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 五洲国际公寓:“韩松落”专栏文章录(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6:38:24
蜜糖
闫凤姣和她的照片正在风头上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假若明天来临》  (刊发后题目改做《闫凤姣的老茧让人感慨》),报纸出街当日中午,我上网,发现文章已经被转了几千次,心知大事不妙——引人注意从来都有副作用,果然,有大批愤怒读者指责我替本该投石处死的女人张目,更有女读者指出,高跟鞋穿多了,自然会有老茧,老茧不是闫凤姣获得赦免和赢得同情的理由。好在有读者替我说出心声:“高跟鞋和老茧指代的是我们必须取悦他人的共同处境,若想生存下去,就得让别人喜欢自己接受自己,高跟鞋,或者隐形眼镜,都是取悦之道。所有那些还需要取悦别人的人,其实都在一个战壕里。”

列侬有云:“要使你的政见被接受,你必须抹点蜜糖。”何止政见,时时处处,我们都得设法给自己抹点蜜糖,将自己呈送出去。不过,不是随便抹点蜜糖,就能导致接受,取悦之道,是最艰深的学问,不亚于任何一种真理。因此,求索的路上,就难免满布殉道者。超女王贝(2005年超级女声成都赛区20强,2009年快乐女声武汉唱区10强 )死在整容手术台后,网友正期待超女之死能帮助群众擦亮眼睛,刺激当局整顿整容乱象,家人却选择私了,白岩松直呼绝望:“如果说王贝的死因是气道梗阻,这件事情到这儿停了,这个社会局部的气道发生的梗阻,我们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只是,一旦想想,那是个母亲和女儿齐齐躺上手术台的家,就不觉得这结果有何意外之处。那是个蜜糖之家,蜜糖成分略多于寻常巷陌里的寻常人家。



路啊路,飘满红罂粟。他们目不斜视走过的路上,刚刚倒下的人尚有体温——2009年11月,38岁的前阿根廷小姐、世界名模索朗热·马尼亚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接受臀部整形手术时,同样地,因医生不专业,致使注射液体流入她的肺部及大脑,引起急性呼吸衰竭,她死在3天后。再早些,韩国女星韩爱利在隆胸及面部轮廓手术时,因大量出血,差点儿丧命。

但相貌是身在演艺圈的人,最直接的蜜糖。好莱坞的金融分析家斯彭塞女士曾说:“在洛杉矶这样一个城市,你能否在这里混下去完全取决于你的长相如何!”在这个地方,被常人视为隐私的那些事情,统统不是秘密。是否在脸上动过刀子,才是好莱坞最深最黑的秘密。  
  
好莱坞明星,在整容上一年要花掉数亿美元。列在整容医师整容怀疑名单上的,是好莱坞的所有明星。在整容医师看来,从老牌硬汉约翰·韦恩、加里·库柏,玛丽莲·梦露,到布拉德·皮特、辛迪·克劳馥,个个都不是原装产品。 乔治·克鲁尼整过下巴,汤姆·克鲁斯打过抗皱针,施瓦辛格缩过下巴,史泰龙做过拉皮手术。

即便是最守口如瓶的整容医生,也公开地说,在这个城市,10岁以上的人,几乎都有过整容经历。在奥斯卡典礼即将举行前,这种集体狂热更会达到顶峰,明星涌入整容诊所,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令人愉悦些。

整容其实已经不值得讨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已然陈旧,以外科手术尚未出现时候的见识限定现今的人类行为,非常不智。真正需要讨论的,不是整容手术日渐完备之后整容是否正当,而是毫无创造性的整容,这十年里,我们所有整容后的女星,一律拥有尖得戳死人的下巴,削得过分平的颌骨,还有相似的眼睛,毫无差别的鼻梁,以至于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同一个人——她们或许不是同一对父母生的,但或许都经过了同一段潮流的影响,同一个医生的再造。

为自己涂抹蜜糖是否正当,其实也不必讨论。有生的日子,我们都得设法使自己拥有悦人的价值,女人得穿高跟鞋,男人得小心地保持一种形象,在暗处点烟的时候,得“皱着眉头,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子,啪一下掀开打火机,火光闪烁照耀出一个男人昙花一现但却无比强烈的图像”,周立波得使自己俏皮点,像个还魂的老克拉,柯以敏得在超女比赛里严苛些,像个恶毒的老巫婆,专栏作家要有金句,微博上要想引人注意,得表现得像个异见人士。每个人都涂抹着蜜糖,等待某个戈多的光临,人的死亡因此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物性的死亡,另一种是取悦未遂或者取悦的价值消失之后,社会性的死亡。
 金钱史

张柏芝复出,以每部一千万的片酬,接下黄百鸣电影《最强囍事2011》,却辞演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尔冬升的电影《大魔术师》,港媒爆出猛料,说张柏芝与尔冬升合作告吹的真正原因,是张柏芝“坐地起价”,尔冬升因此在背后大骂她“忘恩负义”和“反骨”。两边都否认这传言,但尔冬升多年好友兼搭档方平的一番话却显得意味深长:“老实说,大明星哪个不贪钱?”
方平的不平之感,自有来历,3年前,张柏芝的片酬,不过3百万,3年后,却暴涨3倍。有人将此归结为有号召力的女演员的稀少,以及张柏芝在隐私照事件中的刚烈表现对她影响力的提升。她的进化、她的不可复制性,是她片酬暴涨的原因。或许是,有定价权的明星,要在通胀的时代,重新确定自己的价值。

一部金钱史,就是不断重新确定价值的历史。要想更方便地窥看这过程,明星片酬,真是个很好的样本——他们的钱,总是在明处,而且总是最先被时代起伏所影响,顶级明星的片酬,则是这个样本里最敏锐的部分,他们往往是重新定价的领头人。1917年,顶级女明星玛丽·璧克馥的片酬,达到35万美元,同年,卓别林的片酬,达到100万美元。这个标准维持了好些年,起伏不大,直到1963年,伊丽莎白·泰勒在这一年,凭借《埃及艳后》创造了新标杆,她拿到了100万美元片酬,十年后,马龙·白兰度因为《巴黎,最后的探戈》,拿到了300万美元。



此后,却是急弦繁管,片酬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1991年,施瓦辛格凭《魔鬼终结者2》,获得了史上最高片酬——1500万美元,这个纪录迅速被刷新,1996年,哥伦比亚为金·凯瑞的《王牌特派员》开出了2000万美元的片酬,让他成为2000万俱乐部第一位会员。大牌演员参与票房分红也渐成常态,2010年,约翰尼·德普和桑德拉·布洛克的收入,分别是7500万美元和5600万美元。这个收入不是单纯的一次性片酬,还包括了票房分红和广告收入,但显然,顶级明星的金钱标杆,已经越来越高了。

世界大同。中国影人,也在不断用数字来确认自己身处何世。上世纪30年代初,银元时代,“明星”公司给胡蝶的月薪是2000 元,这已属天文数字,而在上海税务部门供职的胡蝶的父亲胡少贡的月薪也不过60  元。上世纪70年代,谢贤在他最红的上世纪80年代的片酬是4万港币,而当时,尖沙咀山林道的房子,一套不过三万六。随后,经济增长,通货膨胀,明星片酬300万、500万地涨上去,到了2010年,一线男星甄子丹的片酬已是2000万人民币,张柏芝的1000万片酬,显然是有来由的,并不能算悍然出世。只是,1000万片酬所能保证的生活水准,恐怕也不比胡蝶的2000元高出多少。

通胀也并不是孤零零地来的。保罗·约翰逊在提到发生在德国的超级通货膨胀时这样说:“这样一种动乱肯定会引出政治结果”,恶性通胀的年代,通常也是动荡年代,人们不但要抵御通胀,还要抵抗时局造成的各种意外损失。还是胡蝶,在1941  年,日军占领了香港之后,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控制,匆忙逃离香港,逃离前,将自己拍片积累的财富,装进30只箱子,托奇女子杨惠敏运回内地,却不幸遭劫,经此重创,胡蝶大病一场,随后再度复出拍片。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是网络流传的疑似仓央嘉措诗,又有上世纪80年代流行歌《追赶太阳》的歌词是:“为了追赶太阳,我跨上一朵红云彩”,如果把两个句子里的关键词改为“通胀”,似乎也无比通顺。人生太长了,而且没有一劳永逸,这世界有的是手段,刺激人们以不停的劳动,来供养它的繁荣,南方人常说的“手停口停”,虽然悲摧,却到底无怨无怒,因为那是人生真意。

 同时代的王菲 

我有一个朋友,是王菲的狂热粉丝,2003年(王菲目前的最后一张专辑《将爱》在这一年11月问世)之后的这些年,每到岁末,问他该年有什么遗憾,其中之一,不是《红楼梦》未完,而是王菲没复出。如今,他的遗憾终于得到些补偿,王菲终于复出,从10月底开始举办名为“重生”的系列演唱会,而之所以叫“重生”,是因为“她认为每件事物都有重生,开始、经过、结束再从头开始,所以此次个唱将融入四季变换的概念,取其冬去春来循环不息之意”。

尼尔·盖曼的小说《美国众神》里,凡是获得人们关注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神,哪怕这个事物只有一个拥趸,也会有一个神因此前来,随着膜拜者的增多和减少,他们的神力也随之增强或者减弱。神并且拥有凡间的身份,他们混在芸芸众生中,有的成为出租车司机,有的沦为妓女,有的是犯罪分子,神也有新旧更替,旧日的神是那些元素意义上的神,比如水神、火神、狡诈之神、骗术之神,新一代的神则是高速公路神、信用卡神、互联网神。以尼尔·盖曼的标准来衡量,流行文化的巨星,也都是神,而王菲,是少数几个可以跻身众神的国产巨星之一。



王菲能成为巨星,是因为她具有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性:“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误,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王菲是一个“同时代人”,她在鸿蒙初开土里土气的90年代,“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从邓丽君、Tori Amos、Cocteau Twins、The Cranberries、Bjork和Sophie Zelmani以及国产摇滚里汲取营养,她在北京和香港之间穿行,得以跳脱香港看香港,以及远离北京地审视北京,锤炼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清新、迷离、诡异、慵懒……甚至颓废,至今无人能够超越。

可见,“同时代”意味着超脱、异质、疏离和前瞻性,“同时代人”不会全心全意沉浸在我们引以为傲的那些时代特质中,而是全力挣脱,甚至始终和这些特质保持距离。一个时代的时代性,并非来自那些公认的、已经固化了的部分,恰恰来自“同时代人”为它添加的、甚至竭力否定的部分。

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在短时间内,中国不可能出现另一个王菲级别的巨星了,这或许因为明星产生的机制发生了变化,或许因为娱乐性扼杀了巨星的神秘感,也或许是网络毁灭了这种超级巨星的黄砖路,更重要的是,这种“同时代人”需要时间成就,如人参果,许久才开花,许久才结果。

尴尬的是我们,我们和这些异质的“同时代人”,与这些半个身子已经进入神话的人物,并存于一个时间空间里,不知该怎么对待他们。张爱玲、塞林格或者伯格曼去世的消息传来,驱之不去的不是哀伤,而是诡异感,他们前几天还活着?他们曾经和我们长期并存于一个时代?更诡异的感觉,则由那些正处在转折期的巨星们带来,王菲还要逛新光天地,张曼玉还要为建筑师男友请任志强吃饭,伦纳德·科恩还要为赚取退休费举行“听一场就少一场的演出”。这些已经进入神龛的新神们的肉身令我们异常恼火,我们既幸运又不幸,得目睹他们的瑕疵,窥见他们的衰弱,忍受一个神话完成前的最后工序,挨过彻底入冬前的那段脏兮兮的秋凉。

我们知道那些“同时代人”像马尔克斯小说里的巨翅老人一样,可能是上天的馈赠,但我们照旧凶狠地对待他们,最后以悔恨表示一点姿态,迈克尔·杰克逊去世后,昆西·琼斯说:“迈克尔是新一代的莫扎特、贝多芬或巴赫……他们都曾在在世的时候遭到攻击。人们不理解他们,但直到他们逝去已久后,人们才知道原因……在我们和迈克尔去世很久以后,他才会得到真正的尊重……而且他不会被世人遗忘永远不会。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并感谢上帝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的传奇。人们总是把他和猫王、Beatles或Sinatra相比较,但世界上只有一个迈克尔·杰克逊……两百年后,人们会为今天发生的一切羞愧。”

他们也未尝不知道这点,所以努力削减自己的存在感,像隐居的嘉宝,躲在美国的张爱玲,以及淡出歌坛前的王菲,她曾在演唱会VCR中说:“如果我以后不唱了,希望你们忘了我”,这些“同时代人”,不但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能预见到自己某一段时间内的处境,知道自己要为曾经的脱序付出什么代价。王菲用“重生”为自己的复出演唱会命名,大概也是一种解释,一种讪讪的低回。

回不到水的水

有两种方式,可以为那些以身心修炼为职者提供说服力,一种是持续不断的清寂生活,另一种是浮华尝遍后的陡然转身。胡因梦大致属于后一种。

她家世良好。父亲胡赓年,沈阳人,本姓瓜尔佳,属满洲正红旗贵族;母亲璩诗方,老家安徽桐城,也属名门。抗战时,独居重庆歌乐山的璩诗方,在友人家里见到胡赓年,在她眼里,他唇红齿白,“样子好看得沁人”。她一天一封情书寄往沈阳,那时,胡与第一任太太潘玉璞虽已分开,却还存复合可能,见此情形,潘远避美国。璩诗方随后也脱离了她的丈夫——她一直嫌他不好看,两人从此成了胡先生胡太太。



胡因梦生在台中,少年时,因为沉迷存在主义、禅、李敖和占星学,在辅仁大学德文系读到大二便退学,偶遇导演徐进良,出演《云深不知处》,从此成为演员,15年时间,40部电影作品,1977年,在琼瑶片《人在天涯》里出演配角,获得第十四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1986年,因主演《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被亚太影展评为“最受欢迎明星”。

这种光洁明亮的人家,一旦古怪起来,就会格外古怪。她的父母坚信,是修藏密和太极拳的气功师,以及开了第3眼的皮肤科大夫,用气功医治好了她母亲的输卵管堵塞,促成了她的出生。她母亲,在麻将桌上耗了半辈子,又极吝啬,“买来的新毛巾她也舍不得用,全都叠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欣赏几眼,用的还是那两条像抹布般的旧毛巾;五斗柜里的罐头放了10年还不扔,豆芽剩下两根也算一道菜,残余的口红仍然用簪子挖出来当胭脂抹,一抹抹了六七年”。她和她母亲的关系,让人想起《钢琴教师》和《小团圆》,在控制和反控制上纠结了许多年,她母亲认为台湾唯一配得上她的男人只有李敖的时候,她不肯嫁给他,等到她母亲反对他们来往,她欣喜若狂地连夜嫁给了他。

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四个月,骂战却持续了30年。自传里固然是要写的,电视里也要一遍遍地述说,洁癖、神经质、纱窗上放菜板等等段子,多次重述,字句都一样。2006年10月,胡因梦登上《鲁豫有约》,说两人离婚是因为李敖侵吞朋友萧孟能的财产,李敖随即在凤凰卫视的《李敖有话说》里,连续几天开骂,称胡因梦的人是20世纪的,“头脑却是2世纪的,甚至是公元前2世纪的”,是典型的“迷信大王”、“妖妄的女人”,之所以要和他在一起,不过是“用文化来美容”。并细细分析:15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演戏,没有时间看书,怎么可能在最短时间里变成有文化的人?她是很努力、力争上游,但把一个大前提弄错的话,怎样努力都是错的,最后得出结论,胡因梦“作为一个才女是失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不适合过婚姻生活,这个人,“对不起不是我”。

可能谁都没错,错在,两个人都敏感、夸张、戏剧化。电视节目中的李敖,那种生动的表情,铿锵的语气,都在告诉观者,这是一个非常态的人,如法拉奇在《好莱坞的七宗罪》里所说:“在好莱坞,所有人都想显出自己很正常,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就是在谈话的时候也做不到。一些形容最高状态的词从他们嘴里流出来,就像秋天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什么都是‘巨大的、精彩的、壮观的、非凡的、可怕的’。”

这种敏感严厉、不停地在“心”和“灵”上兜转的人,其实是有出路的,那就是接受生活的粉碎和重新组装,被世俗生活浸透,变得宽厚,但若没能如期完成这种转变,最后都免不了要走这条路(或与之近似的路):1988年,在拜访了许多异人之后,胡因梦在纽约的一家书店,看到了《克里希那穆提:觉醒的岁月》(Krishnamurti: The Years of Awakening)。以后,她就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胡因梦,克里希那穆提的中国传播者,“身心灵”的探讨者与治疗者,在她的自传《死亡与童女之舞》(内地版名为《生命的不可思议:胡因梦自传》,有大量删节)里,充满“灵媒体质”、“前世回溯”、“外气”、“内音”、“原型经验”、“灵界的能量人格元素”、“深埋情绪的释放”之类晦涩的词语,以及正在因为新闻事件而被掀开在日光下,接受普通人打量和争议的——“谭崔”(Tantra),而在内地版被删除的第十五章里,她还描绘了见证张宝胜的过程。

而明星,抑或艺术家,尤其如此。艺术与神与巫与怪力乱神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舞蹈和戏剧的起源,都和神和巫脱不了干系,成为艺术家或者文艺青年的,也多半是感情丰富的、过于敏感的、神经质的人,历史上那些被当做女巫焚烧的女人,现在想来,也不过就是些“银镯女子”,或者像我们小城那个目光炯炯的文化馆周老师,气功瑜伽迪斯科,她一样都没落下。那些“异人”瞅准的、吸引的,也就是这些人吧。这可以解释,那些“大师”背后,为什么总有明星的身影祟动,明星,又为什么总会成为他们的开路先锋。

道理都写在脸上 

张艺谋电影的女主角,通常都找得很艰难,寻找《山楂树之恋》中静秋的扮演者时,导演组兵分八路,几乎跑遍了全国的艺术院校,最后入选的,是石家庄的高中女生周冬雨。她之所以入选,是因为她有一张干净的脸,张伟平认为她“气质独特,极其清纯”、“眼神如山泉水般纯净”、“看片的人一致认为她长得像山口百惠”。而新闻里,张艺谋的反应是:“试戏过程中,我发现这位女孩虽已18岁,却像一张白纸,对社会中的很多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几乎是现实版静秋。”

一张干净的脸,是“谋女郎”的入门条件,这是全国皆知的秘密,巩俐、章子怡、董洁,都有相近的面容特质。何况《山楂树之恋》的故事背景在1975年,主张的又是纯爱,弥漫禁欲气息,演员脸孔更要干净。不过,不只张艺谋有这种要求,凡是将故事背景放在七八十年代的电影,也都免不了要寻找些干净的面孔,制造些干净的画面,干净,已经成为用影像重现三十年前时光时的统一诉求。



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干净、恬静、单纯,这几乎已是共识。那些影像中的干净面孔所代表的世界,和作品所描绘的龌龊如19世纪前的欧洲一样的世界,哪个比较接近真实?

“过去是个异域”,过去了的时光,多半已经云雾缭绕,搅拌和混杂了种种晦暗不明的细节、印象,难以看清原貌。吊诡的是,“干净”为什么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印象?“干净的脸”为什么能为那个时代代言?

脸的历史,是另一部隐秘的历史。陈丹青认为,人的面孔和时代关系紧密,鲁迅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那样一个时代,足以滋养出那么一张即便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也不让我们丢脸的脸——人的脸孔,是时代元气的凝结,是时代能量的表露。但,脸的历史,也不是那么自然发生的,脸的历史,也是摒弃和承认的历史,是有意倡导和声张的历史。

上世纪80年代,受过西方教育的新浪潮影人,打算重振香港电影,首先要改变的,就是演员面孔,他们找到的新代言人是夏文汐和叶童,“都是高挑修长、外表冷若冰霜,打扮清秀淡雅,似不食人间烟火……两个都不似本地明星,而具有西片女星奥黛丽·赫本和黛博拉·蔻儿型格”。

而说起1949年以后内地女明星脸孔变化时,影评人娄军这么认为:“共和国成立以后,城市的功能受到抑制,旧上海那种既是罪恶之城又是时尚天堂的矛盾被革命理想重新整合,城市生活在银幕后面悄然隐去,作为革命象征的土地和农民被突出出来,反映革命生活和现代化建设的题材成为主流。”所以,1949年后的明星,比如谢芳、王丹凤、秦怡、王晓棠、张瑞芳,“她们的美丽是全部面向公共空间的”,她们的面孔公约数里,最多的是母性元素,谢绝欲望投射,而那些拥有城市标记的女明星,则只好扮演女特务。直到上世纪80年代,城市化再度开始,潘虹、张瑜、方舒、龚雪、肖雄那些精细妩媚类的面孔才重新出现。

过去的世界,地位则更加尴尬,通常是我们给它什么脸,就得要什么脸,我们认为它是干净的,它就是干净的,让它成为某种干净的社会理想的寄托,它就得担负此责。张艺谋在城市化潮流中逆行,努力寻找非城市化特征的脸,也正是源于这种需求。
所以,本雅明认为,照片(也可以扩大到所有影像领域)和讽喻有着相近的功能,将世界缩微,是一种控制世界的方式。控制了一张脸,就控制了脸的主人被领会的方式,控制了一个时代的脸,就控制了我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人的面孔其实并无大的变化,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面孔作为时代的代表。所以,朱文在他的诗里这样写:“道理都写在脸上。”

 时代拖住了女明星的后腿 

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去投奔姑妈,她家的佣人随行,在姑妈家的深宅大院门前,在一迭连声的狗叫声中,在姑妈家的佣人前来开门的历史性的时刻里,葛薇龙忽然异样地清醒、客观和冷静,因为周围的环境,她的眼光和立场都变了,觉得自家的佣人格外古怪。“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内地艺人与港台艺人站在一起,往往就有这种效果,不论是公私场合下,抑或合拍片中,还是综艺节目里,但凡两岸艺人同时出现,以前看惯了的内地艺人,骤然就异样起来,让人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分明是娱乐,却有历史性时刻的那种火光冲天熊熊照面。



从前,是形神都有差异。1989年,刘晓庆访港,与林青霞会面,成为轰动一时的事件,亦舒没有放过这样戏剧性的时刻,专栏里的揶揄之意溢于言表,“刘晓庆最近一次外访,擦艳红胭脂,穿大花衣裳,戴金刚钻手镯腕表,脖子上一条粗金链条,用碎钻拼出英文字样。”面对记者,刘晓庆说:“如果叫我跑到台湾去,像红虹(红线女的女儿)那样,我是绝不会的”,“我觉得不化妆打扮更符合中国的国情。况且,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气质而不是打扮。”——因为是正面的、称道的口吻,更让人难过了。

 明星身上,其实凝结着我们与时代有关的一切进展与心得,没人可以脱离时代支撑独力飞身向前。1980年,15岁的刘嘉玲去香港时,她穿着黄色上衣鲜红喇叭裤子挑着行李到了香港;从无线第12期艺员训练班出来,进了演艺圈,香港人却不接受她,始终嘲笑她的衣着;即便是在《明报周刊》封面上,和许晋亨在一起,关注的重点还是她穿的衣服,当然,不被接受的,还有她早年的处世为人。四十年时间,东风西风,河东河西,全都倒过来了,领涨的变成了领跌的,时代拖住了女明星的后腿。
到了合拍片时代,衣着妆容上的差异缩小了,神采上的区别却照旧是天上地下。内地艺人大量地出现在香港电影里,但他们举手投足的生涩僵硬,在港台演员的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即便是王晶作为人才引进的刘洋或者孟瑶,在熏风里浸泡了那么久,却还是听得见骨头里的铿锵作响。

当然,电影是非常态的、高度控制的人性展示,人为的因素常常会干扰到样本的纯洁度,综艺节目里的对照,就更有说服力。作为标杆的,是内地明星在《康熙来了》里的表现。45分钟的节目,蔡康永和小S以庄谐齐备的手法引蛇出洞,从体力、耐力到素养储备,对艺人都是一次严格的考试,到最后,不略微露点原形,几乎是不可能的。《风声》的几位主演,就曾经登上《康熙》,李冰冰过分警觉,黄晓明有点平淡,张涵予面对小S飞身扑男的做派略显拘谨,而上过这节目的黄磊、李艾、那英、小沈阳,也多半如此,总体表现不过不失,甚至不乏亮点,但却坏在直、白、凛然,“杀气腾腾”,缺乏人性的细节。
这差异或许来自南北地理性格的不同,东南卫视有一档《海峡午报》,是这种性格的具体呈现,蓝绿打架,市县政客跳淡水河博人气,小吃店用帅哥店员招揽顾客,中学生在毕业典礼上cosplay吴淑珍——再没看见过那么富有烟火气的新闻。稍北一点就不行,韩国新闻,永远看得见一片黑压压的衣服,白亮的灯光,动辄有人自杀了。气温高一度低一度,纬度多一分少一分,性格迥然两样。

而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我们几十年生活在取消世俗生活的境况下。景象肃穆的乌托邦里,建筑得是整齐划一的,会议室里的杯子得在一条线上,电影里的古代士兵也要走成团体操,阳台上不能晾衣服,人们乐于取消人性的细节,嘲笑多余的情绪,连演员都是一派正大肃杀的气象。这三十年的重建,重建的其实是世俗生活,但有时进,有时退,如此曲折反复。而香港台湾,世俗生活没被打断,得以最大限度地保全,人们渐渐培育出失落许久的“唐人”特质来,差异就此产生,在艺人身上格外明显。细究之下,多少令人怅然。

苍井空波段 

苍井空已经成了一个象征。她刚在推特开了微博,就有人发出线报,中文推特界随之沸腾,于是造就了4月11日的“苍井空之夜”,网络大佬们连夜振臂高呼,网友连夜翻墙加关注,她的关注者在几天内迅速从2000人增加到几万人,她做出要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的表示,久游网旗下网游《勇士OL》便要她当代言人,刚刚改版开播的青海卫视打算邀请她上节目,谈论女性情感。总之,大家都在“想起苍井空”——香港歌手李嘉强的歌,甚至高高兴兴地称她为“苍老师”。

苍井空的好处在哪里?童颜巨乳只是寻常,她还妙在轻盈。宫部美雪的社会派推理小说《火车》,讲述日本泡沫经济崩盘之后,欠债家庭女性的最后下落,她们或者抛弃从前的身份四处逃亡,或者在风月场下海,AV达人“一剑浣春秋”的博客,也在印证这种惨境,每每说起女优下海拍AV的因由,“还债”总是频频出现。苍井空没有这么苦大仇深,她起初不过是贪一点零花钱,在成人电影星探遍布各种车站的日本,这点小贪恋,马上就会被发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诱惑。这个行当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代言人,就得是这种身世素白轻盈的,以配合这个行业的日益非罪化——以前是法律上的,现在是心理上的,Mew这样的女优就不行,她的资质平常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来自一个崩溃的富豪之家,从前,她家的玄关和客厅之间,甚至有条小河,现在,她是面目模糊的企划女优,这种时运不济,被人世惩罚的女性,显然太“重”了,而人都喜欢“轻”。



当然,日本硬色情电影的身份,也在变“轻”。上世纪80年代,从粉红电影、Roman Porno(罗曼情色电影)撑大的空间里,AV豁然跃出,30年时间,AV的口味越来越重,身份却越来越轻,这得归功于日本AV对欲望精微之处的剖解,片长,是一场性事或者自渎的长度,光与影与场景,有平常生活的涩与杂乱,过程,处处照顾观者的心理感受,起兴、癫狂,和事后的感伤失落全都不缺,而在此基础上,又分出明媚、阴郁或者污秽的类别,应有尽有。一件事物,美起来了,自然就合法了,美感,是合法性的前提。而那背后,是日本色情业的精工细作,在美国摄影师Joan Sinclair笔下,东京的色情俱乐部“实在是太令人惊奇了”。欲望,被最大限度地照顾了,所以有人说,日本的色情业,是在“向人类致敬”。

但对我们来说,苍井空所在的那个行当,根本就不存在。《勇士OL》发布会的新闻通稿里,苍井空被称为“日本影星”,发言人一再强调她形象的健康正面。苍井优的粉丝,看到这条新闻,恐怕会更不高兴了,他们和苍井空的粉丝的互相攻击,已经有些时日了,都因为,他们的偶像,都是各自领域里的“女神”,而且都叫“苍井”。

 我们甚至愿意假装欲望是不存在的,我们奉行的,是克林顿针对军中同性恋的“不许问、不许说”政策,看了,但却不见,知道它占据了我们生活的空间,但却齐心协力地忽视它。就像爱尔兰作家Bernard MacLaverty说的,尽管北爱乱象纷生,却鲜见报纸有报道,“因为所有人都已司空见惯,就好比自己屋里有头大象,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你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但是,大家却都异常默契,从不谈论它,一起漠视它,很快就习惯了它的这种存在”。而我们的屋子里那些被我们视而不见的大象中,有一头是粉红色的。

不存在的事物,自然不能对它有所要求,尤其是不能要求它有美感。《性书大亨》中,拉里·弗林特有这样的认识:“使性爱性感迷人是一项十亿元的大产业”,这个产业,得建立在精工细作的基础上,处处照顾精微而娇嫩的身心感受。我们那些以偷拍流出、隐私外泄流传于世的影像,甚或“青岛小琴”、“工行女”、“兽兽视频”,以及那部由三线明星出演的《农民伯伯乡下妹》,之所以不美,是因为它没经过“文化的调节与塑造”,有种久经压抑之后的粗鄙,它的来历和传播方式,也使观者背负罪责感。对苍井空的那种夸大了的向往和热情,就是对这种粗鄙的鄙视,和对这种罪责感的逃离。显然,距离美和“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