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一个人性格特点:李屏锦的《怀念孙犁老人——关于他的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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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锦的《怀念孙犁老人——关于他的随想录 》

(2008-05-08 12:39:11)转载 标签:

杂谈

怀念孙犁老人——关于他的随想录 

     李屏锦

  我早就该写一点文字,纪念已故的孙犁老人,为公为私都当如此。为公,他是当代文学大师,是几代文学青年自在的导师,影响所及,非人为捧树或打压所能奏效的;同时,他又是我社长期联系的作者。为私,我是他的几本书的责任编辑,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解放初他曾长期在我的母校任教,我的许多师兄同事是他亲授的学生,因而我也依例执弟子礼,称孙老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①在长时间内,我们保持着亦师亦友的感情,不仅可以互诉衷肠,而且可以彼此托办点私事,这不仅体现在交谈中,也反映在他的书衣文录和给我的二十多封书信中。

  我的最初与他交往,始于二十多年前,那是十年浩劫后的一个早春,乍暖还寒时候,许多文化人还未解冻。为了给文艺出版复苏趟趟路子,我开始走访一些长期被收拾、被折腾、被冷落的老作家,先去北京拜访了丁玲、萧军、黄秋耘等,又到天津拜访了孙犁、梁斌、杨润身等,那时,人们对前途多在彷徨观望,谈话也往往顾左右而言他,我的拜访纯属礼节性的。所以,我走后孙犁对人说:“李屏锦来了,什么要求也没说。”他当时身体精神都不好。过了许久以后,他开始向我赐稿了,但毕竟交往未深,在交办时他特意同时署上一位老朋友的名字。他是异常细致谨慎的。

  来往过一些时候以后,彼此便熟识起来,话也多了,一次,他说:“我特别喜欢听你聊天。”我说:“至少我相信,运动来了,你不会到我那里去送一张大字报。”说完,都大笑起来。他这么开怀地大笑是不多见的。在他的厅堂里有一张方桌,旁边放着一张藤椅几个小凳,那是他会客的地方,桌子角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纸条,用红铅笔写着两行字,大意是说,年老多病,请亲友体谅,谈话时间,不宜过长。同时,他也不喜欢拍照。我是知趣的,对此颇留心。慢慢地,我发现他不仅没有逐客的意思,有时还留我吃饭,一次,他居然送我到大门口,看着我登上公共汽车才回转身,我意识到他有些喜欢我了。所以,老作家杨润身感慨地说:“我们知道,他对你是特殊礼遇。”他讨厌虚与委蛇,却喜欢投合的朋友间无拘束地聊天。有时,我久不去,他会托人捎口信来,盼我去谈谈。至于照相,我从未提出过合影的要求。一直到他大病了一场之后,他说:“屏锦啊,照个相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这张合影成了我对他的终生纪念了。

  孙犁没有骄人的学历,也没有渊远的家学背景,但就其气质及学养而论,他却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人,令众多学者教授难望其项背。他一向回避媒体,不露声影,与那种千方百计在传媒上混个脸熟的轻飘飘的明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不趋时,不媚俗,远离尘嚣,不瞎折腾,不喜欢花里胡哨,不蝇营狗苟堆堆伙伙,他始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生洁身自好,即使在那天昏地暗、许多人以革命的名义卖友求荣以图自保的混账年月里,他也没有贴出过一张揭发检举别人的大字报,他不欠任何人账,用一位老作家的话说,他活得很干净,这在当代的文化人中,是十分罕见的。

  误把流氓无产者的无赖思想当作无产阶级思想改造知识分子,教育干部,致使今天的人们不知气节操守为何物,没骨气,没人格,以朝梁暮陈、卖身投靠为荣,政治运动如翻锅饼,你且唱罢我登场,回回都是你死我活的敌我斗争,而某些人却上蹿下跳,左右逢源,永远是红脸忠臣、正面人物,且美其名曰“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不妨设想,一旦有强敌入侵,又有谁能保证,这种人不会当汉奸?轻诺寡信,寡廉鲜耻,假文凭,假学历,假职称,假数字假账,假大空话,假冒伪劣产品,愚昧卑俗的精神文明,不读书没文化不会思考的知识分子,已为人们司空见惯。而孙犁是有气节的,讲操守的,在那个混账的没人性的年代,他保持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不曾自侮,也未曾侮人,他不是那种不知自重跳来跳去的人。他关注时事,却并不懂政治,是积习教他离政治远一点,并因此他的作品得以不加任何修改存活至今。这是当代中国的大经验,大教训。

  孙犁择友甚严,不喜应酬,“有些人不愿去接近,有些语言不愿去听”,②有时简直是丝毫不通融的。尽管有一次他劝我说:“屏锦啊,咱们太认真,太挑剔,痛苦太大。”但我始终未见他曲意逢迎过。一次,我带一位同志去拜访他,还是那张方桌,我们在他对面坐下,来人有些抢话,且话不投机,他不耐烦了,将藤椅一扭动,避开对方,直面对我说:“屏锦啊,……”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一次,我为书稿的事带人去拜访他,刚在客厅落坐,他即招呼我跟他去卧室,有几分严厉地质问我:“屏锦啊,你带来的是什么人呀?”我说:“是我们的头头呀。”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他像个商人!”我说:“他是经过商。”他说:“以后不要把什么人都带到我这里来。”重回客厅后,他对我说:“屏锦啊,明天上午你再来一趟。”等于下逐客令了。第二天我再去,他已把书稿、照片包扎好,对我说:“你去弄,不要交给别人。”他重友道,极讲信义,对己对人都如此。他容不得一点不忠不义。用古人的两句话形容孙犁的生活,特别贴切:“无是非入耳”,“有工夫读书”。他不听是非之言,讨厌是非之徒,尤其不能容许自己搅入别人的是非中。一次,我受托调解一起纠纷,刚提起,即见他脸色很难看,然后带我去书房,拉开抽屉说:“我这里已写好了一篇短文,他再胡闹,我立即叫他卖我的药的小铺关张!”接着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感受到那件事对他的深深伤害。事情无果而终,从此再未提起。他重旧情,关怀老朋友,曾嘱我给他的一个老同学找些校对之类的活。我这里因碍于肥水不流外人田,最终也未帮上忙。

  与交友一样,他读书涉猎甚广而选择极严,决不通融。他“不读浅薄无聊之书,不看下流黄色小说”,③他对时下文坛及出版界的“流氓浅薄下流之作甚多”深恶痛绝,以为是社会风气堕落的必然结果。④一次,我在向他送致稿酬及样书时,随便带了几本本社出版的新书供他消遣,是什么书并未细察。事后发现他的“书衣文录”中有一则是:“此下流书也。开放以来,各地出版社竞印过去禁印之书,有些竟不知是何等书籍。而不在扫黄之列,盖即所谓‘擦边球’也。”⑤此书的出版虽与我无直接关系,但我毕竟是出版社负责人,他的话应视作对我,也是对整个出版界文艺界的严厉批评。

  老年的孙犁十分孤独寂寞,他内心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而这种孤独,是艺术家独有的,并非如常人所说的穷极无聊,随便找人下下棋、扯扯闲篇就能排遣的。他很不善谈,不喜凑热闹,除去与有数的朋友谈谈外,通过写作、阅读与书打交道,几乎成了他交流思想、宣泄情绪的唯一渠道。当体力渐衰、精力不济时,他便裁废纸包书,写书衣文录,以寄托情思,他说,“此中况味,不足与他人道”。⑥他重感情,重情谊,而“社会日恶,人心日险”,⑦现实屡屡使他失望,于是怀旧情绪越来越重,以致无法摆脱,因而变得很脆弱,他对我说,原来到处奔波,现在老了,走不动了,回不了家了,一旦有事,只好饿死。他是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在现实面前碰壁后,内心淤积着难言的痛苦。我对他说,我常常做梦,梦见走夜路,远处有一盏灯,像鬼火一样忽明忽灭,而永远也追赶不上,醒后感到很厌倦,很恐怖。他说:“屏锦啊,我二十四岁追随革命,万万没想到,到了快合眼了,看到的是那么一个社会。”这些话曾对我说过多次。到了暮年,他的话越来越少,对那些不投合的人,更是缄口无言,并非有人探望就好,与不想见的人相见,徒增烦恼而已,因而他宁可闭目沉思,也不多言。一位老作家说:“只要你见他双眼一闭,头往藤椅上一仰,你就趁早走人。”是为知者之论,这话并不过分。类似作风,与我的家长如出一辙。我理解他们的处境。

  孙犁一生淡泊名利,远离政治,不邀宠,不请功,我行我素。平生做过的最大的有职有权的官,就是报社副刊科副科长。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浑身书卷气,不像官,也做不了官,不谙于权利的争夺亦受不了那种束缚,习惯于无拘无束地思考,天马行空般的遐想,而这是历来政治运动所不容的。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有人告诉他,我混了一个官。一见面,他劈头便说:“你不要给他干那个,那对你不适合。”这样劝我的老人,不只一个。我跟他解释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们必须为生存而斗争。本来我是不干的,可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党内外有些运动棍子、不学无术的混混,专门盯着党外有本事的人,平时你干事他就破坏捣乱,叫你干不成,运动来了就突然袭击把你抛出去,假如你入了党,当了官,坐在那里他就不敢吭声,你就能保护自己。再说,任什么人都可以在我送审的稿件上涂鸦,也是叫人很难接受的。并且说,我已向上级领导申明,我是一只羊,拴在树上吃草,圈外的草我不吃,圈内的草也不许别人吃,不然我就饿死了。官到此为止,不再上进。老人听完我的话后说:“你说的也是那么个理儿。”我说:“我说的也不只是个人的经验。”

  孙犁说:“余于友朋,情分甚薄。无金兰之契结,无酒食之征逐,无肝胆之言语,无密昵之过从。因之无深交,多不详其家世、学历、年龄。”⑧据我的接触,他所说并非全然如此。他就多次问起我的祖籍、家世。我早就发现,他遇到一个可谈的对手,往往寄予很高的期望。长期中,老人对我的殷殷深情,诉诸言语笔端,而我并未完全积极回应,使老人失望,这是我愧对老人的。我从不敢轻言自己的家世。(如今祖茔被确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重新立碑后,方敢坦言。)除去贺年外,从未向老人祝寿,平时少有问候,甚至连老人住院手术,我事先不知,事后也未及时慰问。我本世代书香子弟,并不闇于友道、师道。而我却一向疏于应酬,防范甚严,唯恐授人以柄受制于人,与亲友少有来往,多不肯深交,赖此才得以保全身躯性命。我深知,曾因此而开罪于众多亲友,他们时有怨言。然而,个中况味,有谁能知?今天,不妨昭示天下,实非生性如此,而是时势使然,以往吃过大亏。很奇怪,当我如此想如此做的时候,往往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孙犁的同乡来。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年月,政治运动连绵不断,每次都要按比例揪出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野蛮下流无以复加,人人自危。为了揪出甲,必先对甲的至亲好友乙说:“甲是反革命,他已交待,你要揭发他,跟他划清界限,争取从宽处理,组织上是相信你的。”如此这般。倘若乙思想糊涂或私心太重,一心想改变处境,争当积极分子,便很容易上圈套,最后双双成为他们的网中鱼、盘中餐。这一套伎俩我是懂得的,是领教过也实践过的。我的同事、辞书编纂家王述达、孙崇义,就是这样成为“现行反革命”的。文革清队时,有人出了个断子绝孙的损招,叫做揭发夫妻私房话,我的同事刘可兴的丈夫李炳泉原是新华社的负责人,他就是中了奸计,误信专案组的谎言是妻子的揭发,最终不能自拔以至不明不白死去。刘可兴也被整得死去活来。我有一同学是孙犁的同乡,此人当过兵,做过工,喜占高枝而不知自律,逞强吹嘘而口无遮拦,由北京到小县城,几乎容不下他了,积怨甚多。造反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一天,当地人带着逼供的材料找我作证,极尽吹捧拉拢之能事。我一看纯属不实之词且系人头落地的吓人罪名,断然拒绝作证。于是,来人便原形毕露,青面獠牙,恶狼一般向我扑来。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几次三番无理纠缠,恰遇我远离原单位才得以幸免,至今想起来仍毛骨悚然。试想,倘若这种地痞无赖得逞于世,还有什么社会正义、百姓安宁?当然,还是好人多。孙犁的同乡好友,被他称作肇公的陈肇老人,也是我的忘年交,他生前是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可谓高官了。他清正廉洁,宽厚仁慈,有长者之风。他在故宫的办公室,几平方米的斗室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二屉桌,一把木板椅,比今天单位的传达室都远不如。他寄信件的信封包装都是用旧信封废纸翻作的。一生保持革命本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今,再难见到这样的官,也难见到这样的人了。

  中国是素以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的优良传统著称于世的礼义之邦,原本不该如此的。但愿以后的人们,年老的和年少的,强势的和弱势的,做官的和为民的,少一些邪恶残忍冷漠寡情,多一些宽厚仁慈与人为善;少一些轻浮狂躁鸡鸣狗盗,多一些把人当人把己当人;少一些阴暗心理鼠肚鸡肠,多一些丈夫意气大国情怀;若此,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别人幸甚,自己幸甚!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孙犁及其创作是一个独特的现象。他既未被打杀,也未被捧杀,他一路走过来,而得存活保全,影响日隆。先被打杀而后复苏者如沈从文等,先被捧上天而终至湮灭者就不计其数了。而如孙犁者有几人欤?一时成败在于力,千古胜负在于理。人民将永记孙犁,历史将厚待孙犁。

  孙犁走了,他带走了一个文学时代。一个不趋时,不媚俗,远功利,拒浮躁的文学时代结束了。孙犁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也不想出世,只想心安。他曾说过:“何处可求镇静之术,余不惜刀山火海求之。”⑨孙犁走了,他厌倦了,他该休息了,愿他在天国安宁!

鲁迅先生说过:“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⑩

愿我们大家谁都不要再打扰孙犁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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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孙犁于1950—1953年初应聘在天津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兼课,教授《写作指导》、《文学专题》、《文学概论》等课程。

②《善闇室纪年》序 ③《我的读书生活》

④⑤⑥⑦⑧⑨《书衣文录》

⑩《忆韦素园君》

选自《散文百家》200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