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皮的树:现代名家写景散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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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下》庐隐
  《雷峰塔下》庐隐  雷峰塔下 庐隐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芋芋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了一件浅紫麻纱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的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的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是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的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拚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毯子,替我盖上,又紧紧的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
   "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的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哎!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望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哪有?!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什么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挣扎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一—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
   摘自: 《曼丽》,北京古城书社一九二八年一月初版      
                  《高原名城——大理》周沙尘
  《高原名城——大理》周沙尘  高原名城——大理 周沙尘 大理,美丽、神奇的地方。
   三月,暮春的风光确实迷人:翠绿斑斓的田野,萦云载雪的苍山,碧蓝澄澈的洱海;香风满道,芳气袭人,是何等令人心驰神往啊!
   四月,蝴蝶泉边“真蝶千万,缤纷络绎,五色焕然。”泉边的蝴蝶树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在俯身梳洗,婀娜多姿的身影倒映在泉水里,使人仿佛看到影片《五朵金花》中的主人公金花就在眼前。
   七月,鸟吊山上“众鸟千百,为群其会,呜呼啁晰”。从前,猎人堆薪燃火,群鸟破雾冲向火光,几无生还。现在,人们把过去的举火捕鸟一变而为燃火观鸟的娱乐活动。每当仲秋时节,青年结伴来到鸟吊山上,聚会对歌,观赏“百鸟朝凤”的自然奇观。
   大理,确像一幅妖烧千态的画面,连空气也是甜丝丝的。它位于云贵高原的西北方向,横断山脉的云岭、怒山纵贯其间,金沙江逶迤西北,澜沧江、怒江奔腾南泻,真是群峰竞秀,江河流芳。大理这一派艳丽的高原景色,使它成为遐迩闻名的风光游览区。
   大理的历史是古老的。洱海区域遍布着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公元前二世纪,汉武帝就在这里设置了郡县;公元八至十三世纪,在中原王朝的扶植下,这里曾有过以国家形式出现的地方政权,这就是历史上的南诏古国和大理国。“南诏”、“大理”的出现,结束了西南民族地区的分散状态,为努力推广汉文化和中原等地的先进生产技术,开发边疆,统一祖国以及加强民族团结建立了历史功勋。从这个时代起,白族人民在吸收汉文化的同时,努力创造了本民族的璀璨的历史文化。那屹立千年的大理三塔,造型优美的剑川石窟,誉称为佛教圣地的鸡足山建筑群,两千多年前建造的博南古道上的霁虹桥,无一不显示了大理地区的悠久历史和人民的惊人创造力。
   大理的古城离现在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下关市约十三公里,城楼至今嵌着“大理”两个赭色大字。唐朝的南诏国、宋代的大理国,都在这里建都。南诏最早建都的地方,叫太和城,即今太和村,位于下关和大理城的中途。古道旁一所房子内矗立的德化碑,刻有南诏的群臣歌颂南诏王的功绩。
   大理的物产十分丰富,珍禽异兽,名贵树木,花草虫鱼自不用说。单说有千年以上开采历史的大理石吧:它以天然花纹美丽,色彩斑斓,而中外闻名。走进点苍山下的大理石厂成品展览室,真是目迷五色。各种款式的大理石屏和装饰品,画面有的像长河落日,有的若江上烟雾,有的似云中仙女,有的如崖上松鹰,有的俨然是奔驰的骏马,有的宛若溪边小饮的稚鹿,全是天然生成,一点也无须画师点染。
   大理的茶誉传欧亚两洲。有一种“雷响茶”,每盅只需斟浓茶二三滴,茶水就呈琥珀色,晶莹透亮,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不止。沦茶,不但在大理享有盛名,而且早已名扬海外。法国《快报》刊登文章评论说:“沦茶的清香气使人想起农村院落的芬芳。”
   大理有奇花。明代文人杨慎(升庵)对大理茶花曾经吟唱道:“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王台。”的确,大理茶花美就美在她盛开于黄蜂粉蝶不曾来的冬末和早春,她如同梅花一样具有抗严寒斗霜雪的气质,但比之梅花的傲千奇枝,却别具“绿叶红英”的气派。在春寒料峭、白雪耀眼的时节,干树万树火焰般的茶花逆风起舞,这是何等令人精神奋发的景象啊!这也就养成了白族人民爱养花、尊崇花的习惯。“家家流水,户户茶花”,早已成了人们形容大理古城的佳话。
   大理的风景名胜更是比比皆是。巍峨粗犷的苍山与绮丽、妩媚的洱海互相依衬,构成和谐的高原景色。
   苍山,又名点苍山。在白族人民心中,它是神圣的山峦。有一首白族民歌:“金鸡爱栖三塔顶,老虎不离点苍山。”虎和鸡曾经是白族先民顶礼膜拜的图腾。苍山共有十九座山峰。峰与峰之间夹着十八条清澈的溪水,东注洱海。从北面的云弄峰到南面的斜阳峰,峰峰溪溪都有个象征美好吉祥的名字,无不令人神往。
   洱海是个明媚的高原湖泊。在无风的日子里泛舟洱海,仿佛在干净透明的蓝天上航行,给人以宁静而悠远的感觉。身旁闪过的岛屿、岩穴、沙洲、林木、村舍,无不令人赏心悦目。在250平方公里的海面上,拥有三岛、四洲、五湖和九曲之胜景。四洲中的大鹤洲上,一到暮春三月,成百上千的白鹭飞来这儿产卵。九十天后,小白鹭跟随大白鹭远走高飞,到天南海北去旅行。
   洱海,变幻离奇,气象万千。朝北望,浩荡汪洋,烟波无际。向西看,纤细秀美,形如新月,真是“万貌不可为喻”!
   已逝去的时光所折射成的美好传说,也极其丰富。“望夫云”,说的是南诏王的公主与樵夫相爱的悲剧;蝴蝶泉的传说,更是中外闻名:每年农历四月甘五日,为蝴蝶盛会之日,游人云集。双双彩蝶,绕清泉飞来飞去,忽儿依附树枝连须钩足倒悬水面,清泉蝶影,实乃绝景;忽儿惊飞乱散,泉水斑斑驳驳,五颜六色,不可捉摸,足以迷人。相传这些美丽的蝴蝶是三个殉情的男女所变的。
   大理,高傲与柔美相生,巍峨与秀丽共存,幻想与神奇并发,风情独具,景物宜人。难怪外国人称它为“东方的瑞士”。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今天,它定会以更为明洁的风采迎接慕名而来的远方游客。
   摘自: 《中学生之友》 1983年第 3期      
                  《游南三联岛》周立波
  《游南三联岛》周立波  游南三联岛 周立波 不久以前,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我们游历了南三联岛。
   岛在湛江东面的近海,上午九时,从广州湾的旧码头搭上登陆艇,我们坐在甲板。海里有风,略带凉意。一望深蓝的水面,有几只木船,扬起黄褐色风篷,悠然地无声地移动。对面靠左,在目力能及的地方,依稀显露的黑沉沉的一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启碇以后,小艇渐渐发挥积极性,越走越快了。机舱里,马达发出跟普通轮船一样的热闹的声响。波浪不大,船身一点也不颠簸。约莫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就看见了岛上的碧绿的林带和雪白的沙滩。水手们一边用绳尺测量海水的深浅,一边把船慢慢地驶近沙岸,随即放下船头的搭板。大家跳到岸上,横过沙滩;公路上有一辆卡车在等待着。人们纷纷上了车。我正患伤风,李立同志要我坐在司机座舱里,另外有位同志跟我坐在一起。车子前进时,承他一路介绍岛上的情况。他说,先前的南三是一个贫瘠的荒岛,树木稀零,淡水奇缺,粮食产量低,居民吃不饱。民间有句话,“有女不嫁南三仔”;只隔一条狭窄的海峡,陆上的姑娘昌不肯到这里来的。现在,这十一个互不相联的小岛,除特呈岛外,都联成了一片。气魄宏伟的勤劳的人民,在党的领导之下,发挥了移山倒海的威力。他们筑起了十四条长长的海堤,把九个小海从大洋截开,使它们变成几万亩良田,平整地种水稻,插红薯;低洼处蓄积雨水,来灌溉田土,供人饮用。现在,南三岛已经是个富庶、美丽的地方。
   车子驰过一段略低的大路,两旁是平阔的水田。同座说:“这里从前就是海。”
   车子“飘”过了“海峡”,在铺满黄沙和衰草的路上继续往前跑。沿途惊走了好多鸡鸭。一群毛羽灰黑的阳江鹅看见车来了,边躲边叫,其中有只大公鹅威武地把颈子伸起,嘎嘎地大嚷,声音压倒了它的同伴的合唱。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池沼里结成整齐的一片,从容地游走,讲解的同志说,这是北京鸭;它们从冰天雪吃青草,忽然听见背后发出一种稀有的,越来越近的音响,它回赛一赛脚劲,但由于肚子太大,脂肪也过于丰富,才跑一小段,只得认输,拐弯闪到水田里去了。广东三鸟多,在这条路上也看得出来。广东的牛大都壮实,可见饲料是足的。
   一畦畦红薯的翡青的叶子,有的封了垅,开着蓝色的喇叭花;有的才插下。在这岛上,跟广东其他的地方一样,一年到头都是无霜期,都宜于栽种,只要有水、有肥、有足够的劳力。
   红薯土和蔬菜园的四围土埂上,蓄着仙人掌,据说是当作篱笆,防止猪牛践踏作物的。
   到达一段低洼的湿地,这里从前也是海,人们正在用木头垫高路面,车子只好停下来等待。李立同志说,“我们走路吧。”大家就弃车步行。穿过一片木麻黄丛林,我们到了灯塔公社的办公楼。这楼有两层,是用木麻黄造的。走上不陡的木梯,来到二层一间长长的大房里,我们分散坐在木椅子和木凳子上面,一痊赤脚姑娘一连端出三大盆花生。我们这起人,无论男和女,因为走了一段路,对待花生都表现了异常的热情。随后,赤脚姑娘又端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来。
   吃罢饭,大家就座。区委有位同志挂起一幅画在白布上面的地图。手指挂图,他殷勤地运用好多数字来介绍岛上过去和现在的景况。岛上的党的区委会领导着三个公社。原先,这里怕旱怕风也怕沙。四周被水包围的一片片土地,却缺乏淡水。挖井很困难,掘浅了,没有水,打深了,沙壁会塌。现在,人们堵起九个海把它们变成了九片小平野 ;在低洼地方,社员们筑堤蓄水,造成水库,灌田饮用和养鱼。
   岛上风多。1954年秋天那次十二级台风,给人们留下可怖的印象。台风一起,飞沙走石;吹断的树木到处乱撞;房屋的顶盖飘上了天空;人畜也死去不少。而海滩的流沙,凭着风浪和潮汐的推力,成年累月往里边移动,淹没近海的村庄和田亩。
   三种灾难,多少年来,岛上的人们都无法抵御,只好把它们归于天意。
   解放后,党和政府发现了木麻黄这一种宝树。
   木麻黄、相思树和大叶桉,同是炎州速长的坚木,防风的能手。木麻黄尤为珍贵,这种树木容易种,把它随手插在沙地里。十株准有九株活,而且长得快,三五年可以成林。它有一个怪脾气,喜欢海边贫瘠的含碱的沙地;如果把它插在不长庄稼的荒滩,它会一股劲地往上长。要是优待它,邀请它到好的土壤去安家,它倒懒洋洋地不肯长,几年都保持萎靡不振的原来的样子。几年以来,南三联岛的人们在环绕全岛的荒沙地里,种了四千三百万棵木麻黄。如今,这里已经形成一条宽阔的、稠密的林带。它不但能够防风,沙灾也给消灭了。潮水推搡着海沙往岸上奔带。它不但能够防风,沙灾也给消灭了。潮水推搡着海沙往岸上奔袭,碰到新来的木麻黄硬汉,只好站住脚;风浪卷起的第二批沙子,又被第一批同尖所阻挡,只得也往海里撤,把海水挤开,占住它让出的地盘。三年前,挨近海水栽了木麻黄的地方,到如今,沙滩加宽了一百米左右,又能栽种木麻黄。从前是沙淹回航;黄昏时节到达了湛江。
   作者简介:周立波(1908——1979)现代著名作家。原名周绍仪,周凤翔,周奉梧。湖南省益阳县清溪村人。1928年开始写作,1934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同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参加左联党团工作,任《每周文学》编辑。抗战开始,他作为战地记者,写了《晋察冀边区印象记》等报告文学。1939年到延安,任教于鲁迅艺术学院,后任《解放日报》副刊部副部长。1944年随王震三五九旅南下,次年随军回师北上。1946年冬到沈阳鲁迅艺术学院研究室主任。1955年回故乡落户,并任湖南省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最有影响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曾荣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三等奖。他的主要作品还有长篇小说《铁水奔奔流》、《山乡巨变》;短篇小说集《铁门里》、《禾场上》;散文、报导集《战场三记》、《苏联札记》、《战地日记》、《散文特写选》等。1966年写了著名散文《韶山的节日》。1978年发表的《湘江一夜》,曾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作品,结构严谨,笔调轻松幽默,喜用方言。富有地方色彩     
                  《“竹影斋”主人自白》周沙尘
  《“竹影斋”主人自白》周沙尘  “竹影斋”主人自白 周沙尘 初春,我送给在抗大学习时的老班长刘宗卓同志一本《王府生活实录》。他看到“后记”中有“于北京竹影斋”的题记,便询问,“你这个书斋的斋名不俗,苏拭名句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郑板桥爱竹竟至‘无竹不入居’的地步。你既不栽竹养竹,又不画竹,以‘竹影’为书斋命名,有何寓意?”
   老刘是老战友了,他这一问,使我面有难色。一时无言以答,只得如实向他说了: 原来我的家境贫寒,父亲在我出生五个月前辞世,抚养我的责任全落在母亲身上。她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分娩前还在园子里种菜,到临产才匆匆忙忙往屋里跑,经过一片小竹林,我便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幸得邻居相助,母子才安全入宅。这是我对“竹影”产生特殊感情的原因。后来,我上私塾,知道我出生经过的塾师特意教我学了《关帝诗图》上的两句诗:“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那时我大约才十岁,但这两句诗时刻铭记着。当我开始写点东西时,便有了以“竹影斋”为书房命名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海里蕴蓄已三十多年,直到去年冬初,我已经满七十岁,才得到了一间10平方米的兼作卧室的书房,于是,启蒙塾师教我的“终久不凋零”,仿佛变成了一丛竹影,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这丛竹影疏疏密密,勾起我的不少浮想,我顺便吟了七绝一首,自题《竹影斋》。诗云: 吟窗筛竹影,忽忆降生林。风雨长相对,悠悠共此心。
   这首诗大体上写了我一生的坎坷经历,丝毫没有附庸风雅之意,却有纪念母亲之情。
   老刘听后,讲了他的见解。他说。“自题《竹影斋》一诗,固然有特色,但寓情于竹,引竹自况却不够鲜明。竹子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除了物用,主要表现在伦理美学方面。它有一些独特之处,如虚心、有节、挺拔、不畏霜雪,随处而安等等。这些特点,一经引入伦理和美学范畴,便成为君子、贤人等人格的化身。古人有终日对竹啸吟不辍者,王微之便是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他乃至声称,‘不可一日无此君!’文人墨客礼赞竹子‘清风瘦骨’、‘超然脱俗’,白居易在《养竹记》一文中,还总结出竹子的‘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德,以及清高耐寒的气韵,苍劲幽雅的真趣。”
   老战友一席话,使我深受启发,使我意识到:今一室之得,诚非易事。竹影斋的竹影,必须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寓意;万万不可只是自我陶醉了事。竹子那挺拔高昂,磊落潇洒,风雨难摧的物态,要化为我的心态,才不致辜负塾师和老战友对我的一片希望。于是,我恭录郑文题《墨竹图》诗一首,挂在竹影斋的墙上: 不过数片叶,满纸俱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干云上天阙。
   摘自: 《中国老年报》 1990年 2月 28 日3版      
                  《南京印象》朱自清
  《南京印象》朱自清  南京印象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象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象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到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象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不贵。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罢;但脸子画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的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象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富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罢?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呆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日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被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的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阴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昆明的雨》汪曾祺
  《昆明的雨》汪曾祺  昆明的雨 汪曾祺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土从,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土从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纵,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西昌月》高缨
  《西昌月》高缨  西昌月 高缨 西昌有不少特产,诸如香稻、毛皮、水果、鸭和良马。此外还有月亮。将月亮列为特产,岂不怪哉!然而“建昌月”的美名古已有之,并且传闻甚远。凡是从成都陆路来西昌的旅人,谁不饱赏清溪的古城劲风,领略雅安的桥头烟雨?而西昌,则另有一番景色。但见芦山叠翠邛湖凝蓝,山水十分清丽。到了中旬夜,便可见西昌明月了,落霞风风湮灭,苍山托出月华,恰似一染的水晶盘,挂于墨蓝色的天壁;满天竟无一丝游云,纯粹是个光的世界。不论何处来的旅人,步入月光之中,踏过白杨的阴影,心怀怎不豁然开朗!于是,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又所“建昌月”的美名,象携带著名特产似的,传送到远方去。
   可是,对于我们久居西昌的人来说,这月亮是毫不为奇的。大家忙于生产和工作,谁有那种“对影成三人”的闲情逸趣?有时盼雨心切,倒对它大为反感哩!然而,西昌月毕竟是美好的,出色的,特别是当人们心情好的时刻。
   一次,我为赶路下乡,天不亮就起身了。微亏的月亮正好悬在半空,似乎有心为我探路。西昌城还未醒来,轻风吹过它的梦境。月光下的楼檐、街树、电线杆,印出浓重的影子,黑白分明,恰如一幅木刻版画。
   我轻快地走在洋灰马路上。忽听见背后传来沙沙足音,五六个人影飞似的走来,人人挑一担黄桶,扁担闪闪悠悠的。其中一个妇女,侧头看我一眼,头帕下的眼睛在月光中闪亮。
   “哎呀,这不是老高么?”她欢笑道。
   “你是吕大嫂吧,这样早就进城了?”我说。
   “嗯,来挑粪,赶着给小春追肥……”
   一旁有个粗嗓门的人说:“不早罗,二队的人马都跑到前头了……”
   朦胧中我把他认了出来,因笑道:“呵,老曾,你也来啦!”
   吕大嫂笑道“积肥是大事,党员还能不带头?”
   人们从我肩旁飞快地擦过去我加速脚步也跟不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姑娘,头也不回,只用清脆的声音对我说:“哪天到我们队上来?麦子都出齐了,绿油油的……”
   沙沙的足音远了,人们的身影在月下飘过,消失在城楼的倒影里……
   目送着这些辛勤的、欢乐的西昌人,我怎不由衷地赞美西昌月!
   前些日,我来到安宁河畔的公社里。夜晚,公社召开生产队干部会,讨论管理小春和大春备耕诸事。会后,夜已深了。大家说笑着回家去。满天星斗,如千万粒碎银一般。我借依稀星光,踏过田间的石板路。有两个人走在前面,与我相隔三五丈元,我虽看不清他们,却从说话声里,知道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会计。
   小溪淙淙地响,四野分外寂静。两个人边走边说——
   队长:“伙伴,我们绕路去看看秧田。”
   会计:“白天才去看过,半夜三更还去看个啥?”
   队长:“小秧在翻大芽了,看看是不是在扯露水……”
   会计:“这还要你操心么,管秧田的周大爷,哪年出过拐?……”
   队长:“要去检查一下。不看一眼,睡不着瞌睡。”
   会计:“嗨,又不是手板头的麻雀,放不得手。”
   队长:“你就是不关心生产,只晓得敲算盘!”
   会计:“口也,给我扣好大个帽儿;要得,走,走看秧田……”
   微风吹来两个人的笑声。走了几步,又说起话儿——
   会计:“黑骨隆东的,咋个看得清嘛!”
   队长:“你看,月亮出来了……”
   果真,月亮出来了。一弯弯闪闪的月牙儿,象一把银打的镰刀,从墨黑的山峰上伸了出来;又似一只白玉盏,倾倒出清水一样的月光……黛绿色的田野,悄悄升起了薄雾。一只莺哥儿,不知藏在何和啼唱,声音如一串响铃。她告诉甜睡的人们:夏天到了,麦收和栽秧的季节走来了……
   然而,西昌月仍以春天为最好。著名唐诗《春江花月夜》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但那美妙的意境,毕竟是陈旧了。西昌春月,更有一番崭新的情趣。
   月出邛海,清光如昼。天上水上,不知哪只玉兔更为皎洁。遍岸烟柳,摇曳着村庄的灯火,芦苇丛中,停泊着晚归的鱼船。而田野上,哪里有月光,哪里便有菜花麦穗的清香……县委书记踏着月色,从生产队回到公社的院落里。他有一种习惯,老院子,坐在小凳上歇息。院晨有几株桃和一树梨,花全开了,月光筛过花枝,在地上印出素雅的图案。我同公社的干部们,陪他坐在树荫下,随意聊天。不一会,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七八个人迈着大步走进来,县委书记站起来迎接他们,我们也连忙端凳子,请大家坐下。这是书记方才从村里邀约来的社员和小队干部们。起初,也是随意聊天,说说笑笑,毫无拘束之感。一阵清风吹过,将花瓣儿摇了下来,纷纷落在人们的衣襟上。
   县委书记亲切地说:“你们都是办庄稼的好把式,我请你们来,是想跟大学商量商量,咱们怎样把今年的大春生产高得更好……”随后,他又用爽朗的声调,谈到全县的形势、任务和目前存在的某些困难。老大爷抽着叶子烟,默默地点着头,把淡淡的烟雾吐到月光中云。年轻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大嫂子把睡在怀里的娃娃轻轻摇晃着……人们三言两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人说,一定要把小秧管好,秧好半年春;有人说,最要紧的是按时栽插;有的又说,三分栽种七分管理,要以薅草为重……县委书记微眯着眼睛,仔细听大家说话,似乎是要从千丝万缕中,理出细致的经纬。他熄掉烟头,微笑说:“咱们商量商量,今年我们一定要把好五个关口,这就是……”农民们注目倾听着,从他的谈吐中,不论是涉及小秧管理、栽种、薅草、施肥和水浆管理的各种问题,我都感到象是在阅读一部生产经验的活书,而这部书上,又写着许多有趣的文字。听到有趣的地方,大家都笑了起来……
   悬于半空的圆月,似乎在聆我们说笑声。
   老大爷说:“对,我们定要把好这五关。书记的话,正合我的心意!”
   一个中年人说,他们队的耕地面积大,工作也还没做到家,还得下把狠劲,才能赶上先进队。
   县委书记笑道:“这就要把大春准备工作早做好,要采取‘笨鸟先飞’的办法呀,只要不断往前飞,就不会落后……”
   那中年人爽声说:“要得,我们就来个笨鸟先飞!”
   三两只灰鹭,从月光中无声地飞了过去。也许,这田间的飞禽,把月色当成了白昼,竟提早向邛海游去……
   又一阵如雨的花瓣飘落下来。桃、梨就要结果了……
   县委书记送人们走出门,还特地对老人们说:“老大爷,要慢慢走。”
   老大爷回过头说:“不要紧,有月亮哩……”
   我伫立门外,展望为白纱似的月色所迷蒙着广阔田野、村庄和稀疏灯火,倾听着人们远去的足音。我似乎看见千万社员,正在挥汗欢笑,收打着金子般的稻谷……
   古人爱把月亮比之如镜,这比喻已十分落套了。然而,我仍愿借来这天上明镜,照一角西昌的侧影。
   西昌月是美好的、出色的;望月的西昌人也是美好的、出色的。但是,这月,难道仅仅属于西晶,难道果真如传闻所说,是西昌的“特产”吗?不,“海上明月共潮生”,祖国万里江山,日中月下,何时何地,不是光辉灿烂!然而,对于我们久居西昌的人来说,又怎不把西昌月,当做自己的水晶盘?写到此处,我真的是不能自圆其说了。
   1962年4月于西昌 作者简介:高缨,当代作家,诗人。原名高洪仪。1929年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一个铁路职员的家庭。原籍天津。少年时期入民主教育家陶行知办的重庆育才学校学习文学。1945年开始发表短诗。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党的地下工作。重庆解放后,先后在市文化接管委员会、市团委、市委宣传部工作。1956年调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任分会青年作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1960年曾任四川《星星》诗刊副主编,后到四川西昌深入生活,兼任中办西昌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现任四川省广播电台编辑部副主任。主要作品有:叙事诗《丁佑君之歌》、《狮子滩人》、《大凉山之歌》,叙事长诗《丁佑君》、《三峡灯火》;小说及电影剧本《达吉和她的父亲》;短篇小说集《山高水远》;散文集《西昌月》;长篇小说《云崖初暖》。
       
                  《草堂之春》钟树梁
  《草堂之春》钟树梁  草堂之春 钟树梁 万里桥西一草堂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簇娟好静,雨邑红蕖冉冉香。”有谁读了这样的诗句而不引起对美好景物的喜爱呢?草堂是我国伟大诗人杜甫的故居,又有谁能不因为对诗人崇高品质的景仰而更增加对草堂的向往之情呢?千百年来,草堂在人们的心中已成为文学史上的圣地;但在那长夜漫漫的时代里,草堂也饱阅沧桑,屡经兴废。它虽然经过几次修葺,布置确也幽雅,像联题咏也每有佳句,但小培补总抵不过大摧损,优美的文字也掩饰不了丑恶的现实,而只能增加游人的愤激之情。
   在解放前的一二十年内,在地方军阀的统治和骚扰之下,草堂真是憔悴、雕残、遍体鳞伤到目不忍睹。那时,草堂经常驻扎着旧军队,或作为有“伤”无“医”的“伤兵医院”,呻吟噪闹,芜秽不堪。工部词、诗史堂已成为鸽子的幽居和几匹病马的栖息之所,马粪狼藉,鸽毛乱抛。房屋多已坍塌,花树也摧残殆尽,只有残余的几株梅树在春光暗淡、蔓草凄凉之中很不调和地放出了几朵寒花。一抬头望见隔壁某氏的别墅,那怒蕊繁枝,重楼高阁,真要压倒草堂的矮墙,而对穷生穷死的诗人挪揄不少。“诗史”,“诗圣”,在某些人的眼里,端的能值几文钱!
   诗人不仅无灵保护自己的草堂,就连他的身躯也无以自保,诗人的塑像遭受风吹雨打而臂断肢残。后来有一个好心肠的和尚,实在看不过去了,才用一些稻草把他的塑像从头盖住,使他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诗人“穷年忧黎元”的眼睛是遮盖不住的,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万里桥西一草堂”也随之而得到了新生,诗人也刮目而观今世了!
   解放后不久,人民政府初步医治了草堂的创伤,并使它更加神采焕发,成为劳动人民休息游览之所。后来又决定在这里建立“杜甫纪念馆”。几年来,在中央、省、市领导的密切重视及有关单位的积极支持之下,本着恢复旧观而又有所发展的原则,经过缜密研究、苦心经营,才有象今天这样宏丽深幽的草堂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至于在草堂建立杜甫纪念馆则更是前人所绝对不能梦想到的。
   人民真正懂得纪念诗人的意义。地无分远近,人无分老幼,为了给草堂增加光彩,送花,送竹,送塑像的不乏其人,也有捐赠珍藏已久的唐代大邑瓷碗的。八十高龄的前清探花商行鎏老人为草堂补写楹联,少年儿童为了体现“机林碍日吟风叶”这一句杜诗的诗意,在浣花溪上献种桤木三千株。杜甫在当时不过得二三朋友的帮助而营建草堂,所谓“主人为卜林塘山”,而今天是以人民政府和广大群众的力量来“为卜林塘”,这“万里桥西一草堂”就真是我们时代的骄傲了!难怪一位英国记者在参观后不胜感慨地说:“我国莎士比亚纪念馆,许多年一直没有成立,经费都用在军费上了,只有人民中国才能在短时间中建立起这样的纪念馆来!”
   现在的草堂真是幽深静倩,诗意满园。春天,“桃花逐水,柳絮随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夏天,一到草堂,你便会爱上那万竿修竹,一天凉意;在 “翠柏”、“高楠”的密叶浓荫之下,草堂真是一碧无尘。走近水槛,你更会领略到“雨邑红渠冉冉香”的意味。到了秋天,又是一番情趣,“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好象是今天才写的诗句,那么新鲜。严冬天气,梅花开放,草堂管理处苦心搜集来的各样名种,如绿萼、白梅、粉团、朱砂之类,一时盛极,稼香艳色,又不是“江路野梅香”所能比拟;至于那邻家的梅园,也已归并到草堂来了。
   诗卷长留无地间 历来研究社诗的人很不少,杜诗的版本也最多。但在过去,很难有一个收藏家或公立图书馆所收藏的杜诗种类之多能与今天杜甫纪念馆相比。杜甫纪念馆现在收藏有历代刻本、手抄本、国外刻本、译本杜甫诗集470部共2590册,其 中有元明刻本10余种。如元皇庆元年(1312)建安余氏勤有 堂刻本《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30册,已历时600余年, 虽墨痕略淡,而开函披卷,古意盎然。这许多书不仅以它们 的技代久远而见珍,更有助于对杜诗的研究。手抄本中,也颇有一生心血革干一编,书成而无力付印的,它们的价值固然有待于鉴定,但广为搜辑,使它免于遗佚,为’功也很不小。至于近人的杜诗研究,可以说是搜罗无遗。国外译本.有的其中只译了一首社诗,如捷克的《中国古今诗选》,也被收集。不仅收集图书,并广泛组织国内著名书画家书写杜诗或作“诗意画”。现有“诗意画”的佳作数十幅。如齐白石老人的“批杷对对香”,就是那么几笔,象金丸一般的果子,毛茸茸的绿叶,温厚而倔强的批杷树的性格,都活鲜鲜地出现在纸上。诗得画而益彰,画有诗就更见其美了。
   这些书画的收集只有在今天的社会里才办得到。为了更全面、广泛地搜寻与杜甫有关的实物、遗迹和传说,除发函而外,杜甫纪念馆还派专人到杜甫生平所经历过的地方作搜集工作。纵横11个省,历时300多天,他们一步步地追循着千年前杜甫的行踪,象勘探地下最珍贵的宝藏一样,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收获不少。
    “诗卷长留天地间”,诗人也长留在人民的心中,可是,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重视和关怀,那些珍贵的零篇断简,片语只言,又哪能集中再现于人间而与广大群众见面,并为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发展服务呢!
   会心真军俦 杜甫草堂在文化普及方面作了许多工作,它使历史上伟大诗人的思想感情,日益深广地丰富着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他的诗歌真正成为劳动人民所能接受的文化遗产。几年来,草堂先后举办了《杜甫生平》、《杜甫诗意画展》、《杜甫在四川的遗迹》、《人民时代对杜甫的纪念》等多次展览,深为广大群众所喜爱。今年春天,在梅花盛开的时节,草堂举办了一次盛大的赛诗会,知识分子、工农诗人联翩来到,他们都热情地把自己的新生活和诗人的理想结合起来,唱出了新的诗篇。在新时代文艺方针正确贯彻之下,杜甫的诗歌,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出了精神力量;而今天的广大社会人士、劳动人民都成为诗人的知己,这又不是当年只有寥寥的李白、高适数人所能比并的了。今夭了解杜甫的人之多,相知之深,在一千年来的历史上,那都是“罕有其俦”的。
   玉垒浮云变古今 历史在前进,新中国在飞奔,优美的社甫草堂,仅仅是千万朵鲜花中的一朵。从一朵鲜花也能看出新中国社会制度的优越性。
   诗人,再不必为“幽栖地僻经过少”而愁吟,再不必为 “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悲歌,再不必为“哀哀寡妇诛求尽”而愤激,再不必为“戎马关山”而涕泅滂沱。
   今天,如果要用诗人自己的最有概括性的语言,热情、有力地来歌唱,那么,我们应当同声高吟着:“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草堂与荆。;从地一起,迎来了繁花似锦的春天。
   这不是一般的春色和变化,这是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中百花齐放的春色和驱穷扫白的变化,它出在人民手上,它从天地之间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而来,奔腾呼啸,朝着更美好的明天。
   1959年 9月 12日 注:文中的小标题都是杜甫诗句,文中凡所引诗句也都是杜甫的诗。
   摘自: 选自成都出版社《草堂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