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f搬砖工具那个稳定啊:《青红帮演义》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8:33:29
  《青红帮演义》作者:民国 吴虞公 著
                                            刘关张之桃园结义不以同年同月生,愿以同日同时死;宋江吴用之梁山结义,誓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世江湖
  流亡之辈,山野桀骜之徒,互相结合,以成伟人团体,胥本斯旨。而所谓青红帮者,亦于是乎产生矣!迄今帮势蔓延,
  中国二十二行省莫不有彼辈之足迹。彼辈无论至何地方,均有同帮招待。故其势力日增月盛。凡社会上所发现之强劫暗
  杀各案,几无一案不与彼辈有关系者,言之至足惊人。虽然,青红两帮,内幕固自有别。青帮中流氓、探伙、差役、兵
  勇等为多;红帮则光棍、盐枭、强盗、长江兄弟等居多。江湖上虽有青红不分家之名称,论其实际,凡入红帮者,皆进
  青帮门槛;而入青帮者,未必皆入红帮门槛也。
  友人苏君际青,于前清为团总,所部士卒皆在青红帮。而苏君为之老头子。苏君之言曰:凡治军者,能以帮规严勒
  所部,则兵士皆听约束,一切法纪军律,俱具文耳。余骇然曰:帮规之严,果如是耶?苏君曰:"岂止此哉!凡在帮者,
  须绝对服从老头子,老头子命尔死,尔不得不死;老头子命尔生,尔亦不得不生。故帮中人咸有一种特性,曰:不怕死。
  此不怕死之特性,善用之,则为侠义;不善用之,则流为剧寇。重然诺,轻金钱,爱朋友,敬长上,临难不惧 赴死不
  顾,此帮徒中之侠义者也。知帮规而不顾法纪,逞残杀而罔恤同胞,勒索乡民,劫掠富户,此乃帮徒中之败类矣。"余
  瞿然曰:"信斯说也。帮徒中多血性男儿,苟有智者能利用之,以为国家驰驱,可以扬国威,雪国耻。乃彼辈终于青红
  帮,犯上作乱,为世诟病,何哉?"苏君曰:"辛亥光复之役,彼革命党员,十九青红帮也。否则革命成功,决无如此
  之速。"余憬然曰:"青红帮之历史,必有可观。君能为我述之乎?"苏君曰:"诺。"于是上自结帮原始,下迄革命
  成功,原原本本,详述靡遗。余遂信笔载之,历半月而始毕。书既成,题曰《青红帮演义》。
  呜呼!我著《青红帮演义》,我怒。怒我国政府无道,官吏昏庸,社会上多不平事;我著《青红帮演义》,我喜。
  喜政府虽无道,官吏虽昏庸,社会上虽多不平事,而有血性之男儿,竟能结合青红帮,以抵抗政府与官吏;我著《青红
  帮演义》,我哀。哀青红帮之份子,良莠不齐,不能成大事;我著《青红帮演义》,我乐。乐青红帮中多奇伟之士,喑
  呜叱咤,不可一世,其所作为令人气壮;我著《青红帮演义》,我惧。惧其党徒,皆以杀人越货为事,桀黠之徒,复倚
  帮中势力,以欺压良民,而良民不能安枕,社会不平,益以加甚;我著《青红帮演义》,我爱。爱其人侠义,爱其事诙
  奇,爱其血气,爱其天真;我著《青红帮演义》,我欲。欲青红帮中人,皆以其不怕死之特性,以对敌国,内以勤正,
  当之职业。外以御不共戴天之强暴。则所谓青红帮者,不以青红帮修爱国男儿之名,行见洋溢乎世界。我著此书,而七
  情动。呜呼l 我意如此,作《青红帮演义》,不知青红帮兄弟以为何如也? 
  民国十一年夏节,常熟吴虞公序于上海世界书局。

  第一回 演武场小英雄失仪 集贤镇老将军杀虎
  话说明朝末年,李自成作乱,崇祯帝自杀,吴三桂因为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占了去,冲冠一怒,借得清兵入关,虽然杀败李闯,报了冤仇,却把天下江山,平白地送给了爱新觉罗氏。清朝自从世祖定鼎北京,打平天下,直到高宗时代,已经百年。那时五谷丰登,人民安乐,所以乾隆皇帝几次巡游江南,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
  且慢,那时果真天下太平,这部演义又说些甚么?自古道:"患生于所微,祸生于所忽。"乾隆帝自负聪明睿智,政必亲裁,谁知早已伏下祸根,至今二三百年,仍是没有扑灭,百姓受累不浅。这个祸根,究是什么?诸君不要心慌,待我慢慢道来。
  却说乾隆十二年秋间,淮安府教场上打扫得干净,中间演武厅前,竖起两面黄龙大纛旗,秋风猎猎地吹着,气势甚是雄壮。五百军健分立教场两边,一个个宝刀出鞘,刀光似白雪一般,耀得人眼花缭乱。不多一会,武主考黄定忠率领一班恶狠狠的教师,都到演武厅前坐定。各属县武生前来考试的,约有三四千人,跻跻跄跄拥在教场里头。一声炮响,把教场门关了起来,那时人声寂静,只待主考点名发令。
  隔了好一会,只听得演武厅上发令道:"山阳县武生赵文炳演试武艺。"那时武生班中,走出一个瘦小后生来,立在教场中间,先试千斤石。那块青石足有台面来大,那武生蹲身下去,不慌不忙扶到胸前,又慢慢的放了下去。众人看了,暗暗叹服,主考更是欢喜。那武生又取了十二力宝雕弓,站好步口,拽开弓弦,觑得靶子较切,连发三箭,不偏不倚,都射着红点子上。这一来,众人都喝采,主考一发得意。那武生演罢,退入班中。
  演武厅上又发令:"山阳武生翁麟瑞演试武艺。"一声令下,教场中奔出一个伟少年来。那人生得燕颔虎额,熊背狼腰,年方一十七岁。因为他生性憨直,武艺高强,惯打不平,山阳一县泼皮都怕惧他,唤他叫做镇山阳翁麟瑞,着实是个少年英雄。那天到了教场里面,看看几块千斤石,都不及方才赵文炳演过的大。他本来好胜,便也取这最大的千斤石扶到手里,觉得不甚重,双手一托,托将起来,那块石头已托在他头顶之上,自肚里思量道:"这却作怪,怎么一块很大的石头,约摸只有一二百斤重?且不要管他,待我再来试它一试。"想着便把那石向着空中只一丢,约有二丈多高。落下时,双手向前一接,恰巧跌在手里。又是一丢,丢在原处。众人看得呆了,都想从来考武,却没有见过这等有气力的武生。又看他面又不红,气又不喘,更加叹服。
  那时,主考黄定忠看了,吃惊不小。翁麟瑞丢了石头,走到考官面前禀道:"非是学生力大,其实这块石头只有二三百斤,莫非有弊?请老师作主。"主考听了,大怒道:"考试大典,谁敢作弊?快退下去,再演弓箭!"翁麟瑞只得退下,又去架上取了一面十八力宝雕弓,隔开靶子一百步远近立定了,搭起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尽平生之力,扣得满满的,正待射出去,只听得拨刺一声,把那弓背折断了。翁麟瑞丢在地下,口里说道:"这面弓,却恁地不中用,如何一拉便折了?"此时众人看见,尽皆吃惊。主考拍案大怒道:"小子如此无礼,在教场中演武,全没些儿礼节,快与我逐出教场,不准考试!"旁边众武师齐声劝道:"这武生折了弓背,虽然有失仪礼,其实有气力。这数千武生中,只恐无人及得他。主考选拔人才,请另眼相看,勿拘小节。"主考冷笑一声道:"他果然有气力,可把三十力铁胎弓拿来,叫他试一试。他若拉得来时,便提拔他。"说着,便叫左右到武库里去,抬出那面铁胎弓来,放在教场中。
  众人此时都要看翁麟瑞显武艺。翁麟瑞取弓在手,看弓背上镌着"常遇春"三个金字,不觉吃了一惊,自忖道:"往常多听得师父说,常遇春一张弓,与宋朝岳飞的相仿,足有三百斤。臂膊里没有一二千斤气力时,如何拉得开?刁恶的主考,取出这张弓来,不是特地来为难我?他人不敢拉,我却偏要试一试。"那时弓弦没有扣好,翁麟瑞想要扣上去,却哪里扣得上。原来施用弓箭,也有个道理。大凡扣得上弓弦时,便可以用得这张弓。那张常遇春用过的铁胎弓,藏在武库里几百年来,没有人扣得上,所以无人敢用。翁麟瑞看看扣不上,发起狠来,没命的把那张弓折转来,居然被他扣上去。那时众人不知就里,并不称奇。主考心中明白,看见了,如何不吃惊?那时翁麟瑞扣上了铁胎弓,心中好不欢喜,摆好步口,取弓在手,拔了一枝箭,搭上弓弦,要想拽丌弓射将去。只是气力用尽了,哪里拽得开!当下主考黄定忠见他拽不开弓,心中暗喜,却装作满面怒容,拍案骂道:"这小子全没本事,弓也拽不开,却来这里逞能,有失考场仪节!"喝令左右,把他驱逐出场。此时众武师不敢劝阻,由他将翁麟瑞逐了出去。众人见了,尽皆叹惜,都说:"这般好武艺,何人及得?却因失仪被逐,可惜可惜。"这一场考试完毕,那瘦小后生赵文炳,却是第一名武秀才,不在话下。
  再说翁麟瑞出了教场,心中纳闷,自念:"师父教我十八般武艺,件件来得,只望我功名成就,将来同国家出力。如今白手回来,何颜再见师父?叵奈黄定忠这厮,有心要算计我,指我失仪,逐我出场。这冤仇不报,如何出得我心头之忿?也不算好男儿。"又想:"我父母早已没了,师父又没儿子,从小教养我,认我做义子。我若不回去时,又累得他心慌。"正在委决不下之时,对面撞来一人,将翁麟瑞一把胸脯扭住,说道:"考场没有散,你到哪里去?"翁麟瑞抬头看时,认得是师叔归槽马林锦。当下林锦放了手,问道:"你何以此时出场?"翁麟瑞叹口气道:"叔父,一言难尽。"便将如何丢弄石头,如何折损弓背,主考如何为难的事,一一说了。林锦听罢,不作一声,但说道:"你师父在家,恐你在教场中失仪,特叫我来指导你。只因迟了半天,不曾和你见面。既然如此,快回去见了师父再作理会。"翁麟瑞只得跟他回到师父家里,拜见师父,将前事各细说了一遍。师父笑道:"这事何足为奇?世间屈没人才,也不是你一个。你再用心习练三年,总有出头之日。"原来他师父姓张名岳,练得一身好武艺,再兼天生神勇,万夫莫敌。雍正初年,投年羹尧部下,充个步卒,随他平定青海,积功升了千总。因为年老乏嗣,还家休养,教授拳棒为生,年已五十余岁。其人生得身躯肥硕,须眉伟然,因此人称老将军张岳。手下有徒弟三五百人,只爱翁麟瑞天性真实,体格强健,把平生本事尽教授他,认为义子。这一天翁麟瑞被逐回来,张岳并不见怪,林锦也自告别回去。隔了三天,武榜揭晓,张岳得知赵文炳第一名中选,叹口气道:"国家考选武士,那些考官只当做儿戏一般。这场考试,别人考了第一倒也罢了,只这赵文炳,是沿壁鼠李仁的徒弟,人又生得瘦弱,至多有一二百斤气力。只因他是赵协统的儿子,考官就抬举他,这样如何平得人心?"翁麟瑞听他师父之言,说道:"恁地看来,前天那块台面来大的石头,果然有弊。考官有了这种心思,如何选得出真才实学?我一世也不再去考。"
  说到这里,只见外面奔进一个人来,口中嚷道:"反了!反了!"张岳、翁麟瑞抬头一看,认得是林锦,慌忙问道:"什么反了?请坐了再说。"林锦只管说道:"新任孙知县,委泥身金刚李得充丁捕快。那人倚仗知县势力,无恶不作。有个把兄弟,叫做爬山虎何义,往常在海州一带做贩盐私商,知道我在集贤镇开设官盐局,生意发达,约了三五十个枭匪到我局里,把局员赶散,公然把这盐局占去。镇上虽有兵勇驻扎,却早已有李得吩咐,不敢预闻。我到县里去告发时,半路上被他们截住,不许进城。我想这孙知县做事糊涂,就去告发也不能得直。张老将军,请你替我想个法子,救我一救。"翁麟瑞听罢,叫起来道:"清平世界,如何容得这样人?他们有官长保庇,眼见不能和他讲理。师父,我们去捉住那厮,再作商量。"张岳道:"不得造次!这李得我也相识,待我去和他说话,却再理会。"说着,立起身来,对翁麟瑞道:"你服侍林师叔,沽几斤酒来,在家只顾吃,我自去会李得。"说罢,拔步便走。
  赶到城中县衙里,寻着了李得,招到酒店里坐定。酒保盛上酒菜来。张岳便开言道:"李大哥,今日小弟到此,有事奉托。"李得道:"将军有何事见委?但说不妨,小弟理当尽力。"张岳便将爬山虎何义强占盐局的事说了一遍,且道:"闻得这位何义,是大哥的至交,因此特来相烦,请大哥去劝他让还了盐局,免得人家朋友分上不好看。"李得听罢,呆了半晌,答道:"将军别事见委,小弟无有办不到。这却有些为难了。"张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兄何必推却?"李得道:"将军不知其详,容小弟奉告。当初何义从海州来时,说起要占据林棉所开的盐局,我却不知林锦是怎样人。因为何义是我至交,就允他帮忙。现在已经到县备案,许何义营业。这件事如何翻覆得来?并且何义这人,生来不怕事,我去劝他,必不肯听。"张岳道:"如此说时,我与你同去走一遭如何?"李得道:"将军肯同去最好,可知小弟不是说诳。"说着,吃了几杯酒,付了酒钱,同了张岳奔集贤镇来。
  其时秋末冬初,天晚得快,集贤镇离开城于有十里足路,走到盐局门首,已是初更时分。但见灯烛辉煌,正在大宴宾客。远望正厅上,放着五六席酒。只见李得走到厅前,高叫道:"何义兄弟,如何不请我吃酒?"那主席上坐的何义看是李得,慌忙立起迎接。李得道:"还有老将军张岳在此,要和兄弟说话。"何义道:"什么老将军,我却不认得。"李得道:"便是山阳县有名的老将军张岳。"何义道:"姑且请来吃一杯酒。"李得便出厅来,招呼张岳进内。相见已毕,张岳便就客席上坐了。打量何义时,有五尺余身材,四十多年纪,生得颧高额广,两目凶光暴露。三人入席,酒过数巡,张岳忍不住,目视李得,叫他说话。李得便开言道:"何义兄弟,今日老将军约我到此,非为别事,只因这开盐局的林锦,是老将军师弟,特来和你相商,把盐局让还了他,我自有位置给你。"何义闻言大怒道:"李大哥,你却也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恁地好说话!什么老将军、小将军,我都不认得!"张岳忍住气道:"老兄息怒,听我一言。走遍天下,总有一个道理。林锦的盐局,被你占了,如何肯甘心?你既然得手了,叫你让出来,你也不情愿。我却有个计较,你若让了盐局,我和李得担保,叫林锦让你在此镇上再开一所,分别营业,各不相犯,恁地时,大家好看。"何义一闻此言,怒气冲天,圆睁双眼喝道:"你是怎样狗才?到这里来欺负我!须知我在海州一带,纵横数百里,谁不知我叫做爬山虎何义?我要怎的时,谁敢道个不字?你要我让出盐局,我也可以,只问我三千兄弟肯也不肯?"张岳道:"你休得逞强,毕竟不肯让出,也好商量,何必把三千兄弟来压倒我?我虽老朽,千军万马中,也曾杀得进杀得出,却不曾见如此不讲情理的汉子。"何义听了,一发大怒,狂叫道:"谁替我把这老头子撵出去?"说犹未了,只见五六桌酒席上的宾客,恶狠狠地围了上来,有几个磨拳擦掌,欲待出手殴打。
  这时张岳再也忍耐不得,须髯倒竖,怒发冲冠,霹雳也似大吼一声,霍地立起身来,双手一挥,早跌倒丁十来个。何义更不多言,一脚踢翻了桌子,直扑张岳。张岳趁势一闪,待他扑到怀里,就他背脊骨上只一拳,打倒在地,翻转身躯,骑在何义背上,提起拳头,对着后脑壳上扑的一拳,只听得似敲碎瓦钵儿一般声音,脑浆迸裂,血流满地而死。张岳见打杀了人,并不慌张,跳起来道:"谁敢上前,以爬山虎为例。"众人远远地望着,哪里敢上前。这时李得惊得呆了,也不敢来说话。张岳见无人敢来,走出厅来高叫道:"一身做事一身当,我自去自首。"说着,放步狂奔,众人何敢追赶?一转眼不见了。
  却说张岳一径奔到家里,已交三鼓,不见了林锦、翁麟瑞二人。问守门的,但说喝罢了酒,出外散步去了。张岳等了好一会,才见林锦、翁麟瑞二人缓缓归来,急问:"那事办得怎样了?"张岳道:"那厮不肯让,还出言不逊,被我一拳打死了,我就要去自首,特来嘱咐你们几件事。"言犹未了,翁麟瑞大叫道:"师父,这个如何使得?如今县官糊涂,若去自首,必然受苦。为了这件事吃官司,不值得。"林锦也道:"师兄万不可去自首,暂时避一避,兄弟自有去处,可以安身。"张岳尚未回答,只听得军号乱鸣,有如追杀敌人一般。只见守门的奔进来道:"不好了!有三五百官兵奔杀将来!"张岳走到门口一望,但见火把齐明,相去不过一二百步。正要回转身时,只见翁麟瑞已经轻装缚裤,帕首短靴,手执双刀,冲出大门,迎敌官兵。张岳顿足道:"如此却弄坏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阵也好。"当下便与林锦各执武器,呐喊一声,杀出大门,与官兵接战。这一来有分教:杀一条血路,结几个英雄。正是:
  一旦英雄归草莽,百年湖海闹风雷。
  欲知翁麟瑞等迎敌官军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西天王独霸清河县 东方亮称雄白水村
  话说当时翁麟瑞手执双刀,直冲官兵,勇气勃发,锐不可当,刀光起处,人头落地。接着张岳、林锦赶到,一发将官兵杀得尸横遍地,血膏原野。那些见机的官兵,见不是头,纷纷弃了火把刀杖,四散奔逃,才得保了性命。张岳见官兵已逃,便止住翁麟瑞道:"这事本与他们无干,我们不得已,把他们杀了几十个。已经逃走的,不必追赶,回家却作计较。"当下三人回到家中。看看翁麟瑞身上,都是血迹,林锦便道:"现在事体弄得大了,想知县必定申详上宪,统领大兵前来剿捕。我有一个至交好友,姓宋名杰,自命西天王,为人勇迈绝伦,广有谋略,现在清河县居住,教授拳棒。市井泼皮都拜他为师父,所以羽党众多,开场聚赌。知县奈何他不得,反而结识了他。叫他去驾御那些泼皮,才能保得地方安宁,其人因之独霸清河一县。与小弟总角之交,若去投奔他,必然收留。"张岳道:"事已至此,除了这着,没有别法,姑去走一遭。"便与翁麟瑞换了衣服,收拾物件,给几两银子与守门的,叫他自去作生理。林锦本没家眷,即便率着张岳、翁麟瑞,共三个人,连夜投奔清河县来。
  原来山阳、清河两县相连,到宋杰家里不过三四十里。步到东方发白,晓日初出,已至宋杰门首。林锦举手敲门,里面老奴才出来开了,便问:"林大官人,如何来得恁早?请进。"三人客堂坐下。奴才道:"此刻家老爷尚没起身,待奴才去请他起身。众位少坐。"说着,关上大门,便进内室,唤起宋杰。宋杰知道林锦来了,慌忙起身出来,径到客堂。叙礼既毕,问了张岳、翁麟瑞二人姓名,宋杰便道:"久闻二位英雄大名,一个是老辈中健者,一个是青年中俊杰,今日得见,实为幸甚。"张岳看看宋杰,生得短小精悍,约在三十岁左右,谅他可以做些事业出来。当下四人坐定,林锦便将盐局如何被夺,张岳、翁麟瑞如何义愤杀人的事说了一遍。宋杰大喜道:"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如何忍耐的住?张将军、翁阿哥做事爽快,可敬可敬。但是事情弄大,官厅怎便干休?定必发动通缉公文,命各州县缉捕。众位现在打算到哪里去?依小弟愚见,众位出门,遍地皆是荆棘,不如便在舍间暂避几时,谅官厅不敢前来搜捕。待等案情淡了,再与众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何?"林锦等欠身答道:"我等到此,正要请大哥收留。既蒙大哥允诺,感激不尽,将来自当图报。"宋杰谦逊一番,心中自然快活。便有奴才取出热水四盆,各人盥洗巳毕,又大家吃了点心。从此张岳等三人住在宋杰家中,宋杰每天用好酒好食相待,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忽已过了半月有余。翁麟瑞天性好动,住得很不耐烦。一天,只见一个公人模样的走进门来,见了宋杰,跪了一跪,说道:"有事奉禀,乞退左右。"宋杰道:"但说不妨。"那公人道:"听说老爷有个朋友叫做林锦,唆使张岳、翁麟瑞二人打死何义,拒敌官兵。现在山阳知县行文本县,委托加意访拿。昨天有人到县告密,说起林锦等三人现住老爷家里。知县相公听了这话大为震怒。便差壮健快役三四十人,要到老爷这里来搜人,因此特来知照。"宋杰听了笑道:"哪里有这件事?让他们来搜便了。若然搜不出时,我却与他讲话,你自回去。"那公人便告辞而出。宋杰便去见林锦等三人,告知此事。翁麟瑞道:"既然如此,我们自投别处去,不可连累大哥。"张岳也道:"恁地时,我们自己投案。"宋杰道:"三位休如此说。谅我宋杰家中,他们做公的如何敢来搜人?只是风声传布开去,很不稳便。不是小弟不留众位,只是众位都是有为之人,常在这里,如何有出头之日?小弟有个结义兄弟,现在徐州,聚集八九十个死党,专贩私盐,沿海一带,极有势力,常常拒敌官兵,因此立足得住。人家因他惯会游泳,能识水性,称他叫做海白虾王四。我当写一封信,请三位带去见他,他爱好交接豪杰,见了三位必然欢喜。徐州离此,不过六站路途,约有三四百里,数日可到,我当护送三位出了县界,然后回来。"三人听说,甚为欣慰。次日宋杰写了一封信,交与林锦,备了盛筵,与三人饯别。席间,自然各谈平生志愿,个个眉飞色舞。酒罢,时已昏夜,月上东山。张岳道:"我们趁着月色,正好出城。"宋杰道:"将军说得是。"便取出白银百两,送与三人作为盘费。送出北门,洒泪而别。宋杰自回家中,不在话下。
  当夜,张岳、林锦、翁麟瑞三人出了北门,乘了月色,悄悄的一路行来。行了三十余里,看看月色西沉,天将明亮,走过刘皮集前面,便是一带森林。张岳道:"你们仔细,徐州道难于山东道,这里强人出没,不要着他们的道儿。"翁麟瑞道:"师父不要担心,他们一个来杀一个,二个来杀一双。"言犹未了,只听得马蹄声响,那森林里冲出三匹马来,骑着三个壮士。张岳等抬头一看,月光之下不甚清晰,但见一色武装打扮,身穿密门纽对襟小袄,辫子盘在头顶,每人手执一柄长枪,骤马过来。张岳知是盗匪一流,急忙知照翁、林两人,暂时躲在林子里,不要多事。翁麟瑞只做没有听见,蹲身地下,待三盗马到,麟瑞掣出利刃,大吼一声,砍断了两只马腿,马上那盗一跳至地,丢了手中长枪,拔出短刀与翁麟瑞决斗。后面两骑直趋过来,却被张岳、林锦二人接住。月光之下刀枪并举,酿成一团杀气。斗了十余回合,三盗力怯,料敌不住。下马的那盗忽然大呼道:"输了!输了!"说着,拨步便走,麟瑞随后便赶。那盗只望林子里一闪,便不见了。麟瑞恐有变故,不敢追迫,正想来助林锦厮杀,只见马上两盗早已滚鞍下马,伏在地下请罪。原来已被张岳杀败,情愿投降。只听得张岳问道:"你们三个人,决不是安分之辈。"那一盗道:"不瞒大汉,某等兄弟三个,一母所生,自小爱好拳棒。后来父母死了,没有衣食之所,空有了一身武艺,也没处摆布。不得已,兄弟三个商量,在此做这犯法的勾当。这几匹马,也是劫夺得来的。这里群盗如毛,只我身体最大,人家都称我叫做丧门神潘阿仁。二弟生得而貌丑陋,人家都叫他青面獠牙潘阿义。三弟生得身躯肥大,有些憨气,人家叫他老牯牛潘阿礼。我们阿仁、阿义、阿礼兄弟三人,在此一载有余,专门劫夺贪官污吏。若是贫困商旅,不敢相犯。如今既被好汉杀败,听凭发落,虽死不怨。"翁麟瑞听罢,便对张岳道:"他们只劫贪官污吏,原来也是好人,师父不可杀他。"张岳点头称是,扶起二人。那林子里的那人,见没事了,也走出来,望着翁瞵瑞等便拜。
  当下六个好汉,就月光之下一片空地上坐下。潘阿仁等闻知张岳等姓名,十分大喜,愿拜张岳为师,跟随左右。张岳不肯答应,经不起潘阿仁等苦苦恳求,只得应允了,当下受了潘氏三兄弟拜了三拜。说起要去投奔徐州海白虾王四的事,老牯牛潘阿礼大声道:"师父,师兄,快不要去,听得那人气量狭小,此去必不见容。不如就在此处做这道路罢。"张岳道:"你如何知道他气量狭小?"阿礼道:"他每年贩私盐总要几万包,兄弟们没有盐用,向他借些,他总不肯。我以此知道他小气之辈,瞧不起他。"张岳道:"这是传闻之词,何能作据?我有西天王宋杰亲笔信函在此,若去投奔他,必然厚待。"阿礼道:"什么海白虾,有何本领,值得师父去投奔他?你们去,我不去。"阿仁、阿义都大喝道:"三弟不得狂言,你若不随师父去,我们杀了你却去。"阿礼笑道:"我去,我去。"六人立起身来,弃了马匹,一同行走。转过了林子,就是带茅屋,内中有一所破旧不堪的,阿仁指着道:"这便是草舍。肚中觉得饥饿,家中有煮熟的白米饭,众位进内吃了几碗再说。"说着,引了众人到草屋里坐定,阿义去盛出六碗饭。阿礼道:"你这人好不知趣,瓦缸里还有半缸高梁酒,如何不将出来喝?难道还要带到海白虾那边去不成?"阿义道:"酒是有着,只没有菜。"阿礼道:"那只老母鸡留它做甚?一发煨来吃。"说着,使自去捉了母鸡,把来杀了洗了,放到灶里去煨熟,将出来吃。翁麟瑞吃了称赞道:"果然香味扑鼻,好吃。"阿礼道:"这个煨鸡,是我拿手酒菜。师父、师兄果然要吃时,待我再去取几只来。"阿仁责备他道:"你又要去偷鸡了?好不长进!"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众人吃罢了饭,时已四更。张岳催促动身,恐怕日间行路易惹人疑。于是大家立起身来,不顾什么,一同赶路。
  六人放步前行,过了五六里路,却是一个高丘,四顾无人,并无村舍,一面靠着高原,一面临着太湖。看看天将破晓,东方发白,景色好不凄凉。正走之间,忽见前面来了一个大汉,右手持自刃,光彩烨烨,左手持着人头一颗,血水淋漓,直奔过来,见了潘氏兄弟,打了一跪,说道:"兄长久违。"说罢,立起身来,一径去了。张岳等却呆了一呆,知道潘氏兄弟在这地方颇有势力,也不便多问。行不到三五里路,忽听得枪声大震。又行不过五六十步,忽见临河一带聚着一二百人,各执白刃,正在那里厮杀。内分黑白两队,中间立着公正人,手执红旗,两方血抟肉搏,杀得落花流水。杀死的,由那公正人去丢在河里,随波逐流而去。张岳、林锦看了,叹口气道:"人说徐州道难于山东道,真不诬也。看此情形,实在可惨。"翁麟瑞道:"他们如此行为,必有不得已事。用武力解决,倒也爽快。我们何不去看他一看?"张岳正待阻止,只见潘阿义说道:"师父师兄若要去看时,小可便当引领前去,一发收了他们到海白虾王四那边去也好。"众人大喜,便随着潘阿义趋到河边。阿义大喝一声道:"众兄弟,快快停战,青面獠牙来也。"
  那时,一二百人闻了此言,果然大家住手,举刀为礼,当下潘阿义道:"你们倒打得起劲,现在我来做公正人,看看你们武艺如何?"说罢大家拍手欢呼。只张岳阻止道:"我看这许多兄弟都有胆量,放他们自相决斗,不是自己折了锐气?不如替他们说和了,一同去寻着海白虾,好做大事!"潘氏兄弟闻言个个赞成,便将此意告知大众。那一二百个小喽罗也极快活,只内中有个喽罗挺身而出道:"万万不可!我等兄弟皆受东方亮陈园大王节制,如今不得大王命令,如何可以使到徐州去?况且海白虾王四嫉贤害能,不是大人大物,我们若去投奔他,不是自寻死路么?"众人听了此言面面相觑,只见潘阿礼大怒道:"现在我们要去见王四,志愿已决,谁敢道个不是,须吃我一刀!"众人闻言,不敢做声,弄得那些小喽罗一无摆布。潘阿礼正待发作,只听得高原上一声锣响,奔出二三百人马来,直趋河边,要杀阿礼,正是:
  百万英雄齐鼓掌,算来都是一家人。
  欲知潘阿礼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感怀旧事樽前放歌 缔结新交月下比剑
  话说老牯牛潘阿礼因见有个小喽罗不肯去投海白虾王四,正要发作,只见高原上奔下二三百人,要杀阿礼,阿礼不顾利害,迎敌来人,却被阿仁一把拖住。那二三百人中,为头的一个好汉,生得黑矮肥胖,相貌不俗,身穿蓝色紧身小袄,月白色湖绉短裤,足登快靴,手执利刃。左边随着一人,高举大纛,那纛上绣着四字道:"东方亮陈。"众喽罗一见,丢了枪械,伏地高呼千岁。潘氏兄弟知道东方亮陈园独霸白水村,人称陈大王,便也上前行礼。
  那东方亮陈园原只与潘阿义一人认得,握手并肩而行,问起何以到此,阿义便将详细情形告知,又引着张岳等众人见了。陈园一见大喜,便道:"小弟多听得兄弟们说起老将军张岳、镇山阳翁麟瑞武艺十分了得,缘何要去投奔王四小子?想王四匹夫之勇,不能容物,他的绰号叫做海白虾。此地一带溪流,却叫白水村。他若要来此地比试武艺,我只消叫几个小喽罗去,便可将他丢到河里,真个做海白虾去。"张岳见他说得激烈,又见众人都说王四不是,便也不敢多言,但说道:"据此看来,王四这人难与交游,我们进退两难,如何是好?"陈园道:"久知将军神勇,又兼翁麟瑞、林锦扶助,还有潘氏三雄也是世间无敌,何不就到小寨去暂住几时?得有机会再图大举。小寨依山傍水,藏在密林之内,周围三里有余,形势非常稳固,地名白水村。村后一带白水溪,有六七里水面,直通运河,官商往来船只非常繁多。小弟手下,也有深识水性的兄弟们三五百人,专派到运河里去做些事情。众位若肯留在小寨,陆路也可抵敌官兵,将来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汉高祖亭长出身,朱太祖做过和尚,一样可以成得大事。我们同心戮力,哪怕终究做强盗勾当不成?"张岳道:"陈大王言之极是。我等众人本无一定去处,若肯收留,自当竭力帮助大王,共成伟业。"翁麟瑞、林锦、潘氏兄弟听得张岳应允,各无异言。陈园一见众位好汉情愿帮助,十分欢喜。当下率领众人和几百小喽罗,直到树林去。曲曲折折行了一里多路,忽见一片广场,足有二三十亩大小,三面搭着草屋,中间一所高大房屋,门前竖着一面大旗,绣着"东方亮陈园大王"七个金字。陈园到得寨前,一声令下,小喽罗各自散去,只邀张岳等到得寨里大厅上坐下,吩咐安排酒食。
  不一会,自有专管饮食的喽罗杀牛宰马,取将出来,陈园便请入座。张岳坐第一位,林锦坐第二位,翁麟瑞坐第三位,潘阿仁坐第四位,潘阿义坐第五位,潘阿礼坐第六位,陈园自己坐了主位,一共七个好汉。陈园看看众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满心欢喜。斟过了一巡酒,笑说道:"当年托塔天王晁盖在东溪村七星聚会,有阮氏三雄,这里有潘氏三杰;那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赤发鬼刘唐,便似这里的老将军张岳、归槽马林锦、镇山阳翁麟瑞。"说罢,哈哈大笑,劝众人满饮一杯。只翁麟瑞听他口发狂言,心中好生不服,说道:"如此说来,不是大王自比晁天王么?"张岳恐怕翁麟瑞呐出甚么话来,闹些意气,便插嘴道:"大王勇悍绝伦,爱才如命,真是晁天王。我等才疏学浅,如何比得上吴用、公孙胜?"陈园听了,益发大喜,谦逊了几句。大家谈论些枪棒,陈园听得翁麟瑞武艺高强,却因失仪被黜,叹息一回,说道:"好男子随便何处都有作为,这些黑暗官场,本来容不得我们。"
  正在说得起劲,忽见十几个喽罗,缚着一个人进来,禀道:"兄弟们在树林四面巡防,只见这个撮鸟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是奸细,定是来看脚路,所以将他捉住。只那撮鸟口口声声要见大王。"陈园等看那人生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年约三十上下,端的好相貌。又看他身穿玄色马褂,青灰色纻布长衫,却是文人模样。陈园问道:"兀那人,你好大胆,敢到这里来?"那人道:"这里真个是龙潭虎穴,我也敢来。"张岳听他出言不俗,便叫释了他缚再说。陈园果然命小喽罗将那人的缚释了,张岳便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何而来?"那人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乃浙江杭州人氏,姓钱名保,绰号锦毛狮。自幼曾读诗书,后也学得一些拳棒,现自白鹤洞而来。"张岳听罢大惊道:"你当真是从白鹤洞而来?"钱保道:"哪个骗你?有诗为证。"说罢,便朗然吟道: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此事传得众兄弟,后来相会团圆时。
  钱保吟罢,张岳急忙立起来,携了钱保之手,一同入座,说道:"原来是一家人。适间无知,多多得罪。"钱保也不谦谢,便在上首坐了。陈园等众人见张岳厚待那人,大家莫名其妙。张岳便对众人道:"列位听者,想我当年随着大将军年羹尧平定边疆,一班出力健儿,未曾得着一官半职,退伍归田,结合一个天地会,几次起事,不能得利。后来头目陈近南知道时机未至,劝众兄弟暂时解散,隐遁江湖,广结党徒,口传暗号。陈近南在白鹤洞研究道教,所以天地会众兄弟相聚,若问何处来,必定说自从白鹤洞来,这便是暗号。当陈近南与众人分别之时,又做了一首诗,便是方才钱保所吟的,以为众兄弟会合之证。我自别了陈近南,自知年老力衰,不能成得大事,到了山阳,教授拳棒。虽然翁麟瑞可以传我武艺,只没有把这事告诉他。今日得与钱保相会,实为意外幸事。"众人听罢,才知就里,个个欢喜,重整杯盘,大家奉敬钱保一杯。
  钱保道:"某有一言奉告众位。某自天地会分散之后,隐居杭州西湖,看看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听得杭州有个蒋葵卿,在山东济南做了一任知府,五六年间积下造孽钱不少,金银珠宝充满官囊。现在卸任回乡,要从此间经过。自恨才力有限,这注大财不能独取。闻得此间陈园大王兵精粮足,可以一用,特来告知此事。不想被小喽罗拿来,却认识了众位好汉,荣幸之至。"陈园大喜道:"钱大哥专诚到此报告这注大财。小寨本来有五七百兄弟,又兼老将军张岳等都是龙虎之将,厮杀起来,谁人敌得?大哥且请痛饮,待他到来,自去劫夺。"钱保道:"不然。大王与众位好汉神勇,谁人不知?只是蒋葵卿那厮十分乖觉,恐怕路上有失,特雇五个镖师一路护卫。小弟已探得仔细,那五个镖师,一个叫白额虎杨琪,一个叫笑面虎赵游,一个叫呼风虎李重,一个叫大尾虎李远,一个叫慈悲虎孙扑。这五个镖师结为兄弟,是虬筋虎骨的英雄,有万夫不挡之本事,人家称为五虎将,不敢正眼看他。我们若用强力去劫夺,就是夺得,也自折伤人马,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智取,不可力敌。"翁麟瑞拍手道:"钱大哥说得有理,用兵第一用智。"钱保看看翁麟瑞生得堂堂一表,相貌非凡,不觉暗暗叹赏。翁麟瑞又道:"只是钱大哥有何良策,可以取得这注大财?"那时张岳、陈园等也急欲问计,钱保喝了一杯酒,对众人道:"若要取这大财,只消如此如此,还可使这五虎将一同入伙,不是人财两得之计么?"众人听罢,莫不眉飞色舞。陈园依计而行,叫进一班小喽罗来如何如何吩咐一番,命令速去预备,小喽罗领令而去。
  那时天色将晚,大厅上点起两枝巨烛,一面叫小喽罗端整七间卧室,一面再叫酒来,饮至半夜方散。那时月华如水,照入中庭,钱保触动诗兴,漫声吟道:
  竹影横帘,花阴碎地,独坐蕉窗夜悄。几处箫声,送冰轮晶皎。向银界拜启:何年望朔平判,何日盈亏方了?毕竟何时,永圆明昏晓?闻谁家,黛懒修,蛾懒扫。桐花下软语,低声祷。愿一夜清辉,照秋帆归早。得团圆,对月人偕老,金钱卦解释相思恼。谁知道,素女高寒,也忧心懆懆。(右调《拜星月慢》)
  钱保吟罢,笑了一回,又吟道:
  驹隙匆匆走,大都来花开花谢,不堪回首。宝剑沈沦红粉暗,日月年年如旧。莫道是无心出岫,狐鼠凭陵百十载,把江山锦绣落苍狗。天下责,匹夫负,男儿具副好身手,最难堪庸福当年,没名身后。明末三儒严种族,剩有千秋俎豆、须记取秀才消受。杀敌报仇分内事,红花亭血溅胡腰绶。痛祖国,尽杯酒。(右调《金缕曲》)
  陈园等一班好汉不解诗词,只见那钱保击桌而歌,但觉好听,待他歌罢,拍手称赞。钱保笑道:"这些吟风弄月之词,原是酸秀才一肚皮腐气,也值得众位称赞?今夜秋高气爽,月明如水,何不大家到广场里去,较量些枪棒?"翁麟瑞道:"大哥之言正合我意,不知此间有甚精良的武器?"陈园道:"有有有。"便去开了右边厢房,指着架上的刀枪剑戟,对众人道:"列位要用什么,只管自取。"于是钱保取了一柄青钢剑,张岳取了一柄偃月刀,翁麟瑞取了两柄双龙刀,林锦取一杆短棒,潘阿仁、潘阿义、潘阿礼各取了一枝梨花枪,陈园自取了一柄精钢短腰刀,一个个奔到广场。陈园一声呼啸,两边草房里走出二三百个小喽罗,月光之下,四面立定。
  先是潘氏三雄趋到广场中心,举起梨花枪使了一阵。林锦提了短棒舞动起来,潘氏三雄退回。只见林锦那杆短棒,上下左右盘旋不定,果然纯熟,舞罢退立一旁。翁麟瑞拔出双龙刀,大吼一声,已到广场中心。但见两道白光,只在身上绕着,寒风阵阵,冷冷逼人。舞了一个双狮伏虎势,霍地收住,退回原处。陈园、张岳看得技痒,一个舞动偃月刀,一个使着精钢短腰刀,两把刀上下齐举,逼出一团杀气。两旁看的人呐喊起来,都道:"舞得好也!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才收刀而回。钱保仗着青钢剑,缓步踱至场中,轻轻舞动,初则左右开合,后乃上下盘旋,舞了一回,那剑光如同电光一般闪闪烁烁,见渐渐的只一团白气,全不见些儿人影。众人看着,拍手欢呼,惊得树林里的宿鸟都惊着飞起来,在天空中聒噪。这时众人看得呆了。霎时间,那团白光忽然不见了。正相惊讶,只见钱保自大厅上缓步而出。原来他舞得起劲时候,跃入大厅,收了剑,整了衣,重复出来。众人此时没一个不钦敬钱保的本事。大家较量武艺已罢,小喽罗各归本房,其时已经四更左右。陈园送了众人入房,各自安睡。
  一宵易过,又是明朝。白此八筹好汉在白水村里演试武艺,操练喽罗。不觉过了六七日,小喽罗进来报称:"大王吩咐的事,现在都已办妥,听候指挥。"钱保听得,便对众人道:"既然如此,我当去探听蒋葵卿那厮何日到来,好去下手。"众人称是。钱保仍穿了玄色马褂、青布长衫,离了草寨,望北方大道而行。隔了三日,钱保回来报告说:"蒋葵卿雇了五虎将,押着一百二十只皮箱,其中一半是衣服珍玩,一半是黄金珠宝,用五十只马骡负着,二百个军汉保护。探得详详细细,明天午刻,一定在此经过。"众人听了大喜,置酒相待。次日天明,钱保代陈园发令,命小喽罗如此如此一起一起出发。待到午牌时分,钱保率领陈园、张岳等,在树林里张望。只见数十辆马驴车子,已远远而来。正是:
  安排伏虎擒龙计,劫夺贪官污吏财。
  毕竟钱保用何计策,劫夺蒋葵卿知府财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锦毛狮计取黄金车 绣花豹义结绿林客
  话说陈园、张岳等在树林里张望,见数十辆马驴车子远远而来,前有五虎将,后有众军汉。那五虎将之前,又有十数辆商贩车子。只顾赶路,行到树林面前那大路上,却有砂石堆满,阻住去路,只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直通树林里面。这十数辆车子,一半停下歇息,一半只顾望树林里行去,安然无事。五虎将赶到,见大路阻住,不能通行,一齐住了脚。问那歇息的商贩车夫道:"请问客官,这里一条大路,几时却被砂石塞满?"那车夫淡然答道:"大约塞满了一两个月,现在只有一条小路好走。经过这个树林,便是大道。"五虎将中有一个说道:"听得此处常有强人出没。这平坦大道,如何会被砂石填塞?莫非强人用计,引我们到树林里去,却来劫夺?须要仔细,不要落人圈套。"那商贩车夫笑道:"你这人枉做了镖师,恁地胆小。我们贩卖米粮,一个月也走过四五遭,却没有遇着强人。你不见刚才五六辆车子,已转过树林里去了么?你若不信,待我们先行,做你们的开路先锋队。"说着六七个车夫,果然推了车辆,依着小路,望树林里去了。那时五虎将一则见大路阻塞,不能通行;二则见十几辆车子转过林子,并无危险,便也放大了胆,直奔林里来了。行不到五七十步,忽听得一声锣响,两旁大树背后,伸出十几个挠钩,把五虎将一个个生擒活捉去了。又是一声锣响,钱保、翁麟瑞、张岳、陈园、林锦、潘氏兄弟各执武器,率领三百小喽罗冲出林子,将几十辆车子的衣服、珍玩、黄金、珠宝一齐收下,又把二百个军汉团团围住,逼令投降。此时那些军汉见他们声势雄壮,料敌不过,只得一齐投降。蒋葵卿见此情形,只与家眷伏在车子里发抖。钱保命将蒋葵卿同家眷一起缚了,押着车辆军汉回寨。原来砂石塞住大道,故意辟条小路,和十几辆客商车儿引道,都是钱保的计策。
  众头领得胜,到大厅上,一齐坐下,先叫小喽罗押解五虎将过来。五虎将押到阶下,钱保急忙下厅,亲解绳索,请五人上坐。五虎将道:"既然就逮,何故厚待?"钱保道:"兄弟久仰五位大名,江湖上称为五虎将,有心要来拜识尊颜。今日特地请来,何敢怠慢?"说罢,请五人坐定,酒食相待。又道:"五位镖师学得一身武艺,保护郡些富商大贾,原是不差,然而一班贪官污吏、奸滑商人,搜括民脂民膏,只图一人富贵,我们劫夺他的财帛,杀害他的生命,也不为过。那蒋葵卿做了几年知府,贪财纳贿,黑地昏天。五位深知大义,如何替他保护?"笑面虎赵游答道:"吾等五人结为兄弟,专司保镖,不知其他。若有人来雇用我们,我们便当尽力保护,别的事一概不管,各守本分。他人的有义无义,何敢去顾问?"钱保道:"大哥之言差矣,大丈夫顶天立地,第一要立个志愿。若然万事不管,只替人家出力,与奴才马牛何异?这不是太没志气了么?"这一席话,说得笑面虎默默无言。钱保又笑着说道:"五位大哥不要见怪。这里陈园大王爱才若渴,一心要想叫小弟来请五位入伙,实缘不得其便。今日相遇,何肯错过?便请坐一把交椅,平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岂不大妙?"陈园也接着说道:"五位听禀,兄弟自幼学得武艺,苦无出头之日,一心结识天下英雄,要做些大事业来。现因时机未到,权在此间落草。五位若肯屈留小寨,共成大事,实为荣幸。但是我们虽然做这绿林豪客的勾当,却也明白大义,保护安分客商、清慎官吏,专劫不义之财,专杀无耻之辈。所以四方豪杰闻得我们如此,都来归附。三五年间,已有一千余人马。若蒙五位不弃,就请入座。"那时五虎将见众好汉义气深重,苦苦相留,只得投降。钱保、陈园一班头领心中大喜,邀请五位入座,重定席次。陈园第一位,张岳第二位,钱保第三位,林锦第四位,翁麟瑞第五位,潘氏弟兄第六第七第八位,五虎将中杨琪第九位,赵游第十位,李重第十一位,李远第十二位,孙扑第十三位。一共十三个头领,团团坐定,共饮庆贺酒筵。陈园命把金银车辆取来,检点价值,约有十万两上下。陈园把来分为二十份,十三个头领各取一份,其余七份分派了小喽罗。又吩咐将蒋葵卿一家眷属,只管软禁,不要伤害性命。把二百个投降军汉,令命编入喽罗队伍,一概有赏,众军汉自然欢喜。
  布置已毕,开怀畅饮。翁麟瑞道:"现在寨里兵多将勇,粮足器精,果然发达,但是据我看来,只恐喽罗忒多了,反为不美。"潘阿礼大声道:"翁大哥说什么话?今天得胜回寨,共饮庆贺酒筵,何以出言不祥?一定要罚你三杯。"只钱保忙问翁麟瑞道:"大哥此言必有高见,愿闻其详。"翁麟瑞道:"某闻名将用兵,宜守兵法。我们大寨筑在树林里头,若只有四五十人出没其间,自然稳当。现在兵多粮足,假使被敌人得知,一把火烧将起来,却到那里去躲避?我们虽然杀得出,只一班小喽罗和许多粮草,不是要尽葬在火窟里面么?"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如梦方觉,大家有些栗栗危惧起来。钱保拊掌而起道:"小弟愚昧,今被翁大哥一语提醒,才知此间危险。"张岳也道:"麟瑞虑得极是。当年我从年大将军出征,蛮苗依林结寨,被年大将军放一把火,烧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间形势与蛮苗的山寨相仿,不可不防。"陈园也道:"昔者刘备依山傍水,连营七百里,也被陆逊火烧,大败而回。兄弟也曾看过《三国志》,如何计不到此?惭愧惭愧!"两边潘氏兄弟一班头领,听得恁地议论,一个个焦燥起来道:"恁地时,如何是好?我们快投别处去罢,寻着了一个安稳的去处,却再说话。"张岳沈吟了一会,说道:"众位不必心焦,兄弟有一计在此。陈大王本有六十只战船,装成商船模样,派到运河里去,袭劫水路。现在只派三十只出去,留三十只停泊白水溪,伏在寨后。若然陆路有警,可敌则敌,不可敌对,便到船里暂避,那就不至于全军覆没了。"众人听罢,都道:"老将军的计策甚是稳善,请陈大王急速发令,收回战船,在山寨后停泊。'陈园果然便叫水路小喽罗进来,发下号令,召回战船三十只,小喽罗领命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大厅上众头领开怀畅饮,引吭欢呼,钱保忽然立起说道:"众位暂请坐定,某有一言,现在召回船只,以防不测,计策果然安稳,只是退步之计,终非常久之道。若然陆路草寨果被官兵烧了,退在战船里头,却再到何处去安身?兄弟有个好友,家居安庆,富有财产,慷慨好施,结纳四方豪杰,姓潘名安,为人广有谋略,素来有小子房的声名,并且相貌清秀,举止翩翩,人家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绣花豹。如今我想去访问访问,顺便问他有什么稳善的地方,可以容得我们。他不但朋友众多,见闻广阔,并能熟知天文地理。世间若有形势所在,像宋公明的梁山泊一般,他无有不知,无有不晓,我去问他,他必然见告。兄弟想与翁麟瑞同去走一遭,明日便行,迟则一月,早则半月,便当回寨报命。不知众位意下如何?"翁麟瑞便道:"小弟愿随大哥去。"陈园也道:"大哥肯与山寨出力,再好没有,明天便当设筵饯别。"众头领也各欢喜,又饮了一回,方始散席。次日钱保、翁麟瑞结束停当,饮了陈园的饯别酒,陈园已命水路喽罗,预备船只,专送二人。饯保、翁麟瑞别了众人,下得船来,张岳在岸上吩咐麟瑞道:"你一路须要当心,不要暴躁,惹出事来,连累了钱大哥。"麟瑞在船中,噭然答应,那只船早已解缆,荡将去了。众头领看看船已驶得远了,才各回寨不提。
  却说钱、翁二人,在船中谈谈说说,甚是投机,两人各自佩服,订为刎颈之交。舟行一帆风顺,不消三五日,已到安庆南门城外停泊。钱、翁二人上岸,打发船上喽罗,只管驾舟自回,不许耽搁。一面携了包裹,进得安庆城门,行到一条偏僻小路上,只管匆匆地向前走着。忽然钱保背后,跟上五七个人,一个举起手来,对着钱保的肩膀上只一拍,大喝道:"白水村大盗,何敢到此?"钱保急回首看时,不是别人,那拍他肩膀的,就是小子房潘安。翁麟瑞不知就里,惊得呆了,后来只见那人握了钱保的手,钱保道:"我正想来寻你,谁知便在此处相遇,再巧也没有了。"便回首对翁麟瑞道:"这位便是小子房潘安。"又对潘安道:"这也是一个同志,有名唤做镇山阳翁麟瑞。"众人大喜。
  潘安邀请钱、翁二人到了家里,在花厅中坐定。潘安看见翁麟瑞相貌堂堂,心中已自佩服,吩咐家人端整酒食,为二人接风。谈论一番,更是如鱼得水,相见恨晚。麟瑞问潘安道:"吾等在白水村做的勾当,十分秘密,兄长何以得知?方才钱大哥被你一拍,把我惊得呆了。"潘安笑道:"实不相瞒,那蒋葵卿去任还家,经过白水村的事节,原是我先得知。当时只知白水村中有东方亮陈园,我便嘱托钱保兄长去走一遭,取这非义之财,也不为过。谁知得识足下,三生有幸。"麟瑞至此,恍然大悟。潘安又道:"方才街上,我本没有看见钱兄长,只我几个学徒看见了,指点我,所以来戏弄戏弄,多多得罪。"钱、翁都道:"兄长说那里话来。"酒过数巡,潘安见翁麟瑞性情亢爽,志气不凡,有心要结纳他,开言道:"想小弟行年四十,一事无成,只爱结交当世俊杰。现在至交好友何止二三千人,只求一个出类拔萃像钱、翁两兄长的,实在难得。如蒙不弃,愿仿刘、关、张桃园结义故事,不必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钱保便道:"兄长若肯提挈,我等求之不得。"翁麟瑞也见潘安谈吐纵横,才气不可一世,早已佩服。及闻此言,便即应允。潘安大喜,便叫家人预备香烛纸马,供在花厅之上,中设刘备、关羽、张飞三尊神位。潘安最长,年四十岁,当为长兄;钱保次之,年三十六年;翁麟瑞最小,只有一十七岁。当下三人对着刘、关、张神位,一齐跪下,宣誓道:
  维乾隆十二年十月某日,安庆潘安、杭州钱保、山阳翁麟瑞,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宣誓于刘、关、张三公之前曰:窃维建功立业,豪杰之作为;济困扶艰,英雄之本色。某等抱斯宏旨,百折不渝,患难相共,虽死不怨。若背此盟,惟神殛之。
  宣誓既毕,各向神祗拜了三拜,立起身来,再整杯盘。从此兄弟称呼,开诚相见。饮至半夜,潘安亲送钱、翁二人到东厢房安寝,然后回至内室。
  却说钱、翁二人,既到厢房之内,如何睡得着?翁麟瑞道:"我等到此,蒙潘大哥如此厚待,结为兄弟。但是既然结为兄弟,患难相共,我们现在做了强盗,难道也叫大哥去做强盗不成?"钱保道:"大哥家资饶富,如何肯去做强盗?"麟瑞道:"我也如此想。只是大哥不做强盗,我们也不能回去。恁地时,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张岳和陈大王一班头领?"钱保道:"三弟不必过虑。你不知大哥绰号唤做小子房么?他那满腹机谋,明天与他计议,自有妙法。"麟瑞也不多问,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是红日上窗,自有仆人上来服侍盥洗。早餐既罢,潘安已来访问,谈了些刀枪拳棒。潘安道:"二位贤弟,才能出众,正好立功当世,名垂竹帛。若是做绿林豪客的勾当,埋没真才,未免可惜。"翁麟瑞正在踌躇,只见仆人奔进来道:"外面有个秃驴,坚持要见主人,驱之不去,直闯进来,现在已到中堂,请主人发落。"潘安道:"僧人来见,必有缘故,且与二弟一同出去,问个仔细。"说罢,一手携了钱保,一手携了翁麟瑞,直到中堂。只见那个僧人形状龙锺,相貌古怪,见了三人出来,起身合十为礼道:"三位相公,恭喜恭喜,大富大贵的机会到了。今日不出,更待何时?"三人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因这一番,直教:
  芦穿膝盖违常理,虹雪齐腰亦大奇。
  毕竟这个僧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唤风雨妖僧显神通 发雷霆老将斥鬼话
  话说那个相貌古怪的僧人,见了潘安等没头没脑的合十道喜。潘安见他来得作怪,请他上首坐了,自己与二弟坐在下面,动问道:"敢问高僧法号,挂赐何处宝寺?枉蒙下顾,有何指点?"那僧人哈哈大笑道:"贫僧以天地为庐,日月为盖,不住洞府,不守名山,云游天下,到处安身,僧人罗祖便是。"潘安听罢,连忙跪下道:"久闻高僧神通广大,佛法无边,千请录为弟子,指点迷途。"罗祖急忙扶起潘安道:"贫僧有甚道行,敢来收录弟子?只贫僧昨夜在长江边上仰观天象,见三星聚于一处,因知安庆城中必有贵人相聚。今日进得城来,行过贵府,见有霞光三道旋绕屋顶,故此直闯进来,有言奉告。"潘安、钱保大喜,一同跪下,愿拜罗祖为师。罗祖哪里肯答应,扶起二人。潘安邀请到书房中坐下。潘安发言:"兄弟三人同拜罗祖为师,务求指点。"翁麟瑞只得同潘、钱二兄拜了罗祖。潘安叫家人端整素斋,款待祖师,罗祖道:"贫僧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好酒好肉只管拿来。"潘安便叫盛筵相待。罗祖并不谦谢,狼吞虎咽吃了一顿。翁麟瑞道:"敢问祖师,方才祖师说过,我们大富大贵的机会到了,究竟什么机会?乞道其详。"罗祖此时才停了筷,答道:"现在皇上张挂黄榜,征求天下奇才运输粮米。尔等快去揭下黄榜,代皇家出力,不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么?"翁麟瑞道:"运输粮米如何能做大官?富贵何来?"祖师道:"尔等不知。皇上因运河里面时有大盗出没,每年被抢粮米不可计算,所以悬挂黄榜,招募异人,能够肃清运河大盗,便有重赏。尔等与白水村强盗多有关系,若去揭了黄榜,招安白水村头领,其余小盗何足畏惧?"三人听罢呆了半晌。罗祖笑道:"尔等做的事情,贫僧全已知晓。贫僧善能察言辨色,能知过去未来。尔等听我言语,去揭黄榜,必然富贵双全。若然不听,再隔三年,大难临头,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深信其言,愿揭黄榜,替皇家出力。罗祖道:"尔等既然拜我为师,一切行为须要听我吩咐。"潘安、钱保都道:"谨遵祖师命令,不敢违拗。"罗祖道:"既然如此,自明天起,尔等三人另备一间秘密书房,从我在书房里修练功夫。不满一月,不能走出房门一步。那时我自去揭了黄榜,保荐尔等。"潘安道:"这个容易。弟子本有一间秘密书房,外人不能窥见,除却两个心腹之外,他人全皆不知。"罗祖道:"如此最好。只尔等明天便当随我进内静养,饮食叫心腹送来,不满期限,休想出门。"三人各无异言。
  饭罢席散,那时天上起了一阵乌云。罗祖道:"我要唤着风雨,到天上去顽顽了。"说着,果然听得一阵风声,接着那雨就落下来了。众人都奇怪不止,再回头来看罗祖,却已经不见了,潘安等遍寻不得。翁麟瑞道:"那僧进门时候,全是一副妖气,我就有些疑心,果然被他骗了一顿酒食走了。只是我们在白水村的事情,他如何知道?这却作怪。"潘安道:"三弟休得胡说。我想此僧道行必定高妙,否则如何得知过去未来的事呢?"言犹未毕,只见罗祖已自屏门后转了出来,手持黄榜,哈哈大笑道:"黄榜已被我去揭来,尔等富贵即在目前。只自明天起修炼功夫便好了。"潘安道:"祖师去揭黄榜,如何从屏后出来?"罗祖道:"尔等此时如何得知?这个叫做土遁之术,数百里路转眼即到。尔等随我学习三年,也有这等道术。"说罢,回转头来,看看翁麟瑞,说道:"你不是说我妖僧么?"麟瑞此时也信罗祖利害,听了此言,汗流浃背,跪在地下伏罪。罗祖大笑道:"小子无知,姑且恕你一遭。后来再若乱道,严责不贷。"麟瑞叩谢起立,从此死心塌地悉听罗祖摆布了。话休烦絮。
  到了次日,潘安、钱保、翁麟瑞随着罗祖进了秘密书房,静听祖师教练。祖师口讲指划,说了一会,怀中取出一部书来,唤做《定国天书》,却是罗祖手写之本。罗祖道:"我在峨嵋山修道时候,夜得一梦,到一处洞府,洞外仙草奇葩,异香扑鼻,知是玉都,不敢进内。徘徊一会,只见两个道童出来,引我进了洞府,到一间书房里,两个道童便不见了。那书房玉轴典笈,奇书满架,我便抽下一部书来,唤做《定国天书》,不觉欢喜。自首至尾,看了一遍,刚才把书放好,忽然惊醒,才知是梦。只所看天书中的字句,一字未曾忘记,疾忙跳起禅床,剔明灯光,将天书中一节一段默写出来,足足写了两日两夜,才得完毕。只我是个僧人,看破一切,那些安邦定国的事业,不愿预问。但想仙童引道,使我得了这部天书,必然叫我传授世人,治平天下。若然秘而不宣,必遭天人怒责,所以云游四海,寻访真才,以便传我天书,了此宏愿。谁知走来走去,没有遇见可教之才。尔等天资不弱,将来大有作为,总要悉心研究,勉为大器。"三人听了,整襟危坐,不敢作声。罗祖便将天书讲解。那潘安、钱保本来识得文字,看了天书,早已知道。翁麟瑞虽然识得几个字,只不能懂得书中大义,自然静心听讲。从此以后,三人果然在这秘密书房里,将《定国天书》简练揣摹。
  满了一月,读得熟了,罗祖道:"现在你们可以出去运粮了。"便与潘安等出了秘密书房,叫潘安去造了一百只运粮船,到安庆衙门里包运,官厅准其所请。罗祖对潘安等三人道:"现在尔等三人包运粮漕,中途出了事故,身家性命难保。第一件事,须将运河里大小各盗联络一气,结成大帮,方可安稳渡过。如何可以联络?只须翻阅天书,便能知晓。"翁麟瑞道:"弟子愚昧,不能运用天书,还请祖师指导。"罗祖道:"现在运河里强不过的匪盗,便是白水村的水陆喽罗。你们去说得他动,那数千里运河便可风平浪静,永无盗匪之警了。"麟瑞道:"白水村众头领义气深重,如何说得他动?"罗祖大笑,招三人近身,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说,那怕他们不动心。尔等依计而行,定能成功。我就在这里等候,耳听好消息。快去快回,不可有误。"当下潘安等三人奉了罗祖之命,请罗祖留在潘宅,三人雇了一只快船,直驶到白水村来。
  却说白水村中张岳、陈园一班头领,因钱、翁二人出寨将近二月,已是十一二月底,不见回来,甚为焦灼,早已派出水陆喽罗四面探听。忽报钱、翁二头领已到寨前,后面随着一个美貌男子。陈园等料是潘安,急忙出寨迎接,邀进大寨。钱保介绍潘安与众头领见了,大家欢喜。陈园开言问道:"钱、翁二公去了将近两月,想是潘大哥厚意慰留。不知江浙两省可有什么好去处,似宋公明的梁山泊一般?"钱保道:"说来话长,停停再讲。"陈园便命取出筵席,与众头领为二人洗尘。
  酒至数巡,众头领请问别后情形。钱保停箸整襟说道:"我与翁大哥到得安庆,与义士潘安相遇,蒙他十分厚待。忽然遇着一个僧人,说起黄山罗祖大师,道行甚高,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当时蛮苗作乱,皇上屡次出师,无法扑灭,张挂黄榜,招收奇才异能之士,平定蛮疆。罗祖揭榜而去,亲至边地,护持佛法,设台礼忏,不废一矢,不折一兵,仗着不生不灭大慈大悲的意旨,劝退苗匪,边疆从此平定。皇上得知其事,龙颜大喜,意欲立召回京,加赐法号。只罗祖并无半点尘心,不愿受封,仍旧回到黄山,修养长生不老之术。我与潘、翁二哥听得,十分羡慕,结伴前往黄山,求见罗祖,愿拜为师。罗祖不肾应允,我等苦苦恳求。罗祖不耐,走到山下,一道大水阻住。罗祖就在河边折下一根芦苇,放在水中,变为一舟,渡河而去。我等看见罗祖果有飞渡大水的本领,立志要拜他为师。恰巧河里流下一只船来,即便跳身上船,一直追随,直追到杭州武陵门外一个山头旁边。罗祖弃舟登山,山上有一个小洞,只有三四寸大小,罗祖像龙蛇一般钻入洞中。我等也是赶到山上,只因洞口狭小,如何得进?只得跪在洞口,诚心恳拜。"钱保说到这里,众头领听得发呆,落开了口,合不拢来,说道:"这罗祖定是仙人现形。后来怎样?"钱保续言道:"我等跪在洞口,经过三日三夜,寒来没有穿,饥来没有食。等到第四日的早晨,东方日出,忽然洞里钻出一个仙童,对我三人说道:‘尔等皆为求道而来。今奉罗祖法谕,尔等须要到红雪齐腰,芦穿膝盖,才能与罗祖有师徒之分。'我等闻言,暗想芦苇如何能穿膝盖?天上如何飞下红雪?这定是罗祖不肯收录,所以说此决绝的话。无可奈何,只得哀恳仙童,入告罗祖俯鉴热忱,准予收录。仙童答应一声,径自入洞去了。又过了一日一夜,洞中消息沉沉,仙童杳然不出。那时正是腊月初旬,天气严冷。我等三人衣服都是单薄,伏在这阴森萧瑟小洞之口,已足抵挡不住,又加一阵西北风,飞飞扬扬的下了一夜大雪,那时我等早已不知人事。幸亏次日早上,雪止风和,晴光大放,才渐渐苏醒转来。只见身旁积雪,红红白白,颜色非常鲜艳。我等大为诧异,感谢皇天,红雪齐腰的预言果然验了。大家看看头面,都有血痕,原来天气冷极了,小鸟无处觅食,飞来啄破我等头皮。我等耳根左右都有了冻疮,所以被小鸟一啄就破,流出血来。后来红日升天,气候转暖,觉得膝盖上有些痛楚,拔起来一看,只山上本有芦根,已经钻入肌肤,痛不堪言。我等更是抚掌大喜道:‘芦根穿膝的预言又验了,罗祖大师真神仙也。'正在喜跃之时,只见罗祖早已立面洞口,指着我等说道:‘尔等诚心求道,甚为可嘉。来来来,随我进来。'说着,将手一指,那个小洞忽然变为大道。我等便随罗祖进得洞中,在石条上坐下。蒙罗祖赐了一顿素斋,顿觉温饱。吃罢,罗祖便教我们学道。过了一月,我们读熟了一部《定国天书》。罗祖道:‘现在你们熟了此书,便可出洞。安邦定国的事业,即在尔等身上。'我等不肯出洞,罗祖衣袖一挥,我等一个昏迷。及至醒来,谁知已在安庆潘宅,大家惊讶不已。恰巧张贴黄榜,招收奇士,我等便去揭榜应募。现在我等已经得了官衔,特来奉请众位头领弃邪归正,结为一个大帮,共享富贵。"
  众头领听了,个人欢喜。只老将军张岳大怒道:"这一篇鬼话,全是钱保想来摇惑众人,推出斩讫报来。"正是:
  休道妖言无稽考,能使英雄入网罗。
  毕竟张岳要杀钱保,钱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感旧德古寺供神灵 开香堂陈园收徒弟
  话说张岳要斩钱保,陈园等连忙阻住,问道:"将军何为要斩钱保?"张岳道:"钱保自到山寨,虽然劫得金银车,立了一次功绩,只他心地如何,我们没有知道。现在他来说动我们,什么弃邪归正,什么富贵功名,莫非受了官厅之托,前来诱捕我们?不可不防。"翁麟瑞道:"师父息怒,容弟子告禀。方才钱哥说的句句是真,并无半点虚言。这两个月时候,我与钱哥寸步不离,如何会受官厅嘱托,自害同志?师父千请放心,不必过虑。并且我们揭了黄榜,去见安庆府,已蒙准允,转禀皇上。"陈园道:"揭了榜文,做什么事呢?"翁麟瑞道:"原来皇家悬挂榜文,征求天下奇人侠士专司运粮。因为从前运粮船只常常被人抢劫之故。我们去承办了这一件事,不但可以发财,并且可图功名,比较埋伏在绿林里面做这杀人劫货的事情,不是好得多么?"
  众头领听到这里,面有喜色,只张岳默默无语。隔了一回,问钱保道:"你忘了红花亭的事迹么?当初你到这里,说起自白鹤洞来,我当你是个同志,所以十分敬重。清朝粮漕,我们去劫夺还来不及,如何肯去替他运输!你今只图富贵,违背旧盟,不顾大义,究竟是何道理?"钱保冷笑一声道:"鸿鹄之志,岂燕雀所能知哉?将军据守绿林,称雄一地,大义固应如此,谁敢道个不字?但是一无发展,也奈何清朝不得,究有什么实益?何如借了运粮为名,往来南北,集合四方豪杰之士,结为一个大帮。名为替皇家出力,实在为吾党复仇。等到羽翼已成,一飞冲天,清朝粮米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不消调兵遣将,已足把满清鞑子活活的饿死。将军明达,请三思之。"张岳听罢,连忙起身道歉说道:"适间不知大哥有此苦心,多多冒犯,幸乞恕罪。"钱保道:"既蒙将军原谅,便请劝告同志一同投降清朝,待有机会,再作计较。"陈园等众人都道:"这里众兄弟们只等将军答应。现在将军已经答应了,我们并无半点意思,情愿听从三位指挥。"潘安、钱保、翁麟瑞大喜。散席以后,潘安道:"现在皇上虽然钦准我们三人运粮,但是尚没有毫丝成绩。倘然便带众位兄弟出去,约有一千余人,地方官员一定要吃惊。假使他们疑心起来,大事就弄糟了。据我之意,我们三人先去运粮,将来你们逐渐加入,便可免得被他们看出破绽了。"众人听罢,都说不差。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各自归寝。
  次日潘、钱、翁三人,在陈园部下借了五十个水路喽罗,别过众头领,径回安庆。见了罗祖,备说前事。罗祖道:"现在大事已成,你们好好去干便了。我欢喜清静,只在这秘密书房里修练道行。如有为难之处,可以回来问我。"潘安应允,便将罗祖锁在秘密房里,只叫二个心腹服侍。不在话下。
  却说潘、钱、翁三人,带领五十喽罗作为粮船水手,运粮直到京师,果然匪盗绝迹,渡浪不兴。原来陈园等众头领一路派人保护,运河中有些道泽,看见这粮船上挂着陈大王旗号,谁敢动手?三人运粮回来,又到白水村,与陈园等相会,谢过了派人保护的盛意。潘安道:"我们运粮到京,皇上召入龙廷,问我们有何本事,能够运粮到京不被强盗劫掠。我们答道:‘我师罗祖神通广大,佛法无边,教授我们法术,使大盗不敢近身,所以一路安静,这也是主上的洪福。'皇上大喜,封了我们官衔,钦准我们三人各招徒弟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合带运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零半,我们既然得了上谕,便即退朝,带领空船回来,便欲订定帮规,广招徒弟。"陈园道:"恁地时,陈某愿拜三位为师。"三人大喜,潘安道:"如此甚好。我们三人,各为一帮。陈园既是我三人的开山徒弟,也许另立一帮。共分四帮,合而为一,总名‘江淮四帮'。将来各招徒弟,推广势力,把江湖上著名豪杰一气集合拢来,好做大事。"众人听了,甚是欢喜。
  当下潘、钱、翁三人拟定三堂、六部、二十四字辈,布告大众:
  三堂:翁佑堂 钱保堂 潘安堂
  六部:引见部 传道部 掌布部 用印部 司礼部 监察部
  二十四字辈:
  圆明心理大通悟觉普门开放万象依归罗祖真传佛法玄妙
  三人将三堂六部拟定,钱保对着众人解说道:"什么叫做三堂?就是我与潘、翁三人。若拜潘安为师,就用潘安堂票布作为入帮之证。若拜翁麟瑞为师,就用翁佑堂票布作为入帮之证。拜我为师,则用钱佑堂票布,也作为入帮之证。那六部职司也有分别。引见部专司接待帮外之人。要想入帮,可以引进来相见。传道部是劝导人家入帮。掌布部专管票布。用印部专司打印。司礼部执掌一切入帮典礼。监察部查究同帮兄弟有无不法的事情。那二十四字辈,好似人家的家谱,一代有一代的字辈。譬如第一代是圆字辈,第二代是明字辈,不许稍有错误。"钱保说罢,陈园便在大厅之上点起高大红烛,中间放了三把交椅,请潘、钱、翁三人坐了,叩了三个头,这陈园便是青帮第一个开山徒弟。那时众人吃了三天开山酒,热闹异常,还有丧门神潘阿仁、青面獠牙潘阿义、老牯牛潘阿礼,拜了翁麟瑞为师。那五虎将白额虎杨琪、笑面虎赵游、呼风虎李重、大尾虎李远、慈悲虎孙扑,拜了钱保为师。只张岳、林锦二人,不肯拜谁人为师。潘安有心要联络他,请为军师。张岳、林锦推却不过,只得应允了。
  又隔了三五日,陈园对潘、钱、翁三师说道:"弟子手下,有水陆喽罗一千余人,愿拜弟子为师,弟子也想招收徒弟,请师父允准。"潘、钱、翁一口答应。潘安道:"现在招收徒弟,共有一千余人,这个典礼非常重大,应该郑重其事,作为定例。将来随便什么字辈招收徒弟,都要照着这个定例去行。"钱、翁都道:"这话说得极是,便请你订定一个规例。"潘安应诺,替陈园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那白水村左近,本有一所古寺,不知供的什么菩萨,潘安不管好歹,把这菩萨作为罗祖神像。神像之前,放了三把交椅,只有潘、钱、翁三人可坐,陈园的坐位又在三人之下。
  布置已定,吉期巳届。那罗祖神像之前点起包头香五枝,潘、钱、翁三人之前也各点起香烛。只见潘氏兄弟和五虎将等,也各进得庙门,站立两旁。潘安吩咐林锦做引见师,引进五个小喽罗,先向罗祖神像叩了三个头,又向潘、钱、翁三人前各叩三个头,然后向陈园叩三个头,又向站立两旁的潘氏兄弟等也一一叩过了头。叩头既罢,引见师林锦指挥各徒弟,一律向里直立,便有司香的人,将炉中所烧的包头香五枝,划开封纸分给五人,双手执定。潘安又请老将军张岳做司礼,张岳便即赞礼,喝一声"跪",那五个新徒弟急忙跪伏在庙檐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执着烟香,不敢稍有声息。跪了一回,又有执事的人手捧一盆出来,盆中放着清水,自左而右,叫各徒弟各呷一口,一一漱口。这个叫做净口。净口既毕,陈园忽的立了起来,对五个徒弟说道:"你们今天入帮,还是有人教你,还是有人逼你,还是自己情愿?"那五个徒弟齐声应道:"实是自己情愿。"陈园道:"叫你们得知,入帮并没好处,还有十大帮规不可违犯。"说时传道师张岳便朗声诵出十大帮规道:
  一、不欺师灭祖。
  二、不搅乱帮规。
  三、不藐视前人。
  四、不江湖乱道。
  五、不扒灰放笼。
  六、不引水带线。
  七、不奸盗邪淫。
  八、须有福同享。
  九、须有难同当。
  十、须仁义礼智信。
  张岳读罢,便又退立一旁。陈园又对众徒道:"这十大帮规你们可能遵守?"众徒道:"誓必遵守。"陈园道:"入帮之后,若有违犯帮规,定当家法处置,不轻饶恕。"众徒又齐声应道:"是是是。"说罢,传道师张岳取出五个摺子,分给五徒,那摺中载着十大帮规,二十四字辈,并许多帮中隐语,叫众徒读熟,又将票布分给了。众徒又向罗祖神像,潘、钱、翁三人,各叩了三个头,又向陈园三叩首,称呼"老头子",才各立起。这时众徒已跪得两腿麻木,困倦不堪了。那票布的式样如下:
  信守
  敬拜陈园老师门下 自心情愿曾祖父母名祖父母名
  父母名
  明字辈门生某谨具
  引见师某
  传道师某
  原来潘、钱、翁三人所收的徒弟陈园等作为圆字辈,是第一代。陈园等再收徒弟,作为明字辈,是第二代。以后一代传一代,共为二十四代。称师父为"老头子",称师伯、师叔为"前人",徒弟又叫"徒背",未入帮的叫做"空子"。这是他们一切隐语,姑且接下慢表。
  却说那日陈园将所有小喽罗认为徒背,共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为五人一次受礼,规则极严。自晨至午,只招了五十人,午饭后再开香堂,又招了一百余人。这香堂直开了五日,才得了结。从此白水村中一班英雄好汉,都入了帮。就是张岳、林锦不愿入帮,却做帮首潘安的军师,与入帮一般。那时潘安、钱保、翁麟瑞见大事已成,便叫陈园将所有船只改为粮船,众头领众喽罗一齐登船,离了白水村,到安庆去承运粮米。那运粮船只,连陈园所有,共有五百艘,往来南北,一路招收身壮力强的男儿入帮,留在船中,帮助运粮。从此这江淮四帮的声势,一天浩大一天,运河里面盗匪,看见了粮船的影儿也觉害怕,谁还敢来劫夺?
  岁月不居,光阴迅速,已是过了半载。那一天正是七月初旬,天气炎热。潘安所坐一艘粮船,停泊在安庆地方长江口岸,其余的船都往别处去了。潘安坐在船中,觉得闷气,要想登岸去散步散步,解解暑气,吩咐徒弟看好了船,独自一个带了一包银子走上岸来。走到三五百步,只见一个大汉背负赤身男尸一具,大踏步而来。潘安一看,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阻,大喝道:"青天白日之下,谁敢杀人?"正是:
  才到运河招俊杰,又来江上访雄豪。
  欲知潘安拦阻哪个大汉,那汉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翠姑娘房中媚客 黑老爷夜半追人
  话说潘安上岸,见了一个大汉背负尸首,上前拦阻,那大汉不慌不忙丢了尸首,向潘安作揖道:"兄长不是有名的潘安潘义士么?"潘安见他认识,便也还礼道:"小可便叫潘安,壮士何以认得?"那大汉笑道:"兄长如何忘了?想兄长府上我也到过一次,我便叫做铁和尚徐正。"潘安道:"原来就是徐大哥,如何做这勾当?"徐正道:"说来话长,请到舍间坐地再讲。"说着又扶起尸首来,奔到长江边头,把尸首向长江里一掷,"扑通"一声,那水面漾出几个圆纹,那尸首便随着波浪去了。徐正掷了尸首回来,拉了潘安,只管向前行去。
  约走六七百步,到一个草屋里,请潘安上首坐了,纳头便拜,潘安连忙扶他起来。徐正又唤道:"伙计快出来见潘义士。"只见屋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徐正指着潘安对二人道:"这便是我和你们素常说起的安庆潘义士。"那二人听了,便即跪下叩头,潘安也即扶了他们起来。徐正道:"这两个,一个叫做千里马施骏,一个叫做高头马施骝,都有一些武艺。现在从我权居此地,在陆路上打劫不义之财,在水路上贩运私盐,颇能得手。徐州有个海白虾王四,手下现有四五百人专贩私盐,安庆有许多好汉也与他勾通,他便结了一个‘安庆道友会',叫我做了这会的头脑,与徐州方面暗通消息。现已三五个月,道友会同志逐渐发达。久闻义士在安庆地方交结四方豪杰,几次来请求指教,只没有会面。"潘安笑道:"我们出门半载,不想海白虾竟有这等发展。只你方才背负那个尸首究是甚人?死得好惨。"徐正道:"不瞒义士,我的相貌像个和尚。有时扮了头陀模样到城里去募化,其实便在那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人家门前,看些路脚,好去行劫。前几天到城南大街倪盛德堂药铺去募化,只这药铺里有个店友,非但不肯给钱,反而打我一记巴掌。我恐怕发作起来弄出大祸,只得忍受了。今天他却出得城来,在这里走过,撞着了我,这不是自来送死?"潘安听罢,笑了一笑,便将结帮运粮的事告诉了他。徐正大喜,愿拜为师,一同前去运粮。潘安应允,当下徐正、施骏、施骝都拜了潘安做老头子。
  徐正道:"去此一里多路,有个小小酒店,就是海白虾王四派人所开,请师父前去喝一杯酒。"潘安也不推辞,随着三人到酒店里来。三人请潘安上首坐了,一杯二杯地喝起来。潘安此时胸怀开展,不觉连饮了三五十杯,有些醉了,便问徐正道:"这里可有什么娼妓?叫一个来玩玩也好。"徐正道:"师父你要多少娼妓?这里有名的叫做烟花巷,如何没有娼妓?"说着便叫酒保道:"阿二,你快去叫翠姑娘来伴这位潘老爷喝酒。"那酒保阿二应声去了。不多一回,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手拿一枝胡琴,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向徐正做了一个眼色。徐正指着潘安对那妓女道:"这位潘老爷叫你来侍酒。你须要小心服侍。"那妓女笑了一笑,便就潘安身旁坐了。潘安这时狂荡起来,挤着眼睛对妓女说道:"你生得恁好,是个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几岁了?"那妓女掩着口笑道:"奴叫做翠姑娘,老爷不嫌奴丑陋时,千万照顾些个。"说着又向徐正笑了一笑。潘安执着翠姑娘的手道:"翠姑娘你把头侧过来,我和你说话。"正在这当儿,忽见一个后生气急败坏地奔进酒店,看见了徐正,喘着说道:"不好了,方才杀死药店伙友的事发作了,官厅现派两个捕头前来拿人。"徐正道:"一共来了几个人?"那后生道:"一共两个人。"徐正道:"只来两个人,我可不怕他。"便对施骏、施骝道:"我与你们走去看来,说得开时便罢,若说不开,把这两个捕头一发杀了。"又叫潘安:"只管饮酒,我们去去就来。"说着,便与施骏、施骝奔出酒店去了。潘安本想与他们一同去,一因酒醉,二见翠姑娘美貌,不忍离开,只管在店中饮酒。这时天色将晚,一阵乌鹊在树头聒噪。潘安自言自语道:"乌鹊叫,祸殃到,不是好兆。"翠姑娘笑道:"老爷福人,化凶为吉。"又道:"奴家离此不远,何不到奴房中坐坐,胜似这龌龊的酒店。"潘安大喜,便立起身来随着翠姑娘出门。翠姑娘又吩咐酒保道:"若是徐爷来寻时,总说潘老爷在奴家里,也叫他便来。"说着,便提了胡琴与潘安出了店门,一同到了院子里面,就东首一个房间里坐定了。
  只见一个鸨妇模样的走进来,对着翠姑娘低低地说道:"苗老爷来了,现在西房间,你也须去应酬他才好。"翠姑娘娇嗔道:"什么苗老爷,稻老爷,简直是个强盗种。谁高兴去应酬他!"那鸨妇撅着嘴,便出去了。翠姑娘对潘安道:"潘老爷,待我唱只小曲给你听,可好?"潘安含糊应道:"很好。"翠姑娘便拉着胡琴,口里唱道:
  奴家裤儿呀,有呀有仔七条缝,条条缝里嵌私情呀,奴的俏冤家。
  唱到这里,潘安正自好笑,只听得西房间发出大声道:"不要脸的贱娼婆,却唱得好!"潘安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门帘起处,已奔进一个满面髭须、丑陋不堪的汉子来。正待询问,那汉子不由分说,伸出一个又粗又大的拳头,对着潘安面上打将来。潘安见不是头,把身躯一闪,躲过了他一拳,那汉还不罢休,看准潘安后脑又是一拳打来,潘安自量敌他不过,只得避出房门,拔步便走。
  这时天已昏黑,不辨方向,东南西北乱跑,那汉便也向后追赶,不肯放松。潘安一路逃走,自己思量道:"这厮简直要来寻事,却是苦也。"走了半里路远近,迎面一座树林,潘安暗想:"待我走过这座树林,那厮便追不着我了。"一壁想,一壁走,进得树林,但觉乌黑黑,一些不能得见,此时酒已惊醒了。走了一会,猛抬头,只见前面一盏灯光闪闪烁烁。潘安喜道:"好了好了,若到那里借宿一宵,明天再作理会。"于是看看灯光,一直行来。出了树林,便是大道,行不到一二百步,一个庄院已在目前,那盏灯光就在那庄院里照出来。潘安更不踌躇,径进庄门,只草堂之上,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在那里舞刀。潘安站在一边,等他舞罢,上前施礼道:"壮士请了。"那汉子提着刀走下堂来,喝问道:"兀那汉子,怎敢到此?"潘安道:"小可便是城里商人,只因出城游玩,走错了路,不得回家。愿求壮士留宿一宵,明日重重相谢。"那汉子道:"看你这人,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如何不识道理?你要借宿,也须付过宿费。"潘安道:"壮士若要宿费,小可便有。"说着,便在腰包里取出一包银子来。那汉看了,估量约有四五十两,便道:"你有了银子,便可在这里借宿。请上堂来。"潘安道:"还有一事,恳求壮士。"那汉道:"你这厮却也作怪。既然允你留宿了,如何再有别事?"潘安道:"背后有人追赶,要与小可为难。请壮士行个方便,将庄门关了起来,自有话说。"那汉冷笑道:"看你急丧着脸,好似老鼠遇着猫儿,恁地胆小。老爷本来要关庄门,便依了你。"说着,便去把庄门关了。
  返身转来,拉了潘安,同到厅上,把刀放在墙边,叫潘安坐了,说道:"我要喝酒,你可能伴我喝三杯?"潘安道:"壮士赐酒,情愿奉陪。"那汉便自到屋后取出一大壶酒、两碟菜来,放在桌上,和潘安对面坐丁,筛了酒,只顾自喝。潘安道:"难得壮士今日救了小可一命,明日回城,便当重重相谢。"那汉冷笑道:"我如何救得人性命?你不要胡说。"潘安道:"当真壮士已救了小可一命。方才壮士若然不肯留时,小可再出庄门,必然被那厮所害。"那汉停了杯问道:"如何我不留你,你要被那厮所害?那厮究是甚人?你且说来。"潘安道:"小可在烟花巷多喝了几斤酒,一时高兴起来,不应该叫一个妓女过来玩耍,更不应该乘着酒兴,随那妓女到院子里去。"那汉听到这里,又冷笑道:"看你这人,爱玩妇女,也不是个好货。只以后如何,你再讲来。"潘安道:"只那妓女唤做翠姑娘,他院子里本有一个客人,等到西房间,看见我和翠姑娘进了东房间,他便赶进来打我。那客生得髭须满面,丑陋不堪,叫做什么苗老爷。小可谅敌他不过,只得走了。叵奈那厮只顾追赶,丝毫不肯放松,直赶到前面树林边头。小可走进林子,才不见他赶来。壮士若不容留小可,出去遇着了他,必然遭他毒手。"
  那汉听罢,跳起来道:"你这人果然该死,直到太岁头上去动土。那苗老爷不是别人,正做我的把兄弟,叫做黑野猫苗刚的便是。人家称他叫苗老爷,江湖上称他叫黑老爷,谁个不知?哈哈!你今翻惹下这场大祸,决难逃得性命。"潘安闻说,知道苗老爷是他一家人,吓得发抖,连忙跪下求救道:"壮士千万救我一救,决不敢忘!"那汉冷笑一声,只不睬他。潘安跪在地下,哪里敢起来。那汉道:"你跪着也没中用,只管起来,我有话说。"潘安便即立起身来。那汉却筛了一杯酒,叫潘安喝,潘安只得喝了。那汉又坐下连喝了几口,不觉有些醉意,解下外衣,把筷子击着酒杯唱道:
  我是天生七尺身,烟花巷口逞精神。飞来一只丰肥鸟,今日开刀真好辰。
  潘安听了,知道那汉不是好人,满身发抖起来。那汉道:"你不要抖,老爷请你吃三件东西,就不抖了。"潘安道:"什么三件东西?"那汉道:"第一件是毒药酒,吃了七窍流血而死。第二件是扑刀,一刀两段,死得爽快。第三件是麻绳,吊在梁柱上,不消一刻功夫,也便死了。"潘安听得,一发惊得魂不附体,跪下哀求道:"壮士救我一命,将来必当重报。"那汉又是冷笑道:"你这厮好不识抬举!我好好的请你吃三件东西,你却不吃,却待老爷自己动手。"潘安叩头恳求道:"壮士饶恕了我这条狗命,后日保你做个大官。"那汉大喝道:"老汉最恨的是做官,你偏要罗唣!你须知道,老爷不要做官,只要银钱。"潘安道:"恁地时,小可身边现有白银五十两,一发奉敬壮士,明日却再去拿几百两来,只求壮士饶我一条狗命。"那汉道:"老爷银钱也要,你的性命也要。你快快就死,谁与你多说闲话?今日今时,是你见阎王的好时辰。再待一回,老爷真个要自己动手。"说着,倏的立起身来,向墙角边提了那口扑刀在手,圆睁两眼,对着潘安道:"那三件东西,随便你要吃哪一件。"潘安此时满身发抖,抖着说道:"壮士不肯相饶,小可赤手空拳,迫于无奈,只得讨根麻绳,悬梁自尽。"说罢,泪如雨下。那汉道:"你既要死,快一些好一些,不要惹老爷性发,一刀两段。"潘安爬起身来。讨了一根麻绳,挂到梁上,打了一个结,把头颈放到绳圈里,两手放开,双足离地。
  只听得庄门上"砰砰砰"有人打了三记门,那汉便去开门,一涌走进三个人来。那汉见了大喜道:"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兄弟得着一只肥猪,可供二三个月粮草。"那三个道:"恁地最好,兄弟们来和你道喜。"说着,便把庄门关上,引着三人到草堂上来。正是:
  致死躬身陷虎阱,烟花毕竟误男儿。
  欲知打门的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英雄末路身变肥豕 仙佛下场病倒秃驴
  话说那汉引着三个人到了草堂,那三人抬头一看,见一人悬在梁柱之上,吃了一吓。那汉道:"你们不要害怕,这个便是个肥猪,他身边有白银五十两。"那三个人中有一个道:"什么肥猪?待我看来。"说着,走近潘安面前一看,叫声:"苦也!这不是潘义士么?"那汉道:"什么潘义士?莫不是安庆城中的潘安?现在他去运粮了,如何会到这里?"那人急道:"他今天回来,方才和我吃酒。"一壁说,一壁解下绳索。那汉便也去将潘安抱住,放在地下。
  这时潘安已吊得半死,不能说话,张着两只眼睛,只顾流泪。那汉便去热了一碗姜汤出来,灌在潘安口内。隔了半个时辰,潘安便能开言,对着那人道:"徐正,莫非与你梦中相会么?"那人见他能够言语了,大喜,急忙扶他起来,放在一只靠背椅内。那汉对着潘安纳头便拜,说着:"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冒犯。若不是徐大哥前来,几乎丧了义士性命。"原来打门的三个,便是徐正、施骏、施骝三人。潘安便对那汉道:"壮士不必如此,快请起来,有话好讲。"那汉便即立了起来。潘安也叫徐正等坐了,问道:"你们三人,如何会到这里?今日若无你们到来,我命休矣。"又指着那汉道:"这壮士姓甚名谁?如何这等威武?你们何以认得?"徐正道:"师父且喝一杯酒,压一压惊,容慢慢告禀。"说着,将酒筛了给潘安喝,便道:"师父有所不知,这人便叫金钱豹朱通,也是道友会中一个好汉,只在长江面上贩卖私盐。他这庄院,便是屯积私盐之处,只他与他的把兄弟捉鼠老猫苗刚住着。谁知他今天忽然下此毒手,要害师父。"那朱通听到这里,便又脆下道:"小人一时不知轻重,万望义士恕罪。"潘安笑道:"壮士快起,过去的事,小可决不计较。"朱通谢了,立了起来。徐正又道:"刚才到舍间两个捕头,也是我的同志。他却得知了我杀了药店伙友,叫我暂避几时,免得闹出乱子,我便打发他只顾回去。又因师父尚在酒店里喝酒,便与施骏、施骝前来找寻。只酒保说道,师父已与翠姑娘同到院子里去了。我们赶到院子里,只见翠姑娘正和鸨妇两个在那里吵闹。我们问明根由,所以赶到此地,顺便也叫朱通出来,分头来寻师父,不想却于此间相遇。师父受惊不浅,这都是我们疏忽的不是。若与师父一同回家时,也决不会闹这话儿来。"潘安笑道:"说哪里话来,这都为我贪杯爱色,走到院子里去,所以撞下这场祸殃,干你们甚事?你们今来救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何反说这样话来?只壮士不知是我,一见银子,起意谋害。也是英雄好汉的勾当,不能怪他。"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朱通见潘安有说有笑,没有受伤,才放了心,便请潘安、徐正、施骏、施骝四人坐了,又去热了一壶洒、四碟菜,陪着喝酒,谈谈说说,无非拳棒武艺。徐正说起结帮的事,朱通大喜,也拜潘安为师。那时已经二更过后,朱通道:"时已不早,你们权在此处过了一宵,如何?"潘安笑道:"不敢再留,恐你要起宿费起来,又要吃苦。"说得众人皆笑。潘安又道:"今日我自上岸散步,谁知遇着了你们,都是好汉子,将来定有些作为,终不成埋没在此一世。我这次回到安庆,要想到家里去看看眷属,明天使要进城。耽搁六七天再出城来,同你们去运粮,立了功绩,图个出身,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徐正等大喜道:"师父若肯带挈我们,求之不得。只望师父早一日带我们去,更快活了。"当下朱通就在早堂之上摊出草铺,五人权宿一宵。
  又及天明,潘安等起身,洗过了面,吃过早饭,潘安正欲告辞,只听得有人叩打庄门,朱通便去开进一个人来。潘安抬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髭须满面的捉鼠老猫苗刚,倒吃一惊。苗刚见了潘安,呆了一呆,徐正连忙对苗刚道:"老猫,安庆城里的潘义士,你如何不认识?昨日冒犯了他,今日见了,如何不来赔礼?"朱通也道:"猫兄,这位眉清目秀的正是潘义士,如何还不下跪?"那苗刚向潘安面上看了一看,连忙跪下道:"义士恕罪。"潘安连忙扶他起来说道:"壮士何必如此!你昨日不来赶我,我也不能与朱通相会。此中谅有缘分,不必疑虑。"朱通对苗刚道:"义士现在结了一个江淮四帮,招收徒弟一二千人。我与徐正、施骏、施骝都已拜了义士为师,许带我们去运粮,立下功劳,可以做大官。你却如何?"苗刚道:"我也要拜义士为师,不知义士肯也不肯?"潘安道:"你若诚心,我也情愿收你为徒。"苗刚大喜,跪下道:"我的师父,老猫今年三十五岁,才拜着师父也。"说着拜了三拜,站立起来,侧着头想了一会,对潘安道:"我虽拜了师父,只不愿随师父去运粮。那水面上的事情,我却一些不懂。若误了事,定要怪我。我不去。"朱通道:"阿也!你贩着私盐,在长江里安安稳稳地来去,都没有失事,如何不能去运粮?却不是当面说谎。"苗刚道:"不是说谎,我其实不愿去。"徐正道:"你不愿去,并非不能去。为什么不愿去?"苗刚一时对答不出,迟疑了一会:"去也可以,只是我要带着翠姑娘一同去。"众人听了,拍手大笑。苗刚不耐道:"有什么好笑?我只是如此想。"潘安道:"这一件事却依不得你。但今日便不前去运粮,那时你去不去都好。只这烟花女子,最会迷惑人家志气,男子着了他的道儿,便算不得好汉。我昨天酒醉了,走入妓院,几乎丧了性命,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你若有志气,须要撇开女色一道,只图上进,弃邪归正,博得一官半职,然后娶了三妻四妾享福不迟。如今迷惑在烟花丛里,几时却有扬眉吐气之日?"苗刚听了,不作一声。潘安便对众人道:"时已不早,太阳渐渐的升起来,天热难走,趁此时有些凉气,便当还船进城里去。"朱通、徐正等都道:"我们送师父上船。"说着,潘安先行,后面随着施骏、施骝、徐正、朱通、苗刚五个徒弟,走过树林、酒店,又一路程,已到江边。那江边船上的水手,见潘安行近船来,都欢呼道:"老头子回来了。"潘安登舟,徐正等自告别了回去,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坐到舱里,想起昨日一夜的事情,又惊又喜,叫水手开船,早到家中。那水手禀道:"老头子昨天登岸去了,至晚没有回来,我们心焦,四面去寻,只寻不着。今早又是六个兄弟去寻访了,尚没回来,不能开船。"潘安笑道:"我昨天遇着朋友,在村店里喝醉了酒,以致不能回来,却累了你们四面去找寻。"说到这里,那出去寻访潘安的六人也回来了,水手便退出了舱,解缆开船。那江口离安庆城不远,不消二个时辰已到东门外停泊。潘安带了两个徒弟起岸,一径还家。家眷见潘安回来,自然快活。
  潘安又去开了秘密书房,与罗祖相见。那时罗祖闭在室中,少得活动,容貌甚形消瘦,见了潘安说道:"现在你的志愿总算做到了。我已年老,谅来不久人世。我死之后,请你替我造一个庙宇,吩咐后辈徒众,经过我庙都要进来叩头,让我享受千百年香火,也不枉我替你计划一番的苦心。"潘安道:"你的身体结实,如何会得生病?万一不讳,一定建造庙宇,报答大恩。"说罢,又谈了些别的话。潘安走出书房,自去办理家务,不提。
  隔了三日,两个服侍罗祖的心腹来报道:"罗祖昨天起寒热大作,病势甚重。"潘安听了,便到书房里来观看,果然病得十分憔悴。潘安问他:"请甚医生?"罗祖道:"吾病甚深,庸医不能诊治,除非半边须秦吉,才能医得吾病。只去此五百余里,地近山东省界,在黄家庄悬壶施诊,谁能去请?就是请来,恐怕我已死了。"潘安道:"你病甚重,我当亲自去请秦吉医生。好在此地到黄家庄都是旱路,我可骑了快马,三日便到,来回不过七八日,你可放心。"罗祖道:"恁地最好。"潘安便即离了书房,到马槽里去拣了三匹好马,自己骑了一匹,命两个徒弟各骑一匹,带了包裹银两,揽辔出城,加上一鞭,那三匹马便泼刺刺的向西北大道驰去。于路晓行夜宿,不满三日,已到黄家庄下马。潘安叫两个徒弟将马系在庄外大柳树下,拭了拭额汗,叫徒弟代他背了包裹,进得庄来,访问半边须秦吉医生医寓。
  原来那秦吉医生真有青囊秘术,药到病除,南北各省都知他医道精通,称他神医秦吉。有一次,他坐了轿子到乡间诊视病人。停轿之时,见一少女在河边浣纱。秦吉吩咐轿夫从背后去搦少女之腰,轿夫果然前去搦腰。那少女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转身来要与轿夫论理。那少女的父母也吵闹出来,斥责轿夫调戏妇女。秦吉连忙上前说道:"这是我所指使,并非轿夫之过。你女患有痘症,不能发出,性命堪虞。我叫轿夫去惊他一惊,便能使那痘随着冷汗发出来,可保无恙,这便叫做惊痘。"那些人认得是名医秦吉,深信其言,便不言语了,挽了少女回家。夜间寒热大作,果然出了一身痘症。病愈以后,来谢秦吉。从此,秦吉神医之名远近皆知。更有一次,秦吉坐在医寓,忽有鹤发童颜的老者进来求医。秦吉按脉,跃然立起来道:"六脉皆阳,非凡人也。"那老者啥哈大笑,把手在秦吉的须下一摸,说道:"孺子真个可教。"说罢,便不见了。秦吉取镜自照,只见被那老者摸过的半边胡须,本来白的已尽变了黑色,知道遇着仙人。以此人都叫他半边须秦吉。
  话说潘安率领两个徒弟,访问秦吉医寓,自有庄客出来指点。拜见了秦吉,取出白银三十两,请求同到安庆医治罗祖。秦吉不肯,答道:"吾已年老,经不起如许长途,还望另请别人。"潘安苦苦恳求,并替他备了轿车。秦吉只得上道。潘安叫两个徒弟伴陪秦吉,自己取了包裹,单骑先行。书中不提秦吉,且说潘安纵马加鞭,行丁四五十里,天已向晚,觅得一个客寓,下马进寓休息,那马自有店伙牵去喂食。潘安吃过酒饭,洗面沐浴既罢,坐在天井里乘凉。忽闻一阵狂风起处,半空中飞下一柄雪白解腕尖刀,刀上缚着一书。潘安大吃一惊,急忙拾来观看。正是:
  秋夜月明方倦坐,半天忽又坠奇书。
  欲知书中写些什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瘦书生月下读奇书 老头子庙中会好汉
  话说潘安独坐庭中,天半忽然坠下一柄尖刀、一封书信,潘安连忙拾来观看。那信上写着道:
  嘉祥老哥足下:窃闻丈夫出处,应知大义。黑将军依附亲贵,恃势弄权,卫祥不忍见其倒行逆施,残害贤良,爰结同志与之抗对。近日谢天杰不明大势,投效逆党,以为功名富贵即在目前。讵黑将军诛降戮服,卒置谢天杰于惨死。查天杰与卫样以干戈周旋者数载,卫祥所排斥者,仅以天杰为卫祥之明敌,并非视为卫祥之暗仇。一向磊落贻书,尤有陆抗、羊叔子推心之雅。夫以卫祥之大敌,犹能容忍违今,讵天杰助黑未几,即受极刑。大哥明达,似应可稍醒迷梦,即当披坚执锐,合力诛奸。乃道路传言,大哥竟将俯首受降,继谢天杰之步武。天下不智不义之事,孰过于斯?中夜恩维,难安缄默,驰书警告,幸裁夺焉。卫祥顿首。
  潘安读罢那信,莫名其妙,顿足道:"怪哉!"语犹未毕,只见东首一个客室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白面书生,身穿夏布衫裤,跣着足步到庭中,向潘安施礼道:"客官何事呼怪?"潘安便将飞刀坠书的事告诉了他,又将书信给他观看。那书生接来一看,不觉变色。此时虽在月光之下,被潘安看得亲切,心中甚是疑惑。正待要问,只见那书生已将书信看罢,问潘安道:"不敢动问客官高姓大名。"潘安道:"小可姓潘名安,安庆人氏。"那书生连忙作揖道:"久闻大名,如雷灌耳。闻得足下结帮运粮,十分发达,何以到此?"潘安又将请医生的事告诉了他,还问那人姓名。那人道:"此地不便相告;请到那房里一谈。"说罢,拾了尖刀,拿了书信,拉了潘安到客房里坐下。
  关上房门,那人对看潘安便拜,潘安连忙扶起道:"足下何故如此?"那人道:"只小可姓马,名唤嘉祥,这封书信便是侠客周卫样寄给与我。书中所说的黑将军,便是江南巡抚。我应了黑将军之招,参赞机要,卫祥特写此书阻我前去,却为贵手所得,乞守秘密。"潘安道:"自当遵命。"嘉祥道:"闻得贵帮发达,徒弟极众,小人愿拜为师,请求指点。"说罢又拜。潘安大喜,便收了马嘉祥为徒。嘉祥立起身来,将尖刀书信收藏好了,下首坐了。潘安问道:"你现在接了此信,黑将军那边去也不去?"嘉祥道:"黑将军的为人,我也晓得仔细。此次应他之招,并非助纣为虐,实要相机行事。我与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交结死士,欲图大事。卫祥疑我投效黑将军,有心违背盟约,所以有此一书。"潘安道:"卫祥既然误会,你何不与他当面说明?"嘉祥道:"我本也如此想,只他负气不肯与我相见。我要寄信与他,他又浪迹天涯,没有一定寓处。"
  说到这里,忽的房门呀然自辟,一人岸然入内,笑着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已听得明白了。"嘉祥看见那人,喜道:"原来就是卫祥。"卫祥更不答应,向着潘安便拜,说道:‘孙子周卫祥,拜见潘义士。"潘安连忙扶起他来,问道:"足下何以认得小可?"卫祥道:"方才义士在庭中,小子只当是嘉祥,所以投下一信。后来知道误投了,我便伏在树顶观看详细。等到你们进房关门,我便伏在房门口张望,所以你们的动静言语都已觑得清楚。"又对嘉样道:"大哥,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本来不知详细,错怪了你,幸乞恕罪。"嘉祥道:"你一腔热血,投书阻我,足见心直口快,乃是英雄豪杰的本色,我决不见怪。"潘安见他们两人义气深重,深为爱慕。卫样向潘安道:"义士结合的江难四帮,究竟什么意思?若然专替皇家运粮,简直做了鞑子的奴才,反而与同志为难,与我们替明朝复仇的本旨大相反背。不知义士有何别的主见?愿闻其详。"嘉详代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江淮四帮名为清朝运粮,实在阴结同志。等到势力浩大了,登高一呼,天下响应,大事就容易成功了,不强似散处四方,一盘散沙,无能为力么?"卫祥听了恍然大悟,说道:"恁地时,与我们的主见相同。我们兄弟三人都拜了潘义士为师,愿受指挥。三弟现在安商客寓,离此不远,待我去招他过来一发拜了义士。"说着,返身出房,一跃登屋。不一回,便与一个短小精悍的勇士进来了。原来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嘉祥足智多谋,略知武艺,卫祥、海祥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那天卫样引进的勇士,便是胡海祥。当下卫祥、海祥也都拜了潘安为师。谈谈说说,不觉东方已白,潘安便欲动身。嘉祥道:"师父一夜未眠,如何可以赶路?"潘安道:"身体顽健,三四夜不睡也不打紧。罗祖病危在床,不可不早早去服侍。"嘉祥等三人不敢挽留,送出店寓。潘安道:"如有要事招请你们,却寄信到何处?"嘉祥道:"只我明天便要去见黑将军,师父如有信件,便可寄到那边。卫、海两弟处,我可转去不误。"潘安点头,取了包裹,店伙牵出那匹马来,房饭等费,早由嘉祥代为算清。
  潘安别了三个徒弟,跨上马,加鞭疾驰,于路无话。又宿一宵,第三日午刻,已到家中,那两个徒弟和半边须秦吉医士,犹尚未到。潘安一径走到书房,看视罗祖,只罗祖喘息仅存,已难药救。潘安叫声师父说道:"半边须秦吉已允前来,早则今晚,迟则明朝,定可到舍。"罗祖见了潘安,要想开言,早已开不出口,做了几个势子,两目仰视,双足直挺,从此一命呜呼了。潘安见罗祖死了,不禁悲从中来,落了几点英雄之泪,便命家人将罗祖尸体舁到大厅之上,以师礼收殓。等到半边须到来,潘安便又给了银两,仍叫两徒送回黄家庄,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居丧,想起罗祖病中之言,要建庙宇,立刻便想实行。一则遵从遗言,报答师恩;二则立了一个规模,使后辈徒背看了,引起一片崇敬之心,世世代代,无有穷尽。又想:"杭州拱宸桥是运河终止之点,并且众徒背都知我和钱、翁三人在拱宸桥南山中从拜罗祖得道,何不就在山中建造高大庙宇,中塑罗祖神像?等到庙字落成,招集四方徒背前来礼拜,那时我的名氏更在钱、翁二弟之上了。"潘安想定主意,备了银子五千两,叫徒背挑着,别了家人,又率领二十个徒背,仍到东门外停泊的原船中,吩咐一径开到杭州拱宸桥,才可停船。水手答应,启碇开行。路中风平浪静,毫无事故,不消半月,已到杭州,在拱宸桥左近泊下。潘安率领十个徒弟登岸,赁了一所客寓,打发船上徒背,到各粮船去报告罗祖之丧,并函招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两帮徒背,到杭州来聚会。那只原船中的徒背领命去了。潘安在客寓中休息一日,次日率领几个徒背,到拱宸桥南山堍觅得一块地皮,起造罗祖庙宇,纠工集材,大兴土木。建的三层大宇,第一层是他第一个徒弟陈园的长生位,上书"陈园主爷之神位"七个金字,第二层是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之长生位,第三层才是罗祖的金身神像。那三层庙宇,说不尽的画栋雕梁,朱檐蔽日,直建造了半载有余,才得成功。
  说话这时,运粮船只得了潘安之信,齐集在拱宸桥畔,徐正、朱通等一帮,马嘉祥等一帮,也陆续到了。钱保、翁麟瑞因为罗祖死了,悲叹不止。那时徐正、马嘉样等,也已各招了一二千徒弟,随着也到杭州。当时杭州城内城外,骤集了万人左右,热闹拥挤自不必说。等到庙宇落成,潘安自看一带红色高墙巍然峙立山侧,十分得意,便又立了一个石碑,说明建造庙宇的缘故。所以后来的人都叫这座庙宇做"潘安庙",帮中人经过此地,都要进去礼拜,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庙宇已成,潘安择定吉日,吩咐一班徒背齐集南山。到了那日,新旧徒背共有一万三千余人,挤挤挨挨都到。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坐在庙门之口。潘安发言道:"我们旧有的兄弟,是为江淮四帮。我所新招的徒弟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本是安庆道友会,是为新五六帮。还有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同许多兄弟,是为嘉海卫帮。共计三帮。我想将这三帮结合起来,成一总帮,定名青帮,不知众兄弟以为如何?"那时这万余徒背齐声吹呼:"愿听潘老头子吩咐。"于是潘安重开香堂,发给票布,整整的闹了一个多月。杭州的官员差弁,因为他们都是运粮的船户,有功于国,不敢出来问讯。又见他们十大帮规,明明说不许奸盗邪淫,应该仁义礼智信等话头,说得冠冕堂皇,反也去投入帮中,所以青帮势力越弄越大。潘安又是最会笼络人才,无论上中下三等,他都亲身去交结。不出数年,他的徒背分布十八行省,比钱保、翁麟瑞多过数十倍,徒子徒孙大多是"潘安堂"票布。当时潘、钱、翁虽然同为帮中首领,只有潘安的势力占得最大。这是后来的话,书中不提。
  却说罗祖庙宇落成,潘安重开香堂既罢,将要分散,潘安发出命令吩咐:"现在兄弟众多,不能多去运粮,尽可各归本业。将来相聚,只要各打暗号,暗号相合,便当认为自家人。每到一处地方,同参兄弟应该尽地主之谊,招待三天。徒背穷乏,老头子理应救济;老头子末路,徒背也须供养。凡事同帮兄弟有事,应该竭力帮助。若然故作不知,袖手旁观,老头子可以将他用家法处置,或者逐出帮外,戳三刀,穿做六个洞。"说罢,叫人扛出纸摺数十担,每个兄弟各取一摺。摺中载的都是帮中隐语规例,不许泄漏。倘有不从,被同帮查出,也要家法从事。这个摺子,他们便叫海底。懂了海底,便随到什么地方,可以遇会同帮,大占便宜。帮中徒背得了摺子,个个欢喜。潘安又道:"将来你们散到各处地方,尽可开香堂,收徒背,依着二十四字辈,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但是每开一次香堂,至少要满徒背百人,又须禀请自己前人允许才行。那开香堂的规模,一定依着成例,不许稍为简略。至要至要。"众徒背听命,各自散去。钱保、翁麟瑞、张岳、林锦、陈园、潘阿仁、潘阿义、潘阿礼、杨琪、赵游、李重、李远、孙扑等一班人仍去运粮,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等一班人仍去做贩私盐的强盗勾当,马嘉详仍去帮助黑将军,周卫祥、胡海祥仍是流浪江湖。潘安退居安庆家中,总理四方帮务。从此帮人日多一日,帮势日盛一日。
  书中不叙别人,单说东方亮陈园,本是胸怀大志的人,见得帮务发达,徒背众多,便率领他所管辖的一百二十只粮船,驶出运河,到湖南地界,背反清朝,欲图大事。正是:
  毛羽未丰思奋翔,一飞未必竟冲天。
  欲知陈园成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上山头好友翻脸 盘海底醉汉挥拳
  话说陈园胸怀大志,率领所部一百二十只粮船,到湖南起事。他的意思,以为振臂一呼,同帮兄弟必然相应,将来成功,完全是他一人之力,论功行赏,自然大家要让还他一着,所以他便在湖南醴陵地方率众起事,自称大元帅。地方文武官员派兵进剿,只陈园手下共有三四千徒背,个个善战,官兵敌不过他,吃了几次败仗。官兵大惧,陈请上峰,速派救兵。不消半月,各处调来兵马足有一万,把醴陵围住。那陈园只是放心,以为同帮兄弟都有这个志愿,派人四处说动,叫他们同时起事。谁知各处帮魁大都坐观成败,杳无回音,陈园这才心慌起来。
  其时醴陵被围多日,看看粮草将尽,大事已去,陈园便召众徒背商议道:"湖南地方现在同帮不少,我到此地起事,谅他们一定起来附和。况且我们结帮的宗旨,本来是要剪灭鞑子,恢复明朝,所以我敢到此举事。更希望运河一带也即应响,使得鞑子应接不暇,手足无措,然后大事可成,深仇可报。谁知同帮兄弟袖手旁观,裹足不前,这也是天命如此,无可挽回。现在孤城难守,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各自逃生,将来时机到时,再图聚会。好在我们都有海底,相见之时用隐语说话,他们官兵如何懂得?阿呀,话虽如此,不知再与你们相见之时当在何年何月咧。"说罢,泪洒襟袖。众徒背个个痛哭,都道:"今日虽败,不得不暂时分离,但是我们志气不磨,待有机缘,必定再投老头子,听候指挥。"陈园拔出腰刀,率领三千徒背杀出城门,自投各处散了。话说官兵见走了陈园,冲进城门,将百姓杀了几千,呈报官长,说是"血战数昼夜,敌势不支,打开城门,克复醴陵",将杀死的百姓作为叛民,拿去请赏。
  却说陈园逃出醴陵,随身只余六七个人,乔装乞丐模样,到了安庆,上得山头,来见潘安,请求收录。那潘安忽然反转面皮,将陈园大骂一顿,说他不安本分,扰乱帮规,又道:"本来要将你解赴衙门,姑念以前是好友。现在已与钱保、翁麟瑞二人商定,不认你为徒背,逐出帮外,随便你去做什么事,我们不管。"陈园被逐,只得退出安庆,仍要想回到白水村,去做他打家劫舍的勾当。原来陈园到湖南去起事,没有与潘安说明,潘安恐怕他成功了,自己要失败,生了嫉妒的心肠,通知钱保、翁麟瑞各处徒背说:"陈园冒昧起事,时机未到,并且他居心不正,要想自做皇帝,我们不可造次附从,反而误了将来计划。"各处徒背听了潘安的话,所以不敢应响陈园,陈园便处于孤立之地了。等到陈园失败,潘安便把他逐出青帮,实在恐怕陈园借了青帮再图起事,于己不利。只潘安因念陈园是最初入帮之人,知照各处徒背,以后每逢开香堂,仍旧要供陈园主爷之位,顺点一炷香,带磕三个头,以表后人敬意。此是后事,书中表过不提。
  再说陈园自被潘安驱逐帮外,要回白水村。行至徐州地界,忽然遇着了海白虾王四。那时王四专贩私盐,手下也有千人。两人相见了,王四甚是企慕陈园,劝他一同入伙贩盐。只陈园本来瞧不起王四,为因一时无处安身,就是回到白水村,恐怕没有前次的威风,只得将就答应了。王四便要拜陈园为老头子,陈园道:"如今我已被潘安逐出青帮,如何可收徒背?"王四笑道:"此言差矣。天下结帮的人,难道只有潘安等一班人?你也结一个帮,也叫青帮,一切帮规海底也与青帮相同,他们倒可以来阻止你?他们的结为青帮,难道当真是皇帝特许的?将来你手下徒背多了,势力厚了,一样也可以起事,谁人敢来管你?"陈园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如梦方醒,不禁拍手笑道:"大哥之言极有见地。只我仍旧算是青帮,便当招收徒背,大开香堂。"王四大喜,便率了手下兄弟都拜了陈园为师,从此徒背日多一日。什么贩卖私盐,偷漏关税,强抢暗劫,拐骗欺诈,都是他们的勾当。陈园雄心不死,专门授教他们枪棒,预备卷土重来,不在话下。
  却一日,王四独自走到马嘶镇上,那镇地临江口,青帮中人往来甚多。王四走进一爿茶店,坐定泡茶,只见对面一个座头上,坐着一个黑面汉子,也泡着一碗茶,把碗盖戤在茶碗的侧面。王四自肚里寻思道:"这分明是青帮中人所挂出的招牌,他究是哪一字辈,待我去问问他的海底也好。"原来青帮规则非常奥妙,他们就叫海底。初入帮的时候,传道师将这海底详细讲解,教徒背一一记牢,以便将来与他处同帮相遇,可以互相问答。所以见人有见人的帮规,饮食有饮食的帮规,谈话有谈话的帮规,一举一动都有帮规。譬如帮徒要到他处去开生意,若无熟人合伙,可到茶馆或酒店里面挂起招牌,那时本地的帮徒自当前来盘问海底,招待一切,这也是他们的规例如此。话说王四见这黑面大汉挂出青帮的招牌,上前盘问海底道:"请问老大,你在门槛没有?"那汉子听得,连忙起立离座,正襟躬身答道:"不敢,沾祖爷的灵光。"王四道:"贵前人是哪一位?"汉子道:"不敢。在家子不敢言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姓翁,名上麟下瑞。"王四道:"贵帮是哪一帮?"汉子道:"敝帮是江淮四帮。"王四再要盘问,那汉子却也还问,王四也一一答道。那汉子心里自想:"你是陈园的徒背,比我小下一辈。依照帮规,闻得我是前人班子,应该向我行礼,如何只是盘问海底?太没道理。"想着,便有心要算计王四,问道:"敢道老大,贵帮多少船?"王四道:"一千九百九十只。"汉子道:"贵帮船有什么旗号?"王四道:"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首四方大纛旗,船尾八面威风旗。"汉子道:"船上有多少板?"王四道:"板有七十二,钉有三十六。"汉子道:"有钉无眼,是什么板?"王四道:"是跳板。"汉子道:"有眼无钉,是什么板?"王四道:"是纤板。"汉子道:"天上有多少星?"王四道:"三万六千星。"汉子道:"身有几条筋?"王四道:"剥皮去肤寻。"汉子道:"一刀几个洞?"王四道:"一刀两个洞。"汉子道:"你有几颗心?借来下酒吞。"王四被他问到这里,怒目答道:"拳头上来领。"那汉子更不打话,只一拳,打正王四的面骨,但觉一阵头晕,眼花撩乱,再也不能抵敌,一交跌倒在地。汉子还要上前捉住王四殴打,那茶肆中人多,一齐上前劝住道:"老大息怒,有话好讲。"汉子便住了手,但叫陈园出来说话。那茶肆中许多人大半在帮,知道汉子是前人班子,不敢违背,只得去请到陈园与此汉子赔话,又叫王四向汉子叩头伏礼,才得了结。
  原来上述汉子与王四问答的话,海底中也都载着。凡是同帮中人有意寻衅,使用这种话说问答,便好动手。话说王四自从吃了这次亏,以后再也不敢盘问人家海底。又一日,王四载着一船私盐,到镇江脱售以后,在鹤林居茶店内泡一碗茶,挂起招牌。尚没有人前来动问,却见一个醉汉,踉踉跄跄的走进茶店,看见王四挂着招牌,东倒西歪的走上前来向道:"兀那厮,难道也在门槛?"王四立起答道:"不敢,沾祖爷的灵光。"那醉汉道:"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王四听得,知道这是寻事的口气,恐怕吃亏,不敢依着海底对答。那海底中,也有一段情愿退让的话头,王四便依着退让的话答道:"不敢,兄弟初到贵处,一切全靠诸老大包容。兄弟或有脱节之处,请老大诉知敝家师。朝廷有法,江湖有礼,光棍不作了心事,天下藏不了十尺身,该责便责,该打便打,你我都是自家人,请老大息怒。直可以截,短可以接,兄弟初来漫到,全仗老大海涵。"说着,便呼堂倌泡一碗镶红茶来。不一回,茶来了,王四双手奉敬那醉汉道:"兄弟先买一碗茶奉敬老大,待兄弟去请敝前人来,下老哥的气。"说时,便将镶红茶递过去打招呼。只那醉汉只做没有听见,没有看见,拿起那碗镶红茶来,对着王四劈头劈脸的打过去,那碗热茶倾得王四一身淋漓尽致。
  这一来不打紧,却引动了合茶店的帮徒,共有二三十个,蜂拥上前,将两个中的一个扭住便打,打得那人哀求饶命。正是:
  江湖亦有江湖礼,不许渠魁一味蛮。
  欲知被打者是谁,且听下回书中分解。

  第十一回 刳心肝奸人遭横死 割首级侠客报深仇
  话说王四被那醉汉将热茶倾得一身,霎时间合茶店二三十帮徒,蜂拥上前,将两个中的一个打得哀求饶命。那一个是谁?原来就是醉汉。列位看官,须知他们帮徒很重义气,很讲情理。这天眼见那个醉汉对于王四无理取闹,甚是不平,大家起来打这醉汉,可怜把这醉汉打得死去活来。王四在旁看了有些不忍,却去劝开了众人。那醉汉负伤,爬起身来,逃出店门,一直望东去了。王四见醉汉去了,也不多问,向众人道谢道:"列位老大,义气如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难得,小弟感激之至。"众帮徒谦逊了,替王四回了茶资。各自散去了。
  却说王四贩盐完毕,回到徐州,见了陈园,说知醉汉的事,笑了一回。忽然有个心字辈帮徒,前来求见陈园。陈园看那帮徒,衣衫虽然褴褛,面貌倒也清楚,一见陈园便叩了三个头。陈园便道:"你拜谁老头子?为什么弄得这样潦倒?"那帮徒道:"小人李顺,南昌人氏,拜王文治为老头子。本为经商,上月来到贵地,误入赌场,把资本都输掉了,回不得家乡。闻得太师父多财多义,招收后辈,小人特来请求,恳太师父收留,情愿随身服侍。"陈圊道:"你是南昌人氏,来到此间,家中父母难道不要惦记?我今借你盘缠,早早回去,不要流落在外。"那李顺听了,连忙跪下道:"谢太师父,小人不敢收受赏赐,只求太师父收留在此,情愿小心服侍。实因小人父母双亡,家无他人,回到南昌,依然没有安身之处。望太师父大施恩德,收留则个。"陈园听他说得恳切,果然答应道:"你既无处安身,这里也不多你一个,便留在我处,听候使唤便了。"李顺见陈园已允收留,叩头谢恩,从此服侍陈园十分谨慎。陈园爱他伶俐,便也很宠爱他,不在话下。
  二三月后,正是秋凉天气,陈园患了腹疾,请医生诊视,开了药方。李顺去兑了药,煎好汤拿来给陈园吃。陈园吃过了药,上床安睡,李顺替他盖了被,下了帐,只管出门去了。话说陈园自从睡后,只是不醒。王四甚是疑惑,觅李顺不着,使去揭帐观看,不觉吓退了数步,失声呼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头子被人毒杀了!"那时门外十几个徒背听见王四惊呼,急忙走了进来,看见陈园果然七窍流血死了,所盖的一条棉被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都嚷道:"这定是药中有毒,快去寻着医生说话。"王四道:"李顺不在,甚是可疑,这种毒药定是李顺下的。他见老头子死了,便逃走了,兄弟快去把他捉来拷问。"那众徒背瞰应一声。各自分头去寻觅李顺。王四唤几个徒背将陈园尸身洗干净了,买棺成殓。
  隔了二三个时辰,天色将晚,只见两个徒背已将李顺捉到,说道:"这厮已进至屈家集地方,被我们追着。"王四一见李顺,愤恨交集,喝令徒背将李顺捆倒,先打一百皮鞭,然后说话。那李顺要想分辩,已被众人按在地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几次晕得死去,王四都命用纸媒熏醒,才问他道:"谁人叫你毒死陈老头子?从实供出。若有半点虚饰捏造,便要将你心肝取出来,祭供陈老头子。若然实说了,捉到正凶,免你一死。"那李顺一则受打不过,二则恐怕要刳心肝,只得从实供道:"小人的老头子王文治,与安庆的潘安主爷至相要好。潘主爷因为这里陈老头子招收徒背,势力日大,与他有碍,叫王老头子想法除掉陈老头子。王老头子便叫我来行事,许我事成之后,带我去见潘主爷,有三千两白银赏赐。小人不知高低,坏偏了心,所以前来下手。"王四道:"你所供的是否实在?"李顺道:"句句是真,若有半句虚言,死在万刀之下。"王四大怒道:"你吃打不过,便供出实情来,真是个腌臜货,不是好汉。我若用了你,你也会将我的事告诉别人,恁地时却饶你不得。"喝令取下首级,刳出心肝,王四把去放在陈园灵前,率领全班徒背一同祭奠,大痛一场。王四当场发言道:"陈老头子的死于非命,都是潘安的阴谋,谁能去刺死潘安,报得此仇,不论辈分大小,我们就推他做头领。"众徒背齐声道:"我们不要做头领,只要杀潘安,报大仇。"王四大喜,又向陈园灵位拜了四拜。大家便各散去,纷纷来到安庆城中,谋刺潘安,替陈园报仇,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自从结帮运粮以后,只他最有家资,安居家中,遥领粮船,专一招收徒背,意旨实难测度。他恐陈园利害,碍了他的手脚,叫王文治剪除陈园,自是实情。忽一日,王文治前来相见,报道:"传说陈园已被徒背李顺用药毒毙。李顺逃至屈家集地方,却被海白虾王四派人追着。以后的事不知如何,特来奉告。"潘安听说陈园已死,哈哈大笑,也不再问李顺的事,置酒款待文治,畅饮甚乐。是夜潘安独卧房中,鼾声大作。那屋顶上忽然划开一洞,一人悬身下坠,悄悄的走至潘安床边,揭起床帐只一刀,割下潘安头来,提着头,仍旧攀登屋顶,倏忽不见了。原来刺死潘安的那人,正是王四的徒背袁兴发。这天必发取了潘安首级,把来放在包裹之内,星夜动身,不一日到了徐州,投见王四。王四大喜,将首级悬在陈园灵前,重行祭奠,哀哭一番。王四要请袁兴发做头领,只兴发哪里肯答应,众人也都说道:"替陈主爷报仇雪恨,是我们徒子徒孙应有之事。只此间头领,除却王老头子以外,谁也不能担当,仍请王老头子坐第一位罢。"王四见众意如此,仍旧自做头领,重赏兴发。从此王四一帮专门做贩私盐的道路,并无别的志愿。那潘安被害之后,其子潘仲达年方十四岁,聪明俊秀,爱好交结贤豪,众帮徒便即拥护仲达继承父志。仲达见其父死得甚惨,报请官厅检验,缉捕凶手,一面报告钱保、翁麟瑞等,查访真凶,代父报仇。其时正是乾隆二十一年,青帮成立不满十年,那山东、直隶、山西、安徽、江苏、浙江、湖南、湖北各省帮徒,约有六七十万,大都靠着同帮兄弟众多,或是混迹江湖,无恶不作,或是盘踞乡里,欺凌懦弱。其中种种黑暗事情,做书的若然一一替他记录起来,虽百万言亦难详尽。
  光阴如驶,一去不还,忽忽过了四十余年,乾隆让位,嘉庆登基。就这四十余年中间,张岳死了,林锦也死了,翁麟瑞落水身亡,钱保急病身故,那潘氏三雄、五虎将,以及新五六帮的一班好汉,嘉海卫帮的一班侠客,先后告辞人世,一个不留。只大家手下徒背,多者十余万,少亦三四千,徒子徒孙越传越广。书中琐事不记,却说道光末年,洪杨起事,运河被他截断,粮船不能往来。那时海运已通,朝廷就议将运河粮船裁撤,以省糜费。谁知这一来,把那五六万粮户的生计都断绝了。看官须知,这发起青帮的潘安、钱保、翁麟瑞等,本是借了运粮结帮为名,欲图大事,等到这班领袖陆续死了,那些后辈徒背,凡是运粮的,都有皇粮,丰衣足食,把他们老头子结帮的本旨都忘怀了。又过了四五十年,那班徒子徒孙,更只知清朝恩德,谁也想不到国家大计。现今忽听得粮从海运,裁撤粮船,好似青天里起个霹雳,从此以后没有粮俸受用,只得来到安庆,见了潘仲达,请想一个稳善的方法。
  其时仲达年已将老,家中拥了五六十万资财,所以这班徒背都托仲达想法。仲达道:"现在运粮户共有八万,一齐裁撤下来,自然衣食为难。只我的家资也极有限,若然把来分给众兄弟,每人所得甚少,济不得什么事。据我之意,这七八万人团结起来,另做一件稳善的事情。"众徒背问什么事,仲达道:"现在众兄弟还没有到齐,等到各头脑齐齐到了,我自有计较。"那众徒背只得暂时散去。
  隔了十余日,那七八万粮帮中的头脑,也有六十余个陆续到齐了,潘仲达请他们都到后堂计议,说道:"现在青帮徒背不下六七十万,只你们专司运粮,领有饷糈,一旦被裁就要恐慌起来。岂不想他们不运粮的徒背,如何也会有吃有穿,不见得怎么窘迫?"众人道:"他们都是做这贩卖私盐、偷漏关税的道路,这是有犯皇章,我们不能去做。"内中有几个道:"朝廷把粮船裁撤,断绝我们生路,我们也顾不得什么皇章。况且同帮兄弟做这道路的很多,不怕官兵捉拿。就是拿了去,我们同帮中也有做官的、当兵的,不至于吃亏。"仲达道:"这话说得很对。你们七八万人,在江湖上做事,消息灵通,倒不怕失事。就是失了事,我也认识不少官员,只管去三言两语,怕不把失事的释放出来。"众人听了仲达之言,胆子都壮起来,要去联络新五六帮、嘉海卫帮,一气做贩卖私盐的道路。正说得起劲,忽然一个头脑起来说道:"我有一个主见,不必去贩私盐,率领这七八万徒背,去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众人看那人时,原来是带领七十二粮船头脑,绰号叫做独角龙的林钧,都道:"林大哥有何主见?请即示知。"林钧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豪杰不甘埋没死,青帮别出一支军。
  欲知林钧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天花乱坠学究说谎 萍水相逢英雄聚义
  话说一班粮帮头领听了仲达之言,要去贩私盐,林钧却另有主见,说道:"如今洪杨作乱,天下纷乱,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怎地情愿去投身草莽,做强盗的勾当?依我愚见,曾国藩现在湖南练兵,几次杀败洪军,我们率领这七八万兄弟前去投军,曾帅必定收容。将来立了大功,博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为人一世。"众人听了林钧之言,默默无语。半晌,一个说道:"林大哥的说话,虽然有理,但是战阵冲锋性命难保。况且当了兵卒,一切行为都要听将帅之命,如有不从,要受军法。我们兄弟都是闲散惯的,一旦投身行伍,如何过得日子?据我看来,不如仍旧罢了。"众人也随着说道:"这话说得很对。古语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们堂堂好男子,却情愿去当兵么?"林钧见众人都不肯去,便也不再说话。等到席散,各头领自去率了徒背,纷纷落草去了,书中按下不提。
  却说林钧别了众人,自己率了他所管带的七十二只粮船上的徒背,来到湘乡,求见曾国藩,备说粮船被裁,兄弟无处容身,愿投军前效忠的话。国藩大喜,检点林钧带来的人,共有二千五百余员,便命林钧做了统领,编入行伍,一面教练阵法,随着大军出征。那时正在用人之际,国藩见林钧所部,虽然不解用兵之道,却都勇悍异常,因之颇为信任。连打了好几次仗,倒也得力。那时英王陈玉成正在庐州一带耀武扬威,曾国藩分兵三路前去攻打,派林钧担任左路。谁知英王厉害,林钧敌他不过,屡战屡败。那中、右两路,虽然打了几次胜仗,只因左路吃紧,照顾不及,也被英王杀败而回。将详细战情报告曾帅,曾帅大怒,要将林钧依照军法斩首示众。其时林钧犹未返营,有人得知消息,前来密告,且道:"将军若然回营,曾帅正在大怒之下,必依军法将汝斩首。"林钧闻言大惊,暗想:"战败之将,本来难见大帅,但是英王凶猛,我实敌他不过。况且现在部下死伤大半,再去攻打,定然死得一个不留,太不值得。恁地时,如何是好?倒不如且去做了强盗罢。"林钧想定主意,暂不说明,传命兵士安下营寨,不许前进。到了夜间,召集十七个心腹偏将,告知其事,说道:"我们打了败仗回营,曾帅将以军法从事。我们都有作为,如何随便肯死?不如出去暂避几时,再作计较。"那十七人个个称是。林钧又道:"如今残部尚有一千余人,一齐逃走,必然要被追获。不如只我们十八个人,向后营出奔,暂觅一个安身之地。他们兵卒回营,曾帅必然仍旧收留,决不受罪。"众人道:"此话甚是,只今夜便走。"当下那十八人结束好了,带了武器,开了后营门,没有惊动守门的兵士。但见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却不辨东南西北,只依着大道而行。
  十八人似快马一般,匆匆的走着。约走了两个更次,远远的看见灯光隐约,知道前有村庄。林钧道:"走得倦了,到庄里去休息一回也好。"于是众人便依着灯光而来,进了村庄,便见一所枯庙,林钧等便进庙中,就在拜垫上坐了休息。隔不多时,忽然听得一群男妇老幼呼噪之声,直趋庙门而来,口中都嚷着道:"一群强人一定伏在枯庙里了。"原来那些村民,当这时候天下纷乱,时常被强盗劫掠,如今半夜三更,听见了许多脚步声响,疑是一群强盗来了,所以召集合村男女前来抵拒。却说林钧等坐在庙中,听见众人呼噪而来,预备迎战,各执白刃,冲出庙门。那一班村民,见是十几个官兵,却都呆了,又见各有利刃,恐怕被害,吓的跪在地下叩求饶命。内中有个村民,似学究的模样,略为乖觉,跪着说道:"将军勿杀我等。方才看见神龙下降,火光烛天,知道必有贵人到来,所以特来迎接。"林钧闻言诧异道:"你们怎样得知我等是贵人?"那学究道:"我等正要安睡,忽听得天空中一声大震,连忙出门观看,但见天上火龙一条直飞下来,红光烛照,如同白昼。那条火龙飞到这所庙中,便不见了。我等惊异,前来找寻,原来众位将军到了,以此知道将军等都是贵人。"林钧等闻言,莫不大喜,便问:"这里是什么去处?"那村民道:"这里叫做洪家村。"林钧对众人道:"我们自战地到此,约有一百里以外,何以只走了两个更次?此中莫非真有神灵救护之事?"众人称叹不置,那些村民便也散去了。
  林钧等回庙细看庙址,实在破坏不堪。廊下破匾一方,字痕隐约可辨,写着"洪钧庙"三个金字。林钧看了匾文叹道:"这所古庙,原来是洪钧老祖之遗迹,方才那些异象,必是洪钧显应。众兄弟应该重冠军衣,齐向神座敬谨行礼。"那十八筹好汉,果然齐齐向神前叩头。既毕,林钧道:"众兄弟听者,我们吃了败仗,失城陷地,挫尽威风,莫怪大帅要依军法处斩。幸而我们十八人,上赖洪钧老祖显灵,得能逃到此地,但是终非久远之计。众兄弟有何善法,大家商议商议,明天好作计较。"内中一人说道:"我们现在变为逃兵,各地官员全可把我们拿去请赏。不如解除武装,脱却军衣,反兵为商,自谋生计。若然守在这里,那些村民都已知道,传播开去,被当地官员得知,定有不测之祸。"内中又一个说道:"这话虽然不差,但是我们没有本钱,如何好去谋生?据我看来,我们现在身骑虎背,进退两难。倒不如团结起来,啸聚山林,劫富济贫,也是英雄本色。将来得有机缘,仍可建立功业,终不致埋没了一世。不知众兄弟意下如何?"言犹未了,只见众人都拍手称赞道:"这话真正不错,我们一定如此。"林钧道:"这个主张也见得是。只做事须要做彻,不可有首无尾。大家仿梁山泊故事,同伸大义,便在这个庙中设誓为信,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齐声应道:"既然情愿聚义,应该这般办法。"当下众人谈了一回,等到天明,便在附近村店买了香烛、纸帛、三牲、水果许多祭品,供在庙堂之上,焚香设誓,推举林钧为首,连同部下共计一十八筹好汉,结为异姓兄弟,永不背盟。
  团拜已毕,便将祭品大吃一顿。然后改换服装,扮为客商模样,混进城门,暗地探听城内富户,到了夜间,动手劫掠。一连劫了三四夜,却没有被官兵捉破,这也是他们合该成事。共劫得八九千赃银,带着暗暗出城,到李家堡地方,觅得一片空地,四方多是高山,并无居民。林钧等众好汉,便在这高山之中分散赃银,搭盖草棚,买了许多好酒好食,大家开怀大嚼。林钧道:"这座荒山,形势非常险恶。四面都是高冈,左右两个峰头,更是可怕,只恐猿猴也不能上去。我们据守此山,只消一二百人,将前后两面把守好了,并你千军万马,也不怕他杀得进来。恐怕宋公明的梁山泊,也不过如此险竣。哈哈!这却不是天助我们的么?"众好汉见得这山果然凶恶,也都欢喜。从此以后,他们便在山中操练武艺,那山便成了大盗的窟宅,红帮的发样之地。但是这山一无出息,没有半株树、一丛草,只怪石嶙峋,人迹少有。他们守此荒山,觉得寂寞,除却操练武艺以外,惟有下山行劫。好在他们武艺高强,每一次下山,总得着几个月粮草。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匆匆过了半年。一日,探听得大队客商在山下经过,众好汉都要去抢。林钧道:"安分客商赚些蝇头微利,众弟兄休要去抢。若是贪官污史的非分之财,取之不伤义气。"众好汉道:"哥哥有所不知。他们那些客商,载的都是金银珠宝,不像真正商人,想是假扮客商在此间经过。我们尽管去抢,抢得来,问明了果真是客商,再放还他们不迟。"林钧道:"这话也说得是。"当下众好汉携带刀仗,齐到山下埋伏。不一回,果然十几个客商押着两担物件一路而来,走到山坡脚下,众好汉呐一声喊,一齐杀出。那十几个客商却也各有凶器,拔出来抵敌。战了一会,几个客商都被他们生擒活捉去了。林钧叫来问明底细,才知那班客商果然都是强盗假扮,在附近县城劫了一阵,预备回寨。林钧道:"恁地时,都是一家人,叫将两担东西都还了他们,莫伤了江湖上的义气。"那众强盗一则见林钧义气深重,众兄弟武艺高强;一则见山险冈峻,可以安身,都情愿投降。林钧大喜,也与他们兄弟相称。自这一来,林钧的名字渐渐的传扬开来,四方大盗听得羡慕,一起一起的前来入伙。那荒山之中竞聚了三千余个杀人放火不怕死的好汉。
  一日,林钧大会众兄弟,说道:"这座凶恶的山冈,我想起个名字,似梁山泊一般,人家听见了,不是更有威风吗?"言犹未了,一人说道:"兄弟有个好名字,可以称得此山。"林钧看那人,却是新入伙的陶骏,便道:"陶大哥有什么好名字,便请说出来。"陶骏便不慌不忙,替这荒山取个新鲜的名儿。正是:
  龙游大海气愈盛,虎踞深山势更凶。
  欲知陶骏说出什么名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立帮规秀才造反 上军报统带冒功
  话说陶骏要替荒山起个名儿,林钧催他快说。原来这陶骏本是个不第秀才,颇能识个字,因事犯法,逃出来遇着强盗,牵引入伙。他自做了强盗,满心欢喜,说道:"这秀才没有趣味,倒不如做强盗的开怀。"那天他便对众人道:"兄弟闲来登上高冈,看看形势,见这座山四面高冈围住,左右两个高冈便是雄壮,有如二龙取珠一般。不如就将此山叫做双龙山。"林钧等听了,大喜道:"双龙山的名字取得甚好。这座山的形势,果然像双龙盘旋一般。"
  当时既将山名议定,林钧又对新入伙的兄弟讲起逃入洪钧老祖古庙,神龙下降火光照天一段异兆,一般新兄弟听了,都惊异道:"林大哥上应天星,所以神灵护助,将来定可做了皇帝。"林钧道:"你们休如此想。我只想将来我们众兄弟个个能够发达,才不负了洪钧老祖显灵救护的恩德。现在虽然做了绿林好汉,将来仍旧要去做一番事业,应该立一帮会,制定规章,才能够统率兄弟。若然毫无限制,何能长久?"众兄弟都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们愿推大哥为大王,总理全山。"林钧又道:"我们饮水思源,旧部一十八人性命,实是洪钧老祖所赐。现在立帮,便当将洪字为名。"众兄弟又皆称是。林钧便将全山兄弟立一总帮,叫做"洪帮"。林钧做了大王,其余都是兄弟相称,却不像青帮规则,有师父、徒弟的分别,总算一律平等。
  林钧既然立了帮名,又想起青帮有十大帮规,也与陶骏商议妥善,订定洪帮十大规则、四条誓约,布告众兄弟道:
  帮规十则列下:
  一、不准泄漏帮条。  二、不准同帮相残。
  三、不准私自开差。  四、不准违犯帮规。
  五、不准引见匪人。  六、不准调戏同帮妇女。
  七、不准扒灰倒灶。  八、不准吞没水头。
  九、不准违抗调遣。  十、进帮不准出帮。
  誓约四条列下:
  一、严守秘密。  二、谨守帮规。
  三、患难相共。  四、与帮同休。
  林钧既将帮规、誓约布告了众兄弟,又与陶骏议定职司,分为五等:
  老大 一位 专司一切军机要务。
  老二 二位 专司一切粮饷财源。
  老三 四位 分掌出马、开差、应行、应止事宜。
  老四 六位 督察全山勤惰以及票布符号、哨线防务事宜。
  老五 一位 专司全帮功过赏罚。
  林钧又定立五色旗帜。老大拿黄色旗,老二拿蓝色旗,老三拿白色旗,老四拿黑色旗,老五拿红色旗。这五色旗分得明白,以后出发,只要将旗举起,全山的兄弟们远远地看见,就可明白哪一位来了。老大一职是全山主脑,林钧自己任了,其余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叫众兄弟公推。于是大家便推徐亮、钱琨二人做老二,赵文、徐备、陆和、张春四人做老三,倪福、蔡双、沈忠、平信、王起、杨成六人做老四,陶骏做老五。那老五一职,除却老大之外,最为尊贵。虽然一样兄弟相称,然而他有生死赏罚之权,众兄弟都怕惧他,唤他叫做当家。当下林、陶二人立了帮规、誓约,分定五等职司,林钧又叫陶骏制定票布,以为证据。陶骏便即立出票布,叫老四分发众弟兄收执。那票布长约四寸,阔约二寸,用黄布做成,双龙山三字的边旁,绘着五爪龙两条,中间盖着印信。众兄弟收执好了,不准遗失,也不准给帮外的人观看,因为内外口号都写在这票布之上。譬如甲问乙道:"安?"乙应该答道:"邦。"问道:"定?"应答道:"国。"若然票布被帮外人看见,那内外口号就没用了。所以要将这票布藏得秘密。
  却说林、陶二人既将票布制定分发,吩咐众弟兄,将这双龙山尽力开垦,移植树木,播种五谷,一面打发兄弟下山,招到泥水木匠,大兴土木,建造高堂大厦。那大堂之上,悬着金宁匾额,叫做"忠义堂",每天聚集兄弟,在堂上议事。光阴迅速,转瞬半年,这双龙山一天发达一天,实足兄弟三千余人,日在山中操练人马,整顿武备,独霸一方,谁也不敢正眼觑他。那时洪、杨军的声势,正是厉害。官兵抵敌洪、杨还来不及,自然顾不得双龙山的猖獗了。林钧看看帮势日盛,得意非凡。陶骏道:"我们守在此山,抢劫勒赎,终不是久远之计。现在天下纷纷,正是大丈夫有为之时,将来一枪一剑立了功绩,红顶子、黄马褂也不足为奇。人家说起来,才不负这‘忠义堂'三字。不知哥哥意下如何?"林钧道:"哉也如此想,一有机会,便当出山,率领众弟兄另成一枝劲旅。"
  正说之间,哨防山务的帮徒前来报道:"探得长发军首将范三麻子,领兵五千,冲营突垒而下,距离李家堡不远,不日要在山下经过,特来报知。"林钧闻言,哈哈大笑道:"前番我被长发军杀得损兵折将,挫尽威风。今次他们在我这里经过,定要杀得片甲不留,才雪我昔日之愤。"说罢,传令全山兄弟,预备今夜厮杀。那班兄弟们,正闲着没事,听得将要厮杀,个个磨拳擦掌。待到二更时分,林钧登高眺望,见发军大队人马,火把齐明,排山倒海而来,便令二千兄弟分为十队,暗伏大道两旁,但见流星号起,方可杀出。那二千兄弟领命去了。又派五百兄弟,暗地抄至发军后队,如是如是,那五百兄弟也领命去了。林钧自己率领五百兄弟,直由大路下山,当而迎敌。那时发军浩浩荡荡,奔杀将来,各各手执灯球,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冲出一彪人马,火光之中,照见打着林氏旗号。发军没有准备,已是惊慌,不意林氏军中流星号起,大道两旁又冲出十几队军马,打起灯火,刀光如雪片一般,一齐呐喊杀将上来。那时发军三面都是敌人,又在昏夜,不知这十几队人马究有多少,全队不战自乱。不消片刻功夫,两军已经接触。那帮徒不问情由,乱砍乱杀。发军首将范三麻子见不是头,连忙发令,前队翻作后队,望后退却。谁知后面又是一彪军马杀出,强弓硬弩如飞蝗一般猛射将来,杀声又是震天而起。那时发军前后左右,都是林钧兄弟,三千强盗有如千万兵马的声势。发军无心恋战,四散逃走,人马自相残杀,死伤不计其数。这一场恶战,自二更时起直系到天明,林钧方才鸣金收队归山。检点人马,没甚损伤,获得刀杖马匹无算,林钧赏赐既毕,令各戒备,恐防发军再来报仇,不在话下。
  却说发军范三麻子一队五千余众,自遭这次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又到处招募去了。那李家堡官军,看见发兵大败而退,统领杨得胜大喜,申详上台,冒居大功,略谓:"发军五千余众,乘夜前来袭劫李家堡,被末将率领大队亲冒矢石奋力击退。"上台信以为真,大加激赏,一面叫他严密防范,勿令发军进得李家堡一步。事隔半月,范三麻子又去招集亡命三千,整齐大队,要到李家堡来报仇。乘着黑夜,星月无光,人披软甲,马摘鸾铃,悄悄的进了李家堡。官军将士才从梦中惊醒,走出营门,打起火把一望,但见发军已是漫山遍野而来,急得那班官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杨得胜更是着急,披挂上马,要想出营逃走,却遇发军冲进营门劈面迎着。发军大呼道:"前天被你们杀得很辣,今夜也须让我们杀一个爽快了。"说着,可怜杨得胜的脑袋,早已劈面两爿。全营的兵卒,哪里有抵抗的能力,直被发军杀得似切菜一般,人头滚滚,血水滔滔,没有一兵一卒逃得性命。
  那夜范三麻子得了大胜,传令就在李家堡搭了营帐,解装安寝。众发军杀了半夜,本也困乏,便即沈沈睡去。谁知到了四更天气,睡兴正浓,忽然许多发军但觉头颈里一片冰凉,透过心窍,脑袋滚滚而下。有些没有落下脑袋的,惊醒转来,但见合营都是敌人,手挥白刃,只管乱杀。可怜此时发军兵甲俱无,赤手空拳,如何抵敌?正是:
  夜半劫营神莫测,直疑飞将自天来。
  欲知突然前来袭杀发军营帐的,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独角龙大败红羊军 四眼狗强抢黄花女
  话说范三麻子的长发军,被敌人前来劫营,睡梦之中,惊醒转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走得快些的,逃了性命,略为慢了一步,脑袋不保。这一夜的损丧,比前次还要利害。范三麻子逃出营门,手中只剩十几个人,落荒而走。从此,长发军不敢再到李家堡一带来尝试了。看官,你道前来劫杀范三麻子营帐的,果是甚人?原来就是林钧大队人马。那夜范三麻子进了李家堡,杀了杨得胜,双龙山上便即得信,众兄弟都要下山救援。林钧道:"不可。待他杀得畅快了,心满意足,然后前去劫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必获全胜。"众兄弟闻言大喜,暗暗出发,先将范三麻子前线哨兵杀死,使得他们不能回营报告,然后分为前后左右四队,衔枚疾走,杀进营门,所以范三麻子措手不及,败到如此地步。
  话说双龙山好汉自从两次大败发军,声名大振。其时彭玉麟统领大兵力战洪、杨,正在用人之际,听得双龙山大盗林钧善于用兵,派心腹二人前来招安,劝其改邪归正,为皇家出力。林钧招待来使,问明原委,说道:"林某本是曾帅部下一员大将,只因几次损兵折将,见不得曾帅之面,所以到此落草。今若降了彭帅,设有疏失,岂非误了大事?败军之将,何足为重?敬请归告彭帅,林某镇守这座双龙山寨,决不扰害地方,并且一样可以帮助大帅出力。若要林某率领投降,不敢闻命。"来使道:"大王之言差矣。大王此时兵多将勇,远非前次可比。况且胜败之数,兵家常事。现在大帅听得威名,特嘱某等前来敦请,将来立了功绩,自当不次超擢。大王雄镇一山,虽然威武,只怎地能够发挥胸中才略?某等愚见,还请大王从大处设想,裁夺这个。"陶骏等一班头领,也劝林钧道:"大哥雄材大略,彭玉麟大帅又非嫉贤害能之人,大哥去投顺了他,必然确个出身,我等也尽心竭力替大哥出力。尽可早决大计,小必犹豫。"林钧见众人都如此说,只得应允了。来使大喜,回报彭玉麟,彭氏派员前来迎接。林钧率领全山兄弟投归彭氏部下。那时林钧帮徒,不下五千余人,编为数十营,驻扎要隘,听候调遣。
  一日,林钧来见彭氏,彭氏道:"现有溧阳一城,发军占据三年,根深蒂固,屡次出兵,未能打破。如有人能破得此城,便当奏明皇上,保举大官。"林钧便自告奋勇,愿去攻城。彭氏大悦,多给他器械粮饷。林钧领了回营,报告众兄弟道:"现在我奉彭大帅将命,前往溧阳攻城。这溧阳贼寇实在利害,不可轻敌。前次大帅几次出兵,都是大败归来。我们今天奉命出发,应该大家勇往直前,将溧阳城一鼓而下,不但立功受赏,并且也显得我们洪帮兄弟的利害。"说罢,营中呼声四起,都愿奋勇杀敌,大显洪帮兄弟手段。林钧大喜。当夜造饭,拔队起程,直向溧阳进发。
  谁知这次林军摇旗击鼓而来,溧阳城中发军早已探得详细,预先戒备。等到林钧近城,不见发军旗帜,大是疑惑,飞派探子马去打听消息。不一时回来报道,发军大队已于今天早上出东门走了。又到城里去观看动静,但见各营房内土灶俱全,确是临时匆遽逃走的样子,只不知他们逃到哪里去了。林钧听了,想了一回,对众兄弟道:"发军忽然他去,必有缘故,我们尽管进城。只不许解装而卧,一概露营,枕戈待旦,万一有甚动静,我便传命厮杀,不得有误。"众兄弟听了林钧吩咐,拔队入城,各处街坊巡逻,没有什么怪异。
  到了三更时分,忽听得一声炮响,城内杀声四起。那时帮徒听了林钧命令,不敢安睡,一闻炮响,即便严阵迎敌。将近南门,只见发军大队似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人人手执鸟枪,拨动机括,弹丸如雨,劈面打来。林钧连忙发令散开队伍,只管冲锋。命令方下,只听得一声大震,有如山崩海裂一般,两座民家高墙无故坍塌,那夹墙里头冲出一二百匹怒马,马头上都扎着两柄长刀,锋利无比,直冲林军阵中,刀锋到处,血肉横飞,或是被马冲倒,踏为肉泥。这一来,林军阵势大乱,折了不少人马。原来那马便是发军预先伏在夹墙之中,等到林军到齐,马尾上结了灯油燃烧起来,那马负着疼痛,舍命向前奔驰。这是田单火牛破齐之计,发军用来攻破林军。话说林军自被那马冲了一阵,已自乱了队伍,迎面又是发军杀来,只得向后退却。林钧一看大势不妙,发令道:"发军人数不多,枪弹又少,兄弟们只管进攻,败逃者斩。"那班帮徒,本来不知死活,又被发军怒马冲杀一阵,更是痛恨切齿,一闻林钧命令,大家提起勇气不再退却,手挥白刃,又复向前冲杀,个个奋不顾身,一以当十。酣战了一个时辰,发军杀得筋疲力尽,不能支持,纷纷退后。林军只管追赶,杀得发军尸横满地,血流成渠,逃出城门,四散去了。
  这一夜恶战,林军转败为胜,克复溧阳,出榜安民,一面飞骑彭玉麟军中,报告大捷。彭氏得知信息,暗暗叹服这位独角龙果然利害,不觉喜出望外,星夜飞奏朝廷,请奖得力将士,以资鼓励。朝廷准其所奏,擢升林钧为提督。其余有功将士,如徐亮、陶骏、钱琨、赵文等,以及林钧旧部十八人,都得了官职,受了赏赐。全营兵卒,赏发一月恩饷。从此以后,林钧的洪帮军,不论发军、官军,都知利害。发军一见林氏旗号,不敢作战,便即退去。威名日震一日,人数日多一日,洪帮的势力,也是一日大似一日。
  但是林部军士战阵虽然甚勇,却时常不守军纪,做出非法的行为。俗语道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都是强盗出身,如今穿了军衣,领了军饷,或是翎顶辉煌,当了千总百总,都脱不了独霸称雄、杀人劫物的念头。忽一日,徐亮、张春两人,轻裘怒马,率领了十余个虎狼兵丁,出城行猎,满载獐猫狐兔而归。一路上鞭敲金镫,人唱凯旋,好不快乐。缓辔行来,离溧阳城尚有二三十里远近,忽然半天里一朵乌云升起,霎时间雷电交作,降下一阵大雨。徐、张等大起恐慌,拍马疾驰,寻觅村庄,暂避雨势。约行半里之路,即见茂林深处隐隐似有人烟。催骑前进,果然是一座很大的村落。进得村来,向一大户人家求个避雨之地。那家主人高老太公见是官兵,不敢怠慢,立即应允,请入客堂,进汤送水,竭力周旋,一面叫人将马牵入后槽喂养。徐、张等因见高老太公如此厚待,也很感激,坐在客堂之上,等待云散雨止便即进城。谁知天公偏不做美,倾盆大雨直落到黄昏时候仍不住点,心中甚是焦灼。高老太公说:"今夜雨势眼见不能住点,列位将军不便进城,就在敝宅权宿一宵也不妨事。"徐、张都道:"雨势不止,不能行动,太公盛情留宿,感激之至,后当重重相谢。"高老太公道:"这个便当,何用相谢?"说罢,自去关照厨房,预备众人饭食。徐、张也叫兵士取出猎得的野味,借他厨房里烹煮,端整大嚼。
  却说这个张春,绰号叫做四眼狗,本是洪帮中的老三,现在又因立功当了千总,很有体面。只他出身强盗,贪财好色,那夜闷坐无聊,踱到厨房里来观看兵士烹调。别转头来,忽见对面一间房内,一个绝色女子在那里摇纱,灯光之下,照出雪白粉嫩庞儿,着实令人可爱。张春一见,魄荡魂飞,站住脚跟向里偷看,看得出神。那女忽然抬起粉颈,见了张春丑态,羞着避到里面去了。张春神魂颠倒,仍如木鸡一般呆立不动。那时众兵士看见张春如此,早已觉得,烧好野味,请张春出去大啖。张春只得怏怏而出,满台肴馔无心咀嚼,匆匆吃了几块,便去睡了。只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便有一个心腹兵丁走到张春床前,悄悄问道:"长官心绪不宁,饮食少进,莫非为了方才那个女子?"张春霍地坐了起来道:"正是为了那个女子,你却怎地知道?"兵丁道:"实告长官,方才看见长官一派神情,便猜着了八九分。那女的情形,我也探得明明白白。"张春大喜道:"恁地时,你快告诉我听,我这时闷得要死。"兵丁道:"那女名叫金凤,便是高老太公之女,今年一十七岁。这高老太公并无他子,只此一女,爱如掌上明珠,已经招了东村李秀才入赘为婿,出月初一便是吉期。这是在他们厨司口中听得的,实实在在,并非谎言。"张春起初听了甚是乐意,及闻那女已经招婿,好似冷水浇背,一团热气顿时冷了,长叹一声,倒转身躯又自睡了。那兵丁只得退却,也去端整睡觉了。这一夜,张春睡在榻上胡思乱想,不曾合眼。
  等到天明,雨止日出,大家起身,高老太公又来请吃早饭。徐亮、张春等吃罢,谢了太公,告辞回城。太公又叫人到马槽里牵出那几匹马来,还了他们,送出庄门而别。却说徐、张等进了城中,各自回营。只张春自回营中,倒头就睡,饮食不进。亲兵当他病了,前来问候,张春便将心事说明,并道:"那女已经招了夫婿,若去说亲,必然见拒。我想借重你们众位兄弟,今夜去把那女抢将回来,重重相谢。"亲兵口噭然应道:"长官吩咐,谁敢不从?今夜决定前去行事。"张春道:"你们肯去,再好没有。只事体应该秘密,莫被外人知丁,反有许多不便。我已探得那村非常富足,你们只要将那女抢来,金银财宝任凭你们分派。"众兵丁听了此话,一发起劲,巴不得立刻就天夜。
  挨到一更时分,四五十个兵勇直奔村中,呐喊一声,冲进高老太公宅基,吓得太公伏在门角里发抖。只见那些兵丁并不翻箱倒箧,搜括财物,只是东奔西走,像要寻觅什么仇人一般。又见昨夜在厨房中烹煮野味的兵丁也在其内,只是凶眉怪眼,可怕煞人,不敢上前相问。隔不一回,但见一群兵丁簇拥着他女儿,自后堂而出,急得太公双泪直流,心酸骨痛,奔上前来救护,被兵士一手推开,跌倒在地。那班如虎如狼的兵士,既已得了女子,然后放出强盗伎俩,择了富有村家,大施劫掠,金银宝贝、子女玉帛,取了不计其数,捆载回营。正是:
  人信官兵防盗匪,孰知盗匪即官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