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大唐世家 露台:读明万历进士王士性《五岳游草》 (依仁山人)

              遍游华夏胸襟广，美文冷遇不会长。

       霞客名声虽然响，士性成就众人仰。

              比类分析有主张，亲历亲证说感想。

              世事万般皆可忘，山水情深读书忙。

     王士性字恒叔，号太初、元白道人，浙江临海人。生于明嘉靖二十六年，卒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1598年）。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进士，官宦足迹除福建外，遍及两京十二省。王士性喜游历，《五岳游草》为其记游，《广游志》《广志绎》为其杰出的地理著作，惜其著作流传不广，名声和影响远不及徐霞客。是不可忽视的早于徐霞客的旅行家和地理学家。

清康熙冯生（更字旁）《重刻五岳游草序》称：“吾乡王太初先生夙负隽才，于书无所不读，以名进士历官数十年，官辙所至遍五岳，因得登峰造极，各穷其奥。”王士性在《五岳游草》自序中说：“夫太上天游，其次神游，又次人游，无之而非也。上焉者形神俱化，次焉者神举形留，下焉者神为形役。然卑之或玩物，高之亦采真……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焉。”尝题书册云：草野雕镂惭孔孟，庙堂温饱辱伊周。伊周孔孟本吾分，肯作人间第二流？可见其心性之高。王士性以游寄托志向，阐明自己对人文地理、风俗习惯、经济文化的思考。公无时不游，无地不游，官四方游五洲，游必有记，记必粲然。年五十一而卒，莫非是游遍华夏再无地可游，故早早谢世？或真峨山老僧投胎，欲遍游五岳哉！

五岳游草卷一《岳游上》

《嵩游记》：明日诣初祖寺，行里许，入谒祖，白皙修眉凤目，僧言此太子东渡像也。后居东土尝六毒，面虽稍赤，然非今所传巨眼胡僧云。庵前三花树，盖凌霄藤附桧而生者，花正开，深红可爱，自达摩未至时有之。左一柏高与花树并，云卢能钵盂中带至也。余为书：六祖手植柏。庵后一小亭，为达摩面壁影，石顽高可三尺，隐隐一僧坐石中。比丘无言指石曰：公知祖之苦心乎？晋魏末世，人修斋诵经，佛正法眼藏失，故祖不立文字，以九年寂坐，见性遗影而示之教，所谓金石可贯也。余曰：唯唯。第此迹还当扫却，《楞严》四卷，何必非文？彼其三周渡海，斩（下有足）以指迷，不则顽寂枯僧，堕落外道，又此胡引之也？为书偈曰：活人做死事，难向一切说。打破这片石，方许见如来。无言首肯久之。

士性有眼力，佛性也高。不做死事不迷信，如来就在我心里。达摩石到清代还有，姚元之《竹叶亭杂记》曾述，可惜我至今未到嵩山游，实在遗憾。

《华游记》：余友人陈贞父以忠。艾淳卿穆尝过太华登绝顶，为余道其胜津津，念何得一飞越其间。

太华绝顶一条路，只是看图片听介绍，未能亲历。五岳之首的泰山去过，感觉只是山东粗汉而已，其他四岳就无缘了。黄山隽秀，曾四到矣，九华清白险峻有韵味。不知此生还能游其他四岳否？

《衡游记》：衡岳周回八百里，大小七十二峰。首起于衡阳之回雁，而尾长沙之岳麓，余则满地皆堆阜，如田腾（马字改成土）方就耒耜，故湖南郡国山皆称衡也。

我到过湖南长沙，但没游湖南之山，连岳麓山也未去，岂非无缘？

《恒游记》：夜阑下禅榻宿，忽梦南天开霁，见连山玉尘皑皑，此非五台雪乎？则翼飞而中台，有沙弥耆腊者当道止余登，余强之。曰：君缘自有后期，非今夕也。余曰：余尝上峨眉礼普贤愿王，渡普陀谒大士，兹于清凉参文殊师，三参以了震旦胜事耳，何得无缘？沙弥曰：尔昔天台闾丘辈至，亦止见当道者返。余曰：我欲见真文殊。耆腊者曰：胡衒痴也。既又曰：文殊，文殊。余忆喜禅师之言，诃之曰：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虚空犹粉碎，矧（shen，况且）乃五培（土旁改成山旁）嶁。遂寤。见儿童执烛而语之故。童子曰：先生非痴哉，良亦狂矣。乃不寐达旦，云气莽荡如前，出门瞪然长视，惟平岗浅阜，在尘沙霜露中尔矣。想梦中言，遂下山，诸谷洞堂峪俱未至，冀与五台为他日之游。

梦有神谕不可违，游也有缘不可挽。留作他日五台游，乖乖下山听指挥。四大道场，我到过峨眉（普贤）、九华（地藏）、普陀（观音），惟五台山文殊道场未到，期待着有缘能去拜。

五岳游草卷三《吴游上》

《游烟雨楼以四月望日》：环嘉禾郡城皆水也，其高阜面城而起者，拓架其上为烟雨楼。楼之胜，琐窗飞阁，四面临湖水，如坐镜中，春花秋月，无不宜者。若其轻烟拂渚，山雨欲来，夹岸亭台，乍明乍灭，渔舟（舟旁加刀）酒舸，茫茫然遥载白云，第闻橹声，咿轧睐眄，而不得其处，则视霁色为尤胜。

南湖烟雨楼历来有名，现在“南湖红船”成了共产党诞生的标志。几年前朋友开车邀去杭州玩，归来，顺道欲逛南湖。但南湖要买五十元门票。时一大客车山东客来，闻买票五十元，大骂而去，曰：太黑心了，每人五十元，不如进城吃一顿！多少人兴冲冲来悻悻然去，故至今未能得游!

《游谢家青山以望后一日》：从牛渚入，过敬亭山，草书翳荟。舟中望之，若空翠飞落令足（皆有舟字旁）。再数十里，则为青山。谢玄晖守宣城时，于窗中见远岫乐之，故人以名其山。山南亦有玄晖故宅，俯览平川，烟林如织，题构远矣，流泉怪石尚留与闲云往来。顶有谢公亭，西北十五里，山之支麓有李白墓，前为白祠。白才情宁渠在宣城下乎？而生死景谢不衰，古人之高致如此。

到宣城，曾游敬亭山、采石矶、李白墓，但不知青山也不见谢朓故居，唯有谢朓楼和广场。敬亭山因“相看两不厌，坐对敬亭山”的诗句而闻名，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到是采石矶很气派，李白墓则令人怀念，然当涂民风似不佳。

《游九华山以望后十日》九华山去江百里而遥，九峰秀色飘渺霄汉间，如青莲花开于佛宇，故李白易九子而名之。刘禹锡行江山，指谓天地一尤物焉。余至池州，东南行三十里，过玩华亭，渡溪行倍之，抵山下。又陟岭逾天桥，十里而入化城寺。登绝顶，坐金地藏宝塔，复谒李白书堂，周览九峰峭拔，如四明天窗然。峰之左右可以峰举者，更九十有九，岚烟森列，紫翠万状，当其返照入山，月出东方，殿角上气清籁寂，呼吸真与帝座通……池缘翠微堤，三里为齐山，山高不及九华然秀壑多奇石，故其名与九华埓。

九华可与黄山媲美，且庙宇在颠，险要无比，山石呈白色。地藏殿香火极旺，殿前远眺诸峰，心旷神怡。可由公路直达九华，且有索道通拜经台，上天台寺老年人不用爬山矣。

《游武林湖山六记》：苏子瞻云：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龙飞凤舞，萃于临安，则堪舆氏言也。临安胜以西湖为最，白傅之函，苏公之堤，唐宋以前夫非潴溉地耶？南渡后，山有塔院，岸有亭台，堤有花木，水有舸舫，阴晴不问，士女为群，猗与白云之乡，遂专为歌舞之场矣。余自青衿结发，肆业武林，洎乎宦游于四方，几三十年，出必假道，过必浪游，晴雨雪月，无不宜者。语云人知其乐，而不知其所以乐也，余则能言，请尝试之。当其暖风徐来，澂波如玉，桃柳满堤，丹青眩目，妖童艳姬，声色遝陈，尔我相觑，不避游人，余时把酒临风，其喜则洋洋然，故曰宜晴。及夫白云出岫，山雨满楼，红裙不来，绿衣佐酒，推蓬烟里，忽遇孤舟，有叟披簑，钓得艖头，余俟酒醒，山青则归，雨细则否，故曰宜雨。抑或璚岛银河，枯槎路迷，山树转处，半露楼台，天风吹雪，堕我酒杯，偶过孤山，疑为落梅，余时四顾无人，则浮大白和雪咽之，向逋仙墓而吊焉，故曰宜雪。若其晴空万里，朗月照人，秋风白苧，露下满襟，离鸿惊起，疏钟清听，有客酹客，无客顾影，此于湖心亭佳，而散步六桥，兴复不灭，故曰宜月。余居恒系心泉石，几欲考卜湖畔，良缘未偶，聊取昔游记之。

水光涟漪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东坡诗句把西湖晴雨写尽矣，王士性则补了雪月之夜。六十年代，我在乔司一年半，常于午后伴西湖。当时游人稀高楼无，今已面目全非矣！

《再出清波门至六和塔望潮记》：从六和塔望潮，则琼涛雪浪，翻天倒注，与山上视又差殊，觉大地尽震荡，如欲浮去。江中轴轳，无问大小咸曳首向之，如轻鸥出水，乍见乍灭。八月弄潮儿执红旗，徒手而泅，意扬扬如也，盖习之矣。说者谓素车白马，员（伍子胥）之怒也，余其不然。至缪（金旁，钱王也）以万弩射之。潮悉奔回，至今赖以甃石成岸，又胡能尽谓无所依凭耶？

钱江潮乃世界十大奇观之一。一九六九年中秋，我大学毕业在浙江省军区乔司部队农场锻炼，有幸见识。潮高一丈余，排山倒海，同行者连队数人而已。非后来多次所见一线潮可比拟。

《白岳游记》：氓山下，天目以来遍江南矣。其高崖大阪，盘礴际空者，惟黟、婺间为胜。环黟、婺皆山矣，其坻崿鳞峋，如世所称玄都墺区者，惟白岳、黄山最胜。二山并峙争雄，黄山称介丘矣。而帝寺（有田字旁）神灵为时所夸，羽（有立旁）而趋焉者，惟白岳尤胜。

我四上黄山，见日出、云海、佛光矣。但不闻白岳，难道白岳已消失？要不就是现在黄山的白鹅岭？

五岳游草卷四《越游上》

《越游注》：南明山者，新昌城南二里，五代钱氏所创宝相寺也。路经盘谷而入，峭岩逼汉，剗其中为弥勒十丈，曲栏飞阁，锦棚缥瓦，咸自外富丽之，久而化为乌有。今移其寺于右偏山巅，有阙，中秋月正堕影于中。谷口有湖，筑长堤植榆柳焉。风和日暖，柳丝垂垂，荫人谷中。石气清无，留云障雾，枕流漱石，良不恶也。余为天台桃源主人，每出必假道于是，盖天台西行过天姥，则入南明，东去过奉川，则登雪窦……东湖者，去鄞东三十里，受七十二溪之流，灌鄞七乡，一名万金湖……补陀者，东海岛屿孤绝处，为大士道场善财岩、潮音洞。盘陀石、莲花洋，俱在焉，其胜称绝……自鉴湖达枫桥，则美竹嘉树相望。十里而至王逸少之兰亭。亭有曲水，有鹅池、墨池。曲水非旧，当是溪流失其处耳。昔人谓“行山阴道上，如行镜中。秋冬之际，殆难为怀。”旨矣哉。去而入苎罗村，观西浣纱石，出桐江，则有钓台之胜……仙都者，鼎湖也。世称轩辕鼎成上升，而五色云见，故邑称缙云，道书廿九洞天也……一石如天柱，高数百丈方，而围半之。颠有湖，久雨则湖水溢下，湖畔大木茏葱如虬龙，此鼎湖峰也。旁有伏虎岩、苍龙峡。出峡登舟，则顺流经练溪，上群玉台，登台则傍觑五峰……

新昌石佛、穿岩十九峰，天台国清寺、石梁，奉化千丈岩、妙高台，东湖、鉴湖、兰亭、普陀，诸暨西施祠，钓台、七里泷……浙江胜迹古已有，山水秀丽风景好，一一去过多美妙，无限感慨当年好。仙都则三四次到，小巧而奇峻，拔地而起。仙都资料不少，可惜没有好好介绍。我以为浙江、四川是我国山川的代表，秀丽奇趣应有尽有，是旅游的好去处。

《入天台山志》：志称天台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有八重，如张大帆，以其上应台星，故名天台。天台山以华顶为绝顶，如桐柏、赤城、瀑布、佛垅、东苍，皆其别号……绝顶也，知大师于此降魔，旧有塔与礼经台。时方盛暑，露坐见天星大于拳，动熠熠堪摘。且皆四垂脛脰下……凉飙起谷中，杂天地二籁以号，竟夕不成寐，计漏下五鼓矣。道人报海底日上，与生急披衣起。东方大紫气笼聚黯黯中，上有金缕万丈，正射余衣上，余大叫云海荡吾心胸矣。道人曰：未也。已片时，则一赤轮如镕银汁，荡谲（言字旁换成三点水）而上，前五色顿灭，始知向所见影也，是为第二日哉。日轮渐高，溪原草木如画，东眺四明，西招括苍，南望雁宕，北睨钱塘，四方千里，隐隐可瞩。群山伏地，仅如田腾（右下之马改成土），而此山孑然上出，如悬一朵青莲花，方开而瓣垂垂也，昔人故以华顶命之。始悟夜对星辰，非为群山无碍，若天下垂故耶。斯一游也，足雄生平矣，然犹未半天台也。

天台绝顶俯视四方，日出雄伟荡人心胸，似可与黄山观日出媲美。可惜我只到天台国清寺和石梁飞瀑，未到华顶。

《游雁宕记》：龙湫之上有雁湖焉，是山所得名也，游屐反无闻矣，此山之慨也。灵峰者，与灵岩异。峰言锐，岩言大也，旨哉！元李孝光其言之也。谓灵峰，两大石相倚，如合掌，入天数尺。从合掌根入，两傍植石栏，直上千步，乃至掌中。望见山礐（下石字换成山）中，如悬一片冰。岩罅泉水下滴，唧唧如秋雨鸣屋檐间，令人大呼，呼声绕洞中不即出，泉堕半未至于地，为声所轧，则飘吹衣冠草木尽湿，谓灵岩。及阶举头见巨石孤立如人俯。月出正悬东南角，星象累累，下垂四傍，客胁息不可上，如游鱼佥（有口旁）喁，以身为浮游在颢气上也。夜分，又数数开南牗视之，月欲坠，夜色如霜雪。诸峰相向立，俨然三四老翁衣冠而偶语，独西南一柱，白而长身者也，盖谓天柱峰云……小龙湫者，卓笔傍流泉堕涧，视大龙湫而小也。大龙湫者，高山四围，中盘一谷。初至剪刀峰下，疑有犬声起壑底，四盻不知其倪，逼近之，则见一飞瀑从天下，然无水状，仅如烟云博聚而落，落地为珠玑。或朔风久盘桓不下，忽迸裂响如震霆，又谷围如瓮，声出则谷传，游人每二三十鼓譟，或以金鼓佐之，则瀑随风飞过涧，如暴雨洒人衣面，群走避之，水激石射，咸腻滑不可立。东为讵那观瀑亭，抱膝如瞑，匾其亭者云：六龙卷海上银汉，万马呼风下铁城。庶几哉。此雁山一大奇观也。

灵岩要夜游，山岩多姿要想象附会，没有联想则索然无味矣。大龙湫气派非常，不愧为中国最长的瀑布，但到底下瀑布散为水珠，如烟如雾，远远就湿人衣，要把全瀑照下，只能退到很后面才行。小龙湫有电梯可上，但瀑水小得多了。

五岳游草卷五《蜀游上》

《入蜀记中》：乙卯，詹牧甫约为浣花之游。自中和门出，过万里桥。江流绕雉堞如靛，即村舍扃扉，田腾（右下马字改成土）苟渎无非流水，盖秦守李冰之绩云。水从灌口凿离堆，引岷江以入，分流百道，溉田千万顷，遗迹依然。水上林木翳映，在所皆佳境。西行十里，遥见万绿参天，其色欲流，则青羊宫也。老子谓尹喜曰：寻我于青羊之肆。有古铜羊，筑宫穴地得之。翚飞鸟革，制岿然起，后为讲经台。出宫西渡小桥，扁缘江路，入谒武侯祠，问老柏，化去久矣。祠前即浣花溪也，以夜不得至草堂。

万里桥，成都桥名也；都江堰，离堆胜迹风光好；青羊宫，道家胜地赞老子；武侯治蜀有良方，刘关张已然作陪衬，武侯祠成游览地；浣花溪畔，诗圣草堂有名声。这熟悉的地名勾起回想，二次游此境，已成美好回忆，古人今人情相连。

《入蜀记下》：一宿过彭山，再宿而过眉，三宿而入青神之中岩。中岩去县十里，峙江之东。上水月楼俯长江，玦抱胸次，洒然下楼，傍溪入东北里许，青壁十仭，下瞰细流，为唤鱼池，僧呼则鱼出。过桥上丹磴里许，为罗汉洞，崖头刻石佛像数千。又前里许为玉泉亭，泉自岩窦出，泠泠也。坐泉上久之，幽梦入怀，恍然身在层城、阆风间。又度小桥而南，则中岩寺。寺左穿虚岩之悬构数十楹，为伏虎崖。崖前历飞阁，峙石如门，有诺讵那尊者陶像倚焉。稍转过之为三石笋，则牛头僧击木寻讵那处。余登台为书“问月”二字，则上岩也。再蹑石蹬百级，石台与笋齐，明睹佛台。又数十级上藏经阁，又百余级北至蔚蓝天界亭。古松一株，偃蹇虬曲，见江水在松稍内，山左抱平疇大道，殊不似山巅也。稍转又二石笋而小，则称石笋分支处，山后可仁寿、富顺、井研，昔苏长公艤舟欲登，惜为僧詒以险而止。

彭山、眉山一一诉来，皆历历在目。何日能再见眉山朋友一起重游诸地？

癸未，达酆都，上平都山，道书第十八福地也。山横峭围邑后，唐断碑五段，书“洞天道山”字置山门。汉王方平、阴长生于此上升，亭塑二仙围棋像如生。因忆乙酉春乩仙别余诗云：相别都门下，相逢益水边。平都江上路，晴日锦帆悬。固知人生行止有数也。

人生行止确有数，不是缘分不相聚。命中无时不能求，有缘推也推不了。

丁亥，至夔府，上城东观图亭，视八陈石在鱼腹上，左右八迹。其一尚在明灭间，谓六十四蕝者非，左复垒石为城形。元承诵“江流石不转”句，似为武侯饮恨者。余乃酹酒于侯庙曰：即今日江山已非汉室久矣，侯何恨？复笑而下。城东一水为左瀼，数里为杜公草堂。又数里有城跨二山，犹古白帝城也，问旧柏柱无存矣。左山昂，据为赤甲，对江为白盐江，水奔流如在石罅中出。下白帝，一石堆岿然居瞿塘口，为滟滪堆。盛夏雪消，水没，滟滪顶如象马，则峡封舟。兹已出水二十丈，舟安流过其下，渐入削壁，开蓬仰天一线，昔人谓非亭午不见日景，固然。数里石刳成留（有穴字头），见箱形，俗称风箱峡，即瞿塘峡。二十里出峡，夜宿巫山，高唐观在县西山顶上。

江山易主代代忙，从一而终实荒唐。白帝城下夔门昂，滟滪风险是无常。

己丑，发巫山，二十里复入峡中。峡更奇峭，石末远见明星，迫视之，隙光也，土人呼弹穿峡。出峡谒神女庙，石坛土偶，剥蚀殆尽，何啻神鸦送客也。庙正对巫山，中峰屏立，两翼如刀戟，成“巫”字，与江水称巴同。其他十二峰各有名，不能尽识也。过此，崖壁方者、锐者、仆者、蹲者、倾欲堕者，争相献奇。夜宿巴东，邑据山亦壮。庚寅下巴东至归州，即古秭归也，以屈原姊女嬃而名。州前石銛利矛立，水汇成盘涡，舟入不出，名吒滩，亦名人鲊壅（下土字换成瓦字）。黄鲁直謫涪云：命轾人鲊壅（下土字换成瓦字）头船，行近鬼门关外天。今讳之改名瞿门关，在巫山路上。过州二里为莲花滩，又为石门滩。又十五里为香溪，范成大谓溪中鱼洞，生成幢幡、日月、仙兽之类，天下岩窦巧莫过之，惜舟急，不得至也。再过为归峡，即兵书峡。峡长十余里，两崖如巫峡。出峡口为新滩。二滩上下浪激如飞，震雷昼夜鸣。每一舟下滩，后舟始发，恐卒遇于石罅难解也。嘉靖间山崩而成，故名新滩。余宿于滩上，次日盘滩而下，三里阻石尤风不进。再过一峡为马肝峡，出峡十里为空舲滩，泊焉。

巫峡、秭归、香溪、兵书峡皆船路过，因未下不得游，惟知水险山高而已，山之奇非近之方知端详。我游三峡恰与之相反而行。宿巫山镇，得游大宁河、河中岛、在小小三峡漂流。三峡大坝筑后，这些皆淹没水中矣。

壬辰，谒黄陵庙。庙后山数叠如屏，舟人指其中叠，有丈夫牵牛道水影，则黄牛神也，孔明曾志其事于庙。庙左右石壁环江排列数十里，如芙蓉城。记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庙前滩声雨色，幽寒逼人。又过石牌峡，黄金藏皆在峡中。再过南井关，则至州。州称夷，险至此平也。州守殷无美谓庙有神龟，缘甲具八卦像如剞劂成者，大奇。道人常于石坎呼出之，余乃无缘矣。

孔明曾记黄牛奇，黄陵庙有异趣兮。州守本家殷无美，神龟呼出缘分齐。

《游峨眉山记》：志云宝掌三藏千岁，来自天竺，指其地为震旦第一山。与夫睹佛光与西域雪山，盖皆谓峨眉云，峨山去巴西不远，询之其人，则咸谓七八月雪封山，山僧弛担弗能上也……九月望后二日丁卯至嘉州，登凌云，挹九山环峙，左憩注书台。时岷江南流滚滚有声，大渡河自西来注之，遥望三峨，隐隐在云雾间，若招余者。次日发嘉州，十五里乱流而渡，过苏稽镇，午至县。又西行五里至圣积寺，左重廊翼然为老宝楼，署魏鹤山“峨眉真境”四字，则登峨第一山门也。复过龙神堂，上凉风桥数里而至一垅，为解脱坡。高山大崖，深林巨涧，度溪桥而听，风声蓬蓬然，水声泠泠然，意恋之，以夜故促去，宿华严禅寺。

己巳旦发寺，比首过青竹桥，转南木坪，上五十三步，一平台可坐数人，复以翠竹为歌凤台，云接舆避楚而隐地也。前见一石远伏山口如舴艋，为普贤船。又前片石踞立路侧，为大峨石。后有石并峙，下深成井，水自石井薨薨（有三点水旁）出，为玉液泉，石镌陈图南“福寿”二字。西入数里为呼应台，则茂真尊者与孙真人精舍也。北数里倚白云峰为中峰寺，过寺上大坂，凡三望乃至，为三望坡。下坡抵壑，双溪合流，障以石山，如葫芦出物，楹其背为牛心寺。寺僧出真人丹鼎与继业三藏锡杖焉。寺后绿阴簇抱，蔽亏天日，景幽绝不类人间。右去过十二峰头，为九老仙人洞。寺左右为双飞桥，桥流合处，怪石磥砢，飞瀑怒出，其间一石悬峙焉，为牛心石。两石崖夹飞涛而去，余与元承置蒲团石上，结趺跏坐之，听流水砅渹呜咽，神骨俱寒，即不能忘死，堪忘世，此峨眉山水最佳处也。再历危蹬为白龙洞，洞两翼树楠木千本，空翠欲滴，上四会亭为白水寺，寺有宋兴国年铸普贤骑白象相，并赐袈裟宝环，傍有三千铁佛，廊庑鳞集，此北麓之穷也。嗣是悉南行，乃始称登峨。

忆昔曾到峨眉游，山寺飞瀑清涧幽。顽猴崩跳游人愁，牛心石畔停车侯。金顶云雾不可走，佛光无缘怎得睹？屏气歇心听溪流，何日得缘再来游！

从白水寺后直上一千步，为顶心坡。顶心者，足行与心相着也。又一千五百步为息心所，左右俱瞰空壁。有过大小深坑，坑穷无蹬道，板缘嶮巇而上，五里许为长老坪。始偏山左行至鷟店，雾雨蒙昧，衣袂尽沾湿。披雾复行，行竹箭间，两腋丛合，差不甚见险。又下深谷如井，为九岭冈。既下又起，为蛇倒退。又下至谷，乃上猢狲梯，犹言鸟道也，路绝则倚木栈悬接之，故亦言梯。一步一堕，经十里余，乃至一坪，为初欢喜，亦称错欢喜也。饭罢又升高余八里，为木皮店，过此十日九霜雪，陶瓦龟拆，复屋以木皮矣……右折二石矗天，开一罅为天门石，转而过七天桥，盖犹谓瓦屋九天也。乃趋三殿顶礼，先锡瓦，次铜瓦，上绝顶为铁瓦，皆像普贤也，一名光相寺。礼罢，就性天头陀宿焉。头陀年九十苦行，与之语未了，门外雪复大下，山中三夕雪矣。庚午晨起望西山尽霁，独一山衣白巑岏，仅咫尺间，讬之。性天曰：正西域大雪山也。以浩劫积雪不消，六月乃益明，去此数千里矣。余瞪目久之。初阳起射，雪色更荧荧照人，如沁肝胆，即世称璚楼玉宇不足状之，又一奇观也。然目力所穷，尚视山而遥，乃不皆雪，岂太阴积气独凝结此山也耶？再登铁瓦殿，黑云复东方未开。僧曰：此山顶雾，非云也，倏开合耳。有大重云在其下，是称兜罗绵云，则常住不散。雾已果如僧言，现大银海。已，复诣通天观，观大藏宝幢报午矣。一僧奔称佛光现，余亟就之。前山云如平地，一大圆相光起平云之上，如白虹锦跨山足，已而中现作宝镜空湛状，红黄紫绿五色晕其周，见己身相俨然一水墨影，时騶吏随立者百余人，余视无影也，彼百余人者，亦各自见其影，摇首动指，自相呼应，而不见余影。余与元承（刘奕）亦皆两自见也。僧云此为摄生光，茶顷光灭，已又复现复灭，至十现此又奇之又奇也。

步步留心，则处处有缘矣。能见峨眉佛光难能可贵，且见摄生光，实在是奇遇也。

春夏时有鸟称“佛现”，食人掌中，寒不来矣。二黑鼦尚盘桓栏楯，见人不甚怖。山后岷山万重，僧一一指之，近瓦屋，远晒经，侧为青城、玉垒，又飘缈中指火焰、葱岭，余不能悉。余山则皆垒垒沙腾（右下马字换成土）也，所谓旷然天游者非耶？已而瞑色至，复篝灯与元承露坐台上。因思吾家右军动称峨山伯仲昆仑，而竟乏足迹；杜陵诗篇满巴蜀，而未识嘉州，名山福地故有缘矣……初欢喜以上，皆千年大木卧路侧，古苔茸挂，以山饶雨雾，即高山木如生水中。故大欢喜以上，路皆栈木而行，以四时积雪，土泞滑不能成路。故观音辟支岩以上皆有光，第不若睹佛台以时显。僧云佛家以此为大光明山。至检《华严住世品》，则云西南山贤首居之。

小鸟来食于掌，不算奇。我在浙江长兴寿圣寺见喜鹊也如是。瓦屋山之名，多次闻于四川丹棱朋友。“千年大木卧路侧，古苔茸挂”曾在丹巴四姑娘山长坪沟见过。我的峨眉之游仅皮毛矣。

五岳游草卷六《楚游上》

《太和山游记》：太和山，一名武当，地隶均。志称山拥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周环八百余里。谓此天下名山，非玄武不足以当之，然乎哉……昔朱升志岳，谓得三大观：栖危颠、凭太虚、如承露仙草，擎出数千丈，日月出没其下，不如太和；立神以扶栋宇，凿翠以开户牗，逞伎巧于悬崖乱石间，因险为奇，随在成趣，不如南岩；右虎左龙，前雀后武，虽当廉贞、贪狼二兽之下，而环抱天成，楹石所栖，各有次第，不如紫宵。故论太和之胜，于其高不于大；论南岩之胜，于其怪不于其丽；论紫宵之胜，于其整不于其奇。信夫。志云聚南五省之财，用人二十一万，作之十四年而成，大哉我文皇之烈乎。非神道设教，余山安望其儔匹耶？

廿万人工十年期，武当得来不容易。南岩险奇紫宵齐，文皇功勋神道奇。

《楚江识行》：楚本泽国，环亘六千里，洞庭、左蠡、江汉皆楚也，今为豫章、鄂渚诸郡。古今所艳称，江楼泽宫、奇岛巨浸多，余入粤所必由，如买舟信江而抵洪都，阁则有滕王，湖则有鄱阳。滕王为唐元婴，尝都督洪州，工书画音律，善蛱蝶，时乘青雀舫选芳洲渚，今帝子风流远矣。阁其旧址于章门外，高五十尺，四周步櫩，咸复陆阁道。垂以簾栊，下刻三王词与韩昌黎记。章、贡二水自西来，蜿蜒右角，去东北入湖，凭栏浩淼无际。鄱阳一名彭蠡，又名扬澜左蠡，居南、饶、九江四郡中，春水方涨，挂帆截浻，瞬息百里，茫无津涯，足配洞庭。霜降水落，则长堤曲岸，纵横秋草而已。中有徐孺子亭，苏云卿隐居，东则康山功臣祠。高皇与伪汉百战之地也。东北为敷浅源，水与豫章铁柱井盈涸相上下。湖北穷处，落星一岛，翳于镜中，是为星子县。书院则有白鹿，宋四大书院，楚居其三。白鹿则踞匡庐之支，对平岫，临碧流，松杉千本，夜半随风作涛谡谡。

泽国楚地风光好，洞庭鄱阳波滔滔。滕王阁高文墨饶，书院松杉声作涛。

《吊襄文》：襄阳当汉之下，居江之上游，西南叠嶂，东北环流，用武则英雄战争，冶游而舟车辐辏。矧（shen，况且）也地灵，夙多耆旧，遗纵百世，天地悠悠，夫非问奇吊者之所抉目而穷摉也耶……青莲居士不云乎：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白之怀与汉水俱长矣。余三复朗吟，仍下拜于公想而去。去之郡城，遂行大堤，白水满江，平沙如砥，月明芳草，王孙路迷，谁家女郎，蹋歌连袂，盖余荫乔木，诵错薪，而知江汉之好游也，自昔记之矣。郡东北隅为夫人城，雄图烈烈，丈夫之英；哲妇城城，哲夫而倾。余登陴而望，有深慨焉。

樊城以西，有水渊然，凝碧百仞，为万山潭，勒石沉之，陵谷倘迁，区区之功，何异触蛮。余睹沉碑堕泪，而因叹二子度量之相越也。西北高冈，是为隆中，考槃在涧，山谷茏葱，有士高卧，管、乐自雄，三顾后出，为世人龙。余尝行南阳道中，假宿草庐，时惟风雷之夕，林木震撼，乃夜半披衣，詑卧龙欲起也……鹿门山里，庞公隐处，冰鉴同清，贤者避世，惟孟夫子，亦称天游，江村月色，晚渡归舟。余慨然想见三君子遗世之风，虽执鞭所忻慕焉。缅怀杜陵子美故宅，落魄不归天涯作客，白酒牛炙，藁葬耒阳，大雅千年朽骨为香。余昔行浣花草堂，拜其遗像而踌躇者久之。眷兹故乡，悲斯人之流落无成，而稷、卓（去早，加呙）空许也。世之人以诗人目公者，浅之乎。其识公矣，嗟士君子，尚友古人，得遗言于败简，恨不识其面目，问其子孙，况余之履斯地也。婆娑乎断壁残碣，眄睐其故址荒坟，俯仰今夕，有不为之泣下沾襟者乎？虽然咸与其人俱往矣，事异时迁，古今旦暮，惟此山川依然如故，即岘山之泣，非襄阳之旧事乎？羊叔子曰：自有宇宙，便有兹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者何限，而皆湮灭无闻，然则余之可纪者数公耳，又多乎哉。呜呼！九原可作，吾谁与归，后余而来游者，与余之视数公又何如？

江汉、南阳、襄樊的历代诸公令人怀念，尤其杜少陵之遗迹。杜公不当单衣诗人目之，此王士性之寓意也。历史绵延数千年，王士性公当亦在缅怀之列矣！

五岳游草卷七《滇粤游上》

《桂海志续》：昔范成大帅粤，爱其土之山川，及移蜀犹不忘，忆而作《桂海虞衡志》，称其胜甲于天下。余于万历戊子典蜀揽胜纪游，乐焉忘死。已自蜀改粤，时犹恍惚行巫山、锦水中也，亦为刻入蜀三记于郡斋，是何与范先生易地而同思耶。其后范镇蜀，未知志蜀山川否？余乃为《粤游志》矣。

独秀山居郡城之中，园数百步，高千尺。石山铁色，上下亭亭如削，四无坡草，亦不与群山接。上有雕栏画阁，翠幕彤亭，下渐月池。临朱邸，则靖江宫府也。余以己丑九日赴王宴而入，登高俯视，如坐危桅之巅，四野碧篸，一目俱尽。其下有读书岩、五咏堂，宋始安太守颜延之居也。城中之胜此为最。

四海为官，得游五州。随到随记，有心有才。上溯历史，下述感慨。比类分析，记叙有致。真文士风采，山水游客也。

七星岩峙江东里许，列岫如北斗，山半有洞名栖霞……漓山居漓江之滨，横障江流，与伏波、斗鸡峙。前有水月洞，后有古云崖轩，宋方信孺故居也。《虞衡志》云：水月洞在漓山之麓，其半枕江，刓刻大洞门，透彻山背，顶高数十丈，其形正圆，望之端整如大月轮。江别派流贯洞中，踞石弄水，如坐卷蓬大桥下。大月轮之中又一小规，穿山而南出，暑月左规中，风飕飕起洞口，真不减北窗羲皇也。其下可以观鱼，亦可濯足，乘舟过之，如象掀鼻，俗亦称象鼻岩。

俗云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溯山水甲桂林。记得一九六六年曾到桂林，得游漓江山水。但当时年仅二十，幼稚无知之极，只是浮光掠影而已，没有较深的体会，后也未再到，颇遗憾。

《游七星岩记》：粤东西盖有两七星岩云。桂林七星洞行十余里，景在内。端州七星洞行止百余武，然负山临水所在成趣，其景在内外之间。岁己丑九月之望，赴黄化之约，相与过虹桥之渚，泛沥湖之棹，登临天之阁，弄宝陀之月，酌流霞之岛，走蓬、壶之径，浮杯峰之玉，摇仙掌之风，拂宝光之岩，骑青羊之石，招阆风之阙，凭栖霞之亭，坐水月之宫，寻芳藉草，无非佳致。拔其尤者，为胜有三：一曰石室，二曰蛟龙窟，三曰玉壶亭。

端州七星岩胜于桂林，可惜世人但知名声，不知究竟。山水如此，世事无不如此。就如人们只知有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但不知早于徐霞客的王士性。可见历史不知淹没了多少的文人进士墨客騒人，只为名声所害，呜呼！

《泛舟昆明池历太华诸峰记》：余以辛卯春入滇。滇迤东西花事之胜，甲于中原，而春山茶尤胜。其在昆明者，城中园亡论，外则称太华兰若焉……遂俯昆明池，余视步无余皇，乃买渔舟一叶，令騶人踦跂皋陆，独挟一二黄头郎泛焉。池一望五百里，潴西南隅，俗号滇海。滇去海远，水顷亩即称海。下高峣，轻洲浅渚，蒲苇飒沓长过人，又称草海。海长廿余里，草中津港以千数，往来系罣罣（下圭换成鹿）而渔，余荡桨其中，不复知非山阴道上也。

春城昆明以花胜，湖山秀丽，不同于中原。愿得偿夙愿，一游为快。

《游云南九鼎山记》：云南者，汉时五色云现于邑北，是邑所得名也。邑有九鼎山，出郭北廿里，山起九嵕，若禹铸九鼎而列也。九鼎故有寺，开山僧骤闻天乐下随，而觅古佛于洞中，循之而创也。时惟重九，余与吴。张两宪丈，自昆明还驰而登之。出其闉都，飞泉争道，龙蛇走也。平畴禾黍，黄云绕也。天风吹人，羽衣舞也。涉涧纳麓，升自岫顶，鼓吹阗聩，忽听隔陇清磬一声，梵呗喃喃，耳观开也。入古佛之洞，上三教之楼……

近代旅游只提昆明、大理、丽江、西双版纳，山则有玉龙雪山等，不见提及九鼎山，不知是何缘故？抑数百年来山川有变，或趣味不同？

《点苍山记》：点苍山，南诏所封为中岳镇也。山十九峰，如弛弓内向，面出日而函洱海于下；前后立国咸于山麓陂陀之间，西南之所称最胜也……泸川吴君原豫曰：苍山胜覧，昔人所志，吾得其四焉：溪甸十步，此雨笔晴，雨喜载禾，晴欢刈麦，是曰“甸溪晴雨”。马龙峡缺，返照一线，投光而浴，时见双鸳，是曰“鸳浦夕阳”。下关之峡，有月出水，山月已沉，水月故在，是曰“晓峡月珠”。夏秋白云，山腰一抹，不流不卷，树梢出没，是曰“夏山云带”。凡皆兹山晦明，云物变态之巧也。子见之不目骇而心悸乎？余曰：近之矣。顾幻形作态，造物尤有胜于此者。原豫曰：秋冬沐脉（皆有雨字头），村甸同云，半山以下，尽皆积雪，橘（木字旁改成王旁）楼玉宇，其态万状，往往初旸起灼，雪影射人，又时而天风吹花，落于海水，虽人居雪岭之下乎，而风气常奥（有火旁）不寒；卉木植雪嶂之中乎，而葩蕊常带玉屑以开；朱夏行五六月之间乎，而阴崖皓魄，皑皑犹有存者。昔人云：飞来碧落千年雪，点破苍山六月寒。又云：玉碗满盛三伏雪，炎方人在水晶宫。又云：镂银屏风十九曲，人家五月开西窗。又云：阴崖犹余太古雪，白石一化三千秋。又云：千年老雪消不尽，龙湫六月生阴寒。此皆可谓善咏矣，吾子以为奚若？余曰：得之矣，此宇内之绝景也。余居天台，尝中秋嚼华顶雪，结庐就之。余游恒岳，亦九月见五台雪，形于梦寐。余登峨眉，又盛夏望西域雪山，为之发狂大叫。然皆在万山之巅，亦或万里之远，若朱明有雪，家家开西窗见雪，人人得六月饷雪，虽有奇观，弗逾之矣。

云南的洱海苍山闻名久矣，六月有冰雪消暑，夏日与雪山共舞，，人间奇迹，神妙之致矣。

《游鸡足山记》：鸡足山峙宾川境内，山面南，卓立万山之上，前紓三距，后伸一支，若鸡足然者。佛弟子大迦叶奉金缕衣入定，待弥勒处也。四周多童冈荒阜，不近荟蔚，独是山松杉郁盘，云霞所留，且饶名花锦卉，只围宝刹，都房静室，亡论制广狭，无所不洁修庭除，良亦娑婆净土云。余以行部澜沧，渡金沙江，缘山百里，由东南之入。始入石锺寺，寺东数百步有黑龙潭，水涓涓从葑田中流出……由圣峰上，即走山中支，板迦叶殿谒尊者像。山自此纯石叠缀，舆者行碉道中，步步喘息，前后人膺趾递相承以上……则云间见丽江雪山。余从峨眉望大雪山，在印度万余里，然旭日刺雪光犹仿佛上余衣袂，此去丽水不千里，乃黯无色。或云此白石积成，意近之。西指则点苍十九峰，雄据不肯为鸡足下。洱海荡潏其前，东南峦麓参差，如风中涛，咸在杖底，伟哉观乎，亦足雄南中游矣。

又东二里而谒华首门。门踞山半，石规十丈如半月，而檐外飞云，迦叶入此安禅。余与无心屈指龙华，尚余八百八十万年，因题石上云：曾记曹溪钵，朝传夕弃命。如丝若为鸡足衣，独守空山八万期。为报佛恩传佛印，法以明心衣示信，谁解三生同一瞬，赵州大棒提在手。虚空粉碎君知否，弃钵留衣总何有。

宾川何处费思量？迦叶不在大中华。印度远隔望不见，苍山洱海在脚下。迦叶留衣似传说，佛法无边岂用疑！三生虽然同一瞬，毕竟五十不算寿。可怜进士早辞世，还有福建未能行。我读游记怀才子，美文定然有人忆。前世蜀僧投天台，苍水使者王士性。

五岳游草卷八《岳游下》、卷九《吴游下》、卷十《蜀游下》诗句摘录：

梦里云山觉后知，我为希夷君是谁？

君去我来能几时，白云悠悠无尽期。《赠华山玄和道者二首》

欲识浮生归净土，缘知吾道在沧州……相对夜床无一语，翛然（xiao,无拘束貌）月色下西楼。《与尤子辉宿贤隐寺》

欲语无人会，青山有白云。《谢家青山》

青天钓明月，沧波随白鸥。《钓台》

鹤归梦断梅花白，影落寒塘君未知。《西湖放鹤亭》

诗魔酒德技两绝，青山绿水思无穷。《赠黄说仲游云间》

白云半掩林皋色，红叶全惊海国秋。

客怀澹荡随流水，不共芦花相对愁。《泊鄞（yin）江》

丹枫霜染旧珠林，梦断青山问古今。《登雪窦寺》

飞瀑倒垂双涧合，惊涛怒起万山空。《宿石梁》

淡云疏雨晚风晴，吹入人间不夜城。僧寺独余松际月，洞箫声里万山明。闭目攒眉梦里禅，苍松翠竹自悠闲。眼前空有天台路，谁记灵山识普贤？小桥流水隔溪东，日暮疏钟度岭风。入定不惊泉底石，谈经时起钵中龙。半壁悬崖海上村，烟埋古佛绣苔痕。僧持贝叶归何处，虎守斋坛鹤守门。《元夕宿精进寺》

四山瞑色收屐齿，双涧鸣泉落酒杯。《华顶太白堂觞别》

眼底浮华几变更，赤胆如拳向谁剖？《桃源道上别甘使君》

混迹学樵渔，逃名不著书。《入欢嶴怀顾处士欢故居》

尘心洗向溪头净，侧耳西方听梵钟。《过石门》

偶随麋鹿度河桥，欲上丹梯石径遥……岚烟半作前溪雨，曙色平分大海潮。《宿灵岩寺》

春秋三史在，风雅百年留……老去诗千首，吟成土一抔。《浣花草堂》

朝云不归山，暮雨不返壑。连翩十二峰，苍翠莽参差。《巫山》

道人心似水，群鸟逐行舟。《鹭沙月白》

人归倒影中，鸟出斜阳外。《虹桥返照》

客心何自最关情，潦倒烟霞物外情。《与刘元承执别》

儿女催人携老至，百年转盻须臾事。《桂岭守岁效李长吉体》

八桂扫天不见影，七星堕地成瑶岑。《栖霞洞》

青萍自拂谁知己，白首相逢尽路人。《还自粤途中即事》

何时弃簪绂，寻取白鸥闲。《行定西岭即事》

我欲从人访真谛，更期何地觅知音。《无心上人开山于鸡足之翠微》

人行镜里岚光净，月到波心树影齐。《史侍御庭征招饮龙池》

故园相识都澌尽，谁念畸人共白头。《携儿自滇游》

依仁山人赞曰：士性文章与五岳同垂，进士美名和宇宙共存。

万历进士王士性，华夏游走诗文精。

地理著作真神灵，人不知我我不惊。

霞客游记有名姓，士性文章历来轻。

蒙尘百年显真金，从此诗文后人敬！

二零一一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