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浆排名:鬼叔中:瘿瓢山人黄慎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2:43:27
无事焚香对古书。周末闭门闲读同邑先贤、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蛟湖诗钞》。
    山人落拓,不事生产。所得资,辄游平山堂及金陵秦淮湖,随手散尽。倦而归。今且老矣。延与相见,年高而耳聋。与之言,不尽解,惟善笑而已。目力不少衰,能作小楷字。画甚捷,数幅濡笔立就。性耿介,然绝不作名家态。画时,观者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虽不经意数笔,终无俗韵。画已,辄睡。颇嗜果饵。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益壮旺。每题画毕,必凭几掉头,往复吟哦,不能自已。(摘自乾隆二十四至三十年宁化知县陈鼎《黄山人〈蛟湖集〉叙》)
    山人心地清,天性笃。一切利禄计较,问之茫然。不重惜其画,而常自矜其字与诗。章草怀素、张之壁间,如龙蛇飞动。长篇短什每乐以示人,仓遽忙迫,牵人手,口喃喃,诵不休。或遗忘,则回首顾其徒曰,云何,云何?其磊落自喜如此。(摘自乾隆八、九年宁化知县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
    我还曾觅到一幅黄慎自画像。微驼,架一老式眼镜,前额及顶秃秃,胡须拉杂不修边幅,一手背后,一手持笔,痴张着嘴,神色专注地作画——多可爱的一糟老头形象。
    要了解黄慎,我以为有陈、许二知县的生动文字,结合他的这幅自画像,远比去吟哦钻研他的传世三百多首诗歌更具趣味。
    《蛟湖诗钞》能够流传后世,应该感谢与黄慎同时代的地方父母官、有心人——知县陈鼎(字组云,浙江海宁人,著有《镜心集》)。时在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黄慎七十七岁时,这位日理万机的陈知县政务之余没有找别的娱乐消遣,却花功夫亲自删选并捐俸刻印这本诗集,大概因为古代的地方长官大都是经过科考选拔的读书人,所以陈知县对山人有惺惺相惜之情。
    黄慎。原名盛,字公懋、躬懋、菊庄,曾用艺名江夏盛。康熙六十年得知南海居然有位同姓同名的画家,遂更名黄慎。雍正四年改字恭寿,取别号瘿瓢山人。并用木瘿刳制一瘿瓢,腹沿刻草书“雍正四年黄慎制”七字,口外沿尖端镌小八分书“瘿瓢”二字。此瓢现仍藏扬州商宝松家。画家也用过东海布衣、苍玉洞人、糊涂居士、放亭等别号。
    瘿瓢山人。少孤。父巨山客死于湖南商途时,慎年甫十四,弟达三岁。家徒四壁。母独力撑柱,夜勤女红,无膏火,拾松枝燃照,或走附月光,严冬风霜,犹著苎布裙,手指皲裂无完肤,旦以所成命子操入市易米,进二老。而糠粃作羹,偕子女共食。时在康熙三十九年间(见马荣祖:《黄节母纪略》、王步青:《书黄母节孝略》)。我们由此可以窥见那个时代的温饱大问题——寒凉至此,何言盛世?
    “慎之寄于画,非慎志也,为谋吾母之甘旨”,“慎非画,无以养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频年饥馑,无从得食,慎大痛,再拜别母,从师学画,年余,已能传师笔法,闯荡乡间街巷、鬻画供母。可见他当时也只是一名顺乎流俗替老百姓写真画像的画匠而已。山人性绝慧,后旁及诸家,并游历建宁、汀州、江西的宁都、瑞金、南丰、赣州、豫章,广东的曲江、南海,以及苏杭、南京等地,以艺会友、寻幽览胜。雍正三年三十八岁时正式定居扬州。
    扬州自古以其“多富商大贾、珠翠珍怪之产”,“号天下繁侈”而闻名。郑板桥有诗: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政局相对稳定,扬州的商业经济在盐业发展的带动下,更加繁荣昌盛,成为我国东南沿海一大都会。歌舞升平,富贾们附庸风雅,吸引了众多文人画士云集于此。热衷于倡导的有当时被尊为一代文坛领袖的王士祯,卢见曾,盐商安岐,富豪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等等。繁荣的扬州给艺术提供了肥沃的营养基。没有丰余的闲资、没有热情的土壤和子宫,艺术这个婴儿也就只能痛苦扭曲地生长,开不出好花,结不了硕果。
    不过统治者一贯需要的是粉饰太平的东西,他们对稍微的风吹草动也表现出心虚、战战兢兢甚至过敏发作。且看康熙五十年桐城戴名世《南山集》之狱;雍正三年汪景祺文字狱;雍正四年九月查嗣庭出“维民所止”试题之狱;雍正七年五月曾静、吕留良文字狱兴,诛杀数十人;七月工部主事陆生楠作“通鉴论”十七篇坐悖逆处斩;乾隆十八年刘震宇文字狱;乾隆二十年胡之藻之狱……对于文化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紧张、阴森恐怖、神经兮兮、荒唐糟糕的时代。难怪瘿瓢有“感时共筑埋文冢”,“谲语类忠言,是非辩谗谄。空中悬一剑,涂蜜令人礲”(《杂咏》)的诗句揭露构陷、告讦成风的黑暗现实。也难怪左迁来闽的宁化知县陈鼎于乾隆二十八年为山人刻印《蛟湖诗钞》时,把原先六百多首诗删选到仅剩三百三十九首——为避文网而割舍了愤慨激昂的篇章。
    画家黄慎一生善写人物。多取材于神仙传说、佛像和士大夫生活,也画樵子、渔翁、纤夫、田父、绩妇、漂母、算命盲叟,甚至画过《群乞图》。关于《群乞图》,有民间传说说雍正帝要御封一名宫廷画师,雍正十一年进士、理学家、同乡雷*8有意举荐。山人进京应试,其他人都呈上歌功颂德之作,惟独黄慎画了幅《群乞图》,“道旁饿鬼嗤嗟来,摇尾乞怜殊碌碌”,描写的是灾荒年月家乡寿宁桥头饥民惨景。皇帝龙颜大怒,掷画于地。其实《群乞图》至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或许这幅作品早就不在人世了,而黄慎一生有没有涉足京都也同样是一个谜。除此以外,在宁化还有许多瘿瓢神画的传奇故事,如《水鸭图》、《梅花图》、《神炭》等等,都是说山人有“神笔马良”的本领。
    山人曾两次寓居扬州,雍正二年至十三年先后居平山麓下李氏三山草庐、杨倬云刻竹草堂、双松堂、美成草堂,乾隆十六年至二十二年再度旅寓扬州住杨玉波的刻竹斋和杨开鼎的双松堂。在扬州生活的日子累计二十来年。有资料可查的是与郑板桥、李礳(复堂)等朋友常在一起饮酒集会、舞文弄墨。至于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有没有“八怪”的称呼,待考。但我相信他们八个画家之间肯定有着不俗的交往。
    “扬州八怪”之所以被称“怪”,除主要指他们的艺术特点外,也包含他们思想行径的与众不同。金农“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板桥“不矜小节,洒洒然狂达自放”,“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无所忌讳,坐是得狂名”;李方膺为人“傲岸不羁”,三次罢官;汪士慎嗜茶成癖;罗聘能白昼见鬼等等。这都是他们压抑在心中的“倔强不驯之气”、“平生高岸之气”在举止言谈上表现出来的各种各样怪的生活习性。
    山人是孝子。曾倾囊请于官,为母建立坊表(黄母的节孝牌坊建在宁化城北的花心街,已圮废不存)。而同乡伊秉绶为孝敬老母曾建一座豪奢的秋水园(原址在现今空旷的县体育场,于民国初年废毁)。同为孝子,同为讲究排场风光,一个寒酸贫穷的画家当然不能与官至刑部郎官、惠州太守、扬州知府的书法家伊秉绶相比了。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七十一岁的画家离开扬州,回乡家居、授徒、终老。山人大约卒于乾隆三十五至三十七年间。葬于翠城北郊茶园背。
    去年一个冬日,我和县城几位好友陪《三明日报》两位编辑由现任县纪念馆馆长引路,经北山穿越石子嵊(乱葬岗)再翻过一片桃果林,平生第一次找到了这位画家的墓地。我们七八个人动手为冬日的墓地清理杂草,并把荆棘草枝堆地门堂燃烧,火星劈里啪啦、权当祭祀的鞭炮吧。我脱下身上的税服扔在一旁的灌木上,我想瘿瓢山人是一定不太喜欢一个穿着制服的税吏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装模作样的。
    在墓碑上我发现画家一生娶过三个女子。山人约二十六岁成婚。元配张氏,继配连氏,侧室吴氏。二子茂瑛、茂礵,女儿黄娴。孙四贤棨、贤材、贤梁、贤栞。“闽中妙手黄公懋,大妇温柔小妇贤。妆阁晓开梳洗罢,看郎调粉画神仙。”这是郑板桥写山人在扬州生活画面的诗。宁化也流传着山人娶了他家对门豆腐店老板的楚楚动人的独生女和剃头店“凌波室”三皮师傅的女儿二凌的佳话。
    站在黄慎的墓往外望,好像也做成了传统风水的文案笔架样子,只是觉得右胁白虎逼仄,远山模糊,前景晦暗。据馆长说黄慎一脉传至今天已找不到后人。我也想学着诗人萧春雷,采几支山人墓上的茅草回家煮汤服下,说不定睡一觉起来自己也突然具有挥笔如有神的功夫了。
    一九八七年,黄慎诞生三百年之际。宁化县政府在南大街口车站对面划地建了一座瘿瓢园,还立了一座十米多高的黄慎塑像。它就像一座宁化的城标,吸引着每一个初来我县的外乡人。晃眼十多年又过去,黄慎像后那株香樟已经长得亭亭如盖,这个人世间又发生了如何巨大的改变和翻新。
    行为艺术火红的那年,我的血气方刚的同邑画家朋友孔德林跟我说,他欲在除夕夜用一块大红布罩住高大的黄慎像,年初一清晨揭下——完成一次行为艺术——这终归是一个艺术赤子并没有付诸于行动的一回心血来潮。
    现在我每天匆匆忙忙的骑车上下班都要途经黄慎像前。不管天晴落雨,总有一两个无人管理的男女癫子,若无其事地或倚或卧在瘿瓢园的廊阶上——一道自在的风景。
    最后我想从《蛟湖诗钞》里录下几句瘿瓢山人的诗。也是说明这个老头为何这么可敬可爱的原因。
    “醉来无善状,冲口便高歌。”
    “何日能归去,结茅衣薜萝。”
    “入市防疏放,居山无是非。”
    “醉卧一庭月,柴门夜不关。”
    “一春忙过无诗草,负却墙东一树梅。”
    “昨夜亭前风雨过,晓持竹帚扫桐花。”
    “客来一勺寒江水,相对无言但煮茶。”
    “今日归来深竹坞,春灯补读未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