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晒干有什么作用:席绢《城堡里没有公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22:21:54

 楔子——床边故事 
  「好了,宝贝,闭上眼睛睡觉觉了。」温柔的女声细细哄著,彷如迷人的催眠曲,与静夜融成一体,召唤著睡眠的魔法。
  暖呼呼的小床上,躺著一个漂亮的五岁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仍是精神十足,没有闭上眼的意愿。
  「不要睡觉觉嘛,妈咪。人家不要睡……」软嫩的声音满是赖皮的意味。
  「宝宝……」美丽的母亲抬眼望了望墙上的咕咕钟,九点半了。奇怪著女儿今天怎会特别精力旺盛。
  小女孩撒娇道:
  「我等一下再睡,妈咪说故事啦!」
  母亲没辙地看著床头柜旁那一叠故事书,觉得有些头疼。道:
  「白雪公主、睡美人、拇指公主……好多好多都说过了呢,你都会背了。」
  而且更头疼的是她这孩子记忆力好,不像其他小孩愿意重复听同一个故事,难哄哪!
  小女孩嘟嘟粉嫩的唇瓣。被宠爱的孩子总有任性的权利,她不依地央求:
  「说别的故事啦,妈咪——要说我没听过的哦!」
  母亲为难地看著女儿。她可不是幻想力丰沛的人哪,但做母亲之後,几乎把自已训练得无所不能。唉!但,说故事?难啊!
  「你想听哪种故事呢?」母亲无奈问。
  小女孩双眼灿亮如星:
  「有城堡、有骑士、有坏人,然後骑士打跑坏人,进城堡去救公主!」
  母亲心中一动,脱口问:
  「城堡里一定住著公主吗?」
  「对啊,不然住著谁啊?」女娃儿理所当然地点头。
  母亲低头吻了吻女儿粉红的面颊,柔声道:
  「乖囡仔,妈咪就来告诉你一个住在城堡里,却不是公主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丑丑的城堡,住了一个女孩!」
  「她不是公主吗?」女孩迫不及待插嘴问。
  「不是的。」
  「那骑士会来吗?每个故事都有英雄的。」
  「欸,有骑士的。」母亲笑得好温柔:「总会有一些迷糊的骑士嘛,就胡里胡涂走错城堡。很呆对不对?」
  小女孩哈哈地笑了:
  「好笨喔!那他会不会很失望?」
  「来,你躺好,把被被盖好,妈咪说给你听。」母亲不让小女孩坐起身,轻轻压下她,开始细说从头。那个一个没有公主身分的女孩以及笨骑士的故事   第一章 
  
  「来来来,尽量点、尽量点,庆祝你考进莫氏企业,在一万人中仅有二十人能脱颖而出,了不起!表哥我恭贺你进入体制优良的公司,从此成为我的同事。
  好好干,以後考绩好,到我这单位,咱们联手打下自己的一片天!」以普洱茶代酒,何东毅笑得开怀。
  这是台北一间以精致昂贵闻名的港式饮茶,随便一顿吃下来少不得要二、三千元。对刚退伍并且甫进入社会的言晏来说,简直是奢侈。
  「表哥,如果你在台北都是这麽过日子,我怀疑你是如何把家中七百万的贷款还到现在仅剩两百多万。」
  何东毅吃了块又香又脆的烤乳猪,笑道:
  「我在台北确实常常这麽过日子,不过都是公费支出,陪客户来的。平常在家当然自己煮。不过现在可好啦,你表嫂有一手好厨艺,我们也计画努力存钱让她开小餐馆,生意一定兴隆!」
  说到这个,言晏不禁笑了:
  「哥,记得我们以前发誓要娶千金小姐的,怎麽最後你却娶了身世平凡的表嫂?姑妈前年还说有好几个千金小姐对你有意思呢。」
  十几年前,他们各自的双亲沉迷於当时正盛行的大家乐,抵押了田产、房子等所有财产,然後在最後一次爱国奖券开奖时赌上一切——也失去一切。
  他们原是彰化乡下平实的务农人家,一下子什麽也没有了,何父承受不了打击,买农药想自杀,却又没勇气喝下去,成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像只鸵鸟似的以为不看不听,房子就不会有人来查封;何母则四处告贷,但大家相同苦哈哈,哪挤得出几毛钱?
  结果,田没了、房子没了,也连累了甫上台大的何东毅被迫要休学。幸而那时莫氏财团早已相中他这个台大国贸系的榜首,在他还没向学校提出休学申请时,便已找上他,愿意提供大学四年的奖学金、生活费,并加以栽培,但条件是他必须签下十五年的工作契约。
  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鸿运,哪敢迟疑,当下大笔一挥,从此定案。莫氏耶!
  多少人想进也进不去的大公司,也是他设定的目标哪!他已看到自己辉煌的未来。
  当然,言家也没能逃过大家乐的肆虐,不过言父没签那麽大,顶多把田产押掉了而已,尚有片瓦可遮身。但也从此成了无业难民,以打零工为生,言家的几个国中、小学的孩子,则在假日跟著父母去工地做工,求学生涯也是万般辛苦,使得向来成绩顶尖的言晏,在高中联考、大学联考都表现平平因为工读占去他所有时间。也就没能让莫氏注意到,进而招揽为种子人才。
  不过言晏很争气,也很幸运,甫退伍就遇到莫氏三年一度的对外招考人才,报名人数有一万多,不乏留学回国的菁英,但他仍是以极佳的成绩被录取了。
  他们表兄弟都是有家计负担的人,所以自幼就立志要娶富家千金来减少奋斗三十年。
  而他们是有这个条件的。会读书、长得帅,又高又挺拔,儒雅的白面书生样,简直是女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所以自小围在他们身边团团转的女生从没少过。
  不过他们因为立志得很早——要娶有钱小姐,所以一直很谨慎地处理男女关系,不乱放电的。
  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娶来一名才貌财三全的千金小姐,过著住在金山里的幸福生活。这样一来,家计不再是问题,日子苦尽甘来,美丽的人生就此展开——
  何东毅想到他努力了一辈子的目标,最後轻易被一名小总机给终结掉,不免有壮志未酬的吁叹……唉!谁教他老婆那麽温柔、可爱、迷人,又巧手,有著大师级的厨艺……呵……害他根本忘了之前三十二年来一心一意想达成的目标是什麽。
  「晏,你不知道,在我还没来得及遇到心目中才貌财三全的大家闺秀时,她就出现了,我能怎麽办?每天进出公司,看著她的笑脸,看著看著,竟上瘾了;我想她的笑容里一定有大麻的成分。然後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对别的男人笑,或别的男人对她笑,最後只好娶她了。」愈说愈得意,他笑道:「没有人相信我们会结婚,竟还打赌呢!说我最後一定会抛弃她去娶千金小姐。笑话,我何东毅虽然很功利,但做人做事从不虚伪的好不好,也不去看看我每年的考绩,在「诚信」
  那一栏从没有优等以外的分数,又怎会在人生大事上开玩笑呢?然後我就叫我的助理小陈去做庄,一一通杀,赚了四、五十万正好够付结婚的所有支出,其它的红包钱则是赚到了!哈哈哈……」
  言晏静静看著表哥的乐不可支,很是代为欢喜。自从一肩扛起家中债务後,他没看过表哥笑得这般开怀,可见结婚半年来,他是幸福的。
  虽然自己是没指望了,不过何东毅还是对表弟道:
  「晏,富家千金里还是有值得追求的女性,我建议你不妨多注意一下。下星期你正式到莫氏上班,不要急著对身边的女性动心。你要知道,能考进莫氏的人都很优秀,也不乏美女之流,但你现在只是基层,凡事最好以工作为重,当你努力有成,职位一直往上调时,身价也就会一直飙高。男人的身价一旦高了,到时你想要富家千金,或能力强的女性主管,都唾手可得,而这两类女性才是你人生的保证,如果娶不到有钱的,那就娶有才的。而现在,切切不要轻易接受身边女性的示好。」
  言晏扬了下眉毛:
  「为何不要?也许日後她们也是有能力的人。」
  何东毅哼了一声,很权威地倾授他观察女性多年的宝贵心得:
  「一个女人千辛万苦考进大公司,不思努力,却只睁大眼找有潜力的绩优股来放电,我怀疑她未来能有什麽爬升的机会。她们只是想嫁有前途的丈夫罢了。
  除非你真的抗拒不了某个女人,被电得奄奄一息,那我没话说,不过——你是真的想娶千金小姐的吧?」
  言晏点头,漆黑如星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他想要的是千金小姐……并且只会是那一个。
  那也是他只愿进莫氏工作的原因。
  进了莫氏,攀向云端也就不远了……
  从窗口看出去,商业区的那方,莫氏总部二十三楼高的建筑正被日头照得闪闪发光,像镀金也似。
  「来,乾杯!庆祝我们兄弟俩成为同事!」何东毅举杯道。「更预祝你完成我们幼年时共同的梦想。」
  「乾杯!」言晏点头,眼中是沉毅的光芒。
  梦想在天的一方,遥不可及;但只要迈出一步,然後一步又一步,他终会抵达。
  ※   ※   ※
  彷佛回到了六年前,像是一切都不曾改变过那般,姊妹俩坐在阳台一隅,她专注地低首缝著手袋,而姊姊品尝著新沏上的文山包种茶,舒心愉快地长吁口气,然後是一串带笑的软语……喔,别忘了还有打喷嚏的声音——
  「哈——啾!」看吧!
  「要添件外套吗?」一向也只有这时候,她会主动开口。
  「不了。我只是还没适应台湾的空气品质。」挥了挥手,声音较为低沉的女子不在意地道。然後不自禁又笑了:「哎,在美国住了那麽多年,还是破病的体质,亏我长到一七二的身长,却不长肉,老像个晃来荡去的骨架子,白天出门还好,要是晚上哪,不害得路人以为见鬼了?」
  「你就是吃不胖。」
  「所以呀,我就问唐劲,没事娶块木板子回家抱著睡,不怕腰酸背痛吗?他回答得可真教人生气,居然说他自幼苦惯了,是那种不懂享受的贫贱命,抱木板子睡正好,而且古人也说了「生於忧患,死於安乐」,人是不能太享受的。真够了他!」
  提到那个男人,便令沉静女子原本愉悦的面孔当下一沉,自是连哼也不哼一声,当做没听到。
  笑意盈然的女子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夜茴,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他一向如此。」好冷淡的回应。
  「嘿!这麽多年了,你就是改不了讨厌他的习惯。」
  谁教那个男人要抢走她的姊姊。
  他抢了晓晨!
  他根本配不上晓晨!
  他夺走了原本属於她的责任——守护晓晨。
  此仇不共戴天,所以永不会有与唐劲和平共处的一天。单夜茴下针的速度更快了。
  单晓晨笑了笑,不再逗她,眼光望向天空。虽然台湾的空气太差,让她一回来就严重鼻子过敏,但她还真是怀念这种燠热又潮湿的天候呀!
  五月底,在一波雷雨之後,这两天晴空湛蓝,气温放射出三十度的威力,随便动动就要汗流浃背。
  「快六月了,我想日本已看不到樱花了吧?」
  「嗯,都谢了。」不太热络的回应。
  「佳姨在日本过得如何?」
  提起母亲,夜茴心口又沉了一回。
  「还好。」
  晓晨看了她」眼,不再问了。轻吁口气道:
  「啊!终於毕业了,真好。」两人今年皆自大学毕业。此次同时相聚在台湾是为了晓晨的婚事。
  原本想留自个妹妹到二十五岁的。莫靖远的盘算是最好教妹妹一路读上去,十年爱情长跑岂不美哉?若有人等不及,放弃了,也算看清了郎心狠心的真面目,庆幸宝贝妹妹没吃大亏,所以长期考验是必要的。
  可唐劲却从来不是能任人玩弄在指掌间的人物。等了晓晨六年,盼呀盼的,总算把小女生给盼到大学毕业啦,岂有再打光棍下去的道理?
  於是在晓晨毕业的那天,他千里迢迢地——一直在美国工作的唐劲,在那一阵子突然被莫靖远派到中国大陆考察一个月,莫靖远很明显的居心不良——捧了一大束处理过的百合花,向晓晨求婚。
  晓晨喜欢花儿,却又闻不得花粉味,很少有机会可以将一大束花抱满怀而不怕哈啾满天飞的,欣喜的她当下同意他的求婚,让晚一步抵达的莫靖远扼腕不已。
  婚事就此底定,然後开始忙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要在美国、新加坡、台湾各办一次宴席,因为亲友实在太多了。
  最闲的要算是新娘了,她只要负责养得自己健健康康就好。
  也因为这个原由,夜茴也回到台湾这个她六年来不曾踏上的土地。
  除了等著当伴娘,其实也没其它事好做。夜茴这些日子以来找了些事来忙—
  —帮晓晨缝手机袋、背包;帮晓晨烹煮日式美味药膳;帮晓晨裁制服适的家居服……
  她在日本读的是所谓的新娘学校,举凡一个女孩子该学的全都学了,甚至连新娘礼服也能自行裁制,不过在这场莫家主导的婚事里,没有她出头的分。她也不愿出头,不想惹人注目。
  最好一直是影子般的存在,别让人多睐她一眼……
  但那实在困难。任何一个外貌姣美的女孩就如同是石堆里的明珠,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招来所有注目。单夜茴一向是美丽的,这使得她无法在人群中掩埋住自己的存在。
  单晓晨不知想到什麽,忽尔一笑!
  「还回日本攻读硕士吗?」
  「不了。」
  「那,接下来你想住台湾,还是日本?」
  夜茴停下忙碌的双手,定定看她:
  「你想我住哪里?」
  晓晨伸手揉向额角,叹道:
  「不是「我想」,而是你,你自己怎麽想?」分开这麽多年,夜茴怎麽还是一副「以晓晨为天」的可怕心性?害她久愈的偏头痛又要起兵造反了。
  夜茴没有回应,像尊货真价实的玉娃娃一般,动也不动的,真是令人著恼。
  「夜茴,请回答我可以吗?」
  不容她沉默,於是只好道:
  「无所谓,都好。」
  对她而言,住哪里都没差别。
  因为不管是在日本或是台湾,再也没有她必须守护的人了,又何须去在乎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点儿也不重要。
  无视晓晨瞠目瞠视,她低下头,继续赶工。
  ※   ※   ※
  「嗨,宝贝。想悔婚吗?为兄可助你一臂之力。」一进门就瞧见妹妹苦著脸发呆,莫靖远以著无比愉悦的声音鼓吹著。
  「嗨,哥。下班啦?」单晓晨回身给最亲爱的兄长一个大拥抱。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但因为莫靖远冠母姓的关系,所以两人不同姓氏。
  「怎麽苦著一张脸呢?就我所知,唐劲那小子还被大舅押在公司加班卖命,应是没空来招惹你的。小两口情话绵绵都没时间,又哪来的闲暇吵架?」两人一同搂著在贵妃椅上落座。
  长了妹妹十岁的莫靖远总是把晓晨当成小娃娃来抱著、疼著,此刻完全看不出他在商场上竟有「冷面雄狮」之封号。事实上他未老先衰得像个老爹。
  「你们就爱欺负他。」晓晨意思意思地代未来老公发出不平之呜,免得别人说她没尽到亲亲老婆的义务。接著她才说出自己的烦恼:「哥哥,我该拿夜茴怎麽办?让她去日本那麽多年似乎都没用呢!」
  「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担别人的心?保重你出自己就够了。」
  「我放不下她。」她虽然生性洒脱,但总也会有一些放不下的牵挂,尤其在她即将嫁为人妇的此刻,分外地希望夜茴能建立自己的生活,别再像个影子,为别人而存在。
  「也是,毕竟她陪了你十几年。」莫靖远轻拍妹妹的肩,抬眼看向天花板的水晶灯,有丝心不在焉。
  晓晨叹了口气:
  「去年不是有个叫中川的男子在追求夜茴吗?我还以为她的人生将会有所不同。他可是三高男人哪,学历高、身高也够,又是世家子弟,长相也可以,又追得殷勤,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该动心了,像我也是初恋就死会了啊——」
  「那是你纯蠢。」好凉薄的插播。
  「哥——」不依地横过去一眼,却只得到兄长皮皮的笑容,只好认了。「为什麽这种男女之间的追逐打动不了她的心呢?爱情对女孩子而言是多麽重要的梦想之一不是吗?」
  「人不对。」莫靖远给了答案。
  晓晨偏头想了下:
  「有可能。但最大的因素仍是在於夜茴根本不在乎自己,对自己不关心、也不在意。」
  「以前满心满眼是你,而你推开了她,然後她就一直飘飘荡荡至今。一个人若是想不开,你拿千吨巨锤去硬敲也没用。」
  「那怎麽办呢?」
  「你不能代她过日子,别忙了吧。」
  「我知道。」晓晨眸光一黯:「我只是……担心她,却又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得,懊恼罢了……」
  莫靖远拍拍她,笑道:
  「至少她人在台湾不是吗?就算不再当回你的影子,她也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晓晨意会,无奈地笑了:
  「对呀。佳姨在日本,分开她们母女是好的。」她停留在台湾的日子并不多,忍不住想再替夜茴争取更好的福利。「哥哥。」她唤。
  「嗯?」
  「不要让她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好吗?」
  莫靖远抬高一道眉。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哪,但因为心爱的妹妹所托,再麻烦也得揽下了,顶多花点时间与单家人斗法喽,无可无不可,只是无聊了些。
  「好吧。我会让她拥有自由。」
  ※   ※   ※
  在盛大的婚礼过後,日子又恢复回平淡寂然。早上才送新婚夫妇上飞机,下午单夜茴便在阳明山大宅收拾自己的衣物。
  这里是晓晨名下的房子,曾被空置了五年,虽然最近因主人归来而添了人气,但也只是昙花一现,转眼间又是凋零。主人随著夫婿长居美国,不知何年何月归来;倘若归来,想必以其夫婿的傲气,断然也不愿居住在妻子名下的产业吧?她唇角扬起一抹嘲讽。
  偌大的宅邸已撤去一半佣仆,而最受倚重的管家与厨娘则跟著小主人到异域,务求把美国的房子打理得让主人感到舒心快活。
  晓晨懒得使唤佣仆打理宅子,所以需要管家。
  晓晨喜欢厨娘的手艺,所以需要厨娘。
  晓晨……有了丈夫,所以……再也不需要护卫,於是,她被留下来。
  一个不被需要的人,日子要怎麽过下去?
  没有晓晨的地方,她待不下去;拥有太多共同记忆的地方,她也待不下去,更别说这里常有单家人出入。办宴会、招待重要客户,这里都是能令人面子十足的最佳场所,四年前单丰琉徵求到女儿晓晨的同意之後,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方了。
  想来,晓晨会同意,就是因为她不打算再回这间宅子住了,才任由人大摇大摆地出入。
  前些天告知晓晨她打算搬出去,晓晨有些讶异,但没阻止,只道:「」个人住这麽大的宅子是有点闷,而且没有车子代步也不方便。去住内湖那间公寓还好一些。」
  晓晨以为她打算去住那间十年前莫靖远登记在她母亲王秀佳名下的房子,也就没多问了。但单夜茴并不打算住那里;如果晓晨已不需要她,那麽就彻底抹去所有牵连吧。一无所有的她,只消有间简单的小套房,在自己负担得起的范围内安身立命就够了。
  小小的旅行箱很快就收妥一切。华丽的大宅里,属於她的东西并不多。以著她纤弱表相所不应具备的力道,她轻而易举地提起箱子,就要往外走——
  突来的电话钤声止住了她的步伐。这电话是她房里的专线,会打的只有母亲与……晓晨!
  她快速冲过去接起电话——
  「喂?」是她,是她吧?
  「夜茴?」是莫靖远。徐缓低沉的语调因她声音中急切而兴味地微扬,并在一瞬间了然。
  不是晓晨……是啊!怎麽会是晓晨呢?她还在飞机上呢,真傻了她。但……
  又怎麽会是大哥呢?
  「大哥……」她呐呐地唤了声。
  「我想,你并不打算搬到内湖的公寓是吧?」
  那头传来纸张翻阅声以及不断来去的人声,单夜茴可以想像此时了心数用的大哥有多麽忙碌。
  「嗯,是的。」她乖乖地回应。没浪费时间去问他如何知晓她要搬走的事。
  「找到房子了吗?」
  「找到了。」
  「我已派司机过去接你,省得你行李扛上扛下的劳累。房子找在哪里?」他直接下指令,然後挪开话筒交付给下属更多的指令。
  「在万华区。」她声音小得像没吐出口,并希望他没有认真在听。
  她的希望彻底落空。莫靖远沉吟了下,仍是淡淡的语气:「我想,不会是华西街吧?」
  为什麽她觉得背脊竟飕飕地窜起恶寒?连忙回道:
  「没有,不是华西街,在西园路。」
  似乎仍然不符合同父异母兄长的标准,那端传来平板的音调:
  「很不错,逛夜市很方便,还可以顺道去龙山寺参拜、抽支灵签。」
  她一个字也不敢应。
  与兄长的相处时间虽然少得几乎算是没有,但她还是本能地知道此刻最好缄默,以求苟全。
  「你想独立,我不阻止,但要是你无法打理好自己,就别怪他人的干涉,明白吗?」
  」言下之意是她最好别出事,只消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马上会被打包回来,任由兄长安排发落。
  她赶紧回道:「我会小心。」
  「接下来,打算如何打发时间?」房事讨论完毕,接著是工作上的事。全然没有让夜茴有喘口气的时间。
  夜茴虽然诧异兄长竟会耗费他宝贵的时间来关注她生活上的小事,可没胆发出疑问,还是乖乖地回答:
  「父亲说要在公司安插我一个职位,要我等通知。」
  「你要吗?」
  「嘎?」那重要吗?「无……无所谓的。」
  莫靖远再下第二道指令:
  「那就别去了。等会司机会交给你一支手机,找到想做的工作之後让我知道。」
  「大哥……」为什麽他要注意这种小事?她真的不明白。
  但莫靖远紧凑的公事显然已容不得他偷闲下去,整个会议室只等他一人了。
  他道:
  「我忙,等你来电。」说完便收线。
  怔怔看著嘟嘟直叫的话筒,她不明白兄长为何会对她费心?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啊!他们身上共有的血缘是皆为他们所厌恶的单氏血液,没道理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亲妹妹以外的人身上哪……
  连要叫他一声「大哥」都心虚,那麽地名不正、言不顺;而冷淡的莫靖远也从不把关怀放在别人身上。那麽,现在又是怎麽一回事?
  佣人上来报告司机已在等候的讯息。
  她甩甩头,提起行李,不再多想。现在她只想独自一人生活,脱离所有华丽的一切。   第二章 
  
  一幢屋龄至少二十年以上的老旧公寓,五层楼,没有电梯,而楼梯间的日光灯有的故障、有的危颤颤地拖著长长的电线,挣脱天花板的挟制,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放送稀微的光芒。
  一个月六千块的租金确实是不能再有更多要求了。至少,可以住人,她只是要这样而已。
  爬上四楼,最左边那一户是她接下来要长住的地方,她对里面并无任何幻想,一迳庆幸著刚才坚持司机先行离去,不让他代为提行李上来。否则经由司机忠实地回报兄长之後,她很肯定自己第二天绝对还是会在阳明山的宅子里迎接早晨的到来。
  在暗沉的光线下,她手上的钥匙摸索了好久才把门给打开——
  二十坪的空间,一房一厅一卫,放眼望去,尽是局促的感觉。前任住户留下的家具不仅老旧,甚至有不堪使用之嫌疑,她一点也不想去碰触……
  不过,这原本就是一般平民会过的生活不是吗?她不让自己脑海中再度浮现各种嫌弃的念头。
  单夜茴,记住!你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你只是一个与全台湾百分之九十女性相同必须赚钱养活自己的平凡人,有片瓦足以遮身,很够了——她不断告诫自己。
  好了,看完了客厅,该去看看浴室了。她完全不能忍受自己住的地方臭味冲天,已有心理准备要屏息闭气以大力刷洗各式顽垢。拜托拜托,马桶千万别太脏「哇——」
  不是她的叫声。她停住脚步,缓慢转身往外头看去。喔,原来她忘了关门,所以亲眼目睹到一场斗殴。
  外头,一个少年被两个不高但壮硕的男人押上来,并狠狠往某一扇门推撞而去,於是少年惨叫出声。
  「喂!我们已经带你来了,还不快点叫你堂哥拿钱出来。」话落,又是用力一踹。
  少年再度惨号一声,哭哭啼啼了起来,用力拍打著门板,呜咽而断断续续地叫:
  「哥,哥,你在不在?快点出来……哇……」
  随著壮硕男人持续的施暴,少年哭得更大声,最後根本泣不成声,哪还有力气喊人。
  而事实上,少年求助的显然也不在,他们发出的声响想必连龙山寺那儿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那屋主在家,早出来处理了。
  想到这并不关她的事,於是打算关上门,也许……再拨个电话报警,其它就没她可以帮上忙的了。
  「喂,你!」一名男子发现了她,两三大步走过来,一只大脚丫硬塞进门内,让她无法顺利关上门。「你知不知道那一户人家去哪里了?」
  问完才发现他眼前的女子竟然长得分外美丽,简直像电视上那种玉女明星,惊艳得瞠大了眼,口水当场淌出来。
  她低头先看那只踩进门槛内的大脚,然後才缓缓往上挪,直视男子混浊的眼。
  「不知道。」她答。
  「什麽不知道?」男子压根忘了他自己刚才问什麽。
  「喂,王仔,你不过来揍人,在那边聊什麽天——」另一人也走过来,看到大美人,不禁双眼一亮:「嘿,不错不错,去「海上花」上班,一个月一千万也没问题。小姐,想不想赚大钱?还可以认识很多有钱人哦。」
  夜茴微颦著居,心下不甚耐烦,冷淡道:
  「请把脚挪开,我要关门了。」
  「哎哟,别这样嘛,大家聊聊嘛……」两名无聊混混开始了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更伸手抵向门,随时想登堂入室。
  她垂下眸光,看似胆怯害怕,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光芒。似乎就要有什麽突如其来的举动——
  「你……你们不可以对无辜的人……乱来……」还在抽抽噎噎的小男生疼痛不堪地以身躯蠕动过来。
  「少罗嗦!再吵老子一脚踹死你,打不怕啊?」
  「怕……怕啊……」少年吞了吞口水。
  「那还不闪远一点?」混混甲抬起大脚恫喝。
  「呜……呜……」好害怕,怎麽办?可是,可是男生本来就不可以欺负女生,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啊……
  「李仔,别理他,快,我们一齐进去让小姐招待吃茶啦!嘿嘿嘿……」痞子乙早已迫不及待要享艳福了,今天真是幸运哪……
  正要伸手顶开半掩的门,但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号……
  「王仔,怎麽了?」李仔迅速冲过来,一时搞不清楚王仔没事尖叫个什麽劲。
  「啊……啊……我……」痛得讲不出话,王仔涕泪满脸地直往下方比去,并用力要抽出自己被夹扁的大脚丫。
  「哎唷,夭寿!」李仔一看不得了,原来美女无视王仔的一脚还踩在门内,硬生生地合上门,在两方铁板夹杀下,王仔的左脚怕不给夹碎了。他用力拍门:
  「快松手,你这个婊——」
  「哇——呀……」王仔在更多力道的折磨下,终於晕倒,在地上摊成一团泥。
  李仔大惊,这下再也不客气了,退了两步,以一只抓狂中的牛之姿态,左脚虚滑了两下,然後,用力往门板方向撞去——
  当他发现门板早已大开,是他冲进屋内并被地上行李绊倒、顺势撞上一堵硬墙而掉了一排牙齿之後了……
  这幢破公寓里,第二号昏厥者於焉产生。
  「喂?警察局吗?我要报案,这里是……」
  在一片死寂的沉窒气息中,屏住气息的少年以为世界八成全结冻了,要不然就是他在作梦。但那轻轻柔柔的女声,让他逐渐回神,明白一切皆是真实,不是梦
  那麽,刚刚发生了什麽事?
  眨了眨眼,唯一的目击者发现自己比谁都迷糊。
  这两个坏人,到底是怎麽把自个儿伤成这样的?
  ※   ※   ※
  嘴里塞满了饭粒,已经没有空间发言了,但言康仍是努力挤出不好辨认的字句,就怕堂哥不了解下午的过程是多麽惊险刺激。
  「哥,你就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多危急,虽然对那位小姐来说是无妄之灾,但她後来能全身而退,简直是老天爷保佑哇!一个流氓被夹伤脚、一个自己冲去撞墙,最後全都晕了,让赶来的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地捉走坏人,真是太帅了!根据我们家多年来被逼债的经验来说,这种好事会发生的机率根本是零,你说她是不是很好运?」
  桌边另一头的言晏心不在焉地听著、应著。
  「嗯,是幸运……」心中只想著那些地下钱庄的人恐怕一定会再来骚扰。这里已不适合住下去了,要怎麽做才好呢?好不容易言康考上了台北的大学,他没有不收留的道理,毕竟在困窘的环境中还能力争上游是件不容易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要罩著他。
  老一辈们沉溺於大家乐,负债累累,拖垮了年轻一辈吃尽苦头,原本属於地方小富之家的言氏亲族,全成了三级贫民,其中还有不少斗胆去向地下钱庄借钱的人,像被吸血蛭附身似的,一辈子再也不得安宁,利息是愈滚愈多,今生今世也别妄想有还完的一天——言康的父母正是此中代表。如今母亲不知去向、父亲四处躲债,偶尔回家丢个几千元给三个寄人篱下的儿子,要他们好自为之,有事找堂哥、堂姊们帮忙,不必联络……
  也亏得言康兄弟们生性淳厚朴实,要不早以这个藉口去混黑社会堕落了。
  台北居,大不易。光是挣自己的三餐伙食费就十分吃紧的言康,兼了两份工读也只能勉强维持住三兄弟的学费,在吃、住方面,亏得堂兄姊们的接济。现下他来到台北,自然是被纳在言晏堂哥的羽翼下了,省了好大一笔钱哩!这样一来言康至少可以安心上学、打工啦。
  能有片瓦遮身,已十足幸福,没人会去在乎屋子老旧、还会漏水,近乎摇摇欲坠,而且还是位於治安不太好的区域。
  「阿康,你说地下钱庄的人教警察带走了,是以什麽罪名逮捕?」言晏问道。
  「大概是私闯民宅,胁迫什麽之类的吧。」
  「看来得尽快搬家了。」他沉吟。
  「啊,是了。怕他们又找来。」被地下钱庄追了这麽多年,言康早已了解火速搬家躲债的重要性。他被揍是没关系,要是牵连到堂哥就不好了。
  言晏点头,想到了堂弟口中那名幸运的小姐,不免也代为担心:
  「那些人想必也会把那位小姐列为骚扰的,基於道义,我们得提醒她一下。」
  「对啊,她很漂亮,那些坏人一定会再来闹她。」
  言晏想了想,站起身道:
  「我过去拜访她,你吃完早点休息。」
  「好的。对了,她住在C户。」
  言晏点头,出门去了。
  老旧的楼梯间,只有一盏五烛光的照明,驱赶不了黑暗,反倒那一丁点光源像是随时会被阒夜吞噬似的。
  一个月六千元的租金,没能要求更多了。一只蟑螂狼狈地从他足下遁逃,几只壁虎在天花板呜叫,像在对四处觅食的蚊子叫嚣示威,而那些蚊子正虎视耽耽地觎著言晏身上年轻鲜美的血液……
  他眉毛甚至没动一下,开阔的步伐停止在C户大门前。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此刻拜访应还不至於失礼。捺向电钤,一下、两下,静悄悄地……他眉毛稍扬,不意外。这幢公寓不堪使用的东西已经太多,他何能奢求电钤能够幸运地逃过故障的命运?
  「叩叩——」此时能够达到效果的就是敲门了。
  大约十秒以後,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再敲一次之时,里头传来轻柔的询问:
  「哪位?」
  很好,这位小姐有著单身独居女子该具备的谨慎小心,没有随便开门。言晏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开口道:
  「你好,我是4B的住户,敝姓言。」
  「有事?」门扉依然没半丝动静,那头的声音还是冷淡中不失礼,而且,漠不关心。
  看来得省下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废言,他也就直言道:
  「很抱歉今天中午连累你,使你受到惊吓……我指的是流氓上来闹事这一件。」
  那头没出声相应,像是很忍耐地等他讲重点。当然,也有可能早已不站在门板後面,转身走掉了。
  他再开口:
  「我认为那些人一定还会再来闹事。所以如果你能尽快找到另一个落脚处—
  —」
  门板毫无预警地打开,使他止住了话。
  那是一个美女,一个水灵白皙得像日本精致瓷偶,而且还提著一只行李的美女。是了,言康说这位小姐很美——虽然言康对美丑的概念走样得让人叹息——
  但眼前这一位还真的是一名罕见的美女,绝不是那种寻常的清秀之姿可以相比拟的。连见多识广的言晏都被慑得暂失语言能力好一会。
  单夜茴并不预期会在这种堪差与废墟划上等号的公寓看到这样一个男人,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开口。
  这种男人,一看就知道必定是在不错的公司上班,对未来的人生充满斗志与野心的人;在生活上也追求相当的品味,简称「都市雅痞」之品种。不会错的,这种人她见多了。
  那麽,何以他会出没在这种地方?
  她不解,所以心中对他冒出了些微的好奇。
  失神过後,言晏也不解,这样精致的美女,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她一看就知道出身自优渥的人家。
  瞧,她乌黑的长发又直又亮又健康,必定是长期细心保养所致;她美丽的面孔看不到失控粗大的毛细孔,也没有挤青春痘残留下的疤,白里透红又粉嫩,也定是仔细养护的成果;再加上虽不是名牌,却搭配得体完美的衣著,分明是只有在优渥环境涵养下才培育出来的气质样貌。不会错的。
  像是跑错场子的演员,完全错置的不搭调——他们心中同时浮现这两句话。
  「你好,我叫言晏。言语的言,日安晏。」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没发现自个儿正在做出搭讪陌生女子的行为——毕生的第一次。
  言晏,她心中默念了一下,并不想自我介绍,也不想伸手与他交握。只是点点头,连笑容也没施舍半分。
  好冷淡的美女。但因长著一张柔和的脸,并不易让人察觉那股子透心沁凉的冰山温度。但他感应到了。
  收回手,有丝遗憾没能握到她的柔荑。他从来没有那麽地渴望盈握住任何一只青葱玉手好感受其温暖。
  她有一双很美丽的手,手指长长的、指尖圆润,看来又娇贵、又实用,不似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懒人手。出於一种宜觉,他相信她一定是那种入得厨房,变得了魔法的女子。这让他对她的印象更深,想更熟知她一些,但……
  看来美女厌恶与陌生人共处,他也不会自讨没趣。接续著刚才的说明,他以平淡有礼的口吻道:
  「如果你还有其它的落脚处,请接受我的建议,先避开一阵子,我担心那些人会再前来骚扰你。」
  夜茴退开一小步,让他得以看见她後脚跟的方位已放了一只小行李,意思很明白,也就是不劳他提醒,她早已有居安思危的警觉之心,正打算走人呢。
  言晏怔仲了半晌,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疑问:莫非她也是天涯沦落人?
  也就是说对躲避地下钱庄这种行为并不陌生,才会这般机警?
  很有可能!也许她正是哪个甫家道中落的富家千金呢,因为气质上正是如此。
  但这麽晚了,独自出门不好吧?
  「需要我替你叫车吗?我请计程车行派女司机过来——」
  「不必。」她还是一迳地冷淡。
  他微蹙起好看的浓眉:
  「或许我是好管闲事了些,但请相信我并无搭讪骚扰的意图,纯粹只是不希望台北市再添一桩治安恶化的例证。」
  夜茴拎起行李走出门,随手将门扣上後,便越过他在阴暗的走廊上缓步而行。
  言晏的眉头一直紧锁,对这个冷漠的美女感到生气,但基於生性里少之又少的绅士风度,他还是跟在她身後。至少做到替她记下计程车号码,倘若有个万一,至少还有破案的机会——他坏心地想。
  但美人儿的身形并非往下移动,反倒是往上楼的方向转去!
  她上五楼去做什麽?他纳闷,当然脚下也没停著。
  然後,她停在五楼最底端的E户门前,拿钥匙打开门,进去,关上。徒留楼梯口那端的一抹挺拔人影,独自与暗夜融成一色。
  言晏站定了好一会,双眼晶灿,唇边勾笑。早先的怒火早不知消蚀到哪儿去了,现下盈满心的,是阵阵激赏。
  多麽聪明的一个女子啊,而且还具备了高傲、冷淡这类的难缠性情。
  男人都该对这类的女子敬而远之,以防自尊心被戳出千疮百孔。他想著、笑著,没再耽搁,也下楼了。
  ※   ※   ※
  学了一手好厨艺,本以为回台湾之後还有机会做给晓晨吃,不料学成之时,她已远嫁海外,成了他人妇,没能对自己的厨艺评分。晓晨最爱美食了,每次通e-mail时都问日本有什麽好吃的,也才让她在这方面特别下功夫学习。但......
  「滋……」五分熟的澳州牛肉在铁板上尖啸,被淋上酱汁之後更是冒出大量浓烟并在空气中投掷油泡,一不小心就会被烫到。但她早驾轻就熟到不容许一丁点油污沾上她身。
  她不知道自己本身喜不喜欢烹饪,只不过现在独身一人,总得自己动手,加上外头的食物满足不了她自幼就被养刁的胃,三餐便别无选择地自己动手打理。
  将牛排倒在瓷盘上,另一边的味噌汤也煮好了,这就是她今天的晚餐。外头卖八百元的东西,她三百元便享受到。拿起刀叉,克难地在茶几上旱用著。
  住进这间公寓已经五天了,除了第一天被两个混混打扰过之外,一切都还好。
  在这一房一厅外加一个小厨房的空间里,她总是窝在长沙发里,对著空荡荡的四壁发呆。这就是平常人所过的生活吗?在局促的房子里,茫然地发呆,日复一日地持续著……
  啊!是了,平凡人都会工作的。因为要维持生活,也大抵是因为不知该怎麽面对自己人生里这般无止境的空白吧?那麽她出来自立的第二步,该是想著找工作的事了。再这麽发呆下去,她知道自己会怎样,会成为这间屋子里最新增的一件家具,相同的死气沉沉、相同僵冷。
  思绪跳转入工作的范围,一时也想不到该去谋求什麽性质的工作。
  她会烹饪,当厨师好吗?
  会做衣服,到成衣厂也行……
  报纸上的求职栏在不景气的声浪中,依然占据著偌大篇幅,可见人求事不易,事求人也是困难。
  似乎一般普遍的薪资都在二万五千元上下,她侧首想了下自己这个月到目前为止的花费……
  嗯……没去计算实际的现金支出,但刷卡就很明确了。金卡的基本额度是十五万,她好像刷掉了三、四万,已经是别人眼中不可思议的穷酸,但一般人辛苦一个月赚取到的却只有二、三万。老实说她已经很节俭了,不买动辄十数万的名牌、不上最昂贵的馆子、不去最知名的美容沙龙和三温暖俱乐部,如此这般的节俭,每个月也得有五万元上下的支出。
  她以为自己早就在过平凡人的生活了,事实上却不然,看看报纸上所谓的优渥薪资,她怀疑日子怎麽过下去?如果她也是薪水阶级的话……
  那麽……不自禁想到那个叫言晏的男子。莫怪他会住在这种地方了。一个看起来像都市雅痞的菁英份子,他一个月到底领多少钱呢?如果是别人眼中「很多」
  的四、五万,扣掉六千元的房租,再扣掉伙食费,那他还有馀钱去打理自己的门面,甚而出入以轿车代步吗?
  多奇怪,她一直以为每一个看起来「很菁英」的男子都必定像晓晨的丈夫唐劲那样多金、不可一世等等……但那显然是她一厢情愿的认定。事实上绝大部分的人生活在金字塔的底端,而那些中产阶级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不太可能过著奢华的生活。
  能过奢华生活的,是那些把天下财富收拢在手中的少数人,如单家、如莫家,如——她这个以为自己身世悲惨,却在物质上不虞匮乏、被养得不知人间疾苦的庶出千金。
  可见她自以为已经在过著的平民生活,其实尚未符合最真实的标准。
  「叮咚!」陌生的钤声在屋内响起,打扰了她的沉思。
  是谁?闷闷的不悦感让她没有起身开门的欲望。除了晓晨之外,谁也无法让她产生想动的能量。
  「叮咚,叮咚。」
  不死心的捺钤者仍持续他惹人厌的行为。
  叮咚声外加著呼叫声:「有人在吗?」一副不把门钤按到坏不甘休的执著。
  是那个人吧?那个叫言晏的人。声音是认得出来的,但就是不知道他想做什麽。而无论他想做什麽,都不该来打扰到她不是吗?她一点也不以为那种男子会有敦亲睦邻的鸡婆性情。
  门钤快被捺坏了,然後,在几声奄奄一息的「滴」音惨叫下,正式寿终正寝。
  她唇角微乎其微地一勾,到底是安静了,日後再也不必忍受这种打扰。但她高兴得似乎太早,因为「碰碰」的敲门声接踵而来。这下子,还能任他去把门板搥破吗?
  这男子看来非常坚持,而且永不放弃。
  她放下刀叉,缓步走向大门,拉开——
  「这扇门板很脆弱,无须阁下热心地加以证明。」
  言晏停住差点要敲下的手势,将半举的右手搁在门框上,没有退後一步以拉开距离,任由两人直视的长度保持在半公尺以内。
  「原来你在。」耸耸肩,像是颇诧异的样子。
  要是不知道有人在屋子内,他还会花这麽多工夫将人给吵出来吗?她心底微讽。
  「有事?」
  言晏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食物香气,当下闪神,视线越过她看向屋子内,一方小小桌几上有一客看起来非常可口的牛排。白瓷盘上看来很昂贵;银色刀叉—
  —雕花造型的喔,再有以一只高脚杯盛著的红酒……若不是这屋子太过简陋,这情景看起来还真是十足的有品味。
  而这,让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有些可笑,但他还是勇敢地说了:
  「我多买了一份晚餐。」他扬了扬左手提著的塑胶袋,里头躺著两小包食物——蚵仔面线与臭豆腐。
  又如何?她柳眉微扬,无言询问。
  「想你大概如同过去几天一般没有出门觅食,所以……」又是一个耸肩,意思很明白,他是送食物来的。
  这男人真是惹人厌的多事!
  「多谢,但不必。」她打算关门。
  他伸手挡住门板。
  「你似乎很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
  夜茴漆黑的美眸迎视上他:
  「不管你想要什麽,我这边都没有你想要的。」
  「你以为我要什麽?」他眼神转为锐利。
  她冷淡一笑:
  「蒙尘明珠?落难公主?我都不是。」
  言晏的眼神是隐怒的,但却也是相同笑了,身体凝出战斗的气势,冷淡回应:
  「你有被害妄想症吗?小姐。」
  「恼羞成怒吗?先生。」
  刺猬。言晏心中浮现这个名词。这个美丽非凡、柔弱表相的女子,其实布著满身伤人又伤己的利刺。一名尖锐的女子,又为何眼中毫无生气,满注著不在乎的冷然?
  情况看起来很像在吵架,但他的来意并非为了把气氛弄得更僵,他来,是为了……瞄到手上的食物,依著独断的本性,将食物硬塞到美女手中。
  他来,是为了给这个不知感恩的女子送膳食,因为听言康说这几天她从未踏出屋子,要不是担心她做了什麽想不开的蠢事,他何必做出这种活似在搭讪的愚行?
  「我说过不需要。」她欲塞回他手上。
  他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
  「祝用餐愉快。」
  在她的瞪视下,他倒退著走,然後掏出钥匙,打开五楼C户的大门,闪身进去!
  啊——这个人,居然偷学她的方法,搬家搬上五楼来了!
  视线拉回手上这包食物,努力确认了下,正是美食杂志上介绍过的蚵仔面线与臭豆腐……果然……不怎麽香。
  她关上门,微恼地想著,她可没添购适合吃小吃的碗盘,这下子要怎麽尝味呀?那男人,真是鲁莽,而且还没大脑,造成她这种不方便!   第三章 
  
  「真是个美丽的人儿呀!」狄伦陶醉地抢过某人手上的照片,直接往心口贴上去——
  壮举尚未完成,立即被一记铁拳打飞到沙发上去挂著,相片自然又回归原主手中。睐也不睐那个哇哇大叫的痞子一眼,将相片收日抽屉内,问道:
  「你来做什麽?」已经对狄伦从不敲门的恶习没辙,不想再多费口舌纠正,直接问明来意。
  「威杰,别这麽冷淡嘛。知道莫要来,也不知会一下,好歹咱们三人是大学同学一场嘛,哪有不让我见的道理?」
  祝威杰冷瞪好友一眼,不想理他,低头检视手边的合约条文。
  「别装忙啦!那些条文在我俩不眠不休研究三天之後,再也挑剔不出一个标点符号来修改了。」狄伦长腿一跨,占据了半张桌面,倾身压迫著办公椅上那个冷淡的男人。捣蛋的意图全无隐藏。
  狄伦与祝威杰都是中美混血儿,双方父母皆是好友,於是他们自小便玩在一起,甚至现在一同进入祝氏家族事业里打拼,三十三年的孽缘下来可以说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了;也之所以,狄伦连祝威杰这个闷骚男子暗恋著谁都知道,才会在此时此刻进来自讨没趣。
  「你想,莫知不知道你执意来台湾开发市场,其实最大的目的只在追求他的妹妹?」
  祝威杰眉峰一凝,又瞪他一眼。
  「胡说什麽?」
  「如果不是为了美人,何必亲自坐镇台湾?明明亚洲的分公司预定设在香港,好遥控深圳、上海的厂务,你却这麽大手一挥,当下舍香港就台湾。天知道你存什麽心,硬要在这个没开发价值的地方耗?」
  以商业眼光来说,现在全球的经济展望全放在中国大陆,在大萧条的世道下,能攒些利润的也只剩那里了。
  「再谈私事吧!」意犹未尽的狄伦再度大发高见:「大学同学四年,我们知道莫将会是个可怕又可敬的对手,却没多大的兴致与他结为好友,大家向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在今年年初却改变态度,积极地与他搭上关系,还参与了莫氏的开发案……这一切,不就为了你去年圣诞节在日本巧遇莫,并见到他妹妹惊为天人的关系?」
  「没去好来坞当编剧还真是埋没你了。」祝威杰淡哼。
  「好说。」狄伦拱手以对,一副得意样。「再说,你来台湾之前,与你那几个床伴断个一乾二净,除了凯琳因为是你的秘书,不方便打发掉之外,你这一个月来,可以说完全过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教人好生佩服。」
  「你真无聊。」在好友面前没有隐瞒的必要,反正全被摊开来说了,也就无须硬驳。只傲然道:「来台湾开发市场,势必要忙上半年以上,不打发掉那些女人,难道要带来台湾吗?何况事情一忙,哪来昀空闲去与女人瞎混?我是对莫的妹妹感到兴趣,但别以为区区一个女人就能教我改变什麽。」
  狄伦点头:
  「是是,困难的不是女人,而是她有一个叫莫靖远的哥哥对不?他才是令你收敛的人。」
  就他们所知,莫靖远是一个对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人,就算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不容人轻侮半分。没有人知道莫靖远会如何对付他的敌人,但与他交过手的人全不希望有见识到他手段的一天。他的背景加上他的头脑,总能让他顺利去完成任何他想做的事,只不过莫靖远从不以家世去压迫人,也难得动脑去对付看不顺眼的人;他只是笑一笑,就让人不寒而栗,绝不轻忽。
  「威杰,值得吗?她美得让你不顾一切到不去在乎她是莫的妹妹吗?」
  祝威杰笑了笑,脑中浮现的是美女的容貌,与莫的面孔,轻道:
  「我想得到她,也想正式与莫对上一回。」
  「嘎?」狄伦瞪大眼。
  「你不想吗?我们都知道莫很强,但却不曾真正与他交锋过;我们都觉得做他的敌人不如做他的朋友,可是,你心里不会蠢蠢欲动吗?不想知道孰强孰弱吗?
  以前是没有机会,但现在,我有目标,也有机会,何不玩上一场呢?」
  狄伦不解地问:
  「你想要什麽?美人?还是战役?」
  「那不都一样?打胜仗,抱得美人归。」他再度拿出相片,望著相片中美丽娇弱的倩影。
  她的双眸水灵而温雅,是个轻易便可征服的性情。他长得不差、身家亦丰,再来几分体贴多情,她就会是他的。单纯的千金小姐,无须太费心思,何况他真的为她心动,这样的美女必会为他生下优秀美丽的後代……
  「你只想在莫身上放心思,那美人呢?你了解她吗?别忘了你动心的是她。」
  把人家当成奖赏看待不好吧?他不以为那个美人儿会同意。
  祝威杰冷淡一笑:
  「女人都懂得挑最适合她的,而我就是最好的。她必然见过太多其貌不扬的世家子弟,相较之下,我是上上之选。」
  「这种心态我个人认为——」
  狄伦的话尚未说完,电话的扩音器已传来凯琳的通报声:「祝先生,莫氏企业的莫先生已抵达。」
  祝威杰拍了拍好友:
  「走了,别让来客等。」
  「但——」狄伦还想再说。
  祝威杰拒听他的唠叼:
  「你只要站在我这边就成了,别再提这个。」
  抱得美人归,以及迎面与莫靖远较劲,两者之间对他而一吉是等号的关系,也——志在必得。
  ※   ※   ※
  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在逛菜市场时表现得像在逛名品街般的优雅?画面是那麽突兀,却又那麽地理所当然。
  实在是太过诡异,所以向来不左顾右盼的言晏能在甫来到黄昏市场里,第一眼就看见她。不只是他,或可说全部的人都会忍不住注意她这样一个美丽女子。
  一身雪白飘逸的裤装,头戴著宽沿的白纱帽,手臂上挂著一只精致的白色小皮包,美丽的脸上扑著淡妆,从头到脚完美搭配,唯一不搭的是——地点,喔,再有是她身边的路人甲乙丙丁戊也全不搭。
  她似乎习惯被人注目,所以在知道别人眼光全黏在她身上的情况下,依然淡漠地挑选她要的食材。
  「请给我一片鳕鱼,两百公克。」
  「啊……啊这个早就切好了,大概半斤啦,也是可以啦厚?」欧巴桑有点手足无措地问,全然失却平常吆喝叫卖的火力,整个人幼秀起来。
  「没关系。请问多少钱?」美女的声音又柔又有礼。
  「算你一百五就好啦。啊,要不要也买一点虾子,很好吃哦。」
  「谢谢你的推荐,但虾子不在我今晚的菜单内。」美女付了帐,转往青菜区逛去。一群看美女的闲杂人等也不自禁地跟著移动。
  言晏觉得兴味,在她光临过的鱼贩摊位上买了虾子之後,也尾随路径而去。
  天生是个美女实在吃香,每个老板都会自动自发地算便宜一点。当然,聪明一点的人都会趁机向老板索求相同的优惠,言晏一路光顾过去,受惠匪浅。没发现他自己一身西装革履也同样与菜市场格格不入。一男一女都是欧巴桑们眼中的异类,同时也极之养眼,今天黄昏市场一游,白白补到眼睛啦。
  出了黄昏市场,白衣美人仍是不染纤尘,所有来自菜市场的战利品全放在小提袋中,整体看起来,仍是高贵优雅的姿态。不似他,满手提著未来三天的粮食,大包小包看起来就杂乱得多。
  看她停在计程车招呼站前,像是要搭乘那种昂贵的交通工具,他终於忍不住开口:
  「你应该听过世上有一种叫做公共汽车的东西吧?」
  夜茴侧过脸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虽然才第三次见面,但这个男人并不容易让人过眼就忘,他不仅长相出色,气势也迫人,像个发光体——讨人厌的发光体。
  他难道就不能安分当他路人甲的角色吗?做什麽硬凑上来打扰她安静的世界?
  这人看来明明不像存有搭讪的不良意图,但偏偏又做出这种教人侧目的事。
  不理他,继续等计程车。
  讨了个没趣,言晏摸了摸鼻尖上的灰。要不是已有前两次撞冰山的经验,此刻怕不要捧著掉落一地的脸皮子落荒而逃去了。幸而男人生性有冒险犯难的精神,愈挫愈勇是成功男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所以他仍是站在她身边,没有移动的打算。
  不久,一辆计程车停下来。
  夜茴坐进去的同时,言晏也从另一边上车。
  「你——」冷淡的表情添上几许怒出息。
  「顺路。」他对司机讲了个地址,地点正是他们所居住的那幢公寓。
  「我没允许你上车。」
  还以为她今天要当哑巴呢!原来也是有能力说出完整字句的,可惜口气差了些。言晏看著她道:
  「从这里到公寓门口,少不得要花上一百一十五元的车资,两人共乘一部车,省下一半车资不挺好?」何况……他看了看司机熊腰虎背的体格,他会放心让大美人单独搭计程车才有鬼。出门在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必要的,尤其身具「美人」资格的更要加倍小心,偏偏她似乎无此自觉。台湾居,大不易,她最好尽早明白这个道理。前些天才认为她聪明,今天又得为她的轻忽摇头。
  「你想省钱与我何干?」这人真的过分得莫名其妙,她心下动气,再也保持不了对陌生人一贯的淡然。「为什麽我该委屈自己配合你?」
  言晏扬眉:
  「配合我?应该是彼此配合才是吧。」住在那样陈旧的公寓,相信他们都有著必须缩衣节食的理由与目标。偶尔想奢侈,也得在精打细算的原则下奢侈。
  她傲然地一扬下巴:
  「我不需要。」从小到大,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需要?住破屋、上传统市场、过市井小民的生活,看不出来你有挥霍的能力。」
  「我想阁下的近视一定很深。」她轻讽。
  哟,骂人不带脏字,莫非是上流社会的言语风格?他咧了咧嘴角:
  「不好意思,我裸视一·二。很正常。」
  「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麽?!」他小心求证她的言下之意。
  看不出来他「很正常」。不过身为有教养的淑女当然不会脱口说出这种失礼的话,放在心中细嚼品味便成。眸光瞟向窗外,心情愉悦了起来,只以一声「没有」打发掉。
  言晏自然知道她的未竟之语绝无好话,不会自讨没趣地继续追问下去。趁她看向窗外,他也好正大光明地看她美丽的侧面;美丽的事物总是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注视,这无关於好色与否、动心与否。
  她很美,美得晶莹剔透。如果这是勤於保养而得来的功效,那他今後再也不敢大放厥词说化妆品都是在坑女人的钱了;天生的美丽,也该有後天的保养,才能成就出一名货真价实的美女。
  只不过……维持这样的美丽,要花多少钱呀?他要努力出什麽成就,才供得起一个女人所要的全部?
  不一会,抵达了公寓,他们下车後,言晏一把提过两人的物品,而夜茴掏出小钱包算车钱。这男人挺神的,车钱正是一百一十五元,半分不差。她将六十元塞入他手中。只是一点微乎其微的小钱,但她可不想欠他。
  言晏没推托,随手塞入裤袋中,并瞄到了她皮包内的一张信用卡——白金卡,上头签著秀气的名字,单夜茴。
  终於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确认了眼前这女子果然出身不差……呃,至少曾经出身不差,而现下有些落魄。
  「东西还我。」她想拿回自己的手提袋。
  「专心爬梯吧你。」他步履矫健,走在她前方。
  算了,他想当小厮还怕别人抢著当吗?瞪了他背影一眼,也稳稳跟上。
  基於过来人的身分,言晏还是好心地劝告身後那名已经家道中落,却还体会不到没钱寸步难行滋味的小姐:「或许你手边还有一些积蓄,但再这麽坐吃山空下去,你就会知道什麽叫「饥寒交迫」了。如果你没有上班赚钱的打算,那就学会搭公车省点钱吧。」
  这人未免太多事了吧!她又瞄他背影一眼。
  「当然,公车上有色狼,你务必要小心。」
  他是当老师的吗?不,一定是养鸡的,才会这麽鸡婆,又爱咯咯咯地叫。
  「再不,你去买辆中古机车,方便、省钱,又不怕人家偷。」他又出主意,俨然以杞人忧天的老爹自居。没办法,谁教她看起来柔弱又不谙世事,简直像活在豺狼世界里的小白兔,怎麽也让人放心不下。
  「你意见真多。」谢天谢地,五楼到了。看来是一副不可一世菁英样,却唠唠叼叼得吓死人。他就不能闭上嘴,好维持他长相所带给人的高傲感吗?
  「多谢你宝贵的指教。」他交还手袋。
  「不客气。」她打开门,没有请人入内的打算。
  「我想,你大概会在我面前直接甩上门吧。」
  「猜对了。」碰!门板无情地合上。
  言晏盯著门板,深信自己一定比铁达尼号更坚固,再多撞几次冰山也沉不了。
  「为什麽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呢?」他轻喃,拎著一手的菜,转身移向自己的住处。
  单夜茴……
  一个对他而言,逐渐变得危险的名字。
  ※   ※   ※
  莫氏企业的十八楼,开发部经理室,莫靖远停下手边的公事,对著一份传真失笑不已,让四名站在办公桌前的特别助理一头雾水,不知上司为何会笑得这般开怀。就他们所知,那份传真上头并没书写半分值得高兴的好消息;事实上,非但不是好消息,还是个不太妙的讯息。
  其中胆子比较大的一名女性终於开口问道:
  「有什麽事让头子高兴成这样?我们有这个荣幸分享您的喜悦吗?」
  莫靖远将手上的传真往桌上一丢,摇了摇头,好一会才道:
  「我真是不知道单氏企业的「楼兰帝国购物城」有这麽大的吸引力,连日本的中川集团也想来参与竞标,真是让人讶异呀。」
  「我们评估过,单氏开出来的条件并不理想,所以去年他们前来莫氏寻求合作时,才会教董事长婉拒掉。风险太大、利润太低,再加上单氏内部目前没有人才可以好好去执行一项大工程,不知道中川集团为何想蹚这一池浑水?!我记得他们旗下的徵信部门相当精准。」一名男助理道。
  女助理又道:
  「现在中川愿意以单氏开出的条件去竞标,那麽我们进行到一半的协商恐怕要中止了。」
  单氏数个月来极力在莫氏这边下功夫,不断地修正条文,以求博取莫靖远合作的意愿,半年下来,几乎要割地赔款到交出主导权了。眼见正是水到渠成的时候,哪知道中川集团凑进来搅和,使得单氏一改卑屈姿态,反要莫氏向他们低头,一切条件重新谈起。
  可以说,这半年的攻防战与布局全部付诸流水了。亏他们瞎忙了这麽久。
  莫靖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先搁著这一件,不急。你们现在先把主力放在研究祝威杰所提出的合作案上。收集所有相关资料,并掌握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企业人士,把那些人的财力与背景弄清楚,下星期一呈上报告,可以吗?」
  「没问题。」四人异口同声。
  「很好,去忙吧。」挥退了下属,直到办公室净空仅剩他一人。他站起身,又瞧向桌上那份文件——
  中川健达啊……
  脑海中浮现这位日本第三代企业家的资料:
  中川健达,二十七岁,现任中川金融体系企业中的副总职位;中川家的独生子,被喻为日本女性心目中理想丈夫的前十名,有财、有貌,并且年轻。
  这是所有公司都查得到的资料,至於……查不到的嘛,他也略知一、二。
  例如,中川健达曾追求过其妹的一名同学,以著他大日本男人的独裁本性,容不得对方拒绝,甚而,在得不到回报时,使出了不光明的下流手段。
  好一个日本大男人哪……
  莫靖远温雅一笑。那笑,却未曾到达眼底:
  「我倒要看看,你来台湾想做什麽。」
  很好,省得他还得拨冗去日本会他。天晓得他的行事历已排到二○○五年,委实没能有一丁点时间浪费到日本去,他自个来了,倒好。
  ※   ※   ※
  她有点紧张,忍不住拿出梳子去梳理她早已打理得柔光水滑的发丝。再三分钟就要抵达法国餐厅了,在司机精准的效率下,她不可能有迟到的机会。
  为什麽今天大哥会约她吃午餐呢?在一通电话通知之後,不久她便教大哥派来的司机接走了。
  她不是个容易情绪波动的人,对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更是有著深深的孺慕之情,但……她从来没有,二十三年来都不曾有过与他单独相处的经验。以前,她在大哥面前只是晓晨的点缀,从来没必要承接大哥全副注意力。
  嫡出与庶出之间,虽同是手足,但距离却天差地远,她对自己的身世有著掩不去的自卑,更不敢去想每当大哥看到她,会不会同时也记起了她是父亲外遇的耻辱?像是个刺目的污点,怎麽也忘不掉?而她的母亲,正是他幼时的家庭教师兼保母,趁职务之便,爬上了男主人的床……
  面对著兄长,不仅有孺慕之情,更有著自羞自惭,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世上;他对她愈好,她愈无地自容,如果,他不要对她们母女那麽好……
  「欢迎光临!」餐厅的门房殷勤地打开车门,洪亮叫道。
  她道了声谢,下车时塞了张纸钞过去,得到更大声的道谢。当然,还有她早已习以为常的注目。她很清楚,她是别人口中会一致同意的美女,再挑剔的三姑六婆也会不甘不愿地承认一句「长得是还可以啦」的那种美女。太习惯被注目了,所以也早就麻木无觉,要看由他去看,她不太容易升起不自在的感觉……虽然偶尔还是会有例外。那个叫言晏的,总教她感到莫名其妙又著恼。
  呿!想他作啥。
  被侍者领到了二楼,大哥坐在靠窗的一隅,如同以往,用餐时也公事不离身,不浪费零碎时间是他的原则。
  「大哥。」她轻唤。
  莫靖远抬起头,脸上扬起惯有的温雅笑容。
  「坐。」
  她在侍者的服务下落座。沉静地,一如以往化为无声的影子。随意点了份餐,剩下的时间就只有等著用餐与听候指示了。她不是晓晨,所以兄长永远不会拨出时间来与她闲话家常,那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奇怪的事,如果当真有一天开始浪费时间在闲聊上的话。
  餐点一一上来,他们静静地吃著。大概得等到上完主菜,大哥才会开口指示吧,她想。生长在殷富之家,所被教育的各种礼仪已根深在骨子里,吃七分饱之後才在餐桌上谈正事是最恰当的。
  甜点换走了主菜的餐盘。莫靖远啜了口白酒,才开口道:「这半个月来,一切还好吧?」
  「是的,一切都适应了。」她乖巧应著。
  「没其他人打扰你吧?」他又问。
  「没的。」她至今仍未申请电话,若有企图打扰她的人也是不得其门而入,除非他们能从莫靖远手中取得手机号码。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安宁。」他提醒。
  她不解地看他。
  他没有立即提供解答,问道:
  「你对中川健达这人有印象吗?」
  她正要摇头,突然顿了下,似乎有点耳熟,然後眉头拧起……是那个人!
  「有印象。」不愉快的回忆,属於日本旅居时最不愿回想的一笔。「为什麽提这个人?」她问。
  「他对你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她警觉地迎视兄长探索的目光。没有迟疑,坚决地回答道:「没有。」
  莫靖远微笑道:
  「别这麽紧张,我从未有勉强你的想法。」
  她知道大哥一向不会做出以联姻来增加企业利益的事,但当众多亲戚都把她列为联姻利器时,她很难不对每一个人感到戒备小心。
  「夜茴,上回我在日本见你时,你是不是少对我报告了许多事?」温和的眸子添上几许犀利,让对方无所遁形,没能隐藏。
  夜茴心中一凛,垂下螓首,不敢迎视。只以细若蚊呜的声音道:
  「没什麽的……我都可以应付……不必当成什麽天大的事嚷嚷……」他……
  知道了什麽?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能知道些什麽?
  「本来是那样没错。」他状似同意。
  然後?她心中低问。
  「但事情还没完。」
  什麽意思呢?她悄悄抬眸看他。
  莫靖远轻笑:
  「既然人家都来了,我不招待招待他,岂不失礼?如何能回报在日本时对你的一番「盛情」是不?」
  一股子哆嗦由脚底板窜起,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根直立。一个人如何能在笑得这般无害时却又令人感到恐怖呢?她知道兄长不简单,但从未真正深刻认知——
  直到现在。
  「我……」想说些什麽,却又哑然。
  莫靖远优雅地拿下餐巾,招来侍者会帐。
  「大哥……」为什麽?她不明白。
  他伸手拍了拍她头顶,当她六岁小孩似的,彷佛忘了她已是位俏生生的大姑娘了。
  「别老忘了你也是我妹妹。」
  她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回应。
  莫靖远接过侍者送回来的信用卡,大笔一挥签了名,然後替她拉开椅子,又给一句称赞:
  「虽然晚了几个月,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干得好!」
  伸出手臂,让她挽住。她恍恍惚惚地,觉得白自己像嗑了迷幻药,一切都不真实得让人迷醉又心怦……她在作梦吗?她正在自我催眠、自我欺骗吗?
  为什麽,此时此刻,她这麽地觉得自己是……是莫靖远疼爱的妹妹?
  真正的妹妹……
  ※   ※   ※
  直到下了宾土房车,她还是自己仍没从梦中转醒。就算视线所及是破旧的公寓,抬头往上望是污浊的天空与凌乱的建筑,以及……咦?五楼阳台探出头的人是言晏吗?距离很远,但她知道是他。
  星期六的下午,没事可做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阳台上看人吗?相较於兄长永远不得闲的繁忙,这人的生命显得多麽空虚贫乏。
  缓步爬到五楼。为什麽她一点也不意外那个叫言晏的男人会站在门口呢?这个男人的无聊模式已能被她猜个八九不离十,是否代表他全然无创意可言?
  不理他,她只想进屋子卸妆,让皮肤透透气,没有敦亲睦邻的心情。
  言晏的面孔有点严肃,望著她一身正式的打扮和比平常更美丽亮眼几分的容颜,在她正要越过他时开口道:
  「去相亲吗?」
  相亲?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结婚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他又道。
  又开始了吗?被养鸡场老婆婆附了身。她心底暗哼。
  「与其乞求别人施援手,你应该要自立自强的。一个人的尊严比金钱更重要,不该任由金钱估算。」
  这人的创意不足,幻想力倒发达得很。她将钥匙插入锁洞,费了一点力气与生锈的门锁周旋,才「喀啦」地打开。
  言晏很有先见之明地以手臂撑住门板。上回一记闭门羹教会他防患未然的重要性。
  「我并非谴责你拜金,事实上拜金不是件坏事。人们总得先赚足了钱才有资格去嫌钱味道太臭。」
  「你很多事。」她半依著门框,无奈地等这位多事先生发表完高见,希望他速战速决好早早走人。心中暗自问:为什麽我得忍受这些?
  「你应该先追求幸福,再考虑金钱这回事。」
  她笑了笑:
  「看不出来你这麽不切实际。」这男人眼中有著勃勃的野心,最不该唱高调的人就是他。
  「我会尽量让我的幸福等於金钱。」
  「要我介绍几个千金小姐给你吗?」如果他能承诺日後不再打扰她的话。
  言晏眼中闪过傲岸之气:
  「免了!现在时机未到。」目前只是个小小员工的他,可不想让那些富家千金压到地上,成了唯唯诺诺的小跟班。何况……不是每一个千金小姐都是他要的。
  他的目标其实很单一。
  「想高攀还由得你挑三拣四订时间?」
  「总比现在任人挑三拣四嫌穷酸强吧?」
  「工於心计。」她冷哼。瞧不起这种男人。
  「彼此彼此。」他隐怒而笑。自讨了没趣却还是不愿闪人。
  「什麽意思?」这人到底是怎麽误解她的?此刻她有点好奇。
  不答,只是笑。不肯走,却又碍眼著她一身妍丽的打扮。他也自问著还杵在这儿干啥?但就是走不了。
  夜茴盯著他那只抵住门板的手臂,客气地问:
  「我想你该没什麽事了吧?」
  没理由不让屋主进门,他收回手,准备再吃一记闭门羹。
  「真感谢。」她笑得好柔雅,也好讽刺。
  没有出乎言晏的料想,她一进去就要甩上门,他只来得及问一句——
  「你会为了外在因素而出卖自己的幸福吗?」
  碰!门已甩上。不知道她是否听到?
  讨了个没趣,但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一个被同期进公司女职员频频示好的「最具潜力之未来绩优股」,也是有吃不开的时候。
  真傻了他!怎会脱口这麽问?
  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连他这样一个傲气满身的人,也在债务的逼迫下,差点屈膝。不知道世道艰辛的人,才会唱出钱财如粪土的高调。
  如果……她真的出卖了自己的人生,谁又有资格指责她呢?
  那麽,此刻他站在这儿,眉头深锁,又是为了什麽?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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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会为了外在因素而出卖自己的幸福吗?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如果她知道什麽叫「幸福」的话。
  她的父母难得地聚在一起,像对齐心一致的「夫妻」似的,殷勤地向她介绍眼前那个叫中川健达的男子。
  他,英俊多金。
  他,前途不可限量。
  他,最有希望成为执掌中川事业的继承人。
  他,是单氏企业极力争取的合作对象——
  是了,这才是主因。她今天莫名其妙被母亲约出来吃饭的原由——相亲。
  一点也不值得奇怪,重男轻女的单家养女儿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来增进商业上的利益。姑婆们、姑姑们,乃至於现在的堂姊妹们,不是已经嫁出去了,就是正待价而估中,她何能幸免於外?
  难怪旅居日本的母亲会突然回台……
  呵!她怎麽会傻傻地相信昨天母亲电话中所说的「特地回台湾看你」这种鬼扯呢?母亲会回台或许有一百个理由,而她,绝对无此荣幸列於前一百名以内的……
  「夜茴,昨儿个才听中川先生提及,他妹妹中川雪子是你的大学同学呀?真是太有缘了对不对?」单丰琉笑得好不热络,仿佛与女儿的关系有多亲密似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这四、五年来只见过女儿三次。
  她低著头,沉静不语。柔顺的长相让别人轻易就可以把她的低首安静解读为娇羞的小女儿态。
  夜茴的母亲王秀佳推了推女儿,讨好地道:
  「也许你与中川先生早就见过面了,只是不认得而已,对不对啊,夜茴?」
  「我们是见过没错。」中川健达以不甚标准的中文说道。」双眼自始至终只放在夜茴身上,像两束火把。
  「哎呀!果真是缘分天注定哪!太好了。」王秀佳笑得眉弯眼眯的。这麽好条件的男人,实在是女儿的造化呀,如果有这样的女婿,她今生不必愁什麽了。
  单丰琉笑道:
  「既然你们并不陌生,也不必多我们两个老人家待在这边碍眼了,夜茴,你陪中川先生吃饭,吃完饭後就四处走走看看,我们先走一步了。」偷偷对女儿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要她小心伺候著点,别得罪了公司未来金主。
  王秀佳拍拍女儿的手:
  「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啊!」
  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妇与身段保持良好的五十来岁男子走在一块,挺惹眼,一派上流社会的风范,缓缓走出餐厅,很像那麽回事。
  谁又知道这对外表光鲜的男女,其实内里空乏得教人叹息呢?那是她的父母,两个没有夫妻关系的男女。
  「我以为你会留在东京继续深造,我知道你报考了三间研究所,都上了。」
  中川健达低沉地说著,眼光依然吞噬著她绝丽的容颜。「为什麽没去读?」
  「不想读。」她轻啜了口果汁,面对满桌的美食却扬不起半丝食欲。有些焦躁,所以从手袋中掏出针线与碎布,默默地缝了起来;缝纫,一向能使她平静。
  「总是看你在缝制物品,你这麽热爱女红,我可以替你开一间手工艺品店,东京涉谷是好地点,时下年轻人最舍得花钱在这种东西上。」他道。
  不是建议试探的口吻,而是决定了的模样。
  「不用。多谢费心。」她热爱女红吗?不,她并不认为自己热爱女红,甚至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什麽能令她狂热的东西……
  除了晓晨。
  但是啊……晓晨已经属於别人的了,再也不会在她未来的生命中落款半分。
  「你……」下鄂一紧,发声得有些艰难。「你还在生气吗?」他盯著她,不放过任何闪过的情绪。
  终於还是提起了那件不愉快的事。
  夜茴眸子没抬,轻轻应道:
  「不了。」对於无关紧要的人,她连记忆也不留。
  「你原谅我了!」他惊喜地欲探手握住她,却不意被她手中疾速起落的针刺穿了一小块食指皮肉——
  「唔!」末梢神经的剧疼令他问哼出声。
  「抱歉!」她赶紧起身,丢开手上的针线、布料,抽了一把纸巾压住他汨汨直冒的血液。
  「别慌,没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好不容易佳人自个欺近,中川健达忍不住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盖住她莹白微凉的小手,体会那细致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她看向那只逾矩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抽回了自己的手,仍然是轻声细语:
  「你得去医院上药,别耽搁了,这场饭局就算了吧。」转眼间已收好自己的物品。
  中川健达不能容忍她隐约表现出的拒绝,对著她欲离去的背影道:
  「别再抗拒了。没用的,你知道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不管你跑得多远!」
  她没理他,推开餐厅大门,一波波盛夏的热浪迎面袭来,马上热得她双颊浮出微晕粉色……三十六度呀,难怪处处是热晕头的人。
  拿出太阳眼镜架上鼻梁,一抬头,不禁怔了下,对面那个刚从巷口自助餐店走出来的男人是——言晏。
  他像是也同时看到她,身形顿了下,接著脚跟一转,几个大步跨过来,已到她面前。
  做什麽?她心中疑惑。
  又穿得这麽美,相亲吗?他打量她,并且看著她身後不远处的知名餐厅贵得远近驰名,浓眉拢在一块儿。
  「相亲?」天气太热,脾气也成了易燃物。
  这次倒是猜对了。她心中点点头,但表情还是维持柔雅冷淡的原样。
  「有何指教?」
  没有。没什麽指教,他只是下意识地跑过来,还来不及想理由,一迳地对她出来相亲感到忿怒。他也知道这种火气师出无名,但就是止不住。
  「对方条件好吗?东西好吃吗?冷气舒服吗?」
  「门在我後面,何不自己去体会。」她移开一步,想走人。傻子才会在大太阳底下吵架。
  「看来吃得不大愉快是吧?」他咧嘴一笑,跟著她的步伐移动,转入一条种有林荫的街道。
  「你跟著我做啥?」她不耐地问。正中午的时刻,竟没半辆计程车驶过。台湾的经济萧条到连计程车都改行转业了吗?在此时这种沉闷的心情下,她只想回公寓缝手袋,不想跟任何人讲话。
  「吃饭,快一点了,我滴米未进。」他在一旁的公园椅落座。有林荫、有热风,再佐以美女之秀色,平淡无味的便当也可口了起来。
  打开保丽龙盖,一阵阵肉躁香气冒出。他在她瞠目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太……太没规矩了!怎麽可以在这种地方吃饭?她不敢实信有人会随便到这种地步。
  他,头发梳得整齐,穿著夏天质料的西装,足下那双皮鞋也擦拭得晶亮,一派都会新贵的模样,怎麽会有这种行为?不必四处看也知道路人侧目的眼光有多刺人。
  她退了两步,决定走远一点等计程车,就算另一头没有林荫遮阳也无所谓。
  「说说你的嫁人条件吧!」他即使察觉她闪人的意图,也没做任何表示。
  她不想嫁人,哪来的条件?
  「或者说,不是你的条件,而是你家人对你的期许,希望从你的婚姻中得到多少好处。」虽然她总是打扮得很美丽优雅,但其实她身上并看不出对物欲的讲究。他猜测她是千金小姐中属於朴素的那个等级。
  她忽地一笑:
  「还会是什麽?利益、金钱,如此而已。」
  言晏吃完最後一口饭,收拾好所有垃圾丢入一边的垃圾筒,站直身躯,又是一名挺拔的社会菁英。
  「你似乎不以为然。」
  「是吗?」
  「明明不以为然,偏偏又老是出来相亲,不觉得矛盾吗?」
  她瞟他一眼,冷淡道:
  「干你什麽事?」难不成她脸上被写了「相亲」二字?否则怎麽使得他老是嚷嚷这词儿?
  言晏双手插进裤袋内,回道:
  「因为我不可能是你的对象,所以你特别对我冷淡吗?还是你对每一个人都相同?」
  夜茴决定不与他耗下去。
  「你不会是我的对象。你明白这一点就可以了。」一直没看到计程车,她打算到另一个路口去等。
  「等等!」言晏伸手抓住她手腕。
  她下意识地翻转手腕,三秒内挣脱他碰触。
  咦?言晏心中打了一个突,但一时之间没细想什麽。掏出一张纸钞向路边的杂货摊买了把九十九元的雨伞,然後撑开递给她——
  「喏!别晒伤了。你的皮肤很美,顾著点。」
  才不要呢!陌生男人的赠与。她想丢回给他,但他低头看了手表後,说了句:
  「再见,我赶著回去打卡。多谢你陪我用餐。」便走了。
  一路绿灯,他穿越过两个路口後,再转个弯,人已不见,看得出来这人很擅长跑步,像飞也似。
  留下单夜茴一人孤立於骄阳下,对著手上那把白色素面伞发呆。
  她抬眼看了看宽大的伞面。颜色是与她的衣服搭得上,但……
  「有人会拿这麽大一把雨伞来当阳伞用吗?」好怪,好想丢开喔。
  但这是别人的东西啊,还得还他的。
  带著淡淡的微怒与无奈,她撑著那把快淹没她的大雨伞,用力祈祷计程车快过来。
  ※   ※   ※
  在职场上总是这样,菜鸟少不得要吃点亏。
  碰!茶水间的门板重重合上,接著是压抑的低吼声——
  「太过分了!没有天理呀!那个行销企画明明是我们两个不眠不休赶出来的!
  怎麽会成了组长个人的功劳?不仅记上一笔功劳,还得到三千元的奖金。他凭什麽?啊?」林凯胜双手用力敲击在流理抬上。
  言晏的脸色也没有多好看,但他做不出这种除了会令自己皮肉痛,却於事无补的行为。
  「言晏!我们绝不能让洪志村那家伙得意,一定要让上面的人知道他抢了我们的功劳!同不同意?」林凯胜一张白蜇的脸气得紫红。
  「你要怎麽做?」言晏问。
  「我们去向经理报告这件事!」他们隶属於行销部门,当然找行销部的最高长官报告,以求得正义的伸张。
  「越级呈报?」并且还越了两级。言晏暗自摇头。
  「当然!别忘了主任是组长的大学学弟,两人交情那麽好,当然互相掩护。
  明天我们就去找经理!」
  言晏倒了杯冰水给他,示意他一口喝完,好清醒一些。
  「我不认为这样做妥当。」
  「你可别在这时候给我当起缩头乌龟!」林凯胜的火气显然没因那杯冰而熄灭。「我才不在乎那三千元的奖金!我要的是考绩,考绩!你明白吗?攸关於我们未来的晋升之路!我们卖命工作,却是为别人作嫁,这公平吗?你不想升迁,我可是想得很!你就一辈子当个基层好了。」
  言晏揉了揉眉心:
  「你以为我不生气吗?」心血被剽窃、功劳被顶替,他会开心到哪儿去?
  「那好!我们先去找洪志村理论,然後明天找经理。我相信经理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平的交代。」他们两人都是新进人员,被一同派来行销部之後共事至今,一向是林凯胜较为活泼,而言晏较为沉默。自然而然演变成林凯胜习於决断对外的一切。
  言晏望著他:
  「你对经理了解多少?」他们仍在试用期间,并没多少机会去了解上司的行事风格。
  「不了解。但我相信他会公平裁决。」
  「那,我们要怎麽证明那个企画案是我们做的?」
  林凯胜翻了下白眼:
  「凭所有的资料还在我们的电脑里啊!」
  「组长可以说那是他交代我们去做的案子,提案人还是他。」
  「他要有那个脑袋,就不会窝了十年还是个小组长,专门带新人的了!」林凯胜傲然地嗤道:「他别想趁这次踩著我们的心血往上爬!」
  言晏凝眉提醒道:
  「你别忘了,今天组长提出来的企画案,九成是我们的心血外,他也稍做修饰,改掉了一些缺失——」
  碰!又一记狠敲声。可怜的流理抬摇晃了几下。
  「你别忘了那仍然是我们的心血!怎麽改都一样,创意还是属於我们的智慧财。」
  「如果你想带著这把火气去找组长理论,我劝你三思。」言晏觉得这种事还得再想一想,不能贸然行事。尤其他们还只是试用期间的员工,公司对他们的期许应是抱持著「不求立功,但求无过」的看法。
  林凯胜怒道:
  「去你的!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就对了。我自己去,你就继续当你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吧!」挥袖转身欲走,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道:「对了,你有啥好担心的呢?听说你有一个亲戚是总经理身边的高级特助,以後有他拉拔,你根本不必怕没人代你出头,对不对?」
  言晏倏地握紧拳头,冷眼看他远去的背影,许多话滚到了喉头,但仍是吞咽了下去……
  「可恶!」从齿缝吐出一句怨,真他XX担?
  如果逞强斗气成得了事,一切就简单得多了,但职场上并不是这麽一回事。
  要承担的,未来还多著呢!
  ※   ※   ※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在家门前看到一把白色雨伞挂在门锁上,他将钥匙放回口袋内,走了几步,很自然而然地敲起门来。如果他没记错,她的门钤早被按坏了,而且不可能修好。
  这位美女拒绝访客的姿态表现得很明确。
  叩叩叩叩……一分钟。
  叩叩叩叩叩……持续第二分钟。
  叩——
  门板比他预期中早几分钟打开。这次很迅速收住自己往前敲去的手。他慵懒地看著美丽整洁、彷佛随时打算上街的芳邻。
  「嗨,还没休息?」
  废话。她冷漠地问:
  「有事?」
  「你如何做到随时随地都把自己维持得这麽工整美丽?」
  「你又如何做到把自己弄得这般邋遢?」比之於白天,现下的他看来狼狈得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毫不留情。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他笑。
  「不是。」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言晏半身靠著门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真无情。就算不是朋友,至少也是同一路的吧!」
  「同一路?哪一路?」她忍不住双手环胸,知道一时之间别想关上门了。
  「哪!你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而我,一贫如洗的农村青年。你的未来是嫁有钱人,我呢,先挣钱买房子安置家人、奉养双亲,行有馀裕时偿清其他堂兄弟妹们的助学贷款,可以想见未来十年,我还得为家人而活。有时忍不住会想,乾脆去拐个富家千金来结婚算了。」
  娶千金小姐?她打量他,确实有这个条件。如果再加上他工作能力也不差的话,会更顺利。
  「嫁有钱人与娶有钱人,所以我与你是一路的?」
  「别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既然有心那麽做了,就别感到不屑或羞耻。」
  「感到羞耻的人是你自己。」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言晏哑然了半晌,伸手掩面,闷闷笑著。那笑,有自嘲、有无奈。
  「是呀!我唱什麽高调呢?」
  他为什麽看起来这麽沮丧?如艘桓瞿昵岫咭靶牡哪凶樱桓没嵴庋摹?
  「想力争上游不是错事。」话脱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安慰这个对她而言非常陌生的男子。她不该的,但他看起来很需要。
  掩面的手掌滑至鼻口处,露出一双疲惫的眼:
  「既然不能进去,我想你不介意我坐下吧?」
  「介意又如何?」反正他还是会坐下来。
  没错,他已盘腿坐在地板上。
  「别那麽高,下来一些。」他招招手。
  不会也要她坐吧?他疯啦?
  见她一脸拒绝,才想起:
  「呀!你是淑女,不能太随便。来,请上坐。」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方帕,摊平在地上,伸手邀请她。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坐下了!天爷……
  「像个高贵的公主。」言晏欣赏她坐下的姿态。
  「我不是公主。」她冷道。
  「家道中落了嘛,是不?」
  「不,我不是公主。」夜茴坚持。
  言晏点点头:
  「OK,不是公主。那,你是什麽?」
  她是什麽?
  「我也很想知道我现在是什麽。」当她不再是影子之後,失去了光,她馀下些什麽?
  「一个人的价值到底定位在哪里呢?」她喟叹。
  这是个艰难的问题,没人能提供他们解答。
  「常以为认真往目标迈进,成功必定指日可待,但那条路似乎太过遥远,就算再怎麽努力,也不见得能获得到该有的报酬。这就是人生吧!」
  她看向他:
  「你几岁?」
  「二十五,你呢?」他猜她不过二十出头。
  没回答他所问的,她淡淡一笑:
  「才二十五,初出社会,就对人生绝望了吗?」
  他嗤笑:
  「你看起来也没多振作,嘲笑自己的同类不好吧?」这位美女也不回头看看自个儿身後的背景,那可是一片忧愁的郁蓝色耶!
  夜茴再次声明:
  「我与你不是同类。」
  「我们是。」言晏坚持。
  「为什麽你一定要这麽说?」
  「或许是因为——」他面孔移近她:「这样才有相依偎的理由,在不可能与你成为情人的情形下。」
  她闻到淡淡的酒味。
  「原来你醉了。」难怪行为脱序失常。
  「一杯莱姆酒,好贵,一百五十块,甚至不到一百CC。我想还没到足以醉死人的地步。」
  心情这麽低落,还能斤斤计较金钱的事,看来他不算太沮丧嘛!她讽道:
  「我猜你没叫第二杯?」
  「PUB 的调酒师建议我试试他的最新力作,我说一切好谈,只要免费的话。」
  他呵呵笑:「瞧,你了解我,我们可以结拜了。」
  他的脸好近,迫使她不得不提醒他保持距离:
  「别再近了。」
  「我想吻你……」他喃喃地轻语,眼光有几丝迷蒙。
  她戒备地瞪他。
  「但是我不会这麽做。就算你把我迷昏头也不会。」他摇摇头,伸手抹了把脸,不敢多看她,怕那迷魅的美颜一再地蛊惑他心神,只好把目光往天花板挪去。
  「我什麽也没做。」
  他呵呵笑:
  「多可怕,什麽也不必做就迷惑我了;假如真想做些什麽,我岂不完蛋?」
  夜茴吁了口气,问道:
  「你今晚到底怎麽了?」为什麽她得坐在地上听他扯些莫名其妙的事?他总该说出个原因吧!
  言晏木然地瞪著天花板,以平板的口气陈述道:
  「我的主管剽窃了我与另一名同事的企画案。那件案子被公司赞赏并采用,是我们努力了一星期的结果,但功劳全成了别人的。」
  「争功诿过,人之常情。」这种事并不稀奇。
  「我明白,但遭遇到了,绝无法心平气和。」
  「生气又如何?有用吗?」
  言晏摇头。
  「没用。我的同事坚持要向上司呈报这件事,非要争回公道,而他也去做了。」
  「然後?」她看向他,觉得接下来的事才是真正令他忿怒的原因。
  「然後——」他冷笑:「他申诉成功,下班前部门经理便训斥了我们的主管,并把奖金与功劳记回我同事身上,他哪,沉冤得雪喽!」
  夜茴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单数?」不是两人合力完成的工作吗?
  他笑出来,觉得她冰雪聪明,要得!
  「可不是。全是他的功劳了,他还到我面前招摇一番,说我没种争取功劳,就是放弃了自己参与的那一份心血,别怪他独揽,因为这全是他该得的。」
  「为什麽不去争取?如果你这麽介意的话。」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
  「我在一间大企业上班。一间公司发展到跨国的规模,必定会以一套有效的系统管理员工,公司才能顺利运作。我不是不愿争取回自己的功劳,而是不赞同那位同事越级告状的行为,那样或许收效迅速,但却是不恰当的。何况,职场上争的不是一时,宁愿在这些挫折中学习不跌跤第二次的方法,也不要逞一时之快,留给上司不好带领的印象。我那位同事今天得意了,但他也同时得罪了组长与主任,我不看好他的将来,除非他被其它部门重用;他忘了,我们现在仍是试用期间的菜鸟,手上的筹码绝对没有老鸟多。摆明了与他们对立,又是何苦?」
  「但你还是不痛快。」
  他看了她一眼:
  「遇上这种事,谁会痛快?何况我不习惯被别人指著鼻子骂孬种。」指关节凶狠地卡卡作响。
  她笑了出来,忍不住问:
  「那个可怜的人还活著吗?」
  言晏微眩著眼,差点回不了神,当她纯粹的笑时,非常地美——
  「呃……当然。我并不崇尚暴力,虽然使用起来会很爽。」不行,再多看她一眼,他会沦陷的。双腿微一使力,整个人已挺立起身。匆促地道谢:「多谢你听我倾倒情绪垃圾,晚了,那就……晚安吧!」
  来时霸气、去如疾风,这人,依然莫名其妙。
  也许是无奈得习惯了,这一次,倒没产生太多恼怒或不耐。
  看在他职场不称心的分上,原谅他这一回的无礼吧!
  确实是晚了。
  这漫长的一天,终於可以划下句点。   第五章 
  
  突然之间,从来不受注目的庶出之女单夜茴炙手可热起来。原本安静无声的手机,天天吹奏出命运交响乐,像是贴切的背景音乐,不断骚扰她生活。
  不值得奇怪啊!只要母亲知道了手机号码,等於与召告天下无异。然後,那些与她亲情淡薄的亲戚像是终於发现她已到可沽价嫁出的年纪,总是透过母亲,安排她前去一场又一场的聚会亮相。
  今夜这一摊,据说是慈善拍卖会。
  王秀佳微抖著手,紧抓住女儿,以过分亢奋的声音道:
  「我一直……一直想要过这种生活……这才像样啊!熬了二十三年,终於给我等到了……」
  夜茴微蹙著眉,为那左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母亲尖锐的指甲深镌在她皮肉里,几乎要烙成五道弧形伤口。
  「我知道今天还有两、三个单家的女孩要来,你争气点,一定要成为会场的焦点。瞧,你这身凡赛斯晚礼服可是花了你爸七十八万元,投资得可多了。」以前真是大错特错啊,居然以为生女儿没有用!其实真要生出一个美人女儿,用处才大呢,甚至强过生出一名不成材的男丁。
  王秀佳喜孜孜地看著女儿清丽无双的面孔,古代有杨贵妃倾国,此刻她也有美丽的女儿让所有富裕公子哥来倾心追求,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小妾,终於也等到出头的一天啦!
  狂喜令她嘴巴一迳地喋喋不休:
  「我告诉你啊,你的身价可高啦!不仅中川先生向你父亲表达追求的意思,听说你哥哥的大学同学也一直问你的下落呢!那个同学可也是身家丰厚的世家子,好像是华裔哩。你也知道大少爷的同学一向非富即贵,你今晚就睁大眼比较看看哪一个比较适合你。」
  像尊洋娃娃似的,她木然地站立在一旁。
  莅临的人士渐多,华丽的会场里满是衣装昂贵的名流贵妇,正各自找寻认得的人来寒暄。
  最美丽的人与最富有的人向来是会场的焦点。所以纵使王秀佳从未有机会参与这种名流聚会,也无人认得,但她那美丽的女儿替她挣足了面子与注意力。
  「咦?那是哪家千金?这麽好模样。」一位夫人向身边友人问著。
  「不晓得,不知道是谁家孩子,以前没见过哩。」
  一名富泰的夫人加入谈天的行列:
  「大概是归国没多久的小姐吧,不然以前不可能没见过的。」她权威地肯定美少女绝对是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合。
  最先发言的那位夫人讶了一声道:
  「看到没?单先生向别人介绍那是他女儿呢。」
  几名妇人恍然地看过去。
  「啊,若是他的女儿,就不稀奇了,我们至今仍没弄清楚他们三兄弟庶出的子女到底有几个。」
  这单家,最出名的莫过於制造绯闻的能力了。
  「真难得他有这麽出色的子女。」
  「平心而论,单家的孩子,容貌都是不错的。」一名夫人中肯地品评著。
  私生子之於上流社会,从来不是太新奇的新闻。哪户哪门没有几个庶出的子女?在成为常态後,庶出嫡出之间的地位,端看其母受宠的程度而已;会被歧视的不是私生子,而是失权失势的人。
  「啊!」有位夫人突然想起:「也许她正是莫大少唯一承认的那个庶出妹妹呢!」
  「莫大少?二是那个冠母姓,未来极有可能成为莫氏企业继承人的莫靖远吗?」
  那可真是不得了哇!
  「可不是吗!我们过去让主办人引见引见。」
  几名夫人很快地移身行去。
  当莫靖远领著祝威杰等人进入会场时,单夜茴已被一群人包围住,不知情的人还道来参加的不是拍卖会,而是大型的相亲宴呢。
  「这是在搞什麽鬼?」祝威杰冷冷问著。为什麽佳人身边围绕了那麽多的蚊子苍蝇?
  狄伦闷声笑了下:
  「你尽可凑上去,没关系。」
  莫靖远扬眉回应祝威杰的瞪视:
  「我以为你今日前来,只是如你所说的,来为慈善活动贡献一分心力。难不成,还有其他的?」
  「你一向坐视自己的妹妹被人骚扰吗?」祝威杰看到一名年轻男子死握著佳人的小手不肯放。
  莫靖远淡道:
  「我只是她兄长。她的双亲在一边站成左右门神,不怕吃亏的。不必我来出头什麽。」
  「大堂哥!」两名妍美的女子在不远处唤著,并快步过来,脸上写满了惊喜。
  莫靖远微笑看过去:
  「啊!这不是丽彤与秋泛吗?好久不见了。」
  「对啊,至少有半年不见了,上次我们赶回台湾参加晓晨的婚礼,因为飞机延误了,人到饭店时,你们早走了。真可惜,」单丽彤抱怨著。
  「哥,你今天要待久一点哦,我要预约第一支舞!」单秋泛爱娇地说著。
  莫靖远遗憾地笑道:
  「我恐怕不能留到舞会时间。这样吧,等会看中什麽珠宝首饰,告诉堂哥一声,堂哥一定买下来送你们。」
  「啊!那真是多谢了。」两名女子笑得开怀,对堂哥的慷慨感激不已。这也是年轻一辈单家人喜爱莫靖远的原由。他就像个土地公,永远有求必应,绝不让人失望的。
  单丽彤看了下堂哥身边的年轻男子,有些怯怯然地对他道:「哥,借一步说话好吗?」
  莫靖远点头,对祝威杰等人笑了下,要他们自便,带两位堂妹走到角落才问:
  「怎麽了?」
  单秋泛乞求道:
  「堂哥,你去跟爷爷说,我们才大学毕业,不想相亲嫁人啦,好不好?」
  「爷爷要我们接下来一个月四处亮相,那还可以,但非要我们找对公司有利的人下功夫,那……真的很难。」
  她们虽然愿意嫁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世家子弟,但并不急著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嫁人为妇,她们还想过几年单身而自在的生活;何况她们现在原本就拥有不虞匮乏的生活了,并不急著转换成少奶奶的身分。
  莫靖远点头表示了解:
  「你们还小,爷爷也太心急了。」
  「对呀,对呀。」两个小女生用力点头。
  「好吧,我会对爷爷说一声。别担心。」
  「谢谢堂哥!」
  有堂哥出马,万事搞定!两名单家年轻小姑娘开开心心玩乐去了,一同前去珠宝展示区挑自己锺意的,烦恼全消,好不天真快活。
  莫靖远叫来一名助理:
  「跟著两位小姐,等一下标下她们中意的首饰。」
  「是。」助理应道,很快地跟过去。
  「解决了旁人的事,那自己的亲妹,总没道理不管吧?」祝威杰提醒他还有一名被豺狼环绕的单家女子待拯救。这可容不得莫靖远视若无睹。
  「你要我怎麽做?」莫靖远含笑问。
  「替我引见。」
  「这点小事需要我效劳?」
  这时狄伦笑嘻嘻地插嘴讲解:
  「哎,那是当然的啊!我们威杰虽然大可自个过去英雄救美,但有你这个伟大的兄长引见,才不怕唐突了佳人嘛。也别教佳人将他等闲视之,误把白马王子当成闲杂人打发掉。」
  祝威杰冷横过」眼:「多嘴。」
  莫靖远笑了笑:
  「那,走吧,也该向长辈打个招呼。东毅,麻烦你先过去我们那间包厢准备一下资料,等会祝先生要看呢,」
  「好的。」何东毅提著公事包带领两位助理先走人,他属於董事长那边的高级特助,但偶尔有这种跨国合作案,少不得要外借出来打理贸易方面的条文与法规。
  「啊,对了,先去填个肚子,别饿著办公。」莫靖远扬声交代著。
  那头只见何东毅抬手挥了挥,表示听到了,也必然会照办。
  狄伦打趣道:
  「莫,你总是把身边的人照顾得那麽周全,不累吗?」
  「举手之劳而已,哪称得上累。」他领著两位老同学走向夜茴那边。
  像摩西划开红海般,人群自动往两旁分开。站在最中央的有夜茴,以及父母,再加上——中川健达。
  可热闹了不是?莫靖远一一打招呼道:
  「嗨,爸、佳姨,好久不见了。这位是中川先生吧?你好,我是莫靖远。」
  「啊,靖远,你也来了!」单丰琉欣喜而讨好地叫。
  「夜茴,叫人哪,大少爷来了。」王秀佳紧张地拉扯女儿。她们母女的所有开销可是大少爷在支付的呢。
  「哥哥。」夜茴低著头,轻声叫著。
  莫靖远道:
  「穿得这麽美,就该开心些。来,我介绍两位朋友给你认识。」他揽住她肩,面向两人。「这是祝氏企业的祝威杰先生,以及祝氏的副理狄伦先生,两位都是黄金单身汉,是我大学的同学。」
  夜茴轻柔地点头:
  「你们好。」乖巧的表相看不出冷漠的情绪。
  「这是怎麽回事?」中川健达不悦地问单丰琉。这种阵仗,谁都看得出来相中佳人的男士不止他一个,而且对方条件怕是不比他差。
  单丰琉陪笑道:
  「哎,中川先生,多认识一些朋友没关系的嘛,等会我叫夜茴陪你去包厢坐。」
  「爸,这样太失礼了,怎好教中川先生代我们照应妹妹呢?要是夜茴待会相中了什麽,您不陪在一边供应,她岂不错失了许多中意的首饰?而且您也该替佳姨添些新颖的首饰了。这样吧,我先陪夜茴去吃点东西,等会送她回你们的包厢。
  待会见!」不由分说,挽了人就走。
  当然,他的长辈纵使有异议,也只能搁在心底喽!谁教每一个亲友或多或少都得仰仗他许多呢?
  行进间,莫靖远附在她耳边低问:
  「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又如何?她只当自己是洋娃娃,随人摆布,不必去思考什麽开不开心的问题。
  低笑了几声,才又道:
  「这几天这样下来,够你累了。」
  「还好。」原来大哥知道她天天出席各种场合……
  「就在今天告一个段落吧。如何?」
  她不解地抬头看他。
  「够了。」他道。
  什麽?
  「你已经够不快乐了。」他伸手轻触她鼻尖。
  那是……怜惜的眸光吗?是吗?
  不要吧……这样的她,是没资格得到他关怀的……
  她只是个……只是个……
  披上白鸟羽毛、外表像凤凰的——一只乌鸦。
  ※   ※   ※
  司机替她打开门,她道谢地下车,第一眼便看到拎著两包垃圾走出公寓大门的言晏。自然,他也看到了她。
  言晏目送那辆劳斯莱斯房车消失在巷子转弯处後,才又看向她。隔著五步的距离,正好可仔细欣赏她今夜一身的盛装。
  「你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很累,没心情让他缠著闲聊。
  「晚安。」她道,就想越过他。
  他挡在她面前,她瞪他。目光交缠角力。
  言晏淡道:
  「心情很差时,最好别闷著一个人躲进屋子。陪我走出巷子等垃圾车吧!」
  她问:
  「为什麽我要陪你?」
  「因为这两包里有三分之一的垃圾是你制造的。」他露出白森森的牙。
  她一楞,斥道:
  「谁要你多事!」
  言晏扬眉问:
  「如果没有我多事,你以为那些垃圾会自己长脚飞奔向垃圾车吗?」
  「我……我以为住在二楼的房东会收走。」她气弱,乖乖地跟著他走。从来没去想垃圾的处理问题,一直以来,这些小事根本不需要她去关注。
  「嗯哼!」言晏凉凉地道:「每两天有洗衣店的人来门口收走你的衣物;当你想吃外食时,一通电话就有专人送达,所以你习惯性地以为垃圾放门口,有人收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讲话非得要这麽刻薄吗?」他何不直接指著她的鼻子骂她不知民间疾苦算了!
  言晏耸耸肩,像是心情愉悦到被斥责也没关系。一辆机车骑进巷子,他将她拉到内侧,闪身让机车过去後,便没再放开手。
  左手的垃圾袋晃呀晃的,右手牵著佳人的柔荑。如果此刻头顶那片天正巧高挂著圆盘般的月,那就更称得上是赏心乐事了!
  夜茴累得没精神去挣脱他的手。随他去了,否则想抢回自己的手怕不要费上一番唇舌与他斗嘴。他看起来像是绝对有力气跟她斗嘴个一日一夜,她才不要讨这种苦头来吃。
  嗯……或也可以说,看在垃圾的分上。
  走出巷子,正好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声远远而来。一群街坊早就等在那儿了。
  「言先生,出来倒垃圾喔!」一名欧巴桑带著女儿走过来。
  「是啊。」言晏应著。
  「倒垃圾还穿得这麽漂亮喔!」欧巴桑一双小眼睛笔直看向穿著晚礼服的夜茴。眼中有深深的不以为然。
  「是的。」言晏又应著。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画面中,因为某金饰广告中并没有他的戏分。
  「哎唷,倒个垃圾就穿这样,那出门买菜不就要穿新娘礼服啦?」欧巴桑不以为然地批评著。
  「我们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言晏笑笑地道。
  「言大哥,你们这样好像在拍广告喔!」欧巴桑的女儿双眼间著梦幻的泡泡。
  言晏不敢当:
  「还差了一些,下回我会记得穿西装出来配合她,那样会比较搭一点。」他这身休闲服配百慕达裤比较像市井小民,或路人甲。
  「对呀!好歹你也要穿得像个王子嘛。毕竟这位姐姐美得像公主一样。」小丫头一副专家的口吻。
  「我不是公主。」
  「我可不会是王子!」
  异口同声的否认。
  小丫头楞了下,讷讷地问:
  「那你们要当什麽?小姐与流氓好吗?还是别的?」
  言晏拍拍她的头,笑道:
  「不当别的,就当我们自己就好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又何必去当别人。」
  ※   ※   ※
  「咦?今晚没节目?」言晏好讶异地看著迎面下楼而来的单夜茴。在今天之前,她通常在这个时间早已穿得美美地出门去了。他只消在进公寓前抬头看五楼的灯光是否亮著就知道了。
  此刻,大美人左手拎著一把精美的蕾丝小阳伞,右手提著购物袋,看起来像是要去逛精品店的派头,但他从经验里得知,她其实只是要上菜市场而已。
  「要去买菜?等我三分钟,我们一齐去。」他丢下话,快步冲上楼。
  「我可没……」单夜茴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哑然瞪著上方空无一人的楼梯。
  她没答应让他同行,怎麽他就这样强迫别人等他啊?
  良好的教养让她做不出甩头而去的行为,虽然她很想那麽做。
  不用三分钟,言晏已「咚咚咚」地奔了下来。
  领带与西装外套拿掉了,灰蓝色的衬衫袖子卷了好几卷直到手肘上,微敞著领口,整个人看起来很休闲,像个俊朗的阳光男孩。
  「今天我们搭公车,教你领略平民的真实生活。」
  「我答应了吗?」她冷问。
  言晏大方地掏出一把零钱:
  「我请。你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真慷慨。我该说什麽?多谢大恩大德?」
  「不必了。没听过大恩是不言谢的吗?」他代她拿著手袋,让她不得不跟著走。
  「是喔!大恩不该言谢,要三跪九叩地谢才能满足施小惠者的虚荣心。」她讽刺。
  言晏微讶地看她,突然问:
  「你去过台中的科博馆吗?」
  「什麽?」怎会突然天外飞来一笔?!
  「台中的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简称科博馆,你去过吗?」他追问,很慎重的样子。
  「高中时去过一次,怎麽?」
  「难怪。」他恍然。
  「难怪什麽?」她问。
  「很、刻、薄。」话完,很快闪开一大步。
  「你——」她气结,想了好久终於找到话反击回去:「你八成就住在科博馆内,还好意思笑别人!」
  言晏失笑:
  「欸!我发觉你冷冷的讽刺别人很擅长,但要真的与人对骂起来,你只有被骂著玩的分。」
  她瞪他:
  「我可不是天天遇到你这种人,这麽地爱找人嗑牙斗嘴皮子。」
  「所以你要好好把握,能学尽量学。」他嘻笑的面孔上看不出半丝惭愧。
  她停住步伐,决定不去菜市场了,顾不得什麽礼貌上的问题,她转身就要走人。
  言晏赶紧抓住她手:
  「公车来了,小心点。」
  她扭转手腕摆脱他:「别碰我。」
  他深思地看她,终於找出了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等会得求证一下,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别让佳人跑掉。他招手让公车停下,讨好道:
  「女士优先。」
  夜茴犹豫一会,终是屈服在小小的好奇心之下,上车了。
  但是才上车不到三十秒,她就深深懊悔起来。
  人很多,很挤;空气很臭、很浊,让从来不晕车的她简直要蹶了过去。
  「还好吧?」言晏努力对抗不断挤来的人潮,将她拢在角落,不让旁人抵触到她。
  「要搭多久?」她隐怒地问。
  「不很久,大概五分钟就到了。」他觉得好笑。这麽点苦头就让她受不了,那要是真正过起平民生活,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吧?
  「好臭!」她闷道。
  「不错啦,你还站在窗口这个好位置,後头那些人岂不更凄惨?」他安慰道。
  「走路还好些。」後悔透了。
  「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除非时间多得用不完。你有法子从万华走到信义计划区?那就太厉害了。」
  走到腿断吗?真是风凉话。她本想瞄他一眼回敬,不意被身边那位女士奇怪的表情吸引住。那位上班族打扮的女子一迳挪动身躯,但似乎怎麽也改善不了不舒服的状况。她也晕车吗?还是——
  夜茴很快地了悟!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可轻易看到有只猥亵的手掌正搁在女士的臀部上下其手。从手掌看上去,她发现色狼躲在言晏左後方,而非直接站在女士身後。那位女士的眼眶溢满了泪水,根本不敢声张。
  没用的女人!她不屑地转回头,伸手探入自己的手袋中翻找著东西。
  「在找什麽?」言晏倾身凑近她,好奇地张望著。
  咦?!这是什麽?好像是插花时所使用的剑山嘛。她没事带这个东西出门做什麽?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哇——啊——」猪号叫几乎震垮公车车顶!
  「滋——」公车司机吓得急踩煞车,全车乘客不由自主地七颠八倒,接下来是所有人一致的哀呜。
  「搞什麽?」
  「发生什麽事?」
  大家都在问。然後一齐看向缩在地上,不知为何整只右手全是血的中年男子。
  顿了半晌,尖呼出声——
  「哎唷,怎麽会这样?」
  「快送他去医院啦!」
  「吓死人喔,坐个车也会受伤!」
  你一言、我一语的,发挥台湾人喜欢围观事故现场的本色,指指又点点,就是没人上前去扶一把,任由中年男子继续惨号。
  这时,有一名女士甩著她的皮包冲上前打人——
  「可恶,色狼!大色狼!王八蛋!」又打又踢的,踢得中年男子又痛又惧地告饶。
  「我不敢了,不要再打啦……哎唷喂……快送我去医院啦……」
  围观的人恍然大悟,又哄哄然地讨论起来。
  「原来是色狼哦!那就呼伊死啦,喂,运将大哥,直接把车开到市立殡仪馆好了……」
  「不用啦,那个第X公墓比较近啦……」
  这场公车同乐会里,有两名乘客悄悄下车,没人发觉。
  ※   ※   ※
  快、狠、准。
  言晏在心底给了这三个字。
  要不是他一直注意著她的动作,绝对不相信单夜茴正是严惩色狼的人。打死他,他都不相信。
  她的动作很快,非常俐落。但那还不算什麽,重要的是她「敢」。敢动手,必须心够狠;她有本事,也敢下手……
  要不是很确定自己生长在现代,他还真要以为她是古代的侠女了。
  「你学过防身术或柔道什麽的吧?」他肯定地问。
  她安静走她的路,市场已远远在望。
  他伸手要握住她的手,被她迅速闪过。
  「瞧!反应多麽迅速。」
  她还是不理他。
  「剑山呢?」她好像没放回手袋内。
  「丢了。」
  「这麽好用的东西,丢了多可惜。」
  沾了脏血,才不要。
  「我想,曾经企图吃你豆腐的男人不可能有好下场吧?」言晏问。
  「哼!」干嘛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理他。
  言晏道:
  「你一定很感谢你家人让你学来这副好身手吧?」
  她怔住,眸光冷沉了下来。
  「怎麽了?」他察觉到她心情的低落。
  「我学这个,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为了谁?」
  夜茴淡淡一笑,明眸里闪过灿亮光彩——
  「一个真正的公主。」   第六章 
  
  在她的心目中,晓晨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晓晨优雅、活泼,闲适自得。
  她嗜食各色佳肴,近乎挑嘴。
  从来不会表现得高高在上,却有浑然天生的尊贵。
  她常笑自己一旦与妹妹站在一起,总是当绿叶或路人甲的分,几乎要在别人的丽色之下蜷缩成画面中的一滴小黑点,但她并不晓得自己其实才是焦点所在,那无关於她是不是绝世美女。她的雍容自在、独特的气质,已使她在庸花俗丽里脱颖而出,明明白白地,就是一名公主。
  但晓晨却老爱把别人扮成公主——别人,也就是夜茴。
  「你该要当公主的!」穿著帅气小西装的五岁小娃娃很权威地说著。
  「为什麽?」四岁半的漂亮小娃娃怯怯地问,双手背在身後,不敢让人发现十分钟前被母亲捏红的双臂。任由一名女佣替她把发辫梳成公主头。
  「因为我是王子呀!」晓晨秀出两顶小皇冠:「你看,哥哥在英国替我们买回来的。我当王子,你当公主。」一顶往自己头上套,一顶扣上夜茴梳得美美的公主头上。
  夜茴看向全身镜,小声地:
  「姊姊为什麽不当公主?」妈妈说她是下人,她想下人跟公主一定是不同的。
  就算她有戴公主皇冠……
  「因为你比较像啊!走,我们上楼让妈咪看。她今天有醒来哦,也有吃东西哦!」晓晨欣喜地拉著夜茴上楼。
  夜茴感染了姊姊的快乐,也跟著笑了。嘻嘻,姊姊说她像公主耶……
  但她的喜悦没有太久,不意看到站在暗处的母亲,她小小的心灵,也跟著暗了
  痛……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正紧捏著手臂,烙出红痕一道道。低头看去,已不复见幼时疼痛的记忆,只馀左手臂上那道十七岁时划下的十字形伤痕……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啊……
  那日,晓晨遇险,她竟没护在身旁,还来不及从这恶耗中日神,肩背立即传来疼痛,原来是她那恐惧失去一切的母亲已发狂地在她身上施虐。打在衣服遮蔽的地方,就不怕被发现。
  「你在做什麽?为什麽没跟著去?你为什麽不去死算了!小姐出事你却没在一旁,大少爷怪罪下来,我们一定会被赶出去的,我生你这个赔钱货到底做什麽呀!」猛地揪住女儿头发,双眼瞪满血丝:「你快想个法子,快点想出让少爷原谅你的方法,要不然我们都完了!快啊!」
  她空洞地看向这个据说是她生身之母的女人。竟是笑了:「那很简单的。世上有什麽事会难过作戏?」
  「什麽时候了,还敢胡扯!」王秀佳忍不住伸手就要挥向她脸——
  夜茴闪过,冷怒道:「别打我的脸!」
  「你……你……」不知是惧还是怒,王秀佳说不出话。只抖著身,倒是没再施暴。
  「晓晨伤了左手,那我也把左手赔她吧——」吧字一落不到三秒,她的左手已迸出血花,激喷得白衣迅速染成血红。
  「啊——」王秀佳尖叫出声,外头的佣仆立即冲了进来,见到这情形也跟著尖叫。
  右手上有一把精巧的利剪,它好到绞切出伤口之後仍能不沾一丝血液,保持它白金般的纯净色泽。
  「不错的剪刀,很好用。」她表示满意。
  她一直知道,在柔顺的外表下,她的性情其实阴狠;对别人是,对自己亦然。
  但阴狠之外,她有更多的漫不在乎,所以看起来与世无争似的。
  自十七岁以後,她成了一抹游魂。整个世界的颜色忽地轻淡,没有任何东西会停伫在她视线内、思绪里。
  但,那其实也不是什麽糟糕的事。
  以前存在,是为了晓晨。没了晓晨,日子就是这样了,无所谓好或不好。
  手机的钤声像闷雷似的响起,萤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来自她母亲的手机。
  也该了,三天的沉寂是母亲的极限。她不是有耐心的女人,不管是当个小妾或当个想要仗女而贵的母亲。
  呵……如果她是,那她的一生不会过得如此落魄狼狈,永远只能趋炎附势,无力成就自己的舞台。
  「喂。」她接起。
  那头很快传来劈哩啪啦的语句:
  「夜茴啊,你这几天是怎麽一回事?那个中川先生都说你的电话没有人接,你是不接,还是没带在身上啊?不过,那没关系,反正让他觉得你不好上手也很重要。还有,就是那个啊,你哥的大学同学,叫祝威杰的,昨天叫珠宝公司送来一条项练给我咧,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好可怕,原本我还看不出来价值,是那个「和太」的老板娘来跟我打牌时说的。「和太」你知道吧?那个很有名的纸业公司。最近好多有钱太太都来拜访我呢,还要我多带你出门亮亮相……」
  一场滔滔不绝的土石流,大概要把台湾的高山流成平原,才有终止的一天。
  将手机搁在一边,她失神地想起几个月前晓晨回国准备结婚时,买了「表演工作坊」最新出的相声剧DVD找她一同观赏,便是被里头的土石流笑话逗得笑倒在地上,差点引发气喘病。最後DVD被晓晨讨人厌的丈夫没收了。
  那是她们姊妹俩最後的美好回忆……
  「夜茴?夜茴?」王秀佳叫唤著。
  台湾的面积多一倍了吗?她再度拿起手机:
  「什麽?」
  土石流还没有流完,又是「轰轰轰」地奔流而下,为台湾的版图拼死努力中——
  「就这麽说定了,明天你先跟中川先生约会,後天你跟祝先生去喝茶。然後我这边的工作是四处打听他们两个人谁比较有家底。然後大後天,李夫人的宴会我们一齐去;她儿子回国了,你也看看。这可是我们晋身上流社会的好机会。我这一辈子,没这麽出头过,你那个老爸从来没把我们母女俩当人看,现在可客气了,哼哼……」
  电池即将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数。听那声音由强转弱,最後在断断续续的回光返照後……
  静止。
  ※   ※   ※
  直到胃传出一阵阵的闷疼,她才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都滴水未进。现在,晚上八点半,她缝好了两只背包,整个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丢开针线与布料。走到梳妆抬拿皮包,打算出门觅食,她此刻没心情下厨料理自己的晚餐。镜子里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连向来泛著粉红色泽的唇办也失去光彩。
  是体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凌乱的长发,习惯性地抹上口红让自己出门时有一定的端庄大方。她做不来披头散发出门,即使在此刻这麽精神不济情况下。
  好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脑中搜寻著附近药局的方位,蹒跚地往大门走去。
  才八点半,但向来喧闹的老旧公寓却异常寂静,走廊上的灯甚至没人打开,她沿著墙走向楼梯。对於肉体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强,所以,这没什麽的……
  才步下一个台阶,楼梯间倏地大亮,有人按了开关。她无心理会来者是哪户邻居,但那可不表示别人就真的能够不理会她。
  「怎麽了?」
  是他?她不知该感到无奈还是解脱,为什麽这人,总是随时出现在她视线内,而一切看来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觉得是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之後,便会下意识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两、三步上来扶住她。「你的脸色惨白过日光灯。」
  她白他一眼。日光灯?他就不能用点别的形容词吗?
  他耸耸肩,将她小心扶下楼。
  「我知道隔两条巷子有间小诊所,先去那边看看好了。」
  「你……」她虚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无法像平时那样拒人於千里之外。「刚下班?」
  他将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两下。
  「是的,刚下班。」寒暄,通常从废话开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她必须说些话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麽呢!她告诉自己。
  言晏同意:
  「是啊,一般公司都是这麽订定上下班时间的。」他伸出一手环护住她後腰,没敢太贴近,怕被指成轻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是窜入他嗅觉里,也许是,太近了。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吗?」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贴在他怀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自在。
  「嗯,独立写企画案,得花更多的时间。」
  「不再与人同组了?」她问。
  言晏喷笑了口气:
  「嘿!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升到业务部,正要鸿图大展,仅剩我一名菜鸟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强喽。」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问,视线上的高低落差让他看起来有些睥睨的神气。
  「嫉妒那个人高升吗?」那原本该是两人共有的荣誉不是吗?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理不平衡的。
  「小时候胖不是胖。」他哼哼两声。
  似乎挺怨的,她虽然正被胃痛煎熬,但还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搂紧她,一边慷慨激昂地辩道:
  「我说真的,现在他早我一步得到关注,可不表示日後亦然,他迟早会败在沉不住气的毛躁性格上。好啦,这次蒙受被剽窃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却又独占了企画的功劳,这一定会养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为职场上出头,就该是这麽回事!哼,还不知道他要怎麽死呢!」
  她睐他,又问头笑。
  「怎麽?我的分析不对吗?」他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对对对,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快说,你笑什麽?」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环住她後腰,形成包围的态势,她非得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夜茴一边忍不住笑,又顾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将头顶在他肩膀,觉得这样较为舒服,并没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怀抱中。除了晓晨之外,这辈子她不曾与人这麽亲密的抵触过。
  不知不觉中,言晏创造了她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喂喂,这位失控的美女,低头忏悔也没用,快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言晏追问,不肯放过她的样子。但口气已由认真转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断断续续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问。
  「是……是……」
  「好大的胆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个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独揽努力成果的可怜男人!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悲忿地泣诉。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经他们身边,不满被挡路,汪叫抗议。
  言晏搂近她好让路,指控道:
  「呀,原来是良心被狗啃了。这下人证、狗证俱在,看你怎麽抵赖。」
  哈哈哈哈……好可恶,明知她胃痛还逗她。
  这人,这人真坏。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顺气。口气有不自觉的宠溺:「别再笑了,美女。我怕你还没笑到倾城倾国,就先把胃给笑穿孔啦,咱们进去吧!」他们早已抵达诊所门口了。
  夜茴渐渐收住笑,轻缓看向诊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无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脸上一滴泪珠,低沉地问:
  「为什麽哭了?」
  原来目光迷蒙,不是因为路灯太暗,而是流泪了。直到他说,她才发现。
  鼻头好酸、眼眶好热,紧紧咬住下唇,就怕发出一声哽咽,但怎麽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泪雨——
  像是乾旱数月的台北县市,突然连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进了灭顶的大水……
  像是……像是……
  终於觉得自己是个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与乐之中,望见那双关怀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娇宠、被安全地守护。
  「对不起!我不该闹你的,我们快进去。很痛吗?我真该死!」言晏被她的泪吓坏了,火速抄抱起她,冲进诊所,觉得自己真的是浑帐透顶。
  而她,脸蛋窝在他肩颈里,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开口对他说,其实她的胃,已经没那麽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紧紧搂住他,知道了这个人叫——
  言晏。
  ※   ※   ※
  「因为饿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完医生,服用完胃药,他们走出诊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以後。医生指示最好让胃袋有点东西,所以他领著她往华西街的方向走。龙山寺那边的夜市正热闹呢。
  夜茴好奇地问他:
  「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对她的处境有著误解,但她开始想知道他误解到什麽地步。
  「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还需要多说吗?」他牵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挣脱,觉得他手心厚实又粗糙。带著一点没来由的甜意,由他去。
  「说说看你与我又有哪些「样」的吧。」
  「你这是在对我感到好奇吗?」好稀奇,她这麽一个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
  他微笑,心情好到有点晕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来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样?」她下巴一扬,挑衅地问。
  「不敢怎样。」他举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识时务地告饶。「你大小姐想知道什麽,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说重点就好,谢谢。」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气简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经颇有田产,可以是彰化福兴乡一带的田侨仔,後来败在全民狂赌运动,也就是俗称「大家乐」的赌博上。田没了、地没了,发财梦碎後,留下的是一间土瓦厝,以及大笔债务。我们三兄妹从每天搭轿车上学的好命学生,变成得四处申请清寒补助的小可怜虫,靠著助学贷款与打工所得,我们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你会不会想问这一路走来,我的双亲在做什麽?」他突然问。
  她直接摇头:
  「不会。」
  「为什麽?」他颇讶异。正常人都会好奇才是。
  「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样的认知。」失职的父母太多,她为何该以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麽问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这个问题。明白到,也许她有著一对比他父母更差劲的双亲。
  「总之,他们沉浸在家财转头空的恶梦里不愿醒来。好几年之後,才开始放下身段去当佃农;有了微薄的收入,总是拿去签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赚回一切。幸好他们没敢学其他堂亲去向地下钱庄借钱,不至於增加我们三兄妹的负担。
  现在,我得先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然後挣钱买间公寓。这是我未来十年的目标。」
  「这就是你住在破旧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摇头,轻喃:
  「不同的。」
  他们走到一家卖广东粥的摊子前,他道:
  「吃这个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头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脚下没动,觉得自己才刚安抚好胃,可不想换成肠道造反。
  言晏认为她该要学会屈就了。不由分说拉她挤入一小块方桌内,向老板点了两碗粥,同时拿过乾净的抹布擦桌子掸椅子,然後伸手邀请:
  「请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皱眉,但没能说完话,就给压坐下来。
  「我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公主,尤其在台湾。你不必一再声明,只要我觉得你像,爱怎麽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酱料,并铺满了一大把香菜。
  「要吗?」他挖了好大一匙冈山辣椒酱问。
  「不要。」疯啦!她胃痛才刚好耶,谁会这麽自虐啊?
  他可是爱得很,搅和得他那一大碗全变成红色,光看就觉得可怕。
  「好吃。」他心满意足地转眼间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还在嘴边吹著。
  「你没有味觉吗?」哪有人这麽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来。」她拒绝相信。
  唏哩呼噜地吃完一碗,他扬声对隔壁摊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盘蚵仔煎。」
  「晚餐没吃?」她问。
  「没吃的是你。我现在享用的是消夜。」
  「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管是他吃东西的速度,还是狂撒调味料的行为,都是不好。
  「东西好吃就行了。」有钱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养生哲学,但那可不关他这个平凡人的事。要保养,等他老了再说。
  夜茴摇头:
  「我不认为这样会好吃。你看起来只是在吃调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盖住了。一般来说,调味料只是用来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好像主食是辣酱,配料是这堆面糊。」
  「这叫蚵仔煎。」他以闽南语正名。「你好像对食物很有研究?」
  「还好。」毕竟她在日本读的是所谓的新娘学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观察到她吃粥几乎不加调味料。
  「这样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觉得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够化,配料也不够新鲜。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价格,实在没得挑剔了。
  「混成一气也是美味的一种。就像人生,每过一日,就离清纯无垢愈远,永远回不到刚出生的那一刻。我们身上染了太多尘世的味道,就像这盘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麽?」
  这麽廉价的东西,也实在是没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苦辣喽!」呼噜,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没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们不若初生时的纯洁。」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现在,美味,而我们正在享受著。」
  ※   ※   ※
  难得穿上这件无袖睡衣。今夜太热,她仍没习惯台北的炎热,以及没有冷气的公寓。吹著电风扇也不济事,只好换上清凉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来只穿长袖服饰的原由是不想让左手臂的伤痕示人。
  当年晓晨唠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术,几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为所动,顶多开始穿长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伤痕,谁见了都要避开视线;她也不喜欢,但又不愿除去它。
  这是纪念。纪念她与晓晨共有的那一段。
  从出生到十七岁,她的生命中只有晓晨啊……
  言晏说,人不可能永远保有最初无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时的本心,也不会持续到长大。但,她会。
  她的记忆开得很早,三岁便有了。
  被母亲打骂喝斥、关在阴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饿……痛苦的过程总是被人记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记忆会长得那麽早的原因吧。
  大妈——晓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对大妈却是有记忆的。
  「叫妈妈!叫呀!」母亲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边还要努力挤出笑容面对「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瞧瞧。」终年缠绵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几声咳。
  「去!」被用劲推拉之下,她简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岁的她哭泣,她两只乌黑大眼看向大妈,防备著另一波被加诸的打骂。这些叫「妈妈」的,都会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识闭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晓晨俊多了,真可爱。」夫人轻抚她苹果般的小脸蛋,忍不住倾身在她面颊印下一个亲吻。
  啊——她吓住,不明白这是什麽。
  「正好晓晨缺个上幼稚园的伴,就让夜茴陪她吧。秀佳,回头去把夜茴的东西搬到晓晨那边,姊妹俩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马上去——」王秀佳狂喜过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却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个野丫头,怎麽可以陪在小小姐身边?」
  「为何不可?」夫人娴雅地笑,苍白的手放在小女孩头上温柔地轻揉:「夜茴可以保护晓晨哪,可陪晓晨一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吗?对不对,夜茴?」
  夫人的手由头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头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一抹怒火——
  夜茴戒惧要退……要打她了吗?
  一阵温暖的轻风搂抱住她,她双手抵住瘦弱的柔躯,感到晕眩——
  晕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爱的汪泽中,像要死去。
  也宁愿死去……
  「妈妈……」一句轻唤,引出一串泪。
  没有妈妈了,也不再有晓晨……
  从来就没有真正属於她的东西。怎还痴心地硬去渴盼?
  镜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这道伤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妈妈……」从不敢这麽叫,但她多麽想叫……
  她,从来没长大过,一直是当年那个害怕的三岁小女孩;留在记忆里,也活在记忆里。
  没有长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无依。
  她看到了,三岁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没有出口……   第七章 
  
  「碰!」
  巨声乍响,大门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来不及弹回门框便「碰咚」打跌摊平在地板上,宣告呜呼哀哉。
  乌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里走来一道伟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团,缩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谁?视线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双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叹息。并不意外啊……
  「你是怎麽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我知道你冰箱里没东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吗?那很好,先还我昨天的挂号费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随便你想把胃弄穿孔,还是想揪出肠子当跳绳玩!」言晏气急败坏。
  「你……踢……踢坏了我的门……」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时的门都快把手敲断了,你别说你没听到!」他粗鲁地抽来面纸拭她的泪。」我知道今天热死人,但没看到有人会热到连眼泪也来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脸,好粗蛮!
  「干嘛躲著一个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来吗?什麽流汗!
  「胃痛?」他紧张地问。
  她摇头,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点痛,所以又点头。
  这算什麽?考虑胃要不要痛吗?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药——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麽还是六包?
  「来,吃药。」
  「我不……」想吃。最後两个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张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边去吃。」他瞪她,预先准备好气势,随时可以瞪掉她的抗议。
  但她一反常态,温驯得像小羊,竟没抗议。
  他看了看她,顺手抹掉她脸蛋旁最後几滴残泪。
  「走啊!」他不是要带她走?
  这麽好说话?他反倒迟疑,弯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为什麽哭,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件伤感的往事来折磨著泪腺,他也有过,所以谨守分际,不多过问。哭泣,有时是必须的,但她现下这麽温顺,他倒有点毛毛的。
  不会是等会出门後准备给他一顿好打吧?
  「看什麽?」不是要去他家吃粥吗?怎麽不走?
  「我会帮你把门修好。」他声明。
  「好啊。」然後呢?
  「所以你别也踢破我的门来寻求公平。」
  她瞠大眼!他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
  「为什麽不行?」故意挑衅问。
  「因为我不想你的脚跟我一样扭到。」他苦笑,觉得神勇英雄不是电影明星以外的男人当得来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张口结舌。
  「嘴巴别张那麽大。」他道。
  这男人——
  「喂,回神!」傻啦?
  这个神勇闯入黑暗中掳出她的男人——
  「再发呆,我就吻你喽!」吓到了吧!
  就不能……有个漂亮一些的结尾吗?英雄耶,好歹。
  「别以为我不敢,唔——」呀,呀,吻吻吻……上了!
  不知是谁先动,大概是他作势要亲近,而她同时向前移,然後,唇与唇,遇上了。
  这才叫完美的段落句点……她昏沉沉地想。
  他尝起来,还不错……
  ※   ※   ※
  进公司两个月以来,终於挪出时间与表哥共进午餐并报告上班心得。言晏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何东毅的发问弄得一怔。
  「嘎?」
  「嘎什麽?我会看不出来那个行销企画是你做的吗?那明明有你的影子好不好。」何东毅将盘子中的鳕鱼排分半到表弟盘里。平常吃自助餐可不会夹这麽好的菜,但实在看不惯言晏老是以肉燥饭打发一切,他这当哥哥的,怎麽可以不忍痛夹来好鱼好菜来分他吃咧。厚!花了他一百元呢。台北吃,大不易呀!
  「我倒是不知道那个小企画可以到达那麽高的层级。」言晏有些讶异。严格说来,那件案子其实算是公司出给菜鸟练习基本功的课题,考试意义大於实质。
  完成後至今,反覆思考,一一发现了缺失。过於理想化,推行不易。
  何东毅咧嘴笑:
  「怎麽,後悔了吧?」
  言晏神色寻常:
  「後悔什麽?」
  「後悔没争取到属於自己的功劳。人家那个林凯胜如愿调到业务部,月薪与奖金加了三成,那儿可是货真价实的淘金宝库哩。」
  就算曾经义愤填膺,也有过几丝悔恨的情绪,但毕竟事情早已过了那麽久。
  莫氏繁重的工作量没得让他有闲下来生闷气的时间,何况……这种事……这种属於比较私人情绪上的事,他只会在……她,夜茴面前做真实的展现。也不知为了什麽,反正自然而然就是这样了。
  望向表哥戏谑的表情,他笑道:
  「有真本事的人不会永远埋没,何况待在行销部没什麽不好,这种包装产品的工作,也是该学的。」
  「林凯胜倒是拔了个头筹了,二十名新进员工里,独他一人转进人人垂涎的业务部。对外可与各公司老板交手;对内,只消业绩一好,三级跳升官不是梦。
  少年得志哟!」何东毅啧啧有声地道。
  「表哥,你这是故意要引发我的悲忿吗?」
  「有那麽明显吗?」
  「你何不去照照镜子看一下。」很明显好不好!
  何东毅瞄了他一眼,代为不平道:
  「你何时变得不忮不求啦?自己的心血变成别人的功劳也没关系。」
  言晏仍然可以笑得出来。
  「这件事情里,虽然我没高升、也没得到奖金,或成为二十名新进员工里第一个发亮的人,但我也不是没收获的。我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也体会到了职场上的尔虞我诈;挫折虽然令人颓丧,但也让人成长,小娃娃学步也得跌个几次跤,才抓得住不再跌跤的窍门。我并不那麽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我也做不到像林凯胜那样以越级的方式伸冤,他揭发组长剽窃、主任袒护徇私,闹得行销部人尽皆知。而今,组长仍在、主任仍在,各被记了一次申诫、考绩降了一级——」言晏揉了下鼻头,对表哥笑出健康的白牙:「除非你能做到斩草除根,否则千万不要轻易在身边埋下炸弹;在自己的同事里树敌,是全天下最笨的人才会做的事——表哥,这不是你的名言吗?」
  何东毅讶然了半晌,才笑骂:
  「臭小子,用我的话来堵我!」
  「如果我在林凯胜伸诉成功并独占功劳时也站了出来,到时成什麽样子,你不可能不知道。」
  「嗯,没错。在他人眼中会成为胆小鬼,只敢在别人争取回功劳时顺道分一杯羹,却没有勇气跟著掀桌子革命。当然你可以证明你是参与工作的人,到时顶多两人一同斗臭,然後啊,你们两人就前途无「亮」喽!」
  「我是这麽想的。」言晏点头。
  何东毅好奇地问:
  「好啦,发生过的事就不提了,但以後呢?你如何保护自己不再被窃走工作成果?」
  他思索了下,回道:
  「经由林凯胜这麽一闹,我也多少受惠。行销部门在交付企画工作时,力求透明化,并采指定方式,经理会知道哪一件商品由谁负责,谁也抢不到谁的功劳。」
  「假如经理要求你们竞稿比企画呢?总会有同时规画一件大案子的时候,这种事必定大夥抢破头,你又如何防范自己的创意不被抄袭?」
  言晏吃完午餐,觉得自己像在参加口试似的。这表哥也担心太多了吧!
  「我会与那些有前科的人组成一组。」
  「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任何一件工作交付下来,既然采责任制,经理就会先知道每一组有哪些人,然後才开始竞赛。假如我今天与洪志村同组——」
  「就是那个偷你们成果的组长?」
  「嗯,假如与他同组,不仅不必怕心血被偷——当然平常上下班也需要把案子随身带著,以防万一。总也得防著其他组人「观摩」。一旦我方企画胜出,到时论功行赏,表面上是组长功劳最大,我次之,但别人不免会对他打些折扣,毕竟他偷过别人的成果,怎麽说我都是赢家;就算比输了企画,败笔也不会记在我身上太多。」
  「真有你的!好小子。」何东毅大笑出来,用力拍他肩膀,差点弄翻了他还半满的食物。
  言晏由他拍够了才站起身:
  「好了,我得回去上班了。一起走?」
  「开什麽玩笑,我饭还有那麽多!」何东毅瞪他。
  「那我先走一步,再见。」他走人。
  「再见」何东毅懒懒地挥手,并在喉间咕哝出一声:「我想分数会挺高,搞不好比我当年危机处理还高。啧!」吃下一大口饭,他忍不住踢向隔桌客人的椅脚:「喂!透露一下分数啦!」
  就见背他而坐的中年男子,连头也不回,冷淡回应一句:「免谈。」
  何东毅翻了下白眼,对这个外表尖嘴猴腮、内心古怪至极的万年组长一点辙也没有。也只有这种怪角才有资格成为莫氏的「评分者」吧!
  「嘿!不必你说我也猜得到。我的表弟耶,当然是青出於蓝至少有八分对不对!」
  虽然那个怪角依然沉默,但一点也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啊!兄弟俩叱咤「莫氏」的美景不远了。
  加油!晏。
  ※   ※   ※
  原本吵闹了一星期的手机钤声,突然寂静得像一直未开机似的。原来是大哥替她换了号码,让其他人再也找不到她。除非她主动打出去。
  两个小时前,手机响起,兄长传唤她前来莫氏企业总部。因为他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要她过来。说是晓晨寄了些东西给她。
  莫氏这栋大楼,她只来过一次。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所以以前不管晓晨邀请几次,她都只肯送晓晨到大楼门口,就走人了。
  就算兄长是这公司的主事者之一,这里永远都不会是她该来的地方,再过一百年都是。
  比起「单氏大楼」的气派豪华,「莫氏大楼」看来朴实沉稳得紧。
  不喜欢去单氏,不该来莫氏。商界的一切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但偏偏又要纠葛。
  在门厅告知了姓名,等候总机小姐通报上去,层层关卡,不可能一下子就放行。她眼光漫游在艺术品陈列区,莫氏的一楼不仅是大型会客室,也是美术品展览处,每个月都有画展来吸引人潮。开放性的空间人来人往,但并不显吵杂。
  四座大型电梯并排在大楼正中央,须刷卡才上得去,每次门一滑开,吞吐著大量的人潮,像汹涌的波浪般。
  「单小姐,这是感应卡,请直接搭一号电梯上十八楼。」通报完毕的总机小组递过卡片,指向主管专用的电梯。位於服务台的侧方,不与员工出入的地方一道。
  她道了谢,往那边移去。浏览的目光不意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啊,是言晏!他随著电梯的人潮走向大门,手上抱著一堆档案夹,边走边看还与身旁的人讨论,一点也不被熙攘的人潮干扰。
  夜茴停下刷卡的动作,因震惊而瞠大眼。她从没想过他会是莫氏的员工。这世界可真是小啊……
  言晏突然被挡住了路,有一名年轻男子大剌剌地杵在他面前。打扮成名士的模样,态度亦是睥睨。至少她在这个距离看过去,很清楚地看到那人的鼻孔有多圆。那男人像是趾高气昂地讲了什麽话,然後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转身走人。她站定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言晏的背面,所以不知他是什麽表情。
  但她决定讨厌那个只会用鼻孔看人的男人。
  她转身刷卡,电梯门立即打开,走进去要关上门时,外头传来一声大叫:
  「等一下!」
  就见那个鼻孔男疾奔而来,飞快向服务台出示证件,并表示他要到高层拜见主管後,闪身进电梯。按了下要去的楼层,日身才发现自己艳福不浅,同电梯的是一位大美人!
  「嗨!我姓林,你哪个单位的,」一手搁在电梯面板上方,摆出风流倜傥的架势泡妞。
  她冷淡以对,在有限的空间里站出楚河汉界的距离。
  天生一张柔雅娇怯的脸蛋,即使态度冷漠,也会被当成内向害羞。林姓鼻孔男勾唇一笑:
  「别害羞嘛,我是很有诚意要跟你当朋友的,你哪一楼——」眼光突然瞄到十八楼的灯键,口气变得好谄媚:「你是莫大少身边的人?」十八楼可是莫靖远团队的楼层啊!
  莫大少?指的是大哥吗?她看他一眼,还是不语。
  「小姐,你好,我叫林凯胜,是公司的新进人员。我当初一进来就告诉自己,未来一定要做出好成绩,然後博得莫大少肯定,进而在他身边当差!可以说,以後我们就是同事了,请多多指教。」莫氏里的接班态势已经很明显,莫家老太爷以及三位领导者极力栽培年方三十三的莫靖远当未来接班人,现在得以争取进莫大少工作团队的人,日後就肯定是各大部门的主管,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啊!
  这人以为她能给他什麽?
  「下班之後有空吗?我,喔,在下可不可以请你喝茶?请教你一些工作上的事?」
  原来是把她当引路石看了。
  「别不说话嘛,我是很有诚意的。」鼻孔男当下变身成骨质疏松症男——腰杆子怎麽也挺不直。
  电梯门滑开,他按的十楼到了。
  林凯胜快手按上「关」字,电梯继续往上。
  「我送你上去。这是绅士风度。」
  是狗腿风度吧。
  也许职场上要力争上游,就得这麽干。她没上班过,所以不清楚……那麽,同样是新进人员的言晏,也会在高层面前得到骨质疏松症吗?
  她很好奇。
  十八楼到了。电梯门再度滑开——
  外头,莫靖远正在送客,望到电梯里的妹妹,笑了:
  「楼下通报你早上来了,怎麽现在才到?」
  「耽搁了一会,对不起。」夜茴走出去。
  「咦,靖远,这位俏姑娘是……」客户,同时也是长辈,好奇地开口问。
  「陈老,她是我妹妹,别想太多了。」
  「长得真俊俏哇,有没有男朋友啊?」
  「她还小,不急。您老可别也对她提作媒的事了。」莫靖远笑著告饶。又谈了些客气话。
  欢欢喜喜送客,没人注意到电梯里站有一名不起眼的人。而小人物的眼中,只看到一座美丽的天梯。
  ※   ※   ※
  「我已把佳姨送回日本。」兄妹俩的午餐是鳗鱼便当。莫靖远边吃边说,还得不时应付进来请示的下属。
  「她同意吗?」
  「我没问。」莫靖远笑得好温和:「我太忙了,你知道。」
  是呀,她真问了傻话。大哥决定了的事,通常不给人抗议的机会,尤其那些靠他供应吃穿用度的人,哪个敢违逆?
  莫靖远向来很少干涉别人,但要是他出手干涉时,别人只有遵从的分。她想母亲绝对承受不起失去现在奢华生活的风险,就算游走在社交圈是她多年来的渴盼,但比起被断水断电断买断用,一切都不值得去在乎了。
  「除非你再把新电话号码提供给她,不然我想你可以清静非常久。」
  她低著头,闷声道:
  「没关系的。她怎麽做,我都没关系。」
  「你想糟蹋自己,我与晓晨可不允许。何况晓晨离开台湾前交代了,不许由著别人来逼迫你做任何不愿做的事。我没敢忘的。」莫靖远宠溺一笑。对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可说是千依百顺。
  「晓晨……」她迷蒙了双眸,觉得心中有些疼。这世上,也只有晓晨是不为任何理由对她好的人。从小到大,看似她在保护晓晨、服侍晓晨,其实根本是晓晨在保护她、照顾她,惯著她的任性,一迳由著她以随扈自居,也不在乎这景象在外人眼中看来多麽像大小姐在欺负庶出小妹。
  「替晓晨想想吧,你一向不愿见她生气的,就别做出会令她生气的事。」
  「商业联姻也许也是有幸福的。」她低语。
  莫靖远哼笑了下:
  「夜茴,你懂得什麽叫幸福吗?」
  她怔住。
  「你不懂。」他下结论。
  她确实不懂。
  莫靖远道:
  「当你懂得了之後,再来告诉大哥,你要什麽。」
  「我……会要什麽?」她什麽也不缺啊。
  「嫁金龟婿、独身一世,或其它。我都能给!」
  口气够狂妄,但夜茴一点也不敢怀疑他的能耐。以她的身分,以及她那唯利是图的父母,她的未来确实需要有大哥的帮忙……
  如果她懂得什麽叫幸福的话。
  ※   ※   ※
  「你是故意的,对吧!」祝威杰冲进莫靖远的办公室,只差没一把揪起人死命摇晃了。
  「故意?我能对你故意些什麽?」莫靖远好生冤枉地指著自己反问。
  「她人呢?我听说她今天会来!」
  「她?哪个她,是「联度」企业的开发经理,还是——」话没讲完就被打断。
  「我说的是令妹——单夜茴。」直接指明,省得再与他绕圈子下去。
  莫靖远好讶异:
  「我以为我们今天在这里是为了讨论原料供应的问题,怎会变成向我讨妹妹呢?」
  祝威杰冷冷地瞪他,胸中充塞著S开头、T结尾的世界性通用之问候语。
  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除了在慈善拍卖会上见过单夜茴一次後,再也找不著第二次「巧遇」的机会。
  不管是从单丰琉那方下手,或是由王秀佳那边,结果都是一样。种种的徒劳无功里,唯一的收获是终於知道原来在单家,全是莫靖远说了算;即使是身为莫靖远生父的单丰琉,也对自己的儿子有著极度的敬重。
  听说单家老太爷决定跳过儿子这一代,挑选长孙为单家下任继承人。所以莫靖远轻描淡写一句话,胜过长辈们滔滔不绝的万言书,其威信更是没人敢质疑。
  公事上的磋商其实已到了签约阶段,但他一直延宕著;他的功夫全花在拉拢那些看起来很有用的人身上。
  可以说莫靖远的父亲、亲戚与外室等,以及王秀佳,都得到祝威杰莫大的好处,而且他更是收买到莫靖远身边的助理,偶尔通风报信。这番的天罗地网,只为了先抓住那尾美丽的美人鱼,然後再来与莫靖远较劲,但他竟然连她的一角衣袖都没瞥到。
  现在,王秀佳返回日本了;单丰琉被驻派上海;而佳人的手机又怎麽也打不通……直到此时才不甘心地觉悟到,除非莫靖远点头,否则他根本找不到单夜茴。
  他输了,不是输在能力,而是输在爱情。他用了最笨的方式来斗上这一场。
  找不到她、见不到她,让他一日日焦虑起来,吊著合约不肯签,损失是双方面的事。以为能令莫靖远心急,但那显然并不,因为莫靖远就是笑著与他一同耗,像是金钱搁在银行贷而不用,任由利息损失是无关紧要的事。他是不知道莫氏的董事群有没有对他施压,但他这边倒是天天接到美国那边的绝命连环催。
  他想要得到心仪的美人,也要漂亮地签下合约……
  该死!这不公平,他根本没机会索取单夜茴的芳心!
  他想见她,想见她,发了狂地想见她!
  「少装了,你知道我想追求你妹妹。」
  早说不就好了吗?狄伦在一边叹息。弄成现在这般狼狈,还不如当初一来台湾就开口直说。
  「咦?是这样吗?」莫靖远再来一记讶异的表情。
  「我要她!把她介绍给我。」
  「这,这……你知道的,我妹妹才二十出头,可整整小了我们十岁哪,同学。」
  好为难人呵!
  「你这是拒绝了?」祝威杰沉下脸问。
  莫靖远爱莫能助地摊摊手:
  「我不能勉强她啊。」
  「勉强?」祝威杰笔直站在他面前:「我相貌堂堂,身家丰厚,未有过婚姻纪录,这种条件下,我自认足堪匹配任何一位淑女。」
  狄伦也站出来说公道话:
  「莫,我们来台湾才两个多月,想博得威杰垂青的女人可以从台北排到台东啦,可见他魅力之无限。」
  「啊,那可别教那些女士空排队呀。我家小妹知书达礼,不做插队这种事。
  倘若她要更被祝的丰采所迷倒,那我必会叫司机向你支领号码牌,驱车下台束排队去。你呢,就一个个约见,或许在一千零一号时就会遇见我家小妹了。」
  「莫!你——」好想翻脸。
  狄伦苦笑地暗中揪住好友,道:
  「唉,看在我们三番两次前来的分上,你就给个方便吧?」
  莫靖远弹了弹手中的合约,笑道:
  「我以为我们三番两次见面是因为要签合约。」
  两人一窒,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桌上的对讲机传来助理的通报:
  「莫先生,「中川集团」的中川健达先生求见。」
  啊啊啊……这可不全兜在一块儿了。莫靖远露出不算太惊奇的笑。
  「请他稍候,先带到会客室奉茶。」
  「是。」
  祝威杰恍然大悟:
  「你——在选择对你有利的一方是吗?」他知道中川健达是单夜茴的追求者之一。两人之间身分、背景相当。
  「不懂你在说什麽。」莫靖远笑笑。
  「你——」
  「我看今天合约「又」要签不成了。这样吧,你们自便,我去会见中川先生,看看他有何指教,失陪。」
  雍雅离去,留下两个脸色黯淡的男子。
  这下子加上一个中川健达搅和,想得到美女的梦想又更加遥远了些。   第八章 
  
  自从上次言晏破门而入之後,她住的公寓,自此再也不是独她能享的禁地。
  多了一个言晏,大剌剌地分享她的天地。当然,日子也难免热闹起来。
  他呀,实在是她见过最唠叨、琐碎的男人了。
  「你请清洁公司每周来扫一次?就这麽点大的地方,自己扫一扫不就好了吗?
  一个月多少钱?」
  「六千五。」
  「请我扫好了,算你五千。」他瞪她。
  她不理他,低头修改一件长衬衫。
  「好啦!一个月花五千元请欧巴桑洗衣服、六千五请人打扫,加上房租六千元。请问单小姐,你这些基本的开销打哪来?你没工作不是吗?」
  「我不是成日无所事事。」她举了举手上的衣服。
  「OK,你有事做,但没进帐总是真的吧?」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纠正她挥霍的习惯。公主落难为灰姑娘,首先必须学会过平凡人的生活。
  「我有钱。」
  「多少?」钱,他也有。一块钱也叫「有」钱。
  她侧首想了下:
  「没去算过。」
  「可怕的金钱态度!你别是那种银行存款已经一毛不剩了,自己却还不知道的人吧?」
  「我从来不必去担心那种事。」大哥向来慷慨,就算她用不著,每个月还是会被汇入六位数的金钱。
  「你该要了。」他摇头,目光扫向墙角堆放的那数十只背包,问:「你很喜欢做女红?」
  她停顿了下动作。
  他走过去,拿起一只细看,点头道:
  「手工很精细,没拿去艺品店寄卖看看?卖个三、五百应该不成问题。」看在她有一技之长的分上,他眉头松了许多。「要不要我去帮你找店家?」
  「我不卖。」
  「要留著自己用?」用得完吗?那麽多耶。
  夜茴看向那堆包包,轻喃:
  「我讨厌做包包。」
  「嘎?」这绝对出乎言晏意料之外。「你不可能讨厌的,没有人能把一件讨厌的事做得那麽完美又那麽多。」
  她咬住下唇,别开眼。
  「你下了功夫去学习,不会是为了讨厌它,它一定曾经让你非常快乐。回想一下,想些快乐的事。」他坐到茶几上与她相对。他已经了解,在温和柔雅的外表下,她其实非常忧郁、非常不快乐。
  快乐的事……她有过吗?
  「……晓晨……」
  「晓晨?谁?」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吧!
  「姊姊。她是……我的姊姊。」她闭上眼。
  言晏看著她脸上的伤感与脆弱,心口跟著一揪。
  「没见过你有访客。你姊姊哪儿去了?」
  「她……嫁人了,在美国。」
  「为什麽哭了?」
  他的手承接住她的泪,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为什麽哭?」
  「以前,我不哭的。」她抽一张面纸拭泪。
  「才怪,你泪水多得可以创造土石流。」他右手拇指刮去她颊边的水渍。
  她笑了笑,惨澹地看向那堆包包:
  「从前,我的泪,缝在那里。」
  他窒住。
  「只有在帮晓晨缝包包时,我才真的快乐。累积在这儿的、在日本的、在家里的,全是我流不出来的泪,所以……我不喜欢缝背包。」
  「你……」
  她看他:
  「我不卖,因为我的眼泪要自己藏。」
  他用力将她抱搂入怀,紧紧地,几乎要弄疼她。
  「如果你姊姊对你那麽重要,为何她竟放你一人在台湾,任由你过得像游魂?」
  「她不要我了……」她哽咽,新泪又盈。
  「她好过分!怎麽可以——」
  她伸手抓住他後背的衣服,泣道:
  「晓晨走了,不要我了……」
  「可恶,我去——」
  「他们都要我快乐、要我幸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麽,我要怎麽去找到?我真的需要吗?」她低喊。
  言晏拍抚她,轻声探问:
  「他们?」
  「哥哥,还有……晓晨。」她苦笑了下。
  他搞迷糊了。如此一来,那个叫晓晨的,到底是正派还是反派?
  「你到底出生在怎样的家庭?」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他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的背景,一切认知纯属他个人想像,未经她的证实。
  她的家庭似乎非常复杂。
  夜茴窝在他肩上仍在轻泣。继续道:
  「我母亲是父亲的小老婆,她……曾经……是是……我大哥的家庭老师兼…
  …保母……」
  果真很复杂。言晏保持沉默,只以轻拍她背表示关心之意。
  「在……在大妈怀有晓晨时……我母亲……跳上了……风流父亲……的床…
  …有了……有了我……」
  她一定不晓得她此刻的语气有多羞惭。他沉声道:
  「那不是你的错。」
  「是错!是我的原罪!」是她一辈子的十字架。
  他警觉到这一点正是她这辈子忧伤的来源。突然他好奇起她那对兄姊——那一对在夜茴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兄姊,是如何对待她的。
  「他们——你哥哥姊姊……会欺负你吗?」他眼光瞥向她左手臂那道伤疤,心中暗暗揣测。
  「他们……」她深吸了口气:「保护我。」
  咦?保护?这又是怎麽说?
  「他们保护你?那麽,是保护你免於遭遇谁的欺负?」是她的大妈,还是家族的人会欺负她?
  夜茴抬头,对他诡异一笑——
  「我的生母。」
  他眼睛瞪得快蹦出眼眶。
  绝绝对对是谁也想不到的答案。
  「别再说了!」他突地下决定。他今天听得够多了,多到他难以承受。
  他不想再看到她这种自卑自厌的神情。永远也不!
  「走!」他拉起她。
  「去哪?」她不想出门啊。
  他想到了什麽,走到堆放包包的角落,大手一捞全部抄起,便对她扬了扬下巴:
  「走啊。」
  「你在做什麽?」她连忙抽一大把面纸擦脸,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後。他到底拿她那包包要做什麽?
  「跟我走就是了。」
  ※   ※   ※ MINGMING SCAN,SNOW OCR行事实际的人,永远不可能有冲动浪漫的作法。
  言晏跑到黄昏市场,在两个小时内把精致的背包卖得一个也不剩,共收入六千多元。
  「喏。」他分了三千给她。
  「嘎?」她仍在傻眼中。
  「贩售你的眼泪之所得。咱们二一添作五,够意思吧!」他拉住她手,往另一条街道走去。
  她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我答应你卖了我的包包了吗?」
  「刚才你也没反对的样子嘛。」他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
  「我不知道你会做这种事!居然贩售我的眼泪——」
  他回身看她,淡道:
  「一个包包记载著一件伤心往事。老搁在那儿,看著惦著,只会让心情更郁闷,没有遗忘的功能,反倒有碍健康。我卖掉它,有什麽不对?」
  「你凭什麽代我决定?」她质问,不肯再走。
  他也不强拉她走,反正第一个目的地已到——花店。他掏出钱买了把自情人节过後,身价迅速跌落海沟里的花。
  「多少钱?」他指著一大束白玫瑰问。
  「三百块。」老板殷勤地包装好奉上。
  接过美丽的白玫瑰花束,他往她怀中一塞。
  「喏,送你。」
  不是没人送她花的,只不过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粗鲁的方式硬塞。
  「我不——」才不要收下。
  「瞧,这花多衬你。把眼泪换成香花,人生也就美丽多了,不是吗?」
  她握紧了花,冷道:
  「我不喜欢花!」因为晓晨对花粉过敏,她一向不爱接近花。
  「我知道,我知道。世界上你只喜欢晓晨,其它全讨厌,所以我根本没问你喜不喜欢对吧?」
  「我——」是那样吗?
  言晏继续拉著她走。
  买了一条素白的丝巾——
  「你不喜欢丝巾。」
  买了一顶小圆帽,白色的——
  「你不喜欢帽子。」
  买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
  「你不喜欢气球。」
  最後,坐在一摊拉面摊子前——
  「现在,我们来吃一碗你不喜欢的拉面吧。」
  她觉得自己快被一堆被命名为「不喜欢」的东西淹死了。
  「你这是在做什麽?」她气恼地问。
  「做一切你不喜欢的事。」
  「这样到底有什麽意义?」
  热呼呼的拉面已端来,在盛暑的黄昏吃这种食物,有著挑战中暑极限的快感。
  「吃吧!」他扒开免洗筷,率先大吃起来。
  「我哪吃得下?」
  「不吃哪来的力气吵架?」
  「我才不想与你吵架!」她要走人了。
  他坚定地按住她肩膀,并接过她手上一大把东西往旁边一搁。
  「吃。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不包括医院,所以请善待你的胃。」
  「你!」
  「嗯?」他扬眉,低首在她耳边道:「淑女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喔。」
  她气红了脸,像被点中了罩门,果真不敢拂袖而去,也做不出泼妇骂街的行径。啊!此刻她多麽羡慕那些被冠上泼妇名衔的人。
  几乎是粗鲁的,她大口吃面,用以泄愤。
  「吃慢些,细嚼慢咽,保重你的胃。」
  哼!不理他。呼噜噜地,把她在日本多年的吃拉面技术发挥个淋漓尽致。
  言晏笑笑,由她去。与其躲在家里自伤自怜,还不如让她生气发泄出来,这样比较健康。
  「吃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真是遇到煞星了,由著他这样摆布。
  付完帐,他再把一大堆东西塞回她手上。
  「拿著。」
  「我不要——」
  「你该拿著,不能不要。」他完全地没有绅士风度。
  「你凭什麽代我决定?」
  言晏指著她:
  「是你自己决定的,你背负著所有的「不喜欢」,压得自己愁云惨雾不快乐,从没想过要改善,当然也就不必从现在开始排斥。」
  不由分说,他拉著她手腕继续向前走。
  「你——」她突然有些惶然:「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言晏拍了拍口袋:「想把你的眼泪花光光!」
  哦!老天。他疯了,而且是当真的。
  三千元虽然不多,但在他专挑便宜的东西买的情况下,往她身上堆放的东西肯定沉重到双手非断掉不可。
  她想逃,但他可不放。
  直到最後的五百元买定了一只绒毛猫,她早已气喘如牛。一路上企图丢下东西却被他阻止,踉踉跄跄地,就是摆脱不了他。
  「喏,你不喜欢的猫玩偶。」
  「够了吧?」她沉声问,酝酿著砸他的时机。
  言晏机警地张手搂住她,陪她一同承受那一大把东西的重量。也陪她立即发飙。
  「这个阶段,够了。」
  「那我——」很好,他死定了。
  言晏止住她的动作:
  「你可以砸我,连你的所有「不喜欢」一同砸过来。然後——」他笑笑,很温柔地道:「别再哭了。」
  他放手,很认命地等待。
  她丢了,一件件向他丢过去;就像眼泪一颗颗直掉——
  胸口苦涩难忍,之前的怒火全化为酸楚的波浪——
  「我不喜欢你的品味!」丢小圆帽。
  「我不喜欢你的无赖!」丢丝巾。
  「我不喜欢你的多管闲事!!」丢科学面。
  「我不喜欢你的自以为是!」丢卤味。
  「我不喜欢这可恶的一切!」丢蜜饯。
  「我不喜欢、不喜欢……」丢了花束、丢了糖果、丢了所有饰品,她全身发抖,虚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手腕上缠著五彩气球,面孔埋在大猫玩偶里,抽噎道:
  「我不喜欢我自己,我不喜欢!」
  他由著她哭,蹲在她面前,搂住她,轻柔地解开她手上的气球,道:
  「我们放掉它,也放过你自己。」
  夜茴泪眼迷蒙,低头看去,十来颗气球被放逐向天空。今夜的台北,意外地明亮,星星很多,月亮很圆,气球随风飘去,像是所有的烦恼也能烟消云散……
  「我也能消失吗?」
  「傻话!」他轻摇晃她。「别忘了你把自己也砸给了我,我的所有物是不允许消失的。抱歉得很,在下出身微寒,做不来败家的事。」面纸一张张递上止水患。
  她吸吸鼻子:
  「那你还买那麽多东西让我丢。」
  「那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你会真的丢。」他叹息,对著满地的食物泣血。
  她苦笑了下:
  「谢谢你。但这样是没用的……」心中那股痛意,今生都难消除。
  「至少你好受些了不是?」他笑,扶起她。「来,我们把东西捡一捡丢垃圾筒,我们还有下一站。」
  她问:「要回去了吗?」好累人的一天。
  「才不。别忘了你那里还有三千元。」
  夜茴呻吟起来,别吧……
  「我没力气丢东西了。」没发现口气里有撒娇的意味。
  言晏拉住她,不让她溜。
  「不丢东西。现在,丢完了你的「不喜欢」,我们开始去找你「喜欢」的吧!」
  她拒绝:
  「我没有喜欢的东西,我说过了!」
  「那是因为你从没去找过!」
  「找不到的。」
  他笑笑地道:
  「我们一定会找到。」
  她不以为然,但仍然跟著他走。
  心中或许是期待的……
  期待他找到她的喜欢……
  喜欢的东西,会令她快乐吧?
  而快乐,就是幸福了吧?
  她真能找到吗?真能得到吗?
  有资格去拥有吗?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呀……就算短暂如朝露,虚幻若掠影,也是好的。
  言晏说要帮她找,那她就跟他去,也许有的。世上也许真的有属於她的幸福……而非只是待在不属於她的世界里,对著别人的幸福……心痛。
  ※   ※   ※
  他们乘坐了五次云霄飞车、荡了八次海盗船,然後东倒西歪地摊在椅子上喘气,劫後馀生的惊悸让他们脸色发青。
  到游乐场玩耍,买星光票最划算,因为每项设备可玩上很多次,门票又打折,人人都玩得尽兴。
  「你真是疯了,找罪受还拖著我一起。」她伸手打他,一下又一下,早已破了「生人匆近」的规矩。
  「嘿!不知是谁一玩再玩,嘴上说怕又不肯下来的。」他可是舍命陪美女。
  「我——以前没玩过。」她啧嚅。
  他收住她双手,拉入怀中:
  「以前没玩过,可是想玩玩看,是不?」
  她想了下,不甚确定地点头。
  「大概吧……」
  「大概?既然是不确定用词,那咱们再上去,直到你确定为止。」他拉著她就走。
  「不必了啦!」她拉回他。
  「怕啦?」
  她双眼亮晶晶,看向还没玩过的高空翻转——
  「我们去玩那个,也许就能确定了。」
  言晏哑然:「那……那个?你脸色还青著呢!」
  她扬眉看他:
  「怕啦?」
  「当然不!」他挺直胸膛。
  「那就走哇!我这个要玩十次!」换她拖著他走。
  言晏大声叹气,而她偷笑。哈哈!他也有今天?看他还敢不敢这麽嚣张。她决定要喜欢来游乐园玩,而且每次来一定要带著他。
  言晏能怎麽办?连挣扎也没有就直接投降。青白的脸上挂著一抹笑,很温柔的纵容。
  她笑了,开心了,那就好啦。
  可惜手上没镜子,不然她就可以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麽美了像个无忧无虑、顽皮贪玩的少女。
  九点半,游乐场打烊,但夜还没有完,他们搭车去海边。快乐的夜晚,本就不该太快结束,延伸再延伸,最好让它无止无境……
  她心中偷偷地盼望。而言晏像是知道她的心意,没带她回公寓,来到海边听潮看星空。
  海风很大,吹得发丝四散,也吹得体肤生凉,他们的失策是没带够衣服。
  「可以想见明天八成要生病了。」言晏摊开薄外套包裹住坐在他怀中的她。
  并打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关东煮与热咖啡,两人吃著暖身。
  不知怎地,言晏在咬了口米血後,笑了出来。
  她侧著身子以便回头望他。
  「笑什麽?」
  「突然想到一则电视广告。」他拿过关东煮。
  「嗯?」她眨著眼,唇角微勾,等著他说出来分享。一定是什麽好笑的事吧?
  「没什麽,挺无聊的。」
  「说啊,哪有人光笑却不肯说的?」她推他膝盖。
  「不说。」言晏又咬了口米血。
  她索性拿过他手上的关东煮杯,不许他吃。
  「不说不给吃。」
  他笑得更大声,整个人往後贴靠在大石子上。
  「言——晏!」她作势要兜头淋他个痛快。
  他连忙伸起双手投降。
  「好好,我说。」
  她这才住手,捧著温热的纸杯,等他说分明。
  言晏努力忍住笑,轻轻拿过她手上的纸杯放一边。
  「呃……你有没有看过一则关束煮广告,就是一对情侣在冬天里买关东煮来取暖?」
  「有。那有什麽好笑的?」
  「这在网路上衍生出几种阴谋论的说法。」他咳了咳:「你知道,这纸杯的设计不好,普通人握著不到几分钟就要喊烫了,所以电视里男孩买关东煮让女孩子捧著取暖基本上有两个用意,一是可免自己烫伤;二是防止女朋友跟他抢著吃,又可装作很体贴的样子……」
  「啊!好奸诈。」她叫。
  「想一想很好笑对不对?」他笑完,又一副正经八百样,以诱哄的声音问道:
  「手还冰不冰?要不要再取暖一下?」说完就破功,哈哈大笑起来。
  她白他一眼,作势要抓一把沙丢他。
  言晏告饶:
  「别别别——」
  「谁理你!」看招!
  「你真的丢?啊!呸呸——」吃到沙了。
  她赶紧爬出他怀中,不时抓沙丢他,可见今天是丢上瘾了,欲罢不能。
  言晏立刻反击,往地上一抓,可还没来得及丢出,就被扑倒在地,在星星月亮以及啾啾叫的小鸟飞转里,还有长串娇笑声当伴奏……
  「你来真的哦!」他甩甩头,开始卷衣袖,很威胁的样子。
  「哼!」又来一把沙,以兹证明。
  「吼——」他拔身而起,像一辆暴冲的进口车。当然,也像一只抓狂的台湾黑熊。
  她大笑地跑开,放声地尖叫。像个疯婆子,她知道,但那又怎样?今夜她不要当淑女,不要当单夜茴,就只要当个疯婆子!
  大哭过、大笑过,而她现在,正与一个叫言晏的男人在玩耍著。她想要这麽下去,继续不断地下去,把今夜延伸成永远,教太阳别升起……
  海风很大,呼呼直响,独有他俩的海边并不寂静,夜的世界,是缤纷热闹的,不是她以为的黯然困顿。
  「嘿,看你哪里逃!」抓住她了,一把揪回怀里,却因冲势太猛,两人跌在沙滩上。沙里的石子扎得他生疼,他忙问身上的她:「有没有跌疼了?」
  她双肘抵在他胸膛,低首看他,摇了摇头,脸上仍有笑容,并没受到惊吓。
  他放心了,又要玩闹,想使坏心眼翻身压住她,反正两人身上都脏得不像话了,便再也没顾忌,但——
  她手指滑上他鼻尖,轻轻勾勒他轮廓。像是直到现在,才认识他,正在熟悉他的相貌模样……
  他没动,由著她去。胸口一阵热,不敢动,只能以燃火的双眸看她,像是在心版上烙印下她般……
  盈盈的美眸也日望他,没有回避,不怕被灼伤。
  「你是谁?」她问。
  「言晏。」他低沉地回道。「你呢?」
  「我是夜茴。单夜茴。」
  她笑了,好快乐地笑了,额头抵向他的。轻问:
  「我们会怎样呢?在自我介绍之後。」
  言晏低哑地道:
  「接下来,就该诱拐你的吻了。」
  「不行。」她低笑:「我不会让你得逞。」结果她居然轻咬他唇瓣。
  他身体重重一震,双手如铁钳般环住她腰。质问的口气:
  「那这又是什麽?」月亮不算太圆,但狼人也是可以变身的哦。
  她捧住他脸,重重地、重重地吻住他——
  他叹息,很快地投入……
  原来哪,不是他诱拐她的吻,而是她来夺他的吻呢!在考虑要不要控诉非礼的时间里,他决定好好享受,然後……之後……有空再回家咬著棉被半遮面……
  哭著要她负责好了……他晕晕地想。   第九章 
  
  莫氏企业花费钜资研发出来的新式滚轮滑鼠,即将问世,并打算向全世界推销。整个莫氏都因这可预见大笔利润的新产品而动了起来,每个部门都摩拳擦掌地想大展身手,就等行销部门完成评估,以及拟定行销策略。
  莫氏的行销部共有十个单位,总公司里设了一部、二部、三部,大约有三十人,是最大的主力行销群。平时一些小商品交付各部去做行销案,但一旦有这种大案子,公司会要求集思广益,共同去拟定全盘的企画案。
  言晏与组长分配到竞争优势分析,公司将以这一点评估如何去做全球的市场区隔。
  几乎是忙得没日没夜,这种吃重的工作交付两人来做,其实是太大胆了些。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由整单位的人来做才妥当,不过既然上层如此指示,言晏自然把握住这大好的发挥机会。
  组长负责搜集资料,而他没日没夜地画图表、做分析报告。从市场占有率、公司的行销能力与资源、产品适合度、利润边际、技术水准与公司形象,还有市场支持性做全面的研究。
  其他组也积极做著广告案、国际商展行销案,以及其它公司产品优劣比较…
  …
  这种大规模的活动,对老员工来说见怪不怪;对菜鸟而言,可就新奇了。不必别人来提点他,言晏也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尤其现在行销部仅馀他一位新进员工,又被交付了重任,一旦做出漂亮的分析报告,与组长两人平分成绩,功劳将非常明显可观。
  年轻的好处就是连续忙上半个月,每天只睡一个小时依然撑得住。到了工作完成阶段,组长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精神委靡得像随时要被摆平在地上;而他除了满眼血丝外,一切都还好……
  感谢夜茴替他熬来鸡汤,他心中甜蜜地想。
  自海边那一边之後,他们得到的不只是重感冒,还有一份萌芽的感情。两人都陌生地、小心翼翼地珍惜,也甜蜜地去细细体会,那由邻居变成恋人的感觉…
  …
  想到了他会坚持进莫氏的原因,不由得笑了。没想到「放弃」是这麽轻易的事。世上最无法计画的恐怕就是感情上的事了吧,原本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娶某位莫家的小姐为妻呢;不管是因为小时候的一段际遇,还是来自家庭方面的需要。
  娶一名千金小姐向来是他的目标。
  但现在,不了。
  他好讶异自己这般善变,执著了近二十年的念头,竟轻易地因一名叫夜茴的女子而改变,看来他也不是意志力多坚强的人物嘛!忍不住笑著,却无半丝遗憾。
  昨天下班前赶出了报告书呈交到经理那儿後,他便回家睡了个人事不知。然後,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笑著睁开眼——
  啊,表哥一定会忌妒他吧!他的夜茴有著五星级师傅的好手艺,表嫂怕是比不上的。
  刚开始,三餐是由他打理的,老实说他一点也不信任娇贵的她有煮食的能力。
  事实很明显嘛,有胃病的人是她,不是他。
  可她老说他没有味觉,所以东西才会煮得这麽难吃。这简直是侮辱了在家中掌厨十年,并且把弟妹养得白白胖胖的他。战帖一指,要求比赛,结果——
  他在手艺上输得惨兮兮,却赢回一名五星级的大厨,幸福哪!
  「在笑些什麽?」夜茴伸手捏住他挺直的鼻子。
  「幸福。」他伸手环住她。喜欢一张开眼,就看到她。她好美,而且一天比一天更美。
  「幸福?哪儿有?」她轻问。
  「就在眼前,我的眼里、心里。」微一施力,她跟著侧躺在一边,让他偷来一个吻。
  夜茴悄声问:「我是你的幸福?」她身上有这种东西吗?
  「我们是彼此的幸福。」他吻她,一吻再吻,像要吻化她眼中那抹迷蒙与卑怯。这女孩对自己是多麽没有自信啊!这麽美丽的女子,竟然会缺乏信心。她以前到底是怎麽过日子的啊?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们一同学习、体会幸福——
  「现在什麽时候了?」他暗哑地问,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醒来就兽性大发。
  她迷迷糊糊地偎在他颈窝道:
  「七点半,正想叫你起来吃早餐。今天上班吗?」
  「当然要上班。」他又吻了她一下,起身伸懒腰,往浴室走去。
  她撑肘看他。
  「你可以吗?眼中仍然全是血丝呢。」每次大哥完成一件大工作,都会安排休假的,他没有吗?
  言晏边洗脸边道:
  「今天又不是假日,当然要上班,何况我等著上司打分数呢。我猜大楼顶层的灯一定亮了一整夜,那些大头头比我们更惨。」
  「上班都这麽累人吗?」
  擦乾脸,开始刮胡子。
  「累,但有成就感。我觉得很过瘾。」
  「你会因为这次的成果而升迁吗?」她不大了解上班的升职模式。
  言晏回头对她笑笑。
  「没那麽快。想冒出头的人何其多,我只能不断地表现,争取积分,争取新人里最亮眼的一个,那麽以後就有机会被优先提拔上去。这次啊,顶多领个三、五千元奖金就很棒了。」他又咧嘴一笑,关上浴室门以解决生理需求,这自然属於淑女不宜观瞻的范围。
  她下床,往餐桌方向走去。曾几何时,她可以与人这般共同生活而不觉排斥?
  他甚至是个男人呢。
  言晏哪……一个陌生的男性名字,逐渐转化为心口一抹甜蜜的来处,让她可以放声地哭、开心地笑,像是冰原被凿开了一处出口,囤积多年的情感终於宣泄而出。
  以前她不会这样的,但这样,很好,很好。
  「好香!早上吃什麽?」言晏由身後搂住她,放送一身清爽乾净的气息。
  「烤土司。」她简单地说。
  「你一定是仙女……」他赞叹地看著桌上所有美食。烤成金黄色的土司被仔细切成长条状,卷包住生菜、培根、蛋等馅料,像是寿司的造型,让人垂涎三尺不止,每一卷都是适口的大小,并以漂亮的竹签串住,他想就算六星级的饭店也做不出这麽精巧美丽的东西了。
  「做得不是很完美,你就将就吧。」
  「这还不完美?你也太挑剔了吧?」他坐下,迫不及待吃起来。呀……人间极致之美味……
  夜茴笑道:
  「应该要用鲜花妆点一下的,那会更好。」
  「我是俗人,没有审美观。」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她生活细节极之讲究。
  比如说她绝对不会用啤酒杯来喝香槟;不会拿筷子吃义大利面;就算是他看起来没差的盘子,也都被严格区分出哪些是蛋糕盘、哪些是水果盘等,连碗也分汤碗、饭碗、沙拉碗……
  难怪她买了那麽多杯碗瓢盆,言晏真是开了眼界。结果他也逐渐习惯吃饭要用餐垫,跟著她的规矩行事。没法子,谁掌厨就听谁的。
  从这些细节可轻易发现她肯定出生在不凡的人家,即使是庶出,也得到良好的教养,让她完全像个大家闺秀。
  言晏不是不好奇她真正的背景,但每每想到她的眼泪,也就决定不问了。如果她的身世让她这麽伤心又自卑,常常弄得泪涟涟,他又怎舍得一再触动那些事?
  反正那些也无关紧要不是吗?一般庶出的女儿通常不会太被注意的,想来也就不至於有人跳出来干扰他们的恋情吧!
  这样也就好了。只要他们的未来不会被干扰……
  「做什麽看著我傻笑?」夜茴问著。
  「很开心。」他抓过她手亲了下,顺便吃下她手中那一串土司卷。
  她叫:
  「那是我吃过的——」多不卫生呀!
  「那有什麽?」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我还想吃你的嘴呢!」说完吻住。
  直到两人喘吁吁才分开。
  「吃饭时也没正经!」她低斥。这男人真是张狂得不得了,老是任性而为,不让人反抗的。
  「这是分享,独我们两人的。」他笑。没什麽餐桌礼仪,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你一口、我一口地解决剩下的美味餐点。她教他规矩;他教她随兴,开心就好。
  美好的一天、温柔的展开,由幸福的序幕起头。
  ※   ※   ※
  交付完了大件分析报告,紧接著就是回头把前些日子搁置下来的公事做个整理。言晏没空注意之前的工作成果,成日忙得不可开交。
  中午吃完便当,他抱著一大堆数据图表回公司,向来目不斜视的他满脑子塞满等会要进行的步骤,压根儿没注意向来人潮如水潮的大厅有著不寻常的沉静。
  平常那些十六楼以上的公司大头目们很少有机会在一楼大厅出现,通常都是直达地下停车场。一般人要见到高层主管并不容易,就算有机会见到了,也顶多是匆匆一瞥而已。多麽难得啊,今天有个超重量级的大头头正站在一楼大厅,并且好像不急著走的样子,因为——
  原本莫先生只是下来送客的,送走了几名脸色铁青的日本客人後,准备上楼时,被一名男性职员缠住自我介绍。这莫先生也好风度,含笑听他滔滔不绝,偶尔还会应上一两声。
  男子趁机出头的行径令人不齿,但看在因此才有机会狂睹高阶主管,并且还是未来大老板之尊容的分上,大夥心中也就没有太厌恶他。
  反正职场上向来如此嘛,找到机会用力推销自己并没有错,能让主管记住,後头好处才多著呢。
  「……喔……原来有这样的事?」莫靖远笑笑,耐心地听眼前这名叫林凯胜的男子钜细靡遗的告状。说他被吃掉天大功劳的血泪史,以及努力洗刷清白、还我荣耀的光辉史。
  「莫先生,虽然我受了委屈,但幸而公司规章清明,经理行事公正、慎谋能断,让我有更好的发展,今後我一定会更努力地做出好成绩来回报公司的栽培。
  我今天只是想告诉您,我,林凯胜愿在莫氏服务一辈子,以当「莫氏人」为荣!」
  莫靖远点头:「很感人。」说完,还转头看向一边的幕僚:「真是莫氏之福。」
  幕僚们全抿唇陪笑,没有说话,那感觉像是忍俊著。
  「这个新人有前途,你说是不是?东毅。」莫靖远逼著其中一人开口。
  何东毅笑得好「开怀」:
  「是啊,是啊,那肯定是。我还忙著,请问我可以先上去了吗?」幸好午餐还没吃,先上去呕一呕也好,比较不会浪费食物。
  莫靖远正要回应,眼光扫到不远处正在等电梯的男子,笑了:
  「呀!那位不是——」
  众人也跟著看过去。其中以林凯胜最是一惊。言晏,莫先生怎麽认得那种小人物?
  「莫先生,他叫言晏,是我的同事——」可惜没人注意到他有开口,因为莫先生早领人走过去了,落後一步的他当下孤伶伶地凄凉起来。只好赶紧跟过去。
  「嗨,你好。」莫靖远和善地打招呼。
  言晏怔了下,一眼就认出他是公司月刊上的常客——莫靖远。这人身上有很多头衔:未来经营者、多金贵公子、公司实质决策者……即使目前只挂着常务经理的头衔,但他其实什麽都管的。
  「你好,莫先生。」他微点了下头。
  「你就是言晏对吧?我对你三天前呈交上的分析报告很是印象深刻,你的表现相当亮眼。」
  「谢谢。」言晏客套地笑了笑。瞥见一旁正对他挤眉弄眼的表哥,他不在意地耸耸肩。真那麽欣赏他,就在奖金上用力表现一下吧。
  「对於这次即将发表的新产品,你有其它想法吗?」莫靖远一副求才若渴的表情。
  言晏讶异他会这麽问。
  「我以为决策已经拟定了。」为何现在又来问他们这种小职员?这并不恰当。
  「有时我们也想听听不同的想法,以做修正。」
  原来如此。言晏想了下道:
  「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呈交构思给经理,请他送上楼给你。如果你真的想看的话。」电梯正好下来,他欠了欠身:「失陪。也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挺懂分寸,又有足够傲气的年轻人不是?莫靖远笑了笑,挥手道:
  「走了,上楼工作去。」
  今年的新进人员,也许值得期待哦。
  ※   ※   ※
  中午发生的一段小插曲,晚上被言晏拿来当笑话讲。
  「……同事知道了我的际遇,都骂我不懂得好好把握。後来简直是一场混乱,一些同梯的人也来行销部找我问东问西,还叫我多多提拔,并且想跟我编在同一组,正在申请调部门哩。真怪了,也不过被上层的人多问了两句,就像要鸡犬升天了似。好几个人还约我晚上聚餐呢。」今天比较早日来,他决心学好她拿手的咖哩饭,此刻有她在一边指点,他小心注意火候,并切好了洋葱、牛肉等材料,一一放下去小炒了下,然後才放水。
  「怎麽不去交际应酬一下?」她问。
  言晏瞄她:
  「难吃的东西要我花钱消费,免谈。」不好意思,他的胃被养刁了。
  「也许是他们请客呀。」
  「那就更不用说了,吃人这一顿,後患无穷。」各人还是认真工作求表现去吧,别来这一套了。
  「这麽怕吃亏,成吗?」独善其身也不见得会比较好,职场上不适合独来独往吧。
  言晏耸肩。
  「现阶段我只管得了工作,没力气营造人际关系,等我对工作更得心应手再说吧。以我目前几乎日日加班的情况来说,要再兼顾别的就太分身乏术了。」锅里的水已煮开,他转为小火,盖上锅盖由著它慢闷细熬。
  她看他,忍不住问:
  「我出现的时机不对是吧?」
  「别又胡思乱想了。」他拉她入怀。「除非你嫌我现在一贫如洗,不是在光鲜亮丽、事业有成之後才追求你。」爱情要来,便是恩赐,任何时候都是。
  她问在他怀中,轻道:
  「我讨厌那些不可一世的人。」
  「你又看过几个不可一世的人了?」
  「很多。」她回道。
  言晏才发现自己又忘了她出身不凡,理应是见过很多世家公子才是。突然想要问她一件事——
  「夜茴,之前你每次出门都穿得那麽正式,是为了什麽?不是去相亲对不对?」
  这疑问放在心底很久了。
  她顿了下,坚定地摇头。
  「去见哥哥;有时见母亲,有时也见见父亲。」当然,无可避免会顺便被介绍一些男人。但那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去见他们有必要穿得那麽美吗?」口气酸溜溜地。
  她疑惑看他:
  「你口气好酸。为什麽?」
  言晏逼视她:
  「去见他们,难道没有顺便见见一些青年才俊?」
  猜得好神准。她失笑:
  「那又怎样?我讨厌他们,一个也记不住,你气些什麽?」
  「我气——」他搂紧她:「自己还要好久好久才到达得了事业有成的标准,但你身边却已围了许多这种人。」
  「那不重要。」现在这样子已是完美。
  「你知道童话里屠龙的勇士都该具备利刃与盾牌,才能去解救公主吧?不然早被一脚踩扁在城门外了。」
  「然後?」
  「解救公主,只须付出真心;但屠龙则要有足够的装备。那些外在条件正是。
  或许你不以为然,但我认为拥有足够的生活品质是必须的,那些物质上的供应,则得是由我挣来,证明我有成家的条件,让你不虞匮乏,免得日後被一些口舌是非、闲言闲语所干扰。」
  她叹气:
  「你多虑了,勇士先生。我不是公主。」
  言晏也跟著叹气:
  「一点也不,美丽的小姐。反正我也不是王子,两人凑合著,刚刚好。」
  她轻笑,小小打了他一下。
  「你该去娶一名真正的公主的。」
  「哪敢高攀?真要少奋斗三十年,人的一生也就不必活得那麽长了,横竖是无事可做,早早投胎去的好。」他早绝了那门心思啦。
  「娶一个对你有帮助的妻子,你的处境将可快速获得改善。」夜茴是知道他手头有多困窘的。
  言晏嗤笑:
  「是呀是呀,然後教我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干。」
  她瞪他:
  「你以前明明不排斥的。」
  「我以前不排斥是因为打算三十岁之後,有房有车有地位时再去追求千金小姐,那时我的身价无可计算,那些小姐们可不算屈就,可在我还是个苦哈哈的穷小子时,抱歉,完全没想过。」
  夜茴突生一股闷气:
  「那现在算什麽?我算什麽?备胎?」
  「备胎?小姐,你是存心糟蹋那些正胎吗?她们气质差、长相丑,又不是她们的错。」
  「什麽跟什麽?乱扯什麽!」
  「对呀,一切全是胡扯。你呀,是我唯一的爱人,就算是在我最潦倒时来到我生命中,我也放鞭炮欢迎,完全不敢有什麽自卑自傲或尊严那方面的症头。」
  她推他,但他可不放。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
  「是是是!全是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放过的才是呆子,我一向不是当呆子的料。」他轻轻哄著,喜欢这样的温香软玉,几乎可以溺上一生一世。
  「哼!」厚脸皮的男人。她真是栽了!
  咕噜咕噜咕噜……
  「看在我的肚皮也在大声示爱的分上,亲爱的女朋友,咱们可不可以放咖哩粉去调味了?」
  受不了他,总要逗她。明明在外头看起来是那麽冷淡无情的样子,上回在大哥的公司看到他就是一副冷冰冰的上班族面孔。
  她将调味粉倒入锅中,开始搅拌。问道: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在外头冷淡,在我面前却那麽油嘴无赖——」
  「错!是温柔呵护。」双手作势要搔她痒,看她改不改口。
  她马上改口。并跳开一大步远。
  「呃,温柔呵护……」好想吐。「你是哪一种人呢?」
  言晏轻点她鼻尖。
  「都是。上班严谨、下班轻松,是我的原则,就像你,在别人面前冷冰冰地,可是当我们在一起时,你就开心了。我想要你笑、想逗你开心,自然而然就相处成这种轻松愉快的样子了。瞧,你笑起来多美!」
  「为什麽想逗我开心?」她轻轻地问。
  他瞪她,将她抓来眼前,鼻尖对鼻尖。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呀,笨!」
  用力吻住,看能不能吻得她聪明一点、照子放亮一点,别再混沌过日。
  她……是被告白了,还是被骂了?
  啊……好像都有……可恶!真可恶!
  应该生气的,但她却笑了。
  觉得,好幸福呀!
  ※   ※   ※
  「夜茴,麻烦你一件事。」用完午餐,莫靖远并没有马上放她回家的意思。
  招来侍者会帐时,他这麽道。
  夜茴看著兄长,等他进一步指示。
  「等会跟我一同回公司,替我明确地回绝那些想追求你的男人,可以吗?」
  「想追求我的人?」有这种人吗?就算有,也不可能打扰到大哥这边来吧?
  明明是只有父母在一头热,他们不敢拿这种琐事来烦大哥的。
  莫靖远为她解惑:
  「前些日子你在几场宴会上出现,引起许多人打听与注意,光是寄来我这儿邀请你出席宴会的邀请函就有一叠,我全一一婉拒了。剩下的两个,倒是比较麻烦,一个你应该不陌生,叫中川健达;另一个是我大学同学,叫祝威杰。两个都是你的仰慕者,还没追求你就想马上把你娶回他们国家,可见我这妹妹,美得让他们神魂颠倒。」
  夜茴很美,是单家人里最灿亮的珍珠。放眼上流社会,真正天生丽质的美女可没几位,所以她的行情身价日高,单家大老们全注意到了。
  「大哥要我怎麽做?」她戒备地问。
  莫靖远轻笑出声:
  「爷爷他们是给了我一些压力,尤其中川健达坚持要见你一面才肯与单氏签下那纸耗资七十亿的合约。在大老们三天两头的绝命连环Call之下,我总得安排安排,请你务必要谅解。」
  父母不敢指使大哥,但爷爷他们可以。所以大哥便要她听命行事吗?她双手暗自揪紧膝上的餐巾,觉得害怕。如果是来自大哥的要求,她不能、也不会拒绝的……她……该要听从,且无怨无悔的……
  但她……但她……
  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凡事无所谓、没感觉的人了呀!
  「夜茴……」莫靖远轻叹:「想想刚才我说的话。是要你去拒绝,而不是要你去挑丈夫,哥哥我总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信用可以让你信任吧?」
  她结结巴巴道:
  「我……不是不信任。这就走吧,我什麽都没关系的,不会教你为难。」
  莫靖远拍拍额头,又叹:
  「老天,这才是真正为难呢。原来我信用早已破产,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事呢?」
  「大哥……」
  侍者送来信用卡与帐单,他迅速签名,对殷勤的侍者笑了笑,给了张钞票,才领她往外走。
  她惴惴不安地跟随在後,觉得心好乱。
  上车後,莫靖远才又道:
  「夜茴,或许大哥不知道世上有什麽东西是你想要的,所以无法给你;但至少我能做到替你排除一切你不想要的东西,让你别受干扰。」
  轻咬著粉嫩的唇,她低头不语。
  「中川对你做过什麽事我很清楚,就算是以爱为名,也不值得原谅。至於我那个心智年龄还没长大的同学嘛……」笑了笑:「失恋或许能使他成长,也是好事。不然他还道全天下的女孩都是见钱眼开、见帅哥失魂的花痴;没学会尊重女性之前,他还是在感情上多受点挫折的好。」
  「我没有真正受到伤害。」对於那件讨厌的事,她几乎都要遗忘了。在日本的日子本来过得还好,但自从两年前中川健达出现後,她简直不胜其扰。而追求半年未果的中川健达,曾经企图强要她,非逼她失身就范不可,结果下场是——
  他意外地跌进鲤鱼池里。在冬天、在下雪的夭候,「不知怎麽地」从和室里失足跌出来,
  一路滚入池子里,然後重感冒并发肺炎,让他病了整个冬天。
  莫靖远赞赏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
  「当然,你苦学十几年武术不是学假的。聪明的人便是这样,把人修理了,也不会被发现。」
  大哥的眼睛和晓晨的一样利!」直以来不管她动手得多迅速,都瞒不过晓晨的眼睛;想来大哥也是对她有所了解的……有点糗,也有丝温暖。在那个冷漠无情的大家族中,至少有人关怀著她,一直都有,所以她才能有安稳的日子可以过,不必理会那些勾斗算计。
  想想其他单家子女,是不可能有这般幸运的。
  「大哥,我——」该告诉大哥有关言晏的事吗?大哥会想知道吗?她……又不是晓晨……所以,别说了吧……
  莫靖远看著她向来忧愁的小脸,淡道:
  「我要促成中川健达与单氏的合作案。」
  那……不必让她知道吧?她心中感到不解。
  司机已将车子转入公司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刺眼的光线消失,车内一下子阴暗了起来,幽淡的光源只能勾划出莫靖远脸上那抹教人不寒而栗的笑。
  「你知道,这件合作案的执行者,是父亲。」
  是父亲?她想不起父亲这一辈子曾在单氏做过什麽丰功伟业,为何爷爷会让父亲主导这麽大一件跨国合作案?太危险了吧!
  「父亲想做出成绩,好同爷爷讨继承人的位置。私下央我帮忙,暗中出力推动这案子,让他风风光光、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成绩。」白牙闪动阴森森的冷芒。
  「我会「帮忙」的。我点头,父亲开心得不得了。」
  情不自禁地感到全身发冷。车子转出车道,停在明亮的地方时,她以为她会看到一张冷沉可怕的脸,但没有,大哥俊逸的面孔依然温文儒雅而且充满阳光似的开朗,连眼神都是和煦的……
  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莫靖远扶她下车,笑道:
  「走吧!上去见见那些假公济私的家伙。然後,你依然能得到宁静的生活,过自己喜欢过的日子。大哥要你开开心心的。」
  「大哥……允许我与人交往吗?」
  「我可管不了这个。」电梯一层一层往上。他道:「我不允许唐劲拐走晓晨,但他还是把人给拐跑了;现下,如果你愿意被拐跑,我这个哥哥也只有举手赞成的分了。一视同仁喽。」
  这是说……大哥是支持、同意的了?不管她喜欢上的人是什麽身分、背景?
  不管她喜欢的人对家族利益有没有增加的效果?
  她惊喜且开心地笑了!这才发现其实今天她一直提著一颗心,等待兄长对她这麽说……
  「大哥,大哥……」只是叫著,就觉得想流泪……啊!还没道谢呀,但喉头硬是梗著什麽似的……
  莫靖远轻轻拥著她,温柔道:
  「傻妹妹。我与晓晨最想给你的礼物就是幸福,我说过了,你去找能令你笑的东西,然後大哥捧来送你。瞧,你这样笑,多麽好看。」
  「大哥!」她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抱住他。这是她从来不敢做,却一直渴盼的动作。她的大哥,她的家人,给她真正亲情温暖的家人哪……   第十章 
  
  「你给我跑去相亲?」言晏横眉竖眼地怪叫。好大的胆子,跑去相亲也就算了,还嚣张地回来说他听。
  夜茴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道:
  「那个不重要啦,我是在告诉你今天一整天的感动。原来大哥是把我当妹妹看的,原来他关心我、照顾我,不是因为我多年来陪伴晓晨……你知道吗,二十三年来,我总像个孤儿,站在别人的世界里看著别人幸福怏乐,心里好难过……」
  「我能体会。」他拉她入怀,拍三下胡乱虚应,然後兜头倒她一身的醋意。
  「感性时间完毕,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两名「青年才俊」如何?」
  「那不值得说呀!提这种没趣的事做什麽?听我说嘛,虽然从小不曾与大哥亲近,但他并不是无情的人,连我这种妹妹,他也是关心的」
  「什麽叫你这种妹妹?你是混过黑道,还是败坏家风过?」她可不可以别再对自己的身世自卑下去了?她的私生女身分来自她父母的错,她也是受害者吧!
  夜茴啄吻他唇一下,接著道:
  「不是别人将我排斥在外,其实是我自己封闭住世界,因为怕受伤害,但却因此而伤痕累累。不过这很值得呀,让我知道我是被关怀的。」
  他呻吟:
  「好极了,除了恋姊情节外,如今又添了一笔恋兄情节,那你将把我置於何处?」咕哝的牢骚声。
  她闷在他怀中笑出来,哪有人连这种醋也吃的?
  「先说好哦,感动完了就好,还是要把我放在心里当第一顺位,别成天把那个晓晨、大哥的挂在嘴上。」
  才不管你呢!她想。
  「还有,我可以不追究你背著我去相亲的事——」
  她插话:
  「才不是相亲,我说过了,是去拒绝他们。只要有我亲口拒绝,大哥就可以顺利打发他们了。」
  言晏翻了下白眼:
  「好好,大哥万万岁可以吗?我的意思是,日後可不能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你别去见那些公子哥儿,我也别收公司女同事的礼物,一切天下太平。」
  自从他做了份深受高层赞赏的行销分析报告之後,一下子成了同事眼中的未来之星。被认为前途不可限量後,朋友突然多了起来,自己部门同仁常邀请吃饭、聚餐联络感情之外,别的部门的人也常来串门子,其中又以与他同梯的新进人员更是热络,不停追问他,该如何表现才能引起上层大人物的赏识;更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性向他表示好感,现在他每天一进公司,桌上便摆了杯热腾腾的茶,然後不时有陌生女子对他微笑,偶尔闲扯上一、两句。
  这些事他可是天天报备给她知道,没有隐瞒的。
  夜茴酸酸地问道:
  「今天你又收集了几颗芳心啦?」本来她是不在意的,但随著他在工作上有突出的表现,桃花运一下子大旺起来,她就觉得讨厌了。
  言晏搂紧她,低沉笑著:
  「今天可好玩了,那个之前独占功劳的同事居然来对我呛声。」
  呛声?什麽意思?
  「也就是对我撂话,给下马威就是了。」言晏解释完,又道:「其实他在业务部表现得不错。我与他同组过,所以知道他在性格上虽然有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毛病,但能力也颇佳。二十名新进员工,从相同的起跑点上跑起,各有自己的机会,原本因上次的事件,让他成为最出峰头的人,俨然是二十人里的领头人物,但并排在业务老手里,想特别出头就困难了。不过他没什麽好抱怨的不是吗?
  他薪水加奖金已经是我们里面领最多的人了。」
  夜茴点头:
  「但他更希望名利双收,最好永远是最出名的那一个,所以才看你不顺眼,」
  「这是其」。但你相信吗,那位先生居然是为了警告我别企图用追求千金小姐的方式往上爬才来找我的。」
  「这说不通,除非——」杏眼圆睁成危险的模样,像只正盯住猎物的猫。「已经有上司相中你了,想收你为女婿?」
  赶快收住她爪子。言晏在她白嫩双手上各亲了一下,澄清道:
  「真要有这种事,你一定会第一个知道。何况我目前还是小职员,不会有人太快对我下手的。正因为什麽事都没有,所以那个人前来呛声就不合常理了。」
  夜茴好奇问:
  「那人是怎麽说的?」
  「他说,别以为被上面的大头称赞了几句,就妄想一飞冲天;别想跟他抢女人,莫家那位美丽的小姐,他是要定了。先来知会我一声,叫我别妄想。」
  「莫家的小姐?」她想了想。大哥是有许多年轻未婚的表妹没错,而且都长得十分秀丽,但——「他相中人家大老板的女儿?不会太高攀了吗?」
  言晏想来好笑:
  「可不是。谁都知道现在算是高攀了,所以他计画得可长远,莫家小姐不乏下嫁的例子,只要有亮眼表现,再加上不错的外表,花上五年去努力,他就有追求千金小姐的筹码了。」
  「他为了三、五年後的计画,这麽早就来撂话?莫名其妙,莫家小姐那麽多,他能全追了不成?做什麽来阻止你?」奇怪的男人。真开了眼界。
  言晏笑:
  「大概是他挑剩之後,才许别人出手吧。」
  「那你怎麽回答?」
  「还能怎麽回答?祝他好运喽。」
  夜茴嫌恶地问:
  「职场上都是这样吗?勾心斗角不累啊?」
  「活在人群里,总不免要这样纠缠的。那也不错啊,当成看戏也有趣。」
  「那他就这样放过你?!」多少会要求一些保证才是吧?那种小心眼的人。
  言晏爱极了她生动可爱的表情,忍不住一吻再吻,心不在焉地回道:
  「理他呢!他自己去作他的春秋大梦,我呢,顾好自己的爱人就成了。」
  「不可惜吗?毕竟你曾经想娶个千金小姐的。」
  「计画赶不上变化,我也无可奈何。」
  「好无奈的样子。」她娇哼。
  哼得他心惊肉跳,立即痛改前非:
  「一点也不无奈,事实上我无时不对当初的愚蠢想法忏悔。」这样她有没有高兴一点?
  「耍宝啊你,就爱逗我玩。」她推他。斥笑道:「别一副小男人的样子,我早看清你霸道的真面目了,哪天要是我真的对你发脾气,你不拂袖而去才怪。」
  「胡说。」他吻住她的笑:「我愿意承接你的笑、你的怒、你的嗔怨……就算三十年後,你把「黄脸婆茶壶神功」练成天下第一,我也是爱的。只纵容你,不管你怎麽对我为非作歹。」
  温柔而真心的呢喃像棉花般满满充塞她心口,涨得几乎要挤出泪意。她微笑,窝在他怀中不肯起来。
  「为什麽要对我好?」恋人之间都是这样的?
  言晏轻道:
  「因为你是我的爱人,你是单夜茴,一生下来就是为了与我相遇,让我疼爱。」
  她静静地听著,喜欢他的甜言蜜语,喜欢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喜欢他有力的心跳在她掌下怦动。她在他的抱搂里;而他,在她的心底。
  曾经,曾经啊,她是一抹被囚禁在黑暗中的孤影,跌跌撞撞,伤痕累累,以为今生将要这麽过完。但黑暗被碰击出一方洞口,一双温柔的手将她拉了出来,世界从此不同……
  ※   ※   ※
  幸福快乐的日子,一直延伸著。从夏天到冬天,转眼又要过年了。
  曾经与母亲通过电话,母亲不满地骂她不懂得把握好条件的男人,倒也没有再要她四处去见青年才俊。夜茴想,可能是大哥明确地要求母亲别拿这件事烦她,所以母亲不再提了。
  纵使母女之间的情分依然淡薄,但她已经不会在每次通话後,胸口空洞得难受了;因为她有言晏,她的心被他守护著,所以再也没人能伤。
  现在这样就好了,各自过著想要的生活。
  言晏的工作繁忙,常常有三天不睡觉熬夜写企画的情况。也许年轻就是本钱吧,他好像没有体力不支方面的问题,常挪出时间窝到她身边厮磨一番,说是怕她一人觉得闷,其实根本是把她当提神剂享用。有时她睡著了,又给他闹醒。
  可能他在工作上的表现十分出色吧,所以打电话找他吃饭的人也就多了,更有不少假请教之名的女性说要求跟他日家「研究公事」。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听到电话留言。而言晏也不怕她知道,只怕她不吃醋,所以初时她「如他所愿」
  地吃醋,让他在秋老虎的时日里,提早领受严冬的风情,把他冻成南极冰棍。
  然後,他就再也不敢试图让她吃醋了。
  他不知道,她只是在逗他。但看到他这麽怕她不理他,心中好开怀。每天每天,都有那麽多的快乐在堆积著。她贪心地拾缀,一一地收藏,总以为满满的快乐再也装不下更多了,但不,并不,她还可以容纳更多更多。
  在两人的世界里,当然也会偶来一些其它的干扰。他的堂弟言康还是被地下钱庄的人找到了,言晏南下去处理,带了点伤回来,但总算谈定了还债的方法,可怜的言晏不知要努力多久才可以让家人无债一身轻。
  他身上有沉重的经济压力,但看起来不仅不颓丧,反而成了奋发向上的动力,挺乐在其中的样子。有时不免好奇问:「你追求我,是不是怕一旦债务还清後,未来没有目标,所以想养我这不事生产又爱花钱的人来以防万一?」他常说她败家,可是她一个月顶多花三万而已。
  「傻话!」他轻打她手背以示惩罚。
  她喜欢窝在家里,而他也享受著两人的甜蜜世界,所以半年多来,也没人提起要介绍双方长辈认识的事。夜茴压根儿没想过,但言晏有,他只是有所顾忌。
  当他知道夜茴的身世很复杂之後,便很少询问她家里的事;怕惹她伤心,更怕又引发她的自卑感。隐约了解她的母亲住在日本,不太理她的;而她那个父亲亦是花心烂人一个,就算他有心要去拜会,恐怕也没人理他,徒增夜茴的难堪罢了。
  後来他想起她还有两名兄姊,印象中,一个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已远嫁国外,都是夜茴重要的家人,但要凑在一块实在颇困难,可总要努力看看吧,毕竟——
  下班回家,一开门就得到热情的拥抱,让他受宠若惊得不得了。他这情人很少这麽做的,文静内敛的天性让她表现不了太主动。
  「我做了什麽好事?」他笑问,看著怀中的佳人。
  夜茴开心地宣布:
  「晓晨回来了!她回来过年,现在她刚到外公家,明天约我们一齐吃饭!哥哥、她,还有我们——」忘了一个,立即补上:「对了,晓晨的先生也跟回来了。」
  他捏捏她俏鼻:
  「你别老对你姊夫怀敌意。」
  「哪有!」她别开眼。
  「哪没有?故意不提他不就是?」
  哼!她就是不想提唐劲,怎样!
  言晏也不想多谈她的眼中钉,转回正题道:
  「明天是周末,她跟你约什麽时候?」
  「晚上。晓晨身体不好,至少要睡上一整天才会精神好些。如果你明天要去公司加班也不必改变计画。」
  「当然要改变计画!」他瞪她:「我第一次见你家人,总该买点礼物去吧?
  所以明天我们就忙这个,不去加班了。」
  她摇头:
  「不必这麽慎重的。我上回编织了一件毛衣就是要送晓晨的,有没有?我还顺便织了这一件送你——」
  他恶狠狠地瞪她拉起身上的毛衣兴师问罪:
  「你说错了吧?明明是替我织毛衣,才顺便织她的不是?莫非你骗我?」
  「哎呀,一样啦。你们都很重要,别吃醋了吧!」受不了他,居然会吃晓晨的醋。
  「哼!」暂且饶过她。
  干嘛呀!幼稚。她在心中翻白眼。转回正题道:
  「毛衣送晓晨最恰当。至於大哥——我想不出他缺什麽,他是一个什麽都有,像天神一样的人。」
  他摸摸她头,确定她的恋兄情结已病入膏肓。
  「心意到了最重要,不在於送什麽他需要的东西,如果他真的什麽也不缺的话。」
  也对,礼貌上总要拿个伴手礼。不过——
  「你好像很慎重,为什麽?」平常看他好像从不对权威屈膝嘛,在上司面前也是跩跩傲傲的样子。
  「因为,我想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她真是不懂男方渴望被岳家认同的苦心。
  「为什麽?」她笑了,有所体悟。他怕她家人不喜欢他,即使他已经抓住她的心,还是希望得到所有的祝福。
  「还问?都在偷笑了,还敢明知故问!」他伸手搔她痒,两人闹倒在沙发上,玩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住手。别看她娇娇弱弱的,想整治她可得花上一番力气,她身手之敏捷的。
  「我想让他们放心,让他们信任……」他附在她耳边呢喃。「然後,让他们同意将你交给我……由我来呵护你一生一世。」
  她搂紧他,听他说更多更多……
  「庆幸我们相遇得很早,所以未来还长,我们可以陪伴彼此很久很久……可以爱得很多。更多拥抱、更多亲吻、更多的晨昏相伴,比别人多更多……」
  呵……言晏,你说出了我心中的美景呀……
  言晏想到今天上班时,被林凯胜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胡说著看到他昨天与莫小姐约会,是个攀龙附凤、不要脸的小人!真是莫名其妙,昨天他明明跟夜茴去看电影,哪里蹦出分身去与捞什子莫小姐约会?不理他,那林凯胜几个月来一直表现平平,心急是必然的,原谅他的胡乱吠叫。
  比起攀龙附凤,他更想与怀中的她——
  「夜茴,我们做夫妻过一辈子吧!」
  「……好。」微微的抖音,应了。
  ※   ※   ※
  清晨,六点半,搭上了前往板桥的火车,一下子就到了,再转了公车,到达一处高级住宅区。
  言晏只说要带她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我要告别一个回忆。」他道。
  她跟了来,只是没想到会是这里!这……这里是……
  言晏站在一幢大宅子前方,从镂花的铁栏杆看进去,大片花木扶疏的美景映入眼帘。这是一幢日式房子,虽年代久远,但维持得相当整洁美观,看得出大户人家的气派,同时又沉稳平和。
  「小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我六岁。我有一个叔叔在台北开园艺公司,常常替各大户人家整理花圃,我上台北玩,他带我来开眼界。」
  她眨眨眼,依然处於震惊中。
  言晏搂著她,陷入回忆里。
  「叔叔在忙时,我便自个儿乱走,然後来到了这儿。」他指著转角一处茶室庭园道。「我看到了一个生病的夫人,她好苍白瘦削,看起来像随时要消失了,我好奇地想摸摸她是不是真人,却不料被推倒在地。」
  「为什麽?」她屏息问。
  「有一个小妹妹推倒我。她好小,但力气却好大,长得真是可爱得不得了,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子了。」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孩子有多麽美丽。「要不是那位夫人醒来阻止,我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後来我才知道那个夫人生了很重的病,已经没办法走路了,常常昏睡好几天醒不过来。那一天的情况算是非常好。她请我吃点心,然後检查小女孩手脚的伤,我想如果那个妹妹老是这样攻击接近她母亲的人的话,难怪她身上会有那麽多青紫。」
  她抖著声问:
  「你……怎麽知道她们是母女呢?」
  「一定是呀,还用问吗?她们的相处方式就是母女的样子。我忍不住一直看那个漂亮的小娃娃,虽然她很悍,但那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我被深深吸引了,发呆到夫人叫了好几声才回神。她问我在看什麽?我说那个妹妹比公主还漂亮。
  公主就应该那麽好看才是。」
  「啊?」是吗?
  「然後夫人笑著对我说,那你长大後就来娶公主吧!把她从城堡里解救出来,带回去当新娘。」
  「啊!」她楞住。
  他以为她吃醋,忙笑道:
  「那是小时候的事,虽然当时我当真了,也以此为目标想成为配得上公主的人,但人总是……」
  「我不是公主。」她轻道。
  「嘎?」他楞了下:「我知道,我也不想娶公主,你别多心。」
  她摇头,指向门内:
  「住在里面的,不一定是公主。」
  「呃,当然。」她神情好怪,为什麽?
  「你当年见到的,不是一对母女,小女孩也不是公主。」她缓缓说明。
  「咦?」他再度楞住,觉得像有什麽不可思议的事就要发生。
  「小女孩不是公主,长大了依然不是。」她指著自己。「我只是,城堡里的一名路人甲。」
  是她!当年的小娃娃是她!老天!他小时候想娶的跟长大後即将要娶的,竟是同一个人!不——会——吧!怎麽会……会有这麽棒的事?
  「你失望吗?」她想哭又想笑,不明白怎会发生这种离奇的事。兜了一圈,他们仍是一道。
  「噢,才不。」他笑了,抱紧她,很快接受这种恩赐般的喜悦。「你让我的人生再无遗憾。原本我带你来,是要埋葬幼年时的美梦,但却意外得到真正的圆满。我与那位夫人约定要娶走小公主,我做到了。就算你不是公主,但在她、在我眼中,你是的!而,不是公主又怎样呢?反正我也不是王子,凑合著刚刚好嘛,对不对?」
  她点头。对的,他们正好可以凑合著。
  言晏很开心,对她吻了又吻。
  「走吧!我们回台北买礼物去,这下我真的期待要见你的家人了。」
  「大妈已经过世了。这里是她娘家。」她道。
  言晏叹了口气。这是可预料到的,那位夫人当时就已经病重了。
  「她对你很好,一定早知道你不快乐吧。」
  「她是我心中真正的妈妈。」
  他慎重地对大宅子鞠躬,诉说无言的感谢。
  「改天我们去她的墓地祭拜吧。」
  「嗯。」到时她一定要大声叫「妈妈」。
  两人牵手要走,不意大门正好滑开——
  「嗨,这麽早?不进来坐吗?」
  一个俊朗的男人——穿著睡袍的莫靖远意外出现。
  言晏傻眼,这个男人怎会出现在这里?他大脑一时没法运作。
  「虽然是约晚上,但既然来了,总也该进来坐坐吧?」莫靖远向他们招手:
  「快进来,早上冷得很。」
  「这……这是怎麽回事——」
  「大哥。」夜茴恭敬叫著。
  大……大哥?言晏被雷劈中。
  「管家说你们在外头站了二十来分了,小心著凉。晨也想出来,被我阻止。
  你不想看她因为出来欢迎你而重感冒吧?」
  莫靖远领头走,夜茴拉著木头人言晏跟著走。
  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今天还会发生什麽不可思议的事吗?一齐来吧!反正他已经惊飞了三魂七魄,再也没差了。只知道……
  他还是娶到了一名公主啊!言晏叹气——
  一名死不承认自己身分的公主。   结尾 
  
  「然後呢?」小女孩娇嫩嫩的声音虽有困意,但固执地追问。「一个不是王子,一个也不是公主,那他们是什麽哇?」
  「就……」母亲努力地想了下:「就是普通人嘛。」
  「妈——咪!」小女生很不满意。觉得应该有更棒的身分才是。
  「宝宝——该睡了。」
  「咦?还没睡呀?」刚加班回来的父亲探入女儿房里找人。
  「爸爸,快来。」小女孩开心挥手。爸爸一定会给她很棒的答案的。
  父亲过来先给妻女各一个吻。然後就听女儿转叙著刚才的故事,口齿清晰,故事精采,简直比她那个不会编故事的母亲强一百倍。
  「爸爸,您说他们会是什麽?」
  父亲搂住母亲,笑道:
  「他们是,国王与皇后。」
  「真的?」耶!好棒的身分哦。
  「真的,所以才会生下你这个小公主。」
  小娃娃欣喜叫:
  「我是公主?」
  「当然。快睡哦,明天要上学呢,有好多小朋友会抢著要跟小公主玩。」父亲哄著。
  「那我的王子呢?我要像爸爸一样的王子。」小娃娃精神百倍地跳起来宣布。
  「不行,爸爸是妈咪的,你长大了就会遇到自己的王子。乖,快躺下睡觉。」
  父亲开始头大了,而他的爱妻摆明了不管,谁教他自个儿把女儿宠上天!
  「不然舅舅当我的王子好了,他比爸爸更棒!」小女生很快地决定道,一点也不眷恋先前的人选。
  「妹——妹!」国王开始变脸了。
  皇后妈妈偷笑起来,被白一眼也无所谓。
  然後跟之前的每一天相同,父亲砸下大把时间对女儿洗脑,务必要争取到女儿心目中「最棒」的地位。讲到天亮也没关系……
  呼噜噜……
  夜深了。
  呼噜噜……
  人静了。
  嘘——
  在幸福的城堡里,所有人都睡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