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院神经内科:以江南丽景反衬故乡之思—《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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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文学中,表现对故乡眷眷深情的诗词作品不仅数量多,而且名篇也多。但在众多的“思乡”佳作中,晚唐五代词人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却是别具一格。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是韦庄《菩萨蛮》五首组词中的第二首,写于韦庄晚年留居蜀地时。韦庄本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人,约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早年屡试不第,曾漫游过许多地方,足迹遍及金陵、苏州、扬州、浙西、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直至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年近花甲的韦庄才进士及第。乾宁四年(897),他曾奉使入蜀见西川节度使王建。天复元年(901),已经66岁的韦庄被王建聘为掌书记。一生落魄的韦庄,入蜀后,深受王建重用。907年唐亡,王建自立为帝,韦庄因创建开国制度之功,于908年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910年老死于蜀地。韦庄为相时间虽然只有两年多,但入蜀的十年里他在仕途上一直稳步上升,一直做到了宰相。然而,尊显的地位,安定的生活和如诗如画的蜀中美景不但不能消除词人心中对故乡的忧念、牵挂之情,反而成为触动他更加浓重的思乡之情的触媒,面对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面对“春水碧于天”的美人,不但不能增添他的雅趣,反而更加增添他内心深重的思乡念家之情。他的《菩萨蛮》五首所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对故乡思念的特殊感情。

  对这一组词,前人多以为是思念故乡之作。第一首曰“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追溯入蜀辞家情事;以下几首,一则曰:“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二首);再则曰:“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三首);三则曰:“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五首)。学术界一致认为这组词是词人居蜀思唐之作(参见杨湜《古今词话》、张惠言《词选》、吴梅《词学通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等)。然史称王建称帝前与朝臣会议,冯涓独献议请以蜀王称制,王建不从,终用韦庄之谋,建蜀国,即帝位(参见《资治通鉴》卷二六六)。可见,“思唐”之说,不足凭信。

  从这五首词本身来看,当是词人晚年入蜀后回顾平生之作。从词中反复提到“老”来看,即是写于晚年的明证。尤其是第三首上片中又有“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的话,与下片“此度见花枝”两相对照,更可说明这一组词确为晚年留居蜀地之作。也就是说,第二首中之“江南”是指蜀地,第三首中之“江南”则是就作者早年游历江南而言,二者含义不尽相同。五首词虽选取的角度不同,但均表现了“乡园不可问”(韦庄《南游富阳江中作》)的焦虑无奈和“流离客思伤”(韦庄《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的沉痛忧思。从艺术表现方面来看,尤以第二首最有代表性。全词围绕对“江南”的主观感受来展开,又始终以他人的感受与自己的感受相对照来组织全篇,是一篇以江南美景反衬故园之思的正话反说、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反讽佳作。

  首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既是指蜀地之人的看法,同时也包含了文人们普遍的一种情结和认识。词本是南方文学,早期词家的创作活动,在地域上与南方有不可分割的关联,因此,词中所写多南方风物;而且中唐文人词中的《忆江南》、《梦江南》等词牌,又是专写江南之美的。其中尤以白居易的《忆江南》三首最为著名。虽然,韦庄早年曾流落江南各地,对江南之美并不陌生。但这里既称“人人尽说江南好”,则分明是一般文人的看法,而不包含作者自己的感受。因此,次句“游人只合江南老”,便透露出了许多无奈和凄伤。“只合”,意即只好、只得、不得不,“老”在此既指年老,同时也可解作“终老、老死”之婉词,是一个复义。合而言之,此句意谓自己有家不得归,只能漂泊异乡,老死于江南。可见,词人对“江南”的感受与他人有很大不同。白居易《忆江南》词在刻画了“江南”美景、美人之后,分别用“能不忆江南”、“何日更重游”、“早晚复相逢”,表达了对“江南”的一往情深。而韦庄与此恰恰相反,他不是不知道、不承认江南之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正是词人对江南之美的客观描述。前两句写出了江南之景的如诗如画,后两句则写了江南之人的美若天仙。但这并不表示作者就认同了他人对江南的赞美,而恰恰说明他在江南并没有获得像白居易那样的审美愉悦,而是心灵倍受煎熬、度日如年。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浓得化不开的“故乡”情结,这个情结一天解不开,对他来说,“江南”在他的眼中便不可能褪去愁苦凄伤之色,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江南之美只能徒然增添他对故乡更深的思念。因为他深知自己“还乡”的希望非常渺茫,“未老莫还乡”之“老”,也同样可以理解为“老死”。生不得还乡,已足以令词人绝望;更令人伤心的是,即使现在能够还乡,也一样只能更加加重他的乡愁与绝望。早在韦庄入蜀的前一年(900),朝中就发生了宦官废唐昭宗的政变,次年宦官将昭宗挟持至凤翔,朱全忠与李茂贞为争夺对唐昭宗的控制权,在凤翔一带互相攻伐达两年多,天拓元年(904)春,朱全忠为了更好地牵制唐昭宗,将昭宗和百官从长安迁至洛阳。临行前,拆毁宫室及民间庐舍,“长安自此遂丘墟矣”(参见《资治通鉴》卷二六二至二六四)。对这一切,韦庄当然非常清楚,故词中所谓“还乡须断肠”,并非泛泛而言,而是特有所指。真是留不得、也归不得。在词人心灵深处,江南美景固然平添了他对故园的思念,但故乡的战乱和荒芜却更加重了他的忧虑和思念。

  词中在将他人对江南之普遍感受与词人自己对江南之独特感受加以对比的同时,实际上还暗含了“江南”的繁复盛丽与故园的荒芜萧条的对比。站在客观的立场上,作者也是同意他人对江南的赞美,他也深知故乡之景不如江南之明丽,故乡之人也不如江南之秀美,而且眼下的故乡已是田园荒芜、白骨遍地,一片废墟,满目凄凉,与蜀地的安宁富庶更是无法相比;何况在蜀地,词人地位尊贵,可以安享荣华,而回到故乡将一无所有。然而,词人依然还是希望还乡。可见,在词人心灵的天平上,故乡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江南。因此,词中从各个方面对江南的赞美、肯定,从艺术效果上来看,实际上都在表达作者对故乡的殷殷深情。作者把江南描绘得越美,也便把他的乡思表现得越充分。景愈美,则情愈悲。与白居易《忆江南》相比,白词美化江南确是出于对江南的迷恋,韦庄写江南之美却是为了更多地反衬故乡之思。江南之景、之人愈美,则故乡之思、之情愈浓愈重。这种婉曲、含蓄的反衬写法,无疑是更耐人寻味的。

  此外,这首词对词人身处江南之无奈、凄苦心情的表达也是非常巧妙的。表面看来,这层意思似乎是通过“游人只合江南老”和“未老莫还乡”两句的相互呼应来传达给读者的,实际上,中间四句也同样表现了作者这一特定的心理感受。以往的论者大多把“春水碧于天”以下四句仅仅看作是对江南景物和人物的赞美,如唐圭璋先生即认为这几句“皆从一己之经历,证明江南果然是好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这当然是非常正确的。但笔者以为对这几句的理解不应停留于此,应该结合上下文语境作整体的理解。因为这四句在写景状人的同时,也分明是景中融情,在对人物和景物的描摹中暗含了作者的委婉心曲,只有通过细读才能见其言外之意。“春水碧于天”两句,固然是写江南美景,但“听雨眠”三字则分明流露出词人长夜未能入眠。而之所以如此,联系上下文,可以肯定地说是因为词人思乡之愁太深太重所致;而“垆边人似月”两句,虽然暗用了文君当垆,甚至阮籍沉醉的典故以说明当垆女子之美,但若从全词着眼,我们尤应注意其中的“垆”字。“垆”,本指古代酒店前放酒瓮的土台子,也用作酒店的代称。在这里,“垆”字所透露的另一个信息即是词人是来此饮酒的。而从全词来看,词人之饮酒又何尝不是因为乡思之苦的长期折磨而希望借酒消愁?因此,这四句实际上是具有双重含义的:一方面,写了江南的丽人、美景,从客观上对首句中人人尽说“江南好”作了具体的说明;另一方面,则含蓄地表现了词人碧水阳春不足以解其愁、美酒佳人不足以慰其情的沉重浓郁的愁绪。比之黄庭坚《登快阁》诗中“青眼聊因美酒横”,韦庄的愁绪显然是更难以排遣的。唐代诗僧皎然的《诗式》中有曰“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并认为高明的作家可以以此达到“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境界。韦庄此词,是无愧于这一评价的。

  总之,韦庄《菩萨蛮》其二通篇写“江南好”,却将自己与他人不同的感受暗寓其中;通篇不言故乡好,却无处不在流露出自己宁可舍弃江南而回返故乡的衷曲。尤其是作者巧妙的运用对比、反衬和反讽的艺术手法,景中含情、情景合一的写法,使这首词真正具备了言近旨远、余味无穷的艺术美感,从这个意义讲,说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并不为过。

  (作者单位:甘肃陇东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