野後,就不來纏你了;你如倒楣,更不來見你,每在此等處看出人情冷暖。但君子淡而不厭,你在朝、下野、倒楣之時,他對你始終如此。殊不知,過份熱中的人,也得與你所營求之人同利害,如飛蛾撲火,常要為火灼死的。〔唐朝的柳宗元,他的文名藉甚。順宗在青宮時,寵用侍讀王叔文;王叔文淺中浮表,陰結天下有名之士,以冀幸用,而士之欲速進者,率偕附之;柳宗元、劉禹錫輩與為死友。順宗繼統,叔文弄權,宗元、禹錫等倡譽之;但無兩年,太子憲宗監國,叔文即伏誅。他伏誅之後,柳宗元竟坐貶謫,一輩子也不能再起來。另:北魏太祖拓跋珪晚年病疾,大臣被戮者甚多;其中獨崔宏(玄伯)、崔浩父子,不受其害。魏書上記崔玄伯說:「太祖常引問古今舊事,王者制度,治世之則。玄伯陳古人制作之體,及明君賢臣往代廢興之由,甚合上意,未嘗謇(音蹇,正直的說話)諤(音萼,直言的樣子)忤旨,亦不諂諛苟容。及太祖季年,大臣多犯威怒,玄伯獨無譴者由於此。」〕這兩個史例,可以顯明地看到小人的熱中、與君子的淡所獲得的效果。處世也宜淡:當你在台上之時,生活水準提高很容易,而下野之後,生活水準再降低則很痛苦。處事也宜淡:過份熱中,為情感所主宰,易於做錯事;而處事淡,在在能找出其原因,就不致於做錯了。但是,淡而不厭的道理,是從「知遠與近」而來的。論語上講:「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能想得遠些,必有近的災禍。吾人可以見到在政治上站得住腳的人,都是有遠慮的人,他在處人方面,決不過於熱中;在處世方面,決不將生活水準提高;在處事方面,決不輕率;這都是知道遠近,結果就能淡而不厭了。以個人來講,能淡而不厭,受用無窮;呂心吾呻吟錄上說:「一貴達還家,門戶不如做官時。悄然不樂曰:『世態炎涼如是,人何以堪?』余曰:『君自炎涼,非獨世態之過也。平常淡素,是我本來事;熱鬧紛華,是我倘來事。君留戀富貴,以為當然;厭惡貧賤,以為遭際;何炎涼如之?』」能將名利看淡、生活看淡,自能「不亦樂乎」了!
簡而文的道理,也可以從處人、處世上領悟。每個人在上台之伊始,必都有一番抱負;將過去的陳規找出許多紕漏(紕音披,草率意;紕漏乃言疏忽也)之處,另將出一大套辦法,不知這種作法,犯了一個「繁」字的毛病。你如做一個機關的首長,霎時間要革故布新,你自己的工作將多麼的繁;你繁,你的部屬們更繁;而為你政令所及的群眾,將繁至極點了;所以為政者忌在朝令夕改。譬如訂法律條例:刑法上原有叛亂罪,現在又訂有懲治叛亂條例;主管部門尚不過多開幾次會,多頒訂幾個條文,而百姓們感到無所適從,也就煩了。為甚麼不「簡」而「繁」呢?即在於不知「凡與目」,不知綱領與細目;綱領具有領導一切的作用,綱領錯了,將無法補救,政治的最高綱領,在於維持政府對於民眾的信用。論語載:〔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執政者如果知道政治的最高綱領在於「信」,立法與修訂法令,應很鄭重;立法既不能繁,行法亦不會朝令夕改了。能夠「知凡與目」,就「簡而文」了;「文」即孔子所謂「文不在茲乎」的「文」,並非指文字或文辭,乃是指「大哉堯之為君也,……煥乎其有文章」的「文」,包括一切政治的道理,能夠知道綱領與細目的,處人、處世一定簡明而扼要了。溫而理的道理,主張溫和而識理,不尚用嚴刑峻法;其所根據的原因,在「知微與顯」。顯是看得到的地方,微是不易看到的地方;顯是果,微是因。從「知遠與近、知凡與目、知微與顯」的原理,而能「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這就是中庸之道,即是君子「闇然而日章」的辦法。如反其道而行之,很熱、很繁、很嚴,則成為小人之道,「旳然而日亡」了。
明德清大師述:此言聖人之德,雖是高明廣大,其實皆從隱微靜密工夫中來,以總結前文,以深明首章戒慎恐懼不睹不聞之意也;故引詩而釋之曰:「衣錦尚絅」,謂衣之以錦矣,而復加尚其絅於外者,此言惡其文之昭著也。所以聖人之道,純以潛密靜定工夫成之于己,初未求知於人也,積累既厚,性德貞純,內德既充,而自然光輝發越于外,所謂由「闇然而後日章」,以根本博厚,故所施者高明,所以悠久而無疆也;若夫小人背性失真,務飾於外,旳然以誇人之耳目,所以良心日喪,天理絕滅,而日淪於亡矣。是故聖人之學,務內不務外,為己不為人,所以於世利紛華,則澹然而無欲,而性德之樂有無窮,自足而不厭者,此堯舜有天下而不與,顏子簞瓢陋巷而樂有餘也,故曰「澹而不厭」。以聖人不務飾於外,故若簡質,其實性德煥然,而發於威儀動靜之間,其文郁郁可觀,故曰「簡而文」。以和氣積中,與物無間,渾然無隙,而其所以精詳密察,群情畢照,曲成不遺,如陽春一氣,而物各遂其生成,故曰「溫而理」。由其聖人自致工夫潛密隱微敦篤之如此,所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而有識者莫不尊;聞其道德之風者莫不服,盛德昭著,如日月之麗天,故見者莫不仰,如此者果何修而得耶!是皆近本諸身者既誠,則自性真之所流,從隱微之所發也。後之學者,苟能知聖人播於遠者近諸身,風其物者自於性,徵於體而顯於用,如此則可許其入德矣。
【意譯】
詩經國風衛風碩人篇和詩經國風鄭風豐篇說:「女子穿錦繡衣服而外罩粗麻單衣。」乃言吾人穿一件彩色綢衣,總是外加一件素色罩袍,此為厭惡錦文顯露,太耀眼也;意為一個進德修業而體道之人,如衣錦尚絅,文彩不露而美在其中者也。如是,君子所行之中道,因其韜藏不露,故貌似暗淡;然其默默用功既久,則日漸彰明而英華顯露也。小人所行之邪道,因其務名不務實,一有寸長之處而分明表見於外,故貌似鮮艷;然其虛有其表之功,則日見其亡失泯沒者也。君子所行之中道,平淡而不致使人厭惡,實是有意味在焉;簡易而有文采,實是有可觀之處;溫和而有條理,實是有可行之方也。由是可知,要往遠處去必須從近處開始,要教化別人必須從自己做起,從微小苗子之中可以推知顯著的結果,能如此,則可以開始進入道德之門者也。
【評述】
本章回應首章戒懼慎獨,存養省察下學之功夫。論初學入德者,必下學務內、至親至切出發,然後達於至精至微、無聲無臭的最高境界。分六節論述;本節引詩經論述初學入德之要,必須重視存養致知功夫。
唐孔穎達說:「此明君子小人隱顯不同之事。君子謙退,惡其文之彰著,故引詩以結之。」宋陳淳說:「衣錦者,美在其中;尚絅者,不求知於外。古之學者,只欲此道理實得於己,不是欲求人知,惟其不求人知,所以暗然;雖曰暗然,而道理自彰著而不可掩,猶衣錦尚絅,而錦之文彩,自然著見於外也。君子立心,只是為己,而又能知道理之見於遠者自近始,故自近而謹;著見於風化者,自身始,故自身而謹;有諸內者甚微,而著於外者甚顯,故自微而謹。既知此三者,而有所謹,則可與之入德矣。」
本節引詩經國風衛風碩人篇和詩經國風鄭風豐篇,但原文作「衣錦褧衣」,與本文「衣錦尚絅」不同。本為贊美莊姜初嫁之詩;莊姜初嫁,走在路上,著錦衣,以為文彩太顯眼,便罩上粗麻布的單衣,也稱禪衣,美在其中而簡樸於外。以此為喻,說明君子之道,如衣錦尚絅,文彩不露而美在其中;但「誠於內必形於外」,日子一久,自然會漸漸顯著起來。而小人則相反,力想表露自己,乍看文彩鮮明,但內無實然之理,便天天消亡下去。君子之道,就待人接物說,雖然淡淡而不見親,但不使人討厭,雖簡易溫柔而文理燦然;君子求德,只是為了提高自身的品德修養,知道必須從自身做起,故自近而謹,自身而謹,自微而謹,能做到這三者,就進入道德之門了。
【節論】
此章是學者入德之方,先借詩詞表古人為己之心,遂接言君子,立心為己。詩曰至溫而理一截,是為己;知遠至微之顯一截,是知機,入德雖承知機,而本在為己也。前章言聖人之德,極其盛矣,此復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極也。
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簡釋】
詩:詩經小雅正月篇,這是一首大夫剌周幽王詩。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潛,隱藏也;伏,隱慝,不見也;孔,很、甚也;昭,明白、清楚也;意謂魚雖然潛藏於水中,還是被人看得非常清楚。內省不疚:疚,原意為久病,引申為憂慮不安、慚愧;意乃經常在內心省察自己,不感到慚愧;內省,以用工言,反觀於意念之所發,而察其為理為欲,為善為惡之機也;省之於內而有理無欲,有善無惡,方是不疚,斯能無愧怍於心矣。無惡於志:惡,去聲,愧也;無惡,即無愧;志,心也;全意猶言無愧於心,此君子謹獨之事也。
【語譯】
詩經小雅正月篇說:「魚潛藏在很深的水中,但仍然是明白可見的。」所以君子從內心審察、反省,不感到慚愧,沒有妨礙自己的心志。君子的修身慎獨功夫別人趕不上的地方,也在於他能小心謹慎,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力用功罷了。
【分析】
知道以上這個原理,就發現下列的一個結論;君子之道,都是理智之產物,理智亦是「闇然而日章」。引詩經小雅正月篇之句:「潛雖伏矣,亦孔之昭。」說明理智的產物,雖是隱藏而不見,但終究能非常明顯。潛者,亦指各種欲望,各種感情,各種不正當的動機,這許多潛在的危機,你須控制得住,理智才能孔昭。君子之為一般所不及之處,即在於能約束情感,能控制情感,能在人所不見的地方,自己控制自己。「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不會違背自己的意旨去做人、去做事,而坦然無愧于心;先哲所謂懲忿、窒欲、慎獨、克己,總稱即是「慎獨」的工夫,是為中庸全書的結論,并且與開宗明義第一章:「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的說法相呼應。
人多疚於心而君子不疚,人多惡於志而君子無惡,是君子誠不可及也;而其所以不可及者何也,只是於人不見之處用力省察之,精明果決以慎獨也。蓋一念之初萌,是善是惡,向理向欲,為人之所不見,而己獨見之;此乃天人區別之關頭,神鬼分界之岐路,不可不慎也。
明德清大師述:是故吾人修身工夫,全從克己上做將去,切不可自欺其心,故如詩之有言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此其性德之精微,喜怒之情未發之先,本無一私之蔽也,及乎喜怒之情初萌,然雖幽潛隱伏而不可見,其實性體已昏,而惡已甚昭著矣;是故一念之私,即為吾性之病,如人目之有眚(音省,指眼中生翳之病;翳音縊,乃膧孔被薄膜障蔽的病)也,以其所見者不明,於心則有愧怍矣。是故君子切己之學,須向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念念省察,而不容其妄有所萌,如此戒慎恐懼之切,此所謂內省不疚,而自無愧心之事矣,故曰「無惡於志」。若夫中人之學,每思覺於已然之後,而聖人之學,必戒慎恐懼,防之於未發之前;唯聖人獨知,而非常人所易及,故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見猶知也。
【意譯】
詩經小雅正月篇,這是剌責幽王暴虐無道,嚴刑峻法,終致亡國之詩,其文說:「魚之潛於淵,雖潛伏之深,然亦甚昭然而易見,還是被人看得非常清楚也。」喻人心一念之動,潛藏於內,雖伏而不可窺,然或真、或妄、或善、或惡,因有諸內而形於外,故亦甚昭明而易見也。所以君子不管別人之看法如何,只要經常在內心省察自己,反觀於意念之所發,而察其為理為欲,為善為惡之機,如是省之於內而有理無欲,有善無惡,斯能無愧怍於心矣;無愧於心,此君子謹獨之事也。君子之至德,從慎獨做起,在人所不見之處,亦無放肆之時;其所以能使人比不上者,就是在別人所看不到之處,還能自我約束地去下功夫罷了。
【評述】
本節引詩經論述君子善於慎獨,故內省不疚。
唐孔穎達說:「此明君子其身雖隱,其德昭著;雖不遇世,守志彌堅固也。」宋陳淳說:「正月詩『潛雖伏矣』,即首章隱微處;『亦孔之昭』,即首章莫見莫顯意。言隱伏之間,其理甚昭明;君子內省,此處須是無一毫疚病,如此則無愧於心。君子所以不可及者,只是能於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致其謹耳。」
本節論述君子能慎獨,與首章戒慎恐懼、莫見莫顯相呼應。所引詩見小雅正月篇大夫刺幽王之時詩;以幽王無道,賢人君子雖隱其身,德仍甚明顯,不能免禍害。引詩反其意而用之,比喻君子能戒懼慎獨,無愧於心,這是常人不可及的地方。
【節論】
此引詩只言獨之當謹,不曾說工夫,內省二句,始正言謹獨工夫也;此節與首章慎獨節對。潛雖伏矣,即首章隱微意,亦孔之昭,即首章莫見莫顯意也。
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
【簡釋】
詩:詩經大雅抑之篇,這是一首衛武公剌周厲王而作此,亦使人日誦於其側以自警之詩。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相,去聲,看、注視也;爾,汝也;爾室,乃言你的居室,指一人獨居於室,(另指心靈深處之室,至靜不言不動之時也。);屋漏,謂屋的西北角,古代室內西北隅施設小帳,安藏神主,為人所不見之處;尚,是警戒詞,希望也;兩句之意,是說君子獨居在室內深處,也要無愧於心。動:行動。敬:恭敬。信:誠信。
【語譯】
詩經大雅抑之篇說:「彷彿在冥冥中有許多人在注視你的居室,你差不多沒有慚愧之心,對得起西北隅屋漏的神明。」所以君子沒有行動時,就先存恭敬之心;沒有開口說話時,就先存誠信之心。
【分析】
慎獨的君子,故能「內省不疚」。如詩經大雅抑之篇所云:「相在爾屋,尚不愧於屋漏。」暮夜之金,多是在套房(屋漏)密室裏交納的;不能在堂上做,也不會在屋漏中做,總是無愧於心,這就是慎獨的工夫。凡是光明磊落的人,不必一定有所作為,而大家全尊敬你;不必一定有所指示,而大家全信任你。荒漠甘泉中載:〔有一教授,終日到晚的很忙碌,但他的情緒很快樂;他的弟子們想,一般工作繁重的人,性情容易煩燥,為何他如此的快樂呢?於是相約要覷(音趣,窺伺也,即暗中察訪意)他的秘密。但他們所窺到的是:這位教授忙碌至深夜回家時,第一件事,即是去跪在聖母像面前,而禱告說:「我又跟神在一起了。」他每天辛勞而回來,卻急著與神見面,以與神同在而感到安慰;這種人,必定「無愧於屋漏」。〕所以他無須乎作為,即受到大眾的尊敬;不必說甚麼話,即獲取大眾的信任。其成功處,完全在於人所見不到之處,一點也不苟且。宋胡安定先生的門人徐仲車(積)先生,一生治學教書,并未得顯宦,但是鄉里瞻仰先生如神,有爭訟必就決,不復造有司;他之所以能「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完全得之於他的慎獨工夫。宋儒學案記他的獨行說:「一日為母置膳,先過一賣肉家,將買之;遂向市中買他物,而還途有便道稍近,且亦有賣肉家,將買之。因自念:吾已有所許,而忽他之,將無欺其初心乎?卒迂道就故所賣肉家。先生常曰:『吾之行信,自此始也。』」又載:「太夫人之喪,廬墓三年。雪夜號,伏呼問太夫人寒否如平生。因委頓僵仆,手足皆裂,不顧也。」他的行為,其唯人之所不見;所以在安定先生門下,稱節孝第一。這全是至誠的做法,至誠的人,為人看見時如此做,人家看不見時亦如此做。如某些學校中,對於同學們品德的砥礪,訂有言行考核辦法,乃是良師益友,夾輔而行;但是一個進德脩業的人,并不是為求言行考核成績之優良,而才去做的,「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必須在慎獨上用工夫,才是值得吾人所勉勵的。行道歌中有兩句詞:「功名富貴,與我無爭。」吾人之道,乃是感覺到應該如此做而做的,無待外求,即是此意;能領會得這一步,就是進境了。
君子之戒慎、恐懼,無時不然,不待言動而後敬信,則為己之功益加密矣;比三十一章之「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的境界更高一籌。人不惟在大庭廣眾中,兢兢業業,常存敬畏;即在暗室之中,人所不知、不見之地,亦時時戒慎恐懼,不敢少懈,尚且不愧於屋漏之神。故入德之君子,「為己」、「知機」以來,既盡省察之功而心益加深密;未動、未言以前即存敬信也。
明德清大師述:工夫如此慎密,則積於中者既誠,自能徵信於外矣,故引詩而釋之曰「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屋漏尚不愧,又豈有愧於心乎!此其實德內凝,而感應昭著,所謂尸居而龍見,寂默而雷聲,故「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此其修身既誠,而家齊之效應之矣。
【意譯】
詩經大雅抑之篇說:「君子應自覺地注視著獨居於室內深處,雖為人所不見,亦要戒慎恐懼,存養省察,如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然;希望你不要做出愧對於心之事,也要無愧於屋漏之神。」此乃衛武公作此詩以剌周厲王,亦使人日誦於其側以自警也。君子能如此,所以不待有所行動,自然人人尊敬他,因其先存恭敬之心;不必有所言說,自然人人相信他,因其先存了誠信之心。
【評述】
本節承上文引詩繼續申述君子戒慎恐懼,無時不然,常存恭敬之心。
宋陳淳說:「抑詩即是首章戒慎其所不睹、恐懼其所不聞意。屋隅,人跡所不到之地;此處蓋己之所不睹,須是真實無妄,常加戒謹恐懼,方能無愧怍。君子為己之功至此,不待於動而應接事物方始敬,蓋於未應接之前無人處,已無非敬矣;不待見於發言而後信實,蓋於未發言之前,本來真實無非信矣。」
本節引詩見大雅抑篇,為衛武公剌厲王之詩,原意是王朝小人,不敬鬼神,瞻視你在廟堂之中,還不愧畏於屋漏之神。引詩比喻君子在屋中最深遠隱蔽人跡不到之處,能慎獨戒懼,自省自勵,不敢為非。相,視也;屋漏,室之西北隅;古人室在東南隅開門,東北隅叫突,西北隅為屋漏,西南為奧。人才進室,便先看到東北隅,再看到西南隅,然後始到西北隅;這是一室中最為深密之地。古人崇信鬼神,認為室中每處都有神在冥冥中監視;由此說明君子雖獨居內室,也能無愧於心。「誠於中必形於外」,沒有行動,先存恭敬之心;沒有說話,先存誠敬之心。
【節論】
此節與首章戒慎恐懼節對,是存養之事實,是主敬之全體,兼動靜而言也。蓋自言動時,以至於不言不動之際,無時不敬信,方是真能存養,不言不動而敬信,則言動之敬信可知,是工夫到盡頭處矣。論工夫次第,則先戒懼而後謹獨,論工夫深淺,則先謹獨而後存養,所謂一節密一節是也。
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
【簡釋】
詩:詩經商頌烈祖之篇,這是一首祭祀商王中宗太戊的樂歌,另說此祀成湯之樂也;言化民自新也。奏假無言,時靡有爭:奏,進也;假,同格,至也,感格之意也;奏假,禱告也,乃指進祭而感格於神明;無言,默默無聲也,引申為潛移默化,指主祭者之敬容;靡有,無有也;爭,指助祭者之皆化;兩句之意是說進而求神來享的時候,因受神的感格,肅然無言,一無所爭。賞:爵賞、賞賜也。勸:受到鼓勵,勉於為善也。怒:刑加也。威:畏也,不敢為惡之意也。鈇鉞:鈇,音夫,鍘刀,即莝斫(音酌,用力擊打)刀也,古代用以腰斬的刑具;鉞,音越,大斧也,古代一種兵器;鈇鉞,原為古時軍中戮人所用,即古代軍法用以殺人的斧子,同「斧鉞」,這裡引申為刑殺,後凡刑戮之事,輒(音摺,往往也)言鈇鉞。
【語譯】
詩經商頌烈祖之篇說:「進行盛大的宗廟祭祀時,人人肅立無言,這是由於天下太平而無爭訟的緣故。」所以君子雖然不用獎賞而能達到老百姓勸化從善的目的;雖不發怒,而老百姓怕他比刀斧還要厲害。
【分析】
詩經商頌烈祖篇說:「奏假無言,時靡有爭。」假字即徦字。奏徦,進至也。君子是「不動而敬、不言而信」,進到不必講話而見信於人的時候了,自然再沒有人可與你爭衡。所以君子不施獎賞,而人民全遵照你的意旨而行,以此相勸;不施懲罰,而人民全懍懼你的威儀,甚於刑律相加(鈇鉞乃古代執刑之具);立信於民,完全應出之於至誠。清末馮玉祥將軍,乃清代末季綠營兵,後來信基督教而號稱「基督將軍」,他以練兵著名,大將均識拔於行伍間,威令很貫澈。如與部屬接談於電話中,怒而斥其跪下,其部將不其然而然遵命而下跪;但是結果失敗了,并且失敗在眾叛親離,推究其原因,就在於不誠。馮妻李德全嘗交代廚役:「大帥連日辛苦,你可以燉隻雞給他吃。」馮在軍中崇尚儉樸,以身作則,與士兵同甘苦;士兵們沒有雞吃,官長們亦不得食雞肉。廚役進燉雞,馮吃了以後責備他犯紀,打軍棍二十;廚役自去向馮妻訴苦,李德全問知情節,乃說:「大帥打得你不冤枉呀!你再燉隻雞,不必出雞肉,祇將雞湯煮麵給他吃好了。」廚役如言以進,馮食之甘,賞他現洋二十;可見其詭行之一班。馮的提倡儉樸,還主張用土布、穿短襖等,但是他在陝西,曾將漢唐諸帝的陵寢,盜挖多處,得到的金珠古物,掃數存入上海租界上的匯豐銀行保險庫中,作為以後出洋的資本。以他這一套虛偽不誠的作風,自然賞而民不勸,怒而民不服了。宋朝程明道先生,所至以至誠感人;宋儒學案上記他為上元縣主簿時:「始至邑時,見持竿以黏飛鳥者,取其竿折之;自是鄉民子弟,不敢復蓄禽鳥。其不令行如此。」知扶溝縣時:「廣濟蔡河在縣境。瀕河(瀕音賓,瀕河乃指沿河的地方)惡子脅取行舟財貨,歲必焚舟十數;先生捕得一人,引其類得數十人,不復根治,但使分地挽舟,督察作過者,其患始息。」明道先生一生沒有顯達,而馮玉祥乃是赫赫一時的風雲人物,但是明道先生卻做到了「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是就在于至誠與不誠的關係。君子之慎獨,即是實踐至誠的途徑,但求「不愧于屋漏」,無愧于心,自可得到人民的信仰與愛戴。
明德清大師述:若於此工夫再加增進,進進不已,至於忘言,故如詩之有云「奏假無言,時靡有爭」,爭,敵對也;若工夫至此,則感應之徵又亦大矣,故「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所謂如此,則治國其如視諸掌乎,若夫無言,則已至於無聲矣;如此工夫深密,出於視聽之表,則所謂不聞不睹,可謂極矣。
【意譯】
詩經商頌烈祖之篇說:「進而求神來享的時候,因受神的感格,肅然無言,一無所爭。」天子主祭,進上一片誠心而感格神明,極其誠敬,不待有所言而在廟中之人,皆為其所感動,無不化而靡有競爭,有是德而後有是化也;感格於神明之際,極具誠敬,無言說而人民自化,此以德化民之效也。所以君子不以賞賜之法而民受到鼓勵,故能互勸勉於為善;不以刑加之法而民自然畏服,故其不敢為惡之懼心,更甚於用鈇鉞之刑罰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論述君子修德,不言而民信之。
漢鄭玄說:「假,大也;此頌也,言奏大樂於宗廟之中,人皆肅敬,金聲玉色,無有言者,以時太平和合,無所爭也。」唐孔穎達說:「言祭成湯之時,奏此大樂於宗廟之中,人皆肅敬,無有喧嘩之言,所以然者,時既太平無有爭訟之事,故無言也;引證君子不言而民信。」
所引詩經商頌烈祖篇,是一首祀商王大戊的樂歌;關於祭祀誰之樂歌,歷代有三說:一說祭祀成湯之樂歌,何楷、毛奇齡等主此說;一說贊美宋襄公獻祭祖廟之樂歌,荀子主此說;一說祭祀商王大戊的樂歌,鄭玄、孔穎達、朱熹主此說。鄭箋說:「中宗,殷王太戊,湯之玄孫也。有桑谷之異,懼而修德,殷道復興,故表顯之,號為中宗。」孔疏說:「按殷本紀云:湯生大丁;大丁生大甲;崩,子沃丁立;崩,弟大庚立;崩,子小甲立;崩,弟雍己立;崩,弟大戊立;是大戊為湯之玄孫也。本紀又云:大戊立,亳有祥桑谷共生於朝,一暮大拱;大戊懼,問伊陟,伊陟曰:『帝之政其有闕與?帝其修德。』大戊從之,而祥桑谷枯死;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是表顯立號之事也。」朱熹辨說說:「中宗商賢君,不欲遺之耳。」可見三說中以第三說為合理,也與詩序「祀中宗也」相合,故從之。引此詩在於以大戊之修德,來論證君子己身之德,以自己的言行為榜樣,在無言的教化中,使人民潛移默化,改惡成善,沒有爭心;所以君子以自身之德感化人,「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畏於鈇鉞」,人民自化於君子的德澤之中。
【節論】
此節言,既有「為己」「知機」之學,又有省察存養之功,既有其德,必有其效矣。雖承上文以言其效,卻不重效只重德,蓋所以民勸民威而天下平者,皆德為之也。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
【簡釋】
詩:詩經周頌烈文之篇,這是一首周成王親政告祖,諸侯前來助祭,祭畢告誡諸侯之詩;此祭文王之樂也。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不,通丕,大也;不顯,猶言豈不顯也,乃指充份顯揚,但德淺則顯,德到極深處反不顯也;此借引以為幽深玄遠,極形容莫可端倪之意;辟,君主;百辟,指助祭諸侯;刑,同型,法則、榜樣也;全句言君子惟有所顯的是德,而諸侯皆效法之。篤恭:篤,厚也;篤恭,篤實恭敬也,言不顯其敬也,蓋不顯只是無思勉,有思勉則有痕跡,便非不顯;篤恭者,工夫做到十分,純粹自然而恭且不知其恭也。天下平:緊跟篤恭來,此中非無政教,但皆從幽深玄遠之德流出,所以德盛而天下自平耳;此乃聖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中庸之極功也。
【語譯】
詩經周頌烈文之篇說:「天子的德性豈不明顯呀,四方諸侯都要效法他呢!」所以君主篤實、恭敬,以至誠之德感化百姓,就能使天下太平。
【分析】
本段言聖人之至德,中庸之極功,中和位育之能事,聖神功化之極致也;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德行很顯著,可做為諸侯的模範,此以身作則也。
所以,君子之至德,從慎獨做起,在人所不見之處,亦無放肆的時候,其德行可作天下的模範。詩經周頌烈文篇詩句:「不顯維德,百辟其刑之。」不顯,就是丕顯;這是成王即政,祭祀先祖,諸侯助祭,所用的詩篇。詩句寓贊美成王之意,詩意恭維成王的德行很顯著,八百諸侯,均以他為楷式。是故,君子以至誠處事,實在而恭敬,則能臻天下之郅治(郅音窒,極也、至也;郅治乃言政治極端完美);凡是為領導人物者,都注重以身作則。周室之八百諸侯,都在看成王的作為,成王「不顯維德」,才「百辟其刑之」。君子至誠,「不顯維德」,所以篤恭而天下平。
明德清大師述:如詩之有云「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然百辟既已刑之,則於平天下也又何難之有?此所以君子篤恭而天下平;篤恭,猶言垂拱而天下治也,此聖人之全功,問學之極致,由尊德性而然也。
【意譯】
詩經周頌烈文之篇說:「君子惟有所顯的是德,而諸侯皆效法之。」今天子有幽深玄遠之德,渾然在中,不露跡象,則盛德所化,凡內而在朝之公卿大夫,外而分治天下之公、侯、伯、子、男皆取而效法之,則德愈深而效愈神矣。所以君子篤實恭敬,其工夫做到十分,純粹自然而恭且不知其恭也;如是聖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以感萬民,故有道而收天下平治之效者也。
【評述】
本節承上文之意,引詩論述君主以德行為諸侯的典範,無為而治。
唐孔穎達說:「不顯乎文王之德,言其顯矣。以道德顯著,故天下百辟諸侯皆刑法之,引之者證君子之德,猶若文王,其德顯明在外,明眾人皆刑法之。」宋陳淳說:「文章至此,凡五引詩,頭節說學者須為己,不求人知;第二節說致謹於人所不見處;第三節說不特人所不見,雖己所不聞不見處,亦當致敬;第四節說不待言說,而人自化之;第五節說不顯篤恭,聖人至德功效,有自然之應,乃中庸之極功也。」
所引詩見周頌烈文篇,是周成王親政告祖,諸侯助祭,祭畢敕誡諸侯之辭;也有人說是周王在封侯儀式上所唱的樂歌。所引詩的大意是顯明的是有德行,凡百諸侯都要做效法;借以說明君子所顯著的只有德行,所有諸侯都能奉他為典型。而他只是篤實、恭敬而能使天下太平,充分反映了儒家的德治思想。
【節論】
此節言效之盡處,到篤恭而天下平,已至至極結局之地;故不顯其德,深幽玄遠,無可得而形容,直至無聲無臭,到無跡之可尋而後已也。
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簡釋】
詩:詩經大雅皇矣之篇,這是一首敘述周朝祖先開國創業的史詩,敘太王太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祟之事也。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予,我也;懷,念之也;明德,以德明以化民也;大,張大昭著也;聲,指號令也;色,指威儀也;以,作與字看,和也;全句言,我眷念你以明德感化人民,而不用厲聲與厲色。聲色:言論和儀容,即言氣與象也。化:教化、感化。末:細微末節,即言末下之法也。詩:詩經大雅烝民篇,這是一首尹吉甫歌頌周宣王大臣讚美仲山甫之詩。德輶如毛:德,指德的微妙深奧;輶,音猶,古時一種輕便的車,引申為輕也;毛,是羽毛、毫毛,物之至輕者;全意乃言德行很輕好比一根毫毛;言德輶如毛,則庶乎可以形容矣。毛猶有倫:倫,類比也,比較也;意,又以為謂之有毛,子思斷以猶有倫比,是亦未盡其妙,不若文王之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見詩經大雅文王篇,這是一首歌頌周文王之詩;載,事也,指化育萬物之事;臭,氣味;全句指上天生育天地,長養萬物,一無聲音,二無氣味,卻能主宰天地,包容一切,運用一切;此詩乃贊文王之德與天命不易也。至矣:至,極也、最也;意指是不顯之至,即言這才將那不顯惟德,形容得最好、極妙之意。
【語譯】
詩經大雅皇矣篇說:「我上天賦予你文王明顯的大德,不必張大有聲音的號令和嚴厲的臉色來治理人民。」孔子說:「用聲色來教化人民,這是無足輕重的細微末節。」詩經大雅烝民篇說:「德的輕,像毛一樣。」但是既稱為毛,還是有形跡可以比擬的。不如詩經大雅文王篇說得好,「上天做事,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可以說好到極點了。
【分析】
詩經大雅皇矣篇之美文王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文王有光明的德行,就是篤恭而治,不大用聲音與顏色。聲音指責備訓斥,顏色指怒顏怒色,文王之治,是以自己的人格來感化,而不用刑罰來作繩律的。曾聽得一件故事:民初時浙江蕭山有所湘湖師範,提倡鄉村自治運動;這個運動的要旨,在於事事身體力行,以養成刻苦耐勞的精神。時陶孟和在擔任校長,暑假過後,有許多青年慕名去入學的;到學校的途間,須乘渡船渡過一段湖蕩,有一個青年,攜帶幾件行李,上岸以後,他四顧張望,想找個挑夫助他運到學校去。恁奈渡頭葦岸荒涼,人煙稀少;這青年正躊躇間,就有一位同渡而來的中年人,服飾很樸素,問他在「找甚麼?」青年將找挑夫助他運行李去師範學校的話向他說了,他說:「我替你挑。」於是挑著行李,并引青年到學校來;進校以後,并且問清姓名,代辦註冊手續,直領他到寢室去。這個青年很感激他,在卸落行李時,將出一筆厚重的酬金來賞他;如此一來,反將這位中年人怔住了,他很驚訝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我是學校中的陶訓導員呀!」這一件事的表現,使學生們非常的感動,一時傳為美談。這就是重在感化,至誠的德行,即重於感化,而不大用責罰的。孔子乃說:「從這詩句看來,拿刑罰以期感化人民,是治標的辦法了。」
又引詩經大雅烝民篇句:「德輶如毛。」輶,是輕快的車子;烝民篇詩句上對於德化的形容,說其輕快有如鴻毛。這句詩描寫得非常之好,鴻毛之吹颺,感覺到非常的輕快;猶諸吾人之說一陣風吹來生輕快之感是一樣的。田疇中稻禾之結實,花蕊要靠風媒;用德行來感化人民,不僅使人民輕快,如坐春風,並且其成就之不可限量,亦如稻禾之恃風媒而生生不已。
雖然,中庸的作者卻說:「毛猶有倫」。道德之感化力,詩經的形容其輕快如鴻毛,而中庸的作者以為鴻毛的輕快程度,當可與比擬,而道德感化之輕快,是無可比擬的。詩經大雅文王篇有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四時之運行,萬物之化育,上天至誠無息地在做,何嘗有一點聲音,一絲味覺,所以論語上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育焉;天何言哉!」反過來說:最能感動人民的,不是有形的刑罰,乃是無形的德化。中庸講仁政、講德治,所以「君子篤恭而天下平」;這才是中庸的至意。
中庸結論於「慎獨」,旨在養成至誠、至聖的德行。如成王之「不顯維德」,諸侯才能以其為型式;于是而卿、大夫、士,以至於庶民,全蒙德化。社會秩序的維持,不是靠法律的功效,而會靠道德的力量。
明德清大師述:然吾人性德精真,本來超乎見聞之表,而出乎聲色之外,故如詩之有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言其不以聲色為大者,以其落於見聞之跡也;凡有跡者心未忘,心未忘者誠未至,誠未至則信不孚,信不孚則民不易感,故孔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末則非盡性之本矣。然性本不盡,則尚有所恃,有所恃,則己德不忘,古語所謂兼忘天下易,天下忘己難;己不忘,非德之至也,故如詩之有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意謂縱使視己之德輕如一毛,且毛非無物,然且有所比也,有比則有己,豈至德哉!所謂下德不失德也;必若泯乎見聞之跡,超乎聲色之外,以至於無聲無臭,而後方為盛德之至矣。此盡性之全功,聖人之能事,究竟極至於此而後已;吾人有志於盡性者,必如是而後己焉,方為盡己之誠,修身之實也,有志君子,當從事於斯,是亦不負故有矣,學者宜盡心焉。
【意譯】
詩經大雅皇矣篇說:「我眷念你以明德感化人民,而不用厲聲與厲色。」文王有光明之德行,不用大聲號令與怒顏惡色之威儀以待民,而以誠信感人;以訓斥責備人,拿刑罰以治人,是治標之辦法,非治本也。孔子評論這詩之意義說:「單靠言論和儀容去感化人民,那只是氣象末下之法罷了。」詩經大雅烝民篇說:「德行很輕好比一根毫毛。」以德化人,使人易於接受,其輕快如鴻毛,輕鬆如坐春風,德化無可比擬也。但又以為謂之有毛,子思斷以猶有倫比,是亦未盡其妙,猶有跡象形相可尋也,亦未盡善也,不若下句文王之詩。詩經大雅文王篇說得好:「上天生育天地,長養萬物,一無聲音,二無氣味,卻能主宰天地,包容一切,運用一切。」上天之行事,出乎自然,既無聲息又無臭味,妙不可預測,真是妙極;這才將那不顯惟德,形容得最好、極妙啊!
【評述】
本節承前文,引詩以論述化民當以德為本,聖人之德無聲無臭而民自化;至高至極,與天地同此。
唐孔穎達說:「君子之德,不大聲以色,化民之法,當以德為本,不用聲色以化民也;若用聲色化民,是其末事。天之生物,無音聲,無臭氣,寂然無象而物自生;言聖人用德化民,亦無聲音,亦無臭氣而人自化,是聖人之德至極,與天地同此。」宋朱熹說:「詩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謂不顯之德者,正以其不大聲與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為聲色乃化民之末務,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顯之妙;不若烝民之詩所言,『德輕如毛』,則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為謂之毛,則猶有可比者,是亦未盡其妙;不若文王之詩所言,『上天之事,無聲無臭』,然後乃為不顯之至耳。蓋聲臭有氣無形,在物最為微妙,而猶曰無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別有是三等,然後為至也。」
本節三引詩經,說明三層意思。一見大雅皇矣篇,引詩大意是我賦予你的天性明德,不夸(音誇,自大也)大號令的聲威和嚴厲的顏色;說明以明德化民,不用大聲與大色,即不以「言」、「色」化民。然後引孔子的話說明,用聲色化民乃是細微末節的小事,未為至德至善;這是第一層意思。二見大雅烝民篇,引詩大意是德行很輕,好比一根毫毛;說明用德化民,舉行甚易,其輕如毛。然毛雖細物,還有形體可比,還有蹤跡可尋,還不算至德至善;這是第二層意思。三見大雅文王篇,引詩大意是上天化育萬物之事,只在冥冥之中,既無聲音可聽,又無氣味可聞;說明聖人用德化民,無聲無臭,與天地合一,達到極高的境界;這是第三層意思。這三層意思,一層進如一層,以見中庸之德,誠一於天,至高至極。
【節論】
此節三引詩,亦一層深一層,總要形容出不顯篤恭之妙耳。
【章旨】
這章書的意思是引詩經的話講明入德同成德的序,全章最注重的就是一個「德」字。
【總論】
此章與首章首尾相應,為中庸一部經束也。首章言天命而及體道之功,自天而推之人;此章由為己而及上天之載,自人而達乎天,入德與至德前後相應,先後不紊,可見中庸一書,只一盡人合天之道而已。章內凡八引詩,自衣錦尚絅,至不顯惟德,凡五條,始學成德疏密淺深之序也;自不大聲以色,至無聲無臭,凡三條,皆所以贊夫不顯之德也。細分之,首節言入德由於為己知機,未及說工夫;次節引詩言慎獨之事,所以著為己之功;三節引詩言存養之事,見功之益密;四節引詩言化民之事,所以著己之效;五節引詩言化成之事,以見效之愈速;六節三引詩以贊不顯之妙,所以下學為己之極功,以終此章之意也。
本章言聖人之德,由下德之志始,而漸言及其極也;前幾章說明聖人之德,費到極點,本章又歸到慎獨上,教人不可徒慕高遠的功業,應尋入德之門。三十三章和首章首尾相應,首章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由上天說到人間;本章則由己之有為而推及於無為的上天之載,乃自人而達乎天也。
中庸全部以「誠」為成始成終的工夫,慎獨是誠的起點,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是何等的誠;無聲無臭是誠的極點,是隱微之至,也是神妙之至。上天的化生萬物,只是至誠而已,故中庸起於「性」、「道」、「未發」,而結束於本章的「慎獨」、「無聲無臭」;旨在養成至誠至聖之至德,而誠者自成,道自道也。所謂「道在聖傳修在己,德由人積命由天」也。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極致之言,反求其本,復自下學為己謹獨之事,推而而言之;以馴致乎篤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贊其妙,至於無聲無臭而後已焉。蓋舉一篇之要,而約言之;其反復叮嚀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以上定為卅三章,以引詩取義說明孔子之明德。
【第四支總論】
本章為中庸第四大支,與首章相應,所謂一部中庸之結尾也。首章闢頭一天字,原其所自也;此章結尾亦一天字,要其所成也。德之成則能不失其道之在我而本諸天者,我本諸天,天備於我,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致中致和,不顯篤恭,直與天地古今共德而為一矣。聖人之神化,中庸之極功,不過由為己知機謹獨戒懼之功,逐步以擴充之而已耳。總觀一部中庸,只是一誠字為之樞紐;誠者,真實無妄之理,天賦本然之性也。
【全書總論】
中庸之為書,一理散萬殊,萬殊歸一理,神能變化,天淵兩在也;誠名教之心法,天道之趨經也。中庸全書,是渾然一體,原不分章節,朱子分為三十三章,便於誦讀;但誦讀可分為三十三章,而窮理還是要一貫的。中庸的道是中正平常的道,愚夫愚婦也能知,也能行,并非高遠深奧,人所難能的;其所以不行不明,乃好高騖遠,索隱行怪,知、不肖、賢、愚、過之、不及之故也。中庸分三十三章,三三見九,也是六,九六原佛子不能離中庸之道,道不能離乎德,故大學言德而中庸言道,此中之巧合,實耐人尋味也。
中庸的道,本於天,原於性;天是性的本源,所以開首由天說到性,由性說到道,由道說到教。道是盡性的大路,教是教人盡性的方法;中間所說的三達德、五達道、治天下國家的九經,都是性份內的事。配天、配地、如天、如淵,一切的事,都是盡性的功能,盡性到了極點,便與天相合;所以末了一章,歸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此乃教人學天,以返我本來面目也。中庸由天命始,以天載終,尋天命必向尚未發前始能尋得,尋天載必向無聲無臭處方能尋得;然人一有三心、四相,四絕(意、必、固、我)未絕,便無法尋得。既已得之,則修之,然修至道必由本諸身而後於妻子、兄弟、父母、祖先、鬼神、帝天;但修道之法要誠,能誠才能盡性,能盡性才能贊化育而與天地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