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博彩公司snai:吴飞:许三多的凶德(南方周末 2008-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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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许三多的凶德
南方周末    2008-02-28 16:06:25
□吴飞(北京大学哲学系)
电视剧中,许三多一拳打死了女毒贩。整个战斗结束了,许三多却不再说话。在接下来的几集里,没有人争论杀人对不对,也没有人向他解释善恶之间的纷争,但许三多最终想明白了:他虽然依靠天真质朴成为钢七连的兵王,却也必有学会如何依靠凶德面对威胁和困难
丧失天真
在23岁生日这天,许三多失去了天真,因为他杀了人。
整部《士兵突击》虽然充满了硝烟,但这却是全剧中惟一的一个战场,惟一的死亡,惟一的流血。同时,许三多面对的,也是全剧中出场时间最长的女性。在小说中,被许三多打死的本来是那个毒贩,但在电视剧里,许三多一拳打上的,却是那个被毒贩说成买来的、同时又像是他的同伙的、看上去很柔弱的女人。
许三多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揪着自己的喉咙,作着最后的挣扎,然后口吐白沫,把头歪在了一边。整个战斗结束了,许三多却不再说话。从入伍以来,许三多曾经为自己的愚蠢而痛苦,也曾经为命运的捉弄而困惑,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恍惚。但就像中队长袁朗说的那样,他只是第一次把每天学过练过的实地运用了一次,像训练场上一样一拳打了出去,却无法面对之后的结果。使许三多恍惚的,是他第一次当了一回真正的军人。仅仅在训练场上拼命,在演习中冲锋,哪怕那演习是高拟真的,也不算是真正的军人。和平年代的士兵,见到一个杀过人的同行都会大惊小怪。当兵就该上战场,正是这个本来不用讲的道理使他恍惚,使他丧失了天真,甚至使他质疑军人的意义。
丧失天真的不只他一个。当吴哲闻到被他击毙的毒贩的鲜血时,也说:“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早就准备好失去这些东西。”别人都没有许三多受的震撼大,一方面是因为只有他是在近身格杀而非远距离击毙,另外也因为,他是个尤其天真的人。当初,就是因为他善意地提醒袁朗,在训人时可以说得委婉些,而被无情地扣去了十分,理由:过于天真。
天真是坏事吗?农家子弟许三多,本来一无长处,没有理想,没有文化,没有机灵,能够成长为一个兵王,他惟一的资本不就是天真吗?不就是靠了他的天真,他才能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修路?不就是靠了他的天真,他才能一股劲作了333个腹部绕杠?不就是因为天真,他才在演习中活捉了袁朗?不就是因为天真,他才能一个人看守了半年的营房?不就是因为天真,他才牢记“不抛弃,不放弃”的话,一路跑到了老A?不就是因为天真,他才在成才放弃,吴哲看穿帮的演习中坚持到了最后?而袁朗最欣赏的,不正是许三多的天真质朴、宅心仁厚吗?正像老马在小说中评价许三多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
但到了最后,当许三多要真正成长为一名军人时,他必须放弃天真,亲手杀人。如果说,《士兵突击》是关于人生奋斗的一个寓言,全剧将近结尾时的这个困惑,无疑是对其全部寓意的最大疑问;当然,对这个疑问的回答,也就成为对这个寓言的最好诠释。
在《射雕英雄传》的倒数第二回,和许三多一样天真的郭靖也曾面临同样的困惑,因为他看到,用武功不仅不能行侠仗义,而且带来了生灵涂炭。而他在想清楚了是非善恶的问题之后,也终于成长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郭靖的解决,完全是道德意义上的解决,即,只要明白了是非善恶之间的轻重大小,就能清除所有的困惑。我不知道许三多这个形象是否受到了郭靖的影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郭靖的答案无法解除许三多的困惑。在接下来的几集里,无论对指导员、连长、成才,还是别的人,都从未提到他杀人这回事。没有人争论杀人对不对,也没有人向他解释善恶之间的纷争,但许三多在经历一番之后却想明白了。这或许是全剧中最令人困惑的几集了,同时也使许三多注定无法成为郭靖。那么,许三多究竟是怎样明白的呢?
勇者凶德
是非善恶确实不是解决许三多问题的答案,不过,战争的正义当然也是他的困惑所在,要理解许三多的成长,还是离不开这个道德问题。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钢七连士兵们在高呼着“踏敌尸骨唱凯旋”的时候,想到的可能只是荣誉,却并没有想到自己如果处在那样的情境下,能否真的高唱凯歌;但杀过人的袁朗却完全明白这里面的血腥与残酷。成才在得知能去老A之后,就迫不及待地问袁朗,他是否杀过人;在小说中,他甚至问:“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袁朗说:“千万别向往这个。即使杀敌也是在杀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没杀过人的军人。可惜。”
袁朗这句话,道出了历代兵家都说过的一个道理:“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举凶器必杀,杀,所以生之也。”(《吕氏春秋·论威》)老A之所以是当兵的最高境界,不仅像吴哲理解的那样,它把“兵者诡道”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因为它的指挥官最深地理解了“兵者凶器”的道理。
草原上的五班无人问津,在这里可以最好地看到一个人的本性,天真的许三多能够脱颖而出;钢七连曾经百战,想的是军队的荣誉,一个天真的兵可以在这里成长起来;而在真正第一线的老A,天真的士兵在变成真正的军人的同时,似乎必须放弃天真,思考军人的意义,也就是,要为五班和钢七连的存在寻求其哲学理由。而袁朗很清楚:这些本来都是不得已存在的。许三多的困惑正在于,他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原来都是毫无必要的。战场上的那一拳只是这个问题的总暴露,许三多从一留在老A,就在恍恍惚惚中质疑了。他不知道在老A的生活如何开始,每天感到空虚。他不能理解,这不得已而存在的军队到底有什么意义。
举凶器、行凶德是不得已,因为军队是不必要存在的制度,而不像家庭、国家、学校这样,是过好日子必须的制度。家庭中的孝悌,国家中的忠,学校中的智和勤,都不是凶德。至少从理论上讲,一个人可以靠他的天真当好一个儿子、一个公民、一个学生。进入老A之前的许三多,并不理解真正的军队,所以可以用对待亲人、对待同胞、对待老师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人们,可以靠自己的天真过得充实起来。但不得已而存在的勇,当然是凶德,因为它要求士兵对待真正的敌人,不是演习或游戏中假想的敌人,而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仅仅依靠天真,是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的。袁朗当初之所以几乎被一把改锥送了命,正是因为他的凶德还不够;所以,他用这件事来教育初上战场的许三多。
这种不得已的凶器不仅必须存在,而且是国之大事,凶德也是人之大德。虽然过日子的道理中本来没有它的位置,但因为坏人必然存在,冲突必然存在,所以几乎会永远“不得中行而与之”,永远需要不得已的狂狷之道。高城所说的“过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正是这个意思。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五班和钢七连是关于过日子的一个寓言,老A并没有因为面临实战而不再是这个寓言。它是这个寓言最精华的部分,因为威胁到和平日子的战争也正是对和平的绝佳诠释。当老A们使尽一切办法把新学员陷入绝境、陷入最无希望的战争状态的时候,他们不仅要看学员们的凶德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看这凶德包裹着的那些德性。离开了那些德性,凶德是没有意义的。老A虽然在制造战场感,但它仍然是一个大家庭,是一所大学校,更是国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杀,所以生之也。”袁朗说,这是军人的人道。
讲到这里,我们也就明白了,许三多所面临的,仍然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人,如何学会过日子的问题。他虽然能靠天真质朴成为钢七连的兵王,却也必须学会,如何靠凶德面对威胁和困难。凶德就是“勇”,许三多需要学会勇敢地坚持,才能使他已经学会的那些东西有意义。袁朗向许三多讲起自己年轻时不打麻药而被切去盲肠的事,目的正是让他学会坚持下去。所以,许三多真正的困惑,不是什么是是非善恶,而是如何坚持下去。或者说,这最终是一个心理问题,而不只是伦理问题。
不放弃,不抛弃
为了解决许三多的问题,袁朗放他一个月的长假,让他出去闯荡。许三多先是来到了大城市,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适应;然后他回到了702团,住在前三连指导员何宏涛家。何宏涛无法治好许三多的毛病,就把他转交给现在已经是师侦营副营长的高城。他说:“你的心病那么重,需要专人来治。我不是那个专人。”这个专人是谁呢?主持许三多治疗的,当然是高城;但是,真正治好他的病的,却是成才。而这个治疗他的药方,正是钢七连的连训:“不放弃,不抛弃。”因为高城告诉许三多,他的病在于“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
不放弃,不抛弃,这6个字使钢七连成为钢七连,是七连人自豪的根本。它的含义是什么?看似简单的6个字,不仅成才被问到时解释不出来,许三多也是到最后才真正理解。但七连的连长和灵魂高城那句话却说得很清楚:要放弃,就是放弃自己,不放弃,就是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努力;要抛弃,就是抛弃朋友,不抛弃,就是和朋友荣辱与共。对于一个士兵而言,“不放弃”就是积极保持作为凶德的“勇”,永远进取;不抛弃,就是“勇”所包裹着的那些德性。
应该说,成才一开始就知道应该“不放弃”,却不理解“不抛弃”,更不知道这两句话的关联。他刚到新兵连就确立了以后的理想,并且一直坚持不懈。他会处理关系,但不会交朋友,结果在抛弃七连的时候,除了许三多,没有一个人送他。他到了草原五班,也一心想着抛弃那里。在进入老A的演习中,他在关键时刻抛弃了伍六一。在老A,他把别人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不是战友。但这个一心追求自己的理想的人却放弃得最快。在钢七连的演习中,他被“击毙”后,比所有人都灰心丧气,促使他最后决心离开七连。而在进入老A最关键的考核中,成绩最优秀的他竟然害怕得放弃了一切。
成才说,他像一根电线杆子,为了出人头地,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了。在他这里,要不放弃理想,就要随时抛弃别人,因为别人都是对手,只有在战胜对手的不断胜利中,才能做到不放弃。只有在自己遭遇了最不应该的放弃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软弱,才知道当把一切都抛弃了以后,自己就变成了毫无屏障的电线杆,很容易就会放弃掉。
成才的失败让我们看到,“不抛弃”和“不放弃”并不是相互平行的两条线,而是相互支持、相互依赖的两个方面。没有对朋友的不抛弃,自己的不放弃也将是无力的。一个光秃秃的“勇”,是毫无意义的。
许三多和成才不同。他的本性里绝无凶德,但天真使他把遵守纪律当成天经地义,厚道使他把朋友的情义视同性命。天真使他在人人放弃的五班也不忘军人的本分,使他在七连解散后也不敢丝毫懈怠;厚道使他为了报答班长史今的情义而拼命训练,把自己从孬兵变成兵王,使他为了与朋友们重新在一起而愿意去老A。许三多和成才的毛病正好相反,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不放弃的含义,他看似不放弃的所有做法,都是出自天真厚道的本性、为了不抛弃而不得不衍生出的德性,本身并没有多少力量。他既没有成才那样的进取心,也没有伍六一那样的荣誉感,更没有吴哲那么敏锐的思考。难怪他在最终成为老A后变得更加恍惚,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每天的训练就是为了这血腥的目的。结果,这一无法承受的现实使他既要放弃自己,也要抛弃所有战友。本来导致了他既不放弃也不抛弃的天真,而今使他既要抛弃也要放弃,而且这结局比成才当初还要惨。
许三多为什么比成才还惨?“不抛弃”并不是比“不放弃”更重要,只做到“不抛弃”,而没有“不放弃”的勇气的人,同样是没有什么力量的。不会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恶,不能使自己不断进取的人,根本保不住善良和友谊。
在最低谷的时候,成才和许三多都既抛弃了一切,也放弃了一切。但两个人的原因迥异:成才既聪明,又勇敢,能决断,但这聪明过于尖刻浮躁,缺乏许三多的天真宽厚。聪明的成才在消沉了一段后,还没离开老A,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非常自觉地去寻找自己的枝枝蔓蔓,他知道,“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但许三多不擅思考,不能决断,遇到问题时不会转弯,在晃荡了很久之后,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是在袁朗、何宏涛、高城的几次逼迫之下,极其被动地找到了治疗他的专人。
成才和许三多虽然各有不同的病症,要分别对症下药,但他们共同的一点是,都要全面变化心性和气质。成才回到五班之后,“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成才在努力学会珍惜五班这个地方和这几个战友,学着许三多在荒原里修建自己的工程,让自己和无人问津的五班人都学会自尊和自信,学会真正的“不放弃,不抛弃”。虽然不配发子弹,他却用落后的八一杠练成了名副其实的枪王。正像他总结的:“当兵的穷,真穷,除了团队,战友,坚持,可能最后啥也剩不下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这辈子当一次兵,能明白那六个字,不抛弃,不放弃……”而这一切的关键,就是高城所说的:“心稳了,手也就稳。”所谓心稳了,是指想通了,只有把团队和战友当作自己的目的,而不是自己一定要超过的对手,勇德才有依托,士兵才能与战友们一起坚持下去,做到不放弃。他后来再次向袁朗说明了他的观点:“飞机最后会被击落,战舰最后会被打沉,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所谓的高尖端武器都会很快耗尽,战争最后还是人对人的战争……都是到了最后还在坚持的人。”而这些,正是天真的许三多不用想都会自觉去做的。成才明白了这些,就不再追求那些外在的东西,而是平淡地与战友坚持着。他学会了知足,也学会了欣赏日常生活中的美好,才发现“天原来是蓝的,空气原来是清的,草原来是绿的”,才懂得了自己应该感谢很多人。使成才心稳的,是知足和感激。
既然成才学到的是许三多本来有的,那许三多听着成才的感悟和高城的喝骂,能学到什么?他对高城说:“我就是心里它特窄,就是刚才被你骂了一下,宽了。”所谓“心宽了”是什么意思?在小说中,许三多在草原上想明白之后,眼前又出现了被他打死的那个人的样子,但这次给他带来的不是惊悚和内疚,而是“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许三多对着这个人说:“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心宽,就是心里能容纳更大的世界了。许三多的心里本来可以容纳很多朋友,甚至愿意平等地同情一个毒贩,但他无法以平常心容纳一个坏人和自己对坏人的惩罚。他虽然宽厚,但对世界的理解是过于理想和平面化的,无法容纳现实中的恶和复杂,因而他的“不放弃,不抛弃”只在训练场上有效,一旦面对一个真实的世界,他就无力保护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更无法像一个兵那样,保卫自己的国家。
心宽是放弃天真,但并不是丧失善良和同情心,而是如实地面对复杂而险恶的世界,面对本性善良但注定很难变好的迷途者,“带着问题生活”。简单说来,“以德报怨”就是天真,“以直报怨”就是成熟。以德报怨的结果,使人无以报德;但以直报怨,却可以使朋友和敌人都各得其所,自己也成为一个不仅善良,而且成熟,不仅简单,而且有力量的士兵。他仍然惋惜被自己打死的人,但这种惋惜不会再变成犹豫和恍惚。用作者兰晓龙的话说,“许三多学会了承担”,因为他理解了,“杀,所以生之也”。
高城和成才无法代替许三多自己的思考,他们甚至未必知道许三多的病根是什么,未必知道现在的许三多曾经杀过人。但他们明确无误地告诉许三多,永远要坚持“不放弃,不抛弃”。而为了继续做到这6个字,许三多必须想很多。我们不知道他在车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但我们知道,他从战车里走出来之后,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不再放弃自己、不再抛弃朋友的军人了。
木讷近仁的许三多不会像成才那样讲述他思考的过程。但他随后遇见的事情恰好可以检验他思考所得的一切。面对家中遭遇的巨变,许三多处乱不惊,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处理停当,然后毅然回到了老A,扛起了20万元的借款。他没有放弃自己,也没有抛弃任何人。

许三多要真正成长为一名军人,就必须放弃天真,亲手杀人。如果说,《士兵突击》是关于人生奋斗的一个寓言,全剧将近结尾时的这个困惑,无疑是对其全部寓意的最大疑问;当然,对这个疑问的回答,也就成为对这个寓言的最好诠释 图片采自《士兵突击》官方网站

《士兵突击》兰晓龙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7年2月,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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