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利中百仓储营业时间:张爱萍: 30 文革风云(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01:40:10

说说监狱外面我们的故事吧。

从1966年下半年始,家里的这种状态,再加上因毛泽东思想能否一分为二问题而背上的反毛泽东思想的罪名,在部队这样一个思想、纪律、言行高度军事化的集体里,我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连队也没有整过我,只是上面经常会问到我,看到连长、指导员及周围的同志们因为我而如临大敌,我时常会歉疚。我总是自觉地按他们的要求汇报思想,说到伤心处往往眼含热泪。连长赖子英是个武夫式的军人,见不得别人伤心,赶紧打断岔开。政工人员相对就冷静得多了,告诉我日记信件应该主动交给支部,以示自己对组织的坦诚,组织对每一个愿意革命的同志还都是一视同仁的。家里寄来的信件很难得再收到了,也不知是投递的差错,还是有别的原因,没有根据的事不好瞎说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成了个珍稀动物,除了受到特别的关照外,我不再有同类。家在千里之外,渺无音信,我常一个人坐在营房边的山坡上,望着落日。

父亲早些时候曾给过我一封信,是写给温玉成的,温是广州军区副司令。父亲说,其他人都不太熟,如果真的有什么难了,拿着这封信找找他,看在老战友的情分上,或许能帮帮你。那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岌岌可危的处境。信上说,目前每个人都在接受考察,在考察中把子女牵扯进来加以责难,是不大妥当的。

他已经对自己和孩子们的命运预感到什么了吗?

我来到军区司令部大门。

我曾多少次进出这里,但那是执行任务,而今天怀着个人的希求,以戴罪之身偷跑出来,我难免惊恐。我被盘问,说是找温副司令,一个电话打进去了。好长一会儿,回话说,温玉成副司令到北京开会了,先把信留下,在这里再等一等,有人出来见你。焦虑中正巧碰上军区青年部张部长路过,我曾是军区树立的学毛选和五好战士代表,自然很熟悉。他说,怎么会呢,温副司令刚才还在给我们开会呢。我疑窦丛生,不安起来,既然没有结果,还是快回去的好,但我已经走不了了。“嘎”的一声,一辆吉普停下来,保卫部门来人了。在审问我的过程中,我听出来,是军区打电话到团里,说你们的兵都跑到温副司令家里闹事了,被截在军区司令部门口,要团里马上来人处理。我不想去设想这和温玉成副司令是否有直接的联系,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来检查工作,团里汇报我是刺杀标兵、特等射手,他说:“先叫他当个班长试试!”

这件事发生后,再把我留在支左部队显然是不合适的。我被遣送去到罗浮山脚下的留守处农场,开始了一年的喂猪生涯。砍树劈柴,清理粪便,下河捞水浮莲,这是猪能够吃的东西。在烈日下,我赤膊挥动着利斧。我的功力渐长,一斧子下去,碗口粗的木头保准会一劈两半飞出好远,好个一分为二,清脆而且利落,路过的老乡常会有喝彩声。看着罗浮山飞溅的瀑布,看着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震耳欲聋的“文革”口号、头晕目眩的红色海洋,渐渐离我远去。

弟弟从东北插队的边远山村里来信了,他写道,《基度山恩仇记》里有这样一句话:“当上帝还没有把他的全部秘密揭示给我们之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只包含在这四个字里:‘等待’与‘希望’。”

留着我这样的人,终究是个麻烦。一年后,在坦克团指导员和两个战士的护送下,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望着窗外飞驶而去的南国风光,回想4年前父亲在原子弹试验的戈壁滩上给我写下的话:“到处青山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热泪盈眶。

真像是一场梦啊。         

一个背包,一个挎包,和当年离家的时候一样。

当我猛地出现在妈妈面前时,她先是一愣,随即泪如雨下。我紧紧地抱住她,很久她才说出话来:“怎么这么瘦啊?”

“爸爸,他在哪?”

妈妈打开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了一个手帕包。啊!那是一块劳莱克斯表。我当然认识!这是父亲的!它光彩夺目,名贵、脱俗,是表中之王!

妈妈告诉我,爸爸在被抓走前的一些时候,有一天又被拉出去批斗,他走出家门又折回来,把手腕上的这块表褪下来说:“留给阿胜吧。”

啊,父亲,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将各自流落何方。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我们父子会凭着这块珍稀的信物得以相认。

……

哥哥也被抓走了。

他是哈军工66届毕业生,同学们把他的行李物品带回来了。事情起因于他在无意中看了一张传单,是刘顺元(注:曾任江苏省委代理第一书记,后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的女儿刘小林拿给他的。一个自称是中国共产党非常委员会的组织,发出了《告中国共产党全体党员书》,它向全党紧急呼吁:

中国共产党在危机中!林彪、江青、康生、陈伯达一伙野心家、阴谋家,为了攫取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正在利用毛泽东个人的独裁专制和帝王欲望,假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疯狂迫害大批忠实于党的干部。全体共产党员们,为保卫党,为维护共产主义的理想和信念,捍卫人民政权,行动起来,和他们进行殊死的斗争!落款为“中国共产党非常委员会”。

天底下还会有这样的事?他们讲出了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的那些话。

刘亚楼的儿子刘煜奋继而告诉我,中央文革查得很紧。这份传单在哈军工流传很广,黑龙江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无奈中想出一阴招,从看过传单的学员中,挑几个家里有问题的,先抓起来交了账再说。刘小林第一个被抓,她父亲刘顺元,曾被点过名,说他是个老右派,不抓她抓谁?再一个是贺平,贺彪的儿子,老子也倒了,他后来成了邓家的女婿,和毛毛结了婚,先抓了再说;再一个宫著铭,上中学时是我们班的高材生,我的好友,他父亲宫乃泉,新四军的卫生部长,1957年被定为右派,这次当然跑不了。再一个就是我哥,反正张爱萍倒了,抓他白抓。 

我们终于要离开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了。这个地方要腾出给新调军委工作的在青海支左立了功的刘贤权住;刘倒台后又给了体委的于步血;于倒台,又搬了出去。小院里桃花未谢,正是应了那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搬家不难,家都抄了几次,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家具又全都是公家的,不让搬。只是舍不得那点煤球,要烧炉子啊,我和弟弟借了辆板车,干了一晚上。那时真年轻啊。

服务处派了辆车、几个职工,拉来了几件旧家具。跟随了父亲20年的司机老安特地跑来,张罗着叫他们顺带着搭把手。他对我说,总得表示一下啊。我没听懂。他说:“买上几瓶啤酒,大饼和熟肉,请大家撮一顿啊!”又说:“长这么大的个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呢?”我恍然领悟,推上自行车就走,临出门,他还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带条烟!”

老安热心地带我们张罗着,我和妈妈、弟弟在另一间屋里默默地等待着他们吃完。临走,他们相互商量着说,这些破家具还拉回去干什么,干脆都给他们算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应酬。

“文革”让我这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从世界革命的热情中慢慢地沉寂下来,沉寂到了世俗的平民社会。“文革”使我终身受益,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

后来我被安排到了工厂。我的身份是“可教子女”,这是“文革”时期的一个专用名词,它的全称应当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针对家庭出身不好的,如地主、资本家、右派、走资派的孩子们提出的一项政策。厂里还是挺同情我的,鉴于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因此还担任了“可教子女”学习班的班长。我们上午检查批判自己,下午在工地劳动改造,劳逸结合。同班的一些资本家、地主的孩子对我说,你是幸运的,你爸终有解放的一天,可我们呢?永远没有希望。难道真的就有天生的贱民吗?看着这些和我一样戴着红领巾长大的青年工友们,他们的话,对我不知是安慰还是刺痛。

“文革”结束,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批转《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12月17日中共中央批转《关于对原工商业者的若干具体政策的规定》,摘掉了扣在资本家和他们的子女头上的帽子。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转瞬间,1970年的春节要到了。北京阴霾的天空飘飘洒洒地降下瑞雪,父亲被关押已经整整三个年头了。他在哪儿呢?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吗?前不久有传他狱中肝病发作死了,我们不信,但又怕信,这么多年了,连一点音信都没有,为什么单单是传说他因肝病而亡呢?他在60年代初的确是被怀疑过有肝炎,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在党的高级干部中,死,已经不是罕见的事情了。比较熟知的人中,刘少奇死了,贺老总死了,许光达大将死了,薄熙来的妈妈死了,陶勇夫妇都死了,刘小弟的父亲刘彬(注:刘彬,冶金部副部长,张闻天的夫人刘英的弟弟)也死了……

这一天,来了一群着国防绿的军人,他们交过来一包衣服。是父亲的!他在哪儿?为什么带回这些?来的一大群人都像泥塑似的沉默,只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签字!”他们拿了收据转身齐刷刷地走了。

这是一包发霉腐烂的脏衣服,汗衫已经变黑,千疮百孔。妈妈含泪整理着,我们尽量找好话来安慰她。在一件大衣袖口的破缝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卷,是爸爸带出来的,再找,又翻出来一些,总共有20来卷吧,都是写在报纸的白边上的,大小不一,我们一幅幅地拼起来,慢慢看懂了里面的意思,这是一篇《绝命书》。我把他抄录下来,作为历史的见证。全文如下:

我现在被关在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一间黑屋子里。看管得很严。现在是冒着危险给你们写信,还不知能不能送到你们手中。不管能不能我都要写。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入党问题和特务问题。他们说达县党是1930年建立的。我的入党介绍人张、戴也是1930年入党的。因此,我1928年由张、戴介绍入党是假的。他们说,调查我提供的证人有几个不是党员(这就怪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退党的),他们都不承认与我发生过党的关系,也没有介绍我参加红14军和到中央苏区去。其他的证人找不到。究竟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怀疑我是国民党或特务组织设法让我混入党内、军内的。

我从未梦到我的历史上还会有这样蹊跷离奇的情节。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甘愿承受没有正式入党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罪过,愿接受任何处分。但我无法承认参加了特务或其他反革命组织。也不是怀有破坏党和革命的反革命目的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

他们说,我受伤住进上海医院后,院长(日本特务)把我拉入了特务组织,或者让我承担了特务交给的任务,然后才送我到中央苏区的。

我反复回忆,在医院及以后,从未同日本人交谈过,更未参加什么组织接受什么任务。我无法承认。我说他们的说法是推论,没有事实,没有证据。他们说我不老实,不坦白交待,抗拒到底。

20天爬在床上写了25000多字的申诉(交代)。错的承认,罪责承担,不对的正面说清情况及道理。不知能不能起到点作用?也许还要拉出去斗争,还不知是怎样个结局?!        

要实事求是,我是不应该被监禁的。我不是特务,没有反党、反革命的思想言论和行动,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当然,工作中的错误是有的,并且有的很严重。但总不应该关起来吧。我几次要求上级来人给我谈话,就是没有人来。只是专案组的以群众名义来审、来定,态度粗暴、蛮横。

如不承认(我又无法承认)是混入党内的叛徒、特务、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就是抗拒到底死不悔改。很可能要判无期徒刑或死刑。

如能经陈总转告总理,在做决定之前,中央派人来听我的申诉,或许还有效,或许还有救。我知道这很难,也不知道陈总、总理现在怎么样了!

冤情难诉,证人不予证明,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了!看来问题得不到解决了。悲惨的命运,只好背到无期徒刑或死刑去了。我也不怨。只是女儿的那句话“爸爸,我们还有出头的日子吗?”常在耳边回响。泪水不禁滚滚而出。苦了、累了你们一生!

你们应该在忠于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基础上,奋发向上,挣个出头的日子。不要管我的死活。孩子们要把妈妈照顾好。我对她愧痛最深!你们大的要关心小的,帮助小的成长。我未能把你们培育成人,反辱你们终生,愧痛万分,死不瞑目。要把身体搞好,经受磨炼。

狱夜沉沉何时旦,心烦意乱不能眠,一家六口难团圆。

四十二年从党命,落此下场心中寒,冤情辨明待何年?!

泣泪于狱中 

还有一些零星的纸条,上面写着:

“日夜唯一痛苦的是累了你们,日夜怀念你们的下落和健康。要是有法知道你们真是都很安健,可减轻我的一些痛苦。”

“衔冤情,无处张。受凌辱,身名戕。殃及妻儿女,愧痛难当!”

有一张是我弟弟生日那天写的:“往年生日喜气洋,十八不庆泪两行。未见三子长成人,竟然年少历风霜。”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他问自己:“但愿日出浮云散,明年今日可补偿?”可希望又在哪儿呢?人到了绝境,唯一的希望是不要殃及孩子们。忘掉我吧!他写道:

“如果家里人宣布脱离关系,可能会有好的前途。”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呢?从内容和留在报纸边角上的日期判断,可能是在1968年的1月至4月。啊!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这些纸片,就像浩瀚的宇宙中,从遥远的河外星系传递来的远古的信息。我们头顶的星空,实际上已是多少万光年前留下的影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