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养蜜蜂怎么割蜜:严沁《梦中缠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4:42:23
  

  
01
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缭绕,周遭迷蒙。
长型紫檀八仙桌上是齐全的各色供果,鲜花,清香一束。
墙上挂着一幅相,男人。迷蒙中看不真切,只觉很年轻。
屋子不大,两面有窗,迷蒙光线是从微开的深紫色丝绒窗帘中透进来。正对着八仙供桌有一扇门,房门紧掩着。一张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风摆在门边,仿佛在守候着甚么。一切都是静止的。静谧中只有檀香的烟雾袅袅的幻化着,像门外的大千世界。
紧掩的房门“呀”然而开,一双纤细的手捧着一个银碟,上面放着象牙色的细瓷碗,碗中冒着热气……
庄司烈突然睁开眼睛。醒了。
他发现正在飞机的头等舱里,正从太平洋的彼岸飞回香港。
四周极安静,所有的旅客全睡着了,连空中小姐都在休息。
只有微弱的光亮,从机舱顶的指示灯中泄出。清晨四点。
他摸摸脸颊下不长不短的青须,微微移动一下有点发麻的身躯。
又是那个房间。又是那个梦。
记不得梦是哪时开始的。仿佛从懂人事时,这梦就一直在他记忆中,今年他三十岁,这梦就伴着他,沉默、安详、静谧但坚持的伴着他,从不间息。
梦,并非一开始就如此。
真的。生平第一次闻到檀香味就在梦中。当时并不懂那是甚么味,只觉清清幽幽的十分引人,而且带着一种“古意”。
那“古意”两个字当时曾令他自己失笑。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他到尼泊尔去拍摄一间千年古庙时,才在方丈禅房再次闻到梦中的味道,方丈告诉他那是檀香。
庄司烈,是闻名世界的十大摄影家之一,而且是最年轻的一个。檀香,是梦之味。
在闻到檀香味很久很久——大约两三年后他才看到那隐隐约约的八仙桌。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名贵的紫檀木,那是以后的知识。继八仙桌后,房中的一切是逐年逐年增加,显现的,直到那只托着银碟纤细的手和那冒着热气的碗。
庄司烈不自觉的摇摇头。他拥有一个会生长,有味道的梦,这梦是活的。
活的梦。
这梦从不曾令他惊惧过,即使在很幼小的时候,这梦却是他秘密的乐趣。他是那样希望梦的倩节能快些展现出来,那种探索的企望是那样急切。然梦却有它的自然旋律和节奏,悠闲的踱着它自定的脚步。
前些日子那只象牙色细瓷碗中还没有冒热气,热气之后会是甚么?
司烈忍不住笑了。
微笑的他在嘴角悄悄的泄露了一点他的秘密:这满面于思的高大男人竟有他不自知的一丝稚气。
也许四海奔驰,翻山越岭的生活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大些,却不损他的男性魅力。虽然那些不长不短的胡须遮掩了他部分脸孔,但眉宇之间的英气,黑眸中深沉逗人的光芒,加上他挺拔的运动员身形,他总是人们的眼光所聚。
他起身把自己整理一下,又为自己倒了杯咖啡,想回座位看看杂志,空中小姐被他的脚步声引来了。
“你剥削了我为你服务的机会。”那美国姐儿热情的说。
“我最懂怜香惜玉。”他微笑。
“需要早餐吗?”
“谢谢。”他摇头。
再过几个钟头就到香港,他有回家的感觉,虽然香港他没有家,只有一个过得去的公寓。但香港有朋友。
半年没来,想念是迫切的,还剩下那几小时的路程,他竞迫不及待了。
香港无恙?
的士把他送回浅水湾。
空置半年的公寓是整洁清爽的,虽没有“人”味却也没有“霉”味。客厅角落的一个大花瓶里还有束意犹末尽的姜花。
浴室出来他已焕然一新,拿一罐啤酒出来,电话铃响起。
司烈绝不意外的拿起听筒。
“司烈,是你吧?”女人的声音。“算上日子你也该回来了。”
司烈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快来吧。冰箱里自然有你预备好的牛排等你来做,是不?”司烈说。
十分钟后,大门开处走进苗条高挑的璞玉旋风般的卷进来,一条牛仔裤,一件细麻白衬衫益发令她潇洒自然。
“你这无尾飞锤。”她盯着他看。“为甚么不先来个电话呢?总要人猜。”
“全世界只有你猜得到我的归期,我们心有灵犀。”他吻吻她的面颊,神色愉快。
“我已预备了三星期,”璞玉笑。充满阳光的现代女郎。
“又有甚么杰作?”
“慢慢给你看,先医肚子。”他拍拍她像拍个妹妹。“飞机餐令我脱水。”
“脱水?”她扮个怪脸进厨房。
璞玉不但为他煎了上好牛排还为他预备了酒,他吃了惬意的晚餐。
“当然不是立刻上床。”她顽皮的眨眨眼,突然自觉用错了词,立刻脸红。“我是说你要休息。”
他也捉狭的眨眼。
“我有事,先送你回家。”他说。
她也住在浅水湾道上,不必特别绕路,他送她回家。顺手也把她那辆银灰色保时捷九一一据为己用。
“明天等我电话。”他是这么说。
但是明天他又怎会记得打电话呢?回到香港他有那么多事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多女人,他哪儿有空呢?
璞玉微笑,不以为憾的转身回家。
司烈的确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家里。
董恺令。
没有人不认识董恺令。除了她是个极出名的女画家之外,她还主持一个亚洲区的慈善基金会,每年选拔各地年轻的艺术精英分子,送到国外深造。经她的基金会所培养成才的人不少。她是上流社会的活跃分子。
她并不年轻,有人说她五十六,也有人说她五十八,还有人说她才五十。但人们注视她的并非年龄,而是她的高贵气度和在中国画方面的才华。当然,美丽的女人即使不再年轻仍然“美丽”。随着年龄,她犹如光华内蕴的明珠,更温润如玉,能令任何不同年龄的男人倾倒,甚至自视极高的庄司烈。
司烈正坐在董家的客厅里。
每次回到香港,恺令是他第一个要见的人。
恺令穿极普通的白丝衬衫,黑长裤,薄底平底鞋。她微笑着望着司烈,像对所有的朋友一般。
司烈的心中却有着绝对不同的感受,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如她般令他心动,虽然他明知她比他大许多。
“这次预备逗留多久?”她问。
“没有计划。”他盯着她望。她看来比三十岁的女人更美,怎样保养的?“你想我多留一会儿,我就迟些走。”
“总是孩子气。”她有责备之意。“我要你留在这儿做甚么?”
他微微失望。她从来没把他放在心里,他知道。她身边有太多好条件的男人,当然,他也知道,她决不会动心。
她一心一意仍在已去世三十多年的丈夫身上。当年她的爱情故事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虽然那是个悲剧,她却甘之如饴。
司烈也是受感动者之一吧。
“我给你带回好多照片,那些景致或对你写画有帮助。”他说。
“甚么时候看得到?”讲到艺术她眼睛发光,热情一如少年人。“我急于观看。”
“我这就回去冲晒。”他冲动。
“坐着。”她的手按住他的肩。“明天看照片,今夜我们聊通宵。”
他的眼睛也亮起来,极之动人的光芒在闪动,就如心中的快乐。
他的光和热来自她,一个比他大二十多年的出色女人。他看不到他们会有前途,那不要紧,他想抓住的也只是现在的火花——如果能有的话。
对恺令,他小心翼翼完全不敢冒犯,汹涌的一切只能放在心中。他爱她吗?他不知道。或许只是艺术上的仰慕,不不,每见到她那张不再年轻的美丽脸庞上不经意的流露那种冷傲——是这两个字,冷傲,他心中就发热。仰慕不足以代表他的心,也许喜欢,不不不,他真的弄不清楚。她却始终占据着他心目中最大、最重要的地位却绝对是真的。
认识她多久了?四年?五年?从第一眼看见恺令,他就有一种愿为她而奉献的感觉。这些年来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到处找寻摄影艺术的焦点,也得到许多赞赏与掌声,名和利都有了,但心田中最美最神圣的一角,始终空置那儿,他是有所等待的。
是恺令吗?他想都不敢想。恺令即使就坐在面前,也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对他来说,甚至全不真实。
每思及恺令,他的心甚至会痛。
男人也会心痛的,别不信。
恺令对他永远像对一个比普通朋友略好的朋友。他们是平辈论交,艺术令他们之间没有年龄界限,气势上,他永远矮半截。
他为此沮丧。每一次离开香港都带着这种心情,一次又一次。心情平复之后,忍不住又急急赶回,对香港,他真是又恨又爱。
除了恺令,他是无往不利的。
总为他照顾空房子的璞玉,虽是小妹妹,也对他好得不得了,还有安琪,这个冠军空姐为了他可以追寻半个地球。还有竹秀,这取了古典名字的商界女强人,只要一个电话,从太空也赶到他身边。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外国姐儿,还有——佳儿。
想到秦佳儿,他沉默了。
他该去看看佳儿,无论如何该去。
秦佳儿——唉,好吧。驾着璞玉的九一一风驰电掣的到了她家门口。赤柱滩旁的小洋房仍旧,那老工人四姐的笑容也没有变。
“庄少爷。”四姐喜不自胜,好像司烈是来找她的。“小姐刚回来,你请坐——”
司烈还没坐下,佳儿已从里面冲出来,一把紧紧的拥住了他。
“你终于肯回来了。”她叫。
秦佳儿,二十八岁。哈佛的MBA,中环最出色的女强人,掌握着一间跨国银行每年数以美金亿计的生意。精明能干,美丽强悍,在商场上冲锋陷阵无往不利,在情场上高傲冷酷目无余子,却是庄司烈身边的不贰之臣,从十四岁见到他就发誓俘掳他,直到目前仍在尽最大的努力。
“家总是要回的。”司烈轻轻推开佳儿,不冷也不热,保持着风度。
“肯承认香港是家了吗?”她开心的挽着他的手,眼睛不停的在他脸上巡视。
“在朋友的地方就是家。”他在阳台上望一望。“赤柱沙滩越来越美丽了。”
“只赞沙滩,人呢?”她完全不像平日办公室中的秦佳儿。
他从头到脚打量她一次。
“无懈可击,永远的秦佳儿。”他说。
“完全感觉不到诚意。”她并不真恼。“又开了谁的汽车来。”
“璞玉。”
“为甚么不带她一起来?”对璞玉,佳儿永不妒忌。她知司烈当她如妹。
“我还有其他事做。”
“董恺令?”她的脸色微变。
“我替她送照片去。”他淡淡的。
“没有你的照片她就不能写生?作画?你全世界风尘仆仆的是为她?”她不以为然。
“为生活。”他笑起来。“要不然哪能这么安闲自在的陪你?”
“今夜不走?”她挑战的味道极浓。
“你引狼入室,必然后悔。”他说。
四姐为他做了他最爱的佳看。佳儿为他选了最爱的音乐,动用了她轻易绝不示人的江西细瓷餐具,还亲手为他切了水果,捧出餐后酒,她对他的感情心意任是白痴也看得出。他呢,始终不冷不热,不愠不火。
“你累,是吗?”见他不语她柔声问。
“啊——不,我在想明天该做些甚么事。”他拍拍沙发扶手。“刚回来,脑子里很乱。”
“可要我帮你?我有大假。”
“好好的做你的女强人,让我引以为傲。”他言不由衷。“我的事别人帮不了。”
“为甚么总拒人千里之外?”
“或者有一天用得着你。”他眨眨眼,半开玩笑。“希望那时你说Yes。”
她立刻喜形于色,什么埋怨都没有了。
到那天她自然会说Yes,那是她从十四岁就开始等待的、盼望的。就是这个男人,庄司烈,她的选择决不会错。
“你会在香港逗留多久?”佳儿关心问。
几乎每人都问同一问题,他的答案从不一样,绝对因人而异。
“不一定,看灵感。”他指指脑袋。“也许一两个月,也许明天。”
“还不想安定下来?”她认真的望着他。
他望着她半响,心中不知在想甚么。
他喜欢佳儿,这是肯定的。这张充满性格美丽的端正脸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太多对他的深情,但是他——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他还不能为她安定下来。
“我怀疑自己能否安定下来。”他笑。“我怕一定下来我的血会凝结,我的骨头会硬化,我的脑子会僵,我的——”
“你的心呢?我只问你的心。”她盯着他不放,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
“恐怕会麻木。”他说。
是真话,她也知道。
“我不逼你,我会等。”她吸一口气。
“别傻,我不曾给你允诺,”他立刻说:“别为我做任何事。”
“我为你而不做任何事。”她笑。“我等。”
“你不觉得不公平?等,好遥远,好渺茫的,还不保证有结果。”他也望着她。“你不必这么做。”
“除非你让我看到事实,否则我不死心。”她不介意的笑。
“非常不时代女性的行为。”
“谁理会甚么时代女性,”她为他添酒。“只要你出声,我立刻提起行李跟你走。”
“你那跨国女强人呢?”
“让别人做吧,”她洒脱的挥一挥手。“人各有志。”
“你的‘志’非常没出息。”
“谁要有出息了,”她双手环住他的腰。“我只要跟着你。”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不出声也不置可否。
“我回去了。”他说。
她眉心微蹙。她留不住他,是不是?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都留不住他,他从来不曾留在她家。她甚至比不上一些凡花俗草,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
“十一点,”佳儿看看表,不表露心中失望。“为甚么总像灰姑娘般十一点就是时限?”
“因为你是佳儿。”
“有甚么不同?”她斜睨着他。
“我尊重你。”他轻轻在她耳边。
她的脸一下子大红,他说得太露骨。
“明天能见到你吗?”
“我给你电话。”他拿起外套欲走。
“你跟每一个女人说这句话,太敷衍了。”
他呆怔一下,拍拍她的手。
“我会在你下班之前给你电话。”他说得认真很多。“一定。”
他在她脸颊上轻吻,大步而去。
似乎没有女人抓得住他的心,除了董恺令。但董恺令和他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她不属放他的女朋友行列,她不能被拿来比较。
或者说,目前他不急切要爱情。不不,也不是这样。爱情可遇不可求,他大概没遇到一个比摄影更令他发狂的女人吧。
回浅水湾的公寓,看一阵杂志就休息。
他是很正常、很“干净”的男人。这干净也包括一切嗜好、行为。他不会呼朋引伴的喝酒狂欢,他不出去“泡”,不招惹陌生女人。他循着自己的轨迹做一切事。
又是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缭绕,周遭迷蒙。
长型紫檀八仙桌上是齐全的各色供果,鲜花,清香一束。
墙上挂着一幅相,男人。迷蒙中看不真切,只觉很年轻。
房子不大,两面有窗,迷蒙光线是从微开的深紫色丝绒帘中透进来。正对着八仙供桌是一扇门,房门紧闭。一张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风摆在门边,仿佛在守候甚么。一切是静止的,静温中只有檀香的烟雾袅袅。
紧掩的房门“呀”然而开,一双纤细的手捧着一个银碟,上面放着象牙色的细瓷碗,碗上冒着热气。然后,—只脚迈了进来,一只女人纤细的脚——
司烈睁开眼睛,一下子就十分清醒了。
在同样的梦中,他又看见一只脚,一只女人的脚。比在飞机上的那次又多看了些东西。
他有丝莫名兴奋。
这梦虽是“活”的,进展却很慢,往往要很久很久才会加添一些甚么。这次才隔了几天,真的,只是几天,他又看见了女人脚。
但是,这是个甚么梦呢?代表着甚么?梦中展示的一切和他有甚么关系呢?为甚么他一懂事就有这样的梦?
他看过很多书,最有可能,也最可以被接纳的是“前生的记忆”。
梦是前生的记忆?谁也不能证实,然也没有甚么证据可推翻。人生里面不能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梦就是其一。
既然他已拥有这个特别的梦,对他也没甚么大影响——顶多忍不住好奇,那么,就让它慢慢展现吧。
他是相信科学的。
若真是前生的记忆这么玄妙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但愿能找到科学上的依据。梦,会是生命的一部分?会是一个启示?一个预兆?
四天之后,司烈把九一一送回璞玉那儿。她正在家中的工作室中忙碌。
“我在学做陶器。”璞玉穿一条牛仔短裤、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衬衫,十足《人鬼情未了》女主角的扮相。
“其实你甚么都不必学,只要保持你的恒心,就做任何事都成功。”他打趣。
“不许取笑我,我不一定样样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她叫着。“至少我几年来一直为你好好的照顾了你的家。”
“为这件事正要请你出去大吃一餐。”
“啊。等我。”她跳起来,一面把那些末成形的陶胚放在一边。“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她果然从寝室出来,换了牛仔裤,换了件白衬衫,她不但冲凉还洗头,半湿的长发全拢在脑后,极潇洒。
“走得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司烈很自然的挽着她。
他从未把她当大人,甚至没当她是“女”人。认识她时她小,而且很男孩子气,他们之间就这样称兄道妹的交往到如了。
“你信不信有前世今生来生这回事?”他突然这么问。
“哦——很意外你这么说,”璞玉耸耸肩。“宗教问题吗?”
“不——”他把自己那个“梦”的话咽下来,不值得大惊小怪。“你爱做梦吗?”
“除非我玩得太颠,我是个无梦之人,”她坦朗真挚。“我不爱想太多事,我不钻牛角尖。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没有梦到过白马王子?”他笑。
“这世界还有白马王子?”她哈哈大笑。“现实小男人当道,我连白马也不要梦。”
“你受了甚么小男人气?”他问。
“别提了,不知是世界反常?或是女人太强,我已太久没见过一个男子汉。”她说。“不是我刻薄,现在许多自以为社会栋梁、社会精英们,呵呵,令人啼笑皆非。”
“人家惹你甚么了?”
“看不顺眼啊。”她叫。“总要像男人嘛。”
“当心嫁不出去。”
“宁缺勿滥。”她坚持。“嫁个不像男人的男人,我宁愿同性恋。”
“你是吗?”他故意大惊小怪。
“环境,情势所逼,社会的错。”她大笑。
“还有流离浪荡?”他看她一眼,很欣赏,很爱惜的一眼。
“请勿侮辱我的兴趣和工作,”她立刻说:“我是艺术创作者。”
“真正的艺术家该像董恺令——”
“董恺令只是个运气好加上背景好、环境好的画家,分清楚,不是我这种艺术创作者。”
“很有一点酸意。”
“她是时来风送,而我,是要经历自己摸索努力、前进、磨练才会有火花的,我们根本上就不同。不要拿我们比较。”她抗议。
“目前你到了哪种地步?还在摸索?”
“也许,”她不以为憾的笑。“但大致目标已定,也有一点小小成就。”
“居然称得上成就?”他夸张。“是甚么?”
对璞玉,他与对所有女人不同。她就是一块有绝佳潜质的璞玉,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与义务帮她凿磨成材。
“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在香港开了最豪华的分行,里面所有的布置装修摆设全经精挑细选,全是名家手笔,很多人说,这百货公司像艺术馆多过百货公司。”璞玉说。
“与你何关?”
“与我何关?”她不依的叫起来。“第一批入选的陶器全是我的作品,是在亚洲十多个地区的名家中选出来的。”
“哦——”司烈真的意外了。
“只是哦?难道还不满意?”她不乐。“人家全是每一地区、国家的名家,只有我初出茅庐。你明白没有?”
他脸上、眼中全涌上喜悦,整个人会发光似的用一只手捉住她。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怎么不早说?这么好的事,我们要庆祝。”他摇动着她。
“注意开车。”她笑起来。他的反应令她满足,满意。“早说,你也得给我机会。”
“该死的我。”他用力拍打自己。“现在,我们立刻去看,你带路,我迫不及待。”
“明天一早去,百货公司已休息。”
“真扫兴。”他是说起风就是雨的艺术家脾气。“我们到百货公司外张望一下也好。”
“看不到,我的作品又不是橱窗设计。”她说:“还不如先选个好地方晚餐。”
“你作主。”他逍遥的开着她的九一一。
“吃斋,好不好?”
“英明神武的提议。”他愉快。“可惜那儿的斋菜哪有董家的精致呢?”
“还不简单,一二三直奔董府不就成了?”她不拘小节。
换一个人也许他会同意,但这次他摇头。
“我怕恺令另有客人。”
“怕甚么呢?加多两双筷子而已,董恺令才不会介意。”
“不——”
“为甚么面对董恺令,你总是束手束脚的?你怕她?她又不会吃人。”她不以为然。
“我——不好意思。”
“从来不知道庄司烈也会不好意思,”她乐得很。“董恺令是你克星,我看你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为甚么要拿她有办法?”司烈被惹笑。“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谈得来——”
“她答应让你替她拍一辑照片了吗?”
“不。我没有再提过。”他摇头。“不肯就算了,我并不一定要拍她。”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你,大把人替她照过相,她又不老,”璞玉说:“她对你没信心。”
“不要讨论她,她不肯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不勉强。”
“全世界的女人中你对她最好,最迁就,最不同,”璞玉脸上尽是捉狭笑意。“司烈,良心话,是不是在暗恋?”
“璞玉。”司烈大叫一声,巨灵掌一把盖在她头上。“收回你的话,道歉,快。”
她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只是斜眠着他笑,她是说中了他心事。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放开右手,摇头。“就算我暗恋她,有用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她耸肩。“希望不大吧?你比她小太多。”
“年纪算甚么呢?你不是比我小很多?”
“我从来没有暗恋你,我从来没想过我有没有希望。”她立刻划清界线。
“你真可恶,璞玉。”
“这句话恐怕该秦佳儿怕你才对,”她熟悉了解他的一切。“人家对你是无微不至了。”
“吃晚餐吧。”他停妥车,推她下去。“吃得你胀胀的就没有废话了。”
“不是废话,总有一天你要面对。”高挑的她伴在他身边十分合衬,赏心悦目的一对。
“那一天我会躲进深山野岭,躲进千年古刹。”他拍拍她。
“这么怕秦佳儿?为甚么你还要接近她?她并没有缠你。”
“我——不知道。”他下意识的皱眉。
坐定了,叫了食物,她压低声音。
“甚么叫做不知道?矛盾?”她眨眨眼。“你爱过人吗?董恺令?秦佳儿?或你那些散布全世界的女人?”
“小丫头多事。”他伸手捏住她鼻尖。“我不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我没有当你是。但——你爱过吗?”
“让我考虑几天,”司烈笑起来。“有了答案第一个告诉你。”
“没有答案也不要紧,”她也笑,一种不示弱的笑。“这年代已不再讲爱,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心思呢?我会谅解你的。”
和璞玉相处是愉快的,因为完全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他们互相无所求。
所以往往司烈宁愿推掉佳儿之约来找璞玉相伴,这是很奇妙的情形。
“我不懂你和秦佳儿。你并非全对她无意,为甚么又冷待她?”璞玉问。“她对你一往情深。”
谁知道呢?司烈都想找个答案。
不知道是谁漏的风声,庄司烈回港的消息传开来,直接的,间接的,辗转托人介绍的想找他拍人像的人蜂拥而来,令司烈甚烦。
人像摄影根本不是他的专长,他也没甚么兴趣,可能名气吧?世界十大摄影家之一,有点办法的人都想成为他镜头下主角,仿佛真的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似的。
司烈一个也不接,全部推了,甚至是董恺令介绍的那个。
“我只有兴趣照自己想照的,喜欢照的人或物,不要勉强我。”他说。
“你可知请你拍照的人是谁?”恺令笑。
“只要不是你,我全都没兴趣,”他老实不客气的说:“除非你肯拍。”
“我老了,越来越怕照相。”
“与年龄有甚么关系?我要拍摄的是你的气韵、精神、味道、风格,你不明白吗?”
“我只是个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年纪越长越怕相机,怕它泄漏了秘密,泄漏了真相。”她淡淡的。
“透过我的开麦拉眼,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更有价值。”
“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她气定神闲,神态极美。
“不能为你造像,天下女人没有人值得我再用相机。”他坚持。
“你的固执很可爱,可惜找错了对象。”她说:“让我替你介绍这位想照相的小姐——”
“不。”他决不考虑的拒绝。
恺令凝望着他好半天,笑了。
“以后你一定后悔,一定。”恺令说。
“如果先能为你拍一辑照片,或者我会答应你的朋友。”司烈说。
“你为甚么一定要我出丑?我那位小朋友只有我一半年龄,各方面有好条件——”
“相机是不选条件的。”他说。
“说不过你。”她也不坚持。她能令每一个跟她在一起的人如沐春风。“告诉我,你在香港为任何人拍过照片吗?”
“有。璞玉。”
“啊!她。”恺令点头。“很适合的人儿。”
“别误会,她只是个小妹妹,甚至只是个小兄弟。”他有点脸红。
她瞪他一眼,有责怪的意思,责怪他拙劣的否认。
“真话,”他脸更红。“可以当面问她。”
“去接她来吧,今日是我斋期。”恺令说:“你们不是爱我这儿的斋菜吗?”
恺令表面上是绝对时髦的人物,甚么新潮玩意儿她都懂,但她却是吃斋念佛,每个月都守几日斋期,非常坚持虔诚。
“我不懂佛,但你看来不该是那种吃斋念佛守斋的人。”司烈曾问过。
“我为亡夫。”她说。
说这话时她脸上尽是暗然神伤,尽是思念深情,很令人动容。
一个女人为已去世三十年的人如此这般,也实在难得之至了。
司烈很想知道恺令和她去世丈夫的往事,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外间传说当然很多,甚么移情别恋啦,第三者出现啦,甚至说他死得有问题。但绝对不可信。绝对不。看恺令的一切就可看出她与亡夫深情义重,他们之间一定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恺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动表示,以她的条件,二十年坚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间的闲言闲语实在是多事之徒的中伤。
“也不见得。”这是璞玉的看法。“董恺令这三十年间十分出名是事实,但这事实我觉得有人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并非以画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后,别人才开始认识她的画,”璞玉清晰的说:“她的基金会当年很轰动。”
“你批评她名大过实?”
“这很难说,见仁见智,”璞玉直率的。“对于国画,很难有一个公论,多半是越出名的画家卖价越贵,而越贵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来。
“不不不,我对董恺令没有偏见,请勿误会,何况她常常请我吃最好的斋菜。”
事实上恺令和璞玉真是一见如故,年龄相差三十多年的她们竟能成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许多话题,那的确不容易。
不过,许多时候她们的意见并不相同。
“你真认为一种信仰必须吃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现才表示虔诚?”璞玉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恺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恺令永远的平心静气,润雅高贵。
“你每天念佛经?”璞玉充满了好奇。
“我上香祈祷,”恺令笑。“佛经能念得好是学问也是艺术,我差得远。”
“学问和艺术?”司烈不以为然。
“我有个法师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时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泪流满面。”恺令说:“有人专程去听她念金刚经,长年累月的去,百听不厌。据说听完心灵平静。”
“你的朋友范围真广。”司烈摇头。
“法师为我说佛,解我疑困。”恺令说。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为你能为大多数人解疑困。”
“除去几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个普通女人。”恺令脸上掠过一丝暗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释然?”司烈率直的关怀冲口而出。
恺令呆怔一下,成熟而美丽的脸上变色。那是一种令人不解之色,哀伤、不甘、暗然之外,分明还有着些甚么。三人之间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还是璞玉先打开僵局。
“司烈是个最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半开玩笑的。“现在我们是否可谈谈我的陶器?”
“陶器?”恺令吸一口气。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货公司选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现在他们总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并没有说。”司烈有点笨拙。
“今天一早发生的事,”璞玉好开心。“这令我真的有些骄傲了。”
“我喜欢女性有适度的骄傲,”恺令完全恢复正常。“谦虚令美丽打折扣。”
“赞成之至。”璞玉大叫。“总觉太谦虚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难以接受。”
“骄傲——嘿,也得有条件才行。”司烈总算想出一句话。
这场小小的“风波”算是度过,不过事后司烈一直想不明白,为甚么提起亡夫,恺令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好像练功的人每个都有死穴一样,”璞玉顽皮的。“董恺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记住,再也不敢在恺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02
周末。香港难得的秋高气爽。
司烈正在黑房里冲晒一批照片,电话铃声响起。并不很多人知道这号码,他立刻接听。
“意外吗?”佳儿。
“嗨——”他是有点意外。意外之余也颇高兴。“是你。对了,今天你不上班。”
“等会儿出海,想邀你作伴。”她直率的。
“好。一小时后到。”不能拒绝,他知道佳儿的脾气。
“不急。我会等。”她已绝对迁就了。
把冲好的照片整理一下,该挂起来的,该收起来的都一丝不苟,然后出门。
就那样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到了佳儿面前。
她要见的是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和平日的挑剔完全不同。
她自己一身鲜黄色打扮,赏心悦目。
“公司的游艇,已在沙滩等我们,”她挽着他。“没想到你会准时。”
“如果我不能来,谁代替我?”他故意问。
“没有人。谁能代替你?我一个人去。”她想也不想的说。
“难怪香港男人都说秦佳儿眼高于顶,你根本没有看过他们啊。”司烈说。
“为什么要看?他们又不是你。”
“我?”他笑。“我不属于香港,我快要走。”
“又走?你才见我两次。”她盯着他看。
“有一批相在纽约展出,我总要出席。”
“出席之后立刻回来?”她问。又不放心的。“一个人去?”
“总是一个人。”
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沙滩上。
“我有假,我陪你去。”突然叫起来。“顺便回去看看家人。”
本要拒绝,但她说“顺便看看家人”,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佳儿聪明。
“到了那边我怕没有时间陪你。”
“是我陪你。”她笑。“纽约我比你熟。”
仿佛就这么说好了,司烈没再言语。
游艇慢慢驶出海,他们坐在甲板上。阳光和煦,海风拂面,极是舒服。
“就算不陪你去纽约我也想休假,”她像在解释。“近日好累,精神不好。”
“去检查身体了吗?”
“医生说太紧张,神经衰弱。”她皱眉,神色特别。“晚上多梦。”
“你爱做梦?”他看她一眼。
“以前很少,工作完了倒头就睡,一睡就天亮,什么梦都没有。”她又皱眉,颇受困扰。
“若是美梦倒也不错。”
“乱梦。乱七八糟的!”她摇头。“而且重覆又重覆,好烦。”
司烈想起自己的梦,那个加长,会渐进“活”的梦。他只是想,没说。
“工作压力太大,是不是?”他关心的。
“也许。”她吸一口气。“好几次我从梦里醒来,心跳得好厉害。”
“噩梦?”
“也不尽然,乱七八糟,有时仿佛感觉恐惧,我说不上来。”她下意识的抱着双臂。“醒来时我都立刻开灯。”
“不记得梦中情节?”司烈说。
佳儿想一想,眉心微蹙。
“好乱。阴暗的环境,乱七八糟的人和景,我仿佛在逃。”她慢慢说:“有一次是满地被人遗下的鞋子,很——兵荒马乱。”
“不能为你分析。”他摊开双手。“梦很神秘,而且你的好像很复杂。”
“我只有一个意念,逃避。”
“逃避什么?”
“不知道。”她再摇摇头。“医生给了一些药,但帮助不大,乱梦照来。”
“你的确该休息一阵,”他拍拍她的手。“多久没拿假期了?”
“一年七个月。”她想也不想。“上次跟你一起到荷兰之后。”
“为什么不休假?”他呆怔一下。
“假期里一个人比不放假更闷。”她坦然直视他。“我一直在等你。”
他颇为感动。一个像佳儿这样出色的女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但也不足以令他有任何表面上的行动。
“很好。我你结伴赴美。”他只这样说。
“然后呢?”
“没特别事会回香港,”他说:“我不计划太长远的事。”
“现代男人都不计划长远的事,是世纪末的心态?”她颇不以为然。
“不计划、不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他并不认真。“失望的感觉令人难受。”
“你会对董恺令说这样的话?”她问。
“当然,为什么不?”他些微不自然。“我对所有的人说同样的话。”
“我始终觉得你对她另眼相看。”
“你不觉得以她的一切值得我们尊敬吗?”
“尊敬?”她顽皮的笑起来。“或许,她的年龄比我们大很多。”
他沉默下来,显然不高兴她这么说。
她站起来到舱里为他倒一杯酒来,聪明又不着痕迹的为自己下台阶。
“什么时候走?我们一起订机票。”她说。
“我考虑一下。”他有点心不在焉。
“司烈,”佳儿喝一口酒,犹豫一下。“你身边有比我对你更认真的女人吗?”
他呆怔住了,想不到她会这么问。
“没有。”他说。觉得不够。“都只是朋友。”
“我以为在你心目中我会特别一点。”她盯着她,咄咄迫人。
“你是佳儿。”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自然不是她们。”
什么叫“你自然不是她们”?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他总是在闪避。
“她们会十几年不变的在等你?”她再说。
“佳儿!”他难堪了。“不要等,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又或者我一辈子都这样,我不知道,真的。”
佳儿仔细的审视他,看清他脸上、他眼中的每一个变化。
“我的决定必然在你的决定之后!”她肯定的说:“总有一个结果,无论如何。”
“我这个人其实很糟,”他有点乱。“真的,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要你肯,比我好的人……”
“我不肯。”她决不含糊。“十四岁开始,我等的只是你一个,我不改变。”
他犹豫着,矛盾着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似的,他甚至视线都垂下来,不愿正视她。
她却专心一志,无怨无悔的凝望着他。
“佳儿——”他讷讷不能成言。
“说不出话就不必说,”她十分善解人意。“你心中想什么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反正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佳儿——”
“不要做出这么沉重痛苦的表情,”她笑起来。“我并没有迫婚。”
他拍拍她的手,就此放开她。
“要不要下水?”他问。
“根本没带泳衣,”她说:“饿不饿?我预备了好多食物。”
他凝望她一阵。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司烈说。
“不知道。”佳儿想也不想。“认识你第一天起就觉得要对你好,没有理由。你信不信前生?也许前生我欠了你的。”
“你这半个鬼妹也信前生?”他笑。
“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她说得咬牙切齿。“别叫我鬼妹。”
他拍拍她的头,像对一个小女孩。
“跟十四岁时一模一样。”他微笑。
她心中流过一抹奇异温暖,这是他们初见时的对话,那年她十四。她记得,想不到他也记得。
他内心也许不像外表这么冷漠吧?
黄昏,他们在赤柱海滩分手,司烈婉拒了佳儿共进晚餐的提议,独自开车回家。
其实他心中也喜欢佳儿,可是不知哪儿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太接近她,也许是下意识。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却每次总能支配着他。
家已在望,突然他又想起璞玉,心中一阵愉快安详,想也不想的直奔她处。璞玉是不需要预约,更不需要征求同意,他见她自然得就像见自己。
开门处,璞玉穿着短裤又裁着围裙,一屋子好美味的罗宋汤味。
“这场味令你的屋子倍增温馨,”他开心得像孩子。“我想起母亲和儿时放学回家的情景。”
“只不过罗末汤而已,”她摇头。“除此之外,只有蒜茸面包,没有肉。”
“正合我意。”他乐得直搓手。“好在我有灵感,不请自来。”
“算你好运。刚才我差点被人拖出去。”
“‘拖’出去?这是什么话?这么暴力?”
“一个男人。”她皱皱鼻子扁扁嘴。“约我去大屿山观星哦。”
“大屿山观星?很浪漫嘛。”他笑。
“观星是观看星象,不是小女孩小男孩那种看星星,不要弄错,决不浪漫。”
“哦,有这么一个男人?”他好奇。“几时出现的?什么来头?”
“别提他,反正我打发了他。”
“为什么不提?怕羞?”司烈说。
璞玉摊开双手做一个无可奈何状。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天文物理学博士,方励之先生的同行。”她半开玩笑。
“很好啊,绝对配得上你。”
“此地并非生物繁殖场,请勿用‘配’字。”她没好气的。“想吃罗宋汤就少说废话。”
“不说就不说。”他举手做投降状。“有什么工作我可以帮忙?”
“坐在那儿别动,就快可以吃饭。”她潇潇洒洒走进厨房。转一个圈拿着碗筷出来,司烈若有所思的定定望着她。
“怎么认识的?”他不放松。
“谁?认识谁?”她呆怔一下,根本已忘了这件事。“你说阿尊?”
“他叫阿尊。”他记下了。“他是香港人?”
她给他老大一个白眼。
“从来不知道你也这么八卦婆妈。”她又转进厨房。“汤来了。”
冒着热气、香味的罗宋汤放在他面前,他总算放过了她。她又捧出香脆的蒜茸面包,还有一碟看了好舒服的炒银芽。
“这是我自己发的芽菜,很新鲜可口,试试。”她放在他面前。
“真会享受。”他赞叹。“如果有个后园,你恐怕不必再买蔬菜,自给自足。”
“肯定。”她挥一挥手,伏案大嚼。
过了一阵,他始起头又忍不住说:
“天文物理尊试过罗宋汤和银芽吗?”
她愕然张口,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我是说——”他自己也笑起来,真是,突然变得这么八卦婆妈起来。“算了。等会儿你有什么计划?”
“我才收到美国寄来《飘》的续集,美国也刚出版,预备挑灯夜读。”
“续集必然没有上集精采,这是定律。”
“看总是要看,”她不以为意。“《飘》的续集,不精采也要知道思嘉的下半生。”
“不预备外出?”
“今夜你怎么了?无无聊聊的,”璞玉盯着他。“你从哪儿来?曾和谁一起?”
“出海。和佳儿。”司烈说。
“她晚上另有约,甩开了你?”她叫。
“我只是想来陪你捏个陶土瓶子,不是日本佬又同你订一批吗?”
“工作时我不要人打扰,”她说:“陪我?你不真是无聊成这样吧?”
“《人鬼未了情》里塑陶土瓶的经典镜头你记得吧?”他故意眨眨眼。
“什么经典镜头?对不起,本人没看那部电影。”
“今晚这屋子里的气氛不友善。”他眼底隐有笑意。“去不成大屿山观星,总不成我成了代罪羔羊。”
“你这心眼狭窄的小男人。”她笑骂。
“等会儿任你做什么,总之我在一边不打扰你总行了吧?”
她如星般黑眸凝定在他脸上半响。
“你人不在香港时总盼你回来,回来以后还真嫌你烦,你令人矛盾。”她说。
“你是唯一一个嫌我烦的女人。”
“你曾经把我当女人吗?”她笑。
“实在是,你像我兄弟多些。”他拍拍她头,十足十大哥哥状。
她不以为憾的收拾了桌上碗筷。
“璞玉,那个‘天文物理’甚么时候再来?总得让我过过目。”他半认真。
“发神经。”她白他一眼。
“认真点。别眼高于顶,现在好男人并不多,错过了可是一辈子。”他说:“你今年有多少岁了?”
“庄司烈。”璞玉做出恶狠狠的样子。“今夜你吃错了甚么药?”
“问你啊。罗宋汤里加了甚么?”
“泻药。”她不再理他。
餐后,璞玉为他煮了咖啡,选了他爱听的唱片,就一个人溜进书房看新寄到的《飘》。对爱书的人来说,新书的诱惑力是难以抗拒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璞玉突然从书中情节中醒来时,发觉四周静极了,音乐呢?还有庄司烈呢?
璞玉跳起来到客厅,唱片早已唱完,司烈缩在沙发一角睡得像个大孩子。
她慢慢走过去,顺手拿件外套轻轻替他盖上,正待走开却看见他闭着眼珠急速的在颤动,想骂他假睡开她玩笑,却看见他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皱着眉仿佛在深思。
本待打下去的一掌悄悄收起,他是在发梦吧?好像听人说过闭着的眼珠急速颤动或转动是发梦的现象。
正在研究他发梦的表情,就那么突然的,他就睁开眼睛,看见面对面的璞玉。“你——”她吓了一大跳。
“她穿着是一双月白的缎子鞋。”他说得那样莫名其妙。“鞋头有球白羽毛。”
“什么?”她退后一步。“你说什么?”
“她——”他怔一怔神,坐了起来。“啊?我又发梦了。”
“你真在发梦了。”她被引起了兴趣。“你的眼珠颤动得好厉害,脸上还有表情,我猜你在发梦。你梦见什么?”
“我——”他眉心微蹙。“没什么。”
“谁穿月白缎子鞋,前面有球白羽毛。你刚才说的。”她不放松。“一个女人?”
他想一想,下意识长长的透一口气。
“你信不信梦可以连续梦十几年,而且越梦越长?”他说。
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的事,就这么自然的告诉了璞玉。
“什么意思?不懂。”
“我是说梦像电影镜头般,把故事—一幕幕的展出来;从少到多,从短到长。”
“不可能吧?梦都是乱七八槽的,而且梦过就算了,怎么加长,从少到多,从短到长像电影故事。”
“真的。”他再吸一口气。“我就有这样一个梦,十几二十年了。”他说。
他把那个有檀香味的梦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梦里的一切太清晰深刻了,他讲得十分清楚,清楚得就像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似的。
“在飞机上我梦见她的手,手捧着银盘,象牙色细瓷碗中冒热气。前几天我梦见一只细致的女人脚迈进屋子,刚才——”司烈摇摇头。“我看见月白色的缎子鞋,有球白羽毛的。”
“你不该醒来,梦不就继续做下去?”
“不会。我感觉到不会,而且是很自然的醒来,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他吸一口气。
“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这是我三十年最大的秘密,”他笑。“也是我的秘密乐趣,现在跟你分享了。”
“你不必告诉我,”她说;“或者你说了之后梦就不再继续了呢?”
“不会吧?”他呆怔一下。“这梦——我觉得它想告诉我什么?”
“谁想告诉你?”
“不知道是谁。造物主?命运?”他摊开双手。“我不知道。”
“惨了。你前世造孽,这辈子要还。”
“你信这样的事?”他望着她。
“因果循环,是不是?”她不敢肯定。“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我觉得这个梦,这件事很有趣,”他说:“除我以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
“可以登报问一问。”她笑。
“还有,有人能懂梦吗?”
“听说一些法师,”她举手摇一摇。“对了,就是一些法师会懂。”
法师。谁提过这两个字吗?就在最近的时间里。法师。啊——恺令说的那个比丘尼,念大悲咒令人流泪,念金刚经百听不厌的法师。
“恺令,”他叫起来。“恺令认识法师。”
“还等什么?”璞玉跳起来。
“这么晚了,”他看看表。“而且——迟一步再说,我想再等一等。”
“等那梦再长些,看到情景再多些时?”
“不。”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不要找恺令,我不想其他人知道这事。”
“这并非什么大事。”
“你知道就行了。”司烈摇头,很坚持。“这梦慢慢的来也许另有深意,我们不要强行求解。”
“这算什么?”璞玉笑。“不过你这么一个人加上这么一个梦,够特别也够浪漫。”
“浪漫?说不定要我的命才真。”
“胡说八道。”她大叫一声。“别吓我。”
“谁知道梦里将展示什么?又谁知道命里将安排了什么?”他摸摸她头发。“我走了。”
“路虽然近,请沿途勿胡思乱想。”她关心的送到门口。
“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九一一?”他替她关上大门。
在车上,他并没有立刻开车,刚才的梦境再一次回到脑里。那只纤细的脚,还有那只精致的月白色缎子鞋不是普通女人穿的,现代似乎也有,那么,梦中女人是现代人?
现代人?他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越来越玄了,难道有一天还可能遇到她吗?又或者“她”是他生命中注定的女人?
实在太可笑、太荒谬,他不愿再想下去,发动汽车回家。
刚才在璞玉那儿他分明在听音乐,分明毫无倦意,分明前一秒钟还对着璞玉那个大陶土瓶子,怎么就跌进梦乡?怎么就回到了那么熟悉的情景中?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家中,他到黑房一转,把早晨不曾完结的工作结束,出来将为自己拿一罐啤酒。
他可以肯定刚才是在毫无睡意之下入梦的,甚至现在他也毫无睡意。看来,那个梦迫不及待的想展示更多情景给他,从最近频频有梦就可证明。
他益发觉得兴味盎然了。
开了电视,让屋子里有点声浪作陪。电话铃响起。
“司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毛,怕怕的,”璞玉的声音。“应该不放你走。”
“怕什么?完全没有恐怖情节。”他笑。“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这事太不可思议。”她说:“因为——太玄了。是不是你——撞到什么?”
“怎样会?自我懂事就有这梦,”司烈说:“而且梦中一切给我平和温馨的感觉。”
“你真闻到檀香味?”
“所有一切就像在我身边发生.我眼看着一切进行。”他说。
“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无穷的想象。可以是最美或最丑的人。”
“会是——身边熟人?”
“什么可能都有。”他说:“别讨论了,我怕你今夜会失眠。”
“我打电话的意思是你来我家?或者接我去你那儿,”她稚气的。“今夜我无法独处。”
“我来。十分钟后。”
 

 
03
佳儿和司烈一起赴纽约,她看来神采飞扬,满心欢喜,依在司烈旁边十足快乐的情人。四天之后司烈独自回来,佳儿不见影子,被通知来接机的璞玉也意外。
“秦佳儿呢?”她张望一下。
“探望她的家人。”
“她不是陪你——”璞玉不满。“好端端的又把人家扔了,她一心陪你的。”
“你知道我应付不来她的家人,”他举手作投降状。“她陪他们上街,我叫了出租车直奔机场。那么多姨妈姑姐。”
“简直是落荒而逃。”她笑:“佳儿回家看不见你怎么办?”
“不要把我们关系讲得如此亲密,”他皱眉。“就算等她一起回港,也要分头回家,各自上路。”
“所有女人中你对她最无情。”
“或者我根本是个无情的人。”
“是吗?你?”她看他一眼,不以为然。
“恺令要开书展。”他终于说。
“你怎么知道?”她问。立刻恍然。“这就是你赶回来的原因,你打电话给她。”
“当然我打给她,她甚么时候会打给我。”
“怎么在董恺令面前你就是矮了一截,我真气不过。”她叫。
“你气甚么?我心甘情愿。”
“为什么?”璞玉的眼光直射他心底。
“尊敬,佩服,仰慕,随便你说,”司烈难得的夸张。“我心甘情愿。”
“话讲在前面,总有一天你栽在董恺令面前,你别后悔。”她不留情。
“永不后悔。”他说:“你对她有成见。”
“我对她本人决无成见,看不过眼的是你对她的—切。”
“妒忌了?”他笑起来。
“你前世欠了她,负了她,这辈子来回报的。”她瞪着他。
“一个电话你就回来,你完全想不到佳儿会伤心?”
“伤心?”他做—个奇怪表情。“这个时代还有谁为谁伤心的事吗?”
“别把世界说得那么冷酷,人说得那么无情。”她很不以为然。“你为自己找藉口。”
他沉默一阵。
“我知道佳儿待我好,可是我有点伯她,”他是认真的。
“我怕被人抓住。”
“既然怕就别惹人,你可以—早拒绝,不给她任何机会和希望。”
“我们是朋友。”他勉强。“我总不能—个朋友也没有。”
“很矛盾,是不是?”她摇头。“我完全不赞成你对佳儿的态度。”
“你也不赞成我对董恺令的,或者,你根本对我这个人有意见。”
“那又不是哦。”她呆怔一下。“只是你对这两个女人态度不对,莫名其妙。”
“好。以后我改。”他随口说:“现在送我去董恺令家。”
“下了飞机连自己家也不回?”
“她说希望我帮忙。很多事——你知道一个女人不方便。”
“司烈,这话可是你说的?”璞玉叫起来。“我不是女人?秦佳儿不是女人?哪样事不是自己办妥?谁来帮?何况董恺令身边不少跟班男人,非你不成?”
“不不,她要我替她选书,”他胀红了脸。“她相信我的眼光。”
“不知道是谁抬举了谁。”她咕哝着,车子却驶向董家。
“你的梦又加长了吗?”璞玉说。
“完全无梦。太忙,没机会梦。”司烈说:“或者回香港才有梦。”
“秦佳儿在身边,梦都不敢来。”她笑。
“是吧。佳儿煞气太重。”他开玩笑。
“在你嘴里,香港最出色的女强人—无是处,真悲哀。”
“不。佳儿能干漂亮也善良。”
“善良?是褒贬?这个时代,善良可能是致命伤呢。”
“不要用这种口吻。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哪个不善良?尽管在外人面前要武装起来,内心里都十分柔软。”
她看他—阵,不再言语。
为恺今的画展,司烈在港住下来,无论如何在书展未结束前,他答应不离开。原有的计划搁置下来,纽约他的摄影展也任别人帮他力,全部精神都为恺令。
恺令并没有积存很多画,为了画展,她必须一边赶画。于是司烈刚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一批照片上的景象经过了她的手、她的笔到了纸上、变成了她的画。
“我也算写生,”恺令非常高兴。“通过了你的相机,你的眼睛,你捕捉到的景象,我也在写生。”
司烈也开心,他与有荣焉。恺令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他比得沙龙奖还兴奋。
这阵子他总在董家,总帮着恺令忙这忙那,十天没见到璞玉了。
他仍然开着璞玉的九一一,自然得就像用自己的车。璞玉并没有追讨,他这对生活大而化之的人也没觉不妥,直到那天他在中环的马路边遇着璞玉。
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么?”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么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么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么,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么?”她追问。
“没甚么。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么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么?”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么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么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么就吃甚么。”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么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么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
“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
“璞玉,这样说对她真的不公平,”他有点生气。“朋友就是互助的,而且不可否认,她是有才气的。”
“她有名气。”她很固执。
“名气由才气而来。”他瞪着她。
“不一定。有人的名气是才气加努力而来,有人的名气是小圈子吹捧而来。当然还有些别的方法。”
“璞玉——”
“我对她没有偏见,我讲真话,”她笑了。“我也爱她家精美可口的斋菜。”
“你故意气我?”
“如果你在香港住长久些,你会明白更多事,不用我多嘴。”
“哦?”
“我觉得自己在做丑人,但是又忍不住,”她说得十分真挚可爱。“是你经过了你的眼睛,你心中的善意美化了她。”
“但是恺令——”
“是,形象上她十全十美,美丽,成熟,富有,有才气,有名气,还主持慈善基金会,这样的女人哪里找?她是难得的。”
“你的语气不善。”
“而且感情专一,有段为人津津乐道二十年的恋情,为亡夫至死不渝。”璞玉耸耸肩。“太戏剧化,太传奇,太刻意了。”
“这不是她能控制和选择的,是不是,这是她的命运,她也无法抗拒。”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她忍无可忍。
“我觉得很了解,很了解,我们是无所不谈的,真的。”
“那么你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所有人形容她的那样,”他呆怔一下。“当然就是那样。”
“除了摄影,你实在太天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她叹息。“我情愿是秦佳儿。”
“两个人不能相提并论。”
“今天说过,以后我永不再提董恺令的事,免得我们朋友都无得做。”璞玉收拾桌上碗筷。“现在你的心情是否好多了?”
司烈摊开双手故意苦笑。
“我要感谢你?或是恨你?”
“我只希望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快乐,如意。”她扮个鬼脸。
“明天我替你约心理医生。”
“能不能暂缓?”
“不能再由你的梦任意发展下去!”她说得极好。“妥协一次,好不好?”
“妥协之后梦不再来,我会不会变成有缺陷?”他知道说错了。“我是说若有所缺。”
“那个梦原本就不属于你。”
“谁知道?或者真是属于我呢?”
“专家会替你分析。”她说。
专家,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女医生,斯文而亲切,很有教养的模样。
司烈详细的说了自己的梦。他强调,那个梦是“活”的,会随日子加长。
“你记忆中可有言样的人或景吗?”医生问。
“没有。从来没有。”
“说说你的童年。”
司烈神情改变,很为难的样子。
“有甚么困难?”女医生望着他。
触及了父母的那—段往事,无论如何他开不了口,那是他连想都不愿想的。
“我的童年乏善足陈,没有特别。”
“不开诚布公的对我讲真话,我怎能帮得了你?”女医生友善的。“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我——不想讲。”
“很多人童年都不快乐,那是已过去的事!”女医生很有耐性。“何况现在的你那样成功,你有很了不起的成就。”
“不是童年不快乐,我——”他仿佛受了某种无形的禁制。
“你的家人?兄弟?父母?”
他心中涌上一腔热血,父母,是他最亲的人,但怎么讲?
“慢慢来。或者今天就到此地,下次你愿意讲出来时我们再谈,好吧?”
“不。我清楚的知道,我的梦和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无关,请相信我。”司烈说。
“你知道?为甚么你会知道?”医生说。
“我——解释不出,感觉很奇怪,很玄。”他思索一阵。“梦会是种预言吗?”
“我不是解梦专家。大多数人的意见是:梦是人类的下意识思想。”
“不。我觉得不是。会不会是一种记忆?”
“记忆?”女医生笑了。“前世的记忆?有些小说里写过,但没有科学根据。”
“你不相信?”他望着她。
“我想你来见我,是希望我给你意见,而不是相信与否。”
他想一想,歉然站起来。“打扰你,再见。”
“很抱歉帮不了你忙!”女医生站起来。“我第一次听见梦还有味道的。”
司烈从女医生医务所下楼,在街上站一阵,他计划着下一步该做甚么。
“司烈。”有人在一边叫。
是佳儿。不必转头他知道是佳儿。她会怎样?大兴问罪之师?
“我以为看错了人,你怎么会站在这儿发呆?”佳儿微笑一如往昔,全无芥蒂。
“来办一点事。”他反而不自在。“就走。”
“我赶着去开会,”她指指一边等着的汽车。“要不要我送你—程。”
“不。我有车。”
“晚上有空来我家吗?”她热情如故。“美国回来还没聚过。”
“好。我来。”他不能拒绝。
佳儿好开心的挥手上车离开,她对他是永不记恨的。
但是他——他摇头,开车直奔恺令处。
董家静悄悄的,是近日少有的情形。
“少奶在静修。”工人说,“静修功课。”
“静修?!”他听不清这两个字。是这两个字吗?静修?静修功课?
“你等一等,大概就快出来了。”工人奉上茶,就把他扔在客厅。
司烈在客厅看了一阵杂志,又到恺令的书室里打一转,出来的时候正碰着从楼上下来的她。穿着普通家居便服,她仍然贪心悦目。
“等了很久?”她安详微笑。
“工人说你在静修功课。”他望着她。不是他敏感,她的确能令他心灵平静。
“是看一点佛经,上—炷香。”她随口说;“几十年了。”
“为甚么叫功课?”
“我当它功课一样做,每天定时自己关在小佛堂。”她笑。“人要活到老学到老。”
“你跟‘老’字—点关系也没有。”
“多谢你的仁慈。”
“你的画——进展快吗?”他有些不自在,立刻转开话题。
“很不错。你的照片帮了大忙,未画之前先替我构思。”
“你的才气才能表达出意境。”
“才气是很难说的一回事,”她在自嘲。“有些人认为我只有名气。”
司烈想起璞玉的话,脸一下子红了。
“不要理别人说甚么,自己最重要。在我心里,你是——无可比拟。”
“你总给我加添信心。”她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你对我真是好。”
“今夜——没有应酬?”
“好累。应酬是永远不会完的,如果不推必然累死。我不再年轻了。”
“以前你喜欢应酬吗?”
“年轻时甚么应酬都参加,如果没份觉得好没面子,把自己弄得忙得半死也不知道为甚么,或者那是个成长的阶段。”
“当年他——啊,对不起,我又提了。”
“没关系。当年我丈夫并不喜欢应酬,为将就我总是硬着头皮去,”她眼中有抹深情。“其他方面就要我迁就他,他——人很好,脾气却很大,很特别的一个男人。”
“我听过一些你们的故事,你对他的感情很令我感动,你们——”
“陈年老事了,”她摇头。“是古老的感情。”
“感情怎分古老或现代?我的感觉是,感情应该恒古不变。”司烈说。
“不同,完全不同。”恺令感激。“以前的人可以为情生或死,以前的人勇于承担一切感情债,以前的人对感情有良心。现代人——怎么说呢?轻视感情,或者根本没有感情。”
“不是每一个人。”他立刻说:“不能一概而论,现代也有很多人懂感情。”
“懂又怎样?现实得很,吝於付出。”她轻轻摇头。
“不不,遇着合适的人,每个人都会乐于付出,至少——我认识的人都如此。”
“你那位秦佳儿?”她笑。
恺令也知道佳儿?司烈的脸更红。
“你知道佳儿?”他讪讪的。
“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她说:“在一些有条件的女性中,你很出名。”
“你在笑我。”
“是事实。她们都对你有好印象,也大多对你有企图。但你对她们若即若离。”
“谁说的?不是事实。”
“我并不要打听你的私事,但是司烈,我关心,”恺令的声音温柔安详。“别人我不知道,秦佳儿却是极好的对象,不要错过机会。”
“恺令,这——今我尴尬,”他着急的想要解释。“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已是朋友,我指佳儿,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如此。”
“你口口声声否认身边所有女性,秦佳儿啦,璞玉啦,这是否表现你无情?”她笑。
“不不不,她们——不是对象。”他急了。
“你有对象吗?”她盯着他看。
他多么想说“有,是你”。但他不敢。恺令在他心中永远高高在上,他不敢冒犯。讲了之后他伯朋友也没有得做,他知道。
他只能沉默。
“没有,对吗?你想这样一辈子?”
“我并不适合照顾女性,我有自知之明——”
“让她们来照顾你。”
“不——”他抗拒极了,怎么讲起这问题呢?
“有原因吗?”恺令柔声问。像个大姐姐。
“我的父母——”司烈的话从喉咙迫出来。
“父母!他们怎样?”她十分意外。
“他们——”他深深吸一口气,这段连想都不愿想的往事,就这么自然的倾倒出—来。“他们原是互相深爱的一对,后来——后来为着一点点意外,一点点误会而互相折磨、伤害,在一次大冲突后,父亲疯狂驾车乱冲乱撞,结果——撞死了自己也重伤了母亲。他们那种血淋淋的互相伤害我全看在眼里,我——永生难忘,人类是那样残酷的去伤害自己所爱的,我真的害怕。”
恺令呆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听到这样一段话,而且从司烈的口中吐出。她望着他,那不长不短青须也难掩英俊的脸上一片苍白,一片失神。
“你从来没提过。”她勉强说。
“想都不敢想,像噩梦。”他激动。“想起来——我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兴致。”
“难为你了。”她叹息:“你母亲呢?她重伤,她还在,是不是?”
“是。她还在。”他暗然。
“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她热切得令他感动也意外。“在哪里?”
“不在香港。”他极不愿说。
“那么在哪里?”她完全不放松。“请告诉我,我想去见她。”
“不,请勿打扰!”他喘息起来。“她连我都不愿见,我不想再说。”
恺令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冲动。”她解释。“听见这样的事尤其与你有关,我忍不住。”
他摇摇头,慢慢垂下去。这段极不愿提的往事已经讲出来了,他不怪恺令的态度,甚至还感动,恺令是那样关心。
“司烈,很抱歉,令你不开心。”她的手放在他肩上。“抱歉。”
那只纤细的手中有股温暖热流传入体内,她的轻抚,他心情立即平复。
“每个人都有过去,是不是?”她再说。
“关于你的,我能知道吗?”他凝望她。
“啊——”恺令意外。神色有一刹那的错愕。
“那些太久远的往事,不提也罢。”
“是,”她沉默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放心、难以忘怀的事。我那一段——也不过两个人的感情,细细碎碎的从哪里讲呢?”
“你现在还深爱他?”司烈说。
“是。”她没经思索。“今天我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给我的。”
司烈皱眉。
不公平是不是?她今天拥有的一切也有她自己的努力和心血,不能全归功于他。
“你不明白,”她仿佛看透他的思想。“没有他就没有我。”
“他——是怎样的人?”
她望着他一阵,轻轻的笑起来。
“说句真话,你还真有点像他,我是说型。”停一停,又说:“他是世家子,拥有许多好条件,主要的,我爱他。”
“他也那么爱你?”他问得极不礼貌。
“你听了不少传说。”她谅解的笑。“他当然爱我,但是,条件太好的男人总有惹不完的麻烦,他个性随和,又大方,传说中有很多女人,他不承认。”
“你相信他?”
“为甚么不?他是我丈夫,又是我深爱的人。”她笑,很智慧的。
“你们吵架吗?或者不开心?”
“每对夫妻都有磨擦,这是小事。两个之间的爱情能包容也就是了。”
“他是病死的?”他鼓着勇气。“那么年轻。”
“当然。外面的传说是甚么?他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她语气稳定,毕竟三十年了。
“不不。我是说太可惜,他那么年轻,”他有点失措。“他身体一直不好?”
“他身体一直很好,”她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心服病是那样突如其来的。”
“真的——好遗憾,”他叹息。“世界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不求完全。我很满足目前的—切。”
“但是无可否认,如果他在,一切会更好,更不同些。”司烈由衷的。
“是。你说得对。”恺令点着头,眼眸变得好深好深,令人不懂的深。“他在,一切会不同。”
“我——没有令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自愿告诉你,”她摇头。“其实往事根本没甚么大不了,外间渲染了。”
“但是传说中你对他的深情的确令人感动,好多人都这么说。”
“传说——”她笑起来。
他突然记起,上一次当他提起她“亡夫”时,她曾有过特别的反应。今天她讲得这么自然,是因为他先讲了父母的往事吗?
“传说中我是个好‘唔化’的女人,死抱着一段感情不放,完全不‘现代化’,不能拿得起放得下,不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自嘲。“现代男人看见我一定吓得掉头走,一个完全不洒脱的女人。”
“不不不——”
“是。”她不以为憾。“感情毕竞是真的,毕竟是从心里付出的,怎么洒脱得起?我自认是上一代的人。”
“感情不能分这一代、上一代,不是这么分的。大概同种人有相同感受。”他急切的。“我认同你的。”
“你这么年轻。”她又笑。
“我认同从—而终,我觉得该专—,我付出了就不后悔,就不收回。”他好认真。“感情是洒脱不起来,真的。”
“对秦佳儿,对璞玉,对其他的女孩子你讲过这样的话吗?”
“她们不是对象。”
“告诉我不是笑话吗?但愿有个女孩我能转述。想不想认识我侄女董灵?”
“侄女?”
“就是想请你替她拍照的人,”她胸有成竹。“她明天到,从新加坡,你陪我去接机。”
他的脸红了,没想到事情这样发展。
“我——”
“明天我来接你,上午十一点。”她笑。
 
 
04
董灵是个充满时代感的女孩子,一身古铜色皮肤,最时髦的装束,最尖端的打扮,在机场——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漂亮女孩子永远都是这样。
“嗨。”董灵的视线一直在司烈脸上。“你和照片上—模一样。”
司烈有点失措。不知道为什么;董灵给他“熟悉”和“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司烈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欢迎你来香港。”他说得笨拙。
她不以为意的和他重重的握手。
“专程为你来的,”她说。直率的。“难得有机会你肯为我拍一辑照片。”
司烈红着脸望恺令,他不曾答应过。恺令只是胸有成竹的笑。
“我——并不擅长人像。”他老实说。
“有什么关系呢?”她全不在意。“庄司烈拍的照片,这就足够了。”
司烈苦笑。名气的崇尚者。
在车上,恺令低声对他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
司烈心中唯一那丝不快就消散了。毕竟,董灵是个极出色的女性。
“阿灵是模特儿,一年有八个月在欧洲,家虽在新加坡,却只是她的酒店行宫。”恺令在解释什么。“她很红。”
难怪似曾相识,很可能在哪本欧洲时装杂志上见过。司烈释然。
“欧洲有很多著名摄影家,我相信比我更适合替董小姐拍照。”他说。
“以前英国驸马史诺顿也替阿灵拍过照,阿灵只希望你替她拍。”恺令说。
“我怕会令你失望。”司烈望着董灵。
“会吗?”董灵扬一扬头,带着一抹挑战神色。
司烈呆怔—下,又是个“熟悉”、“似曾相识”的动作,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司烈谦虚得不像现代人,”恺令说:“真怀疑你有上一代的脑袋。”
“让我休息半天,明天开工,如何?”
借了—个摄影家朋友的影室,司烈只好“如期”的替董灵工作。
董灵是个积极、主观,甚具侵略性的人,她见司烈不怎么爱出声,于是她的意见就越来越多,甚至,她还指挥司烈该怎么做。
司烈对她出奇的忍让,忍让得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往在工作的时候他脾气并不好,有时还暴躁得吓人。然对着董灵,他沉默的时候多,甚至说沉思的时候多。
他是在沉思,是在想,相处的时间多了,他越来越发现她许多神情、许多小动作是他所熟悉,是他见过的。偏偏他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而且绝对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总在苦苦思索。
“喂喂,你又在想什么?”董灵那张漂亮的脸晃到他面前。“你怎么回事?”
“你很像一个人。”他说。
“谁?我很像谁?你的某一个女朋友?”她捉狭的笑。
“不,说不出,也记不起。”他很苦恼。“你的许多动作,神情都像。”
她的眼珠俏皮的灵活转动着,顽皮可爱。
“所有的艺术家都像你这样,神经兮兮的。”她笑。“所有人都说,我像年轻时的姑姑。”
“年轻时的姑姑?”
“董恺令,你的好朋友啊。”她大笑。
他一震,心胸中涌上许多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思绪。
“我不觉得。”他冲口而出。
真的,他不觉得。董灵是那样现代,那样时髦,神情举止又十足洋味,怎会像温润如玉、高雅雍容的恺令呢?
“不觉得?”她眨眨眼,转身走开。“我证明给你看。”
几分钟后她再度出现,脸上的化妆品全洗掉了,露出她清秀的本质,司烈呆呆的望着她,谁说不是另一个年轻的恺令?
“怎么样?”她扬高了头。
“不能置信,怎么可能?”他喃喃说。
“姑姑年轻时也像我这么瘦,你可以去看她以前的照片,”董灵自得的。“所有人都说我不像爸爸妈妈只像姑姑。”
“你父亲——”
“是姑姑的哥哥,”她说:“遗传是很奇妙、复杂的学问。”
“的确奇妙复杂,”他深深吸一口气。“妆也下了,明天再开工,OK?”
“当然。你有什么好提议?”
“喜不喜欢海鲜?带你去鲤鱼门。”
“游客区。”她摇头笑。
“错了,是璞玉认识的一家,又便宜又好吃,我是识途老马。”他心情甚好。
是因为解开了董恺令的谜吗?
“好听的名字,璞玉,谁?”
“我的老朋友,也是小妹妹,”他开心的。“也是我们坐的那辆保时捷九一一的主人。”
“能认识她吗?”
“我们去接她一起吃海鲜。”他迅速的收拾好一切摄影用具。
“说起吃与玩你就兴致勃勃,你这摄影大名家看来不怎么喜欢工作。”她说。
“我只对我喜欢的工作有兴趣。”
“你不喜欢摄影?”
“不喜欢照人像,”他老实说:“对着人,尤其女性,我没有灵感。”
“你可以不答应替我照相的。”
“事实上我从未答应过。”他摊开双手。
董灵诧异的望着他半晌,点点头明白了。
“姑姑迫的。”她再点头。“我明白你的苦况,难怪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无心工作。好,原谅你,这辑照片不拍也罢。”
他好意外、好意外。
“你为照相来香港的。”
“能认识你,认识璞玉已足够了。”她活泼开朗十分洒脱:“找你拍照纯是虚荣心。”
他望着她半晌,突然就开始喜欢这个女孩,也许这就是缘份。
“走。我们去接璞玉。”他自然的拥着她。“她一定好高兴认识你。”
璞玉的确好高兴也好意外。
“董灵就是你,我再怎么也没把欧洲名模和恺令联想到一起,”璞玉说:“你们真像。”
“浓妆的我与姑姑不像,姑姑是清淡的。”董灵和璞玉一见如故。“璞玉,你学艺术的?”
“该怎么说呢?”璞玉开朗的笑。“我学Double E.的,但念完之后对电机工程全无兴趣,于是半途出家学陶,如今对这门艺术发狂。”
“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有璞玉的作品。”司烈很引以为荣。
“陈列品,不卖的。”璞玉说:“日本人买我的陶土瓶陈列兼装饰。”
“真不简单,”董灵捉住她的手。“下次烧瓶时记得留一个给我,不许黄牛。”
璞玉喜欢董灵的天真直率,两个女孩性情相近,十分投契,反而把司烈冷落在旁。
司烈也不介意,难得有机会伴着两个同样出色的女孩子,他觉得骄傲。
他们真的驱车去鲤鱼门,饱餐一顿后回到璞玉那儿喝咖啡。进门时,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用英文写着“走访未遇,盼覆电。”并签了大大的一个“尊”字。
“天文物理尊。”司烈冲口而出。
“什么意思?”董灵听不懂。
“璞玉的一个追求者。天文物理博士,英文名叫尊。”司烈笑着打趣。
“听他胡扯。”璞玉白他一眼,顺手把纸条撕碎,仍进垃圾箱。
“不回电话?”司烈不放松。
“你真多事八卦。”璞玉不悦。
“别理他,准是吃醋。”董灵拥着璞玉进厨房。“我们煮咖啡。”
她随口的一句话却令司烈呆住了。他怔怔的想:我是吃醋吗?为什么每次听见这个天文物理学博士就不高兴,就想讽刺一两句,这有原因吗?
不不不,这不是他的个性,从小到大他,从不妒忌任何人,甚至不羡慕。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开明旷达,这个天文物理博士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吃醋?
璞玉吃醋?璞玉只是个小妹妹,这“吃醋”两个字完全不正确,董灵胡说的。
司烈安心些。他不是这样的人。
一阵香浓的咖啡味从厨房传出来,这香味令司烈很满足地神思恍惚起来。迷迷糊糊的他又看到那间房子,八仙供桌那张看不清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一蛀清香,各色供果,光从半掩的深紫红的丝绒窗帘中透入。然后看见雕刻精致的紫檀屏风,一丝丝的檀香味弥漫着。紧闭的门突然开了,—双细致的手捧着一个银碟,碟上的象牙碗中冒着热气,一只纤的脚伸进来,穿着月白色缎子鞋,鞋头有一球白羽毛。一切电影般的闪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想,该听见那声叹息了,叹息声立刻传进耳里。梦该在这时停止,他会从迷糊中醒过来,但不,他看见迈进来的第二只脚,更看见墨绿色滚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接着,他闻到熟悉的香味,好熟悉的香味,啊,榨菜肉丝的香味,啊——他惊叫着就此醒来。
香浓的咖啡味一阵阵传来,他看见璞玉正好奇的望着他。
“这么累?又做梦了?”她开心的。
“不不,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那榨菜肉丝汤令他不安。“我只休息一下。”
“你眼珠转动得好厉害,别扯谎,你分明在做梦。”璞玉白他一眼,很不满。
“什么梦?怎么回事?”董灵在一边叫。
“司烈有个缠绕他十几二十年的梦,那梦随时间而加上,是活的梦。”璞玉随口说。
“别听她乱说,太夸张了。”司烈胀红了脸抢着说:“根本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你告诉我。”董灵很感兴趣。
“事实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种,也许我神经衰弱。”
璞玉只望着他笑,也不再讲什么。她看得出来司烈不想让董灵知道太多,她识做。
“你思想杂乱,精神衰弱?”董灵大惊小怪。“难怪你工作精神不集中,总在沉思。”
“司烈,是不是真的?”璞玉逼视他。
“不是事实。”司烈断然否认。“我沉思是在构思拍摄的角度,你别逼我再去见心理医生。”
“要见心理医生这么严重?”董灵吓一跳。
“都是璞玉的鬼主意,心理医生说根本没事。”
“那个梦是怎么回事?”董灵很坚持。
“不要提了,否则司烈怪我一辈子。”璞玉打圆场。
“司烈,你想讲时记得我是第一个听众。”董灵很认真。“我喜欢知道你的事。”
“我们交换,我也喜欢知道你的事。”司烈的视线一直在董灵的脸上。
“我啊,二十七岁,做了八年模特儿,依然兴致不减。拍过九次拖,没一次成功,也没有大伤过。听姑姑提起司烈,非常仰慕,于是就飞来香港,假期一过立刻要回巴黎,连串工作等着我。还有,工作带给我的酬劳十分可观,我年薪很高,很多合同等着我签,我不愁衣食。还有,打算三十岁以前结婚,婚后退下时装伸展台,做个好太太。”她一连串说。
“非常好。只是目前你对模特儿工作兴致不减,又矛盾的计划三十岁结婚退休,这不像你这样的时代女性讲的话。”司烈提出挑战。
“人生该分成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做适合那个年龄的事,三十岁,该是我的另一个起点,我会选另外的事挑战自己。”
“什么另外的事?有打算吗?”璞玉问。
“还没想到。”董灵笑。“说不定那个时候找不到如意郎君,心灰意冷下我去做尼姑。”
“尼姑?”司烈大笑起来。
“别笑,我是说尼姑,中国寺庙里修行的那种,不是天主教的修女。”董灵正色。
“不是真话吧,你这样的人当尼姑?”司烈根本不相信。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行?我是个做事极认真又执着的人,我心中有个信念,不论我做什么事,只要下定决心一定成功。”她瞪着他。
“不包括尼姑。”司烈也有他的坚持。“这两个字根本与你拉不上关系。”
“你要不要赌?”董灵伸出右手。
“不不不,不赌。我怕你为了好胜真的出家去,我岂不罪过大了?”他拼命摇手。
“你不敢赌你就得承认讲错话,否则我不放过你。”她盯着他不放。
“你太好强好胜了,女孩子这样并不好。”司烈若有所思。
“我像姑姑。”董灵扬起头。“不但外表,我的个性也像极姑姑,我们是那种为某种信念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恺令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司烈说。
“谁说的?你只是不了解而已。当年姑姑和姑丈——”她突然住口,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有微微改变。
“恺令和她丈夫怎么了?”司烈追问。
“没什么,”董灵装做若无其事的耸耸肩,可是任谁也看得出她没说真话。“姑姑和姑丈的事我不清楚,当时还没出世呢。”
璞玉微微一笑,说:
“这好像是个大禁忌,谁也不能提。”
“不不,我的确不清楚,”董灵脸色胀红了。“只是听说姑丈太风流,令姑姑很生气。”
“明天—早我来接你,我们去边界摄影。”
“不是说不照人像吗?”她问。
“照边界农民,看看可找到一点灵感?”
“一定找到,我叫董‘灵’。”
分手后司烈心情很好,说不出来的愉快舒畅,仿佛前途一片光明,充满希望。从来没女孩令他如此,佳儿也不曾。
 
 
05
莫非命中注定的会是董灵?
这永远在全世界跑的男人内心里其实相当传统,他相信缘份,相信命定,他相信生命中一切早有安排。
就像他那个梦。
他又在梦中了。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发展,一切按部就班的展现他眼前。他又闻到那阵熟悉的榨菜肉丝汤或面的香气,接着,他看见一个穿墨绿滚同色缎边旗袍的苗条背影捧着银盘走向紫檀供桌。啊!他看见了背影,是不是就可以看到正面?是不是立刻就可以认出是谁?背影模糊的有些熟悉,太模糊了,他认不清是谁!
霍然惊醒,他从床上坐起。
心中狂跳不已,这个冲激好大,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女人了。下意识的喘息,是不是就可以看见那女人?
这么多年纠缠着的梦,仿佛立刻可解,像猜谜已经触到题目。不是吗?今天在几小时以内梦已进展了两次,急于要告诉他结果似的。这与董灵有关吗?
她说过她叫董“灵”,又特别和他投缘,她才出现,梦就迅速成长,这有关系吧?
睡意全消,不想躺在床上,索兴到客厅拿一罐啤酒,打开音乐。电话响起。吃惊的接听,这个时候会有谁打电话来?半夜三点多了。
“哈罗,司烈吗?”是董灵的声音。“你没睡觉?你在听音乐?”
“是。我在看书。”他胡乱的说:“你呢?”
“我——做了怪梦,醒了就睡不着,”停一停,她说:“梦到你。”
“昨天你见我超过十五小时,正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他强打哈哈。
“不不不,梦很怪,很怪,”她在吸气。“我梦见你躺在一间房里,全是古老的紫檀木家具,只有一丝丝光线从深紫色的丝绒窗帘中透入。而你——你——”
司烈心灵巨震,怎么那家私、环境那么熟悉,似曾相识?和自己的梦是否有关?
“我怎样?”他声音都变了。
“你——对不起,我觉得害怕,所以打电话给你,”董灵再吸一口气。“我的感觉是你病得很重很重,仿佛——就要死了。”
司烈几乎握不住电话,这是怎么回事?
“司烈,司烈,请讲话,”董灵在那一头叫。“别生气,我只是忍不住打电话,我——”
“以前你发过类似的梦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
“你肯定梦中是我?”
“看不清你的模样,很模糊,但感觉到,强烈的感觉到是你。”她说。
“感觉——并不可靠,”他舒一口气,找理由否认了可松—口气。“真的,你昨天见我太久。”
“也——许,”她并不坚持。“对不起,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很孩子气。”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睡。”
“你常常这样深宵不眠?”
“很少,我作息极正常。”
“今夜为什么?”
“因为你。”他挣扎一下才说。
“我?但是为什么?”她很惊讶。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熟悉亲切仿佛老友般,我们又合得来,我觉得这是缘份。”
“你信缘?”
“信。我是个传统的男人。”
“很开心你这么说,”她由衷的开心。“真的。我喜欢你。”
他没有立刻出声,她接着说:
“自从两年前和上个男朋友分手后,很久都没这感觉了。我喜欢你,司烈。”
他深深吸一口气,心中波动得厉害。没有其他女孩令他如此。
“我能——立刻见你吗?”他冲动的。
“你立刻来,我在大门口等你。”她毫不考虑。“立刻来。”
收线。司烈穿着运动衫裤就冲下楼,把璞玉的九一一开得飞快,十分钟后停在董家的门口。车才停,大门就打开,苗条修长的董灵冲出来,扑进司烈怀里。她也穿着睡衣;两人恍如隔世般紧紧拥在一起。
“我寻访你仿若一世纪。”董灵抬头凝望他。“终于找到了。”
“我的感觉是回到家里。”司烈疑惑的。“我们是前生注定的。”
“你信不信有几世姻缘这回事?”她问。
“信,我信。”他激动起来。“就像我和你不但有前世,还有今生,来生再来生,生生世世的下去。”
“是是是,希望是这样。”她再拥紧他。
“不是希望,是——事实。”他沉声说。
“事实?!”她愕然。
“我那个梦——”
于是,他把连绵十数年,不断“成长”的梦详细的讲给她听,尤其那些紫檀木的家具,那深紫色的丝绒窗帘,那穿墨绿色滚同色缎边丝绒旗袍的纤细女背影,还有那熟悉亲切的感觉。
听完之后她呆在那儿一句话也讲不出。
“你有什么意见?”他问。
“你形容梦中的房间、窗帘、家私都和我刚才梦中的相似,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说不下去。
“以前你不曾有过同样的梦,认识我以后才开始的,对吗?”
“是。”她点头。
“很明显的证明两个梦有关,”他急切的。“今夜我连梦两次,两次都加长,我的感觉是因为你,真的,你。”
“会有这样的事?这不太玄妙了吗?”她骇然。不能置信。
“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我们不明白,人太渺小。”
“但是——但是——”
“我宁愿是你,宁愿相信,”他冲口而出。“我喜欢你,董灵。”她释然的笑。
互相喜欢已经很不容易,是不是?不必怀疑,只要喜欢,只要快乐,这已足够。
“进来坐吗?”她指指里面。
“你换衣服,我们这就出发。”他说。
“出发去哪儿?你就这样?”她指着他。
“你换完我回去换,”他兴奋的。“不论去哪里只要我们一起就够了,我们时间不多,四天之后你就回巴黎。”
董灵一言不发的冲回屋里,五分钟就出来,牛仔裤T恤,一张清秀古典的脸全无化妆,头发也札在脑后。
“走,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她捉着他。
司烈一手开着车,另一只手始终握着董灵的手,那种喜悦和甜蜜很难用言语形容。或是都不是十八、什二了,大家都寻觅了多年才找到对方,特别珍惜吧。
司烈沿着吐露港公路直往粉岭驶,过了沙田这条公路就特别辽阔,特别美丽,尤其近大埔那段滨海的,简直就不像香港,美得令人心旷神怕。
清晨,路上只有疏落的车辆,他就开得更悠闲了。
“没有人带我来过此地,这么美,像欧洲,特别像美国大西洋城的公路。”她叫,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经过多次,没有一次有今日这么美,这么宁静,这么怕然。我相信是因为有你。”
她紧紧握一下他的手。
“从来不信一见钟情,但是,我显然是爱上你了。”她说。
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为什么你要留胡子?”她突然问。
“它弄痛了你?”
“不。胡子遮住脸,我始终无法看清你真正的模样。”
“会有一天让你看清。”他笑。
“真的?你会为我把胡子剃掉?”
“进教堂那一天。”他并不十分认真。“否则我怕你会认错了丈夫。”
“你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她惊喜。
现代男人多不认真,玩玩可以,结婚免谈,谁也不愿意负责任。条件越好的越是滑溜,女人永远难抓得住。
“若是缘必然有结果。”他说。
“若不是呢?”她冲口而出。
“若不是,又怎会把我们拉在一起?又怎会有那个相连的梦?又怎会互相喜爱?”他一连串的说:“我们不能与命运拗手瓜。”
“是。我们不能,人胜不过命运。”
“享受目前我们所拥有的。”司烈再吻董灵的手。
她开心的笑,就此放开怀抱。
人不能享受目前的拥有的快乐是傻子,因为快乐不能永驻。
他们到了沙头角出名的中英街,看到边界两边的农人,也看到更多的香港人越界而去,一切显得祥和。
“这样好的气氛,为什么香港人怕九七呢?”她忍不住问。
“不知道。或者人们都恐惧于未知的一切!”他想一想。“没有人看得通将来。”
“不是保证五十年不变吗?”
“大概信心不足。而且现代人都希望平稳,怕社会有大变动,移民只不过希望万一时有个退路,没有人喜欢离开香港。”
太阳升起时他开始摄影,看他很随意,很不经思索就拍拍拍,好像全无章法似的。忍了半天,她终于问:
“平日你得奖的杰作,你展出的精品都是这样拍来的吗?”
“还能怎样?”他笑。“我喜欢自然,自然才能更有神韵,意境甚至气质,刻意的一切就有了匠气。”
“什么时候能参观你的作品?”
“在香港的很少,恺令保留了一些。下次请你去纽约我工作室参观。”
“什么时候?”她雀跃得像孩子。
“你回巴黎忙完了你的合约工作,然后我在纽约等你。”
“不来巴黎接我?”
“接送浪费时间。我宁愿在纽约替你安排一次完美的渡假。”
“一言为定。”她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一下。
他呆怔一下,定定的凝视她再也不能移开视线。而且脸上的神色也越来凝肃又温柔——他情不自禁的在众多陌生人面前吻她。
或许就是缘份吧。
人是缘,爱是缘,相逢相聚也是缘。
当司烈对璞玉宣布他和董灵的事情,璞玉只是眨眨眼,不很意外。
“不相信?”司烈捉住她双臂。
“相信。我早有灵感。”璞玉笑。
“灵感?那是什么?”
“你看董灵时的眼光不同,”停一停,又说:“就像你看董恺令。”
“怎么提恺令?那怎么一样?对恺令是仰慕、尊敬、崇拜,是——”
“是暗恋。”她大笑。“别不认,我一直强烈感觉到你暗恋恺令,所以遇到这么像恺令的董灵,你就先入为主了。”
“什么意思?”
“代入感,明不明白?”她俏皮的又眨眼。
“不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太敏感。我分得很清楚,恺令是恺令,董灵是董灵,绝对不会弄错。”
“你并不清楚。”璞玉很肯定。“我把话说在前面,很快可以证明,董灵只是代替品。”
“你的固执令我想杀死你。”他作势吓她。
“杀死我也坚持。”
司烈坐下来,定定的瞪着她。
“什么是你坚持的理由?”
“感觉。”她指指脑袋。“感觉。”
“这是什么理由,虚无缥缈。”
“我是感觉动物,我信一切感觉。”她说:“所以我的意见是,立刻转面回到秦佳儿处。”
“又与佳儿有什么关系?”他叫。
“佳儿才是你的正宫,我感觉得到,”她认真的。“至于其他花草,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不是你的口吻,鬼上身?”
“不听我劝就算了,请回吧。”
“为什么赶我走?你也妒忌?”
“庄司烈,我甚至没有把你当男人,”她怪叫。“我是你兄弟,你是我姊妹。”
“什么都好,请接受我与董灵的事实。”
“我会睁大眼睛慢慢看。”
从璞玉那儿败兴而回,他听见录音机里大串电话,只不过出去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找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电话录音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是佳儿,越到后来语气越不好。
“你到底去了哪里?又去纽约?……还不回来?你是故意避开我?故意不听电话?……再没回电我就来你家门口等,看你回不回来。……司烈,我生气了,快给我电话。”
司烈笑起来,佳儿还是那么孩子气加大小姐脾气。不过他也知道,佳儿不会生他气,只要一见他,她什么事都没有了。
“找我?佳儿。”他在电话里说。
“你现在才回来?和璞玉?董恺令一起?”
“都不是。董灵。”
“董灵?谁?我没有听过。”充满了妒意。
“新认识的女朋友,欧洲模特儿。”
“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她好着急。
“前天认识,她是恺令的侄女。”
“又是董恺令,她真是阴魂不散。”
“怎么这样说?恺令又没得罪你。”
“她对你——唉!算了,不讲。你很喜欢董灵?”
“还有三天她就回巴黎,我会来见你。”
“三天之后?”她醋意甚重。“不,明天我一定要见你。”
“明天真的不行,答应陪她,人家就要走,你不要太刁蛮。”
“明天不见我就永远见不到我。”她负气。
“佳儿,你为难我。”
“好。明天不行我现在立刻来,现在你有空,是不是?”
她已收线。他呆怔半响,下意识的叹息。他受不了佳儿的纠缠,但是他也喜欢她,拒绝是绝对做不出的,佳儿就来,他该怎么办?
佳儿口口声声在等他,等了十四年。这十四年中他是否一直隐约给她希望?他曾允诺过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摊牌吗?他该怎么做?
司烈喜欢佳儿这个朋友,有学识,有见解,气质外貌都一流,除了痴缠什么都好。拒绝是绝对做不出的,他不能伤她,但,真的,他也不是爱她。
佳儿来得极快,她一定超速飞车。
奔进门时她在喘息,有着莫名的紧张,定定的凝视他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见不到你,”她坦率的说:“你原想在电话拒绝我来,是不是?”
“我只担心太晚,你的安全。”
“全世界都是独来独往,我怕什么?”
“你不怕,可是我担心。”
“不要担心我,只要喜欢我多些。”
“佳儿——”他好难堪。
“我担心那个董灵,我怕她从此独占你。”
“我们才认识两天。”
“她是董恺令的侄女,董恺令早对你布下了天罗地网。”
“恺令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那是欲擒故纵。”她摇头。“以前我还怀疑,你们年龄差太多,原来她有个侄女。”
“你们都误会恺令了。”
“还有谁也误会?璞玉?”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公司要调我回纽约,我不想。”
“为什么?回家总是好事。”
“你不在纽约,至少这半年。”她毫不隐瞒。
“不。帮恺令做完画展,我们回去。”
“一直住纽约?”她惊喜。
“不一定。你知道我行踪不定。但我以纽约为基地。”
“好。明天回去答应公司。”她爽朗的。
“佳儿,不必迁就我,我会内疚。”
“就是要你内疚。”她巧笑。
“我怕——终就令你失望。”他终于说。
“你——已立定主意?”她反应极快。
“不不不,”他不敢承认。“我对自己全无把握,不敢对任何人有允诺。”
“包括董灵?”她反应极快。
“是。虽然我非常——喜欢她。”
佳儿眼中掠过一抹好深沉的失望。
“她已赢了吗?”她暗然问。
“我想——”他必须深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从来没有别的女孩有她给我的那种感觉,我们前世结缘,今生相逢。”
他把他和董灵相类似的梦说了一次。
她眉心微蹙,好久都没说话。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么玄的事,但是,我有感觉。”他说。立刻想起璞玉说的这两个字,下意识的脸红了。
她再望他一阵,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样——我只有祝福你。再见。”她转身往外走。
“佳儿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来。”她不转头。
“那你调回纽约的事!”
“那已不重要。”她打开门,顺手关上,把他关在门里。
“佳儿。”再开门冲出去,已不见她的踪影。追下楼,只见她汽车的尾巴。
呆呆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中非常不安,他就这样的拒绝了佳儿?会不会太过分?会不会太残酷?佳儿从十四岁开始喜欢他,他是完全知道的,他就如此这般伤了她?
很想开车追上去,但追上又如何?能说什么?只怕带来更多的烦恼。
也许这样会是好事,佳儿旷达,又是鬼妹脾气,从此解开此结。会吗?
回到家里他全无睡意,一直想打电话问佳儿可平安返家。半小时后他终于打去,铃声响了很久很久都没人听,佳儿未返?
十分钟再打,仍没人接。
他知道老工人四姐睡着了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佳儿是不肯接电话?或是去了哪里?
越来越不安,每隔十分钟就打,打到手指都痛了,打到快清晨五点,电话始终长响,没有人接。
佳儿,佳儿,你去了哪里?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扭曲着疼痛。佳儿如有事,他不原谅自己。
再打电话,终于有人接听。
“佳儿——”司烈急切的叫。
“我是四姐,小姐不在房里。”
“她一早出门?或是没回来过?”他的心往下沉,佳儿会不会做傻事?
“床是整齐的,没睡过。”
“那么她回来请她给我电话,一定要。”他只好这么说。
等到八点,人人都开始上班了,仍没有佳儿消息。打电话去问,四姐说仍没回来。
“小姐出了什么事吗?”四姐担心的。
“不,没有。”
看看时间,约好九点钟去接董灵,这不能失约。想起董灵,他心头会发热。他只好向璞玉求助。
“我帮不了你,你怎能对佳儿如此?”璞玉语气不好。“明知她会伤心。”
“如果我不讲明,我怕再纠缠不清。”
“你竟觉得她是纠缠你?”璞玉叹息。“司烈,你到底懂不懂爱?”
“璞玉,你令我难堪。”
“忠言逆耳。”
“我只想求你帮我找到她,知道她无恙就行了。”他再要求。
“虚伪。她无恙你良心就平安了?和董灵去风花雪月。”
“你也喜欢董灵。”
“那不同。想想看,佳儿等你十四年。”
“这是我的错,我拖得太久。”
“找到佳儿怎么说?”她透一口气。
“你真是安琪儿,”他叫起来。“如果她不开心,你能陪她吗?”
“谁叫我是你的兄弟。”语气里有着不满。
“我这就出门,你记得带手提电话,我会随时跟你联络。”
璞玉收线后考虑一阵,她决定去公司找佳儿,这个女强人总要上班。
见到佳儿时,她正忙着处理公事,又接见客人,又听长途电话,神色十分正常。
“难得你来公司找我。”停下来时佳儿说。
“司烈要我来的。”璞玉老老实实。
佳儿脸色微变。
“上班时我不讲私事,”她语调平和。“璞玉,你等我,中午我们一起午餐。”
“好。我现在去逛公司,中午在文华等你。”璞玉爽快的。
刚落到楼下手提电话响了。
“璞玉,找到佳儿吗?”司烈问。
“要我怎么回答你才满意?”她叹一口气。“你这负心又多情的人。”
“不要为难我,你知道我着急。”
“她在办公室,很忙,我们约中午午餐。”
“下午我再给你电话。”他说。
“别来电话,多余。又不是真正关心。”她极之不满。“不爱她就别再多事。”
电话里沉默一阵,然后他说“下午给你电话”,就此收线。
璞玉拿着电话看一阵,把总掣关了。她心中有股气,她不想在这时再听见司烈的声音。他再来电话,是否有惺惺作态之嫌?
逛了一阵连卡佛,没什么东西想买,看看时间差不多,慢慢走去文华。
佳儿已平静的坐在那儿,面前一杯咖啡。
两个出色的女性互相凝视一阵,了解而友善的都笑起来。
“半个月后我调回纽约,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佳儿说。
“几时决定的?”她吃了一惊。
“半个月前就知道,正在考虑接不接受。”她潇洒的耸耸肩。“看来Timing很好。”
“决定放弃?”璞玉皱眉。
“决定权不在我,不想强求。”她有点黯然神伤的样子。
“我并不看好他和董灵,董灵只不过是代替品。”璞玉笑。“董恺令才是主角。”
“真是——董恺令?”
“至少在司烈下意识里是董恺令,只是他自己分不清楚。”
“那么——我该怎么办?”佳儿又有了希望。
“暂回纽约。离开他一段时间也许他会反省到你的重要。”璞玉说。
“你真这么想?”佳儿说。
“不要当局者迷,你们俩都犯同一毛病。”
“你的意思是——”
“他并不清楚,其实他很喜欢你,”璞玉很智慧的说:“只是他觉得你太容易,十四岁就开始喜欢他,他得不到追求的乐趣。”
“会是——这样?”佳儿大大意外。
“我旁观者清。”
佳儿呆怔半晌,突然捉住她手。
“不要无谓的鼓励我,免我万劫不复。”
“我相信我的眼睛和感觉。”璞玉自信。“董灵只是一时迷惑。”
佳儿脸上渐渐有了喜色,有了希望,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起来。
“昨夜你去了哪里?”璞玉这时才问。
“我在客厅坐了一夜,也听了一夜电话铃声,”佳儿笑。“四姐起身之前我已换好衣服离开家,我散步一阵才回公司。”
“昨夜很难捱?”
“也不是。心很空,很遗憾,有一种永远失去他的惊惶、恐惧。我哭了一阵却又告诉自己这于事无补。别人失恋是否我这样?”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换成我,相信我也和你一样。”璞玉说。
时代女性,毕竟和以前不同。
“其实我心很痛,有一刹那我也想过不要活了,又不想闹笑话。”佳儿坦白。
“条件好女性的悲哀和无奈。”
“我——是否在离开之前不再见他?”佳儿这样的女强人也矛盾着。
“你自己考虑,无论如何你紧记着,我永远站在你背后,支持你。”
“有你,我的全部信心都回来了。”
“我真想立刻看到司烈来求你回心转意的样子。”璞玉笑。
“他不必求,我会永远给他机会。”
“唉。这样的话先输了一半,别让他觉得轻易得手,胜券在握啊。”
“我没有办法,”佳儿叹息。“我爱他至深。”
 
  
06
爱情,没道理可讲的。
下午回家,璞玉把全副精神放在制陶器上,她心无旁鹜,连电话都不听——她知道,打不通手提电话,司烈必打来家里。
天全黑尽时,她为自己做了简单的晚餐。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心灰意懒的感觉。
没有原因的,是不是?关她什么事呢?
她甚至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只放了唱片,让音乐充满寂寞的周遭。
寂寞?是这两个字吧?她呆怔住了。独立了那么多年总是独来独往,独行侠一个,却从来没想到这两个字,现在——她摇摇头,完全不明白怎么这两个字跑出来。
寂寞,完全不属于她的两个字。
跳起来迅速连开三个灯,门铃响起来。
门开处,站着春风满面状似满足快乐的庄司烈先生。
“你该回家。这么晚来是打扰我。”璞玉决不客气的说。
“什么时候开始嫌弃我了?我完全没有得罪你,是不是?”他大声呼冤。
“有什么事?问完请速返家。”她不理他。
“佳儿没事吧?”他是真关心。没有爱情的那种关心,像普通好朋友,像兄弟姊妹。
“你想怎样?一脚把她踢进地狱?”璞玉莫名的反应。“对不起,她并没有。一切如常,这么好条件的女强人,不必你费心。”
“什么话?什么态度?”司烈气得呱呱叫。“一夜之间完全变了。”
“谁变了呢?你应得此报。”她没好气。
“佳儿没事我就放心了,”他像在安慰自己。“昨夜真吓死我。”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是不是犯了自恋狂?秦佳儿在香港商界是怎样的身份地位,你恐怕还没弄清楚吧?”
“我心中她永远是十四岁认识她时那么清纯可爱,说什么身份地位?”
“总有一天你后悔。”
“你不说佳儿我说董灵给你听,如何?”
“没兴趣。”她冷然。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她令我疯狂。”
“璞玉,我们还是不是兄弟?”他一把抓住她双臂,认真的问。
“今夜不要烦我,我不想跟你说话。”她挥开他,不耐烦的走回卧室。
司烈真的呆住。发生了什么事呢?只不过一天工夫,世界好像反转了。他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他陪董灵度过愉快的一天而已。
他知道璞玉的脾气,说不理他就不理他,只好没趣的离开。璞玉是小妹妹,是好兄弟,明天必然就没事了。
他并不担心璞玉,一点也不。
一连陪了董灵四天,两个人如胶似漆,从未真正坠入爱河的司烈认为自己真正恋爱了。才送董灵上飞机,他已开始牵挂,开始心情不属,神不守舍。
他去找璞玉。除了璞玉,他还可以找谁?可惜她不在家。
璞玉不爱外出的,她会去了哪里?是不是那天气未消,她避不见面?
他有璞玉家的门匙就好像璞玉有他家的。他迳自开门等她。
中午一点多,有点肚子饿。在冰箱里找出火腿、生菜芝士自己做了三文治,又为自己煮了咖啡。也许吃后太饱,咖啡没有发生作用,他恍恍惚惚的又沉入睡乡。
他又在做梦,一个全然不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梦。
他梦见自己——非常清楚明白的自己。他下了一列火车,走出一个古旧的火车站,面对着一条类似乡下镇市的马路。马路两边有些住家,有些疏落的小店铺,青石铺成的路向前延伸着。他信步走去,很自然的走向路的尖端,一抬头,他看见一幢古老大屋。花园在镶花铁门里,两边是石墙,花园后面是一幢浅灰色大石屋子,屋子两层高。他走到铁门前,铁门竟然自动打开。他也毫不犹豫的走进去。穿过花园走近大屋,一切仿佛再熟悉也没有了,就像回家。屋门自动打开,他一大步就迈进去,里面的情景——
他蓦然醒转,发觉一脖子冷汗。
司烈呆怔的坐一阵,心中不安和震惊一圈圈扩大。一个全然不同的梦,一个陌生又仿佛熟悉的环境,这又是个什么启示什么预言呢?和他梦了十几年的那个有关吗?
生命的奥秘原已难测,想不到梦也是那样神秘。他连手心都是冷汗。
大门在响,璞玉进来并顺手开了灯。
“咦?又是你?”她皱眉。“直着眼睛发青光做什么?想吓我?”
“不,没有。”他下意识的隐瞒了他的“新”梦。“我在等你。”
“我宣布,我家不再是你的避难所,”她对他极不友善。“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去董恺令家,将来的侄女婿嘛。”
“对我友善些,兄弟,”他叹口气。“我现在心神不宁。”
“你可以追去巴黎?没有人抓住你不放。”
“我和董灵,并没有犯滔天大罪,罪不致死,是吗?”
“在我眼中你已不是以前的司烈。”
“这判决太不公平。”
“我不想看见你,尤其这一阵子,你走吧,去董恺令那儿。”她认真的。
“我只想来你这儿,跟你聊天或见见你都行,不要赶我走。”璞玉是个顽固女性,择善固执,很原则。
“今夜我很忙,明天一早去东京。”她仍下逐客令,却婉转了些。
“东京?为什么?我陪你去。”
“心领了。我办自己的事,从来不需要任何人陪。”她的脾气怪得很别扭。
“璞玉——”
“真心话。如果你希望将来还是朋友,你立刻消失,半月一月后才出现。”
他凝望她一阵,知道她是认真的。
“告诉我佳儿的事。”退而求其次。
“她已离开香港。”
“不可能,调差的事她还在考虑——”
“请吧。”她替他打开大门。“相不相信在你,你可自求真相。”
司烈站在璞玉的大门外,看见那紧闭的门扉,无言的叹息。今夜他和璞玉走向两个不能妥协的死角,看来再已转不出来。
司烈摇头,迳自离开。
他想到璞玉说佳儿离开,为证实真相,他直奔赤柱。
在楼下他已见到佳儿屋里的灯光,佳儿果然在家,满怀希望的按铃进门。
“司烈少爷?”老工人四姐诧异的说:“你还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佳儿在房里?”
“小姐已飞纽约,昨天夜里。”四姐说:“我清理好东西之后也会回去,这房子退租了。”
“她——真的已走?”司烈有点失落。“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不知道。小姐曾经哭过,我以为——”四姐偷看他。
“我以为你们吵架,除了你,小姐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流眼泪。”
“没有吵架,”司烈突然烦躁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走。”
“我不知道。你可以打电话纽约找她。”。
“我会。”司烈吸一口气。今天什么也不顺利。“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小姐已安排好货运公司,我只是看着他们包装,不需要帮忙。”
“有人送你回纽约吗?”
“我自己会上飞机,小姐会在那儿接我。”
“那——我回去了,替我问候佳儿。”
走了几步,四姐的声音叫住她。
“是你惹哭小姐的,是吗?”
全世界都在怪他似的,他爱自己想爱的人,有什么错?
心情恶劣,回到家里猛灌啤酒。
电话铃响。
“司烈司烈,是你吗?”董灵的声音。“司烈,我好想你,好想立刻转回香港,我舍不得离开你。”
心中涌上一股热,一抹感动。
“你在哪里,怎能半途打电话?”
“我想你,我在飞机上用信用卡打电话。”
“我——明天飞巴黎找你。”他冲动的。
“会吗?你会吗?”董灵语带呜咽。“离开你之后我才发觉,你不在我甚至无法思想,满脑袋全是你,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一切。”
“明天一早我去买机票,尽快赶来。”他无法抑止心中欲爆炸的激情。他和董灵的爱情是燃烧的,一发不可收拾。
“司烈,我爱你,你快来。”她哭了。
“我会,我会,别伤心,等着,我立刻来。”他紧张得喘息。董灵为他流泪。
“我爱你。”她依依不舍的收线。
司烈无法在家中坐定,像困兽般的到处移动着。董灵在等他,董灵深爱他,她无法忍受见不到他的时间。他又何尝不是?今天的别扭,今天和璞玉的不能妥协全因董灵的离开。他无法再忍耐,他要赶去巴黎。
根本没有睡眠,第二天一早就得去航空公司,中午就搭机离开。
他一心是火,希望最短的时间赶到董灵身边。他也不明白,萍水相逢的两人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爱得这么深浓?真是前世姻缘?
旅途中的一切乏善足陈,终于他赶到巴黎。他在机场打电话给董灵,电话却没人接听。他呆怔一下,她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了等他吗?她去了哪里?
随便找一间酒店住下,开始无止无休的打电话。半个小时一次,直到午夜二时。
“哈罗。”终于有了董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醉意。
“我到了。现在酒店。”司烈吸一口气。
“哗!”传来董灵的尖叫。“你真的来了?你竟真的来了?我以为不是真的,司烈,我立刻来接你,我们立刻见面。”
“你醉了,是不是?”他问。
“是是是。我喝了好多酒,我好开心,”她的醉意令人不安。“明天是我生日,我一回来许多朋友就来为我庆祝,我好开心。”
“那——你先休息,明天一早见,”他体贴的。“醉了不要开车。”
“不行,我要立刻见你,我爱你。”她叫。
“告诉我地址,我来。”司烈终于说。
的士转过大街小巷,终于把他送到目的地。上了楼停在董灵公寓门前,起先是轻轻按铃,没反应,于是重重的按,长长的按十分钟之后,竟然全无消息。
司烈很着急,很担心。董灵明明在里面,是不是?她在家接听他的电话的。是,电话,他下楼找到公用电话,但电话没人接。
一直连续的打,一直没人接。即使睡得再熟的人也会被吵醒,是不是?半小时后,他放弃,他有感觉,董灵不在里面。
无可奈何的,也坐车回酒店。他想,若他等在她公寓外,她和朋友返来是否会引起尴尬?他不想有这场面。
心里牵挂了一夜,迷迷糊糊的根本睡不稳,清晨,他接到她电话。
“快说生日快乐,”董灵在电话那头尖尖叫。“快说。”
“生日快乐。”他一下子就清醒。“昨夜我到你家,没有开门也没有人接电话。”
“啊,是吗?”她呆怔了一阵。“对不起,我醉得太厉害,什么都不知道。”
“常常酒醉?”
“当然不是,生日嘛,一年一次!”她说:“何况我一下飞机朋友们就替我预祝,高兴之下就醉了。”
“我立刻来见你。”
“不行。我要替Thierry Mugler的新装照相,九点钟就得赶到,可能很迟,晚上八点九点才能结束。”她歉然。
“但你今天生日——”
“收工后,好吗?”她温柔的。“你会等我的。”
心中突然一动,灵感闪上心头。
“好。晚上十点钟,十点正,我们在巴黎铁塔下的正中间等。十点正,一定要准时,不见不散,不可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但,为什么?”
“到时你会知道。”他说。
“无论如何我一定准时。我爱你。”
在巴黎街头,司烈消磨了整天时间。他照了很多相,巴黎是他喜爱的城市。黄昏时,他坐在公园的铁椅上,开始计划今夜的节目。其实他一天都在想这件事,他想要把这难得的巴黎聚会做得尽善尽美。然后,他开始打电话,打给他的法国朋友们。他的法语说得和英语一样流利。
渐渐的,暮色四拢,天渐渐黑下来。他吃了一点点晚餐,就开始等待那一刻的来临。那十点钟的铁塔下约会。
夜晚,巴黎铁塔最美的时刻,游人游客也越聚越多。一向冷静的司烈竟然紧张得心跳加速,呼吸加快。
他在一个暗角里找到个隐藏的位置,就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铁塔下面最正中的地方。
九点五十九分,等待的人儿慢慢的走过来。她穿着一身火红的新装,在十点的钟声响起来,站在铁塔下的正中央。
看见董灵,司烈热切的火再也忍耐不住,他忘我的朝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就在快接近她时,突然集中的一群人高声唱着法文的《生日快乐》歌,一起跟在司烈背后朝董灵涌去。其中一个人托着个点蜡烛的生日蛋糕,另一个捧着巨盒礼物。
目瞪口呆的董灵正不知所措,司烈已把蛋糕和礼物献上,并温柔的说“生日快乐”。一时之间,附近数百个游客都附会着唱生日快乐歌,汇成一股巨大震撼人心灵的力量、董灵喜极而泣,她感动极了。
“许个愿。”司烈深情的眼睛凝视他。
“愿生生世世与你一起,爱你。”她激动得几乎不能成声。
吹熄了蜡烛,四面掌声响起,相爱的两人紧紧拥在一起。
愿此刻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象来时一般,突然那一群被司烈托上托请来的朋友星散了。司烈大声叫“感激之至”,换来一大堆祝福声。铁塔下只剩下他俩。
“做梦也想不到,我太开心了,一辈子最开心是今天。”
“为你我愿做任何事,今后你将永远开心。”他拥着她说。
“那些人是谁?”董灵说。
“二十八位是我请朋友代约的,并不全认识,今年你二十八岁,是吗?”
“刚才那一刻我想,即使我立刻死掉,我也是全世界最幸福快乐的人。”她由衷说。
“我喜欢那气氛,只有巴黎才能制造出刚才那样的气氛。”他微笑。“浪漫气氛。”
“现在该怎样?”她问。她的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
“陪我在这儿野餐。”他说。
在旁边的草地上,他们铺好餐台布,又拿出朋友为他们预备好的食物和酒。也许是气氛,也许是心情,他俩看来特别美丽和英挺焕发,像会发光一样,许多游客都友善的对他们微笑,好触目的一对。
“现在还好像做梦一样。”她抚着发烫的双颊,眼光如梦。“好不真实。”
“今夜我只当自己十八岁,”她温柔的笑。“对着你,我的心真的只有十八岁。”
“真的,我完完全全有初恋的感觉。”
“说真话,第一次有女孩子令我发狂,令我燃烧,应该算是初恋。”
“我的天,我真幸福。”她拥着他重重的吻着。“我完完整整的得到了你。
他深深凝注,望得痴了。
“有人知道你来吗?”她问。
“不曾通知任何人。”他又想起佳儿的离开,璞玉的不谅解,心顿时往下沉。“我一早买机票,立刻赶往机场。”
“她们会以为你失踪。”她笑。“我是说璞玉、秦佳儿和姑姑她们。”
“可以不提他们?”他有点闷。
“为什么?内疚?”她开玩笑。
“不不,佳儿已回纽约,她公司调她回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而且立刻浮起要赶去纽约的念头。
“这么突然?”
“她——有点误会,对我。”他叹一口气。
“因为我?”她惊人的敏感。
“不不不,怎么会因为你?”他否认得夸张。“别的事。”“我明白,我俩——太快太突然了。”董灵摇摇头。“甚至包括璞玉,她接受我这个人,却未必接受我与你。”
“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司烈说。
“连姑姑都愕然不信。”她还是笑。
“恺令!?她怎么说?”
“早晨我曾给她电话,她以为你会留在香港帮她画展的事。”
“事实上——”他为难的。“我不能在巴黎停留太久。”
“你能来为我庆祝生日我已经满足,我不想整天霸着你。而且我还有工作。明天试衫,后要要替Chrtian Lcroix拍照,下星期还要为Karl Legerfeld工作,真的没有时间陪你,我会内疚。”
“你要我明天走吗?”
“不行,多陪我一天。”她叫。情不自禁。
“好,后天走,明天订机票。”
“但是明天白天我要工作——”
“我等,因为等的是你。”他深情的。
“司烈,我真的好爱你,若你走了,我又会朝思暮想,不能工作。可是我又不能自私——”
“办完事,我再来巴黎陪你。”
“说好纽约再见的!”她摇头。“三星期之后我俩纽约见。”
他凝视她半晌,心中不想走,但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却要他回去,他是矛盾的。
“我又有一个新梦——”
他把“新梦”说了一次。她愕然以对。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
“会不会推门进去就可以见到佛堂中那个穿墨绿丝绒旗袍的女人?拿着托盘上面有个象牙色细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榨菜肉丝汤——”
“不要吓我,”他阻止她。“没有那么玄。”
“我有预感。”她眼中光芒连闪。“这个梦会揭开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司烈一直到回香港的飞机上都在想董灵的话:“我有预感,这个新梦会揭开你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会是这样吗?
飞机上的时间很无聊,很枯燥,司烈看书,看杂志都不肯睡觉。
他有个下意识的恐惧,他不愿再一次梦到那个“新”梦。
那个新梦的感觉并不好,令人不愉快,仿佛有什么事会发生似的。
他强撑了十小时,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又见到那个古旧火车站,那看来像小市镇的古老街道,那幢在路尽头的古老大屋时,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他已在梦中。
像上一次一样,同样的情节再来一遍,他走进花园,走到大屋,伸手推门——醒了,就和上次梦醒时相同的一刹那。
他怔一怔神,心脏跳得好快,额头、手心都有冷汗。
的确,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愉快,他觉得只要一手推开门,门里必有他所不愿见到的人或事,必然是这样。
他的双手莫名其妙的颤抖着,完全不能受到控制。
他惊慌的站起来,大步冲向洗手间,在镜中,他看见自己苍白得发青的脸。他是被自己的梦境吓倒了。
最可怕的,这梦完全不必经他允许的自来自去,他受到严重的精神威胁。
洗一把脸出去,一个空中小姐正站在后面的食物吧那儿清理东西,他不想再回座位,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空姐聊天。
“你是中国人?法语说得这么好?”空姐十分惊讶。
“我在巴黎住过颇长的时间。”
“啊——”空姐看他一眼突然惊呼。“你可是不舒服?你脸色真坏。”
“刚发了一个噩梦,”他苦笑。“我进入太空,被太空杀手追杀。”
“看了太多科幻片。”空姐笑。
“也许吧。我们活在科幻时代中。”
“那追杀你的太空杀手可是你妻子?”
“啊——”他内心震动。这句话给了他某种模糊的启示。想一想,却又想不出所以然。“也许。难怪我吓坏了。”
“到巴黎探女友?”
“你真聪明。”他笑一笑,回到座位。
他需要好好的想想,为什么空姐说太空杀手是妻子时他会震动。他并没有妻子,唯一的女朋友是董灵——董灵?
手心又开始冒冷汗,真和董灵有关?
心慌意乱好想找人聊天,如果璞玉在这儿就好了,她最善解人意又最听话,她一定会替他分析、解释。但是,但是璞玉对他和董灵的事不谅解——不不不,璞玉不满意他对佳儿的态度。唉,越想越混乱,越想越不安。
他突然又站起,冲向刚才那空姐。
“我可否要杯白兰地?”
“烈酒?”空姐眼睛一转。“可是梦中的太空杀手追到现实来了?”
“不会是你吧?”他勉强应付。
空姐给他一小杯白兰地,他一饮而尽。
“这样喝法你会醉,我会受责备。”空姐皱眉。她看出他精神恍惚。
“只喝这杯,不再要求。”他摇摇手。“如果真醉,你扔我到海里。”
他往座位走,听到空姐喃喃自语。
“如果这样,太空杀手必然转来追杀我。”
再回座位,酒的作用不大,从此他平静下来,直到回到香港。
提着轻便行李,他直奔璞玉家,心中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见到她了。他有一个感觉,见到璞玉心中一切就可以得到安宁。
夜晚九点,璞玉不在家。
一刹那间他傻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的璞玉,怎么象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把握了。璞玉去了哪里?
他有点慌乱,有点茫然,虽然有钥匙进大门,站在客厅中央,他觉得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
呆怔的坐到十点半,才听见人声,才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司烈狂喜的冲到门口,大门已开,璞玉笑容满面,神色愉快的站在那儿。她背后是个高大又英伟的男士。
“司烈?”璞玉不能置信。“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从巴黎回来,”司烈看一眼她身后的男人,不知怎的,越看越不顺眼。“你去了哪里?”
“晚餐。”她说。和那男人一起进来。
那男人仿佛很熟这儿,和司烈点点头,迳自到一边坐下。
“他是谁?”他压低了声音。
“阿尊。我跟你提过的。”她说得自然。
“那个天文物理尊?”他故意的。
“不要胡说八道。”她白他一眼。“尊,我替你介绍,他就是庄司烈。”
“一直听璞玉讲起你,很高兴认识你。”阿尊伸出友谊之手。
他勉强跟他握一握,立刻转向璞玉。
“你有空吗?我有事跟你谈。”
“好。”璞玉转身对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着司烈到厨房。
“什么事?说吧。”语气仍不友善。
“十一点了,还不打发那家伙走?你要留他过夜?”他气冲冲的。
“什么话?”她脸色一沉,这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这儿是我家,我有权做任何事,就留他过夜又关你什么事?”
“璞玉——”他很尴尬,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我真的有话想和你单独谈。”
“现在说。”她直直的望着她。
“让他先走,我短时间说不完。”
“那么别对我说,去找你那个董灵。”
“不要这样。恺令画展结束,我立刻飞纽约找佳儿解释一切。”
“真话?不骗人?”她斜眠着他。
“我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真诚叹息。
“想学贾宝玉?别几头不到岸。”她说。
“对我好些,璞玉。我心里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觉得有事会发生。”
“你以为佳儿会殉情?为你?”
“我怀疑有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望着他一阵,默默转身到客厅。司烈听见璞玉送阿尊出门的声音。
他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着他,脸上有关怀与惋惜,她还是关心他的。
“这只是第二杯,”他脸上有一点暗红。“在飞机上我喝了一杯。”
“什么事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梦说了一回。
“我还是建议看心理医生,你有精神分裂症,我真的怀疑。”
“不不,不是。这梦令我害怕。”
“内疚。”她说得肯定。“这梦自从你爱上董灵以后才有,这表示你内疚。”
“没有理由。”他胀红了脸。不知是难为情或是酒精。“没有任何内疚的理由。”
“对佳儿内疚。”她笑起来。“这表示你这人还有良知,还有救。”
“说得多可怕。”他叹一口气。“我对佳儿从未曾有承诺。”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没有道义?你可以一直拒绝。”
“这是我会去纽约解释的原因。”
“你和董灵定了?”她不以为然。
“我们在巴黎有过一次最动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对。”他只这么说。
“订婚?”
“心灵上互有允诺。”
“只怕你弄错,董灵并非你梦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睛也瞪圆。“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梦中可能出现不利我们的情节,一定是这样,下意识的。”
“为什么下意识会怕?你还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说。
“不不,不会这样,不会是事实——”他变脸,恐惧是真实的,他却拒绝相信。
“司烈,这只是逃避。”她说。
“不要恐吓我,我和董灵并没有错。”
“也许不会梦中启示。”
“那梦——算什么,只不过梦。我的人生没理由由梦来安排。”他极力挣扎。
“它不是一直预言和启示你吗?”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双臂。“说另外一些话,一些好听的话,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医生。”她叹口气。“也许——我说的并不对。”
他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呆怔半晌。
“谢谢你的——仁慈。”他说。
“没有人想对你残忍,那些感觉,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
“是。我太紧张,我在吓自己。”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吓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个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请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单独在家。”他有点神经质。
“随你。”她耸耸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认真了?”他突然问。
“认真?谁和谁?什么认真?”璞玉愕然。
“你和阿尊。”他盯着她看。
她只笑一笑,什么也不答。
“我觉得——没有恶意,没有偏见,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司烈像忍无可忍。“你们的气质不配,真的。”
“气质不配?”她笑。
“譬如,说他比较严肃,比较木讷,比较——哎,总之不同你的开朗、爽朗、爽快、大方、有义气,还有艺术气质,总之不同就是。”
“我会记得你的忠告。”她还是笑。
“不是忠告。璞玉,我们是兄弟,我关心你的一切比自己更甚。那个阿尊,良心话,他配不上你。”
“因为我们是兄弟姐妹,所以你的眼光美化了我,把我看得很高。其实,阿尊是非常优秀的人。”
“不不不,不能说普林斯顿的天文物理博士就优秀,不是学问,人还要许多其他气质。”
“譬如什么?”她问。
“我讲不出,”司烈满脸通红。“但请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他看来非常着急,好像就要失去一件心爱的东西。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好。我相信你。”她很感动。无论如何他们之间这份兄弟姐妹情是不容怀疑,不可否定的。
“你不再跟他一起了?”他好天真。
“阿尊只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她笑了。“他完全影响不到我,为什么认定他?”
“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身旁有异性。”
“错了。我认识很多男朋友,怎可能全带给你看呢?”她叫。
“你认识很多男朋友?我竞从来不知道?”他愕然又不能置信。
“你到底搞什么鬼?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胡言乱语的。”
“我希望——你将来幸福美满,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他凝望着她。
“我相信我的一生上帝已安排好,我一点也不担心。幸福的标准是什么?各人心中一把尺,是不是?我一定找到我想要的,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我也很幸福,我能安排自己,我还有我的陶器创作,我已很满足。”
“璞玉——”
“我绝对不会为结婚而结婚,我要找到我爱他他又爱我的,单方面的爱不能满足我,放心,我是宁缺勿滥的信徒。”
“现代还流行宁缺勿滥这些事吗?”他的脸渐渐开朗起来。“这么时代感的你也说这些话?”
“千秋万世爱情不变,我坚信。”
“你竟这么顽固。”
“活在现代,若连一点原则都不保留,人还像人吗?”她大声说。
“你骂了很多人。”
“原本就是如此,是真话不怕讲。”
“你并不喜欢阿尊。”他又回到原题上。
“又来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明天早上我有个约会,要睡了。”
“约阿尊?”他不放松。
“再说我就不理你。”璞玉白司烈一眼,迳自回房。三分钟拿出毛毯枕头。“你做厅长。”
“明天早晨——”
“你有完没完?商业约会,行了吗?”她摇头冲回卧室。
“艺术家的商业约会。”他倒在沙发上。
这一觉睡得很好,人很清朗,完全无梦,没有任何事骚扰他。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时钟在五点钟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是突然的,之前没有动静,突然睁开眼睛就清醒过来。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说不出原因。仿佛——仿佛是听到一阵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哭声?四周寂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哪儿来的哭声?
他莫名其妙的全身发凉,莫名其妙的恐惧。忙用毛毯包紧了身体,又打开台灯。
当柔和的光线从伞形灯罩下泄出来,他才安心了一点。这时候他又听见那种细细的、哀伤的、绝望的哭声,女人的。
“璞玉。”他扑到她卧室外拼命打门。“璞玉,是你吗?是你在哭吗?”
半分钟璞玉睡眼惺忪的站在门边,白色细麻纱的长睡袍令她看来好清雅。
“什么事吵醒我?”她半张眼睛。
“你听见有女人哭吗?你听见——”他停止说话。他清清楚楚看见她眼泪还在滴,她分明是哭过的。
“女人哭?你又发梦?怎么会——”她摸模自己脸,也呆住了。“怎么我会哭?”
“你在发梦,是不是?”他神色凝重的捉住她的手。“你梦见什么?”
“我没有发梦。”她摔开他的手。“完全没有,我睡得很好。”
“说谎。”他冲进卧室,翻开枕头看见上面湿了一大片。“你看。”
“我不知道。”她莫名其妙的瞪大眼睛,睡意全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梦见什么。”他吼起来,声音恐惧。
“没有梦,绝对没有。”她退后一步。“我觉得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哭,我也不悲伤。”
“璞玉,”他双手把她捉得紧紧的。“想清楚,到底什么事令你哭?”
她仔细的想了一阵,脑中一片空白。
“真的没有任何事。”她肯定的。
“但你的确流眼泪,是不是?我真的听到那细细哀哀绝望的女人哭声,我为此突然清醒过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但决不是梦,”她正色。“没有理由梦了我不记得。”
“去看心理医生,问问是什么缘故。”他还是全身充满了紧张。
“要看一起看,算我陪你。”她笑起来。“不应把所有的梦看成都有原因。”
他虽不认同她的话,却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沉默下来。
“我去煮咖啡。”她已全无睡意。
她把咖啡送到司烈面前,他还在沉思,一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人没有原因是不会那么伤心绝望的!”他坚持。“你一定梦到什么又或者见到什么?”
“不要吓我,没有就是没有。”她不服。“我有什么理由骗你?这是小事一件。”
“不不,最近只要与梦有关的,我都神经紧张,惶惶不安。”
“明天一早,心理医生。”她举举杯。
“现在我就想见她。”他说那位风度气质极好的女医生。
“人家是谁?肯二十四小时On Call?”
“我怕——”他怔怔出神。
“怕什么?”
“迟了。”
“迟?迟什么?你越来越神经。”
“我不知道。”他神经质的。还是以前那个庄司烈吗?“我只强烈的感觉到有事情在暗中进行着,不好的事情。”
“什么叫强烈感觉?”她审视着他,失去了自信与骄傲。
“说不出。仿佛下意识知道。”司烈说。
“完全不懂。告诉我,司烈,这次回香港之前你还去过哪里?”
“巴黎。只是巴黎。”
“我是说前一次,两三个月前的那次。”
“没有。只是从纽约来。”他问:“什么事?”
“看看你有机会撞邪。”她大笑起来。
“不要开我玩笑,我绝对认真。”
“半夜被你吵醒,我能不陪你绝对认真吗?”
“在这些与梦有关的事上,你为什么总不肯像董灵般认同我?”
“因为我不是她——”
电话铃突然响起,清晨中格外惊人。璞玉连忙跳起去接听。
她听到一把细细的、悲哀的、绝望的女人哭声由远处传来。心脏一阵收缩背心也发凉。这是什么人开玩笑。
“谁?谁?什么事?你是谁?”她被这电话和女人哭泣吓得魂飞魄散。
“司烈在吗?司烈。”女人还是在哭。董恺令?是她吗?
“请——等一等。”她把电话交给司烈。从心里发出来的颤抖传遍全身。
这个时候,细细哀哀绝望的女人哭声?她不能忘了刚才司烈敲开她门时的惊怖欲绝的眼光。
把视线转向司烈,只见他失魂落魄,脸色青白得不像人样,眼中一片沉寂,仿佛死了一般。他的嘴唇在颤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董恺令讲了什么?
像机器般的收了线,他全身像失去了支持般,迅速滑落地上。泪水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无声的、寂静的。
“是不是董恺令?司烈,发生了什么事?”璞玉惊怖未过,却扑到他身。
没有回答,他已变成泥塑木雕。
“司烈,”她不受控制的全身震抖,及时抓住尚存的一丝理智,倒一杯酒,不由分说的从他嘴里灌下。“清醒冷静,发生了什么事?”
“恺令她——她!”司烈总算醒转。
“她怎样了?”果然是恺令。
“她——她——她说——”眼泪停止,眼中竟是一片废墟。“她说——”
“还要不要酒?你一定要镇静。”
他青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红晕,益发令她看来不正常。他看来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她说——她说——那是没可能的,四十八小时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庆祝生日,我们——约好了三星期后再见。她说——她说——”
“董灵怎样了?”璞玉听出大概?心中一下子缩成一堆。是,那是不可能的。
“恺令说——”他深深的吸一口气,颤抖说:“她去了。”
去了?那是什么?去了哪里?或是或是——去世了?天。木可能。才多少小时呢?世界怎可能在一刹那间变色?
她膛目结舌,连话也不会讲。
一大段悲痛哀伤绝望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流过,晨光初现,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中的两人却已成化石。
人生瞬息万变,渺小脆弱的人类将怎样面对?怎样应付?这些瞬息变化真是早定?
“你——将怎么做?”璞玉先醒转,但仍有做梦的感觉,太不真实了。
司烈的眼睛迟缓的转动着,灵魂并没有完全回到身体中。
“去——恺令家。”他的声音枯干。这个感情丰富的男人是第一次真正恋爱。
“我陪你去。”她慢慢站起来。
他却坐在地上不动。
她看他半响,眼中泪水盈盈。他真正伤心了,是不是?
伸手去扶他,竟发觉他全身骨头僵硬,要用好大好大的力量才扶得起他,而且,仿佛听到他的骨格“卡卡”作响。她骇然,他怎么了?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衰弱,用尽力量支持着自己,却也好半天迈不出第一步。
他受了致命的打击。
“我们走。”璞玉拿了车匙扶着他。
“璞玉,那不是真的。”司烈哑声说。
善良的她多想这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然又能骗他多久?
“让我们去看看事实真相。”她说。
只能这么说,是不是?恺令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但,这么短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命,太不可靠了,就像爱情。
他勉强随她出门,下楼,上车。她努力集中精神把车开到恺令家。
恺令的二层楼花园洋房在清晨仍然灯火通明,并没有太多闲杂人。悲痛中,恺令仍保持着冷静与高雅。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穿黑衣黑裤,没有化妆的脸仍然清秀,仍留着昔日美丽的余辉。
“事情太突然,我兄弟从新加坡打电话来,真的太突然了。”她已无泪,只深沉的叹息。“她还那么年轻,怎么想得到呢?”
“她是——怎么去的?”他问。从恺令脸上仍看到董灵的影子,他的痛苦更甚。
“我也——不清楚。”恺令明显的回避了.他的眼光。“等进一步消息。”
“不可能,我们才分开四十八小时——”
“你——不该在巴黎。”又是悄令深沉的叹息。“你去——做什么呢?”
“我们相爱,我为她庆祝生日,我们不想分开太久——”他激动的。
“司烈——”璞玉轻轻用手制止他,她希望能令他平静些。她已听出恺令话出有因。“让恺令说下去。”
俏令却摇摇头,不再言语。
“恺令,你一定要告诉司烈真相,”璞玉真心说:“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接受。”
“你们总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报纸也会报道,我——不想说。”
璞玉皱眉,这一点不合理。
“若我说——会太残忍。”恺令又说:“你们坐一下,我作早课。”
“早课?”璞玉不懂。
“在佛堂静修。”她飘然上楼。
“我们——等吗?”璞玉问。
司烈沉默的定定凝视着恺令消失的楼梯。
两个小时后,恺令才再在楼梯出现。她看来十分平静,悲哀也淡了。
“我想立刻去巴黎。”司烈说。
“不。你不要去,”恺令认真的。“她的父母已赶去,一切会、处理得很好。”
“但是我——”
“你去也帮不了忙,只能更混乱,”恺令皱眉。即使此时,她仍保持着好风度好气质,她修养极好极好。“静候进一步的消息。”
“我——应该为她做一点什么,甚至参加她的——葬礼,我现在就去!”他冲动的站起来,没有理由不让他去。
“别弄得更糟,”悄令也站起来。“董灵——并不是你理想对象,你认识她太浅。”
“你——”吃惊意外的是司烈和璞玉,恺令怎么说这样的话?
“相信我。”恺令眼中有浅浅泪影。“她不是你对象,她不适合你。”
“恺令——但他们相爱。”璞玉忍不住。
“原本我不相信他们认真,那不是阿灵的性格,发生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
“告诉我,她怎么——去的。”他冲到她面前挥动着双手。“你明明知道。”
“我是知道,你真要我讲?”恺令神色凝肃。“司烈,我——很抱歉。阿灵是酒醉撞车意外死亡。”
“酒醉撞车?”司烈喃喃。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董灵。他去巴黎那夜她也醉了,不过那是朋友替他提前预祝生日。偶尔一次,就算醉得不醒不事,无法替他开门,也没什么。怎么这次又酒醉?
“撞车同时死亡的还有皮尔。”悄令说。
“皮尔?谁?”
“与阿灵同居多年的法国人,也是捧红阿灵的男人。”恺令的声音冷漠平淡。
司烈和璞玉都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平空来了一个皮尔,同居男人,捧红她的。司烈一时简直完全不能接受。
怎么回事?
“现实就是那么残忍,与梦不同。”恺令说。
“我不相信,”司烈像爆发的火山。“她让我去巴黎,她半夜让我去她家——没有皮尔这个人,我不相信。”
“她让你半夜去她家?”恺令意外。“什么地址?她会吗?”
司烈说了地址。“那是皮尔的公寓。怎么可能?她当时酒醉吗?”
司烈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的堡垒一下塌下来,他沉默了。
她并没有开门让他进去,那是皮尔的公寓,她根本不能让他进去。
他望着恺令好久好久,眼眸中闪烁复杂迷惑的光芒。恺令当初明明拉拢他与董灵的,是不是?他真的不明白。
恺令避开了他的视线。
“回家休息吧。”她柔声着。“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等着我们做。”
一个人死了,关于她的一切就算了?司烈无法接受这个观点。
“我不想回家。”他木然说。
璞玉安静的把他带回她的家,沉默的陪伴在他四周。她为他煮咖啡,为他做午餐、晚餐,连商业约会也推了。在他最需要人陪伴时,她不想令他孤单。
她只在四周,懂得什么时候该关怀,什么时候应该走开,完全不打扰他。
他渡过了困难的一整天,十二小时。
他的视线移动时,他看到默默守在一边的璞玉,心中莫名感动,泪影又浮上来。他忍住了,他不是哭泣的男人。
“想不想冲个凉?”她用愉快的声音问。
“是。”他站起来,又变回以前的司烈,昨夜到今天那个婆妈、恐惧、不安的司烈消失。“还想吃消夜。”
“一句话。”她跳起来。
他冲凉出来,更觉清新。她已弄好了榨菜肉丝汤面。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旅行?”他问。
“纽约?”她眼珠转动,好俏皮。
   
07
他们是在纽约第八十一街的公寓里见到佳儿的,她正下班回来。
“你们?”她显然意外。
外表上她看来一如往昔,没有任何一丝变化。但女强人的内心谁了解呢?
“我们刚下飞机不久。”司烈歉然的摊开双手。“来不及事前通知。”
“是故意不通知,他要你意外。”璞玉立刻拆穿他的话。
“的确意外。”佳儿深深凝住司烈。“我没想到你会来。”
“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璞玉看司烈一眼。“董灵两天前酒醉撞车死亡。”
“啊不,”佳儿低呼。“怎么会?”
“真的。恺令通知我们的。”璞玉再说。
“那——你应该在巴黎。”佳儿转向司烈。
司烈难堪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高兴他来纽约吗?”璞玉立刻说。她总无时无刻在帮他。
“事情要分轻重缓急。”
“巴黎——不需要我。”司烈吸一口气。
“董灵的父母已赶去,他们不认得司烈。”璞玉勉强解释。“不方便。”
佳儿脸色特别,她沉默半晌。
“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她说。
“四姐还没有回纽约?”司烈问。
“她要等我最后一批东西上了船才能离开。”佳儿又看他一眼。
“我还是回我格林威治的公寓。”司烈说:“不想替你添麻烦。”
“随你。璞玉呢?”
“纽约我不熟你又要上班,我还是跟着司烈好。”璞玉老老实实答。
“预备逗留多久?”佳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很不同于以往。
“完全没有计划。”司烈说:“想到要来就来了,只想看看你。”
佳儿微微一笑。
“你完全不伤心吗?”问得突然。
“我——说不出。”司烈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佳儿有点不高兴。
“没有见过任何当事人,只看过报纸。”璞玉抢着说。“报上说董灵和男友皮尔酒醉在车上起争执,就这么撞车。
“报纸?”佳儿冲进他的小书房,一会儿拿着叠报纸回来,迅速的一页页翻着,然后停定在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的内文看了一次。她脸色又变。“司烈——”
是一声感情复杂的呼唤。
司烈沉默一阵又耸耸肩,没有言语。
“我完全不能明白。”佳儿的心总是向着司烈的。“报上说那皮尔和董灵同居了三年,是她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佳儿。”璞玉用眼色制止她。
“我心里难受,她怎能这样对司烈?这太不公平。”她激动。“她以为她是谁?”
“我想有些事我自己弄错了,我只是一小段插曲,不是主调。是我错。”司烈说。
“那是欺骗——”佳儿叫。
“佳儿,你怎能了解司烈的感受呢?他有自己的想法。”璞玉大声说。
“是是,”佳儿立刻住口。“对不起,司烈。我太冲动。”
司烈无言的拍拍她的肩。到底是十四年相交的老朋友,他们有默契而且互相了解。
“我——很感谢。”他说。
“这样吧,”佳儿振作一下。“我请你们外出晚餐,算是接风。”
“如果你冰箱里有,我宁愿吃电视餐或即食面。”璞玉苦笑。“或者再加一杯咖啡。”
“等我。”佳儿一转身进厨房。
二十分钟后她又弄出三份很香的蛋火腿炒饭,还有一个蛋花汤。
“我们没齿难忘。”璞玉努力使气氛轻松。
饱餐一顿后,香浓的咖啡送上。
“佳儿,可否借你睡床一用,即使让我小睡一小时也好。”璞玉十分知情识趣。
客厅里只剩下佳儿与司烈。
“我来——是向你道歉,”司烈真诚坦率的望着她。“如果我曾经令你不快。”
“不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佳儿连忙摇手。“有什么事令我不快呢?”
“你不告而别——”
“你也学会小心眼儿?这还像你吗?”佳儿爽朗的笑。“我为工作回来。”
“你并末决定回来。”
“实在是纽约这个职位的条件太好,我想,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问。
“当然。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她说。
“回来见到你真好,”他真正透一口气。“在香港的几十小时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说不出来,还是那些梦。”
“这不正常,我们不能被梦所骚扰,也不可能。你这情形不正常。”
“我不知道。”他低一下头。“那两天在紧张恐惧之中,半夜又突然听见璞玉在卧室里的哭声,结果就发生了阿灵的那件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董灵并非你梦中人,主角或者另有其人呢?”佳儿突发奇想。
“你真相信我的梦与我生命有关?”
“不敢确定,也不能不信。事情的确非常神秘。没有人会连续十几年做同样的梦。”
“你怎么想?”
“只能等待,生命会结束,梦的真相也总该大白吧?”她很乐观。
“你真不再生我气?”他望着她。
“你告诉我只爱董灵时我只是失望、绝望,没有生气。我总不能强迫你爱我。现在我又开始有希望了。”她说。
“你太好也太固执。”
“告诉我,你曾为董灵伤心吗?”
“直到现在我仍十分伤心,”他按按心口。“我们真的相爱过。”
“真爱或是迷惑?”她问得古怪。
心中震动,答不出半句话。
在纽约住了四天,结果司烈和璞玉一起再回到香港。主要的原因是璞玉要工作,她的一批陶瓷要交货。她怪叫:“交货?说得我好像在做商业买卖。”佳儿和司烈只是笑。原本在商业社会,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价钱。司烈能来一趟纽约佳儿已极开心,她自己忙,没办法陪他们,只好让他们走。临走前一晚她亲自下厨请他们晚餐,饭后在露台上她有机会和司烈说几句话。
“在纽约的这几天你发梦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满有感情,虽然脚底的纽约夜景并不美丽。
“没有。”他摇头。“完全没有。”
“你不觉奇怪?”
“我没有想过。这几天即使不睡觉也像发梦,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梦什么不是。”
“你要想想这件事。”她语意深长。
他呆怔下,想什么?
“我想到是否在香港你多梦?是否接近某一些人你无梦。”她再说。
他眉心紧蹙,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一下子思潮起伏,他说不出话。
“去看看你母亲。”佳儿轻声说。
明显的,司烈身体震动一下。
“这完全没有关连。”他不安。
提起母亲,他总显得异样。
“我说不出,我觉得对你长年累月的梦有帮助。”
他沉默着。
无言相对的两人,全无罗曼蒂克气氛。
“考虑一下,我是好意。”她停一停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替你去。”
“不——”他冲口而出。“我自己会去。佳儿,谁告诉你这些?你听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淡然。“你坚拒提起母亲,又不肯带我去见她,这不正常。”
“佳儿——”他十分难堪。“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点头。“可是梦的事要解决,别让它纠缠你一生。”
司烈凝望她一阵,转身回客厅。过一阵她也跟着进来。
坐在地毯上选唱片又戴着耳筒的璞玉顽皮的眨眼。
“我什么都没听见。”她笑。
佳儿友善的抱一抱她。奇怪的是:璞玉常常伴在司烈身边,她却完全不妒忌,不橡对董灵、董恺令一样。
第二天他们就上了飞机。
旅程中司烈保持着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璞玉不打扰她,自己看书,休息。越接近亚洲,他越不安。
在东京机场等候转机时,他突然跳起来。
“来,跟我来。”他拖着璞玉一口气奔到航空公司柜台。
“我想要去台湾,最快的一班机几时飞?有两个位置吗?”他连串说。
台湾?她呆在那儿。
地勤人员很快的查电脑。小英光幕一行行的字显示出来。
“一小时有班机飞台湾,有位子。”
“要两张票。”他也不征求她的同意。
手续办好后他们到另一个闸口等着。
“为什么?”璞玉这才问。
“请别问,但请陪着我。”他的不安更盛。“请你。”
璞玉那光洁明朗漂亮得十分有性格的脸上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连眼光也温柔。
“如果我在一边能帮到你,我不会拒绝。”璞玉说。
他感动得紧紧拥她一下,不再言语。
他和璞玉之间有时真的不需要言语就心意相通。他有绝对信心,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飞机把他们送到台湾中正机场。
这儿并不是熟悉的地方,三年前曾来过展览——批他的作品,连走马看花都没有,他来了又去了。
找到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台北的酒店。
“他们告诉我,这是台湾最好的酒店。我只欣赏居高临下的辽阔和周围风景。”
他们住的是圆山饭店,据说是蒋介石夫人开的。
“其实你心中向往的是辽阔的世界,却被一个连绵的梦纠缠你到如今,真遗憾。”璞玉说。
“从香港到纽约到台北,我一直无梦。”
“那表示什么呢?”她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梦你感到痛苦了?”她意外。以前他总说这梦是他秘密的喜悦。
“至少——有人死亡。”
“董灵的事哪能怪你?”她叫起来。
“恺令说我不该去巴黎。”
“董恺令的话不是圣旨,她早就不该把董灵介绍给你,明知董灵的情形。”璞玉完全不服气。“要内疚的该是她。”
“她怎么知道我和阿灵会——”他说不下去。
“我们说它是命中注定吧。”她大声说。
“命中注定?”他眼光连闪。
“你又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只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们在台北的行程怎样?”她问。
“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
“你——将会看到她。”
“你——母亲?”
“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他脸色很特别,很奇怪。“这么多年了。”
“她会见你的,你们是母子。”她极有信心。
“是吗?”他被鼓励了。“是吗?”
有她在旁边真是好,他想。她的乐观积极总能影响他。
“我们可以赌。”她笑。
在一处叫“八里”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经过一座叫观音的山,经过了间很美丽的女子中学,他们朝深山里进发。
沿途是相当多的桔子园,还没有到收成的时候,可是漫山遍野的青橙色桔子,看得人十分兴奋。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璞玉开心得像个十岁的孩子,一直发着惊叹声。
又经过了一些简朴的山居,司烈找人证实了一下路径,他们终于到达一处小庙。也许不是庙,是比较大些的石屋,里面供奉着神像。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衣女子在里面。
“请问——”
司烈出声就把那女子吓一跳,她转过头来,惊讶的望着风尘仆仆的他们。大概她太久没听见过人说话的声音。
“请问归女士在吗?”
归女士?司烈的母亲。
“谁找她?”青衣女子问。她直率得很,没有普通人的礼貌。
“她的儿子。”司烈吸一口气。
那女子更惊异了,儿子?她打量司烈一阵,迳自从一扇门进去。
“那女子是尼姑?”璞玉小声问。
“她有头发。”司烈摇头。
青衣女子再出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没有归女士,没有儿子。”她说。
司烈眉峰紧拢,这是什么话?
“那么,此地有其他人吗?”璞玉问。
那女子看她一眼,仿佛对她印象颇好。
“有。”
“我们能见她吗?”璞玉放柔了声音。
再进去。过一阵出来了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女子,也是有头发的。
“我知道你要见谁,”这女人和蔼多了。“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人。”
“告诉她是她儿子来了。”璞玉说。
“她发过誓不再出来。”女人平和微笑。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璞玉问。
“我想应该可以。”那女人想一想。“她没有发过这样的誓。”
她领着他们往里走。
里面是个四合院似的房子,每边都有一间间类似宿舍的屋子。也见到另外几个青衣女子,大家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经过四合院,看到—幢独立的小房子。
那女人指指小房子,点点头迳自离开。
里面住的就是司烈母亲?
“璞玉,”司烈到此地已强烈的不安起来。“我是不是该进去?”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么?”她反问。
司烈站在门前良久,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此地像你梦中情景吗?”她忽然问。
“不像,”他呆怔了。“完全不像。”
璞玉向前轻拍门,没有回应。她轻轻一推,门竟应手而开。两人对望一眼,有默契的同迈步而进。
是一间佛室,神案前的地上背着他们坐着一个人,一望背影,司烈立刻激动起来。
“妈——”他轻唤,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感情,还有着轻颤。
司烈母亲的背脊明显的震动。
她没有回头也不回答。
“妈——”他走向前。
“站在那儿。”漠然冷淡的声音,不带半丝感情。刚才她可是震动过?
母子间有一段难堪的沉默。
“我有困难必须见你。”司烈声音干涩。“请你见我。”
“你已见到我。”
“妈,请转身。我的事——很莫名其妙,很玄,令我极度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世事原是如此。”依然淡漠。
“但是——那是个梦,还有人死亡。”
母亲又沉默一阵。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到你或者可以帮我。”
“我不能解梦,我只是个避世者。”淡漠的声音中多了些什么。
“我的出生可有什么特别?”
“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时正。”她说。
“还有什么?”
“每个人出生都一样,你并不特别。”做母亲的想一想。“或者你出生时脸孔是青色,带黑色的青,这是意外。”
“意外?”
“脐带绕住脖子,难产。”
“还——有吗?”他莫名的不安更盛。
“你比正常的时间迟两个多小时。”
“那表示什么?”司烈说。
“不知道。”母亲说。
又有一阵沉默。
“这么久了,能转身让我见见你吗?”他再度提出要求。满有感情。
“不,不能。”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得颇怪异。
“妈——”司烈难堪又痛苦。
“伯母,为什么不肯见司烈?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你是谁?”母亲十分意外。然后提高声音,分明在问司烈。“她是谁?”
“她是璞玉,我的好伙伴,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母亲打断他的话。
“我?”璞玉指着自己。
司烈推推她,示意她前去。璞玉耸耸肩,坦然的走过去。
“站到我面前来。”母亲再说。
璞五只好转过去面对她。只见璞玉脸色大变,忍无可忍的惊叫起来。
“璞玉,什么事?”司烈吓了一跳。
只见璞玉眨眨眼,拍拍心口深深吸一口气,渐渐的平静下来。
“璞玉——”司烈好着急,却不敢跑上前。他尊重母亲的意愿。
“没——没事。”璞玉脸上路出一抹笑容,笑容慢慢扩大,慢慢变暖。
显然背对着司烈的母亲一直在打量璞玉,然在璞玉脸上温暖的笑意里却看不出什么。好半天才听见母亲仍用淡谈平板的声音说:
“你——很好。”
璞玉再笑。突然伸手在母亲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柔声说:
“下次我还能来看你吗?”她只说“我”,完全不提司烈、仿佛已完全了解司烈母亲的心意。
“随缘。”
“你的眼睛好像司烈,伯母,好美、”
没有回答。只见璞玉脸上如阳光普照。
“我会再来。”璞玉走回司烈身边。
“妈——”司烈变得难堪。愿意见璞玉也不肯见他,这怎么说得通呢?
“司烈,我们回去。”璞玉说:“伯母和你的梦和遭遇没有关系。”
“我想看她。”做儿子的很坚持。
“不要勉强。”璞玉用力挽任他。“不要打扰她,求你。”
司烈奇怪的瞪着璞玉,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打扰?他是儿子啊。
母亲缓缓站起,纤细的背影一下子消失在门背后。
“妈——”司烈欲追。
“司烈。”璞玉不由分说的拖着他。“不要冲动,或许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这样说?”他生气了。“你好像什么都懂,什么明白,你才见到她而已。”
“司烈,”她微笑摇头。“难道我不关心你,不肯帮你吗?”
“为什么?”他不满的盯着她。
“她现在不想见你。”
“她并没有这样说。”
“我看得出,她眼中有这样的意思。”
“莫名其妙。”
“相信我,”她的神情很特别。“我懂她。”
“你见到她不过一分钟。”他叫。
“她是这个意思。”她拖着他离开。
“我满怀希望而来,就这么走?”
“她已把所知的完全告诉你。”
“一点帮助也没有,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事情必有因果,着急也没有用。”
他很意外她说这样的话。
“她偷偷告诉你了些什么?”他问。
“怎么会呢?我们面对面不超过一分钟。”
“但是你好像突然懂好多事。”
“看见她,看她的眼睛,真的,我仿佛真的明白了许多东西。”
“她的眼睛像我?”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们是母子。”璞玉笑。“你们眼中都有一种特质,是——啊。智慧。”
“她——原是读了很多书,很聪明,很有学问。”他说。
“不不,这智慧与聪明、与学问没有关系。”她双手乱摇。“这是一种——洞悉世情,了解人心,是比较更高层次的。”
“不懂。”
“我说不出。这智慧——仿佛与生俱来。”
“因为她有智慧,她强迫我走,不让我面对面看她?你刚才为什么脸色大变?为什么一见她就惊叫。”
“我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很美。”她极快的说,一点也不经思索。
“不是其他原因?”他凝定视线。
“如果有原因,你比我更清楚。”她说。
他思索,考虑着。
“我们这就回台北?”她再问。
“立刻回香港。”他似乎想到什么。
到圆山饭店取了行李,马不停蹄的赶到机场,找到最早一班机票也要晚上九点。他们坐在餐厅等时间。
“或者不该来台北。我太情绪化。”他苦笑。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三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点正出世。”她笑。“比正常时间迟了两个多小时,难产,脸色青黑。”
“完全没有用。”他叹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把自己搞成疯子一样。”
“回去帮董恺令开完画展,你需要休息,然后重新计划,再度上路。”
“我觉得——一切已不再重要。”
“你是这么脆弱的人吗?学学安娣,我感觉到她现在活得极平静、极平安。”
“她快乐吗?”
“你听见电视里的广告:快乐幸福不是必然的。我们要自己去寻找,创造。”
“璞玉,我真是感觉到,有你在身边是太好太好的事。”他由衷的说。
“当你需要时,我会站在你背后。”
“谢谢,万分感谢。”司烈自然的握紧颦玉的双手,感动的摇幌着。
“我们是——兄弟。”她微笑。
恺令的画展如期开幕。鲜花由室内一直排到大堂,排到马路上。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记者们穿梭不断,报章杂志上好评如潮。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
恺令是当然的女主角。她的作品,她的画展,连电视台都来访问她。
她是女主角的材料,她把自己的角色把握得很好,很大方得体的做着应该做的事,分毫不差。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司烈想。
在这方面,他永远低调,远远的躲在一角,做冷静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欣赏者。
他是在欣赏,从每一方面,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切面在远远的欣赏着恺令。不能否认,这个出名的女人深深的吸引着他,令他倾心爱慕。原因呢?他也讲不出。
他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每一个表情都动人,谈吐斯文,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成熟美感。他何其幸运?能常伴左右。
她的画展成功,他与有荣焉。
整整五天画展他都留在会场,恺令在他就退到一隅。悄令累了回家休息,他就站出来帮忙主持着,很自然的情形。
他本身也是名人,世界十大摄影家之一,很多记者认得他。想访问他,他一一拒绝。这个时候,他不愿分了恺令的荣誉。
“董恺令和你是怎样的交情?”有记者半开玩笑的问。
“她是我最尊敬、仰慕的画家。”他说。
“这仰慕有没有爱慕的成分?”
“请别开玩笑。”他十分认真。“我是严肃的说这件事。”
“有人说你长年世界各地奔波摄影,目的就是为董恺令找寻作画题材。”又有记者问。
“我只为艺术。”他脸上没有表情。
“她是你忘年的红颜知己?”
司烈觉得自己仿佛被迫到一个墙角,有窒息的强烈不安。
“艺术里没有年龄。”司烈说。
“你会追求她吗?”问的人笑了。
“我不回答这样离谱的问题。”司烈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拂袖而去。
他没把这段插曲告诉恺令,报纸上也没刊出这些花边新闻。也许他们的形象都是正派高尚的,记者们并不想开他们玩笑。
画展的最后一天,恺令宴请了所有参与工作的朋友,当然包括司烈。平日只喝啤酒的他喝了几杯白兰地,微有醉意。
“我送你回家,恺令。”他说。比起平日在恺令面前可以说—拘谨的他,今夜开朗很多。
悄令神采飞扬又风情万种的答应。
在董家一楼客厅,司烈远远的坐在那儿吃着工人预备好的水果。恺令换了衣服下楼,又是另一种情景,轻松活泼好多。
一刹那间,司烈有个错觉,抹掉化妆的是恺令或董灵,他们真是那么相像。
“恺令,今夜你真美。”他脱口而出。
恺令淡淡一笑,竞没有怪他。
“你醉了。”
“不不,你和阿灵好像好像,你——”他立即停止,知道说错了话。在恺令面前他从不会如此放肆。
“我知道你难忘阿灵,只是——那不是谁的错,命中注定的。”她说。
“为什么要有命中注定呢?”他突然发脾气。“为什么?我不要它注定。”
“司烈——”恺令惊诧。
“什么都是注定,难道我的梦,母亲的一切,还有佳儿、璞玉、你、阿灵都是注定,我不要相信。”
“你怎么了?”恺令笑起来。“颠三倒四的像个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却也不能乱发脾气,是不是?”
“是真的。为什么要命中注定呢?命中还替我注定了什么?为什么不一次让我看清楚?为什么要拖拖拉拉?”
“你活得不耐烦?”她笑他的稚气。
“我只是困扰,为什么会这样?”
“阿灵也有一样东西留给你。”她说。
“是什么?”司烈心灵震动。
“很奇怪,是一个香槟的松木盖子。”恺令说:“上面写了你和她的名字,又有日期。她母亲看到,就带回来交给我。”
一个香槟的松木盖子,签了他们的名字和日期,巴黎铁塔下那夜的情形一下子浮上来,她的亮丽红衫,她感动的眼泪,周围陌生人的掌声,那是永恒不熄的记忆。虽然她已去了。
他暗然神伤。
“阿灵母亲说,可能就是这香摈盖子令皮尔妒忌,发脾气,然后争执起来——”
“是我错。”他激动。董灵是爱他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又仿佛看见她感动的泪眼,她是爱他的。“完全是我错。”
“造化弄人。”
“她可以离开那个什么皮尔,她对他已不再有爱情。”他说。
“模特儿行业并不如你想象的简单,不是有型有美貌有气质就行。”她慢慢的说:“有时要牺牲,没有后台是不行的。”
“她可以不做模特儿。”
“你们认识太晚。”恺令摇摇头。“我没有办法用别的语言来解释,只能说命中注定。”
“不,我一—”他凝望她。忽然觉得心中并无哀伤,甚至不再牵挂董灵。眼前的人不是更吸引他,更令他心动吗?她——她——
可是璞玉说得对,董灵只是代替品,他心中喜欢的、爱的是恺令!
脑中轰然一声,意识都模糊了。他心底的是恺令,不是董灵,是恺令。是,他益发肯定了。这误会多么大,后果多么严重,董灵还牺牲了生命,这——这——望着恺令,他心中狂跳,热得像发烧。
“你想到了什么?”恺令声音柔和。她依然那么大方典雅。
“我——”他喉咙发干,能不能讲出来呢?恺令才是他的对象?会不会太疯狂?太不能置信?她会有什么反应?一笑置之?掉头而去?她可能接受他吗?心中矛盾,脸色更胀红。
司烈不敢冒险。
“你和平时不同,”恺令摇头,像对个小弟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阿灵好像,不化妆时简直是同一个人。”他喃喃自语。“有时我分不出你们。”
“我比阿灵大整整三十岁。”她笑。“阿灵只像我年轻时。”
“我想知道你年轻时的事,能吗?”他是福至心灵吧。
“太远的往事,忘了。”她不经意的。
“随便说一点,什么我都爱听。”他振奋起来。“你怎么会学画?”
“寂寞。”她轻轻说。
他“啊”了一声,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女人怎可能寂寞?一定有太多人围绕着她。
“怎么可能?”他冲口而出。
“真的。”她陷入回忆之中。“自结婚后我就寂寞,总是和工人们一起守着一间空屋子,那是在元朗的一处别墅,又大又古老,虽然非常精致又豪华,始终它只是一幢空屋子。”
“你的丈夫呢?”
“他有太多的应酬,有太多的交际。”她微有薄怨。“他是个好人,善良,温柔,只是——他太多情了。”
“多情?”他以为听错了。
“多情的男人可爱复可恨,当他面对每一个女人时,他总对那个特别好而忘了其他人,甚至守在家中的太太。”
“你学画也算无心插柳。”
“我并不很有才气,”她说得十分坦率。“我是名门闺秀派,容易成名。我们的朋友甚至我们自己都可以捧自己。我很明白,艺术我并不比人高,高的是名气和背景。”
他想起璞玉说过同样的话,那小家伙还真有见地,恺令自己都承认。
“但是他仍爱你,是吧?”
“我想应该是。”她说得无奈。“那个时候他狂追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人家的太太,但他疯了一样去追。他向我承认,从来没那么狂烈的爱上一个人,他为那女人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弄得满城风雨。”
“我想他是疯了,怎能做这种事?那女人接受他吗?”司烈问。
“不。人家根本不理他,他却可以守在人家门口几天几夜,只为看那女人一眼。”她轻叹。“我是个失败的太大,管不住丈夫的心。”
“怎能怪你呢?是他与众不同,他做这样的事会遭社会非议,他没想过?”
“为爱情他不顾一切,”她神往的。“世界上少有这样的男人,为女人头破血流,义无反顾,到哪里去找呢?这是他最吸引人之处。”
“你很爱他?”
“非常、非常爱。”她眼神如梦,飘向好远好远的天际。“我想——爱他,令我生命枯竭。”
“这不公平。”他愤愤不平。
“爱情里哪有公平这回事?你爱他,他就对你有一切权利,至有权不爱你。”
“不不,你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爱你?”
“事实上,我只是他家中的太太,他对我有义务和责任而已。”她的薄怨渐浓。
“你们为爱情而结婚?”
“肯定是。”她挺挺胸,十分骄傲。“我只为爱情而嫁,绝对不为其他。”
“变心的男人。”
“不要怪他,他对我一直不错,虽然他的爱全部转到那女人身上。”
“这样的事太匪夷所思。”
“最可悲的是那女人始终对他不屑一顾,他——抑郁而终。”
“一个男人真会这样?”他不能置信。爱情永远不是男人的第一位。
“我亲身经历。”
“你一点也不怪他、恨他?”
“我爱他。”她垂下头。一副无怨无悔。
“我想看看他的照片。”
她眉心渐渐聚拢,过一阵,摇摇头。
“有机会时我给你看。”
司烈默默凝视恺一阵,心中感动更盛。这么好的女人,那男人如此福薄。若换成他,他要全心全意、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爱她。
他是爱她的,一直都是。
“这么多年,你不会寂寞?”他清一下喉咙。
“他死后我反而充实了,”她说得很怪。“至少,他常伴我身边,再没有其他女人的事令我担惊受怕。”
“他常伴你身边?”
“他的骨灰供在家里,”她指指楼上。“我静修的小佛堂里。”
“你的感情——”他为难的说:“你的爱令我感动,现代没有你这样的女人了。”
“我只是一个痴人、傻人,早该被淘汰。”
他多想说我也如你般又痴又傻,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画展过后,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想过。也许去欧洲旅行。”
“我陪你。”他不经思索,立刻又觉不妥。“我是说我也有空,我们可结伴同行。”
她颇意外的望他一阵,摇头。
“我习惯了一个人。不过非常感谢。”
“一个女士,你会有许多不便。”
“三十年,我不是这么过了吗?”她笑起来。好妩媚,好有女人味。
他看呆了,心脏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恺令——”他张口结舌。
“迟了,回去休息吧。”她善解人意,经验丰富,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我——”
“什么事明天说。明天我们一起午餐,带璞玉一起来,我预备素菜。”
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我能知道,那女人的下场如何?”他也聪明的转开话题,不想弄僵。“我是指你丈夫——他迷恋的那女人?”
“听说已过世,很年轻,”她笑了笑。“也许终于被他痴心感动。”
“会吗?是这样吗?”
“她是车祸死的。”恺令又笑一笑。“生前我没见过她,死后我去看她最后一面。她并不很美,尤其在脸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有半个巴掌那么大,要用瑕疵膏来遮掩。”
他莫名其妙的心中一动。
“她姓什么?她丈夫还在吗?”司烈问。
“应该在。很特别的姓,我记得好清楚,他丈夫叫冷若水。”
“她自己呢?”
“不清楚。只听先夫常自言自语的念着阿爱。可能名字中有爱字。”
“我——回去,明天中午带璞玉来。”
他当夜发了一些乱七八糟全无关连的梦。他梦到那个叫阿爱的女人,却是面目模糊。又梦到恺令,恺令穿着婚纱站在那儿,身边却没有新郎。他又梦到自己,梦到璞玉,他想去做什么事,璞玉紧紧的拉着他,拖着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在梦中听到一声声叹息,悠长的、绝望的,就像以前那老梦中的叹息声一样,面目模糊的阿爱突然变得清晰,竟是——竟是——佳儿。秦佳儿。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惊醒了。
梦境中的一切真令他苦恼极了,他也许没有精神分裂,肯定的,他神经衰弱。他被莫名的梦纠缠了十几年。
他就这么怔仲的呆坐着直到天亮。
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璞玉,约她中午一起到恺令家。
“抱歉,中午没空。”她说:“昨夜阿尊约了我,不能推。”
“又是他,他好像专门跟我作对。”他的不高兴立刻表现出来。
“我们有点事情讨论。你怎么一直对他有成见呢?他是好人。”
“会不会因为他是好人,有一天你不声不响的就跟他走?”他叫起来。
“公平一点。”她停一下才说:“不能除你之处我再没有一个其他朋友。”
他呆怔半响。
“抱歉,是我不对。”立刻说。
“最多午餐后我到恺令家找你。”
“我会等。”停一停,犹豫半晌。“有一件事引起我好奇,我想跟你一起做。”
“什么事?为什么要我?”
“有你在我绝对有信心。”他是认真的。
“看来不能不答应。”她笑。“如果真有前世今生,我前世一定欠你很多。”
“那么——有关恺令前夫。”他说得突然。
“又关你什么事?查什么?人都死了二十年,你发神经。”
“不不不,你不知道。那男人为迷恋一个有夫之妇抑郁而终,那女人始终不理他,后来也车祸而死。她丈夫还在人间。”
“啊——”虽然意外,她却不感兴趣。“人家的是是非非情情爱爱,你为什么查?恺令叫你去做的?”
“不——”他考虑一阵。“璞玉,有时候我觉得你像先知,许多事都能说中。”
“好。什么事令我变先知?”
“你说过阿灵只不过是代替品,我现在觉得相当有道理。”
“你——肯承认?”她意外兼不置信。“你心里那个女人是董恺令。”
“相信是。”
“这样就好,放马过去追啊!还要我帮忙查什么几十年前的事呢?”
“我想没有希望,她对亡夫一往倩深。”
“她说的,是不是?”她笑。“没有试过怎知没希望?我支持你。”
“弄僵之后怕朋友都不能做。”
“追董灵的勇气呢?怎么面对董恺令你就自动矮半截,像话吗?”她极不以为然。
“不。我要先查以前的事,”他固执得像条牛。“你不帮忙我也单独做。”
“唉。好吧,从哪里开始?”
“先找出那个叫冷若水的男人。”
“冷若水?冷若水教授?是他?你不知道他吗?”璞玉叫。
“教授?很出名吗?”
“经济专家,深得海岸两边领导人重视,是重要顾问。”她吸一口气。“你不看报纸的吗?他一句话能使股市上下几个价位。”
“这么厉害?”
“你想见他?”璞玉问。
“她的太太就是那个女人。”司烈说。
“董恺令亡夫迷恋的女人?”
“是,是。我们有办法接近他吗?”他兴奋。
“这事真复杂。”她苦笑。“司烈,这件事令你这么不顾一切?”
“我好奇。真的,好奇。”
“不论你是为什么,我帮你试。谁叫我是你的兄弟。”她叹息。
“哈利路亚。”他在电话那端叫。“记得在午餐后到,我等你。”
璞玉到董家时他们刚吃完饭,司烈一见她就开心的迎出来,却又看见她背后的阿尊,立刻孩子气的脸色一沉。
“你的事阿尊替你办好了。”璞玉立刻说。
“啊——”他不能置信。
阿尊含蓄的笑,并没有说什么。当然,恺令在一边也不能说什么。
“今夜去他家。”她眨眨眼。“你要不要回家焚香沐浴?”
“什么事?我这儿有佛堂也可以焚香,沐浴也行。”恺令笑。
“我还是回家。”司烈兴奋得异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坐在璞玉的九一一上,司烈迫不及待。
原来阿尊认得冷若水教授,当然啦,他是天文物理专家,大家在学术界都有成就。阿尊一约就妥。
“晚上阿尊陪你去。”她说。
“你呢?不陪?”
“有这必要吗?”她摇头。“劳师动众。”
“昨夜我很多梦,梦到原来面目模糊的阿爱突然变成佳儿,吓得我……”
“佳儿。怎么你生命中所有女人——除我之外都与你的梦有关?”她很怀疑。
“前世姻缘?因果循环?”他耸耸肩。“我也正在找寻答案。”
“会有答案?这种事?”她眉心微蹙。
“要有信心。所有的事我相信必有答案,只看我们找不找得到。”司烈说。
“很哲学的话。”璞玉说。
“我觉得见冷教授对我很重要。”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看他一眼。
一晚上,坐在冷家的大厅里,司烈、璞玉和阿尊都十分严肃认具。
“你们想知道什么?”冷苦水教授问。
“很抱歉的事。”司烈显得拘谨。“我们想知道三十年前尊夫人去世的事。”
冷教授眉峰渐渐聚拢。
“为什么?”他的声音像他的姓一样冷。
“对不起,我知道太冒昧,我是有私人理由,我——”司烈胀红了脸。
“什么私人理由?你是谁?为什么要知道阿爱的事?”冷教授一直保持风度。
果然叫阿爱。
“这件事说来非常复杂,知道事实对司烈很有帮助,请相信我们。或者以后有机会再来跟你说明。”
“阿尊,”冷教授望着自己出色的朋友。“我能相信他们吗?”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司烈更是世界十大名摄影家之一。”阿尊硬着头皮。
冷教授眼光闪一闪,再望司烈一眼。他没有想到这英伟的胡须男人是世界知名的庄司烈。他沉思犹豫了好久,他们都以为他永不肯再开口时,他开始说话。
“其实,该是什八年前的事。”他脸色渐渐改变,黯然又无奈。“我们碰到一件荒谬的事,城中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居然宣传单恋阿爱,弄得满城风雨,我们躲起来不想见人。”
谁也没答腔,只想他快些说下去。
“阿爱被弄得心情极坏,烦不胜烦。那花花公子天天新招,有次居然在我们屋外站了三天三夜。我们没法可施,只好避开。那年我到美国教书,总算清静一年。满以为事过境迁,一切正常,谁知那男人不知怎的居然病得只剩半条命,还扬言一切为阿爱。天下怎有这种事、这种男人呢?我们真不幸。”
冷教授为自己添一杯茶,慢慢再说:
“到他临终前,他差人来说想见阿爱最后一面,这真荒唐、荒谬,阿爱当然不肯。差来的人回去复命时,花花公子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们始终没见过那花花公子?”司烈问。
“只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但其真实的面目却看不清楚,只知道他有个画家太太。”
“董恺令。”璞玉说。
“是,好像是叫这名字。”冷教授说:“那人死后阿爱精神大受打击,总觉得自己害死人,整日神思恍惚。有一天夜里开车回来,就出了意外。”
“怎样撞的车?”司烈问得奇怪。
“很残忍,很没人性。”冷教授在叹息。“撞得阿爱重伤却不顾而去,阿爱是流血过多而死。她本来可以救活的。”
“啊!”司烈和璞玉一起惊叫。
“一直没找到肇事者?”阿尊问。他也被这传奇的故事吸引了。
“若有心逃避,一辈子都找不到。”冷教授恨恨的。“我也想找出此人绳之以法。”
“后来呢?”司烈再问。
“还有什么后来?人都死了。”
“是真意外吗?”璞玉突然问。
“什么——意思?”冷教授吓一跳。
“不不,我只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人故意撞车的?”璞玉很不好意思。
“我们没有仇人,也不曾跟人结怨。”
“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阿尊拍拍璞玉。
司烈望着璞玉一阵,却没有说话。
离开了冷家,和阿尊分道扬锨,九一—车厢里又只剩下司烈和璞玉。
“我说觉得有点怪,事情很怪,很可疑。”璞玉说。
“对不起,我想不应该再去追查。”司烈忽然说:“我看到‘保时捷’新出了一款车九六八,很像九一一,但性能好很多,又帅,而且卖价便宜,美国的订价才四万六千美元。”
璞玉皱眉,怎么讲起风马牛完全不相干的事呢?司烈在想什么?
“我无意换车。”她说。
“我可以回美国买一部,学你,开得潇潇洒洒。香港的价钱可能贵一两倍。”他笑。
“司烈,你心里到底想讲什么话?”璞玉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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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司烈忽然失踪三天。恺令找不到他,璞玉找不到他。白天晚上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他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一样。他并没有离开香港,璞玉到他家看过,护照行李他的宝贝摄影器材全在,就是人间蒸发掉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恺令问璞玉。
“不知道。”璞玉无可奈何。“我已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找他有急事。”恺令说。
“我能代你办吗?”
“还是——等他出现。”她考虑着。“他从来没这么神秘失踪过。”
“三天不出现,要不要——报警。”璞玉说完就笑起来。“这很荒谬。他可到任何去处,他是成年人,我们在疑神疑鬼。”
“三天前——他可有甚么特异处?”恺令似乎和璞玉想法不同。
“没有。”璞玉虽是这么答,却立刻想到他们去见冷教授的事。“你为甚么这样想。”
“这两天我无法安宁静修,坐在佛堂总心绪不宁,总是想到他,”恺令说得十分犹豫。“我怕他有甚么意外。”
“意外,不会吧?不可能的。”璞玉一连串叫。“有什么意外呢?他已跑遍全世界,什么场面都见过,香港是小地方,别担心他。”
“不,我的感应十分奇怪。”
“奇怪?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恺令在电话中的声音与平日很不同。“或者——有什么事会发生。”
这话令璞玉也不安了。司烈的寻寻访访,会不会有事会发生?
“怎么不说话?”
“啊——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司烈很快会有消息。”这话分明不由衷。
“找到他请立刻通知我。”她很认真的说。
放下电话,璞玉仍呆在那儿半晌,恺令这么急着找司烈真是因为她有感应?她在佛堂静修时心绪不宁?这感应和不宁和司烈真的有关连?恺令的静修是什么?感应是什么?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玄了。
她在工作,工作中竟也无法集中精神,她被恺令的话影响了。是不是真会发生什么意外?有关司烈的?
门铃在响,她跳起来,双手是泥的冲出客厅,看见容颜憔悴的司烈站在那儿。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怪叫。冲到他面前,忘我的抚着他的面颊。“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司烈疲累的坐下,脸上已被她弄得全是泥。他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轻轻叹息。
“没有进展。”
“你在做什么事?进展?”
他摸模胡须上也沾的泥。
“二十年前旧事。”
“你真的疯了。放着正经事不干,追那么莫名其妙与自己无关的旧事?追来做什么?三十年前的旧事能改变?”
“别骂人。我饿急了,能不能有一碗榨菜肉丝面?”
璞玉摇头,无言的替他做出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又十分不忍。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她放柔了声音,充满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司烈深深的凝注她半晌,他为璞玉真挚的柔情所影响、所感动。
“我可以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我总是信的。”
他深思一阵又摇摇头。
“很可笑。我总觉得——也许很莫名其妙,也许很荒谬。我隐隐觉得三十年前旧事,可能和我有些关连。”
“啊——”璞玉震惊。“和你那些梦?”
“是。”司烈说。
她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好半晌。
“这两天你有梦吗?”
“根本没入睡何来梦。”
“你在哪里?”
“图书馆。我翻查三十年前旧资料,借很多报纸外出,三天三夜追寻。唉。”
她怔怔的望着他。她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旧事与他真有关?
“哦,董恺令找你很急。”她记起来。
“啊。”司烈立刻振作起来。“什么事呢?”
提起恺令,他连疲乏也忘了,总是这样。
“找不到你,她担心。给她个电话。”
他打电话,然后回来。
“怎么样?立刻去她那儿?”璞玉问。
“不。她没事,”他立刻神清气爽。“她让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这样?她什么都没说?”她意外。
恺令的感应和心绪不宁呢?
“睡一觉我们——起去她家吃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发。”
刚才恺令不是说找他很急吗?璞玉摇摇头,别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床,我工作。”她说。
对司烈,她真当他是自己手足。
“沙发行了。”他却很有分寸。
整个房子立刻陷入寂静,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轻微机器声也不闻。
在寂静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车站,又走上那条似小乡镇的小路。路两边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后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应该看见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现眼前,那门,那花园,花园中央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门。他该伸手去推门,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门,门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一阵似掌声的喧哗——他惊醒,从沙发上坐起,看见窗外幕色四合,他已睡了整个下午。
刚才的梦境——梦境又有进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哗声又是什么?心中加速的跳动还没平复,他看见璞玉从工作室出来,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走上去忘情的拥抱着她。
璞玉错愕的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司烈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她,这么热情,这么——这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开她,又捉住她的手,热切的。
“那个梦又有了进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悦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远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还有掌声喧哗,我就可以看见某一些人。”没等她开口,他又说。
“你心中其实希望见到哪一些人?”她问。
他呆怔半晌。
“没有想过。也许你、恺令、佳儿或是阿灵,也许还有些别人,真的没想过。”
“如果只给你一个选择,你选谁?”
他很认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个人,也许——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有的时候不知道真相还快乐些,”她说:“这一辈子你要寻,上一辈子的你也要追寻,甚至梦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许是。但在这次回港前我并没有强烈追寻的欲望。是这一次,就是回来认识阿灵的这次。我相信一切有关连。”
“你只凭感觉一切有关连这并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就算董灵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执着。”
“若所有的梦在这刻消失,永不再梦,我可以放弃追寻。”司烈认真的。“不断重覆的梦,这分明有着启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摇头。“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缠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司烈,你好吗?”
这句“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感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子弹?”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弹?”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弹,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兴奋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两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谈,当要制作时,我可能停留英国一个长时间。”
“璞玉——”他叫起来。
“鼓励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脸孔因激动而发红。“你的鼓励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会为我而骄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满及担心,他该鼓励她的,为什么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么习惯的依赖她。“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乐器必因你而命名。”
“谢谢你,司烈。”她拥他一阵,翩然上机,带着满腔希望与理想。
突然间,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留在他浅水湾的公寓中,他默默的沉思,看书打发时间。他知道该做些事的,他已经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了起码半年,但他提不起兴趣,一点也不。
他检视一些照片,那是为董灵拍的。
董灵这个人曾经和他这么接近,而现在又离得这么远。人生真是奇妙,以为得到的却永远的失去。缘份更是奇妙,不是为你安排的,即使来到面前也会消失。
董灵。
看着照片上的她,他没有强烈的悲痛,她那样离去,他该痛不欲生,但他——真的,像对一个朋友,一件报纸上的新闻。
他曾悲痛过,那感觉短暂得很,来不及深刻体会已消失。
他不是无情的人,他知道。对董灵,或真是错误的。她只是恺令的替代品。
恺令。恺令。
想到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来,痛楚中还夹着难以解说的甜蜜,就好像他们曾共同拥有过已消失的美好时光。然而,不曾拥有,是不是?恺令永远拒绝他的再进一步。
恺令。
迷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梦中。
供桌,鲜花,水果,不清楚的照片,窗帘,屏风,门,白缎鞋,墨绿旗袍,纤细的手与足,冒热气的碗与银盘,叹息及那声“吃了吧”,突然间,他又看见那火车站,那条乡间的路,疏落的屋子与小店铺,路尽头的大屋。铁门、花园,被推开的门,耀眼的光芒和喧哗声。接着,接着一段长长的、幽暗的,似乎高不见顶的木楼梯,一级级的向上伸延,似乎要把他带到不可及的另一个洞天——司烈挣扎着醒来。
是,他是挣扎着醒来,他不要上那幽暗无尽头的木楼梯,不要,那似乎会带他到不可预测的境地。那洞天——那洞天——他竟深深的害怕,恐惧着,他不要去,他挣扎——
他挣扎着醒来。
他满身是汗,惊呆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回不了神。
他的梦,他那先后两个梦竟然合而为一了,真的,合而为一。清清楚楚的,真真实实的,这么玄妙,这么无法想象,这样的难以相信。
他的两个梦是完全有关连的,根本上就是一个梦。
他心惊肉跳,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怎么会这样呢?是他真的精神分裂,神经失常?还是——真有启示?
抓起电话,他拨了璞玉的号码。那是他最熟悉、最自然、最下意识拨的号码,那边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
电话铃不停的响着,永远有回应的那端寂然无声。璞玉不在。
他惊觉,璞玉不在,她去了英国。
永远守在电话那端的璞玉不在。他失望的放下电话。
那不是普通的失望,那种深入心底、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完完全全招架不住。
他惶恐,他不安,他失措,像突然间掉到无边的大海,呼救无门。
璞玉不在。
他冲到厨房又冲回来,他想到酒,除了啤酒,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冲动。他在屋子里转着,他要找一样东西,他要找一个凭藉,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璞玉,一直是她,但她不在,为她的事业前途而离去。
他有点像困兽,必须找一个门,一个出路。悄令避静,连电话都不听,何况这种事无法向她诉说。璞玉不在,他竟失去了方向。她她她——佳儿。
佳儿。
啊!司烈终于想起了她。
佳儿的电话号码在簿子找到,虽然陌生,他还是不犹豫的拨过去。他不理时间,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必须找一个人,而此时此地,似乎只有佳儿了。
佳儿正在办公室忙着。
“司烈,”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佳儿,我——我——”
“我终于等到这天,”她完全听不出他语气的不妥,只沉在自己的喜悦中。“你终于找我,司烈,即使最后的结果不是我,我也不会那么遗憾。”
“我——”他说不出话。
他又令佳儿误会,是不是?但此时他的确需要一个人,误会也无奈。
“你一个人吗?璞玉呢?”她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是一个电话,唉。“我快下班了,我可以跟你谈任何事,我有时间——”
司烈听见旁边有人讲话的声音,立刻被佳儿打发了,她是那样绝不犹豫。
“我想——迟些再谈,你一定忙——”
“不不,工作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做不完,有什么关系呢?”她义无反顾。“我们谈,你不要收线。”
“我只是——问候你。”叫他从何说起?他想找人分担梦中的惊悸?
“这个时候,啊哈,你还没天亮。”她说:“你也睡不着?”
“是是,我常常被梦境惊醒,”他说:“也没什么。璞玉去了英国,她有很重要的工作,与她前途有关,我不能阻止。”
“说说你自己,司烈。”佳儿打断他。
“我——很好,”他吸一口气。“很好。一个人很静,可以计划一下工作的事。我接到很多邀请工作的信,我可以考虑——”
“除了工作,你没有话讲?”
“我——嗯,恺令去避静,去了元朗故居,她忙完了画展与董灵的事。我一个人很静,真的很静——”
“可是觉得孤独?我可以回来陪你。”她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司烈着急。“我是说我可以安静工作。”
“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我Stand By。”她是那样委屈求全。“Always。”
“不需要为我而委屈自己,我不值得。”他无法不这么说。
围绕追求佳儿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见到她对司烈如此,怕不个个气得撞墙吐血而死才怪。
“我欠你的,一定是这样。”她固执得无可理喻。“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辈子?”
“我——”她呆怔一下。“上辈子欠了你的”只不过是被大家说惯了的话,没有经过深思。上辈子,在她的思想上是不成立的,她的学问、她的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种说法。“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
“你并不相信?”
“没有事实根据。当然,我也不能反对,科学上解释不了的事,或者只是我们未曾明白。我们这些人被训练得只信科学。”
“但是我的确被那些梦——”他说不下去。佳儿不是璞玉,她不会明白的。
“又是那些梦。”她叹息。“司烈,你是不是钻进牛角尖了?”
“但愿我是。”他深深吸一口气,突来的念头。他说:“再见,佳儿。我会再给你电话,现在我要去晨跑,我渴望流一身大汗再饱餐一顿。保重。”
也不理会佳儿会有什么反应,立刻收线。
他的确在天末亮之前冲进晨雾,努力的慢跑一小时,跑得混身是汗的冲进海滩道一家快餐店,忘我的大嚼一餐。
他回到公寓时晨光才初现,但他已累得不得了。半年没运动了,是不是?好像一切已在退化。他才三十岁呀。半年前攀山越岭大街小巷气不喘面不红,现在——他是不是真钻进牛角尖里面而不自觉?
牛角尖,他突然想起了死角两个字,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阵惊悸。
是惊悸。
自从董灵去世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不,甚至她去世前已有。为什么呢?以前同样的梦并不觉得,甚至暗暗喜悦有这么奇特的梦。董灵带给他的惊悸。
为什么是董灵?因为命中注定她会死?是这原因吗?
他把所有窗帘拉开,让清晨的阳光一涌而入。他需要光亮,他要看清楚一切,他不愿让谜一样的梦境永远纠缠着他。
电话铃响,他敏感的扑过去接听。
“司烈吗?起床没有?”璞玉的声音。
他双手紧握电话,握得手指都发麻。听到璞玉爽朗愉快自信的声音,居然有感动得要流泪的冲动。
璞玉,她的电话来得及时。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你独自一人吗?”
“你——怎么了?”她很意外。“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不,璞玉,”他听见自己在喘息。“没有事,我很好,刚跑完步回来。”
“是吗?”她半信半疑。“司烈,你知道吗?他们决定用我,对我绝对信任,把所有工作交给我,由得我怎么做。司烈,你一定要为我庆祝,这肯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我会因它而名扬国际,将和你一样,司烈,你高不高兴?咦——你怎么不出声?”
“我在听。真的,很替你高兴。”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兴奋。“我会为你而骄傲,这真是一件光荣的事——你开始了吗?”
“合约已拟好,一切不成问题,”她听不出他的勉强。“我会开始筹备,会全心投入,绝不让它有丝毫瑕疵。”
“几时开始工作?几时回来?”
“还没有定。刚开始会忙乱些,总是这样,”她在笑。他似乎看见她如阳光般的微笑。“一切上了轨道就好。”
“我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再问。
“不知道,工作第一。”
“但是——你会先回来一趟吗?”
“不一定。”璞玉情绪高昂。“这边的工作场地比我的好,我想先试做几个模型。嗯,想起来都兴奋,这是没有人做过,前所未有的作品,将由我独立制成。”
他沉默下来。
璞玉被狂热的工作情绪充满,她不再是以前关心体贴义无反顾对他的她,她甚至没听清楚他的话。
“司烈,司烈,怎么半天不说话?”她在那一边叫。“你那儿是艳阳天吧?香港真好。我不喜欢永远灰扑扑的伦敦,但它将使我扬名。”
“祝你成功。”
“只祝我成功?”她怪叫。“我一定要成功,一定会成功。虽然那批造型奇特的中国乐器制作难度极高,但我有绝对信心接受挑战。”
“你一定会成功。”他说。
停一停,她似在压抑情绪。
“你在香港好吗?可开始计划工作?”
“正在进行。”
“很好,很好。你早该工作了。”她说:“我听伦敦的人说,你拒绝了一个极有意义的工作邀请,是不是?”
“不。现在开始会像你一般努力工作,”他说:“总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不和你比赛,你是最好的。”她由衷的。“你只是我的目标。”
他很想说目前他只是个困在梦死角的废人,又怕令璞玉不快。
“见到董恺令吗?”她突然问。
“没有。她去元朗故居避静。”
“在此地朋友家见到她早年的一幅画,”她说:“原来她也画人物的。”
“是吗?什么样的朋友?”
“他的父亲以前是董恺令的追求者之一,”璞玉笑。“世界真小。”
“你那朋友认识恺令的亡夫吗?或者熟知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问。为什么?”
“不不,只是随便问。好奇而已。”
“若再去朋友家,我替你的好奇去打听一下。”璞玉心情极好。
“你的电话号码,你的地址,”司烈突然想起。”决告诉我,伦敦的。”
“我暂住酒店。”她说了号码。“你很难找到我,很少留在酒店。”
“你还没开始工作,你去哪里?”
“阿尊也来了,”她怕然的笑。“他熟伦敦,他带我周围去玩。”
无法抑止的妒意全涌上来,司烈连话也讲不出来。阿尊也去了?
“他——陪你去?”他挣扎着说。
“不。他前天才来,”她还是笑。“他来欧洲办点事,顺便来看我。”
“顺便,我看他不怀好意。”
“你又来了。我的工作他是介绍人,我不能拒绝任何人来伦敦。”
“你会拒绝吗?”
“你又孩子气,阿尊不是敌人。”
“我——”心中赌气,莫名其妙的就说:“下午我或会去元朗。”
“不会打扰人家避静?”她问。
“悄令说我可以去,反正闷着。”
“那就去吧。见着董恺令说不定令你有灵感,工作的灵感。”她总是愉快的。
她从不介意他跟任何女人一起,甚至还鼓励她这个兄弟。
“如果明天有人敲你房门,开门见到是我,你会怎样?”他问得奇特。
“不可能。你不会为我长途跋涉,我不是董灵,不是董恺令,不是秦佳儿。我的事自己独立能办好,不必你帮忙,你不会来。”她说得很认真。
“如果是我呢?”
“长途电话费贵,别开玩笑,”她轻松的。“阿尊在敲门,我得出去。保重。”
司烈握着“嗡嗡”声的电话呆了一阵,璞玉也说“保重”,是不是就像他对佳儿说的?但——璞玉和佳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是不是?
莫名其妙的烦乱起来。
   
09
反正闲着也无聊,司烈打了元朗恺令的电话。接听的是女佣,很客气的说:
“夫人不听电话。她吩咐过的。”
他呆怔住了。不是欢迎他前往吗?
“我姓庄,庄司烈,请通报。”
“是,我知道你是庄先生,”女佣极有礼貌。“夫人说过,任谁也不接听。”
“我——可以前来吗?”忍不住问。
“这两天怕不行。除了送食物,夫人连我也不见。或者再过几天?”
司烈不能勉强一个女佣,只好收线。
然而恺令怎么回事呢?明明说好了他可以带璞玉一起去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更没心情约朋友,他开始翻看一些信件。
信件是璞玉临走前全替他拆开,分类的,整理得井井有条。有璞玉在真是好,他无法不又一次这么想。
的确好多邀约工作的信,有的甚有意义,条件又好,可惜全被他疏忽荒废了。摇摇头,他并不介意。这方面他极潇洒,工作嘛,总之源源不绝的还有得来。
一封来自伦敦的信。啊!一份邀请,一项工作,替皇室做的。他莫名的高兴起来,伦敦,璞玉在那儿。
该是工作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
低落的情绪一下子高涌上来,他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接受了工作邀请,订了机票酒店,一切都安排好。
他想,给璞玉一个惊喜。
收拾简单的行李时,电话铃响起。
“司烈,是我,”恺令的声音。“很不好意思,女佣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可是想来这儿?”
一时之间他说不出话。他曾想去元朗,但现在已决定去伦敦。
“不,我只想告诉你我去伦敦,晚上的班机,去工作。”他说。
“啊!是这样的。”听来她有些失望。
“或者中午我来,”他不忍。“我立刻来,可以陪你午餐。”
司烈说“陪”恺令,她没有拒绝,竟然接受。
“好。我等你。”她说了元朗的地址。
这一刹那令司烈觉得晚上飞去伦敦是多余的,他竟然能向恺令迈近了一步。
兴奋和鼓舞令他无法再留在屋子里,虽然时间尚早,他决定现在去元朗。
元朗,已像香港任何一个卫星城市般繁荣得很,早已不复旧观。司烈架着璞玉的九一一转进那条叫锦田路的小路时,他仍然有些意外。
城市进步的急剧步伐居然还没踩到这儿,它是一条古旧的碎石子路。
路很短,路边只有几间屋子和一些种着桃花、桔子等年花的园子,立刻,他就看见那幢十分新颖的白屋子。
是恺令的“故”居?
“不。故居在附近的另一条路上,只走十多分钟,”恺令安娴的说着。“那儿太大太旧,我久已不去。这儿是几年前新建的。”
“很漂亮的房子。”他说。
“附近的土地都是亡夫家族的,”她又说:“他们家族人丁单薄,有的又都移民外国,香港只剩下我。真正的故居只有一对老夫妇打理,是以前的管家。没有人再住那边。”
“我对古旧的建筑很有兴趣,若有机会可以拍一辑照片。”
“你有兴趣尽管去,”她优雅的掠一掠额前头发。“那儿有许多家具是紫擅、酸枝和杉木的,也许适合摄影。”
“啊!璞玉在英国碰到你一个旧朋友,”他迳自转了话题。“他家中有幅你画的人物素描。”
“哦!”她颇意外。“怎么可能?”
“的确是你的作品,那人还说以前追求过你。”他笑得单纯。
“也许他记错了。”她不想再说下去。“我不画人物的,也没有朋友在英国。”
“我已叫璞玉弄清一切!”
“啊!”她站起来,令他很意外。“如果你不累,我可以陪你去故居走一趟。”
她是否显得不自然?是否看来失措?为什么?这不像雍容典雅斯文高贵的她。
“下次吧,”司烈摇头。“午餐后我赶着回九龙,晚上要搭飞机。还有,我没带相机。”
“也好。”她看他一眼。“我去厨房看看午餐可曾预备好?”
恺令再出来,一切已恢复正常,不见失措,也十分自然。司烈怀疑,刚才是否看错了?刚才他说起英国那个旧朋友——
“如果璞玉问到那英国朋友的名字,我会尽快告诉你。”他说。莫名其妙,他有试探的心。但,试探什么?
“谢谢。”她轻轻笑着点头,完全没有破绽。“不过可能他真的弄错了。”
“错也是个美丽的误会,那人自认是你的追求者。”他也笑了。他多心又敏感。
从元朗回到浅水湾已将近四点,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它一定响了好久、好久,铃声在整个房子里回旋不去,固执的非等着有人接听不可。
“喂!我是司烈!”
“司烈,”璞玉叫。声音非常非常特别。“你知道我打了多久电话?四小时,手指都肿了,破了。你去了元朗?”
“是。这么急有什么事?”
“我不能相信,但——真好,好奇怪好特别,我看到一张照片。”她说得很乱。“我知道,我想,或者对你有帮助。”
“我不明白,什么照片?怎么奇怪?”
“司烈,你的梦。”璞玉深深吸气的声音。“我看到一张他的照片。”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你在睡梦中?”他笑。
“不不,我睡不着,看到那照片就一直找你,”她再深深吸气。“他——我是说董恺令的亡夫,我看到他的照片。”
“那又怎样?”
“司烈,那人像你,起码有百分之七十像你。”她说得孩子气。
“像我?”他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恺令从来没提过……”
“她不提不表示她没觉察,司烈。”
“你是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我只觉得奇怪,明明你像她亡夫,她为什么从来不提?”她说:“你不觉这其中有些什么不对?”
“她知道我对她的心意,她不想鼓励我。”他说得理直气壮。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她固执得非常特别。
“还有,她并没见过我剃光胡子的模样。”他说得更孩子气。
“有没有胡子你的分别不是大得认不出,轮廓没变。”她坚持。
“你——想说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古怪,”她说:“你的梦、董灵的死都仿佛和董恺令有关,而且你对她的感情——那是没什么理由的,你怎可能对她好得那样。我不会解释,但看到她亡夫的照片时,我仿佛——仿佛遭雷殛。”
“是不是你太敏感?”
“如果只是以前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没有怀疑处,就是那张照片——”
“你可以Fax给我看看吗?”
“当然。我会。我已借来照片,董恺令那时和董灵真像一个人。”
“啊——也别Fax来,我可能离开香港——哎,我是说今夜我打算走,我怕收不到。”
“去纽约?”
“不不——哎我——”他不愿说出去伦敦。“我接了一单工作,要立刻去。”
“哪儿呢?我不能知道?”她叫。“或是陪董恺令去度假?”
“不!”他吸一口气。“好吧!我晚上十点班机飞伦敦,原本要你惊喜的。”
“我仍然惊喜,你不可能为我长途跋涉,不可能。”她又叫又跳又笑。
“事实上是。”他再吸一口气。“我喜欢有你在身边的感觉,真话。”
“太棒了。”她有点忘形。“什么时候到,我到机场接你。哪一班机?”
“在机场我只想见你一个人。”他说。
“小心眼儿。我带一个足球队来。”
“最好一队车队——啊,等等,有人按门铃,你等等——”
“收线吧!我会在机场接你。”她笑。“奇怪的是,除我之外,你家还有其他客人?”
“为什么不能。见面告诉你客人是谁。”他笑得好愉快。“必然大大出乎你意料之外。”
二十四小时后,璞玉在希望路机场接不到司烈,他那班机的客人都走光了仍不见他的影子。绝对没有错,是这班机,她记得很清楚。
她问柜台,那个英国女孩很客气。
“我们旅客名单没有庄司烈先生。”她答。
“但是他是订了这班机的,是不是?他在电话里这么告诉我。”
“是。电脑上有他订机票的记录,但他没有上飞机。一定是这样。所以旅客名单没有他。”那女孩很有耐性。
“怎么可能?他让我来接。”璞玉叫。
“很抱歉帮不到你忙,或者你可以打个长途电话问问?”
一言惊醒。
但是司烈家电话长响,根本没有人接,他一定已离开家。他说好来伦敦的,没有理由变卦,就算变封也该有消息。
他怎么了?他去了哪里?
璞玉开始不安,会不会出了意外?现在她该怎么办?
从机场赶回酒店,找到在另一层楼的阿尊。她要人帮忙,她觉得自己有点六神无主。
“找香港的朋友帮忙。”阿尊说。
“没有熟他又熟我的,何况我很少朋友。”她摇头。“甚至没带任何朋友的电话。”
“一个共同的朋友也没有?”
“董恺令。”她叫。“我记得她家电话。”
恺令家只有工人留守。
“夫人去元朗避静,短时间不回来。”
“有元朗的电话吗?”璞玉着急。
“没有。夫人不曾告诉我们。”
“庄司烈来过吗?”
“没有?没有任何人来过。”
璞玉又失望又担心,简直坐立不安。
“他可能搭另班机来,他知道我们住在这儿,不是吗?”阿尊说。
“会吗?他该先通知我们。”
“可能临时有急事,来不及。”他安慰着。“深夜了,睡一觉,说不定明天一起床他已经站在你面前。”
璞玉想想也有道理,否则凭她—个人干着急也没有用。
她是睡着了,一夜怪梦,全是与司烈有关的。清晨她还是被噩梦惊醒,她梦到司烈的那班机失事,司烈在天空里飘着——
惊醒坐起来,剧烈的心跳令她益发不宁。
找着阿尊,她再也沉不住气。
“即使换机也该到了,迟了十二小时,”她说:“我不能再等。”
“我们去机场,查每一班香港来的飞机。”阿尊比她更有傻劲。
但是,一天一夜过去了,司烈全无音讯。
“是不是要报警?”她问。
“怎么报?有一个人该坐某班机到而未到?没有人会受理的。”
“想个法子,总不能呆等。”她叫。
这时有人来通知她,关于陶土乐器的工场已准备好,她随时可以开工。
“开工?这个时候?”她苦笑。“我甚至做不出最简单的瓶子。”
第三天早晨,她再也无法忍耐,提着她的行李,在晨雾中赶到机场,然后搭最早的一班机回香港、
她忘不了临走时阿尊认真的忠告:“你可能失去这个机会。”但她不介意——不不,不是不介意,而是无法介意。司烈行踪不明。
以前他们曾试过半年未曾通消息,但那不同,她知道司烈在工作。这次他明明说要来伦敦而突然不知所终,她真的担心。
莫名其妙的坏感觉充塞她心中。
一下飞机,就往司烈浅水湾的公寓赶,虽然明知不会有人在,总得看看。在大厦停车场她看见她借给司烈的那辆九一一安稳的泊在那儿,车在,人呢?去了哪儿?
她用司烈给她的门匙开了门,一屋子的空寂迎面扑来。不用看,司烈不在。
她仍然在屋子里巡了一圈,她看见睡房里有不该在的东西,那是司烈简单的行李和那一套他视为第二生命的摄影器材。
她的心跳突然加剧,这是不可能的。司烈去伦敦必然带行李和摄影器材,现在这两样东西都留在这儿,这表示什么?
他没去机场?没去伦敦?他——她脑中灵光一闪,记起了。在她和司烈通电话的最后,司烈说门铃响,有人来了,还说到伦敦才告诉她找他的是谁。那——司烈可是随那个人一起离开?
去哪里?那个人是谁?
她看见自己双手有点不听指挥的在抖,她在害怕?是不是?事情突然变得神秘起来,而神秘两个字根本和她、和司烈拉不上关系。
她检视了原封末动的行李,没有任何可疑处,司烈是预备去伦敦的。只是事出突然,来了一个神秘人把他带走了。
她为自己倒一杯冰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谁会在这个时候带走他?不,该说司烈在这个时候会跟谁走?
董恺令。
她立刻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似乎只有恺令有这力量令他这个时候跟她走。
董恺令在元朗避静。
璞玉下楼,开着九一一到恺令的家。看屋的工人接待她。
“夫人没有电话回来,庄先生没有来过。”工人千篇一律的。
“你知道元朗祖屋的地址吗?”
“没有。我也没去过。”
“有谁知道呢?”璞玉急了。
“没有人知道。”工人歉然。“原本阿秀知道,阿秀随夫人去了元朗。”
“夫人若有电话,紧记叫她找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庄先生——失踪吗?”工人问。
“不。”璞玉不想多说:“记着我的话。”
离开恺令家,璞玉站在街边不知何去何从。香港六百万人,叫她到哪儿去找司烈?司烈行李在,他人必在香港。
她感到自己束手无策。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考虑,司烈是在香港失踪的——可以算失踪吗?她可以向警方求助吗?她能得到帮助吗?
坐在车中,眼泪有往上涌的感觉。茫茫人海,她觉得孤独无援。
回到家里,感觉实在一点,到底她还有个家,还有些不算太接近的朋友——啊,佳儿,秦佳儿,为什么不找她?
吵醒正在睡梦中的佳儿,璞玉的话令她紧张得声音都改变。
“你觉得他是失踪吗?你的第六感吗?有什么特别?”
“我觉得情形不寻常,但不会解释,”璞玉说:“很担心。”
“是不寻常。答应你去伦敦而不出现,行李摄影器材仍留家中,那个神秘的访客——璞玉,那天清晨他曾致电话给我,我也觉得他情绪不稳定,我还问他需不需要我来。璞玉,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璞玉身体累得不得了,精神却是兴旺的,神经崩得紧紧的。“我真的不知道。”
“明天我回来,最快的一班机,”不愧女强人本色。“你先别担心,我相信不会有事。”
“但情形古怪!”
“不要老想他那些梦,他那些希奇古怪的想法,不要把自己掉进那些玄之又玄的陷阱中,”佳儿乐观的。“也许他只躲到什么地方去休息两天,也许一件特别的工作——”
“他答应我见面,约好在机场,还有他的摄影器材全在。”璞玉打断她的话。
“放心,睡下觉,等二十四小时后我到了之后再谈,oK。”佳儿收线。
璞玉努力使自己放松些,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司烈是大人,是成年人,他会照顾自己的,现在他只不过走开几天——天晓得走开几天,他分明约了她机场见,他不是爽约的人。
她还是勉强睡了一觉。她是被连串急促的门铃声惊醒。
门铃?司烈?不,司烈自己有门匙。
门开处,站着风尘仆仆的阿尊。
“我想也许你需要帮忙,提前回来。”他说得轻松,关怀之倩毕露。
“谢谢,你真好。”她由衷的感谢。阿尊是好朋友,她没有说话。
“情形怎样?”他坐下来。
她把情形说了一遍;他只默默的听着,眉峰渐渐聚拢。
“你想到那个访客可能是谁吗?”他问。
“董恺令。”她坦率的。“除了她没有谁可以在司烈将去机场时带走他。”
“找过她吗?”
“找不到,她到元朗故居避静。”
“我们可以去元朗看看。”
“你知道元朗有多大?找?开玩笑。”
“董恺令的夫家在那儿应该很有名气。”
“她夫家姓什么?我从来不知道。”璞玉摊开双手;
“我们可以问,可以打听。”
“你也以为是她带走司烈?”她睁大眼睛。
“我还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考虑一阵。“你说过,上次去台湾见过司烈的母亲。”
“你不是以为——”
“也有可能,”他笑起来。“我乱想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可能不大,是不是?”
“一个避居深山野岭不愿见人的女人,不可能。”璞玉摇头,“何况——”
“何况什么?”
“不。没有。”她避开了。“我们怎么不打听董恺令夫家的事?”
“我来想办法。明天一早我们开车进元朗,专找古老大屋。”阿尊说。
“这如大海捞针。”
整整一天,阿尊开着车和璞玉在元朗大街小巷穿梭,虽然知道恺令夫家的姓氏,但帮助不大。人事变迁太大,几十年的事,大家都没什么印象。
“我要回家等佳儿的消息,”璞玉疲乏的。“我相信她该到了。”
“回去吗?”他无言的驾着车。
“阿尊,很抱歉要你陪着我做这么无聊的事。”她真心说:“可能全是我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没发生。”
“陪着你即使做些无聊、没意义的事也很开心,”他说:“跟你在一起很舒服。”
“谢谢你这么说,只是——”她有点为难。
“我明白。不用解释,”他微笑。“现在还是我该出差伦敦的时间,反正空着,就算我们新界游又如何?”
“我们这么胡乱的找——阿尊,司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担心的。
“不会有危险吧?司烈又没有敌人,”他拍拍她。“你紧张得人都瘦了。”
“司烈没理由那么久不露面也没有消息。”她眉宇间有了愁苦。
“等佳儿到了商量一下,或者——报警。”
“可以报警吗?我怕事情弄大。”
“他的确失踪了四天。”他说。
“我们是否又蠢又傻,跑到元朗来胡乱的找?”她轻叹。
“我愿意陪你做又蠢又傻的事。”
她沉默。
她明白阿尊的心意,然这个时候她全无心绪,连感觉都没有。找到司烈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慢慢再说吧。
回家时佳儿已到,她等在楼下的管理处。
“怎样?有任何消息吗?”她急问。
只是连串摇头。
“我们忽略了一件事,”佳儿站在那儿:“为什么不问司烈大厦的管理员?”
然而管理员说没有印象。
“四天前的事了,”那戴着厚厚近视眼镜昏管理员说:“庄先生——没什么印象。”
“再想想。有没有人来找他?”佳儿不放松。“有没有人跟他一起离开?”
“庄先生总是一个人开他的小跑车,”管理员望着璞玉。“要不然就是和这位小姐。”
“四天前的下午,请再想想。”
“对不起。”管理员只会摇头。
他们围着管理处引起了大厦住客的注意,一个年轻男子突然说:
“我记得庄司烈和一个女人一起离开,不过不记得时间。”他说:“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多大年纪?我是指女人。”
“三四十岁,四五十岁,我说不出。”大男孩摊开双手。“总之不是十几二十几岁的。”
董恺令。几乎所有人的心都这么想。
但是恺令带他去哪里?为什么?
当晚,佳儿暂住璞玉的公寓。
“你睡床,我睡沙发,”璞玉开朗的。“我习惯独睡。”
“恐怕我们都睡不着。”佳儿苦笑。
“若董恺令带走司烈,我们是否不应该担心呢?”璞玉突然说。
佳儿呆怔一下,点点头。是啊!她们不应该担心,但是他们的确在担心。
“董恺令又不是女巫。”佳儿笑。“我们两个女人疑神疑鬼。”
“即使在恺令那儿,是否该通知我们?”
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不对了。
“我弄点宵夜,你冲完凉出来吃。”璞玉说。
佳儿十分钟后穿着浴袍出来,洗了头,脸上的化妆品也洗尽。
璞玉抬头望,看见她左脸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一块胎记,浅紫红色的。
“是胎痣,没办法消除,”佳儿不介意的笑。“平时用瑕疵膏遮住,没有人知道。连司烈也没见过。”
“我也有胎痣,不过在背上,”璞玉不以为意。“大概每人都有。”
“哇!你煮的榨菜肉丝面真香。”
“司烈也爱吃,你们口味相同。”
“他现在哪儿?正在做什么呢?”
 

  
10
从一种悠悠然又似朦胧中缓缓醒来,司烈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全然陌生却又仿佛熟悉的环境,古老的屋子,深紫红色的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大床——霍然坐起,他是在梦中或是清醒的?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用双手揉揉眼睛又胡乱的抹一抹把脸,感觉上是清醒的,不是梦境。但感觉——又有几分真实?或只是梦中的感觉?
他从床上跳下来,啊!梦中他是没有动作的,只要一动他就会醒。那么现在是清醒的?为什么屋中一切又如梦如幻?
拉开深紫色的窗帘,光线一涌而入,窗外艳阳高照,是个显得荒芜的大花园。若不是梦,这是什么地方?
推推窗,窗户纹风不动,钉死的。他皱皱眉,把视线移向房门,房门——不会紧锁吧?
走过去试试,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房门是紧锁的,一如窗户。
谁把他锁在这儿?
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来?
连串的问题在脑中浮现,却完全找不到答案。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他——他——运用了一切脑力,可是越思索越觉空白,越
想就越觉恐惧,是恐惧,豆大的汗珠已浮现额头。他怎会什么都想不起?他——得了失忆症?
想到“失忆症”二个字,他苦笑。至少他还知道失忆症,表示他并非失忆。但他——到这屋子之前他做过什么?和谁?
想不起,完全没有印象,仿佛什么都不曾做,一开始他就在这儿。
他定一定神,看见桌上有酒——他喝酒的吧?仿佛是又仿佛不是,这个时候酒或有帮助,他为自己斟一杯。
他是庄司烈,摄影家,是,他知道,很清楚的知道。他人在香港,有些朋友,璞玉、董恺令、秦佳儿——佳儿回纽约了。前一阵子他去纽约探过佳儿,还去台湾见过母亲,回来后璞玉接了一单工作去伦敦,啊,伦敦——
伦敦怎样?璞玉去工作的,是一批陶瓷乐器,是最新的创作,要花很多精神时间,可能扬名国际——但这是璞玉的事,他呢?他怎样呢?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口气喝光杯中酒,他试着敲门,敲得很响,敲了很久一点反应也没有。外面恐怕没有人,这屋子里只有他孤单的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意这么困住他的吗?为什么?真是想破脑袋也没答案。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肚子饿了,不是有人想饿死他吧?
他坐在床沿呆呆的望着窗外。梦境中不会感觉肚子饿,这一定是真实的事。左边角落有点声音,他望过去,看见一扇两尺见方的小门打开,一盘食物放在那儿,还冒着热气。心中大喜,奔过去大叫:
“有人吗?有人吗?请开门放我出去。”没有回应,他再叫:“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我。”
只有食物没有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如坠迷雾。
食物是三菜一汤,做得很精致,味道也好,倒像是什么餐馆的。
填饱肚子之后他忍不住想,可是有人跟他开玩笑?若是,这玩笑未免太大了。
黑夜降临,四周更是静得吓人。
司烈胆子不小,荒山野岭,兵荒马乱都吓不倒他,但此地——一股神秘的气氛令他极不舒服,他有窒息感。
什么人困住他呢?总不能困一辈子吧?总有人要出来见他,是不是?
他只能等。
等,是最乏味又无奈的事,何况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环境下。屋于里除了古老的紫檀家私就只有酒,他并不嗜酒,只好呆坐在那儿一筹莫展。
为什么他记不起到此屋之前的事呢?一定有个原因的。
他苦苦思索,也许想得太用神,也许的确也是累了,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又沉沉睡去,又进入梦境。
是。又进入那熟悉又难解的梦境。
依然是那个房间,那张紫檀供桌,墙上看不清楚的男人照片,鲜花、供果、深垂的深紫色丝绒窗帘。—门,门边的紫檀雕花屏风,然后门开处,迈进来的脚,带羽毛球的白缎鞋,墨绿丝绒旗袍。手,托盘,冒热气的碗,似真似幻的榨菜肉丝汤味——就像电影般,镜头一转,他又看见那火车站,那条路,路两边的情景,路尽头的大屋。楼花铁门,花园,推开屋门是一屋子的光亮和类似掌声的喧哗,该醒了——不不,看见那道似高不见顶的木楼梯,莫名的恐惧往上涌,他不想再梦下去,他要醒来,要醒来——他已走在木楼梯上,一级又一级,终于到了顶,是一扇木门。好熟悉的感觉,仿佛门里的一切他已见过千百次,就像回家——啊!家。伸手推门,轻轻的一阵檀香味迎面而来,他又看见那紫檀的供桌,墙上看不真切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鲜花,水果,还有——还有供桌前背对着他跪着的人,女人,穿丝绒旗袍的纤细女人,似熟悉又似陌生。他向前一步,女人转回头——
他惊醒了,在这个时候他又惊醒了。
他本来可以看清那女人的样貌,不不不,他感觉到那女人的样貌,真的。他似乎见过,那真的似曾相识。
他怔怔的发呆,惊疑不安加上莫名的恐惧包围着他,现实和虚幻交织成一个网般令他难以动弹。
那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是关键,这么久了,到底要启示他什么?
不敢再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怕真正看清那女人的脸,只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秒钟,是不是?看清了之后他担心自己会受不了。
受不了?为什么?
他站起来四下走动,桌上那瓶酒仿佛在引诱他,喝啊!这个时候该喝一点酒。他努力压抑了这念头,坐在一角的沙发。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荒谬环境。他狠狠的拍拍沙发,墙角一扇小门应声而开。
秘密的小门?!他跳起来奔过去,看见门外一道长廊,幽暗神秘。
钉死的窗户和紧锁的木门看来都困不住他,有暗门呢。只考虑几秒钟,他走出来。
长廊上虽幽暗,墙上的古老壁灯却是亮着的。他慢慢向前走,小心翼翼的踏着地上的深紫色地毯,怕惊动什么人似的。这屋子里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长廊尽头有道小楼梯,通向上面一道雕花的木门。司烈犹豫一下,那木门强烈的吸引着他。吸一口气,他踏上楼梯。
伸手推门时,他竟控制不住的在颤抖。他有个感觉,木门后有他想知道的一切。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些弥漫的烟雾,又是一阵似真似幻的檀香味。屋里是亮着灯的,他定定神,巨大的震动令他几乎站不住脚,他看见——是,他真正看见在梦中出现的那张檀木供桌,桌上的鲜花、供果,墙上有张男人照片。把视线向左移,是深紫色的丝绒窗帘深垂,门边有个相当大的紫檀木屏风,再向前一步,他看见墙上照片中的男人,那在梦中从来看不清楚面貌的男人。那那——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似真似幻的叹息,女人的声音在问:
“你——回来了?”
他大惊回头,一阵突然来到的昏眩紧紧的抓住了他,意识一下子模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感觉上有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才悠悠醒转。
他看见自己仍然在那个紧锁着的房间里,他仍然躺在床上,深紫色的丝绒窗帘拉开的,窗外一片黑暗。
他不能置信的摸着自己额头,他——又发梦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梦?但是——明明一切是真的,他分明是清醒,那沙发——他跳起来奔到沙发边,用力拍着,打着,搜寻着,没有一丝破绽,没有神秘小门。
他又奔到墙角,墙上没有任何痕迹,绝对不像有门的样子,刚才——刚才——他没有从这儿出去过?
到底怎么回事呢?
司烈简直觉得痛苦了,是什么人在故意折磨他,是不是?是不是?在这虚虚幻幻、真真假假中,他就快崩溃,就快发疯。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什么人要对付他呢?就像把他迫疯了,对方有什么好处?
他又看见那瓶酒,这次,他控制不住的为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吞下。
他要镇定自己。
他是这样坐着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刚才的遭遇——他觉得是遭遇,不是梦境,令他不再有睡意,他要清醒的来分辨一切,分析一切。
他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持着。
天亮了,他闻到早餐的气味,那两尺见方的小门处果然放着丰富的食物。折磨他的人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不理三七二十一的大嚼着,肚子饿是为难自己,他不傻。
他要养足精神来揭开真相。
真相?他苦笑。是有个莫名其妙的秘密围绕着他,是吧。
无所事事的被困在这儿该有三天吧?他记得已第九次进餐了。
精神越来越坏,眼皮越来越不听指挥,实在太疲倦了,凭着意志,他三天三夜坐在沙发上不肯入睡,他不想再一次进入那种似真似幻的情景中,他要保持清醒,他——实在不行了,已经是种半昏迷的状态,睡魔已经对他展开了最迷人的笑靥——
心中突然一点灵光闪动,他想到璞玉,璞玉在伦敦会不会找他?会不会发现他莫名其妙的失踪?会不会——啊!他睁开眼睛,璞玉在等他。
是是是,一连串思想回来了,璞玉在伦敦等他,他预备前往,他们约好了在机场见面,他——但是他为什么没去?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人,什么意外——意外?
他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的跑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几乎绝望的环境中,佳儿、璞玉和阿尊报了警。
司烈已失踪一星期。
他们把一切经过,把中间的努力,把各人心中的怀疑一股脑儿的告诉了警方,事情拖了这么久,他们真的担心意外。
“要找到董恺令女士并不难,元朗警署可以帮你们。”负责接待他们的人很友善。“而且一间古老别墅,你们为什么不去田土厅查查看,一定有记录的。”
田土厅?怎么他们完全想不到?阿尊立刻赶着前去,约好在元朗警署再见。
佳儿和璞玉尽最后努力再去恺令家。
“夫人没回来。”看屋的工人很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平日董恺令元朗别墅会不会打电话回来?”佳儿问。
“很少。夫人会吩咐司机做事,回来拿东西或什么。”
“司机呢?”
“送夫人去元朗后就放假回乡下了。”工人说:“下星期才回来。”
“董恺令还有没有亲戚在九龙?”
“夫人——有什么意外吗?”工人惊怕。
“我想不会。她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不过——”工人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是朋友。”
“是。夫人以前避静最多去三五天,这次——”工人摇摇头。“十天都没消息。”
“她没有事,放心。”佳儿说:“她也许在等司机放完大假回来接她。”
“我有司机阿强家的电话。”工人忽然说。
“啊——太好了。”璞玉拿着电话的手却抖起来。司机必然知道元朗别墅的地址。然司机阿强的太太说丈夫末返。
“明天晚上回来。”
明天晚上。那么即使今天依然找不到恺令的话,明天晚上也必然有望了。
“但是找到董恺令就一定找到司烈?”阿尊说:“司烈一定在她那儿?”
各人面面相觑。这只是他们的推想,恺令是唯一可疑的人。
“而且。”阿尊笑起来。“董恺令留下司烈一星期做什么?我想了很久,我们是否一厢情愿的把董悄令当成反派。”
“希望没有反派。”璞玉急切的。“田土厅查的结果如何?”
“董恺令夫家在元朗的物业很多,有的已经转手,有的还在,我把地址都抄来了。”
“那么还等什么?”
三个人又开着车在元朗找寻。比起前几天是现在有了目的地。他们按着地址一家家找,一户户问,到黄昏都没有消息,屋子里住的人甚至不知道谁是董恺令。
家族太大太散就是这样子。
“怎么办?”璞玉茫然问。
“回九龙吧。”佳儿望着四合的暮色若有所思。“我们该从头再想想,是否走错了路。”
“为什么这样想?”璞玉问。
“会不会与董恺令完全无关?”她说。
“会吗?”璞玉呆怔半晌。“会吗?”
“也许,”阿尊也疲倦的摸摸脸。“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
“我不明白——”璞玉喃喃的,这一星期的奔波,她明显消瘦憔悴。
“我想见一个人,”佳儿突然叫。“阿尊,你可以安排的,是吗?冷若水教授。”
“为什么?有关吗?”
“不知道,只是灵感,”佳儿皱眉。“是灵感,董恺令——该和他有关,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一辈,一个年代的人。”
“好,现在就去。”阿尊把车开得飞快。
虽然冒昧,冷若水教授还是接见他们,就在冷家特别大的书房中。
“这地方——”佳儿四下张望。“这儿像美国房子,传统的美国式的。”
“冷教授在美国长大。”阿尊说。
冷若水看见他们进来,从他宽大古老的皮沙发中站起来,他微笑的伸出右手握握阿尊的,又转向佳儿,立刻,他呆住了
对着佳儿美得十分性格的脸他呆住了,眼中是不能相信的光芒,他望着她,望得十分放肆,十分不礼貌。
“冷教授。”阿尊轻咳一声。
“啊——啊——”冷若水吸一口气,重重的握了佳儿一下。“你是——”
“秦佳儿。”佳儿微微不悦,这教授怎么回事?对任何漂亮女人皆如此?
“我是璞玉。”璞玉更快伸出手,她想缓和一下气氛。
冷若水再看佳儿一眼,终于转开视线。
“我有什么能帮到各位吗?”他说。
“司烈失踪了,庄司烈。”阿尊说。
“哦——和我有什么关系?”冷若水愕然。
“事情很特别,很神秘,”璞玉努力解释。“司烈一直追寻上一代的一些事中,还有他的梦,我们担心因此出意外。”
“怎么可能?出什么意外?”冷若水摇头。
“尊夫人车祸意外死亡,司烈——”佳儿说不下去。“不知道是否与司烈的失踪有关。”
“你们在说什么?阿爱的意外在三十年前,”冷若水叫起来。“有什么关系?”
“她叫阿爱?”佳儿问得特别。
“是——”冷若水又怔怔的望住佳儿。“我是指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三十年前的事不可能和庄司烈拉上关系,你们是否走火入魔?”
“我们说不出所以然,也没有证据,”璞玉歉然。“有的是感觉,有的是猜测,请你别见怪,我们真的担心司烈。”
“他能出什么意外?有人要对他不利?”
“当年尊夫人的意外,会不会有人不喜欢司烈追查?”佳儿突然说。
冷若水的视线又停在佳儿脸上好久。好久,仿佛入了神,然后又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不——秦小姐是香港人?”他的话题突然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我在美国生长。为什么?”
“你有没有——啊,当然不会,”冷若水再摇摇头,笑了。“很抱歉,我想另一件事太入神,请等一等,我给你看张照片。”
冷若水像个小孩子般奔到书柜边,拿起个相架又奔回来。
“你看。”
佳儿看到相中的女人,她真的呆住了。那是个像她母亲或姐姐的女人,不不,该说和她十分相像但打扮古老的女人。
“谁?”
“阿爱。”冷若水深深吸一口气。
璞玉和阿尊也争着看,看完之后都睁大眼睛张大嘴,怎么可能?
“她是阿爱,”冷若水苦笑。“就是我初见秦小姐大吃一惊的原因。”
佳儿偷偷浮现一种如梦似的神情,又有着一丝莫名的不安,事情怎么这样巧合?这其问——有关连吗?
“不过阿爱左脸上有块半个巴掌大的胎记,浅紫色的!”冷若水又说,“这是阿爱当年最遗憾的事。”
璞玉心中巨震,她望着佳儿,挂儿的脸变得比纸还白、
“我们——走,”佳儿颤声说:“立刻走,璞玉,我——我——”
璞玉无言的扶着佳儿,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僵硬要互相支持着才能走出去。
神秘和恐惧包围着她们,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不,甚至越出了她们的知识范围。
“怎么了?”阿尊追上来。
佳儿和璞玉已冲出冷家大门,像后面有最可怕的人在追赶似的。
“你们怎么回事?”阿尊上车。“冷教授说错了什么话?”
璞玉望着佳儿,佳儿望着璞玉。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璞玉喃喃说。
“他骗我们,他想吓我们。”佳儿也说。
“你们——”
“不要问,请带我们到有酒的地方,”佳儿一把抓阿尊。“立刻。”
阿尊发动汽车,把她们带回家,一人给她们一杯酒。
“到底——是什么事?”他问。
佳儿一口吞下杯中酒,迅速冲进浴室,一分钟后她出来,站在阿尊面前。
她什么话也不说,阿尊却看得呆了。
“这——不可能,怎么回事——不不,我真的不明白,怎么可能呢——”他用力摔摔头。“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洗清了脸上的化妆品,露出左边脸颊上半个巴掌大的浅紫胎记。
没有人能告诉他,回答他这问题,包括佳儿自己。
为什么三十年前意外死亡的阿爱不但有佳儿相同的样貌,还有那块胎记。没有人能回答。
“不不不,”阿尊跳起来。“我们从头来过,科学一点,不要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事迷惑了。那是——不可能的。”
璞玉默然望着他,佳儿默然望着他。
想象中不可能的,却事实摆在面前。
“不不不,”阿尊骇然指着佳儿。“不可能,你是秦佳儿。你不是三十年前的阿爱——不不,这是不可能的。”
“正确些说该是二十八年前。”佳儿轻声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璞玉叫。“那有什么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出司烈,我不能任他有危险而不理。”
“你怎么知道他有危险?”佳儿问。
“我——感觉到。”她呆怔一下。
“是不是我们这些人上辈子都有关系?这辈子又碰在一起?”佳儿又说。
“不不,不许再说这些话,玄得不可思议,”阿尊像是忍无可忍。“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和阿爱——”
“巧合,”阿尊用力摆一摆手。“绝对是巧合,我们不能再在这方面打听,理智些,冷静些,否则我们理不出头绪。”
三个人都静下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不说话,心中还是乱成一团。
电话铃在这时响起。
璞玉跳起来,扑过去抓住电话。
“我是董恺令,你找我?”
恺令?!这么突然又这么全不费工夫。
“你——你——你——”璞玉激动得泪水都浮到眼眶。
“你们在找我,是吗?工人说的。”恺令仍是一贯的典雅温文,一贯的平静淡漠。
“是是——司烈呢?他在你那儿吗?”
“司烈?他不是到伦敦去了?怎么会在我这儿?”恺令惊讶的反问。
“不不,他没去伦敦,我们等不到他,他失踪了。”璞玉的眼泪滴下来。
恺令是她最后一个希望,但司烈不在。
“失踪?怎么可能!”恺令的声音提高八度。“凭什么这样说?”
“他的行李、摄影器材全在家里,人却不见,也没有出境的记录。”
电话里一阵沉默,恺令说:
“我刚从元朗回家,或者你们来我家?大家商量一下。”
一秒钟也没耽误,他们三人又跳上车直奔恺令家。
恺令眉头深锁,仍不失其雍容之态。她的视线掠过璞玉,掠过阿尊,掠过佳儿——掠了几秒钟,惊异在眼中一闪而过。
“佳儿也回来了。”她只这么说。“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我在元朗十天,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一直在找你,但联络不到。”璞玉说。很自然的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恺令叹一口气。“那天司烈进元朗跟我午餐,他赶得很急,匆匆忙忙走了,说是晚上的飞机。”
“他根本没去机场。”璞玉说。
“怎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恺令喃喃自语。“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与责任心无关,他一定遭到意外。”璞玉越来越不安。“我们已报警了。”
“报警有用吗?他们开始行动了吗?”恺令很不以为然。
“全无头绪,不报警总不能死等。”佳儿定定的望着悄令。
“司烈另有女友吗?”恺令突然问。
他们呆惊一下,女友?
“我知道大多数他的朋友,但大家都没见过他。”璞玉说;“我们一直以为他在你那儿。”
恺令脸上展开好惊讶意外的夸张表情。
“我那儿?你们为什么那样想?”
“不——因为他总爱找你,”佳儿抢着说:“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那又怎样?”恺令站起来。
“不不,请别误会,”阿尊打圆场。“我们只是在研究一些可能性。”
恺令慢慢又坐下来,似乎在思索。
“他这么一走了之,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去那儿啊。”她似自语。
“什么是一走了之?”璞玉追问。
“我是指这么莫名其妙失踪,”恺令摇头。“在香港,他的确没有另外去处。”
“最后离开你家时,他说过什么吗?”
“只说去伦敦见璞玉。”恺令把视线转向佳儿。“佳儿,你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冷教授夫人?”佳儿反应很快。
“是。虽然是很多年前往事,我记得很清楚,你们极相像。”
“你们是朋友?”阿尊问。
“自然不是。”恺令苦笑。“我只是见过她,你们也知道。”
“冷教授是我的朋友。”阿尊说。
“啊——”恺令又意外。“世界真小,谁都认识谁似的。”
“会不会冥冥中有种力量,让该认识的人都遇在一起?”璞玉问。
“这叫什么?中国人爱说的缘?”恺令笑。“佳儿,若非你年轻,我真以为你会是阿爱的什么人,这么像。”
“失散的女儿?”佳儿也笑。
“冷若水和阿爱没有女儿。”恺令说。
“你对他们的情形很清楚。”阿尊说。
“啊——当时的情形迫得我清楚,”恺令仿佛很为难。“我——为自保。”
“冷教授夫人后来意外死亡。”
“她死后才正式见到她。”恺令说。
“以前你见到我时从未说我像冷夫人。”佳儿似乎想探索什么。
“我是见到你脸上的胎记才联想到的。”悄令笑。“以前你脸上化妆遮去了,是不?”
“你认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璞玉问。她没有心情谈佳儿脸上的胎记。
“除了再等一阵,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恺令摇头。“或者——该通知台湾司烈的母亲?”
“该吗?”璞玉呆怔一下。“为什么?”
“他们是母子,不是吗?”悄令说:“我只是这样提议。”
“好。我通知。”璞玉点头。“顶多我跑一趟台湾,明天一早就去。”
“或者等你回来时司烈就自动出现了。”恺令说得很轻松。
“董女士,请问你元朗的别墅到底在哪里?我们几乎找遍了元朗。”阿尊忽然说。
恺令说了一个地址。
“我们去过那条街,但没有看到古老大屋,一间旧些也没有。”璞玉反应迅速。
“我的别墅是西式的,才建好五年。”恺令笑。“什么古老大屋?”
阿尊、恺令、佳儿相对愕然。为什么一提到别墅就自然想到古老大屋呢?是他们自己一厢情愿的错。
第二天清晨璞玉运气极好的在机场临时补到一张机票,跳上第一班往台北的飞机,她去见司烈那隐居的母亲。临走时她说:“希望我还记得那曲折的山路,能找到那地方。若能赶上最后一班机回来,我会在机场给你们电话。”
佳儿独自在家等着。她心绪极端不宁,一直用电话和上班的阿尊保持联络。
“璞玉能带回什么消息吗?或者司烈的母亲肯一起回来?”她不安的问。
“司烈不可能永远不出现,就算有意外也必有消息。”阿尊说。
“会有意外?”
“事情到现在我也不敢再说什么。”阿尊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等璞玉回来吧。”
璞玉的电话是在晚上八点钟打来的。
“我在桃园机场,半小时之后上飞机,你们来接我。”她匆忙说:“见面谈。”
“有消息吗?”佳儿叫。
她已收线。
那一个多小时时间真难捱,佳儿和阿尊宁愿站在人头涌涌的候机室里也不肯再守在家里。他们急于见璞玉。
璞玉大概是那班机第一个冲出闸的人。她沉着脸紧闭着嘴,仿佛受了愚弄似的在生气。一见到阿尊,立刻说:“去找董恺令。”
“果然与她有关?”阿尊叫。“司烈母亲说了些什么?”
璞玉的神情好古怪,似怀疑又似不能置信,很矛盾古怪。
“司烈母亲和董恺令是旧相识,不但如此,还因为她而弄到目前的境地。”她说。
“说清楚些,我不明白。”佳儿说。
“她俩为一个男人而反目,司烈母亲个性刚烈,爱恨分明,弄成——目前的样子。”
“哪一个男人?目前什么样子?”
“司烈的父亲。”璞玉皱眉,似乎不想多谈这题目。“伯母目前——不愿见人,她说,若司烈有什么事,必与董恺令有关。”
“怎么会这样?司烈难道不知道董恺令与他父母之间的事?”阿尊说。
“司烈不知道,很早他就被送去外国读书,他一直住校,他并不知道董恺令。”
“但是董恺令必然知道司烈。”佳儿说。
璞玉吸一口气,重重的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她说。
三人面面相觑。若是这样——他们想到事情可能比他们猜测的更严重。
“去董恺令家没用,她必不承认。”佳儿说。
“去她元朗别墅。”阿尊把车来个大转弯。“趁她还没有防备前。”
“别忘了是她提议我去台湾。”璞玉若有所思。“她是故意让司烈母亲知道的。”
“那——又怎样?”佳儿骇然。
“是个陷阱。”阿尊说。
 
  
11
困在那古老的屋子里到底有多少天了呢?司烈竟无法真确的算出来。也许七天,也许八天,他真的记不清,或许才六天。他的感觉是再不放他出来,他会疯掉。
一直海阔天宽四海为家的他,怎受得了这样围困的折磨?那种精神上的束缚比肉体更难忍受。他真的不明白,什么人要对付他。
几天前他已经知道,这绝对不是开玩笑,没有人会这样开玩笑的。
这些日子里食物不缺,每餐菜式还都不同,但他已越来越没食欲。他不想入睡,也不敢入睡,那种虚幻与真实不能分辨的情形实在太可怕,太痛苦。他用尽了全力支持,他要清醒,他要保持清醒,但——他已疲倦得更难支持,他知道,每分钟他可能入睡,他——他——
他又入梦了罢?
他又看见那古老的火车站,那条路,路两边疏落的房屋,路尽头古老的大屋,楼花铁门开着,走进花园,推开木门,看见屋里耀眼的光亮和类似掌声的喧哗。又站在那道高不见顶的木楼梯,莫名的恐惧往上涌,挣扎着想醒来,他已走在木楼梯上,一级又一级,终于到了顶,那扇好熟悉的木门。他曾经在真实上推开过门,看见里面已见过干百次的情形——门开了,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鲜花,供果,深垂的深紫色丝绒窗帘。门边有些檀木的雕花屏风,该看见迈进门的纤细女人脚,带羽毛球的白缎鞋——不,不,没有女人脚。他已站在供桌前。是,他已站在供桌前。第一次站得这么近,近得看见香炉里的灰。啊,墙上有男人照片,从来看不清的男人照片,蓦然抬头,他看见了照片中的男人——不不不,他听见自己尖锐惊恐干涩的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照片中的男人竟是他。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在刹那间捉住他,转身欲逃去,看见门边凝立的女人。女人——他看见纤细的脚,带羽毛球的白缎鞋,滚墨绿缎边的同色丝绒旗袍。视线不受控制的往上移,往上移,他看见那张脸——
那张熟悉的似在梦中出现千百次却从未真正的面对的脸,那——那——
“恺令。”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充满惊喜、意外、激动的声音。
但是恺令脸上怎么会全无表情,怎么冷硬得像个面具?她眼中那像刀般的光芒划过他的脸上,他竟觉得疼痛。
她是恺令?或是个像她的女人?
“恺令。”他向前一步。
像面具般的恺令突然起了变化,可怕的笑容一下子布满面上,像爬了满面的毒蛇。司烈只听到那凄厉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忽远又忽近,意识又是一片模糊。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发觉依然在那房间里,依然坐在墙角的沙发上。
刚才那又是梦!不不,那可怕凄厉的笑声仿佛还在空气中。恺令那张脸的确是真真实实的,不可能是梦,梦不是这样的。
梦境不可能真实成刚才——刚才他见到的那样。是,刚才他是“见到”。
但梦中那女人怎会是恺令?
他想大概自己真的疯了,美丽典雅高贵的骄傲的恺令怎么变成梦中的女巫一般?他不能这么梦,他不做有损她形象的任何事,即使梦也不行。悄令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他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疯了。
窗外又是暮色四合的黄昏,第几个黄昏?他不必再计算,大概他会在这屋子里一辈子罢?困他的人是不是这么打算?突然他想起武侠小说中有人被困黑牢几十年的事,是否与他的遭遇相同?书中至少知道困他的是谁,又为了什么,唯有他最冤枉,他一无所知。
又闻到食物的香味,他连动都懒得动。与其这么困死,不如饿死好些。他不想自己变成笼中被饲养的动物。
动物!是否有个人躲在什么神秘地方偷偷的在看他的一切呢?
璞玉。他又再一次想起璞玉。全世界的人忘掉他但璞玉不会,她该来找他,她该来救他,璞玉,她在哪里呢?
璞玉。是。她一定在努力找寻他。一丝希望在胸腔中升起,他勉强自己把食物咽下,否则璞玉来到,他连最起码的体力都没有,还有什么用。
窗外天空全黑,他又开始与寂寞、恐惧、孤独搏斗。时间像勒在他脖子里的绳索,一分一秒的越勒越紧,黑夜,带给他窒息感。
怔怔的望着窗。
这密封的屋子四面全钉死,连窗也不例外,但是,玻璃,他是否可以打破玻璃逃出去呢?他看过窗外,不能确定是二楼或三楼,这么跳下去会死吗?
困住他的人不可能百密一疏,留一个去路给他。那么玻璃之外可是陷阱?
陷阱?真是有人要害他!
许是太疲倦,许是饭气攻心,他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次没有梦,没有打扰,睡得很香很甜很安适,是这些日子里从未试过的。突然间,鼻子里涌进一阵烟味。
烟味?有人吸烟?他蓦地睁开眼睛,也以为有人来了,但但——只见门缝里不停不断的有烟涌进来,越涌越多,越涌越急,越涌越浓,温度也奇异的升高。
常识告诉他是火烛,天。这房子被火神光顾了?那他——他——他冲进浴室,用湿毛巾掩住口鼻,迅速冲向窗边。他清楚的知道,若门外有烟有火,唯一的逃生处是窗,但窗外的高度——他战栗,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受威胁,有人想谋杀他?!
谋杀?!这荒谬的两个字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现在就在一扇门之隔的外面,可叹可笑的是就算死了,他也是个糊涂鬼。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用手肘撞破玻璃,用酒瓶把碎玻璃全部敲开,浓烟已令他视线模糊。伸头往外望,黑暗中完全不知道下面有多高,心中慌乱,回望屋中已有火舌卷进来,跳下去是唯一的生路。
他攀上窗台,火舌的热浪仿佛一只手向他推来,他涌身跃下,心中一片空白。
他心中只剩一片空白。
也许太心急,也由于陌生,阿尊开着车竟不能一下子找到恺令别墅的那条路。璞玉和他都清楚记得他们在阳光下曾经过那条路,可是越紧张就越走错,一个急转弯,他们转进了一条古老的旧路。
阿尊重重的踩下煞车掣,在路边停下。
“让我下车问问路;”他推开车门。“那边有个小火车站。”
璞玉也推开车门,她鼻尖上沁出细小汗珠,内心的担忧加上优虑,她情绪已非常的不稳。
“这儿哪里可能有火车站?”她不安的嚷。我们该到大街上云。
她走前两步,突然就呆住了。
前面的确有个火车站,是古旧荒废的那种,路灯无力的照着它,似乎想诉说什么往事。璞玉的心加速的跳动起来,一个模糊的意念在心头转动,旧火车站,旧火车站,司烈曾经告过她,在他“新”的梦中曾有个旧火车站。她霍然转身,看到那条路。
“阿尊——”她颤抖着叫。
阿尊回头,看见她带恐惧又疑惑又惊喜的神情,他奔过来。
“你看。”璞玉指着那条路,脸色变白。
“什么意思?”阿尊问。
佳儿也下车,不明所以的望着璞玉。
司烈梦中的情景,她激动得无法自持。“旧火车站,这条路,两边房屋疏落,如果梦境是真,路的尽头就是那古老大屋。”
“我们现在要找董恺令的新别墅,别理梦境,现实些,司列安全重要。”阿尊说。
“不。”璞玉脸上神色好奇怪,她坚持。“我们先去看看古老大屋,不会花很多时间。”
阿尊还想说什么,佳儿轻轻摇他手臂。
“去看看也无妨,反正近。”她说。
再上车,沿着这条碎石子路前行,路边没有路灯,只靠疏落屋子里偶尔的光亮。阿尊把车头高灯亮起,四周还是黑暗得异常。
“香港虽是弹九之地,但新界还是有大把地方待开发。”阿尊想令气氛轻松。
“看。”璞玉指着前面小声叫。
顺着她手指望去,果然有栋古老大屋像沉睡的怪兽般静静的座落路的尽头。高高的围墙,古老的缕花铁门深锁,不像有人居住。
“果然——像他梦境中一模一样,”璞玉喃喃说:“他跟我讲过不只一次,我——不能相信,怎可能是真的?”
阿尊停车,熄灯,四周又恢复寂静黑暗。
谁都没再开口,璞玉的话仿佛带他们进入一个神话的气氛中,梦境与真实可能相同?
“乡下地方或者有雷同之处。”阿尊说。这个念科学的博士,无法接受这么玄秘之事。
“要不要下车看看?”佳儿问。
“别的不怕,只怕野狗乱咬人。”阿尊说。
“一点声音也没有,相信没有野狗。”璞玉说着就要推车门。
“停,等一等——”阿尊突然捉住她手。“我看见有点光亮。”
“是。”佳儿神色怪异。“就在大屋楼上。”
一阵莫名恐惧涌上心头,璞玉的脸色变得青白一片。
“是谁?这分明是间没人住的大屋。”她说。
“等一等。”阿尊也慎重起来。“我们再等一阵,不要弄出声音。”
“或者我们该进去看看,”佳儿提议。“反正里面——不一定有人。”
“怕被人当小偷。”阿尊摇头。“下车看看,刚才——佳儿,我不是眼花吧?”
“绝对不是,我也看见,楼上转角那窗,是不是?好像是烛光。”
阿尊张望一阵,吸一口气才点点头。
“屋子是别人的,无论如何不能进去,”他说:“而且铁门锁着。”
“有人在里面怎会锁?”璞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就推开车门下去。“我去看看。”
阿尊和佳儿互相交换一眼,立刻跟着下去,璞玉已走到铁门边,并轻轻推开。
“是不是?没锁。”璞玉闪身进去。
“不——”阿尊来不及阻止,只好跟进。
“司烈说经过花园屋子里是雕花木门,我想看看是否真的。”璞玉边走边说。
“慢着,”阿尊更快的一把抓住她,他是绝对关心。“小心,我们私闯民宅。”
“如果真如司烈所说,”璞玉转身说:“即是他梦中的情景一如此地,我有个感觉,司烈在屋子里面。”
“他疯了吗?在这荒芜的无人屋子里。”佳儿皱眉。“有烟味。”
“烟味?”阿尊用力吸一口气。“是。有人吸烟,小心,一定有人。”
“烟——”璞玉惊叫起来。“门缝下有烟熏出来,你们看。”
她的叫声再起,更多的浓烟已涌出来,从门缝、窗缝,立刻,看到火光,像这一遍燎原般迅速蔓延。
“火烛,”阿尊捉住溪玉和佳儿。“我们快走,去报警。”
“不,里面有人,可能是司烈——”埃玉挣扎。“进去看看。”
“不行。”阿尊居然力大无穷。“烟这么浓,进去危险,必送死。佳儿,快到最近人家借电话报警。”
佳儿不愧女强人本色,转身就跑。璞玉被阿尊拉到铁门边,浓烟一阵又一阵卷过来,熏得他们眼泪鼻涕都流下来。
屋子里的火头已窜到二楼,有些窗户已见火光。这火光来得突然,窜得迅速,几乎是一发即不可收拾。
“有人放火。”阿尊掩着鼻子。“希望消防队员快到。”
“来了怕也太迟,”璞玉的泪水如泉涌,不知是伤心或烟熏。“我怕什么痕迹也烧光。”
“我们——”
突然,一阵清脆的玻璃碎烈声清楚的从左侧传来,一阵又一阵,接着听到有人大叫,砰然一声重物落地。
璞玉一震,挣脱阿尊的手往左侧奔去,她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叫声——叫声是不是司烈?她全身都在颤抖。
浓烟火光中,地面蜷伏着一大团黑影,她奔去,双腿一软,跪倒地上。
更快的,有人从背后越过她,抱起地上的人,更一把捉住她手臂,不由分说的硬拖着她退后。她来不及站起,双腿就在地上磨着行,火舌从窗口卷出来几乎卷到她脸,她觉得全身都在痛,心慌急乱之下连最后的力量都消失。若不是拖着她的人死命的不肯放手,相信她必被大火舌所吞。
定一定神,她发觉已退到铁门处,阿尊放开她并把抱着的人放在地上。只看一眼,她惊喜,激动,狂乱的怪叫。
“司烈,他是司烈!”
是司烈。打碎玻璃从窗口跃下的司烈。
他满面不整齐的乱胡须,衣服又脏又乱,昏迷着不知道伤了哪里。
“他真的在里面,”她回头看那已完全被火包围的古老大屋。“我们终于找到他。”
佳儿报警回来,跟随着一些附近的居民,大家莫名所以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们——是否先送司烈走?”阿尊思索着。“若不想事情闹大的话。”
“我留下。”佳儿当机立断。“我报的警,你们送司烈进医院。”
“但是他昏迷,能不能胡乱移动?”
佳儿凝视司烈一阵,忽然间,司烈的身体动一动,缓缓的睁开眼睛。
“璞玉——”他张开双手,紧紧的拥住扑过来的她。“璞玉,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
璞玉的泪水流下来,她已经全然不能控制自己。她找到了司烈,而且他看来伤不重,上帝,这是她一生中最贵重的一份礼物。
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在火光熊熊之中。
救火车、警车的声音一阵阵传来,近了,更近了,阿尊的声音喊醒他们。
“你们先走,无论如何司烈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什么事慢馒再谈。”他说。
璞玉再不犹豫的扶司烈上车,头也不回的疾驶而去。他们甚至没有回头望别人一眼。
佳儿和阿尊目送着他们消失的车影,接着,消防车和警察都赶到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佳儿喃喃的问阿尊。
阿尊摇摇头,再摇摇头。把视线转向火窟。发生在身边眼前的事,到如今他也弄不清真幻了,十多分钟前像沉睡怪兽般的古老大屋已变成火海,那冲天烈焰和无边浓烟都告诉大家,这是一场无可拯救的灾难。火是怎么起的呢?似乎就在一秒钟间变成了巨灾,太突然了。
居住在那条碎石路上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都不明白为何空置已久的古老大屋会有火灾。
混在人群中等待了很久,并没有人来问他们什么。阿尊和佳儿都在考虑,结果是一致的,他们静悄悄的离开。
除了司烈被困在大屋里之外,他们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走为上着。
或者司烈可以告诉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什么事。
 
  
12
奇迹般,高处跃下的司烈并没有受甚么伤,经过两天最仔细的检查,他从医院回到家里,他甚至不需要休养。
他把自己莫名其妙的遭遇全讲出来,包括那似真似幻的情形,但,帮不了甚么忙。
“那天去机场前,我们正在通电话,谁到你家把你带走?”璞玉一再重复问。
“没有。”司烈眉心深蹙。“没有人带我走,完全没有这件事。”
“不可能。我们在讲电话,有人按门铃,你还讲笑说到伦敦才告诉我是谁找你,那人是谁?”璞玉不放松。
“没有。”他还这么说。“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么回事。”
“你再想想,这是关键问题。”她认真的。“你好像完全忘掉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司烈苦苦思索,完全不得要领。
这两天佳儿虽然也在一起,却显得十分沉默,总用深思的眼光望着司烈。
阿尊下班后也来司烈处,带来新消息。
“还没有公布但绝对真实的消息,火场里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阿尊说。
“啊——是谁?”璞玉叫,立刻看司烈——眼。“我是说——是男是女?”
“完全认不出,那场大火把人烧成一段枯骨,”阿尊也看司烈。“警方正在研究。”
“我想该是在二楼转角处烛光一闪那人。”佳儿和阿尊、璞玉交换一眼。
“他放火烧死自己?”璞玉似自问。
“你们说谁?”司烈很敏感。“是不是有甚么事瞒住我?”
阿尊望着佳儿又望望璞玉,脸色沉重。
“我找不到她。”他说:“没有人见过她。”
“但是她已回家,不是吗?”佳儿说。
“是。她又离开,没有说去甚么地方,”阿尊看司烈。“我认为根本可以肯定是她,我已查了那古老大屋。”
“真是——她的?”璞玉吸一口气。
阿尊点点头再点点头,摊开双手说:
“没有理由瞒住他,是不是?”
一阵沉默。司烈忍不住说:
“她是谁?你们到底在说甚么?”
“你冷静一点,司烈,”阿尊下定决心,很严肃的对着司烈。
“火烧的那栋屋子也就是你被困了十天的地方,是属放董恺令的。”
司烈的嘴唇变成“o”形,却没出声音,是出不了声,太意外了,怎么可能?
“而董恺令——从失火的前一天见过我们后就失踪,没有人见过她。”阿尊再说:“所以——”
“不——”司烈怪叫着跳起来。“不,不可能,你别说下去
“你必须面对现实,找出你被困背后的事实。”阿尊理智又冷静。“所以,有理由相信那焦烧的尸体——”
“不——”司烈叫得惊天动地,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不会,不可能,你别再说——”
“司烈。”璞玉轻轻环抱着他的腰,想令他平静。“冷静些,不要激动。”
“他胡说,他侮辱恺令,”司烈的眼泪都流下来。“恺令怎么会是那样的?怎么会?”
阿尊不再出声,只定定的望着他。佳儿、璞玉也望着他,都是一种同情、了解又怜恤的眼光。一刹那间,他觉得天崩地裂,巨大的痛楚在全身流窜,他忍受不了的弯下腰来,整个人缩成—团。
他流泪,他震惊,他痛苦,他也不得不相信。事实就是事实,不论他的感受如何,事实不能改变。
惊惶过去,痛苦过去,泪也停止,他仍然缩成一团,他不敢站直,他觉得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他最尊敬,最仰慕,最爱——是爱吧?最爱的人,竟那样对他。他真的感到恐惧。
一双温暖稳定的手悄悄的伸过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心与手心间传来无比的温暖和力量,他微微抬头,看见璞玉那含泪的眼睛。啊,璞玉。
他反手紧紧的握住她的。
“我只能相信你,璞玉,告诉我一切,”他喃喃对着她说。
“让我们一起去找寻真相。”她说。
他的心一下子定下来。是啊!有璞玉一起,他还担心甚么呢?
董恺令的司机带他们到元朗别墅,那新建成才不过五年的西式建筑物。
“我没有送夫人来,”司机说:“可能她自己叫车来,我不知道。”
按了好久门铃才有人来开门,是个很老的男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但行动老迈。他慢慢的走过花园,慢慢的打开大门。
“泉伯,夫人在吗?”司机下车间。
泉伯不知是否听清了,嘴里咕噜着没有人听懂的话。他昏黄的眼睛慢慢转动,见司烈突然间震动一下。
“你——你——少爷。”他尖叫起来,骇然指着司烈不停的后退。“你是——”
“泉伯,他是庄先生,”司机不耐烦。“夫人在吗?庄先生是夫人好朋友。”
“不不,少爷——”泉伯全身颤抖。“不——”
司烈诧异的指着自己。
“你见过我吗?泉伯。”司烈说。
“你是—你是——”泉伯一口气似乎提不上来,眼睛直翻白。“少爷,你你——”
“他是少爷?”璞玉问。“甚么少爷?”
“老眼昏花,泉伯,”司机极为不满。“你一个人在吗?夫人呢?”
好一阵子,泉伯才缓过气来。也许他知道自己认错人,一边招呼他们进去,一边还不停的偷看司烈。
“夫人不在,夫人没来过。”泉伯说。
“我们上楼看看,”阿尊最冷静。“泉伯,我担心董恺令有危险。”
“危险?”泉伯眼光闪一闪。“我不知道,大屋那边火烧,前天晚上。”
“你又在胡说甚么?我们找夫人。”司机说。
“我不知道。”泉伯垂下头默默退下。
“让我——我和璞玉上楼好了。”司烈在楼梯边说:“你们等我。”阿尊和佳儿没有异议。
“夫人不准人上楼的,”司机忽然说:“楼上是夫人寝室和静修室。”司烈没理会,已走上楼。
恺令的寝室里很整齐,不像有人来住过。司烈犹豫一下,推开静修室的门。
门一开,他整个人如遭雷殖的呆住了。”
那一间熟悉得闭着眼也指得出甚么东西放在那儿的房间。两面有窗,迷蒙光线从微开的深紫色丝绒窗帘中透进来。正对着门的是长型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是齐全的各色供果、鲜花。有清香一束,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缭绕。门边有张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风,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男人照片,照片中的人——司烈脸色青白全身冷汗摇摇欲坠,梦中的景象竟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照片中的人是——是那样像他的一个男人。
他听见身边璞玉被压抑了的呻吟声,他转头,看见她空洞惊惶和不能置信的眸子。
“这——不是真的。”他勉强说,声音干涩得自己也吓一跳。
“他是董恺令的亡夫,我在伦敦朋友家见过他的照片,”璞玉说:“他像你。”
“但是——这有甚么关系?”司烈梦呓般。“这就是纠缠我二十多年的梦的原因?”
“还有佳儿——”璞玉睁大了不能再睁的眼睛,她掩着左边脸颊。“我不知道——真的,但——但—一怎么会?”
千丝万丝中似乎找出了个头绪,只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梦中的房间竟在恺令家,”司烈又说:“她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不不,我在想——你和照片的男人有甚么关系?”璞玉突然说。
“我和他——”司烈望着墙上的照片,望着自己也迷糊了,照片中的人是不是他?除了衣服和发型外——是不是——相像得连自己也分不出来。
他们有甚么关系?不不,怎么可能的?他是庄司烈,照片上的人是三十年前恺令死去的丈夫。三十年前——
“璞玉——”他指着照片想说甚么,却又说不出来,整个人在一种极混乱的情绪中。
“我不知道。或者董恺令知道,只是——”
“不,不会,不会是她,”他的脸上现出一抹血红色。“她为甚么要害我?”
也许是等得太久,佳儿和阿尊也都上楼来,看见静修室中的一切,都惊愕万分。
“这是——你的梦境。”佳儿说。“董恺令照你的梦中情景来布置的?”
当然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所有的家私都超过五十年,全是古董。
“恺令不在,谁点的香?谁烧的檀香?”司烈突然想到。
“泉伯。一定是他,”璞玉眼光一闪。“我去请他上来。”
泉伯慢吞吞的上楼,颤巍巍的模样看起来他好像老得不得了。
“我点的香,我烧的檀香,”他挺着胸仰高了头。“我为少爷做的。”
说少爷时他又看司烈一眼。
“少爷像庄先生,是不是?”佳儿问。
“一模一样,除了年龄。”
“这佛堂一直是这样?”
“佛堂是照旧屋布置的,旧屋的阁楼上有一模一样的一间。”泉伯说。
“或者……”
“前二天失火的那一间,当年——少爷就是死在那儿,”泉伯看司烈一眼。“二楼走廊尽头有一道楼梯,直通阁楼。”司烈想起曾经从暗门出走廊,又上过的那道楼梯,看到的那间佛堂,莫非——那不是梦境?是真实的?但——怎么可能?朦胧中醒来他仍困在那房间,他找不到暗门——怎么回事?
“你对古老旧屋很熟吗?”他问。
“从小我就住在里面,我们两代都为老爷和少爷工作,从我父亲开始。”
“二楼有间很大的睡房里是不是有暗门?”
泉伯露出诧异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那是少爷和夫人的睡房。”他说:“你怎么知道?”
司烈骇然,那么——他的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境是真实的了?
“最近你去过旧屋吗?”司烈再问。
泉伯有丝忸怩不安,犹豫一下,终于说:“夫人不准我去旧屋,但是——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我总是去清扫一下。失火前一天我还去过。”
“你没发觉旧屋有人?”
“有人?不会,夫人不许任何人进去,我是偷偷去的,”泉伯正色。“有一次我几乎被夫人碰到。”
“董恺令自己去那边?”璞玉问。
“不不,我不知道是谁,因为夫人自己也不去。只是——只是那天晚上我感觉那背影是夫人。”
“你感觉?你没看到?”
“我不敢看,夫人——很严厉,”泉伯眼中有惧色。“但是——我知道是夫人。”
“凭甚么知道是她?”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泉伯吸一口气。“夫人在我四周我一定知道,三十年前少爷去世那夜我也知道。”
“你知道甚么?三十年前少爷去世那夜?”司烈忍不住问。
“不不,我不能讲,我不会讲,”泉伯忽然间有了戒惧。“你们是谁?我为甚么要告诉你?”
“我们是你少爷的朋友。”阿尊说。
泉伯盯着阿尊,仿佛在研究甚么。
“真的?你们是少爷的朋友?不骗我?”他把视线移向司烈。“你是少爷的——甚么人?”
“你以为呢?”阿尊抢着答。
“我不知道,但是那么像少爷,我偷听夫人说过,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泉伯知道的事可真不少。“会不会是少爷他……”
“是,你猜对了,”阿尊不等泉伯说完。“否则怎么这么像?”
“你——真是少爷——少爷的——”泉伯不能置信的喃喃,说,突然就流下泪来。“怪不得夫人——容不下你。”
“你说甚么?”司烈皱眉。容不下?
“我知道她想做甚么,三十年前她做的一切还不够?她——她赶尽杀绝,太狠心,太狠心了。我真的不放心,一直跟着她,知道总有一天她还要害人。果然,她又像当年对付少爷一般的对付人,我——我不能让他再得逞,我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一定要。”
泉伯的话渐渐变成模糊的呓语般,昏黄的眼中射出一股狂热的光芒,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伤楼着的背仿佛也突然挺直。
“这一次她不能成功,她不知道我一直暗中跟在她后面,我只是个又老又不中用的下人,她不会注意我。”泉伯大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流。“她不会成功,一定不会。”
“她做了甚么?”璞玉追问。“当年对少爷做了甚么?如今又要做甚么?”
“当年,当年——”泉伯哭得好伤心,好凄凉。“少爷他——他是被害死的。”
“你胡说,”司烈怪叫起来。深心里,他还是维护着董悄令。“你少爷明明病死的。”
“你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是她,我亲眼看见是她,每天在少爷的汤面里下毒,是那种慢性的,分量又少的,根本查不出。少爷是被慢慢毒死的。”
“当时你看见为甚么不阻止?”司烈问。
“我——不知道是毒,天下哪儿有害自己丈夫的妻子呢?后来少爷死了,我才慢慢发觉,我不敢讲,没有人会相信我。”
“现在你为甚么肯讲出来?”佳儿问。
“因为——”泉伯看看司烈,似笑非笑的动嘴角。“我再也不怕她了。”
“为甚么?为甚么?”司烈着急。
“她再也不能害人,也不能赶我出门。”
“她人呢?她去了哪里?”司烈一把抓住泉伯的胸口衣服。“你快说。”
泉伯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笑容,仿佛他做了件大大称心满意的事。
“你快说。”司烈额头、脖子都冒出青筋。
“泉伯,请你快告诉这位少爷,董恺令去了哪里?”璞玉轻轻拉开司烈捉住泉伯胸前衣服的手。她说得真诚动人。“无论你做了甚么,我们都不会怪你,知道你是为少爷好。”
泉伯怔怔的望着璞玉半晌。
“我——烧死她。”他说。
“甚么?”司烈跳起来,他觉得眼冒金星,耳朵呜呜作响。“你说甚么?”
“我偷偷跟着她,看见她又想害人,她在饭菜里下那种药,我亲眼看见,”泉伯挺一挺胸。“她每天送饭去旧屋,我不知道屋里是谁,我不能让她再害人,我——放火。”
“你——害死她。”司烈狂叫。“你怎么可以放火?你明知她在里面,你明知还有人,你怎可以放火?”
“奇怪,怎么只有一个尸体呢?”泉伯像全然听不见他的话,喃喃自语。“我知道旧屋里还有一个人,她送饭去的那个人,我不明白。”
“泉伯——”璞玉和佳儿、阿尊面面相觑,放火的竟是泉伯。
“我不明白,”泉伯边说边往外走。“怎么只有一个尸体?他想害人,我知道,但是她害不到人,我放了火。”
他说得语无伦次,慢慢的,蹒跚的走下楼,屋中竟没有一人拦阻他。
泉伯离去了好久都没人说话,沉默得异常,如真似幻的感觉笼罩着大家。
“你们信不信?那不会是真的,老人家老糊涂,胡乱编故事,那不会是真的,”司烈忽然大叫,显得狂乱。“不可能。”
大家都同情的望着他,毕竟他是当事人。璞玉更轻轻握住他手。
“冷静一点。”她说。
“你们都认为是她害我,没有道理。她害我也得有个理由,是不是?是不是?”
“司烈——我刚从台湾回来,我又见到伯母,她——跟我说了一些话。”璞玉说。
“啊——”他呆怔一下。“她说甚么?”
“当年——她说当年和董恺令有过节,是董恺令使她变成目前这样子。”
“目前甚么样子?你说。”司烈迫视她。
“你不知道伯母——”璞玉深深吸一口气,脸有难色。“伯母已不像以前?”
“你想说甚么尽管说,不要转弯抹角。”司烈胀红了脸。
“她——容貌已毁。”璞玉低声说。
“甚么?”司烈整个人惊跳起来。“你胡说,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就是上次她不肯见你,只肯让我上前一见的原因。”璞玉叹息。
“为——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司烈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快说!”
“是董恺令。”
“不不,你们把甚么都怪到她头上,她怎可能是那种人呢?她典雅斯文,雍容古秀,她善良,怎可能是那种人?”他叫。
“伯母——是这样告诉我,她叫我回来立刻找董恺令,必能知道你下落,”璞玉再吸一口气。“果然在她的旧居见到你。”
“不——不——”司烈脸上的肌肉抽搐。“说甚么我都不信——我的梦呢?怎么解释?”他努力挣扎着。所有的事实已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但他不愿相信,董恺令美好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他深苦的挣扎着。
“那——是另一件事。”佳儿忽然说。
“若要追究,根本是一件事,我梦中的景物在恺令的旧居,而梦中那女人是——她,”司烈不受控制的喘息。“根本是同一件事。”
“我们不能解释你为甚么会有那些梦,”阿尊十分理智。
“世界上我们不知道,不懂的事太多太多。”
“甚么不能解释,我前世和她必有关系,”司烈不顾一切的说:“我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不相信灵魂,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怎么解释?必有原因,是不是?”
“我有一个想法,”佳儿冷静的说:“所有事故的中心是司烈和董恺令,然后事情才围绕着他们发生。”
“我有连续不断的梦,恺令有甚么?”司烈很不以为然。
“她——董恺令贯穿着两代。”佳儿一边思索一边说:“她和司烈母亲的恩怨,她和冷教授亡妻阿爱的恩怨,甚至她和亡夫的恩怨,我相信都有关系。”
“那些人都已过世。”司烈说。
“你母亲仍在。”阿尊提醒。
“但是——我和他们有甚么关系?”司烈问。佳儿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神色。
“我和冷教授的亡妻阿爱容貌相似,连脸上的胎记也一样,”她说得石破天惊。“司烈——你不是极像董恺令亡夫?”
一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住了,这样的说法太不可思议,然又是事实。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事是人类无法了解的。
“你——想说明甚么?”司烈的声音干涩颤抖,连自己都觉陌生。
“我不知道。”佳儿眉心深蹙。“这其中——必有道理。”
“你想说——世界上的确有轮回转世?”阿尊的神情也古怪得很。
佳儿没出声,仿佛默认。
“不不不,这太玄了,我不可以接受,”司烈大声叫。“阿爱死於意外,恺令亡夫死於病,我不相信轮回转世,不可能。”
“阿爱意外死亡,董恺令亡夫被毒身亡,都不是死於正常。”佳儿说。
“那又怎样?”司烈盯着她。
“我不肯定。但——也有可能。最主要的是外貌相似。”佳儿说。
“不——”司烈几乎在呻吟。“不可能——”
“不要否认我们不明白的事,”璞玉轻轻说:“佳儿只想帮你解开心中疑团。”
“这么说——我是董恺令的亡夫?佳儿是阿爱?死后转世我还带着一些前世的记忆?化作梦境长久纠缠我?”司烈夸张的笑。
佳儿、阿尊、璞玉都望着他不发一言。
“你们的模样都像已经肯定了,但有甚么证据?说啊!有甚么证据?”他叫。
佳儿看阿尊一眼,说:
“董恺令必然一早知道,否则她明知司烈是他母亲的儿子,明明早有恩怨,为甚么不拆穿?她有阴谋,她包藏祸心。”
“证据,一切要讲证据。”
“泉伯亲眼看见董恺令害人还不够?”阿尊皱着眉。“你为甚么不肯相信?”
“恺令——不是那样的人。”司烈倔强。
“伯母说是董恺令使你们家破人亡,”璞玉忍无可忍胀红了脸。“她说董恺令心如蛇蝎。”
“你——”司烈指着璞玉,却说不出话。他不敢反驳母亲的话。
“她是不是对付每一个与她亡夫有关的女人?”佳儿说:“像伯母、像阿爱,甚至像董灵。”
听见董灵的名字,司烈震动一下,奇异的感觉由心底升起。董灵死放意外,难道与恺令有关?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不,这太可怕,你们别说了,”他极端痛苦。“这太可怕了。”
“会不会司烈像她亡夫,她太代入?她不能忍受司烈与董灵相爱?”阿尊也说。
“不不不,请别再说下去,这太离谱。完全不是这回事,董灵是她介绍的,又是她侄女,还有,她完全不接受我,一点机会也不给。”
“她打电话通知法国的皮尔,董灵同居的那个男人。”佳儿说。
“不——住口,不许再说。”司烈狂叫。
“董恺令必然变态。”璞玉说。“除了这样解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她困住司烈,想用害死她亡夫的方法对付司烈,好在泉伯发现——”
“请——不要再说。”司烈的脸埋在双手中,呜呜的哭泣起来。
屋子一阵难堪的沉默,佳儿忽然跳起来。
“我打个电话,阿尊,请给我号码,冷教授家。”她说得十分兴奋。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
“冷教授?我是秦佳儿,是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令夫人阿爱是哪一年哪一个月几号出意外的?是,很重要——”
不知道冷教授讲了甚么,佳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中却射出异采。
“谢谢,非常谢谢,对我们帮助极大,谢谢。”佳儿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怎么样?”阿尊也变得异样紧张。
“阿爱出事的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午夜,”佳儿深深的吸一口气,从皮包里拿出护照。“你们看。”阿尊和璞玉看到护照上写的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天!天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怎么解释?
“我生下的时辰是子时,即午夜刚过。”佳儿用好大的力量才能镇定自己。
司烈也抬起头,眼中尽是惊疑。
“我去找泉伯。”璞玉飞奔而出。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再出声,各人都在想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璞玉扶着泉伯进来,她脸子发红,眼中有莫名的泪水。
“泉伯,把你少爷死亡的日期再说一遍。”她好激动。
“三月什六日,”泉伯说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轰然一声,司烈连意识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吗?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里他母亲证实的,那——那——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儿和阿爱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么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睛发光,十分兴奋。“找一张董恺令的照片。”
“为什么?”阿尊问。
“忘了曾有人从司烈家带走他?他那大厦一个年轻人曾经见过带走他的女人,我们拿照片去让他认。”璞玉说。
“好办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没出声,以乎不很愿意。
“泉伯,请带我们去新别墅。”璞玉请求。
找遍了新别墅,竟连一张董恺令的照片也没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寝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们回市区。”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董恺令的工人见到他们这一群十分惊疑,频频追问:
“夫人到哪里去了?夫人没跟你们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没有恺令的照片,只在阁楼见到一个司烈“梦”中一模一样的佛堂。司烈的脸又变得苍白,呼吸急促。
“你们夫人没有照片吗?”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从来没见过。”
“我——那儿有,”司烈终於挣扎着出声。“上次画展记者照的。”
“还等什么?”佳儿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个年轻人。他凝视照片半晌,点点头。
“是她,不过她本人比较老,比较凶。”年轻人一本正经的说。
“凶?”阿尊问。
“我形容不出,”年轻人笑了。“是感觉,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后面呻吟一声,大家都不敢回头看他。这样证实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来。
“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他冲回家。
阿尊和佳儿离开,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着司烈回去,就静静的守在客厅。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听不到卧室里的他有动静。
“司烈,怎么了?”她有点害怕。
“我——肚饿了。”司烈推门而出,脸色平静。
“司烈——”璞玉惊喜。
“明天你可愿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当然,当然我陪你,当然。”她连串的。
司烈轻轻拥抱她一下。
“我们出去吃东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过天青了呢!
一个钟头十五分钟飞机,他们到了桃园机场。司烈叫车直奔八里乡,连午饭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实在太心急要解开心中谜团。
仍在那间小静室中见到背对着他的母亲。
“妈,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请让我见你,我是你儿子。”他恳求。
背对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问题,”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我已发誓不见你。”
“为什么?做儿子的并没做错事。”
一分钟的沉默有一世纪那么长。
“你——太像他。”深深叹息。“我不愿以现在的模样面对,请成全。”他,当然是董恺令的亡夫。
“到底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为什么我——会那么像他?”司烈问。
“是孽。”
“请讲清楚些。”
“我们之间的事不必提了。”母亲平静的说:“我已尽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两分钟,谁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忆中。
“别误会,你并非他的儿子,绝不是。”母亲终放再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时辰正是他去世之后的几分钟。”
“啊——”司烈混身冰冷,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偏偏这话是由隐居已久的母亲说出。璞玉轻轻扶住他,温暖的手带来无限支持。
“就因为你像他,董恺令认定了一切,她用尽方法折磨我,令我与你父反目。又——令我变成如今的模样。后来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错,承认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样迫害你?”司烈颤抖的。
“我不再提了,过去的已过去。如果不因为你,我已忘怀那段痛苦的经历。”
“她为什么要害我?”司烈问。
“你像极了他,她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轮回转世,你是他的转世。”
“这——这——”
“这么玄秘的事,我们不懂,却不能否认它的可能性。对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无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儿吗?”
“璞玉告诉我,那是十足阿爱模样的女子,”母亲平静的说:“或者她是阿爱的转世,来回报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恺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终放相信董恺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话,是发自深心。
其实他心中早巳相信并承认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对恺令的好感令他不愿相信。
“佳儿对你好,很爱你,是不是?她是来回报的,”修行已久的母亲又说:“至於你对董恺令一片真心,岂不也来回报前世的亏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报。”
“现在——我该怎么做?”司烈惶然。
“董恺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亲说:“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记住,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能任性。”
“以后,也不必再来找我、我已决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亲。再见,决不方便。”
“妈妈——”司烈难过极了。
“我心意已决。”母亲转身,快步入内。
就在她转身之际,司烈仿佛见到她一丝侧面,皮肤光洁可人,仍是以前的母亲——
“妈——”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实。
母亲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后,璞玉才轻轻拍拍他。
“伯母已进去,我们——走吧。”
司烈机械人似的随璞玉出去,沿着山路慢慢走回八里乡公车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虑,要计划,他完全不想说话。
璞玉也不打扰他,她是最好的伴侣,只要必要时才伸出援手,绝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里说女人该懂得“什么时候该给你关怀,什么时候我又应该走开”。她就是这么知情识趣的可爱女人。
赶回机场,他们买到黄昏的机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儿已回纽约。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适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许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关头、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谁?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谁?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们。下次到纽约记住来探望一个老朋友,我等你们。
还有,我曾说过等你有了决定时我才死心,其实我傻,你心中早有决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儿”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阵,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后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
“佳儿说什么?”璞玉直率的问。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然后大声说:
“我们去大吃一餐庆祝劫后余生,”他是故作开朗。“璞玉,你伦敦的那份陶土乐器的工作还能继续吗?”
“别担心,这工作非我莫属,他们等我回去,”讲起工作,她的豪气全回来了,开朗自信并骄傲。“我是唯一的选择。”
“阿尊,你能再陪她去吗?”司烈问。
“如果璞玉认为有必要,我随时可启程。”
“你呢?司烈。你去哪里?”
“我?”他笑。“我送你们登机。休息一阵之后再定行止。无论如何,我会通知你们,不能再漫无目的浪迹天涯了。”
“当然,你拍那么多照片已失去意义,没有人再等着拿来作画。”璞玉顽皮。
司烈俊脸一红,不再言语。
这夜,司烈醉了,醉得一场胡涂,又吵又闹又呕吐狼藉。璞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侍候,体贴又小心。她曾让阿尊回家,她说“有我在就行了”。阿尊却默默守在一边,很有耐性。
深夜,司烈沉睡了,璞玉才透口气。
“咦?你还没走?”她望着阿尊。
阿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望着她半晌。
“我——这就走。”他平和的。“明天一早我去买机票,送你去伦敦。”
“不必,完全不必,”她笑得开朗,自信。“我独立惯了,从来都是一个人上路,不要人陪。”他只是望着她没有作声。
“前阵子我太乱,太焦虑,司烈失踪嘛。”她却望着司烈微笑。“现在他回来了,安全了,我什么都不必担心,看,他沉睡得像个孩子。”
“我送你回家。”
“啊不,我没打算回家,”她歉然的。“我想看着他,他醉得太厉害。”
“那——”他站起来,很有风度。“明天给你电话,我在机场等你。”
“oK。”她总是那么愉快。
早晨,璞玉从沙发上醒来时司烈仍沉睡,她梳洗之后立刻去厨房煮粥,又悄悄出门去买油条、小酱瓜、肉松,回来时,司烈已在小阳台上作体操。
“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他笑着。“我是个太麻烦的人。”
“麻烦惯了,我们是兄弟。”她笑容如朝阳。
“刚才阿尊打电话来,他已买好机票,三点钟在机场等你,他陪你去。”停一停,又说:“这许多事情之后,发现阿尊是个好人,配得上你,真话。”
“你去配,又不是阿猫阿狗。”她不高兴。“我学你,独行侠浪迹天涯。”
“不要学我,我不是好榜样。”他立刻说。
“学定了。”她作一个肯定的表情。“告诉我,你会去找佳儿吗?”
“不会。”司烈也作一个肯定的表情。“我们不适合,她也知道。”璞玉想一想,轻叹口气,也不知为什么。
午餐后司烈送璞玉去机场,开着她小小的九一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异常沉默。
“九一一留给你用,当作你自己的车。如果离开香港,泊在我家楼下。”她终放说。
“嗯。”他仿佛有心事。
“我这一去起码半年,请随时通知我行止,至少让我知道你在哪一角天之涯。”
“好。”他还是不起劲。
“你会不会一直留在香港?”她突发奇想。“如果会,我每月回来看你一次。”
她眼睛闪亮深黑如宝石,如海洋,冲击着他心灵,一下子他的心就热起来。
“你会吗?真话,可能吗?”
“虽然会耽误一点工作,但怕什么呢?他们不敢炒我鱿鱼,我是唯一的。”
“璞玉,你——你真好。”他好感动。
“我们——是兄弟。”她握住他的大手,眼睛有丝发红。
海底隧道塞车,他们比预定时间迟了。阿尊急得在跳脚。
“这么晚,所有人都上机了,在最后召集。”
“抱歉,抱歉,塞车,”司烈对阿尊态度明显的好了。“是我错。”
三个人急急去办手续,阿尊一马先,一手包办,这种人是个负责的好丈夫吧?司烈轻轻透口气,这样的结果——也好。
手续之后,又急切的赶到闸口,阿尊跟司烈握手,把个旅行袋交给司烈,又把一叠证件放在璞玉手里,用力把他们推进闸。
“一路顺风,祝福你们。”他自己留在闸外。
司烈、璞玉一阵迷糊,已被后面的旅客拥至移民局柜台。
“咦——怎么回事?”司烈发觉弄错了。“阿尊呢?我怎么进闸了?”
他正待往外走,一双温暖的手捉住他。他看见璞玉手上拿着他的护照,机票上写着他的名字,而且那旅行袋不正是他的宝贝照相器材吗?这怎么回事?
司烈望着璞玉,璞玉也望着他,互相的眼眸中都由惊疑变成了解,变成释然,变得喜悦。阿尊的确是好朋友,是大好人,是旁观者清,像佳儿一般的看清楚了形势,在最后一刻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我——”司烈满心喜悦,不知道该说什么。形势大好,这正是他暗暗希望却又不敢说的,璞玉总说他是兄弟。“如果你希望阿尊陪,现在还来得及。”
“你不想陪我吗?”她瞪他一眼。
“我我我——”他喜心翻倒。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乐充满心胸。“我不知道——”
她挽着他的手大步通过移民局。
“我其实太蠢,是不是?”他坐在飞机上。“人家看出来,我还在糊涂,我——我——”
“还有谁看出来?”她笑魇如花。
他把佳儿的那封信给她看。她看了好久好久,像在研究一个最艰深的问题。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竟有丝娇羞。
“我蠢,我傻,”他叹口气。“其实我早已找到,最好的就在身旁。”
她嫣然一笑,不再言语。
也许是司烈昨晚醉得太厉害,不久他又沉沉睡去,睡得仿佛极不安稳,仿佛在连串发梦。突然间他睁大了眼睛醒来,定定的望着璞玉。
“又发梦?那个相同的噩梦?”她不安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好半天,嘴角漾出了笑容。
“是梦,但不是噩梦,是好梦,”他眼中充满着深情。“是美梦,我梦到——梦到和你——”
“和我?清楚是我?做什么?”
“你别生气。”他紧握住她的手。“我梦见你穿婚纱,我抱你进洞房,我们好幸福。”
她眨眨喜悦的黑眸,突然之间,隐隐约约的听见教堂钟声。
教堂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