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生，永不凋谢的花朵》

2006-07-06 14:45:55 　　来自: 北海月 (彻底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
Magnolia / 木兰花的评论    5

　　 人生，永不凋谢的花朵
　　 ——电影《木兰花》遐想
　　
　　
　　不同的生活仿佛是一朵花上的不同花瓣，它们按照某种潜在的秩序交叠、杂芜，最后汇聚到花蕊，而人的人生正是在不同轨迹的潜在规律中前行，最后殊途同归。然而这一切“并非全属偶然”，因为人生的线路永远在交错中进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些故事是巧合，是偶然，有些故事人生交错，不可思议。”而这才是人生。任他们纵横腾挪，也超越不了人生交错构成的那片空间，最后他们都慢慢汇聚到人生的交叉点上，犹如木兰花瓣各自孤独地开着，却始终围绕花蕊。
　　
　　电影《木兰花》的开始，就是以这种必然与偶然揭开了人生的命题。影片讲述的9个人都由最初的盲目痛苦而渐渐陷入困境，最后又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蛙雨解除了一切、平复了一切，每个人重获新生，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他们的地位、年龄、处境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经历人生的跌宕，等待命运也是时间的审判，然后在不能继续忍受的那一刻爆发，最后生命相交，重叠、改变。看似散乱的情节渐渐汇集起来，拼凑成一块完整的、迷一般的美丽图画。从剧情安排上，影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97年李安的那部《冰风暴》，从风格上看，又颇似1993年的罗伯特·奥特曼的《捷径》，不过《木兰花》却有着它独特的内涵和所指。
　　
　　影片由5部分组成：序曲、雨前（铺陈）、雨中（展开）、雨后（变化）、蛙雨（转折）。开头10分钟的序曲讲述了三起巧合的案件，与结尾的巧合对应，阐述的都是一个关于人生的问题：因为生命本身就是由必然与偶然组成的，所以身陷其中的任何人，都摆脱不了必然的痛苦或快乐，也无法躲避偶然降临的幸福或者灾祸。他们无法主宰自己或者别人的人生，也无法掌握命运，面对人生，他们只有选择的权利，而没有再造的能力，不过选择就意味着改变。紧接着的5分钟片头，浮光掠影般扫视了9位人物的过去与现在，存在与困惑，由Aimee Mann的一首慵懒、迷离的《one》为衔接，异常流畅和凝练，富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创意。
　　
　　影片各个部分之间以天气预报间隔，他们的命运困境在雨中次第展开：杰克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被父亲丹尼抛弃，他不得不独自照料身患绝症的母亲，一直到她去世。怀着对继母的成见，他仇恨所有的女人。杰克长大后更名改姓，在电视台主持“诱惑陷阱”的节目，向失意的男人们兜售蔑视和控制女人的种种伎俩，他隐瞒自己的身世，直到一个揭穿他谎言的女记者到来；女孩克劳蒂亚受到父亲的侵害，逃离了家庭，染上了毒瘾，艰难度日；她的父亲，著名电视节目“What did kids know”主持人吉米得了癌症，他想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忏悔，却无法得到女儿的原谅；小神童史坦利的父亲为了让他创造神童记录，让他退学，成天泡在书堆中，或者参加各种神童节目，其中便有吉米主持的“What did kids know”；曾经的神童当尼长大后碌碌无为，他暗恋着酒保布拉特，却不敢表白，因为他害怕暴露自己同性恋的身份；杰克的父亲丹尼在奄奄一息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所犯的错误，痛悔万分，他向护士菲尔倾吐自己的悔恨，并希望菲尔帮他找到已和自己断绝关系的杰克；杰克的继母，丹尼的情妇琳达年轻时为了钱嫁给了他，而在他要去世之前才猛然发觉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陷入慌乱和痛悔中；那个看上去轻松乐观的警察詹也并不是那样快乐：离婚三年了，还没女朋友，每天还要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危险的人和事打交道。于此我们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逃不开的现实困境，沉沦于他自己的梦魇。他们或是在瑟缩中抱憾并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吉米和丹尼），或者在无法摆脱的境遇中挣扎（杰克、琳达），然后在挣扎后顿悟（斯坦利和当尼），或者逃避，或者选择怀揣一颗平凡的心，穿梭于痛苦与迷茫之间，为微薄的快乐感到满足（警察詹、护士菲尔），这大概就是生活着的人所能选择的几种道路。在这里，从小孩到少妇，活着的人充满焦虑和愤怒，被现实逼迫得无路可逃，而将死的人又充满着遗憾和悔恨。他们的命运不断循环着、前进着，按照它们自己的轨迹行进着。他们各自在命运中挣扎着、哀痛着，直到爆发：小神童面对操纵自己人生的大人世界怒吼：“我不是玩具！”于是原本井然有序的娱乐阴谋被揭穿；老神童当尼被老板解雇后终于对着他喜欢的酒保布拉德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爱你！”结果被众人赶出了酒吧；一直沉浸在自己编造的人生故事中的杰克在女记者“你为什么撒谎？”的追问中，陷入恐慌和愤怒的绝境，从意气风发到疯狂而狼狈。他们都从自我虚构的高度陡然落下，或者走到了一段人生的尽头，接着一切陷入沉寂和近乎虚脱的状态。就在此时，歌声响起。Aimee Mann的《Wise Up》哀痛而有些淡漠，似乎预示着新的人生即将开始。可怜的人们终于停止了挣扎，共同吟唱着这个曲调，仿佛在告慰自己，也仿佛在追问自己。不同的声音，相同的忧伤与困惑，犹如一首忏悔与觉醒的诗篇，不够美丽，却华彩毕显。
　　
　　雨，是否在映照着什么，下雨的时间正如他们的痛苦时间一样悠长，雨停不了，痛苦也不能停息（It's not going to stop它不会停歇）。“有些人寻求宽恕，有些人试图逃避”，无论是寻求宽恕的人，还是试图逃避的人，都生活在飘摇中，体验着来自心灵和身体的痛楚，用什么来完结？忏悔和宽恕，并重新面对人生（Till you wise up直到你理智起来）。生活教导我们：“我们忘却过去，而过去却不忘我们！”那我们可以选择的只是忏悔或者逃避，然后等待着救赎和宽恕。于是在蛙雨中，他们选择了面对与宽恕：丹尼向护士菲尔忏悔自己的罪过，老泪纵横，最后在儿子的咒骂和宽恕中死去；吉米向妻子忏悔，然后举枪结束自己生命，却被落下的青蛙救了一命；杰克面对他痛恨的父亲丹尼，悲愤交集，但是最后终于还是宽恕了这个临死的老人；琳达吞毒品自杀，被救后，杰克前往医院看望她，两人相对无言，杰克同样原谅了这个女人；偷了公司钱的当尼良心发现，将钱送回来，正好碰到警察詹，蛙雨降临，詹救了当尼，也原谅了当尼偷盗的罪行；史坦利来到父亲床前说：“爸爸，你要对我好点。”父亲例外地没有发火，只是对他说：“去睡觉吧”，他原谅儿子破灭了自己培养天才神童的梦想；警察詹对克劳蒂亚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意味着他原谅了女孩的过去，爱终于战胜了一切。最后一刻，女孩露出了笑容，影片结束。
　　
　　人们在如湍急流水般一闪而过的开头，又捱过漫长的3小时后，到困境解除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这个故事是这么地有趣，充满让人琢磨的、俏皮或深邃的内涵。其中不缺乏让人感到困惑的东西，但绝没有让人恹恹欲睡的成分。这是一部奇特的电影，它的巧妙处是用音乐做连接的线索和情绪的铺垫，与情节巧妙契合，同时用天气预报做段落的过渡，并以电视节目完成时空的转换，凡此种种，都证明了一点：这是部复杂的电影，但并不是一部无趣的电影，因为它的复杂并不让人生厌，也不让人产生畏惧。相反，它富有韵律的内容吐露出的永远是让人甘之若饴的不尽深意。
　　
　　《木兰花》在美国上映之初，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这部慢热的电影将观众的热情持续了一年，特别是当它获得2000年第50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后，人们开始欣赏并赞美它。好的剧情和出色的人物刻画能发掘出演员的潜质，汤姆·克鲁斯因为这部影片获得了2000年金球奖最佳男配角奖。如果说当初是奥利佛·斯通的《生于七月四日》（1988）使他走出了青春偶像的禁锢，那么《木兰花》则真正让他走上了领奖台。集编导、制片于一身，使年仅29岁的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有更多的空间和自由去组构自己的电影，彰显独树一帜的风格。深刻的意义、举重若轻的表达方式、复杂精巧的逻辑结构，成就了这部独特的“世纪电影”。它那混合着矛盾、未知、痛苦、疑惑的情绪，轻易就将人们掷入了世纪末的哀伤迷离中。我们身处一个科技昌明却困境丛生的时代，再多的物质、再多的自由也解不开人生的困惑，更填补不了信仰丧失后的空虚。忏悔、宽恕、重生，也许就是现代人自我救赎的必经之路。在世纪之交的时候，种种困境、逃避、快乐、痛苦都无路可逃，最后只有“放弃一切、宽恕一切”才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面对自己、面对人生、面对未来，因为只有忏悔并得到宽恕才能孕育关于人生和未来的希望。但是，正如警察所说：“我们可以原谅什么？作为人，这是最困难的地方。”
　　
　　影片基调平缓惆怅，回顾和总结了各种各样的人生，犹如一副世纪之交的浮世绘，其中的每个人物似乎都可以看作某一人群的抽象凝练，而每个人都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些困境、逃避、快乐和痛苦都如此熟悉，因此也如此深入人心。“描述琐碎、令人熟悉的生活”，影片就是这样，始终带着静默的姿态，关注种种人生的跌宕起伏，它是反思的、忧郁的、不动声色的，同时也包蕴着平和的、积极的、充满智慧的成分。无论是它承载的内容还是蕴涵的情感都丰厚无比，让人难以随心所欲地面对它，因为它所讲述的不只是人生的故事，也是心灵的故事。
　　
　　《木兰花》就这样带人们走出那片浓稠得难以稀释的忧郁，犹如酣梦初醒。原来每个人的人生就如同每一片木兰花瓣，淡白中带有瑕疵，嫩弱不堪，而这些花瓣繁复、交叠，汇聚于花蕊，静寂无声中暗香浮动。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就是人生共同组成的一个世界。也许这是偶然中的必然，而另一朵花，另一个世界，另一些人生也同样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花开花谢，生生不息，即使深谙无尽的、琐碎的痛，而人生的集合也永远是偶然与必然相交，爱与希望并行，欢欣与痛苦交融。在欢欣中奔跑或者在痛苦中踯躅，又有什么区别呢？黑夜过去了，雨也停了，一道跋涉过种种梦魇，并一起等待着在下个清晨开始欢歌远行吧！
　　
　　
　　————————————————————
　　
　　
　　2004年冬天，第一次考研复习阶段接近尾声，一边还有大堆的资料书籍没有看，另一边还有杂志社的催稿，精神几乎陷于崩溃。一天，我坐公车去他家。二环路修高架桥，从车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工人正在巨大的钢筋支架上忙碌，远处路边的行人在穿梭，我的身前坐着一位母亲，抱着她的孩子。突然感到一丝奇异，这么多的人同一时间生活在同一块天地中，而同一时间里，另外一些人在死去。所有的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或者毫无知觉，而他们的人生总是并行不悖或者交织在一起——正如我看到的《木兰花》的一张海报那样：每片花瓣上都载着不同的人和人生。
　　　　
　　　　这之前我一直不能理解电影为什么取名为木兰花，并且一直在思考这张海报的含义。到现在终于明白了。
　　　　
　　　　一种有些凄凉的温暖在心里慢慢升起：原来每个人的人生就如同每一片木兰花瓣，淡白中带有瑕疵，嫩弱不堪，而这些花瓣繁复、交叠，汇聚于花蕊，静寂无声中暗香浮动。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就是人生共同组成的一个世界……
　　　　
　　　　我兴致勃勃地冲进了他的屋里，他正抬头笑眯眯地看我，我来不及看他，说：快，拿纸和笔给我。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我的突然袭击，一边问我：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了？一边给我找来纸笔。
　　　　
　　　　我沉浸其中，像在清幽的时空中穿行，电影中的一切又清晰再现，我热爱这些幻影，热爱这些人，也热爱这些故事中的人生。在他们生命里发生的，仿佛也穿过了我的生命，命运的鼓点也同样敲击在我的内心。
　　　　
　　　　于是，有了这篇《人生，永不凋谢的花朵——<木兰花>遐想》，发表于《实用影音技术》2005年1期，之前我贴在了“子归”原创文学网上。
　　　　
　　　　http://www.zigui.org/article.php?id=97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