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江宁区小区:《孟子》全文释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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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全文释义(一)

 

    《孟子》是记载孟子及其学生言行的一部书。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战国中期皱国(今山东皱县东南人),离孔子的故乡曲阜不远。是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孔子学说的继承者,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

    孟子的出生距孔子之死(前479)大约百年左右。关于他的身世,流传下来的已很少,《韩诗外传》载有他母亲“断织”等故事,《列女传》载有他母亲“三迁”和“去齐”等故事,可见他得力于母亲的教育不少。据《列女传》和赵岐《孟子题辞》说,孟子曾受教于孔子的孙子子思。但从年代推算,似乎不可信。《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这倒是有可能的。无论是受业于子思也罢,孟子的学说都受到了子思的影响。所以,荀子把子思和孟子列为一派,这就是后世所称儒家中的思孟学派。

    和孔子一样,孟子也曾带领学生游历魏、齐、宋、鲁、滕、薛等国,并一度担任过齐宣王的客卿。由于他的政治主张也与孔子的一样不被重用,所以便回到家乡聚徒讲学,与学生万章等人著书立说,“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今天我们所见的《孟子》七篇,每篇分为上下,约三万五千字,一共二百六十章。但《汉书·艺文志》著录“孟子十一篇”,比现存的《孟子》多出四篇。赵岐在为《孟子》作注时,对十一篇进行了鉴别,认为七篇为真,七篇以外的四篇为伪篇。东汉以后,这几篇便相继亡佚了。

    赵岐在《孟子题辞》中把《孟子》与《论语》相比,认为《孟子》是“拟圣而作”。所以,尽管《汉书·文艺志》仅仅把《孟子》放在诸子略中,视为子书,但实际上在汉代人的心目中已经把它看作辅助“经书”的“传”书了。汉文帝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各置博士,便叫“传记博士”。到五代后蜀时,后蜀主孟昶命令人楷书十一经刻石,其中包括了《孟子》,这可能是《孟子》列入“经书”的开始。后来宋太宗又翻刻了这十一经。到南宋孝宗时,朱熹编《四书》列入了《孟子》,正式把《孟子》提到了非常高的地位。元、明以后又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更是读书人的必读书了。

    历代为《孟子》作注释比较重要的有东汉赵岐的《孟子》注和宋代朱熹的《孟子集注》。清代的焦循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撰成《孟子正义》一书,是集大成的著作。

    孟子生活的战国中期较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更为变乱,社会更加动荡不安。同时,思想也更加活跃正当“百家争鸣”的时代。所以,孟子一方面继承了孔子的政治思想和教育思想等,另一方面又有所发展,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和学术思想。同时,在与墨家、道家、法家等学派的激烈交锋中,孟子维护了儒家学派的理论,也确立了自己在儒学中的重要地位,成为仅次于孔子的正宗大儒。随着儒家地位的不断提高,孔子被尊为“圣人”,孟子也被称为“亚圣”。

    与论语一样,《孟子》也是以记言为主的语录体散文,但它比《论语》又有明显的发展。《论语》的文字简约、含蓄,《孟子》却有许多长篇大论,气势磅礴,议论尖锐、机智而雄辩。如果说《论语》给人的感觉是仁者的谆谆告诫,那麽《孟子》给人的感觉就是侃侃而谈,对后世的散文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梁惠王章句上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不员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 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①梁惠王:就是魏惠王(前400-前319),惠是他的谥号。公元前370年继他父亲魏武侯即位,即位后九年由旧都安邑(今山西夏县北)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所以又叫梁惠王。 ②叟:老人。 ③亦:这里是“只”的意思。 ④土庶人:土和庶人。庶人即老百姓。 ⑤交征:互相争夺。征,取。 ⑥弑:下杀上,卑杀尊,臣杀君叫弑。 ⑦万乘、千乘、百乘:古代用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叫一乘,诸侯国的大小以兵车的多少来衡量。据刘向《战国策。序》说,战国末期的万乘之国有韩、赵、魏(梁)、燕、齐、楚、秦七国,千乘之国有宋、卫、中山以及东周、西周。至于千乘、百乘之家的“家”,则是指拥有封邑的公卿大夫,公卿封邑大,有兵车千乘;大夫封邑小,有兵车百乘。 ⑧苟:如果。 ⑨餍(yan):满足。 遗:遗弃,抛弃。

【译文】

    孟子拜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麽对我的国家有利的高见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行了。大王说‘怎样使我的国家有利?大夫说,‘怎样使我的家庭有利?’一般人士和老百姓说,‘怎样使我自己有利?’结果是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啊!在一个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杀害它国君的人,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杀害它国君的人,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这些大夫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千辆,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百辆,他们的拥有不算不多。可是,如果把义放在后而把利摆在前,他们不夺得国君的地位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反过来说,从来没有讲“仁”的人却抛弃父母的,从来也没有讲义的人却不顾君王的。所以,大王只说仁义就行了,何必说利呢?”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史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幽鹿攸伏。幽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轫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⑴《诗》云:下面所引的是《诗经.大雅.灵台》,全诗共四章,文中引的是前两章。 ⑵ 经始:开始规划营造;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⑶攻:建造。⑷不日:不几天。⑸亟:急 ⑹庶民子来:老百姓像儿子似的来修建灵台。 ⑺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 ⑻幽鹿:母鹿;攸:同“所”。 ⑼濯(zhuo)濯:肥胖而光滑的样子。 ⑽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⑾灵沼:池名。 ⑿於(wu):赞叹词;轫(ren),满。⒀《汤誓》:《尚书》中的一篇,记载商汤王讨伐夏桀是的誓师词。 ⒁时日害丧:这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时,这;日,太阳;害,何,何时;丧,毁灭。 ⒂予及女:我和你。女同“汝”,你。

【译文】

    孟子拜见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上,一面顾盼着鸿雁麋鹿,等飞禽走兽,一面说:“贤人也以次为乐吗?”

    孟子回答说:“正因为是贤人才能够以次为乐,不贤的人就算有这些东西,也不能够快乐的。《诗经》说:‘开始规划造灵台,仔细营造巧安排。天下百姓都来干,几天建成速度快。建台本来不着急,百姓起劲自动来,国王游览灵园中,母鹿伏在深草丛。母鹿肥大毛色润,白鸟洁净羽毛丰。国王游览到灵沼,满池鱼儿欢跳跃。’周文王虽然用了老百姓的劳力来修建高台深池,可是老百姓非常高兴,把那个台叫做‘灵台’,把那个池叫做‘灵沼’,以那里面有麋鹿鱼鳖等珍禽异兽为快乐。古代的君王与民同乐,所以能真正快乐。相反,《汤誓》说:‘你这太阳啊,什麽时候毁灭呢?我宁肯与你一起毁灭!’老百姓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即使你有高太深池、珍禽异兽,难道能独自享受快乐吗?”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①安:乐意。 ②梃(ting):木棒。 ③庖(pao):厨房。 ④厩(jiu):马栏。 ⑤且人恶(wu)之:按现在的词序,应是“人且恶之”。且,尚且。 ⑥恶(wu):疑问副词,何,怎么。 ⑦俑(yong):古代陪葬用的土偶、木偶。在用土偶、木偶陪葬之前,经历了一个用草人陪葬的阶段。草人只是略略像人形,而土偶、木偶却做得非常像活人。所以孔子深恶痛绝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始作俑者”就是指这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来这句话成为成语,指首开恶例的人。 ⑧象:同“像”。 

【译文】

    梁惠王说:“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说:“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问:“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回答:“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于是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马房里有健壮的马,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躺者饿死的人。这等于是在上位的人率领着野兽吃人啊!野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它;作为老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治,却不免于率领野兽来吃人,那又怎么能够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该是会断子绝孙吧!’这不过是因为土偶木偶太像活人而用来陪葬罢了。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饿死呢?”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达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

    ①晋国:韩、赵、魏三家分晋,被周天子和各国承认为诸侯国,称三家为三晋,所以,梁(魏)惠王自称魏国也为晋国。 ②莫强:没有比它更强的。 ③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公元前341年,魏与齐战于马陵,兵败,主将庞涓被杀,太子申被俘。 ④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战后,魏国国势渐衰,秦屡败魏国,迫使魏国献出河西之地和上郡的十五个县,约七百里地。 ⑤南辱于楚:公元前324年,魏又被楚将昭阳击败于襄陵,魏国失去八邑。 ⑥比:替,为;一:全,都;洒:洗刷。全句说,希望为全体死难者报仇雪恨。 ⑦地方百里:方圆百里的土地。 ⑧易耨:及时除草。易,疾,速,快;耨,除草。

【译文】

    惠王说:“魏国曾一度在天下称强,这是老先生您知道的。可是到了我这时候,东边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大儿子都死掉了;西边丧失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边又受楚国的侮辱。我为这些事感到非常羞耻,希望替所有的死难者报仇雪恨,我要怎样做才行呢?”

    孟子回答说:“只要有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可以使天下归服。大王如果对老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及时除草;让身强力壮的人抽出时间修养孝顺、尊敬、忠诚、守信的品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长,出门尊敬长辈上级。这样就是让他们制作木棒也可以打击那些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刀枪的秦楚军队了。  

  “因为那些秦国、楚国的执政者剥夺了他们老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够深耕细作来赡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子东离西散。他们使老百姓陷入深渊之中,大王去征伐他们,有谁来和您抵抗呢?所以说:‘施行仁政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王请不要疑虑!”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渤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①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名嗣,公元前318年至公元前296年在位。 ②语(yu):动词,告诉。 ③卒然:突然。卒同“猝”(cu). ④与:从,跟。 七八月:这里指周代的历法,相当于夏历的五六月,正是禾苗需要雨水的时候。 ⑤渤然:兴起的样子。渤然兴之即蓬勃地兴起。⑥人牧:治理人民的人,指国君。“牧”由牧牛、牧羊的意义引申过来。 ⑦由:同“犹”,好像,如同。

【译文】

    孟子见了梁惠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远看不像个国君,到了他跟前也看不出威严的样子。突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

  “我回答说:‘要统一才会安定。’

  “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又答:‘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统一天下。’

   “他又问:‘有谁愿意跟随不喜欢杀人的国君呢?’

  “我又答:‘天下的人没有不愿意跟随他的。大王知道禾苗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天旱的时候,禾苗就干枯了。一旦天上乌云密布,哗啦哗啦下起大雨来,禾苗便会蓬勃生长起来。这样的情况,谁能够阻挡的住呢?如今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期待着他来解救了。真象这样,老百姓归服他,就象雨水向下奔流一样,哗啦哗啦谁能阻挡的住呢?”

【原文】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土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礼仪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畜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惛:同“昏”,昏乱,糊涂。 ②恒产:可以赖以维持生活的固定财产。如土地、田园、林木、牧畜等。 ③若:转折连词,至于。 ④放:放荡。辟:同“僻”与“邪”的意思相近,均指歪门邪道;侈:放纵挥霍。放辟邪侈指放纵邪欲违法乱纪。 ⑤罔:同“网”,有“陷害”的意思。 ⑥制:订立制度、政策。 ⑦轻:轻松,容易。 ⑧赡:足够,充足。 ⑨奚暇:怎麽顾得上。奚,疑问词,怎麽,哪有。暇,余暇,空闲。

【译文】

    齐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说法不能作进一步的领会。希望先生开导我的心志,更明确的教我。我虽然不聪明,也不妨试它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一旦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那就会胡作非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才去加以处罚,这等于是陷害他们。哪里有仁慈的人在位执政却去陷害百姓的呢?所以,贤明的国君制定产业政策,一定要让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好年成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致饿死。然后督促他们走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各国的国君制定老百姓的产业政策,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好年成尚且艰难困苦,坏年成更是性命难保。到了这个地步,老百姓连保命都恐怕来不及哩,哪里还有什麽工夫来修养礼仪呢?

   “大王如果想施行仁政,为什麽不从根本上着手呢?在五亩大的宅园中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穿上丝绵衣服了。鸡狗猪等家禽家畜好好养起来,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有肉吃了。百亩的耕地,不要去防碍他们的生产,八口人的家庭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了。认真地兴办学校,用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反复教导学生,头发斑白的人也就不会在路上负重行走了。老年人有丝绵衣服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过的。”

【原文】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注释】

    ①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威王的儿子,齐泯王的父亲,约公元前319年至301年在位。②齐桓、晋文:指齐桓公、晋文公。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小白。公元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是春秋时第一个霸主。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姓姬,名重耳,公元前636至前628年在位,也是“春秋五霸”之一。 ③无以:不得已,以同“已”。 ④胡龁:人名,齐宣王身边的近臣。 ⑤之:动词,去,往。 ⑥衅钟:新钟铸成,杀牲取血涂抹钟的孔隙,用来祭祀。按照古代礼仪,凡是国家某件新器物或宗庙开始使用时,都要杀牲取血加以祭祀。 ⑦觳(hu)觫(su):因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⑧爱:吝啬。 ⑨褊(bian):狭小。⑩异:动词,奇怪,疑怪,责怪。 ⑾隐:疼爱,可怜。 ⑿无伤:没有关系,不要紧。 ⒀庖厨:厨房。

【译文】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情,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事的,所以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德怎麽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呢?”

  孟子说:“一切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吗?”

  孟子说:“能够。” 宣王说:“凭什麽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说:“我曾经听胡告诉过我一件事,说是大王您有一天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准备杀了取血祭钟’。您便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到处死刑一样。’牵牛的人问:‘那就不祭钟了吗?’您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用羊来代替牛吧!’-----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是有这件事。”

  孟子说:“凭大王您有这样的仁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听说这件事后都认为您是吝啬,我却知道您不是吝啬,而是因为不忍心。”

  宣王说:“是,确实有的老百姓这样认为。不过,我们齐国虽然不大,但我怎么会吝啬到舍不得一头牛的程度呢?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判处死刑一样,所以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也不要责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者说:“是啊,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过,老百姓这样认为,的确也有他们的道理啊。”

  孟子说:“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区;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原文】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⑸’,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⑹’,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注释】

    ⑴说:同“悦”。⑵《诗》云:引自《诗经.小雅.巧言》。 ⑶忖度:猜测,揣想。 ⑷戚戚:心有所动的感觉。 ⑸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⑹秋毫之末:指细微难见的东西。 ⑺舆:车子。薪:木柴。 ⑻许:赞许,同意。 ⑼形:情况,状况。 ⑽太山:泰山。北海:渤海。 ⑾老吾老幼吾幼:第一个“老”和“幼”都作动词用,老:尊敬;幼:爱护。 ⑿运于掌:在手心里运转,比喻治理天下很容易。 ⒀《诗》云:以下三句引自《诗经.大雅.思齐》。⒁刑:同“型”,指树立榜样,做示范。寡妻:国君的正妻。 ⒂御:治理。 ⒃权:本指秤锤,这里用作动词,指称物。 ⒄抑:选择连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还是”。 ⒅构怨:结怨,构成仇恨。

【译文】

    齐宣王很高兴地说:“《诗经》说:‘别人有什麽心思,我能揣测出。’这就是说的先生您吧。我自己这样做了,反过来想想为什麽要这样做,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您老人家这麽一说,我的心便豁然开朗了。但您说我的这种心态与用道德统一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怎麽理解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来向大王报告说:‘我的力量能够举得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视力能够看得清秋天毫毛的末梢,却看不见摆在眼前的一车柴草。’大王您会相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当然不会相信。”

  孟子便接着说:“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动物,却偏偏不能够施及老百姓,是为什麽呢?一根羽毛拿不起,是不愿意用力气拿的缘故;一车柴草看不见,是不愿意用眼睛看的缘故;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是君王不愿意施恩惠的缘故。所以大王您没有能够用道德来统一天下,是不愿意做,而不是做不到。”

  宣王说:“不愿意做和做不到有什麽区别呢?”

  孟子说:“要一个人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这人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要一个人为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这人告诉人说:‘我做不到。’这是不愿意做,而不是做不到。大王您没有做到用道德来统一天下,不是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的一类,而是属于为老年人折树枝的一类。

  “尊敬自己的老人,并由此推广到尊敬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并由此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孩子。做到了这一点,整个天下便会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运转一样容易治理了。《诗经》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推广到家族和国家。’说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推广到别人身上去。所以,推广恩德足以安定天下,不推广恩德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能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什麽,不过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罢了。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动物,却不能够施及老百姓,偏偏是为什麽呢?

  “称一称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什麽东西都是如此,人心更是这样。大王您请考虑考虑吧!难道真要发动全国军队,是将士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下仇怨,这样您的心里才痛快吗?”

  宣王说:“不,我为什麽这样做心里才痛快呢?我只不过想实现我心里的最大愿望啊。”

【原文】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注释】

    ⑴采色:即彩色。 ⑵便(pian)嬖(bi):君王左右被宠爱的人。⑶辟:开辟。 ⑷朝:使动用法,使......来朝。 ⑸莅(li):临。⑹若:人称代词,你。 ⑺殆:副词,表示不肯定,有“大概”、“几乎”、“可能”等多种含义。 ⑻皱:国名,就是当时的邾国,国土很少,首都在今山东皱县东南的邾城。 ⑼楚:即楚国,春秋和战国时期都是大国。⑽盍:“何不”的合音字,为什么不。 ⑾涂:同“途”。 ⑿愬(su):通“诉”,控告。

【译文】

    孟子说:“大王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了笑,却不说话。

  孟子便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吗?还是为了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呢?是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还是为了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使唤呢?这些,您手下的大臣都能够尽量给您提供,难道您还真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愿望便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扩张国土,使秦、楚这些大国都来朝贡您,自己君临中国,安抚四方落后的民族。不过,以您现在的做法来实现您现在的愿望,就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宣王说:“竟然有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要严重哩。爬上树去捉鱼,虽然捉不到鱼,却也没有什么后患。以您现在的做法来实现您现在的愿望,费劲心力去干,一定会有灾祸在后头。”

  宣王说:“可以把道理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假定皱国和楚国打仗,大王认为哪一国会打胜呢?”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

  孟子说:“显然,小国的确不可以与大国为敌,人口很少的国家的确不可以与人口众多的国家为敌,弱国的确不可以与强国为敌。中国的土地,方圆千里的共有九块,齐国不过占有其中一块罢了。想用这一块去征服其他八块,这跟皱国和楚国打仗有什么区别呢?大王为什么不回过来好好想一想,从根本上着手呢?”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做生意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旅行,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果真做到了这些,还有谁能够与您为敌呢。

 

二、梁惠王章句下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⑴汤事葛:汤,商汤,商朝的创建人。葛,葛伯,葛国的国君。葛国是商紧邻的小国,故城在今河南宁陵北十五里处。 ⑵文王事昆夷:文王,周文王。昆夷,也写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⑶太王事獯(xun)鬻(yu):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即古公父。獯鬻又称猃狁,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⑷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公元前497年至前465年在位)。吴:指春秋时吴国国君夫差。 ⑸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引自《诗经。周颂。我将》。⑹《诗云》:以下诗句引自《诗经。大雅。皇矣》。⑺赫斯:发怒的样子。⑻爰:语首助词,无义。 ⑼遏:止;徂(cu):往,到。莒:古国名,在今山东莒县,公元前431年被楚国消灭。 ⑽笃:厚;祜:福。 ⑾《书》曰:书,《尚书》,以下引文见伪《古文尚书。周书。泰誓》。⑿厥:用法同“其”。 ⒀衡行:即“横行”。

【译文】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交往有什么讲究吗?”

  孟子回答说:“有。只有有仁德的人才能够以大国的身分侍奉小国,所以商汤侍奉大国,周文王侍奉昆夷。只有有智慧的人才能够以小国的身分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侍奉獯鬻,越王勾践侍奉吴王夫差。以大国身分侍奉小国的,是以天命为乐的人;以小国身分侍奉大国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以天命为乐的人安定天下,敬畏天命的人安定自己的国家。《诗经》说:‘畏惧上天的威灵,因此才能够安定。’”

  宣王说:“先生的话可真高深呀!不过,我有个毛病,就是逞强好勇。”

  孟子说:“那就请大王不要好小勇。有的人动辄按剑瞪眼说:‘他怎么敢抵挡我呢?’这其实只是匹夫之勇,只能与个把人较量。大王请不要喜好这样的匹夫之勇!

  “《诗经》说:‘文王义愤激昂,发令调兵遣将,把侵略莒国的敌军阻挡,增添了周国的吉祥,不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这是周文王的勇。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

  “《尚书》说:‘上天降生了老百姓,又替他们降生了君王,降生了师表,这些君王和师表的唯一责任,就是帮助上帝来爱护老百姓。所以,天下四方的有罪者和无罪者,都由我来负责,普天之下,何人敢超越上帝的意志呢?’所以,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横行霸道,周武王便感到羞耻。这是周武王的勇。周武王也是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如今大王如果也做到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那么,老百姓就会唯恐大王不喜好勇了啊。”

【原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徴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宣王的离宫(古代帝王在正宫以外临时居住的宫室,相当于当今的别墅之类)。 ②非:动词,认为......非,即非难,埋怨。 ③非:不对,错误。 ④齐景公:春秋时代齐国国君,公元前547年至前490年在位。 ⑤晏子:春秋时齐国贤相,名婴,《晏子春秋》一书记载了他的事迹和学说。 ⑥转附、朝舞 :均为山名 ⑦琅邪:山名,在今山东省诸城东南。 ⑧豫:义同“游”。⑨睊睊:因愤恨侧目而视的样子;⑩胥:皆,都;谗:毁谤,说坏话。 慝:恶。 ⑾方命:违反命令。方,反,违反。 ⑿大戒:充分的准备。 ⒀大师:读为“太师”,古代的乐官。 ⒁《徴招》、《角招》:与角是古代五音(宫、商、角、徴、羽)中的两个,招同“韶”,乐曲名。 ⒂蓄(xu):爱好,喜爱。尤:错误,过失。

【译文】

    齐宣王在别墅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人也有在这样的别墅里居住游玩的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有。人们要是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得不到这种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老百姓的领导人而不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国君以老百姓的忧愁为忧愁,老百姓也会以国君的有愁为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这样还不能这样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是没有过的。

  “从前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朝舞两座山去观光游览,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邪。我该怎样做才能够和古代圣贤君王的巡游相比呢?’

  “晏子回答说:‘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国家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各诸侯所守疆土的意思。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述职就是报告在他职责内的工作的意思。没有不和工作有关系的。春天里巡视耕种情况,对粮食不够吃的给予补助;秋天里巡视收获情况,对歉收的给予补助。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游历,我怎么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巡视,我怎么能得到赏赐?一游历一巡视,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国君一出游就兴师动众,索取粮食。饥饿的人得不到粮食补助,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大家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违法乱记的事情也就做出来了。这种出游违背天意,虐待百姓,大吃大喝如同流水一样浪费。真是流连荒亡,连诸侯们都为此而忧虑。什么叫流连荒亡呢?从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流;从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连;打猎不知厌倦叫做荒;嗜酒不加节制叫做亡。古代圣贤君王既无流连的享乐,也无荒亡的行为。至于大王您的行为,只有您自己选择了。’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非常高兴,先在都城内作了充分的准备,然后驻扎在郊外,打开仓库赈济贫困的人。又召集乐官说:‘给我创作一些君臣同乐的乐曲!’这就是《徴招》、《角招》。其中的歌词说:‘畜君有什么不对呢?’‘畜君’,就是热爱国君的意思。”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21)。’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22)。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⑴明堂:为天子接见诸侯而设的建筑。这里是指泰山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设,至汉代还有遗址。 ⑵已:止,不。 ⑶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一带。 ⑷耕者九一:指井田制。把耕地划成井字形,每井九百亩,周围八家各一百亩,属私田,中间一百亩属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收入归公家,所以叫九一税制。 ⑸关:道路上的关卡,近于现代“海关”的概念。市:集市。讥:稽查。征:征税。 ⑹泽梁:在流水中拦鱼的设备。 ⑺驽(nu):本指妻子儿女,这里用作动词,不孥即指不牵连妻子儿女。 ⑻哿(ge)矣富人,哀此茕(qiong)0独:引自《诗经.小雅。正月》。哿,可以。茕:孤单。 ⑼公刘:人名,后稷的后代,周朝的创业始祖。 ⑽《诗》云:引自《诗经。大雅。公刘》。 ⑾堠(hou)粮:干粮。 ⑿橐(tuo)囊:都是盛物的东西,囊大橐小。 ⒀v思:语气词,无义。戢:同“辑”,和睦。用:因而。光:发扬光大。 ⒁干戈戚扬:四种兵器。 ⒂爰方启行:爰,于是;方,开始;启行:出发。 ⒃厥:代词,他的,那个。 ⒄《诗》云:引自《诗经。大雅。绵》。 ⒅古公亶父:即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 ⒆率:循者。浒:水边。 ⒇爰:语首词,无义。姜女:太王的妃子。也称太姜。(21)聿:语首词,无义。胥:动词,省视,视察。宇:屋宇。 (22)怨女:未出嫁的老处女。旷夫:未娶妻的单身汉。古代女子居内,男子居外,所以以内外代指。

【译文】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毁好呢?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可以把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于做官的人是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做独老;失去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说:‘有钱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吧。”

  宣王说:“说得好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大王如果喜爱钱财,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时,没有找不到丈夫的老处女,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老光棍。大王如果喜爱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女色,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原文】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①比(bi):及,至,等到。反:同“返”。 ②则:这里的用法是表示事情的结果。 ③士师:司法官。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大王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顾,自己出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如果您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那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又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故国:指历史悠久的国家。 ② 乔木:高大的树木。 ③ 世臣: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 ④进:进用。 ⑤亡:去位,去职。

【译文】

    孟子拜见齐宣王,说:“我们平时所说历史悠久的国家,并不是指那个国家有高大的树木,而是指有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可大王您现在却没有亲信的大臣了,过去所任用的一些人,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齐宣王说:“我应该怎样去识别那些真正缺乏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孟子回答说:“国君选择贤才,在不得已的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地位低的提拔到地位高的人之上,把原本关系疏远的提拔到关系亲近的人之上,这能够不谨慎吗?因此,左右亲信都说某人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好,然后去考察他,发现他是真正的贤才,再任用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不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好,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不好,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不好,再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该杀,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该杀,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该杀,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该杀,再杀掉他。所以说,是全国人杀的他。这样做,才可以做老百姓的父母官。”

【原文】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注释】

    ①齐人伐燕:公元前315年(齐宣王五年),燕王哙将燕国让给他的相国子之,国人不服气,将军市被和太子平进攻子之,子之反攻,杀死了市被和太子平,国内一片混乱。齐宣王趁机进攻燕国,很快就取得了胜利。 ②五旬而举之:据《战国策.燕策》记载,当齐国的军队攻打燕国时,燕国“士卒不战,城门不闭”,因此齐国军队五十天就攻进了燕国的首都,杀死了燕王哙和子之。 ③不取,必有天殃:因齐宣王认为他攻打燕国太顺利,“人力不至于此”,是天意。所以,如果不占领它就是违背天意,必有灾殃。它是当时人流行的观念。④ 武王是业:指武王灭纣。 ⑤文王是也:指文王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但仍然服事殷商而没有造反。⑥箪:盛饭的竹筐。食:饭。浆:米酒。 ⑦运:转。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占领燕国,有人又劝我占领它。我觉得,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如果我们不占领它,一定会遭到天灾吧。占领它,怎么样?”

  孟子回答说:“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武王便是。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以齐国这样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燕国这样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老百姓却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大王您的军队,难道有别的什么原因吗?不过是想摆脱他们那水深火热的日子罢了。如果您让他们的水更深,火更热,那他们也就会转而去求其他的出路了。”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 者,何以待这?”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溪我后,后来其苏(6)!’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7)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8),如之何其可也。王 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 速出令,反其旄倪(9),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汤一征,自葛始:《尚书》逸文。②云霓:霓,虹霓。虹霓在清晨出现于西方是下雨的征兆。③归市者:指做生意的人。④吊:这里是安抚、慰问的意思。⑤溪:等待。后:王,君主。⑤后来其苏:君王来了就会有起色。苏:恢复,苏醒,复活。(7)系累:束缚,捆绑。 (8)重器:指贵重的祭器。(9)旄(mao)倪:旄,通“耄”,八十、九十 岁的人叫做耄,这里通指老年人。倪,指小孩子。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占领了它。一些诸侯国在谋划着要用救助燕国。齐宣王说:“不少诸侯在谋划着要来攻打我,该怎么办呢?”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有凭借着方圆七十里的国土就统一天下的,商汤就是。却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国土而害怕别国的。《尚书》说:‘商汤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相信了。所以,当他向东方进军时,西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当他向南方进军时,北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到后面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盼乌云和虹霓一样。这是因为汤的征伐一点也不惊扰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只是诛杀那些暴虐的国君一来抚慰那些受害的老百姓。就像天上下了及时雨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说:‘等待我们的王,他来了,我们也就复活了!’如今,燕国的国君虐待老百姓,大王您的军队去征代他,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您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可您却杀死他们的父兄,抓走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宝器,这怎么能够使他们容忍呢?天下各国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而且还不施行仁政,这就必然会激起天下各国兴兵。大王您赶快发出命令,放回燕国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的各界人士商议,为他们选立一位国君,然后从燕国撤回齐国的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制止各国兴兵。”

【原文】

    邹与鲁拱。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对方者,几(6)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7)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8)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①邹与鲁拱:邹国与鲁国交战。昭,争吵,冲突,交战。② 穆公:即邹穆公。孟子是邹国人,所以穆公问他。③莫之死:即“莫死之的倒装,“之’”指“有司”。意思是“没有人为他们而死。”④疾:憎恨。⑤转:弃尸的意思。(6)几:接近,差不多。(7)曾子:即孔子的学生曾参。(8)尤:动词,责备、归罪。

 【译文】

     邹国与鲁国交战。邹穆公对孟子说:“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而牺牲的。杀他们吧,杀不了那么多;不杀他们吧,又实在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长官被杀而不去营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灾荒年岁,您的老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年轻力壮的四处逃荒,差不多有上千人吧;而您的粮仓里堆满粮食,货库里装满财宝,官吏们却从来不向您报告老百姓的情况,这是他们不关心老百姓并且还残害老百姓的表现。曾子说:‘小心啊,小心啊!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现在就是老百姓报复他们的时候了。您不要归罪于老百姓吧!只要您施行仁政,老百姓自然就会亲近他们的领导人,肯为他们的长官而牺牲了。”

【原文】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 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注释】

    ① 滕文公:滕国国君。滕国,古国名,西周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开国国君是周文王的儿子错叔绣。在今山东滕县西南。公元前414年被越国灭,不久复国,又被宋国消灭。②间:处。③池:城池,也就是护城河。④效:献,致。

【译文】

    滕文公问道:“腾国是一个小国,处在齐国和楚国两个大国之司。是归服齐国好呢,还是归服楚国好呢?”

孟子回答说:“到底归服哪个国家好我也说不清。如果您一定要我谈谈看法,那倒是只有另一个办法: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筑坚固,与老百姓一起坚守它,宁可献出生命,老百姓也不退去。做到了这样,那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三、公孙丑章句上

【原文】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 乎?”

  盂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4) 曰:‘吾子与于路孰贤?’曾西蹵(6)然曰:‘吾先子(7)之所畏也。’曰: ‘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8)不悦,曰:‘尔何曾(9)比予其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单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10) 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11)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12), 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13)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14),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候,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15)辅相(16)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17)’。,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也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这憔悴于虐政,未有 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 速于置邮(18)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①公孙丑:孟子的学生,齐国人。②当路:当权,当政。③许: 兴盛、复兴。(4)曾西:名曾申,字子西,鲁国人,孔子学生曾参的儿子。 (5)吾子:对友人的花色品种称,相当于“吾兄”、“老兄”之类。(6)蹵然:不安的样子。(7)先子:指已逝世的长辈。这里指曾西的父亲曾参。(8)艴然:恼怒的样子。(9)曾:副词,竟然、居然。 (10)为:同“谓”,认为。(11)由:同“犹”,好像。(12)百年而后崩:相传周文王活了九十七岁。百年是泛指寿命很长。(13)周公:名姬旦,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辅助武王伐纣,统一天下,又辅助成王定乱,安定天下成为鲁国的始祖。(14作:在这里为量词,相当于现代口语“起”。 (15)相与:双音副词,“共同”的意思。  (16)辅相:双音动词,辅助。 (17)鎡基:农具,相当于今天的锄头之类。(18)置邮:置和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的驿站。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可以再度兴起来吗?”

    孟子说:“你可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曾经有人间曾西:‘您和子路相比,哪个更有才能?”曾西不安他说:‘子路可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啊,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那人又问: ‘那么您和管仲相比,哪个更有才能呢?’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你怎么竟拿管仲来和我相比呢?管仲受到齐桓公那样信任不疑,行使国家政权那样长久,而功绩却是那样少,你怎么竟拿他来和我相比呢?’”孟子接着说:“管仲是曾西都不愿跟他相比的人,你以为我愿意跟他相比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天下,晏子辅佐景公名扬诸侯。 难道管仲、晏子还不值得相比吗?“孟子

说:“以齐国的实力用王道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您这样一说,弟子我就更力口疑惑不解了。以周文王那样的仁德,活了将近一百岁才死,还没有能够统一天下。直到周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然后才统一天下。现在您说用王道统一天下易如反掌,那么,连周文王都不值得学习了吗?”

  孟子说:“我们怎么可以比得上周文王呢?由商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有六七个,天下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久就难以变动,武丁使诸侯们来朝,统治天下就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运转一样容易。纣王离武丁并不久远,武丁的勋臣世家、良好习俗、传统风尚、慈善政治都还有遗存,又有微于、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一批贤臣共同辅佐,所以能统治很久以后才失去政权。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纣王统治,在那种情况下,文王还只能从方圆百里的小地方兴起,所以是是非常困难的。齐国人有句话说:‘虽然有智慧,不如趁形势;虽然有锄头,不如等农时。’现在的时势就很利于用王道统一天下:夏、商、周三代兴盛的时候,没有哪一国的国土有超过方圆千里的,而现在的齐国却超过了;鸡鸣狗叫的声音处处都听得见,一直到四方边境,这说明齐国人口众多。国土不需要新开辟,老百姓不需要新团聚,如果施行仁政来统一天下,没有谁能够阻挡。何况,统一天下的贤君没有出现,从来没有隔过这么久的;老百姓受暴政的压榨,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的。饥饿的人不择食物,口渴的人不择饮料。孔子说:‘道德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老百姓的高兴,就像被吊着的人得到解救一样。所以,做古人一半的事,就可以成就古人双倍的功绩。只有这个时候才做得到吧。”

【原文】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元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4)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元若宋人然:宋人有闵(6)其苗之不长而揠(7)之者,芒芒然(8)归,谓其人(9) 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注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11)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12)知其所蔽,淫辞(13)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14) 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注释】

    ①这一段系节选公孙丑与孟子的对话。问这句话的是公孙丑。②浩然:盛大而流动的样子。③慊:快,痛快。(4)告于:名不详,可能曾受教于墨子。⑤正:止。“而勿正”即”“而勿止”。(6)闵:担心,忧愁。(7)揠:拨。(8)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9)其人,指他家里的人,(10)病,疲倦,劳累,(11)耘,除草。 (12)诐(bi)辞:偏颇的言辞。(13)淫辞:夸张、过分的言辞。(14)遁辞: 躲闪的言辞。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老师您长于哪一方面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清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种气,极端浩大,极端有力量,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满天地之间。不过,这种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否则就会缺乏力量。而且,必须要有经常性的仁义道德蓄养才能生成,而不是靠偶尔的正义行为就能获取的。一旦你的行为问心有愧,这种气就会缺乏力量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的东西。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培养义,心中不要忘记,但也不要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人一样:宋国有个人嫌他种的禾苗老是长不高,于是到地里去用手把它们一株一株地拔高,累得气喘吁吁地回家,对他家里人说:‘今天可真把我累坏啦!不过,我总算让禾苗一下子就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一看,禾苗已全部于死了。天下人不犯这种拔苗助长错误的是很少的。认为养护庄稼没有用处而不去管它们的,是只种庄稼不除草的懒汉;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庄稼生长的,就是这种拔苗助长的人--不仅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庄稼。”

  公孙丑问:“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呢?”

  孟子回答说:“偏颇的言语知道它片面在哪里;夸张的言语知道它过分在哪里;怪僻的言语知道它离奇在哪里;躲闪的言语知道它理穷在哪里。--从心里产生,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用于政治,必然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如果圣人再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活。”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2)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3)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4):‘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5),此之谓也。”

【注释】

    ①假:借,凭借。②待:等待,引申为依靠。③赡:充足。 ④《诗》云:引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⑤思:助词,无 义。

【译文】

    孟子说:“用武力而假借仁义的人可以称霸,所以称霸必须是大国。用道德而实行仁义的人可以使天下归服,使天下归服的不一定是大国--商汤王只有方圆七十里,周文王只有方圆一百里,用武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他,只不过是力量不够罢了;用道德使人归服的,是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归服孔子那样。《诗经》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正是说的这种情况。”

【原文】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 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5)。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7),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8):‘永言配命民自求多福。’《太甲》(10)曰:“天作孽,犹可违(11);自作孽,不可活(12)。’此之谓也。”

【注释】

    ①闲暇:指国家安定无元内忧外患。②《诗》云:引自《诗经?邪 风?鸱鸦》。 ③迨(dai):趁着。④彻:剥取。桑土(du):桑树根;土同“杜”,东齐方言说“根”为“杜”。⑤绸缪(mou):缠结。牖(you):窗子;户:门。③下民:民义同“人”。这里的诗句是以鸱鸦(一种形似黄雀而身体较小的鸟)的口吻,其巢在上,所以称人为“下民”。(7)般(pan):乐。怠:怠情。敖:同“邀”,指出游。(9)《诗》云:引自《涛经?大邪?文王》。③永:长久;言:语助同,大义。配:合。命:天命。(10)《太甲》《尚书》中的一篇。(11)违:避。(12)活:“逭” (huan)的借字,“逃”的意思。

 【译文】

    孟子说:“仁就光荣,不仁就耻辱;现在的人既厌恶耻辱却又居于不仁的境地,这就好像既厌恶潮湿却又居于低洼的地方一样。假如真的厌恶耻辱,那最好是以仁德为贵,尊敬读书人,使有贤德的人处于一定的官位,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并且趁国家无内忧外患的时候修明政治法律制度。这样做了即使是大国也会畏惧你。《诗经》说:‘趁着天晴没阴雨,剥些桑树根上皮,补好窗子和门户。现在你们下面人,有谁还敢欺侮我?’孔子说: ‘写这首诗的人很懂得道理呀!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呢?’如今国家没有内忧外患,却趁着这个时候享乐腐化,这是自己寻求祸害。祸害和幸福都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说: ‘长久地与天命相配合,自己寻求更多的幸福。’《尚书?大甲》说: ‘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逃避;自己造成的罪孽可就无处可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6),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7)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8)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廛(Chan):市中储藏或堆积货物的货栈。征:征税。②法而不廛:指官方依据法规收购长期积压于货栈的货物,以保证商人的利益。③讥而不征:只稽查不征税。讥,查问。④助而不税:指“耕者九一”的井田制只帮助种公田而不再收税。⑤廛:这里指民居,与“廛而不征”的 “廛”所指不同。(6)夫里之布:古代的一种税收名称,即“夫布”、“里布”,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土地税、劳役税。(7)氓:指从别处移居来的移民。(8)天吏:顺从上天旨意的执政者。这里的“吏”不是指小官

【译文】

    孟子说:“尊重贤才,使用能人,杰出的人物都有职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乐于在这样的朝廷担任一官半职了;在市场上提供储货的地方却不征税,把滞销的货物依法收购不使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乐于在这样的市场做生意了;海关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乐于在这样的路上旅行了;种庄稼只按井田制助耕公田而不再征税,那么,天下的农民都乐于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了;居民区没有额外的土地税和劳役税,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乐于成为这里的居民了。真正能够做到这五点,就连邻国的百姓都会把他当父母一样仰慕。如果有谁想率领这些百姓来攻打他,就好比率领儿人去攻打父母,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成功过的。使这样,他就今天下大改了。天下无敌的可叫做‘天吏’。做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能够应天下归服的,是从来没有过的。’”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人于打,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6)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刚端于我(7)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人之始然(8),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9)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①不忍人之心;怜悯心,同情心。①乍:突然、忽然。③怵 惕:惊惧。侧隐:哀痛,同情。④内交,内交即结交,内同 “纳”。⑤要(yao)誉:博取名誉。要同“邀”,求。(6)端:开端,起源.源头。(7)我:同“己”。(8)然,同“燃”。(9)保:定,安定。

【译文】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先王由于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所以才有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用怜悯体恤别的心情,施行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面运转东西一样容易了。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是因为,如果今天有人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要掉进井里面去了,必然会产生惊棋同情的。心理——这不是因为要想去和这孩子的父母拉关系,不是因为要想在乡邻朋友中博取声誉,也不是因为厌恶这孩子的哭叫声才产生这种惊惧问情心理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简直不是人;没有羞耻心,简直不是人;没有谦让心,简直不是人;没有是非心,简直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发端;羞耻心是义的发端;谦让心是礼的发端;是非心是智的发端。人有这四种发端,就像有四肢一样。有了这四种发端却自认为不行的,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是暴弃君主的人。凡是有这四种发端的人,知道都要扩大充实它们,就像火刚刚开始燃烧,泉水刚刚开始流淌。如果能够扩充它们,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能够扩充它们,就连赡养父母都成问题。”

【原文】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6)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①矢人:造箭的人。②函人,造销甲的人。③巫:巫医,鹅生。匠:匠人,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④术:这里指选择谋生之术,也就是选择职业。⑤御:阻挡。(6)由:同“犹”,好像。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不如造销甲的人仁慈吗?造箭的人唯恐自己造的箭不能够伤害人,造销甲的人却唯恐箭伤害了人。医生和棺材匠之间也是这样。所以,一个人选择谋生职业不可以不谨慎。孔子说:‘居住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才好。选择住处而不迷在有仁厚风气的地方,怎么能说是明智呢?’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人间最安逸的住宅。没有人阻挡却不选择仁,是不明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只配被别人驱使。被别人驱使而引以为耻,就像做了造弓的人却又以造弓为耻,做了造箭的人却又以造箭为耻一样。如果真正引以为耻,那就不如好好行仁。有仁德的人就像射手:射手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放箭;如果没有射中,不怪比自己射得好的人,而是反过来找自己的原因。”

【原文】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于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释】

    ①有:同“又”。②善与人同:与人共同做善事。③与人为善: 与:偕同。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教益的活,就给人家敬礼。伟大的舜帝又更为了不得:总是与别人共同做善事。舍弃自己的缺点,学习人家的优点,非常快乐地吸取别人的长处来行善。从他种地、做陶器、捕鱼一直到做帝王,没有哪个时候他不向别人学习。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也就是与别人一起来行善。君子。最重要的就是要与别人一起来行善。

 

公孙丑章句下

    本篇除第一章单纯介绍孟子言论外,其余各章兼记孟子的事迹、行为和言论,以立身处世的态度为主,其中有不少名言。全篇原文共14章,本书选7章。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 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4)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6)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7)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8)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9)不战,战必胜 矣。”

【注释】

    ①天时、地利、人和:《苟子?王霸篇》说:“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苟子所指的“天时”指农时,“地利”指土壤肥沃,“人和”是指人的分工。而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天时”则指尖兵作战的时机、气候等;“地利”是指山川险要,城池坚固等;“人和”则指人心所向,内部团结等。②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内城叫“城”,外城叫“郭”。内外城比例一般是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③池:即护城河。 ④兵:武器,指戈矛刀箭等攻击性武器。革:皮革,指甲胄。古代甲胄确皮革做的,也有用铜铁做的。(5)委:弃。(6)域民:限制人民。域,界限.(8)畔:同“叛”。(9)有:或,要么。

【译文】

    孟子说:“有利的时机和气候不如有利的地势,有利的地势不如人的齐心协力。一个三里内城墙、七里外城墙的小城,四面围攻都不能够攻破。既然四面围攻,总有遇到好时机或好天气的时候,但还是攻不破,这说明有利的时机和气候不如有利的地势。另一种情况是,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和甲胄不是极利和坚固,粮草也不是不充足,但还是弃城而逃了,这就说明有利的地势不如人的齐心协力。所以说:老百姓不是靠封锁边境线就可以限制住的,国家不是靠山川险阻就可以保住的,扬威天下也不是靠锐利的兵器就可以做到的。拥有道义的人得到的帮助就多,失去道义的人得到的帮助就少。帮助的人少到极点时,连亲戚也会叛离;帮助的人多到极点时,全人下的人都会顺从。以全天下人都顺从的力量去攻打连亲戚都会叛离的人,必然是不战则已,战无不胜的了。”

【读解】

    天、地、人三者的关系问题古往今来都是人们所关注的。三者到底谁最重要也就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如我们在注释中所引,荀子曾经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论述过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但他并没有区分谁重要谁不重要,而是三者并重,缺一不可。

  孟子在这里则主要是从军事方面来分析论述天时、地利、人 和之间关系的,而且是观点鲜明:“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者之中,“人和”是最重要的,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这是与他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一贯思想分军开的,同时,也是与他论述天时、地利、人和关系的目的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与他论述天时、地利、人和关系的目的分不开的。正是从强调“人和”的重要性出发,他得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结论。这就把问题从军事引向了政治,实际上又回到了他那“老生常谈”的“仁政”话题。

  按照孟子的看法,老百姓不是靠封锁边境线就可以限制住的,国家也不是靠山川就可以险阻就可以保住的,所以,闭关锁国是没有出路的。要改革,要开放,要提高自己的国力,让老百姓安居炙业。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会“得道者多助”,多助到了极点,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会顺从归服。那就必然会出现孔子所说的那种情况 ——“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各国人士都来申请留学,申请经商,甚至携带妻子儿女前来申请移民定居哪里还用得着“封疆之界”呢?只怕是赶也赶不走啊。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就这样成了名言,以至于我们为现在还常常用它来评价国际关系,谴责霸权主义者。

  当然,“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也同样是名言,而且,还更为广泛地应用于商业竞争、体育比赛尤其是足球比赛的狂热之中。这充分说明它所蕴含的哲理是丰富、深刻而具广阔的延展性的。

  所谓“人心齐,泰山移。”谁说“人和”不是最最重要的财富呢?

 

贤才可拜不可召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6)。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8),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9)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10)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11);君命召不俟驾(12)。’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13)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 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14)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 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 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15)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①王:指齐王。②如:宜,当,应当。③朝,将视朝:第一个“朝”读zhao,即“清晨”的意思:第二个“朝”读Chao,意即“朝廷”,视朝即在朝廷处理政务。④不识:不知。⑤造;到,上。(6)东郭氏:齐国的大夫。(7)孟仲子:孟了的堂兄弟,跟随孟子学习。 (8)采薪之忧:本意是说有病不能去打柴,引申为自称生病的代词。薪,柴草.(9)要(yao):拦截。(10)景丑氏:齐国的大夫。(11)父召无诺《礼记 ?曲礼》:“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唯”和“诺”都是表示应答,急时用“唯”,缓时用“诺”。父召无诺的意思是说,听到父亲叫,不等说 “诺”就要起身。(12)不俟驾:不等到车马备好就起身。(13)宜:义同 “殆”,大概,恐怕。(14)慊(qian):憾,少。(15)醜(Chou):类似,相 近,同。

【译文】

    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恰巧齐王派了个人来转达说:“我本应该来看您,但是感冒了,吹不得风。明早我将上朝处理政务,不知您能否来朝廷上,让我见到您?”

孟子回答说:“不幸得很,我也有病,不能上朝廷去。”

  第二天,孟子要到东郭大夫家里去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您托辞生病谢绝了齐王的召见,今天却又去东郭大夫家里吊丧,这或许不太好吧?”

  孟子说:“昨天生病,今天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去吊丧呢?”

  齐王打发人来问候孟子的病,并且带来了医生。孟仲子应付说:“昨天大王命令来时,他正生着病,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刚好了一点,已经上朝廷去了,但我不知道他能否到达。”

  孟仲子又立即派人到路上去拦孟子,转告孟子说:“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回家,而赶快上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而到景丑的家里去住宿。景丑说:“在家庭里有父子,在家庭外有君臣,这是人与人出问最重要的伦理关系。父子之间以慈恩为主,君臣之间以恭敬为主。我只看见齐王尊敬您,却没看见您尊敬齐王。”

  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在齐国人中,没有一个与齐王谈 论仁义的。难道是他们觉得仁义不好吗?不是。他们心里想的是: ‘这样的王哪里配和他谈论仁义呢?,这才是他们对齐王最大的不恭敬.至于我,不是尧舜之道就不敢拿来向齐王陈述。所以,齐国人没有谁比我更对齐王恭敬了。”

  景丑说:“不,我不是说的这个方面。礼经上说过,父亲召唤,不等到应‘诺’,‘唯’一声就起身;君王召唤,不等到车马备好就起身,可您呢,本来就谁备朝见齐王,听到齐王的召见却反而不去了,这似乎和礼经上所说的不大相合吧。”

  孟子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呀!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没有人赶得上。不过,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有什么不如他的呢?’曾子说这些话难道没有道理吗?应该是有道理的罢。天下有三样最尊贵的东西:一样是爵位,一样是年龄,一样是德行。在朝廷上最尊贵的是爵位;在乡里最尊贵的是年龄;至于辅助君王治理百姓,最尊贵的是德行.他怎么能够凭爵位就来怠慢我的年龄和德行呢?所以,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能召唤的大臣,如果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出谋划策,就亲自去拜访他们。这就叫尊重德行喜爱仁道,不这样,就不能够做到大有作为。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伊尹学习,然后才以他为臣,于是不费大力气就统一了天下;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才以他为臣,于是不费大力气就称霸于诸侯。现在,天下各国的土地都差不多,君主的德行也都不相上下,相互之间谁也不能高出一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君王们只喜欢用听他们的话的人为臣,而不喜欢用能够教导他们的人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可以被召唤,更何况连管仲都不屑于做的人呢?”

【读解】

    这个连管仲都不屑于做的人就是孟子自己。因为在《公孙丑上》里,当公孙王提出管仲来和孟子相比时,孟子已经说过,自已根本不屑于与管仲相比。(参见 3?1)比都不愿意比,当然就更不愿意做了。

  可见孟子的自视是很高的。

  自视既然这样高,当然就不愿意被呼来唤去的了。自己主动要去朝见是一回事,被召唤去朝见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孟子才有为景丑等人所不理解的行为。这种行为,不仅孟子有,就是孔子也是有的。我们读本章,有些地方就与《论语?阳货》记录孔子虚与委蛇对付阳货的情况相似。说穿了,是因为凡是自视甚高的人都很注意自己的立身“出处”。这种做法,在民间的看法可就不一样了,说得好听一点是“清高”,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拿架子”,再说得难听一点那可就是“迂腐”而“酸溜溜”的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因为他们的“清高”(或“迂腐”)而不肯苟且,所以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周游列国都不被重用,空有满腹经纶和济世良方。相反,像苏秦、张仪那样的纵横家却完全没有孔、孟的 “清高”(或“迂腐”),“展开谈天说地口,来说名利是非人”,只管游说得君王高兴,不择一切手段,结果却大行其道,甚至能够 “挂六国相印”。

  撇开对孔、孟与苏秦、张仪的比较不论,回到对用人一方面的要求来看,孟子在这里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就是要求当政治目的君王“尊贤使能”,“尊德乐道”,礼贤下士,主动放下自己尊贵的架子而启用贤才,甚至拜贤才为老师,就像商汤王对待伊尹,齐桓公对待管仲那样。其实,这也是儒学在用人问题上的基本观点。虽然孔、孟本人一生宣扬这种观点而自身并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但他们的思想却对后世的用人之道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故事,不就是这种影响最为典型的例证吗?

  当然,有这种典型的例证并不意味着后世都在实施着孔、孟的观点。而是恰恰相反,人们越是津津乐道于“三顾茅庐”的故事,就越是说明现实中缺乏这,种“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作风。事实上,孔、孟的思想永远都给我们以理想主义的感觉,他们所提出的一些思想观点,就是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使人感到有很多理想的成分。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种理想的成分吧,才使他们的理论历久而常新,给人以启迪而不过时,这已经是题外的话了。

  回到用人和被用的问题上来,既然当政者多半“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既然任人唯贤、礼贤下士是如此困难,如此遇,作为被用的人,有一点“不可召”的清高和骨气,不也是应该的吗?正如曾子所说:你有你的官位,我有我的正义,我又输与你什么呢?

  所以,我们还不能简单地认为孟子“不能造朝”是故作姿态,是迂腐,而应该肯定他的清高和骨气。不然的话,“亚圣”之名从何得来呢?

当受则受,当辞则辞

【原文】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5);辞 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日:‘闻戒, 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6)。无处而馈之,是货之(7)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8

【注释】

    (1)陈臻:孟子的学生。②兼金:好金。因其价格双倍于普通金,所以称为“兼金”。③一百:即一百镒(yi)。镒为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④薛:春秋时有薛国,但在孟子的时代已被齐国所灭,所以,这里的薛是指齐国靖郭君田婴的封地,在今山东滕县东南。⑤赆(jin):给远行的人送路费或礼物。(6)戒心:戒备意外发生。根据赵歧的注释,当时有恶人要害孟子,所以孟子有所戒备。(7)未有处:没有出处,引申为没有理由。(8)货:动词,收买,贿赂。

【译文】

    陈臻问道:“以前在齐国的时候,齐王送给您好金一百镒,您不接受;到宋国的时候,家王送给您七十镒,您却接受了;在薛地,薛君送给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以前的不接受是正确的,那后来的接受便是错误的;如果后来的接受是正确的,那以前的不接受便是错误的。老师您总有一次做错了吧。”

  孟子说:“都是正确的。当在宋国的时候,我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人理应送些盘缠。所以宋王说:‘送上一些盘缠。’我怎么不接受呢?当在薛地的时候,我听说路上有危险,需要戒备。薛君说:‘听说您需要戒备,所以送上一点买兵器的钱。’我怎么能不接受呢?至于在齐国,则没有任何理由。没有理由却要送给我一些钱,这等于是用钱来收买我。哪里有君子可以拿钱收买的呢?”

【读解】

    陈臻的推论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二者必居其一,但实际上却局限于形式逻辑的范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缺乏辨证逻辑的灵活性,不能解决特殊性的问题。

  孟子的回答则是跳出了“两难推论”的藩篱,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同情况不同对待,辩证解决。用孔子、孟子等人的话说,这就叫通权达变。

  在《论语?雍也》篇里,我们已经看到,当公西华被孔子派去出使齐国时,冉有替公西华多要一些安家口粮,孔子认为,公西华做大使“乘肥马,衣轻裘”,有的是钱财口粮,所以并没有多给他安家口粮。(6? 4)可是,当原思做孔子家的总管而自己觉得俸禄太高时,孔子却劝他不要推辞。(6?5)这与孟子在齐国推辞而在宋国和薛地却接受一样,都是令一般人不理解。但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总起来说,就是孔子所说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思想方法上来说,就是既坚持原则又通权达变。不仅处理经济问题如此,就是个人的立身处世也是如此。所以孟子说孔子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公孙丑上》)的“圣之时者”(《万章下》)也就是突出他通权达变而识时务的一面。甚至包括孔子的名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和孟子的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下》)等,也无不是这种精种的体现。

  今天我们面临市场经济的时代,金钱的受与不受,辞与不辞问题也时常摆在人们的面前。孟子的基本作则是“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不拿不明不白的钱。在这样的原则前提下,当受则受,当辞则辞。这种处理态度,恐怕对我们是有借鉴意义的罢。

  当然,关键是在对那“当”的理解上。理解错误,或者是故意理解错误,把不当接受的作为了当接受的统统接受了下来,那就要出问题,要被人“货取”了。所以,君子不可不当心啊!

 

无官无责,进退有余

【原文】

    孟子谓蚳蛙(1)曰:“子之辞灵丘(2)而请士师(3),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 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注释】

   ①蚳(zhi)蛙:齐国大夫。②灵丘:齐国边境邑名。③士师:官名,管禁令,狱讼,刑罚等,是法官的通称。④公都子:孟子的学生。

【译文】

    孟于对蚳蛙说:“您辞去灵丘县长而请求做法官,这似乎有道理,因为可以向齐王进言。可是现在你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法官了,还不能向齐王进言吗?”

  蚳蛙蛙向齐王进谏,齐王不听。蚳蛙因此辞职而去。齐国人说: “孟子为蚳蛙的考虑倒是有道理,但是他怎样替自己考虑呢?我们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齐国人的议论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官位的人,如果无法尽其职责就应该辞官不干;有进言责任的人,如果言不听,计不从,就应该辞职不干。至于我,既无官位,又无进言的责任,那我的进退去留,岂不是非常宽松而有自由的回旋余地吗?”

【读解】

  有官有职就有责。

  不能尽职,不能尽责,当什么官呢?难免失落,难免苦闷与烦恼。

  可是,要尽职,要尽责又免不了争斗,免不了权术,依然是苦闷与烦恼。

  进退维谷。所谓“落入教中”,身不由己啊!如果再加上官场 黑暗腐败,尔虞我诈,你死我活,那就更是痛苦不堪,人性扭曲了.

  只有无官一身轻,进退都有余地。

  可是,对很多人来说,这种“轻”是“人生不能承受之轻”,真正“轻”下来了反而过得很沉重。这就叫“红尘滚滚过,几人能参破?”所以还是要去汲汲于功名,拼命挤进“彀中”。

  倒是孟子看得很清楚:

  “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与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对于要想潇洒走一回,轻轻松松过一生的人来说,还是听听孟老夫子的话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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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丑下

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5),虞不 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6)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7),中古(8)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 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9),不可以为悦;无财, 不可以为悦。得之为(10)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11 化者(12)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13)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 赔。”

【注释】

   ①自齐葬于鲁:孟子在齐国时,随行的母亲去世,孟子从齐国把母亲遗施购国安葬。②嬴:地名,故城在今山东莱芜西北。③充虞:孟子的学生。④敦:治,管。匠事:木匠制作棺材的事。⑤严;急,忙。 (6)以:太。①棺椁(guo)无度:古代棺材分内外两层,内层叫棺,外层的套棺叫椁。棺椁无度是说棺与椁都没有尺寸规定。(8)中古:指周公治礼以后的时代。(9)不得:指礼制规定所不允许。(10)为:这里是 “与”的意思。(11)比;为了。(12)化者:死者。(13)恔(xiao):快, 快慰,满足。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安葬母亲后返回齐国,住在嬴县。

  学生充虞请教说:“前些日子承蒙老师您不嫌弃我,让我管理做棺椁的事。当时大家都很忙碌,我不敢来请教。现在我想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老师:棺木似乎太好了一点吧!”

  孟子回答说:“上古对于棺律用木的尺寸没有规定;中古时规定棺木厚七寸,椁木以与棺木的厚度相称为准。从天子到老百姓,讲究棺木的质量并非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要这样才能尽到孝心。为礼制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做棺椁,不能够称心;没有钱不能用上等木料做棺椁,也不能够称心。既为礼制所允许,又有财力,古人都会这么做,我又怎么不可以呢?况且,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不让泥土沾上死者的尸体,难道孝子之心就不可以有这样一点满足吗?我听说过:君子不因为天下大事而俭省应该用在父母身上的钱财。”

【读解】

  从流传下来很少的记载来看,我们已经知道孟子的母是一位慈母,在孟子的教育上很花了些心血。所以,当母亲去世的时候,孟子的孝子之心是可以理解的,把棺桂做得好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孟子》一书之所以把这一章记载在这里,绝不仅是为了给孟子为母亲做上等棺择作解释。而是为了表达孟子的思想:在安葬父母的问题上,只要是礼制和财力两方面许可,就要尽力做得好一些。尤其是本章最后的一句话——“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更是格言似的表达了孟子关于“孝”的看法。

  我们已经知道,《论语》里有不少孔子及其弟子关于“孝”,关于“丧”的问题的论述。其中比较重要而又与本章所论问题关系密切的如孔子在《八佾》篇里的说法:“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说,丧礼与其铺张浪费,宁可悲哀可度。所以,孔子其实更重视的是内在情感方面,而要求在物质方面节俭办事,反对丧事过分大办,铺张浪费。这一点,在孟子这里显然已发生了变化。时代不同,个人所处地位不同,财力状况不同都导致了这种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强调丧事是“孝心”的重要体现,必须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不过,高度重视并不意味着越铺张越好。就是为母亲做上等棺椁的孟子,不也仍然坚持了礼制与财力许可这两条基本原则吗?

   所以,超出我们的“礼制”(文件〕规范(比如说动用几十辆豪华公车)和财力大办丧事也罢,修豪华祖坟也罢,都不一定能够在孔、孟这里得到支持。倒是真正诚心诚意地尽自己的财力,在礼俗许可的范围内办好丧事,更重要的是在内。真正表达对失去亲人的悲戚和悼念,才是先贤圣哲们所赞许的行为。

下一篇(官场与商场中的垄断现象)

公孙丑下

                             官场与商场中的垄断现象

【原文】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 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 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6)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 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7)曰:‘异哉子叔疑(8)!使己为政,不用, 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 有私龙断(9)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 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告 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释】

   ①致为臣而归:指孟子辞去齐宣王的客卿而归故乡。致,在古代有“致仕”、“致禄”、“致政”等多种说法,其中的“致”都是“归还”的意思. ②时子:齐王的巨子。③中国:在国都中,指临淄城。“中”在这里是介词,“国”即国都。④万钟:钟,古代量器。齐国量器有豆、区、釜、钟四种。每豆四升,每区四斗,每釜四区,每钟十釜。万钟为六万四千石. ⑤矜式:敬重,效法。(6)陈子:即孟子的学生陈臻。(7)季孙:赵歧注为孟子的弟子,朱熹则认为“不知何时人”。(8)子叔疑:人名,与季孙一样不可考。(9)龙断:即“垄断”。原意是名词,指高而不相连属的土墩子,后逐渐引申为把持、独占。(10)丈夫;对成年男子的通称。

【译文】

  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准备回乡。齐王专门去看孟子,说:‘从前希望见到您而不可能;后来终于得以在一起共事,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您又将抛弃我而归去了,不知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够相见?”

  孟子回答说:“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过了几天,齐王对臣下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拨一所房子给孟子,再用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学生,使我们的官吏和人民都有所效法。您何不替我向孟子谈谈呢?”

  时子便托陈子把这话转告给孟子。陈子也就把时子的话告诉 了孟子。

  孟子说:“嗯,那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做不得呢?如果我是贪图财富的人,辞去十万钟傣禄的官不做却去接受一万钟的赏赐,这的是想更富吗?季孙曾经说过:‘子叔疑真奇怪!自己要做官,别人不重用,也就算了嘛,却又让自己的子弟去做卿大夫。谁不想做官发财呢?可他却想在这做官发财中搞垄断。’这正如古代的市场交易,本来不过是以有换无,有关的部门进行管理。但却有那么一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恨不得把全市场的赚头都由他一人捞劳去。别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向他征税。征收商业税也就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了。”

【读解】

  孟子在齐宣王那里虽然受到比较好的接待,甚至做了客卿,在不少问题上(例如是否攻打燕园,是否占领燕园等)齐宣王也征求他的意见。但齐宣王却始终不愿意实施孟子所提出的“仁政”方案,所以,孟子还是只有“致为臣而归”,辞职归家了。

  当齐宣王通过臣下来转达留住孟子的愿望时,孟子以“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作为回答,表明了自己做官绝对不是为了个人发财致富,而是为实现政治抱负,济世救民。接着,孟子便说了一段寓言式的话,指出了官场和商场都有人想进行垄断的 现象。

   之所以说孟子的这段话像寓言,是因为它的含义极其深刻而 具有哲理。

  官场的垄断现象不用多说大家也很清楚,自古便有裙带关系,就像孟子这里所指出的子叔疑,自己做官不算,还要让自己的子弟都去做官。话说回来,世袭制度本身就是一种垄断制度。即便不是世袭的科举制度,其垄断现象也是非常严重的。一部《官场现形记》所揭露的种种丑恶,其实也并没有跳出孟子的时代多远。所以,孟子所指出的官场垄断是深刻而意义深远的。

  尤其具有超前意义的是,孟子在指出官场垄断现象的同时,还指出了市场垄断现象的起源。其“贱丈夫”的说法固然具有浓厚的寓言色彩,商业税的征收也绝不会真正起源于这个“贱丈夫”。但是,“贱丈夫”不过是“罔市利”的市场垄断行为的化身罢了,所以,说征收商业税起源于这种市场垄断行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最为有意思的是,我们都知道垄断资本主义是近现代社会的产物,而孟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指出了这个垄断的怪物—一“贱丈夫”。虽然性质和程度都有所不同,但其超前意义,不是很值得深思吗?

  就我们今天而言,市场经济的竞争已愈来愈激烈,愈来愈卷进全民的注意力。“赚进每一分可能赚到的钱“,已成为很多经商者的心愿。但是,如果只图自己赚钱而“罔市利”,不顾别人利益,则很可能成为孟子笔下的“贱丈夫”,成为大家群起而攻之的对象。结果很可能会事与愿违,不仅不能“罔市利”,反而还会做 “市利”所罔,落入教中,走投无路。所以,还是不要做“贱丈夫”而做“大丈夫”罢。

  就孟子的本意而言,“贱丈夫”的寓言是为了配合说明官场与商场一样存在着垄断,干扰着他说服齐王实施仁政。而这,正是他不愿意享受十万钟的俸禄而辞职还乡的根本原因。一心想称霸于列强的齐宣王又哪能体会到这些呢?就算体会到,又会不会真正采纳孟子的建议,实施以道德来统一天下的“仁政”呢?这些都是孟子所不抱希望的了,所以他只能以近乎寓言的方式来表这,让他的学生把它转达回齐王那里,任他去深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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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丑下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原文】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 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 。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 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 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释】

   ①豫:快乐,愉快。②不怨天,不尤人:这是引孔子的话,见《论语-宪问》。尤,责怪,抱怨。③名世者:有名望而辅佐君王的人。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老师似乎有不快乐的样子。可是以前我曾听老师您讲过:‘君子不抱怨上天,不责怪别人。”’

  孟子说:“那是一个时候,现在又是一个时候。从历史上来看,每五百年就会有一位圣贤君主兴起,其中必定还有名望很高的辅佐者。从周武王以来,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了。从年数来看,已经超过了五百年;从时势来考察,也正应该是时候了。大概老天不想使天下太平了吧,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不快乐呢?”

【读解】

  这一段话不分名言却不少。它所表达的孟子的思想感情是 极复杂的。有些像告老还乡歌,又有些像解甲归田赋。

  孟子的学生是很不错的,在这时深知老师的心情,于是了引用老师平时所说的“不怨天,不尤人”来加以劝慰。   老师也是很不错的,坦率承认“彼一时,此一时也。”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情绪呢?所以,平时说“不怨天,不尤人是对的,可一旦事情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有抱怨情绪也是可 以理解的。

  接下来,孟子话说天下大势,实际上也向学生解释了自己不愉快的原因。“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子的政治历史现,成为名言,对后世发生着深刻影响。按照这个观点推算,孟子的时代正应该有“王者”兴起了,可孟子周游列国,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王者”,好不容易遇到齐宣王,看来还有些眉目,可最终还是斗不过那些“贱丈夫”,自己没有能够说服齐宣工实施“王天下”的一套治国平天下方案。没有“王者”,“名世者”又怎么显现出来呢?而孟子分明觉得自己就正应该是那“名世者”,所以才有如许惆怅,如许,阎然。又怎能“不怨天,不尤人”呢?所以他说“大概老天不想使天下太平了吧”,反过来又自我安慰说,如果老天还想使天下太平,“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这样一想,也就没有什么不快乐了。“吾何为不豫哉?”与其说是对学生充虞的回答,不如说是自我解嘲更准确些。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大有孔子所说“天生德于予,桓她其如子何?”(《论语?速而》)的味道。其底蕴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当然,孟子的表达是有愤激情绪的,因此也成为后世批判孔、孟之道时的靶子之一,认为他不可一世,狂妄到了极点。要说狂妄,伟大的人物从内心来说总是那么一点点的。如果要脱离开具体的语言环境来加以定罪,那孟子当然也就难辞其咎了,因为他毕竟说过那样一句话啊!

 

滕文公章句上

    本篇前面三章记录孟子与膝文公之间的谈话和事迹,后两章分别记录孟子对农家和墨家两个学派的观点。其中对农家的观点论述社会分工问题,且有农家的资料价值,较为重要。全篇原文一共只有5篇,本书选3篇。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原文】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规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膝,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注释】

   ①世子:即太子。“世”和“太”古音相同,古书常通用。②成规 :齐国的勇士。 ③公明仪:人名,复姓公明,名仪,鲁国贤人,曾子学生.④瞑眩:眼睛昏花看不清楚。⑤瘳(Chou):病愈。

【译文】

  滕文公还是太子的时候,要到楚国去,经过家国时拜访了孟子。孟子给他讲善良是人的本性的道理,话题不离尧舜。

  太子从楚国回来,又来拜访孟子。孟子说:“太子不相信我的话吗?道理都是一致的啊。成脱对齐景公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我也是一个男子汉,我为什么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作为的人也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难道会欺骗我吗?’现在的滕国,假如把疆土截长补短也有将近方圆五十里吧。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说 ‘如果药不能使人头昏眼花,那病是不会痊愈的。”’

【读解】

  “道性善”和“称尧舜”是孟子思想中的两条纲,而这两方面又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道性善”就是宣扬“性善论”。“性善”的正式说法,最早就见于这里。所以,本章还有重要的思想史资料价值。当然,从“性善”的内容来看,在“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孙五上》)的论述中就已经展开了。

  “称尧舜”就是宣扬唐尧虞舜的“王道”政治,也就是孟子口口声声所说的“仁政”。所谓“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不忍人之心”的善良本性是“不忍人之政”的仁政的基础,二者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孟子“道性善”要“言必称尧舜”,这是非常清楚的了.

  至于滕文公再次拜访时孟子所引述的那些话,不外乎鼓励他要有实施仁政的勇气罢了。因为,古往令来,不论是圣贤还是普通人,本性都是善良的,圣贤能做到的,普通人经过努力也能做得到。何况,滕国虽然小,但折算起来也有方圆五十里国土嘛,只要是实施仁政,照样可以治理成一个好的国家。

  这就是孟子的苦心,无论大国小国,只要是有机会就抓住不放,抓住宣扬自己的政治学说和治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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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上

                                    上行下效的实例

【原文】

  滕定公,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邹问于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6)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7)。’诸侯之礼,吾 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8),齐疏之服(9),飦粥之 食(10),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11) 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 《志》(12)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13) 歠(14)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15)。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诚在我。”

  五月居庐(16),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注释】

   ①滕定公:滕文公的父亲。 ② 薨:死。古代称侯王死叫 “薨”,唐代以后用于指二品以上官员死。③然友:人名,太子的老师. ④大故:重大的事故,指大丧、凶灾之类。⑤之:至,到。邹与滕相距只有四十余里,所以可以问后行事。(6)自尽:尽自己最大的心力.(7)曾子曰:这几句话在《论语?为政》中是孔子对樊迟说的。(8)三年之丧:指子女为父母、臣下为君主守孝三年。(9)齐(zi)疏之服:用粗布做的缝边的丧服。齐,指衣服缝边。古代丧服叫做衰(CUT),不缝衣边的叫“斩衰”,缝衣边的叫“齐衰”。(10)飦(zhan);稠粥。粥:稀粥.这里是偏义复词,指稀粥。(11)宗国:鲁、膝诸国的始封祖都是周文王的儿子,而周公封鲁,于行辈较长,所以其余姬姓诸国都以鲁为宗国。(12)《志》:记国家世系等的一种书。(13)冢宰:官名。在君王居丧期间代理朝政.(14)歠(Chuo):饮。(15)君子之德………必偃:这几句出自《论语?颜渊》篇孔子的话。“尚”与“上”同;偃,倒下。(16)五月居庐:居住在丧庐中五个月。

【译文】

  滕定公死了,太子对老师然友说:“上次在宋国的时候孟子和我谈了许多,我记在心里久久不忘。今天不幸父亲去世,我想请您先去请教孟子,然后才办丧事。”

  然友便到邹国去向孟子请教。

  孟子说:“好得很啊!父母的丧事本来就应该尽心竭力。曾子说:‘父母活着的时候,依照礼节侍奉他们;父母去世,依照礼节安葬他们,依照礼节祭把他们,就可以叫做孝了。’诸侯的礼节,我不曾专门学过,但却也听说过。三年的丧期,穿着粗布做的孝服,喝稀粥。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的.”

  然友回国报告了太子,太子便决定实行三年的丧礼。滕国的父老官吏都不愿意。他们说:“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没有这样实行过,我们自己的历代祖先也没有这样实行过,到了您这一代便改变祖先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而且《志》上说过:‘丧礼祭祖一律依照祖先的规矩。’还说:‘道理就在于我们有所继承.’”

  太子对然友说:‘我过去不曾做过什么学问,只喜欢跑马舞剑。现在父老官吏们都对我实行三年丧礼不满,恐怕我处理不好这件大事,请您再去替我问问孟子吧!”

  然友再次到邹国请教孟子。孟子说:“要坚持这样做,不可以改变。孔子说过:‘君王死了,太子把一切政务都交给家事代理,自己每天喝稀粥。脸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便哭泣,大小官吏没有谁敢不悲哀,这是因为太子亲自带头的缘故。’在上位的人有什么喜好,下面的人一定就会喜好得更厉害。领导人的德行是风,老百姓的德行是草。草受风吹,必然随风倒。所以,这件事完全取决于太子。”

   然友回国报告了太子。

   太子说:“是啊,这件事确实取决于我。”

  于是太子在丧庐中住了五个月,没有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大小官吏和同族的人都很赞成,认为太子知礼。等到下葬的那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观看,太子面容的悲伤,哭泣的哀痛,使前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读解】

  领导人以身作则,上行下效是孔子反复申说的一个话题,孟子也同样继承了孔子的思想。他在本章里所说的“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革尚之风,必惬。”正是孔子在《颜渊》里面说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修’的翻版。

  由此可见,以身作则,上行下效是孔子、孟子都非常重视的政治领导原则。而本章正是这样一个上行下效的实例。

  滕国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膝文公)死了父亲,由于他上一次在宋国听了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给他留下了很深刻很听得进去的印象,所以这一次遇事,他就托自己的老师去向孟子请教如何办丧事。孟子的意见回来以后,太子发出了实施三年丧礼的命令,结果遭到了大家的反对,“虽令不从”。太子于是又再次请老师去问计于孟子,这一次孟子讲了上行下效,以身作则的道理,希望太子亲自带头这样作。结果,丧事办得非常成功,大家都很满意,“不令而行”。

  从这件事上,我们固然可以看到儒家对于丧礼的观点,但对我们更有启发意义的,还是领导人以身作则的问题,正如我们在《论语?颜渊》的读解中所概括,这是一种“风吹草动”的统治术.风不吹,草怎么会动起来呢?反过来说,要草动,风就得不断地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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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上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膝,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文公与之处。

  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6),负耒耜而自宋之膝,日:“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膝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7)而治。今也膝有仓禀府库,则是厉(9)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9)?”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票易之。”

  “以票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诚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10)皆取诸其宫中(11)而用之?何为 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12)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13 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水畅茂, 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15)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 禹疏九河,瀹济漯(16)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人,虽欲 耕,得乎?

  “后稷(17)教民稼穑,树艺(18)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内道也, 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19)为司 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20)曰:‘劳之来之(21),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 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22)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23)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 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 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 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 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 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24)之!昔者孔子没, 三年之外,门人治任925)将归,人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 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 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 ‘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26)之,皜皜(27)乎不可尚已。’今也南 蛮鴃(28)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人于幽谷者。《鲁颂》曰: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9)。’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30),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31)运市, 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贸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 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32),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33)同贾,人岂为之哉? 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①神农之言:神农氏的学说。神农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常与伏羹氏、燧 人氏一道被称为“三皇”。神农氏主要的功绩是教人从事农业生产,所以叫 “神农”。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多托古圣贤之名而标榜自己的学说。“农家” 就假托为“神农之言”。②许行: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平不详。③ 踵(zhong):至,到。④廛:住房。氓:移民。⑤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穿粗麻衣,靠编草鞋,织草席谋生。衣(yi),动词,穿;褐(he),粗麻短衣;屦(ju),草鞋。(6)陈良:楚国的儒士。陈相、陈辛:都是陈良的学生。(7)饔飧:饔(yong):早餐;飧(Sun):晚餐。(8)厉:病.(9)釜:金属制的锅;甑:用瓦做的茶饭器;爨(cuan):烧火做饭;铁:指用铁做的农具。(11)舍:相当于方一言“啥”,即什么东西、一切东西的意思。(12)宫中:家中。古代住宅无论贵贱都可以叫“宫”,秦汉以后才专指帝王所居为宫。(12)大人:这里指有地位的人,与下文“小人”相对。(13)路:指奔波、劳累。(15)敷:遍。(16)瀹济漯:瀹济漯(yue):疏导。济漯(ta):济水和漯水。(17)后稷:相传为周的始祖,名弃,尧帝时为农师。(18)树艺:种植。(19)契(xie):人名,相传是殷的祖先,姓子,尧帝时任司徒。(20)放勋:尧的称号,放是大,勋是功劳,原本是史官的赞誉之辞,后来成为尧的称号。(21)劳之来之:劳、来都读为去声,劝勉,慰劳。(22)皋(gao)陶(yao):人名,相传为虞舜时的司法官。(23)易:治。(24)倍:同“背”,背叛。(25)治任:准备行李。治,整治;任,负担。(26)秋阳以暴:秋阳,周历七八月相当于夏历五六月,所以这里所说的秋阳实际相当于今天的夏阳。暴,同“曝”,晒。皜皜(hao):光明洁白的样子。(28)鴃(jue):伯劳鸟。(29)戎狄膺,荆舒是惩:引自《诗经?鲁颂?闷官》。膺,击退;惩,抵御;戎秋是北方的异族;荆、舒是南方的异族。(30)市贾不贰:贾通“价”;不贰,没有两样。(31)五尺之重:古代尺寸短,五尺约相当于现在三尺多一点。(32)倍蓰(xi):倍,一倍;蓰,五倍。后文的什、百、千、万都是指倍数。(33)巨屦小屦:粗糙的草鞋与精致的草鞋。

【译文】

  有一个奉行神农氏学说,名叫许行的人从楚国到滕国进见滕文公说:“我这个从远方来的人听说您施行仁政,希望得到一所住处,成为您的百姓。”

   滕文公给了他住处。

   许地的门徒有几十个人,都穿着粗麻衣服,靠打草鞋织席子谋生。

  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也进见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那么,您也是圣人了,我们都愿意做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到许行后非常高兴,完全抛弃了自己以前所学的而改学许行的学说。

  陈相有一天去拜访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君的确是个贤明的君主,不过,他还没有掌握真正的治国之道。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现在滕国却有储藏粮食的仓库,存放财物的仓库,这是损害老百姓来奉养自己,怎么能够叫做贤明呢?”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种庄稼才吃饭吗?”

  陈相回答说:“对。”

  “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织布然后才穿衣吗?”

  回答说:“不,许先生只穿粗麻衣服。”

  “许先生戴帽于吗?”

  回答说:“戴。”

  孟子问:“戴什么帽子呢?”

  回答说:“戴白帽子。”

  孟子问:“他自己织的吗?”

   回答说:“不是,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回答说:“因为怕误了农活。”

  孟子问:“许先生用锅和甄子做饭,用铁器耕种吗?”

  回答说:“是的。”

  “他自己做的吗?”

  回答说:“不是,是用粮食换的。”

  孟子于是说:“农夫用粮食换取锅、瓶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铁匠。那么,瓦匠和铁匠用锅、瓶和农具换取粮食,难道就能够说是损害了农夫吗?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烧窑冶铁做成锅、甑和各种农具,什么东西都放在家里随时取用呢?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去和各种工匠交换呢?为什么许先生这样不怕麻烦呢?”

  陈相回答说:“各种工匠的事情当然不是可以一边耕种一边同时干得了的。”

  “那么治理国家就偏偏可以一边耕种一边治理了吗?官吏有官吏的事,百姓有百姓的事。况且,每一个人所需要的生活资料都要靠各种工匠的产品才能齐备,如果都一定要自己亲手做成才能使用,那就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有的人脑力劳动,有的人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靠别人养活:这是通行天下的原则。

  “在尧那个时代,天下还未太平,洪水成灾,四处泛滥;草木无限制生长,禽兽大量繁殖,谷物没有收成,飞禽起兽危害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尧为此而非常担忧,选拔舜出来全面治理。舜派益掌管用火烧,益便用烈火焚烧山野沼泽的草木,飞禽走兽于是四散而逃。大禹疏通九条河道,治理济水、源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泅水,引流进入长江。这样中国才可以进行农业耕种。当时,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前都不进去,即便他想亲自种地,行吗?

  “后稷教老百姓耕种收获,栽培五谷,五谷成熟了才能够养育百姓。人之所以为人,吃饱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如果没有教养,那就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为此而担忧,派契做司徒,用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伦常关系和道理来教育百姓——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说道:‘慰劳他们,安抚他们,开导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保护他们,使他们创所,再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品德。’圣人为老百姓考虑得如此之难道还有时间来亲自耕种吗?

  “尧把得不到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和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那些把耕种不好田地作为自己忧虑的,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给别人叫做忠,为天下发现人才叫做仁。所以把天下让给人容易,为天下发现人才却很难。孔子说:‘尧做天子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圣德无边无际,老百姓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美他!舜也是了不得的天子!虽然有了这样广阔的天下,自己却并不占有它!’尧和舜治理天下,难道不用心思吗?只不过用在耕田种地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一切来改变边远落后地区的,没有听说过用边远落后地区的一切来改变中原的。陈良本来是楚国的人,喜爱周公、孔子的学说,由南而北来到中原学习。北方的学者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他可以称得上是豪杰之士了。你们兄弟跟随他学习几十年,他一死,你们就背叛了他!以前孔子死的时候,门徒们都为他守孝三年,三年以后,大家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临走的时候,都去向子贡行礼告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然后才离开。子贡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筑屋,独自守墓三年,然后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有点像孔子,便想用尊敬孔子的礼来尊敬他,他们希望曾子也同意。曾子说:‘不可以.就像曾经用江汉的水清洗过,又在夏天的太阳下曝晒过,洁白无暇。我们的老师是没有谁还能够相比的。’如今这个怪腔怪调的南方蛮干,说话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你们却背叛自己的老师而向他学习,这和曾子的态度恰恰相反。我只听说过从幽暗的山沟飞出来迁往高大的树木的,从没听说过从高大的树木飞下来迁往由暗的山沟的。《鲁颂》说:‘攻击北方的戎狄,惩罚南方的荆舒。’ 周公尚且要攻击楚国这样的南方蛮干,你们却去向他学习,这简直是越变越坏了啊。”

  陈相说:“如果听从许先生的学说,市场价格就会统一,人人没有欺诈,就是打发一个小孩子去市场,也不会被欺骗。布匹丝” 绸的长短一样,价格也就一样;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格也就一样;五谷的多少一样,价格也就一样;鞋子的大小一样,价格也就一样。”

  孟子说:“各种东西的质量和价格不一样,这是很自然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甚至相差千倍万倍。您想让它们完全一样,只是搞乱天下罢了。一双粗糙的鞋子与一双榆致的鞋子价格完全一样,人们难道会同意吗?听从许先生的学说,是率领大家走向虚伪,怎么能够治理好国家呢?

【读解】

   这一章文字很长,内容却并不算太复杂。既可以把它看作是主子对当时流行的农家学说的有力批驳,又可以把它看作是孟子对于社会分工问题的系统论述。

  社会分工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文明的表现。从理论上说,生产力的发展必然导致社会分工,这是不可阻档的历史趋势;社会分工又将进一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进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从实际情况来看,在原始社会中出现了农业和畜牧业的分离,这是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在原始社会末期,又出现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分工。更进一步,随着人类由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过渡,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分工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而这种分工的出现,就必然导致统治胡被统治者,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甚至,压迫者与被压迫者? 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一言以蔽之,也就走阶级矛盾和阶级对立的出现。这种分工和矛盾对立的出现,从人类发展的总体上来看.’ 材的,不可转移的必然趋势,但从局部的阶段性的角度来看一是充满了尖锐斗争,充满了暴力和邪恶。正是面对这种令人困惑的复杂情况,思想家们提出了各自的观点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许行的农家学说就是这些各种各样观点中的一种。他把各种社会问题的出现都归咎于社会分工,认为“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格而治”是解决社会矛盾的最佳办法。他不仅从理论上这样认为,而且还身体力行地进行实践,率领弟子“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他的这种观点和做法怪异而新鲜,吸引了不少人,就连一向奉行儒家学说的陈相兄弟也从宋国赶来滕国,成为许行的门徒。陈相兄弟不仅背叛了师门,而且还公然去拜访孟子,宣扬自己新学到的农家学说。

  孟子当然不会容忍陈相兄弟的行为,也不能不对许行的学说展开批驳。于是又使出了自己一贯擅长的推谬手法,一问一答,把许行及其门徒的做法推到了极其荒唐的程度,迫使陈相承认“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实际上就承认了社会分工的合理性。孟子这才展开自己的正面论述。首先提出他那一段著名的论断:“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然后再“言必称尧舜”,以尧舜等古代圣王的事迹来论证社会分工的必要性。最后,在驳倒了许行的观点和做法以后,孟子展开了对于陈相兄弟背叛师门,抛弃儒学的行为的鞭挞。

 情况非常清楚,孟子所提出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论断是讲的社会分工问题。而且,《左传?襄公九年》知武子已经说过:“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所以,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在孟子的时代早已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实现象,他不过是对这种现象加以概括,而在“或劳心,或劳力”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著名“公式”而已。

  由此,一方面的确为后世的统治者提供了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孟子又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而在一定历史时期内被批倒批臭。其实,我们在这里已经知道,孟子的原意倒不是论述统治与被统治的问题。阴差阳错,这个毕生为“民”请命,呼吁当政者实施仁政的人倒成了统治阶级的代言人。

  平心而论,关键是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问题。如果从局部的阶段性的角度去看,许行的学说主张统治者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确也是有一定意义因而具有吸引力的。可是,如果从人类历史发展的总体和全程来看,他的观点和做法就是非常荒唐而可笑的了,而且,越是进入文明发达的现代社会,就越是近乎寓言般可笑了。我们令天有谁会想到要自己造一台电视机然后才来看,自己造一辆汽车然后才来开呢?那不被认为是疯子才怪。同理,从总体和全程的角度来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反动透顶的学说,而是人类社会发展阶段中的现象概括。如果我们还历史背景以真实,从孟子说这话的具体情况来理解,也就是从社会分工问题的角度来理解,那就没有什么可怪的了。

  就现有文献来看。《汉书?艺文志》虽曾著录《神农》二十篇,但已经散失。所以真正要研究农家学派,《孟子》本章还是极为重要的资料。这也是值得顺便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