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虚吃什么:长篇新作《民主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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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61[左岸特稿]


么待客啊。
  再说居家过日子,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私人习惯,我们一出现把人家都搞乱了。他本来的想法是,过完年以后就把我们分散到各户去搭伙,这样就不用那么紧张。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我和郭卉只负责做饭,其它的杂活三个男生轮流值日。我们照常出工,我们不是烧锅的。三个男生年龄比我们小,也都没意见。这样,安家费也都放在一起用,集体户就开伙了。队屋有现成的锅灶,我们又添了些日用品,买了油盐酱醋,至于将来,再说吧。
  小兰端来一大碗咸菜,她真是个有心人。
  ×月×日
  开荒的时候,各人都把刨出的树根敲打干净,单独放在一旁,收工时再把这些树根背回家。开头我们不理解,他们也不解释,看见他们讨好似的把我们挖的树根要去,以为这就是农民的自私,还嘲笑过他们。等到我们自己开伙了,才明白柴禾居然是个问题。虽然是在山里,但已是秃山,可供砍伐的杂树已经不多,而茅草是要集体割来平分的。杂树每年队里也要砍一些,主要用于烧炭,这是生产队收入的一部分。各家老人孩子过冬时,火桶里用的就是这种树根烧剩下的炭灰,木炭他们舍不得用。他们说,烧木炭?那还不如烧钱。刚来时我们在大锅里灌开水,随便舀热水洗脸洗脚,还不定人家怎么想呢。
  我们的厕所是队里帮助挖的,一口大缸埋在地下,上面搭两块木板就成了。四周有栅栏但没有封顶,解手时需要搭一个裤带或者围巾,来人你就咳嗽一声。为了不让粪便溅到屁股,木板间我们也插上了木棍。
  好玩的是,三个小伙子是寄住在社员家的,这几天他们居然也过来上厕所。问他为什么,回答一律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小说里的细节如今就在我们身上发生。因为开春我们就要自己种菜了,这又令大家有了许多关于物质不灭的期待。
  ×月×日
  今天跟男劳力们去镇上掏粪,感受又有升华。
  我们几个分工去掏农机站厕所,原因是农机站离马路近,怕我们太辛苦。谁知农机站厕所粪坑前有一个弹簧门,粪坑上还有一个大铁盖子,每掏出一小桶都被弹簧门挡一下。我们试图用砖撑住门,但农机站的弹簧实在厉害,几块砖都压不住。没办法只好用一个人顶门一个人掀盖,自然影响速度。结果路远的都完成了,我们几个连一半都没装满。倪永昌跑过来说,你们快点,天亮了人家就来上厕所了,要骂人了!我说主要是那个弹簧门耽误事。倪永昌看看,找一块碎砖垫在底下,又拿一块整砖斜插在门下,这样弹簧门就被稳稳地卡在那儿,而且越压越紧。
  我们看得发呆,不得不五体投地。郭卉惊呼,这不就是阿基米德的支点吗?想想,并不是什么深奥的知识,可人家就是随手一支,阿基米德!
  回来我问他们几个有什么感受,他们大喊大叫说,他妈的他们城里人!他妈的他们拉的屎都臭一些!
  ×月×日
  1968年的冬季就是这样来到了我们生活里,脚步扎实,幅度超大,对比强烈。没有游行示威没有标语口号,更没有武斗和高音喇叭。那些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的事件,和那些高谈阔论一样离我们远去。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甘洌的山泉,冰心散文式的寂静的优美,难以想象的贫困,还有锥子一般坚硬的山风。
  寒冷,也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一课。
  我和郭卉决定把棉被合在一起,一人睡一头。昨夜,我冻得浑身格格响,而她居然哭出了声。问为什么哭,她说那不是哭,是一种感觉,寒风穿胸而过的感觉,好像人身上没有肉,风是直接从骨架上钻过去一样。
  另外就是老鼠,这些小动物成群结队雷鸣般地跑过实在吓人。郭卉坚持说她看见一只老鼠在我枕头边跳舞,大概因为我的呼吸让它特别暖和。它爱上我了。
  因为我要看书,她把电灯让给了我,脚暖了身上也就不冷,这样才渡过奇冷的一宿。早晨问他们是怎么解决的,原来他们早就这么干了,社员家都有小孩,早就建议他们合睡。原来农民从来就是这么对付冬季的,他们的哲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忍耐极限。
  ×月×日
  接到了第一批来信,大家都很兴奋。我们大队还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的信件,邮递员表示他只能一周上来一次。
  张宇也下乡了,就在酉水公社,是我们的近邻。他还是没能抗住潮流,不过从信上的口气看,他的兴趣始终在T市。人各有志,他能下来就不错。
  妈妈倒是在鼓励我,说了些当初她单身出门的经验,还有注意事项。现在她又回学校了,工资也补发了,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寄钱。可是我怎么开口呢?
  徐老师最明白我,寄来两本书,《哥达纲领批判》和《马丁?伊登》。其中一本是小说,用斯大林文选的外皮包着。看着书皮我就能想像徐老师忧心忡忡的眼神,找着好书她就愿意和我分享,可是又担惊受怕,难为她了。
  当然,没有他的信。因为我根本没给他写信。人就是这么奇怪,本来是自己决心远离,可真的没有音讯,却隐隐约约有种失望。我要坚定,要坚持。
  郭卉很愤怒,接到家信唰唰两下就把信扯烂,然后一个人上了山,到现在都没回。她家也是烦人,起初老是想把她嫁出去,现在不知又有什么新花样。我说你搂点柴禾回来,她大喊大叫:我死啦!
  ×月×日
  偷湖草。这是我们插队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事,值得一记。
  队长倪永昌决定下午休息,晚上男劳力由大荣子带队去割湖草。他不说去偷,他说是割。可是从大荣子的无比神秘的眼神中,我们还是看出了严重性。这样我们当然不答应啦,这么刺激的战斗怎么可以缺席?三个男的还支派我们好好做饭,让他们回来有口热的,这更不能忍受。我说我们俩都是从小劳动惯的,不是娇小姐,这么多天了难道还看不出来?倪永昌想想,答应了。大荣子说,去可以,不要贪多,要跑好几里地呢。于是就磨镰刀,找扁担绳索,临出发大荣子还亲自帮我们几个扎了裤脚。
  说白了就是没柴禾烧。而湖湾公社有好几百亩芦苇,他们富得流油,捕鱼捞虾,我们这边却连水都舍不得烧热。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走了十几里,还没到湖边,就嗅到那股腐湿的腥气。月很亮,也圆,是一轮极大的光源,有几丝薄云轻纱似地绕在那下面。远处丘陵朦胧可现,湖面上闪着亮斑,身边是一人高的芦草,草上是轻薄的白霜。纹风没有。我们钻进苇子深处去割,大荣子交待,兔子不吃窝边草,别让人家看出来。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人家被剃了瘌痢头,少了一块也心疼,怎么能看不出?尽管苇草不值几个钱,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界。这气氛于是就剌激起来,像一群饿狼扑向猎物,摆出了一个温柔的造型求爱的姿态,绝对浪漫。身边只有沙沙的镰声和粗重的喘息,谁也不吭声,转眼就把能源掳掠到手。
  大荣子说,差不多就行了,快走!于是一人一担,鱼贯而出,飞快奔上小道。按他的说法,只要我们跨过公路,战斗就结束了,就是被人家追上也白追,他还能把苇子喊答应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三里多的小道,出在我们两个女的身上。我们的担子轻,可也有百八十斤。苇草是竖起挑的,用那种兜底的绳扣,扁担直接插进草里,挑起来不晃悠。这些都没错,看样学样,起初也像那么回事。但我们到底是力气小,草捆扎得不结实,半道就露馅了。特别是被发现以后,有人在后头撵,铜锣咣咣响,火把手电筒晃得心都跳出来,眼看上公路了,担子散了。大荣子让我们把担子扔下,人跟上就行了。我让郭卉扔下,两个人合挑,郭卉又舍不得。就这样连拉带扯磨磨蹭蹭,大家都过公路了,就我们俩成了俘虏。
  开头还好,听说我们是插队知青,加上郭卉哇哇大哭,对方也没动手,只是吼叫着要把我们带回去。可是大荣子回来了。大荣子说他是队长,要他们把知青放了,要杀要剐他一个人顶着。
  好大个事哎,不就割几担草么?他说。
  人家想想也对。这样,我们顺利脱险了,一人怀里抱着一把草,凄凄惨惨往回走。我们刚上公路,背后大荣子的惨叫就传过来。啊哟啊哟!你们真打啊!妈哎妈妈哎,打死人噢,啊哟!他的哭叫在深夜里分外嘹亮,每叫一声郭卉的肩头就抽一下。等我们灰溜溜回到石门关已经后半夜了。
  直到今天下午,大荣子还没回来。倪永昌从公社回来说,没事了,人家听说是知青,也不想闹大。只是大荣子吃了点亏,还躺在卫生院。
  ×月×日
  湖草偷回来有几天了,堆在稻场上谁也没去动。本来挺刺激的一场战斗,落了个不圆满的结局,好像都有点不好意思,羞于提起它。尤其是我们两个,拖累了大家,就更觉得那是个耻辱的标志。下了一场小雪,那几十担草陡然长高不少,一个个白头老翁似的立在那里,森森地注视着我们。
  郭卉听人家说,队长是因为分配犯难,并没把我俩当回事。他本想年底给各家添点柴禾,可他到公社担保说是为了给知青解决困难的,湖湾公社才不追究了,可现在又不好改口,他难的是这个。人家本来就没把你当英雄,所以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狗熊。
  郭卉这一点比我强,到哪都能和人家打成一片,都能拉上话。而我,被妇女们认为架子大。天晓得!
  我们几个商量以后,由我出面建议平分。我的理由是,我们几个知青过年都要回家的,用不了那么多柴禾。倪永昌听我说完,想了半天,猛一抬头,笑了。这个老农笑起来特别好玩,一只漏风的门牙看上去特别天真,看来过去他真是对我们心存疑虑的,生怕得罪了我们,又生怕亏待了社员。其实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们的到来确实给人家添了麻烦,他够照顾我们了。
  下午开仓,碾米,一片节日气氛。小孩子们都活跃起来,麻雀似的蹿来蹿去。碾的是秋晚稻,还没下锅,村里就飘荡起一股清香。学到一点知识:秋晚好吃但产量低,不经吃,所以此地农民都以种植籼稻为主。
  米是按人口分,我们每人100斤,和整劳力相同,妇女80斤,小孩子50斤。这些米说是要吃到开春,加上以前公社拨的安家口粮,根本不够。好在我们都要回城过年的,所以也都不在乎,有好米就放开吃吧。
  接下来是分碎米糠,我们明确表示不要,大家都从60年过来的,肚子里本来就没油水,谁还吃那个。这样就决定按户平分,每户都拿来箩筐筛子。
  他们说,碎米糠做粑粑,好吃!好吃我们也不吃。那些偷来的湖草我们还是要的,队长决定一半给我们,剩下的也按户平分。
  于是,一个戏剧性的仪式出现了。米糠和湖草被分成十七份,排成一长溜。队长问,好了没有?都说好了。队长就用一根细麻绳飞快的在手上揪出一个个绳环,然后让每户出一个人来勾那个绳扣。见我们几个有点发呆,队长又现出那种经典的童子笑,说要不然让学生子来做吧。我们这才明白是拈阄,而且是一种最便捷的方式。郭卉大叫说,我来我来!然后她就把那根纳鞋底的麻绳揪出十七个环来,然后两手一搓把次序打乱,然后每户上来一个人伸出手指勾住扣子,然后绳头一拉,顺序就出来了,各家也就按序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也许这算不上一种知识。在他们是经常要采用的法则,但的确耐人寻味。平等和正义不是人类最高的理想境界吗?为此人类不是付出几千年惨烈的代价吗?可在这样一个贫瘠偏远的小山沟里人们嘻嘻哈哈间就完成了。这是仪式,也是日常生活。和贫困有关,更和人类最原始最朴素的愿望有关。而粮食的分配就不能绝对平均,这和需要有关,也和主义有关。
  ×月×日
  生产队给我们每人备了一份回家过年的礼物:两斤花生、两斤黄豆,还有一小包山芋干,每个包上还都贴了红纸。倪永昌说,拿不出手啊,难为人啊。可我们清楚,这些都是已经分到各家的副产品,现在又重新吐出来,礼轻仁义重。礼也不轻,这些东西他们平时都舍不得吃,到过年了才能奢侈一回。一个生产队也是一个小社会,各家各户平时矛盾不少,吵嘴打架的事也经常发生,但对我们似乎又是一致的慷慨一致的谨慎。
  郭卉说,小倪村大倪村自古讲义气,穷成这样了还架子不倒,太爱面子了,太简直了。
  讲义气,爱面子,有什么不好?人活得就是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在他们眼里始终是外人是客人,插队落户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假的。
  ×月×日
  忽然有消息传来,酉水公社某知青点发出倡议书,号召知识青年要过革命化春节,不要回城过年,下午倪永昌开会回来手上就拿着这个倡议书。闭眼一猜就知道是张宇在那边闹腾,一看,果然是。
  倪永昌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大家都准备动身了,车票都买了,还能怎么办?可他立刻就是紧张的表情,把我拉到一边说,公社的主任都下到各个大队来了,真都走了怕是要出事哎。可是能出什么事呢?鬼都不知道。
  我好笑,也许在公社干部的心目中,还是把这些来自T市的红卫兵看作洪水猛兽的。后来我说,你要是为难,我就不走了,让他们回家。倪永昌便将门牙漏出更多风来,说那好那好,有你在我就不担心了。
  晚上全体社员集中,评工分,这也是上面布置下来的。一同布置下来的指示精神是不能把知青评得太低,倪永昌说这话时特别小心,再三表扬我们。
  评工分是自报公议,最高十分,最低六分,小孩子不参加。于是我们这三个男生就有点忘乎所以,都给自己报了十分,气氛一下就僵硬起来。他们也有理由,他们认为自己无论是挖地开荒,还是积肥挑担,比体力都和其它农民差不多,当然应该算是“整劳力”。可他们根本忘记了,干农活也是有技术的,不但要比体力,更要比耐力,比经验。我给自己报了七分,郭卉更低,只报了六分。这样气氛又缓和了一些,因为妇女们都报了八分。至少大家看到了,我们知青没有和社员争红利的意思,顶多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证明自己能干,胡说八道一通。
  最后评议的结果:三个男生都定了九分,我和郭卉是八分。实际上这也是定高了,大家心里都有数,队里真正定十分的老农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所以最后大家也都服气了,几乎没有争议。好在时间长得很,以后每年都要评一次。你真的比别人能干,有的是机会证明。
  开完会倪永昌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走到大门外把两只胳膊向天上一伸,然后背着手自顾自地回家去。郭卉看看我,笑了,说老倪今晚要喝一盅。
  ×月×日
  王兴元突然来串连,带来不少外面的信息。他说你们还真干啊?原来外面的知青们已经对参加劳动不感冒了,他们蠢蠢欲动,特别是张宇那边。看来酉水公社要出事。王兴元是湖湾公社的,较富庶,似乎还算安稳。
  他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只鹅来,还温热的,说赶紧褪毛放血。我们许久没见荤腥了,都准备要回家了,见了老鹅也特别兴奋。郭卉麻利地收拾,很快屋里就飘起肉香。吃完他才告诉我们,这只鹅就是你们公社的“土特产”。他说,这有什么奇怪?我见它冲我嘎嘎叫,甩手就给它一闷棍,正中脑门,然后把脖子一拧塞进包里,三秒钟都不用!本想谴责他,可肉已吃进肚里,再说我们也去湖湾偷过湖草,嘴硬不起来。倒是哈哈一笑,银货两讫了。
  ×月×日
  年夜饭到倪永昌家吃的。初一是来福子家,然后是大荣子家,看来我一直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他们回来。不烧锅是省了不少事,可也无聊。
  给妈妈的信是郭卉带去的,诉说了想念和担心。其实也没那么多的牵挂,妈妈是个要强的人,我帮不上她,她也帮不上我。
  行前郭卉再三斜眼瞟我,我知道那意思,也装看不见。到底是她没忍住,问,你真的不给他写封信啊?我推她出门,不回答。有什么可写的?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要坚持到底。
  其实他要是想找我,真的找不到?打听地址太容易了,何况他有那样的身份。他没来信,说明他也在犹豫。如果曾经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就让时间来检验吧。如果是一时冲动,那么就烟消云散吧。两片云彩也能擦出火花,能不能下成雨得看造化。
  我得抓紧时间把这批书看完。不干活光吃饭不行。王兴元算是了解我的一个人,背来了一捆。有一本《晚清野史》还是手抄的,纪录了十几种笔记资料,也包括孟森、辜鸿铭、梁启超等人的。这些史料证明,李鸿章所谓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也就是洋务运动,根本没有制到夷,反倒是制了国人。对人们普遍认为慈禧太后动用海军军费修颐和园的说法也有质疑,理由是清廷到了晚期已经没有国家军队可言,都是地方官僚和军阀,不然就不会出现“东南互保”这种怪事。这钱扔到哪儿也是白扔,还不如留一座颐和园。特有味道,耳目一新。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饥。
  ×月×日
  今天上山了。眼睛看得发胀,决计休息。
  十四队只有七户人家,是关里大队的最顶头,也是本县的西伯利亚,他们的方言已经有了大别山的地瓜干子味。
  所谓相思树,就是两棵老槐,枝干跨溪抱在一起,扭做一团,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个树冠。溪水长流,主要是源头的一座断崖上有水。现在是枯水期,据说春天就是瀑布。两棵老槐抱在一起的成因,我猜很简单,就是溪流的冲刷使地貌变化树身倾斜了。民间传说固然荒诞,但毕竟寄托了人的情思。爱情当然是美好而又浪漫,生活却有其自身规律。
  那棵“母树”是一棵老银杏。就在滴水崖上。那是一株绿亭样老树,枝条还在寒风中抖擞,而嫩黄的小叶芽已然钻出肢体。蓝天如洗,有白云在树冠间隙飘忽,还有叶片撞击的沙响。朝关口方向的两个枝丫特别茂盛,长疯掉了,果然奇特。原本伞盖样的树冠分部分,两枝特别粗壮的树丫,横着扭过来,像是伸过去的两只手臂,陡然把腰身带斜了,而背靠大山的一面却很稀疏。树身远远地向山口边倾出去,倾出去。她身子粗壮,婀娜婆娑,顶着一头尚未化尽的雪霜。二十多年了,她要什么似的,等什么似的,哭喊什么似的,就这么把手臂伸出去。“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古人描绘的可能是已经孕育的银杏。可怜这一位,二十多年没坐果了,每年还能开一树花。从前每年都坐果的,从前隔着十几里,雄性花粉还能按期而至。所以她永远是一副织女等待牛郎的造型,等待那一年一度的交配。这是何等顽强的生命渴望,又是何等荒诞的性别隐喻。
  回到相思树,我以为还是老槐们实在,流溪本无意,爱情却永恒。终生抱头哭,清水亦动容。
  草木关情,人何以堪?我又犯毛病了。
  ×月×日
  大荣子这几天总爱到我这转悠,闪烁其辞,我又不好意思撵他走。
  我和郭卉都对大荣子印象不错,能干,热情,思想也不保守。我说队屋里老鼠闹得厉害,他立即去砍了几根金刚刺替我绑在蚊帐顶上。但他老是到这来,而且目光也那个样,总是令人不安。
  又读了一遍《马丁?伊登》,思考大写的人。但究竟怎么才叫“大写”?自尊、自立、自强、奋斗这些品质固然都是,从小说看,杰克?伦敦的答案似乎还应该包括成功、和得到上流社会的承认。用露丝?莫尔斯的庸俗来衬托他“大写”,其实恰恰暴露了个人奋斗道路之狭隘,至多是司汤达尔式的人道主义。他同于连一样,进入上流社会以后看到了更多的虚伪和丑恶,只能绝望。可是他又感到自己“回不去了”,他已经是上等人了,只好一死了之。“回不去”恰恰暴露了知识分子的首鼠两端,真想回,没有回不去的。
  别了,1968的记忆。你好,1969的期盼!
  15
  ×月×日
  开春以后,干活很累,懒得写了。
  腰酸背也酸,奇怪。都说女人腰肢柔韧,插秧看上去也不那么繁重,开秧门唱秧歌啊什么的还挺快活,其实不然。女人的腰肌也是锻炼出来的,那是年复一年的艰苦磨炼。
  对我们来说,还有一层考验:蚂蝗。这小东西好像专门拣细皮嫩肉的欺负,当地妇女很少有被叮上的,叮上了拍几下也就掉下来,可我们拿鞋底抽都不管用。实在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它把血喝饱,自己慢慢退缩到皮肤外面,变成一个肉球。当然我们也不会饶过吸血鬼,大荣子教了一个办法,用一根草棍把它内囊翻过来,活啦啦晒死。最高纪录是郭卉创造的,一天27个。
  郭卉回来以后变化很大,笑声少了,不爱说话。这种沉默令我害怕。
  ×月×日
  这里的春天美得惊人,三月的杜鹃,四月的牡丹,五月的油菜,红了白,白了黄,几天就换一次装养一回眼。有了这些花,还有满山高涨的春水,溪流欢快地歌唱,所有的辛苦都带着诗意。
  牡丹花期短,四五天就掉瓣了,我们如果采多了,每每还遭白眼,说我们糟蹋钱。此地的丹皮很有名气,能卖到很远的上海。但奇怪的是,生产队不愿意扩大生产,宁愿保持这种自然野生状态。我问了好几回,倪永昌才点着我鼻子说,你们这些学生子啊,学生子啊,不晓得……
  原来是药材公司收购是分等级的,只有野生丹皮才能卖上好价钱,物以稀为贵。大荣子学嘴说:你们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啊?
  被他骂了,我反而高兴。这说明他们不再客套,开始把我们当自家人了。
  ×月×日
  不痛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酉水公社几十个知青砸了公社办公室,说是公社头头贯彻落实九大精神出了什么差错。消息很快传到这边,我们公社的头头脑脑有的跑回县城住医院,有的躲在家里不上班,连大队干部也好像大难临头的样子,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王兴元也被他们煽动起来,到我们队串联,说是又一场伟大的揭批查运动开始了,兴奋地挥动膀子,两眼金光四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撕碎纸的声音。不过是有了几天不干活白记工分的好日子,至于吗?
  这种老掉牙的煽动,让我从心底里厌恶。我只有两个字:无聊。
  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大概县里也吃不消他们,到T市搬兵。结果是,姜尧政委亲自跑来我们县慰问这批来自T市的红卫兵小将。姜尧来能怎么样?无非是凌空蹈虚表演一番,称张宇是红卫兵领袖,革命事业接班人,然后搂着张宇的肩膀拍了好几张照片。也许张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怕T市忘记他,他还惦着T市革委会一把交椅呢。而姜尧似乎也很清楚张宇的所思所想,适时给了他暗示。如此而已。
  张宇怎么变成这样?当初的光彩到哪去了?我们当初愿意跟着他干,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勇敢更左派,而是他代表了方向代表了潮流。历史上的王明张国焘不都曾经左得可爱吗?张宇其实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可惜把个人利益看得太重,在学校时就流露过。当初我们参加造反,确实有洗清不白之冤的个人动机,但更多的是追求正义追求理想,我们在北京的誓言就是一辈子追求革命理想。现在看来,这两种成分互有交叉,时高时低,不可能永远重合,甚至肯定会分道扬镳的。
  这就好比当年去延安的热血青年,尽管都乐意穿草鞋吃粗粮,有人从中看到的是中国的希望,有人从中看到的却是进身阶梯。像杨良才那样的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投身革命队伍的热忱,可他的热忱是投资付出,一旦掌了权他就要兑现利润。我相信张宇也是这样的人,他也会成为地地道道的官僚,有一整套操作上的精打细算,如果他真能进入革委会的话。至于革命的誓言,对劳动人民的承诺,不过是他们擦嘴的抹布。
  精神陷落了。理想退潮了。惟有劳动。
  伏尔加河船夫曲
  哎唷杭,哎唷杭,齐心合力把纤拉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解开卷叶的白桦树,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爱达达爱达,爱达达爱达
  解开卷叶的白桦树,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对着太阳我们歌唱
  可爱的伏尔加母亲河,河水滔滔深又阔
  爱达达爱达,爱达达爱达
  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
  哎唷杭哎唷杭,拉完一把再拉一把
  哎唷杭,哎唷杭,齐心合力把纤拉
  ×月×日
  读《反杜林论》。
  这个杜林曾经骗了很多无知的人,很多青年纷纷追随他,拥护他的“体系”,尊他为新起的“大师”。这个大师一是胆子大,摆出通晓所有科学的架势,对整个科学界发起挑战。二是言辞狠,要以全新的姿态君临世界。三是脸皮厚,种种宏大的立论原来都是建立在假想上,经过恩格斯的缜密辨析反驳,即顷刻崩塌。连柏林大学都因为杜林太臭而解除了他的教职。为此,恩格斯还提出了异议,认为不能因此剥夺一个人的教学自由。
  杜林当然不止是可笑,在中国,这种人不多,但也眼熟。
  其实,历史早已证明,自称大师者往往半瓶子水晃荡,自称领袖者也绝没有什么好下场,领袖从来都是在斗争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像杜林之流,如果不是恩格斯的给他记下一笔,谁还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人叫杜林呢?
  ×月×日
  读《哥达纲领批判》
  哥达纲领批判是马克思革命纲领同机会主义的尖锐对立。我看那时德国工人运动中的两派跟红卫兵也差不多,幼稚得很,拉萨尔派那么明显的形左实右纲领居然也通过了。马克思对这个党纲草案作了批判。当时没有公开发表。1891年恩格斯为反对德国党内的机会主义思潮而发表的。它从理论上清算了拉萨尔主义,发展了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第一次明确指出“在资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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