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香卤鸡蛋的做法大全:现代名家写景散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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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杂忆》茅盾
  《海南杂忆》茅盾  海南杂忆 茅盾 我们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从前我有一个习惯:每逢游览名胜古迹,总得先找些线装书,读一读前人(当然大多数是文学家)对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题咏、游记等等。
   后来从实践中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我阅读前人的题咏或游记之时,确实很受感染,陶陶然有卧游之乐;但是一到现场,不免有点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觉得前人的十分华赡的诗词记骗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从《桂林府志》里读了好几篇诗、词以及骈四骊六的游记,可是一进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笔之可畏--能化平凡为神奇。
   这次游"天涯海角",就没有按照老习惯,皇皇然作"思想上的准备"。
   然而仍然有过主观上的想象。以为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条陆地,突入海中,碧涛澎湃,前去无路。
   但是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边,相去二三十步,当然有海,就在岩石旁边,但未见其"角"。至于"天涯",我想象得到千数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胜天,这里的公路是环岛公路干线,直通那大,沿途经过的名胜,有盐场,铁矿等等:这哪里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这个"海角"却有那么大块的奇拔的岩石;我们看到两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风吹,石面已颇光滑;两石之隙,大可容人,细沙铺地;数尺之外,碧浪轻轻扑打岩根。我们当时说笑话:可惜我们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这个石缝里坐下,谈半天情话。
   然而这些怪石头,叫我想起题名为《儋耳山》的苏东坡的一首五言绝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读此诗者,大概要同声浩叹。我翻阅过《道光琼州志》,在"谪宦"目下,知谪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寓"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谪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这些人,不都是"补天遗"的"道旁石"么?当然,苏东坡写这首诗时,并没料到在他以后,被贬逐到这个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与胡铨。这些名臣,当宋南渡之际,却无缘"补天",而被 放逐到这"地陷东南"的海岛作"道旁石"。千载以下,真叫人读了苏东坡这首诗同声一叹!
   经营海南岛,始于汉朝;我不敢替汉朝吹牛,乱说它曾经如何经营这颗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汉朝把这个"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的宝岛只作采珠之场,可是它到底也没有把它作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从唐朝开始,这块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于唐朝。宋太宗贬逐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原来宋朝皇帝放逐到海岛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你看,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怎样"险恶军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权以后,海南岛才别是一番新天地。参观兴隆农场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历史的上的这个海岛,又一次想起了苏东坡那首诗。兴隆农场是归国华侨经营的一个大农场。你如果想参观整个农场,坐汽车转一转,也得一天两天。从前这里没有的若干热带作物,如今都从千万里外来这里安家立业了。正象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祖辈或父辈万里投荒,为人作嫁,现在他们回到祖国的这个南海大岛,却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补天手了!
   我们的车子在一边是白浪滔天的大海、一边是万顷平畴的稻田之间的公路上,扬长而过。时令是农历岁底,北中国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屠苏酒,在暖屋里计算今年的收成,筹画着明年的夺粮大战吧?不光是北中国,长江两岸的农民此时也是刚结束一个战役,准备着第二个。但是,眼前,这里,海南,我们却看见一望平畴,新秧芊芊。嫩绿迎人。这真是奇观。
   还看见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的小草,绵延不断。这些小草矮而丛生,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枝顶聚生如盖,累累似珍珠,远看去却又象一匹白练。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统年间王佐所写的一首五古《鸭脚粟》了。我问陪同我们的白光同志,"这些就是鸭脚粟么?”
   "不是!"她回答。"这叫飞机草。刚不久,路旁有鸭脚粟。”
   真是新鲜,飞机草。寻根究底之后,这才知道飞机草也是到处都有,可作肥料。我问鸭脚粟今作何用,她说:"喂牲畜。可是,还有比它好的饲料。”
   我告诉她,明朝一个海南岛的诗人,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鸭脚粟,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把它当作粮食。这首诗说: 五谷皆养生,不可一日缺;谁知五谷外,又有养生物。茫茫大海南,落日孤凫没;岂有亿万足,垄亩生倏忽。初如凫足撑,渐见蛙眼突。又如散细珠,钗头横屈曲。
   你看,描写鸭脚粟的形状,多么生动,难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错认飞机草就是鸭脚粟了。但是诗人写诗人不仅为了咏物,请年它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八月又告饥,百谷青在垄。大熟八月登,持此以不恐。琼民百万家,菜色半贫病。每到饥月来,此物司其命。闾阎饱半饼,上下足酒浆;岂独济其暂,亦可赡其常。
   照这首诗看来,小大两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经常借以维持生命的,是鸭脚粟。
   然而王佐还有一首五古《天南星》: 君有天南星,处处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济饥饱。八月风飕飕,闾阎菜色忧,南星就根发,累累满筐收。
   这就是说:"大熟八月登"以后,老百姓所得,尽被搜括以去,不但靠鸭脚粟过活,也还靠天南星。王佐在这首诗的结尾用了下列这样"含泪微笑"式的两句: 海外此美产,中原知味不?
   1963年5月13日 作者简介:茅盾(1896--1980)现代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量大师,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领导之一。原名沈德鸿,字雁冰。"茅盾"是1928年发表第一部小说《幻灭》时用的笔名,浙江省桐乡县乌镇人。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1913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料第一类。191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开始文学活动。1921年,与郑振铎、叶圣陶、王统照等人发起成立新文学运动中最早的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主编《小说月报》;同时,大量翻译了欧洲各个流派的文学和被压迫民族的文学。1926年春,到广州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1927年,在武汉任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教官等职,担任汉口《国民日报》主笔。大革命失败后,东渡日本。1930年春回到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担任领导工作,与鲁迅等人一起,英勇地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文化"围剿"。抗日战争期间,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曾任《文艺阵地》主编,香港《立报》副刊《言林》主编、《笔谈》主编。解放战争期间,由于国民党政府的迫害,去香港。1949年7月,当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文化部部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还担任过《人民文学》、《译文》主编。他写了大量的小说、散文、杂文、文学评论等,1958年出版的《茅盾文集》十卷,包括六部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一个剧本,十一部杂文、散文集。1978年,又出版《茅盾评论文集》两册。此外,还翻译了几十种外国文学著作。他最著名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子夜》,是一部文学巨著,被译成多种文字。
   1921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1928年以后,同党失去组织上的关系。临终前,向党提出,要求在他逝世之后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共中央根据他的要求和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
   摘自: 《人民文学》1963年6月号      
                  《哈尔滨》靳以
  《哈尔滨》靳以  哈尔滨 靳以 小巴黎 哈尔滨是被许多人称为“小巴黎”的。中国人在心目中都以为上海该算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可是到过了哈尔滨就会觉得这样的话未必十分可信。自然,哈尔滨没有那种美国式的摩天楼,也没有红木铺成的马路;但是,因为住了那么多有钱的人,又是那么一个重要的铁路交叉点,个人间豪华的生活达到更高快地来了,这为一切中国外国女人所喜欢。在那条最热闹的基达伊斯基大街上,窗橱里都是出奇地陈列了新到的这一类货品。这使女人们笑逐颜开,而男从们紧皱眉头。(有的男人也许不是这样的。)钱像是很容易赚进来,可是更容易化出去。当然,这里也像其余的大都市一样,包含了许多人一辈子两辈子也化不光的财产的富人;又有一爿大的铁路局,直接地间接地豢养了成千成万的人,使这个城市的繁荣永远不会衰凋下来。住在吉林和黑龙江的人希望到哈尔滨走走,正如内地的人想着到上海观光一样。就是到过多少大都市 人,也能为这个都市的一切进展所惊住。尤其是到过外国的人,走在南岗马家沟道里的街上,会立刻引起对异国斩追想。一切都仿佛是在外国,来往的行人也多半不中国人。我就时常惊讶着,当我走在志岗的居住区的一路上,那样的建筑直使我想起一些俄国作家所描写的乡间建筑。间或有一两个俄国孩子从房里跑出来,更使我想到我不中在中国,轻婉的琴声,如仙乐一样地从房子里飘出来。
   多少街上也都是列满了俄国商店,再高贵些的就是法国商店。在那样的街上如果一个人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不会感到什么方便;若是不会说俄文,就有处处都走不通之苦。这正是哈尔滨,被人称为“小巴黎”的一个东方都市。
   街路 我很喜欢那里以长方石铺成的街路。不像其他的都市一样,用沥青和沙石来造平滑的路,却多半是七寸长五寸方石块来铺路的。当着坐在马车里,马的蹄子打在路上,我十分喜欢谛听着那清脆而不尖锐得厌人的声音,那些路也是平坦的,可并不是像镜子一样的光滑。就是在道外,一条正阳街也是用这样的石块铺成的。
   这样的路在冬天经过几月的冰冻之后。可不会就坏掉了,而在夏天,也没有为太阳照得渗出的沥青油来粘着行人的脚。走在这样的路上是爽快的。在深夜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在街心走着,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路上的声音。这样我愈走愈高兴,能独自走着很长的一条路。
   街上的车 跑在街上的车,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做斗子车的了。那车是驾了一匹马,拖了一个斗一样的车厢,两旁两个大车轮子,上去的时候要从后面把座位掀起来。我坐到那上面,走在清静的街上,我会要御者把鞭子给我,由我来指挥那匹马行走。但是在繁闹的街市,他就拿过去了,为着怕出危险的缘故。因为没有易于上下的地方,许多人是不愿意坐那样的车,若是出了事会有更大的危险。我却不怕,友人告诉我几次斗子车从南岗下坡滚下来出事的事情,我还常是一个人偷偷地去乘坐,因为我是最喜欢那车子的。
   那里的电车比起上海来要好出许多许多,第一就看不见那种习于舞敝的讨厌的售票人。而车中的布置,座位的舒适和我自已所坐过的一些都市中的电车来比较,也是要居于第一位。那上面的司机人和售票人都有是初中毕业的青年人,在二十岁左右,穿着合身的制服。没有头等和三等的分别,座位上都有是铺了绿绒。乘客是必须从车的后门上来,前门下去,免去一些拥挤。到了每一个停站,售票人用中国话叫一次之后,再用俄文叫一次。他们负责地使电车在街上安顺地驶行。
   大汽车也是多的,除开了到四乡去的之外,从道里到道外,南岗,马家沟,都有这样的车。这不是一个公司的营业,可是无数的大汽车联合起来收同一的车价,走着规业的路程,对乘客的人数有一定的限度。更便利的是那些在街上往返走着的小汽车,随时可以停下来,只要化一毛钱,就可以带到很远的地方。
   再有的就是马车和人力车,人力车的数量是最少的。
   夜之街 到晚上,哈尔滨的街是更美丽的。但是在这里我要说的街是指基达伊斯基大街和与它连着的那些条横街。
   无论是夏天和冬天,近晚的时节,在办公室的和家中的人就起始到街上来。只有饮食店,药店是还开着时,其余的商店都已锁好了门,可是窗橱里却明着耀眼的灯。那些窗饰,多是由专家来布置,有着异样引人的力量。渐渐地人多起来了,从左面的行人路顺着走下去,又从右面的行人路上走回来。大家在说着话,笑着沿着这条街往返地散着步。在夏天,有拿了花束在贩卖的小贩,那些花朵照在灯光之下,像是更美丽一些。到了冬天,却是擦得发亮的红苹果,在反衬着白色的积雪。相识的人遇见了,举举帽子或是点点头,仍然不停止他们的行走。有一段路,伫立了许多行人,谛听着扩大器放出来的音乐。在工作之余,他们不用代价而取得精神上的粮食。
   在一些横的街上,是较为清静一些,路灯的光把树叶的影子印在路上,衰老的俄国人,正在絮絮地说着已经没有的好日子。在那边遮在树影下的长凳上,也许坐了一对年青人,说着年青人的笨话,做着年青人的笨事。在日间也许以为是丑恶的,可是美丽的夜,把美丽的衣裳披在一切的上面,什么都像是很美好的了。
   太阳岛 夏日里,太阳岛是人人想去的地方。可是当我的友人说的时候,他却说可以不必去,因为过了江就有盗匪。但是我确实地知道许多俄国男人和女人是仍旧去的,每次走在江边,也看到了许多人是等候着渡船过去。于是我和另外的一个友人约着去一次。
   到那边去可以乘坐公共过渡汽船,也能乘坐帆船,还可以坐着瘦小的舢舨过去。我们是租好一只舨板,要自已摇过去。从江边到太阳岛,也有几里的路程,到了岛,已经费去一小时的工夫。我们把船拴在岸旁,走上岸去。
   沿着岸,麇集了许多舨板游船,沙岸上,密密地排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睡着,好多女人是用好看的姿式站在那里。那都是俄国人,穿着游人泳衣,女人把绸带束在头上,笑着闹着,一些人在水中游着。有的人,驾了窄小的独木舟,用长桨左右地拨着。随时这独木舟会翻到水中去,驾船的人也会游泳着,把倾覆的船翻过来。又坐到里面去,继续地划着前进。
   在岛的尽头有一家冷饮店,装饰成一个大船的样子,有奏乐的人在吹奏。很多穿了美丽游泳衣的女人坐在那里,喝着冷饮。她们的衣服没有一点水,也没有一点沙子,只是坐在那里瞟着来往的男人。没多少远,就有荷枪的卫兵守在那里,这是用以警备盗匪的袭击。
   回去的时候,太阳是将近落下了。温煦的阳光在我们的脸上,斜映起江波上的金花闪耀着我们的眼睛。我们一下一下地向着东面划去,留在我们后面的船只能看见黑黑的影子,柔曼的歌声从水上飘到我们这里来。
   道外 写到“道外”这一节,我就要皱起眉头来。我并不是因为曾经在外国住得久(其实我是连去都没有去过,)忘了自已的祖国,无理由地厌恶着中国所有的一切。若是稍稍把情感沉下去,想到住满了中国人的道外区,立刻就有一副污秽的景象在脑中涌起来,就没有法子使我不感到厌恶。
   只有一条正阳街是稍稍整齐些,可是盖在木板下的阴沟,就发着强烈的臭味。横街上呢,涂满了泥水的猪还在阴沟里卧着,两旁的秽土像小山一样地堆积起来。
   沿着江边的一条路,是排满了土娼的街。苦工们有了钱,到这里来化去的。只有坐在从车站到道外的电车上,就能经过这条街,靠西的一排,都是这样矮小的房子,挂了红布窗帘。那里还有屯积黄豆的粮食,雨下得多了,豆子存的日子久了,发了芽,渐渐地腐烂起来,冒出比什么也难闻的气味。
   因为木料价格的低下,还有当局的疏忽,所有的建筑物都少用砖泥洋灰。所以,火灾像是每天至少总有两三起。一起也很少是一小部分,因为房屋太密了,一阵火就能烧光了一大片,使多少人没有安身的地方。但是当着这被毁后的房子再造起来,只顾目前的便宜,仍然大量地用着木材。这正是我们中国人办事的精神,这里也正是完全住了中国人的区域。
   作者简介:靳以(1909—1959)现代作家、教授。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毕业。1933年至1938年主要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这一期间的作品有小说集《群鸦》、《草春》和散文集《人世百图》,内容多是反映小市民和知识分子的生活。1941至1946年从事教育工作,同时编辑文艺杂志。解放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并和巴金共同主编文学双月刊《收获》。这一期间的作品有散文特写集《祖国——我的母亲》和《江山万里》等。
       
                  《桂林的山》丰子恺
  《桂林的山》丰子恺  桂林的山 丰子恺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我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这正是武汉疏散人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然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还优秀。不然,何以可称为“甲天下”呢?我们一家十人,加了张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辆大汽车,从长沙出发到桂林,车资是二百七十元。经过了衡阳、零陵、邵阳,入广西境。闻名已久的桂林山水,果然在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开在我的眼前。初见时,印象很新鲜。那些山都拔地而起,好象西湖的庄子内的石笋,不过形状庞大,这令人想起古画中的远峰,又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
   我初到桂林,心满意足,以为流离中能得这样山明水秀的一个地方来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开明书店的经理,替我租定了马皇背(街名)的三间平房,又替我买些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块桂币。桂币的价值比法币低一半,两块桂币换一块法币。五十八块桂币就是二十九块法币。我们到广西,弄不清楚,曾经几次误将法币当作桂币用。后来留心,买物付钱必打对折。打惯了对折,看见任何数目字都想打对折。我们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后来别人问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后,几乎想补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汉口沦陷,广州失守之后,桂林也成了敌人空袭的目标,我们常常逃警报。防空洞是天然的,到处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脚下。由于逃警报,我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所见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个巨人来,掉在这些尖峰上,一定会穿胸破肚,鲜血淋漓,同十殿阎王中所绘的一样。这种想象,使我渐渐厌恶桂林的山。这些时候听到“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盛誉,我的感想与前大异:我觉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却不能称“甲”,因为“甲”有尽善尽美的意思,是总平均分数。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风景中,决不是尽善尽美。其总平均分数决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与“奇”两字混在一起,搅不清楚,其实奇是罕有少见,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圆满,不一定奇。三头六臂的人,可谓奇矣,但是谈不到美。天真烂漫的小孩,可为美矣,但是并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头六臂的人一样。我是爱画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说“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画。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报告我: “你的好画材来了,那边有一个人,身长不满三尺,而须长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来是做戏法的人带来的一个侏儒。这男子身体不过同桌子面高,而头部是个老人。对这残废者,我只觉得惊骇、怜悯与同情,哪有心情欣赏他的“奇”,更谈不到美与画了。又有一次到野外写生,遇见一个相识的人,他自言熟悉当地风物,好意引导我去探寻美景,他说:“最美的风景在那边,你跟我来!”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劳,好容易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原来有一株老树,不知遭了什么劫,本身横卧在地,而枝叶依旧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说:“这难看死了!我不要画。”其人大为扫兴,我倒觉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导我来此时,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不曾写得。而他所谓美,其实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这样的事,我所经历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个近乎三角形的东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费苦心,以最简单的笔划,表出最重要的特点。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鸟字、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个字是一幅速写画。而山因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样,尤为简明。从这字上,可知模范的山,是近于三角形的,不是石笋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范的山,只是山之一种——奇特的山。古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则又可知周围山水对于人的性格很有影响。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广西省政治办得好,有模范省之称,正是环境的影响;广西产武人,多军人,也是拔地而起的山的影响。但是讲到风景的美,则广西还是不参加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来没有说“美甲天下”。不过讲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此使桂林受不了这句盛誉。若改为“桂林山水天下奇”,则庶几近情了。
       
                  《观莲拙政园》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 周瘦鹃 也许是因为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堂名是爱莲堂的原故,因此对于我家老祖宗《爱莲说》作者周濂溪先生所歌颂的莲花,自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倒并不是为它出淤泥而不染,是花中君子,实在是爱它的高花大叶,香远益清,在众香国里,真可说是独有千古的。年年家历六月二十四日,旧时个传为莲花生日,又称观莲节,我那小园子里的池莲缸莲都开好了,可我看了还觉得不过瘾,总要赶到拙政园去观赏莲花,也算是欢度观莲节哩。
   可不是吗?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池水沦涟,正可作为莲花之家,何况中部的堂啊,亭啊,轩啊,都是配合着莲花而命名的,因此拙政园实在是一个观莲的好去处。例如,远香堂、荷风四面亭、倚玉轩,还有那船舫形的小轩“香洲”,以至西部的留听阁,都是与莲花有连带关系而可以给你坐在那里观赏的。
   我们虽为观莲而来,但是好景当前,不会熟视无睹,也总要欣赏一下;况且这个园子已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真该刮目相看。怎么叫做“拙政”呢?原来明代嘉靖年间(公元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御史王献臣因不满于权贵弄权,弃官归隐,把这里大宏寺的一部分基地造了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王死后,他的儿子爱好赌博,就在一夜之间把这园子输掉了。到了公元一八六O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攻下苏州时,就园子的一部分建立忠王府,作为发号施令的所在,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从东部新辟的大门进去,迎面就看到新叠的湖石,分列三面,傍石植树,点缀得楚楚可观,略有倪云林画意。进园又见奇峰几座,好象是案头大石供,这里原是明代侍郎王心一归田园遗址,有些峰石还是当年遗物。这东部是近年来所布置的,有土山密植苍松,浓翠欲滴;此外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作品茗就餐之所。从曲径通到曲廊,在拱桥附近的水面上,先就望见一小片莲叶莲花,给我们尝鼎一脔;这是今春新种的,料知一二年后,就可蔓延开去了。从曲廊向西行进,就是中部的起点,这一带有海棠春、玲珑馆、枇杷园诸胜,促春有海棠可看,初夏有枇杷可赏,一步步渐入佳境。走过了那盖着乡绮亭的小丘,就到达远香堂,顾名思义,不由得想起那《爱莲说》中的名句“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八个字来,知道堂名就由此而得,而也就是给我们观莲的好地方了。
   远香堂面对着一座挺大的黄石假山,山下一泓池水,有锦鳞往来游泳,堂外三面通廊,堂后有宽广的平台,台下就是一大片莲塘,种着天竺种千叶莲花,这是两年以前好容易从昆山正仪镇引种过来的。原来正仪镇上有个顾围,是元代名士阿瑛“玉山佳处”的遗址,在东亭子旁,有一个莲池,池中全是千叶莲花,据说还是顾阿瑛手植的,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珍种犹存,年年开花不绝。拙政园莲塘中牌价把原种藕秧种下以后,当年就开花,真是色香双绝,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叶叶,更为繁盛,翠盖红裳,几乎把整个莲塘都遮满了。并蒂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余瓣。只为负担太重了,花头往往低垂着,使人不易窥见花芯,因此苏州培养碗莲的专家卢彬士老先生所作长歌中,曾有“看花不易窥全面,三千莲媛总低头”之句,表示遗憾,其实我们只要走到水边,凑近去细看时,还是可以看到那捧心西子态的。今夏花和叶虽觉少了一些,而水面却暴露了出来,让我们欣赏那水中花影,仿佛姹娅欲笑哩。
   远香堂西邻的倚玉轩,与船舫形的香洲遥相对,而北面的斜坡上有一人荷风四面亭,三者位在三个角度上,恰恰形成鼎足之势,而三处都可观莲,因为都是面临莲塘的。香洲贴近水边,可以近观,倚玉轩隔一条花街,可以远观;而荷风四面亭翼然高处,可以俯观,好在莲花解意,婉娈可人,不论你走到那一面,都可以让你尽情观赏的。穿过了曲桥,从假山上拾级而登,就见一座楼,叫做见山楼,凭北窗可以看山,凭南窗可以观莲,并且也可以远观远香堂后的千叶莲花了。
   走进别有洞天,就到了园的西部,沿着起伏的曲廊向西行进,就看到一座美轮美奂的花厅,分作两半,一半是十八曼陀罗花馆,庭中旧时种有山茶十八株,而曼陀罗就是山茶的别号,因以为名。另一半是三十六鸳鸯馆,前临池沼,养着文羽鲜艳的鸳鸯,成双作对地在那里戏水,悠然自得。池中种着白莲,让鸳鸯拍浮其间,构成了一个美妙的画面;正如宋代欧阳修咏莲词所谓:“叶有清风花有露,叶笼花罩鸳鸯侣”,真是相得益彰,而大可供人观赏,供人吟味的。
   向西出了三十六鸳鸯馆,向北走过一条小桥,就到了留听阁,窗户挂落,都是精雕细刻,易剔透玲珑。我们细细体味阁名,原来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得来的。这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雨秋风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的。
   作者简介:周瘦鹃(1894—1968)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周国贤。江苏省苏州市人。曾任三届、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人民代表,江苏省苏州市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毕业后不久,即以写作和翻译为职业。1916年至1949年间,在上海历任中华书局、《申报》、《新闻报》等单位的编辑和撰稿人,其间主编《申报》副刊达十余年之久,还主编过《礼拜六》周刊,《紫罗兰》、《半月》、《乐观月刊》等。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积极呼号御侮,他和鲁迅、郭沫若等数十人发表联合 宣言。解放后,一边写作,一边以相当大的精力从事园艺工作。主要伤口有抗日战争写的短篇小说《亡国奴日记》、《祖国之徽》、《南京之国》、《卖国奴日记》、《亡国奴家里的燕子》等;解放后写有散文集《行云集》、《花前琐记》、《花前续记》和《花木丛中》。他还是我国较早的文学翻译家之一。1916年翻译了《欧洲名家短篇小说丛刊》,1936年出版了《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
   摘自: 《人民日报》1961年9月19日      
                  《故都消夏闲记》张向天
  《故都消夏闲记》张向天  故都消夏闲记 张向天 清闲的故都,在夏天更显也她身姿的轻寂,虽然是遍城蝉声,哑哑鸦啼,但是仍然没有破坏了清寂故城的静寂沉默。笔者在北平只有五个年头的寄贸,住遍城内厢外,东城西城等等地方,总觉得故都确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闲雅宜人处。譬喻说住在西城,有积水潭、后海等去处,什刹海尤其著称,住在东城,离中山公园、中南海等处又近,住城外有西山、香山、圆明园可玩,这些都是故都平民的消夏盛地,不过只有西山和香山算是专为另外一种人士所特有的罢了。
   如果分开来说,只论故都的平民在炎夏时日所欣喜忘暑的地方,也就是以上所举的地方。什刹海、积水潭、后海等地都在西城,游人众多的时期是由六月中旬至九月初,每日由中午以后,以上各地就渐渐满了歇夏避暑的平民游客。什刹海是单单在众水环夹的一块土股上,占据了一个狭上面积,上面搭好了席棚,满布着吃食摊、茶馆、说书唱戏等玩乐场。当下午二三点时刻,红男绿女游人渐多,你拥我挤,顿成繁荣世界。土股四围是水,是柳,水上铺着荷叶,伸出荷花,晚风送过来,游人在拥挤中,也就记忆了炎暑。常是有一家老小的结队出游,坐茶馆,听大姑娘说书,跑跑停停,吃碗八宝莲子粥,又嚼着新出水的白藕,喜喜笑笑,也倒有趣。
   什刹海虽然是故都平民的消夏盛地,但从另方面看,那确又像是一个夏天晚集,商人小贩均占一席地方,摆上红绿线袜、女人用口等等。更有摔角、吞剑、打跟斗的卖力气的江湖艺人,冒着暑天,在众人面前做出一面难过痛苦一面向人乞钱的把戏。游客们有了这些消心歇念的玩意,他们更像是特别舒心地稳坐在木凳上,一面摇着蕉扇,一面掷出“大枚”来报答所欣赏的玩意。
   至于积水潭则完全是一年清幽雅静之地,若不是所谓诗人骚客之流,真少有人有那样的耐心,闲静地高坐在积石之上静观麦浪,柳摇,鱼游。原来积水潭是清西太后时候的玩乐池,潭上还有乾隆御笔题字的一所庙,庙在潭上,是石土积垒成的一所小山,山坡是层石为级,有大松古柳作蔽障。山下是水潭,有马足似的形状,又像是一所湖,水与故都的北海、什刹海、后海等相连。水作浅绿色,水中多是麦稻、荷、菱之属,水边尽是芦苇、垂柳。从山石上坐下,下望全水潭,绿稻,荷叶,苇草,垂柳形成了一年奇雅的清凉胜境。远望去像有雾,有烟,笼罩全水潭,野鸟在苇丛里吱喳,更装点清趣。
   坐在这里的人们,如果没有甚么世外之思,脱尘之想就真不能耐得住,在这里闲守。这里既没有玩乐场,更没有冷食八宝粥的食物摊,穿红挂绿的俗人怎又当得起。
   此外的如北海公园、中山公园、中南海公园等等到底不能算是平民消夏地,因为那二十枚的门票限制,许多检食省用的住户小家,是隔在外面了。
   以上不过只就故都的平民住户而言,假使家属中上,稍微有些“子儿”,也就不去什刹海或积水潭,他们的去处是城内中南海游泳池,城外香山西山。
   比起来说故都所有的各种阶级人士的消夏方法,都与外地不同,在唱戏上有“京派”“海派”之分,在消夏的事上恐怕也是有如此的分别。通起来讲,故都中下之家,在夏天的后半天,歇了工务,在家里脱了衣褂,或者赤脚,赤膊,拿了一柄蕉叶扇,横卧在一张放在庭前荫下的凉竹奇上,或者口里还呷着热香片龙井之类的茶,无思无虑地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凉风吹来的晚夜,才返室入睡。这也是一种消夏方法。
   稍微再讲究些的,不过在全家老小,守在庭院荫下竹椅上闲卧之余,有懂得会玩无线电的,便开了无线电,听一听甚么西单商场大面包的对口相声,或是荀慧生的戏罢了。再好的才是全家老小,雇了几辆洋车,拉向公园或什刹海、后海等地去寻找乐,消磨半个下午。以前所论的什刹海,或积水潭等地,虽然说是故都平民消夏地,比起来说已经不是很“平民”的了。
   看看那些守坐在摔角吞剑变戏法人的木凳子上的男人、妇女,呆呆地摇着蕉叶扇子,已经不知是凉是热了,一双眼睛完全贯注在江湖艺人的动作上,这岂又是消夏?当江湖艺人向观众打拱、打躬地要钱时候,只听着那些江湖艺人一派地乞钱声:“一站一立地太太老爷们!帮个钱缘!好财买脸的老爷们!”于是观众掷下钱去。其实故都人士,不论中、下,他们并没有什么意思,或什么拿定的主意去消夏,说起来又不能不归之于“北京人”的“讲谱”了。他们都是“好财买脸”的人们,当在说书场上掷下“一大枚”的时候,江湖艺人却高声地报着“赏二百!”旁边多人便应一声:“谢——”。故都人士的消夏,大多是在与此类似的地方,既或在北海公园里,坐在“漪澜堂”前的茶桌上,呷着“香片”,看着有钱之士,男人女人,在北海里划着每一个钟头八角资的小船,心中羡煞,妒煞,这岂又是消夏?
   但是故都里也真有消夏的人,譬喻说那些故都寓公、贵妾,再有就是化外之邦的洋人和族们,他们不止在城里舒适的家,并且远在城外香山、西山等地,还设别墅,常是在家吃了早点乘了汽车,到香山别墅去吃特制的午饭。香山与西山自然是故都消夏的“最胜”之“胜”地了,如果较起什么刹海,那真有天上人间之别。那些乘了汽车兜风避暑消夏的贵人高士们,才真是故都的消夏者。他们有的是来自南方热地的,专以消夏为事的。
   最值得纪的是故都中南海游泳池里的消夏客。最不作美的是北平古都只有这一所公共游泳池,而这所公共游泳池还是被当地官府看管得严紧,专禁男女合泳。所苦的除了一些酷嗜游泳的男女青年以外,最苦的是游泳池的买账老板,游客是激减了。虽然如此,当门七月故都最炎热的时候,游泳池里也是常告客满的。因为是男女分游,所以客满的时候多是在男人游水的时间。不过女人游水的时候,客满的却是游泳池四周摆好欣赏游女的茶座。无论是男游或女游,西洋人都是极少的,原来这个游泳池的水最不卫生。
   这或许是京派海派之不同罢,中南海游泳池的四围满摆着藤椅藤桌。茶役送水,送手巾,与付钱道赏的喊声,常是比游泳池里的水声为高为响,不知道的人,一定是以为游泳池是某一所茶馆的附庸买卖。那些水中消夏客们呢,一面游水,又不时地穿着游泳衣服,跑上来,坐在自己的茶座上呷上几杯热茶,茶喝得够数了,再跳下水去玩一玩。所以称这些游客为故都的真正消夏客者,乃是这些游客不会游水的居大多数。常是在七月间天气最热的下午,游泳池最浅的地方,游客都是到了只许站着不能卧泳的拥挤程度。他们就是站着也甘心,因为他们确实不会游,也不想游,互相密密地排立着确实尽了消夏的目的。至于那些一身肥肉的中年人,立在游泳池湛水当中,一面摇着蕉扇,一面挂着笑容,欣赏游泳池四围的杂景,一立就是几个钟头,他们又是真正消夏人中的佼佼者了呢。
   故都夏天的炎热,是随着蝉声而起衰的。在夏初,故都遍街厢,各处的树上,都可有“知了”的鸣声,七月最盛,天气也顶热。直到初秋,这些蝉声显得有些精疲力竭了,那也就是秋天的来临。当七月天气最热的时节,故都的孩子们,专是用胶之类,放在竹竿一端上,用以粘取蝉。他们也常是在树枝杈处,捉取蝉蛹,唱着一种儿歌。就是捉取一种叫水牛的,也是如此。他们常唱的一只儿歌: 水牛!水牛!先出脖子后出头,你妈妈给你买烧羊脖子烧羊肉!
   到底是北平的住户,夏天多吃烧羊头,他们的儿歌也是因此罢。
   另外故都不有一种鸟,它是随着夏天俱来的,有时在春季中末也有的,有人叫它杜鹃,或鹧鸪,但是真名还没有人说定。它的鸣声是“咕咕!咕咕!”四个音奏,两个音段。故都孩子将它的鸣声译做:“光混好苦”四个字,仔细听起来,真是一般无二。它的鸣声在清晨最多,午间为次。它常是好绕住一个树林区,故都的什刹海及后海此鸟最多。夏去鸟也不见。
   故都夏天确有另种味道,尤其住在故都胡同里的,午间天气顶热的时候,但是仍有肩商小贩,吆喝着走入胡同。专卖儿童冷食的货摊,敲着代表卖冷食、汽水、梨桃的铁器,发出一种清冷的响声。在黄昏里,有发胡苍苍的老者,守着柳树,为群儿讲述胜代盛事,以及“八国联军进北京”的史事,感动了故都里幼小者的心弦。终日拉车的“双足马”,也卸了轭似的,坐在道旁石头上,静匀地呷茶。一直到萤火乱飞的黄昏过去,凉夜来临,家家掩门睡去,胡同里还可听见夜行人疾走的足音,飘绕着“我好比——”的颤巍巍的一声京戏。柝声响二遍之后,夏夜却已经是秋夜似的萧杀了。
   作者简介:张向天,作家。已故。著有《鲁迅旧诗笺注》、《衙前集》、《东北风物漫忆》、《鲁迅日记书信诗稿札记》等。
       
                  《姑苏小记》毕克官
  《姑苏小记》毕克官  姑苏小记 毕克官 枇杷丛中紫金庵 还没有想到游苏州,上海的几位画家就向我介绍隐臣在苏州洞庭东山楷杷丛中那座古庙紫金庵了。
   我们从东山镇出发,爬过了一个山坡,在枇杷丛中转了一阵子,黄色的庙墙就呈现在眼前。走得实在有些累,同行的滕同志先把我带到庙里特为游客设置的茶座上。看庙的云川和尚热情地为我们泡了壶本地名茶“碧螺春”。尽管口渴,眼前又摆着名茶,但还是先跑去欣赏那些相传是宋代的泥塑罗汉,求个“先睹为快”。
   这是的罗汉共十六尊,塑得确实精彩。给我突出的印象是:表情好。从那些不同的眉眼之间,透露出了各不相同的活生生的性格。塑造手法基本是写实的;古代艺术家为了突出人物性格及表情,在关键处采用了夸张手法;妙就妙在处理得和谐自然。能于平凡见新奇,灵巧中见朴实。另一个突出的印象是底纹处理得生动自然,使人不大相信是用泥巴做出来的。
   据庙里的说明牌介绍,此庵建于唐代,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了。史料记载,罗汉是宋代名雕塑家雷潮夫妇所塑。但我也听人说,是否为雷潮夫妇所塑,尚待研究。
   归途上,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辞别古庵。心想,在这个偏僻的山林中,先人也没忘记给我们留下宝贵的文化遗产(即使罗汉非雷潮所塑,其艺术价值仍在),一种民族自豪感没然而生。
   马蹄得得虎丘行 从苏州火车站坐汽车到阊门下了车,预备换乘汽车游虎丘去。游胜心切,正等得有点心焦,这时对面传来了“乘马车!乘马车!”的喊声。离开山东故乡后,足有十五、六年没坐马车了。这十几年,在城市坐惯了火车、汽车、脚踏车……,对马车的印象和兴趣越来越淡薄了。……终于,在同伴的鼓动之下,我勉为其难地上了马车。
   谁知,随着旅程的缩短,我的想法竟然渐渐地改变了。首先,是那钉了铁掌的马蹄碰南石路发出的“得得”声打动了我。这声音时有规律,时无规律。它比之“突突”的汽车声、“嚓嚓”的火车声、嘈杂的人声,都要清脆的别致。它发自充满了现代化交通工具的公路上,别有一种情趣。
   我觉得马车的第二个好处,在于它说慢不慢,说快不快,允许一个外地游客从容地游览风景。
   为此,我感到在一些游览地区,马车也可适当保留一些,随游客的不同爱好去选择。有见于此,我才不谈名园古迹,而絮道马车之好了。
   摘自: 《大公报》1962年8月15日      
                  《公园》萧红
  《公园》萧红  公园 萧红 树叶摇摇曳曳地挂满了池边。一个半胖的人走在桥上,他是一个报社的编辑。
   “你们来多久啦?”他一看到我们两个在长石凳上就说。
   “多幸福,象你们多幸福,两个人逛逛公园……”
   “坐在这里吧。”郎华招呼他。
   我很快地让一个位置。但他没有坐,他的鞋底无意地踢撞着石子,身边的树叶让他扯掉两片。他更烦恼了,比前些日子看见他更有点两样。
   “你忙吗?稿子多不多?”
   “忙什么!一天到晚就是那一点事,发下稿去就完,连大样子也不看。忙什么,忙着幻想!”
   “什么信!那……一点意思也没有,恋爱对于胆小的人是一种刑罚。”
   让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没有人让他,他自己会坐下。
   于是他又用手拔着脚下的短草。他满脸似乎蒙着灰色。
   “要恋爱,那就大大方方地恋爱,何必受罪?”郎华摇一下头。
   一个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意味的,从他的口袋里拔出来,拔着蝴蝶或是什么会飞的虫儿一样,他要把那信给郎华看,结果只是他自己把头歪了歪,那信又放进了衣袋。
   “爱情是苦的呢,是甜的?我还没有爱她,对不对?家里来信说我母亲死了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恢复了。为什么她……她使我不安会整天,整夜?才通信两个礼拜,我觉得我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也增多了。”
   当我们站起要离开公园时,又来一个熟人:“我烦忧啊!
   我烦忧啊!”象唱着一般说。
   我和郎华踏上木桥了,回头望时,那小树丛中的人影也象对那个新来的人说: “我烦忧啊!我烦忧啊!”
   我每天早晨看报,先看文艺栏。这一天,有编者的说话: 摩登女子的口红,我看正相同于“血”。资产阶级的小姐们怎样活着的?不是吃血活着吗?不能否认,那是个鲜明的标记。人涂着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污浊的嘴,嘴上带着血腥和血色,那是污浊的标记。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为他来得很干脆。我一面读报,一面走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清晨的太阳。汪林也在读报。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这一段,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这骂人的是谁?”
   那天郎华把他做编辑的朋友领到家里来,是带着酒和菜回来的。郎华说他朋友的女友到别处去进大学了。于是喝酒,我是帮闲喝,郎华是劝朋友。至于被劝的那个朋友呢?他嘴里哼着京调哼得很难听。
   和我们的窗子相对的是汪林的窗子。里面胡琴响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气开始热了,趁着太阳还没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长凳上洗衣服。编辑朋友来了,郎华不在家,他就在院心里来回走转,可是郎华还没有回来。
   “自己洗衣服,很热吧!”
   “洗得干净。”汪林手里拿着肥皂答他。
   郎华还不回来,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