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劳伦斯桥牌著作:男生贾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9:01:40

男生贾里

 

时代呼唤儿童文学精品(代序)    

   繁荣儿童文学是时代的呼唤,是亿万儿童和家长的心声,是党中央的殷切期望。江泽民总书记把繁荣少儿文艺作为繁荣文艺的"三大件"重点之一。他在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信中语重心长地说:"少年儿童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和未来。实现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第三步战略目标的历史重任,最终将落在这一代少年儿童身上。帮助他们从小树立起为中华民族全面振兴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把他们培养成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新人,是文艺工作者的历史责任。"我们要从培养跨世纪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提高中华民族的思想道德文化素质的历史高度、时代高度,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光荣职责,要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以及关系国家、民族命运的全局中,看待自己的工作。到二○一九年是建国七十周年,到二○一○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现在的中学生那时三十多岁,他们要接班,成为各个岗位的骨干,他们能不能继承发扬老一辈的优良传统,能不能高举社会主义的旗帜,至关重要。要让今天的孩子们知道,中国能有今天来之不易;从本世纪初到世纪末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历史性变化;我们正在把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逐步建立、完善起来。到二○四九年,即建国一百周年,我们要把中国建设成强大的现代化社会主义国家,党和人民正在一步一步地努力奋斗,走向这个目标。要让今天的孩子们明白自己在实现民族振兴、国家富强的宏伟目标中肩负的历史重任。

   要把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传统和中国共产党人和全国人民在战争年代形成的优良传统和高尚品格,融入这一代少年儿童的情性,铸入他们的魂魄,儿童文学有着不可替代的潜移默化的作用。一本好书,一个时代的典型形象,往往能影响人的一生。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要了解今天的孩子,塑造更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科学、热爱生活、向往未来、勇于追求、聪明智慧、天真活泼的当代儿童典型形象,成为鼓舞广大少年儿童"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楷模和朋友,我们的出版界要下大力气努力为儿童文学作家营造良好的创作条件,促进儿童文学精品力作的问世。

   明白了这些道理,儿童文学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摆在什么位置,在各文学门类中摆在什么地位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有人说,儿童文学是"小儿科","小儿科"光荣!"小儿科"却能出大作家、大作品。安徒生童话成为世界文学的瑰宝;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为美国文学开辟了一个新方向,影响了一代文风。儿童文学在各文学门类中要摆在首位。儿童文学作家不要妄自菲薄,有不少老作家一辈子为儿童写作。这种精神值得提倡,我们不论碰到什么困难、挫折,都要坚持下去,创作具有时代特色和民族特色,贴近当代少年儿童心灵,思想内容健康,知识趣味性强,具有艺术吸引力和感染力的精品力作。

   作家出版社推出的这一套"中华儿童文学金奖书库",以繁荣当代儿童文学为己任,计划推出一批儿童文学的精品力作。首批推出《秦文君小说系列》。

   秦文君的《男生贾里》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儿童文学评奖的十九部获奖作品中得票名列首位。《男生贾里》和其姊妹篇《女生贾梅》都是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两部长篇之所以成功,主要有三点:一是鲜明的时代特点,二是鲜活的少年形象,三是浓郁的儿童文学特色。秦文君从儿童的世界出发,以孩子观察生活的视角展示了今天少年儿童面临的十分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今天城市中学生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在主人公贾里、贾梅面前都出现了。比如,怎样认识"歌星"、"影星",怎样看待金钱及"打工",如何加强同父母的亲情及同学间的友情,以至如何解决在初中生中出现的吸烟、早恋等等问题,这些都是九十年代中学生面临的新问题。作品不回避矛盾,着力表现了当代少年儿童在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中,逐步克服自身的各种弱点,从幼稚迈向成熟,逐步坚强起来的成长过程。由于作者准确地把握了当代都市少年读者从中得到对时代生活的审美感悟,自然而然地领悟到应该向往什么,追求什么。我读《男生贾里》、《女生贾梅》,也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今天中学生的世界,和贾里、贾梅、鲁智胜等孩子们一道去经历平平常常但十分有趣的学生生活,感受他们的欢乐和苦恼。这些孩子是这样的聪明可爱,这样的机智勇敢。遇到坏人抢劫,敢于挺身而出。同警察一道制服歹徒后,又编故事为自己进行宣传,非常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由于作品富于喜剧特色,结构单调明朗,充分汲收了当代中学生个性鲜明的生活语言,采用同胞兄妹不同视角描述同一事物,整部作品又用一个个可以独立成篇的小故事串联组成,因而具有引人入胜的儿童文学特色,不但受到小读者的欢迎,也得到成年人、老年人的喜爱。她的另外两部作品《孤女俱乐部》、《十六岁少女》也各具特色。

   为使儿童文学再上一个台阶,我们热切希望广大作家认真落实江泽民总书记关于繁荣儿童文学的重要指示,爱时代,爱孩子,爱本行,为孩子们塑造更多激励他们奋发向上。健康成长的当代儿童的艺术形象。

   爱时代,要深刻认识时代。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什么是社会主义、怎么建设社会主义一系列的重要理论问题,我们的作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该把研读《邓小平文选》作为必修课,并弄懂邓小平文艺理论,学习政治经济学、哲学、历史和社会学等。要认识时代,就要把握今天社会生活的本质,要牢牢把握我们时代的三个"主体"。在占有制形式方面社会主义公有制是主体,决定了我们社会的基本性质;精神主体是马克思主义、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这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我们的旗帜。先进生产力、生产关系的代表者主体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我们的文学要诗情画意地表现他们创造自己新生活的伟大实践。

   爱孩子,就要深入到少年儿童中去,了解他们,熟悉他们,永远保持一颗火热纯真的童心。秦文君长期深入少儿生活,与数百名中学生通讯,交朋友,为他们写作,做他们的"知心朋友",这是她的作品洋溢着童真童趣的原因。

   爱本行,要把为儿童写作作为一项崇高的事业。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编辑和理论工作者,要有志气,成为渊博的大家,有所探索,有所创新,有所前进,有所作为。要一代胜过一代,要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冰心。我认为秦文君是有希望的,只要她坚持不懈地写下去。

   我们也热切希望出版界采取更多的切实可行的措施,坚定不移地把出版儿童文学精品力作作为自己长期的任务,孜孜不倦楔而不舍地为儿童文学事业的繁荣做实实在在的工作,努力为广大少年儿童读者多出书,出好书,不断推出为孩子喜闻乐见的儿童文学精品力作。

   让我们大家一齐努力,迎来儿童文学繁花似锦的春天!

翟泰丰

一九九六年九月

一、舞台明星

 

   我敢下赌注,世上像我这样不走运的男生并不多。假如我没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假如妹妹不是那种天资平平娇气十足的女孩--退一万步讲,只要她不在我们学校上学,那我就能节约许多脑细胞,或许还能出类拔萃大名鼎鼎;可惜,这都是幻想。为了这个同校同级娇滴滴的妹妹,我被一连串麻烦包围了。

   很想有朝一日把所有被妹妹牵连的男孩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苦恼哥哥协会……

——摘自贾里日记

   都说周一是顶灰暗的一天,快乐的星期天一闪而过,变成新鲜的回忆跳来跳去,抓也抓不到;而下一个好日子却在一百多个小时之后,只有那种有耐心的人才觉得无所谓。

   今天正是让人寒心的星期一,男生贾里匆匆往学校跑。他刚进初一,校徽新得显眼,T恤衫胸袋上别一支粗大的钢笔,脚上是大大的狼牌运动鞋,多少有点潇洒。不断有人说他的眼睛像阿兰·德龙,其实他很像任何影星,假如谁说他像某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或许他会笑得露出牙齿。

   对男孩来说,智商是第一位,相貌得往后排排。贾里这么想。

   走在贾里左边的是他的朋友鲁智胜,那家伙胖乎乎,脸圆滚滚,头发稀薄,像个古代武士;乍一看,别人会以为他平庸得很,是那种好打瞌睡的家伙,其实他脑子很灵,关键时刻从不迷糊,真是人不可貌相。

   鲁智胜喜欢说话,一路上就吹跟他爸的朋友的侄儿的同学们唱卡拉OK的事--反正他狐朋狗友一大帮:"喂,在OK机的话筒里一唱,效果不一样,就像歌星差不多,我唱完,朋友们都拍手捧场呐。"

   "艺术团正缺男高音,你去做台柱吧!"贾里说,"要不要我代你去邢老师那儿求情?我去开口,她会考虑的。"

   "算了,邢老师和我也很熟。"鲁智胜说,"不是吹,她每次见了我都点点头,跟熟人没什么两样。"

   古人真是英明,那些传下来的古话时不时就能用上,特别是那句--"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在校园里兑现的概率大极了。

   邢老师就站在校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同时还负责学校艺术团,手下有一帮子漂亮得引人注目的女孩子。邢老师长得很苗条,走路轻盈得像跳舞,她很爱打扮,新衣服一套又一套,涂口红,穿丝袜。要是换了别人,会给人一种讲时髦的感觉,可在邢老师身上,就很美,很协调,就是一种整洁高贵的味道了。

   "早上好!"邢老师招呼道,她一向亲切随和。

   "早上好!"他们说着,彼此看了一眼,都觉得她在招呼自己,而对方只是借了点光。鲁智胜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添了一句:"您来得真早!"

   他们慢慢地经过校门往里走,突然,邢老师叫道:"贾里,贾里,我跟你说个事!"

   鲁智胜有点想赖在边上。贾里推他一把,说:"你先走。"鲁智胜当着邢老师的面也不好做厚脸皮,只能规规矩矩地走掉。

   贾里不知谈话的内容,他担心邢老师要他参加艺术团,艺术团里的女孩们不错--仅指外表,可一些男演员就有些讨厌,喜欢出风头,没什么头脑。邢老师一开口,他就如释重负,立马神色缓过来。

   "你妹妹贾梅艺术感觉不错,条件也好,在艺术团里她是个佼佼者。"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贾里一直觉得妹妹丑丑的,想不通邢老师为何把她选进艺术团,现在才有些为这丫头骄做,她居然也是匹千里马。

   "但是,"邢老师补充道,"她练习不刻苦,这是很可惜的,规定的动作她总是完成不好。"

   妹妹就是那种不好强的人,成绩马马虎虎,一吃苦就叫,还爱伤心,动不动就淌眼泪。贾里叹了口气,感觉肩那儿重重的,有点愧对邢老师。

   "你要帮助妹妹,她素质不错,是棵好苗,多锤炼锤炼说不定会大有出息的,有这方面天赋的女孩不多,假如再加把劲……"

   贾里站在那儿同邢老师谈了半天,跟老师谈妹妹的优缺点,使贾里生出一种当家长的感觉;鲁智胜远远地等在操场边,多少有点瘪头瘪脑,这也使贾里很开心。

   整个午休期间,贾里都在拟定帮妹妹训练的计划。女孩的心理很难捉摸,贾梅平素就松松垮垮随随便便,会把毛茸茸念成毛耳耳,陶冶念成陶治,写着作业,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艺术团内部的事,譬如谁看不起谁啦,谁喜欢讨好老师啦,这些新闻他听了就头涨,又烦琐又无聊,婆婆妈妈,他时常要训她几句。

   现在好了,贾梅前程似锦,她可能成为一流的舞蹈家,邢老师提到的"天赋"二字使他隐隐激动,天才的哥哥听起来也不错。

   下午放学,贾里撇掉鲁智胜独自去药店转了一圈,然后奔回家候在那儿,妹妹贾梅一推开门,他就迎着门大喊:"快!一寸光阴一寸金。"妹妹睁大眼,反而笑了:"干什么?你傻掉了?"

   贾里脖子上挂着哨子,满脸是汗,往桌上搁砖,手掌上沾着红色的砖屑,他正色说:"记住,我是个严肃的教练!"他接着就把邢老师的话学了一遍,当然,有点加油加醋,暗暗抬高自己。

   贾梅立刻就有些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在艺术团的表现,毕竟是妹妹,资格嫩了点,她嘟哝说:"邢老师怎么也会告状!"

   "练搁脚吧!"教练命令道,"我一吹哨子你就开始。"

   贾梅果然不凡,一伸腿就搁上桌子,稳稳的,像固定在那儿一样。

   "腿直一点,成九十度!"贾里毫不含糊,在她搁起的脚下塞进两块砖,"记住,两条腿要成直角,这很重要。这样,韧带就能练得更有弹性!"

   连续又垫了两块砖,贾梅有些摇晃,两条腿就稍稍弓起来。

   "站直!站直!"贾里拼命吹哨子表示警告,"否则我再加砖!"

   贾梅哭丧着脸说:"我不愿再练了,我腿疼!"

   这好办。贾里赶紧摸出一大包药品,"这是止痛片,既经济又实惠,你吃一片就感觉不到痛,涂一点松节油腿上韧性更强。"

   未来的舞蹈家连连摇头,她最怕吞药片,仿佛嗓子很细,不得已吃药时,总要捏着药片伸进嘴送至喉咙口,往往喝下几杯开水那药片仍在,所以吃药对她比什么都可怕,是一种折磨。

   "不!不!"贾梅眼圈红了,"我不想做一流的舞蹈家了,再垫砖,骨头都得断了,我不想做个残疾人!"

   "忍一忍吧!要我求你吗?好,再坚持一下。一秒,二秒,三秒……"

   "不行,半秒钟也不行。"

   "你想想居里夫人,想想撒切尔夫人,我们家也快出一位女伟人了!记住,你需要毅力。"

   贾梅的腿颤抖起来,她难受得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的腿酸极了,噢,动不了,它们不听指挥。"

   "好,十八秒,十九秒,快创世界纪录了!"

   正巧这时,门铃大响,贾梅像盼来了救星,哀哀地叫起来。进来的是来烧晚饭的吴家姆妈,她爱大惊小怪,所以一见乱糟糟的家和这对大汗淋漓的兄妹,立刻大叫大闹:"反了,反了,你们就会给我添乱!"

   第一次训练在贾梅嘤嘤的哭声中宣告结束。但那训练计划却是不灭的,在教练铁面无私的坚持下继续着。经过连续几次的训练,贾梅已能高高地搁起脚来,并且能弓下身用嘴巴碰到脚尖。在艺术团里,只要她一亮这好手艺,那帮平日挺傲气的女孩全都鸦雀无声。

   贾里很骄做,毫不惭愧,就像他拥有这绝招一样。

   转眼就快到校庆日了,学校艺术团要组织一台舞剧。剧本是贾里的班主任写的--那个老师别的本事没有,涂涂写写却很在行。听说,今年是建校四十周年大庆,那些已经老得忘掉中学时代的校友也要来观看表演。

   "她们说,校友中有个人是舞蹈学校的校长,"贾梅说。

   校长!没准是个秃顶的老头!贾里没在意。

   "还有电视台的导演也要来。"贾梅消息很灵通,双手比划着。

   "多一点人看也没什么坏处,不必惊慌。"

   贾梅神秘地笑笑,带着女生的小计谋:"邢老师说,他们想到母校来选小演员。"

   "噢,这倒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你一定要跳出水平来!"贾里像个老前辈一般,"机会难得,懂吗?"

   "我懂。"妹妹故作深沉,确实,艺术团集中了一群最灵巧的女学生,再笨的人进了她们的圈子也会沾点灵气的,那几天,贾梅果然勤快起来,早晚各练一次,一下子把她从吴家姆妈那儿讨来的旧绒线和竹针全都塞到床底下去了。

   吴家姆妈极为不满,她一向怂恿贾梅跟她学点编织,这下,她的老师职务被免除了,所以总训斥贾梅说:"脚搁得这么高,多武腔!"

   不久,剧本打印出来了,大意是写一个女生同她的好友们过了个幸福的星期日,而她的母亲--一个纺织女工却在家里洗碗做饭补袜子。

   "你是不是演主角?"贾里问妹妹。

   贾梅懊丧地摇了摇头:"主角是林晓梅演。"

   贾里认识林晓梅,那确实是个新潮的女孩,总穿牛仔背带裙,能歌善舞,演唱流行歌曲时握着话筒捏来捏去,像在捏饭团,她演那个只顾自己的女生确实找不出岔子。

   "那你演主角的同学也不错。"贾里安慰道。

   "那都有人演了,她们刚才都在挑新时装呢!"贾梅一脸苦相。

   "那么你不演了?"

   "演的,邢老师让我演那个妈妈。"

   天哪,让妹妹演那个成天穿着旧衣服头发花白的角色,她只是作个背景,在舞台一个暗角里装模作样地补一双旧袜子,多么乏味,简直倒胃口,甚至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而那些功夫比她差的女孩却能穿得花红柳绿,在台前活蹦乱跳。

   贾里看着妹妹认真地练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心里火冒冒的。他决定要助妹妹一臂之力。他先找了邢老师,可没等他开口,邢老师就笑吟吟地问:"是为你妹妹高兴吧?艺术团有二十个人,只有五个轮到上台演出。"

   "哦。"他只能顺水推舟地笑笑,他没想好怎么转话题,所以不好贸然开口。

   邢老师亲切地拍拍他,他知道,这一下就算是无法挽回了。可他还得天真地笑着,直到邢老师离开,就跟一个十足的傻瓜那样。

   后来,贾里还鼓足勇气去找过班主任,问他是不是能改一改剧本。

   "为什么要改?请谈具体些。"班主任查老师一脸惊奇。

   "应该让妈妈也参加群舞,否则,她太吃亏,像个受气包!"

   "那样主题才深呢,能发人深省。"查老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

   贾里愣一愣,终于没把私心透露出来,有时话说出来不起作用,还不如不说,但他真心诚意为妹妹打抱不平,她练得那么苦,到头来,无法亮相,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越走越远。

   临校庆那天晚上,贾里终于想出一个挽回残局的好办法,他对妹妹说:"我有个主意。"

   妹妹向吴家姆妈借来个针箍,正像模像样地盘起腿练习她的补袜于行当。其实她一直说,她永远不做妈妈,要一直做个清闲的小姐。开什么玩笑,不懂她怎会委曲求全的。

   "我想让你出出名,至少让人看到你的实力。"

   贾梅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好,这正中我意,贾里想。

   贾里给妹妹设计了几个动作,让她在"女儿"和同学群舞时冲进去表演一番,"主要是把那绝招显出来,不能白白浪费。记住,腿的跨度至少一百八十度,来个把一字开、八字开什么的。"

   妹妹睁圆了眼睛说,"那行吗?邢老师不会答应。"

   "这叫创造性,懂吗?"贾里说,"平庸的人才循规蹈矩,"

   "好吧。"贾梅很信赖教练,"可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表演。"

   "包在我身上。"贾里拍拍胸,像个真正的名教练,"到时候我在台下挥几下帽子,你就开始发挥。"

   他们的密谋只有吴家姆妈听见,但因为她在考虑别的事,因此这话进了她的耳朵又被打发出来。吴家姆妈一个劲地想着那天要去观看贾梅的表演,并且担心没有像样的出场衣服。其实,不会有谁在乎她穿灰色还是米色的衣服。

   演出开场前,贾里才感觉有些失算,第一排是贵宾席,坐的都是有名的校友,有个被称为蔡导演的正在那儿高声说:"剧本我都研究了,那剧中的母亲是最难演的,动作幅度小,但感情又错综复杂。"

   邢老师连忙接口说:"在彩排中,她演得特别出色。那个同学很有灵气,"说这话时她瞥见了贾里,还朝贾里亲切地笑着。

   "好吧,百闻不如一见。"蔡导演说。

   贾里心里一动。他正坐在贵宾席后的那排座椅上,那段话他听个一字不漏,他猫着腰刚想绕出去到后台给妹妹通风报信,正巧灯暗下来,大幕徐徐拉开,衣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妈妈"就上台忙开了,又是搓衣服,又是扫房间。

   他知道晚了一步,就坐回去,把帽子脱下抓在手里,暗想,只要不挥动帽子,妹妹准会安分守己的。

   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的鲁智胜一个劲地说:"你妹妹真棒,演得太像了。"贾里也确实发现妹妹在台上表演自如,他还看见那个蔡导演频频点头。他庆幸那个信号取消了,否则,真得演砸了。

   演到最后一幕,贾里发现妹妹有些心神不定,盘腿坐着补袜子,却老是焦急地朝这儿打量。那个蔡导演悄声说:"真绝,她把人物的矛盾和痛苦都表现出来,有一定深度和层次感。"

   贾里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他怕妹妹有个闪失,前功尽弃。鲁智胜哪知他的心情,只以为贾梅对他表示友好,所以一个劲地唠叨:"她又看我们了,我们得有所表示,给她一点鼓励!"

   就在这时,贾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他嫌鲁智胜多嘴多舌,便随手用帽子抽了鲁智胜一下。示意他少开口;可那家伙却从中得到相反的启发,冷不防夺过帽子,使劲地挥了起来。霎时贾里感觉头都涨开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盘腿坐着补袜子的"妈妈"得到信号,立刻不顾三七二十一,冲到台中央,猛地踢下了腿,可能是腿盘久了,脚发麻,或者是抽起了筋,反正她踢腿时打了个趔趄,同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晓梅撞在一起,"咚"一下两个人同时倒地,一边的麦克风受了牵连也轰地应声倒下来……

   台上台下立时乱成一片。贾里看见蔡导演大摇其头,说:"台风太差,怎么能这样胡来!"邢老师则满脸通红,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似的。

   就是为了邢老师,贾里也恨不得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或者使劲跺跺地板。邢老师这个好心人不该这么倒霉!这世界都被搅得认不出了!

   很晚了,贾里都不敢回家,鲁智胜闯了祸,也只好奉陪到底。贾里问鲁智胜,"凭你的经验,我妹妹要多久才能消气?"

   鲁智胜有点幸灾乐祸:"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贾里长叹一声,他为妹妹惋惜,也为自己惋惜--他做不成天才的哥哥兼教练了。特别是,万一妹妹向邢老师道出秘密,那么,他会变成一个笑料,永远无脸见她。

   "喂,你们是双胞胎,应该相互有感应的,"鲁智胜耍滑头。

   "去你的!"他没好气地当胸给他一拳,谁让他是个肇事者。

   反正,贾里一直到饿得快倒下来才回家。他踮着脚跳芭蕾般溜进屋,妹妹已经哭够了,眼皮肿得像桃子。她边擦眼角边说了两句话,令贾里鼻子发酸。

   她的原话是--我不会不睬你的,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事,因为你是好心,我懂。

   这两句话贾里终生难忘,妹妹真有些义气,像女侠--毕竟是一胎来的,哥哥的气概多少会影响妹妹一点的,但他只是思想而已,并未流露出来。何必说呢,免得她骄傲起来。

 

二、三剑客

我们和女生不一样。女生们要好起来,就把些小零食,话梅什么的相互请客,塞来塞去。朋友问也得万般小心,常为一句话闹翻。我们么,相互敲个"栗子",来个扫蹚腿,同样是亲热的表现,否则友谊就没意思了--谁会和女生一样精细?还有,十个男生中至少有九个喜欢搞点名堂,特别是我和鲁智胜,这方面志趣相投。

——摘自贾里日记

    在班委中,陈应达、鲁智胜、贾里是一个小团体,因为其他三位班委都是女生,这三个女班委之间并不友好,相互给脸色看,经常说赌气话。三个男班委从不偏向哪一方--谁搞得清丫头们的事呢?

    用鲁智胜的话来说,他们这三个班里的精英中,陈应达是最出色的,他以头脑发达著称,他爱好广泛,有一大摞电子方面的书,并且专门收集各种型号的主战坦克的图片。前一阵,他老闷在家里翻书,说是想发明一种甲壳虫坦克。后来,真的做了个模型,小小的,装了电池就能往前跑。

    可是贾里不投赞成票。陈应达瘦瘦的,脸色苍白,架了副眼镜,十足的书呆子模样,他的胆子特小,看人打预防针都吓出鸡皮疙瘩。他也许能制造设计坦克,但绝不可能去驾驶坦克打敌人,要他上阵,他不晕过去才怪呢!

    鲁智胜找不到知音就大力不满,责怪贾里不识货,天天在贾里面前吹风:

   "你看陈应达的包,真正的牛皮,科学家派头!"

   "算了吧,"贾里说,"人家陈景润,大数学家一个,衣着相当朴素。"

    "人家陈应达气质好,看上去就优秀。"

    "样子优秀的人并不一定真优秀。"贾里顶了一句。

   鲁智胜翻翻眼睛,终于不再作声。第二天,贾里在书包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脑地写了句骂人的话,"你是条盲目的狗"。后面署名是"神探"。贾里揉揉那纸条,把它塞进全班最最计较的女生洪裳的课桌里,这下好了,洪裳立刻大哭大叫,把这事变成轩然大波。事情闹大了,一直惊动了教导主任。最后经过辨认字迹,这个胖胖的神探终于被叫进办公室训了一通。

    那家伙一出门,就对着贾里大嚷:"你真不够朋友!"

    贾里不动声,笑笑说:"今天过愚人节!"然后把手搭在那倒霉的鲁智胜肩上。

    从此,鲁智胜不仅佩服陈应达,还对贾里甘拜下风,他这个人,优点不多,可有一条很突出: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三个齐心协力地搞了半年合作,人称"三剑客"。不知谁说过,两个朋友能好得很长,而三个朋友的友谊总容易有起伏,因为人的感情不是天平,总会有些高低。没人去研究这种说法的科学性,但这三剑客之间的友情突然面临了一场危机。当然这种危机是有原则的,跟丫头们的鸡零狗碎的矛盾完全不同。

    事情发生在校庆后的不久,学校要组织一场智力大奖赛,每班派一个选手。班委会决定选派陈应达去,因为他是个全能,能为班级争光。

    "不,不,不行。"陈应达说,"我抽不出空来准备这些。"

    "还有两个下午就比赛了。"鲁智胜劝说道,"你明天下午翻一下资料,后天下午上场,比一下就完了。"

    "两个afternoon?我能背多少单词!"陈应达推推眼镜,耸耸肩,"English学习就是需要一种持续性。"

    陈应达在外面参加了一个业余学校,专攻英语。他的英语签名非常华丽,据鲁智胜说已达到了外国名人的水平,口语一流利,他说中文时总要不自觉地冒出些单词,而且动作也有些洋味。听说他父亲让他初中毕业就去考“托福”,然后投奔他在美国的姑妈。陈应达是个罕见的孝子,所以一头扎进外语堆,成了啃书的虫,连"剑客"间的友谊都淡忘了。

    “喂,喂。"贾里没好气地说,"人总是要有些义气的,为班级作些贡献吗!”

   鲁智胜敲边鼓:"你一出场,他们别的人就没有戏了。"

   可惜,那个陈应达不比别人,他才不会让人几句话激得晕头转向呢。他有礼貌地听着,最后回答了一个字:No。

   所有人所费的口舌在这个无情的否定中变成废话。鲁智胜扫兴起来只会旧病重犯,嘀嘀咕咕地骂人:"真不够朋友,这四眼狗。真想一脚踢他去美国啃干面包!"

   贾里说:"得想法教他一个新单词,"

   "算了吧,他现在已有三千词汇量了。"鲁智胜气得很,好像又做了一回上当的主角,"他教教你还差不多。"

   "我要教他对我们说--Yes!"

   "噢,叫他乖乖地代表班级出场?"鲁智胜说,"神仙也办不到。"

   "我想当神仙。"

   他们俩坐在一起想了很久,愚蠢的主意出了一大堆,诸如,写一封恐吓信呀;去跟他父亲谈谈呀;把他劫持到比赛场呀,总之,它们很快就自生自灭,被否定得精光。

   正在这时,教外语的祁老师从边上走过,那是个很注意修饰的男老师,话很少,嗓音低沉,学生圈里都在传他一天喝三瓶酸奶,不吃中餐,光吃红肠面包;说他讲梦话都用外语。也不知这个典故是否有根据。他气度非凡的样子确实有些镇人。他们两个停下交谈,目送他走远。

   "我要是能说服祁老师就好了!假如可能,我情愿掏钱请他喝酸奶。"

   贾里也知道,祁老师在业校兼课,陈应达现在是他的门徒,但是,像祁老师这种高傲的人,要是求上门去,他是不会给Yes的,十有八九也是个No--陈应达的口吻也许就是来自他的教诲。

   "No。"贾里学了一个低沉的否定。

   "像极了!"鲁智胜大叫,"忘了祁老师来代过课吗?他就是这个音调。贾里,你真能模仿,甲级水平!"

   "是吗?!你敢肯定?"

   "绝对!"

   贾里说:"好吧,今晚祁老师就往陈应达家打电话,"

   鲁智胜想了半天,才转过弯子,笑得并住双腿,收起了肚子,说:"你不能甩掉我,这是我们两个共同想出来的。"

   那自然,现在只剩下两剑客了,必须团结如一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晚上,贾里他们这两个当代剑客躲在贾里的小房里,给陈应达拨电话。陈应达不是那种稀里马虎的人,因此,跟他较量是件激动人心的事。

   电话铃响了,他们听见陈应达叫了一声:"喂,这里是陈家,找哪一位?"

   贾里没作回答,屏住气,放下话筒。鲁智胜早把爱华微型录音机开响了,耳机贴上去,那里正播放着正宗的美国口语。

   "您是祁老师?"对方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

   耳机移了一下,作为背景,这很重要。贾里低吟的声音响起来:"你没在准备智力大奖赛吗?"

   "No,这太没意思了。"

   "No,No,虽然English学习需要一种持续性,可应用也很重要。"

   "您是说,智力大奖赛上有英语智力题?"

   "Yes。"一个标准的男低音,完全是祁老师的风格。

   "Yes!"对方说,"谢谢老师。我懂了。"

   "No,不必谢!"祁老师一向一字千金。

   电话挂断了,好长时间,他们两个创造奇迹的人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正巧,贾里的妹妹贾梅推开房门说:"你们又鬼鬼祟祟的!干吗打电话要关门!"

   这下,他们被提醒了,哈哈乱笑,笑得十分放肆,用贾梅的话来说,活像海盗,他们听后倒很得意,笑得更夸张,而且对准她笑,笑得她发怵,逃出房间。

   第二天早上,没有发生任何精彩的故事。陈应达急匆匆地跑来,对贾里说:"参加智力大奖赛的人定了吗?"

   "没有。"贾里用眼睛扫扫他,"你又不肯去。"

   "那,那我就去吧!"

   鲁智胜一个劲揉鼻子,大约怕喷出大笑:"你怎么想通了?"

   "这个嘛……既然班里需要。"那个才子居然笑笑,笑得十分自然,真假难辨。

   "谢谢!"贾里冷冷地说。他没再追问陈应达,因为知道他绝不会说出祁老师,这种人,打死他,他也不会说。--适合搞地下工作。贾里只是追问一句:"不会再有变化吧?"

   "君子一言。"鲁智胜又加了点分量,阴阳怪气的。

   "Yes!"陈应达果然钻进圈套,同贾里击了掌。

   贾里把名单报到学生会。他知道,他真的做成一回神仙了。只是鲁智胜还有些担心,连连说:"万一他碰到祁老师……"

   这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一切都十分顺当,陈应达在智力大奖赛上对答如流,为班里赢了一枚金牌,全班的女生对这个陈应达都另眼相看,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一个优秀的男生。后来,那股"陈应达热"还传到邻班,女生们全加入了,连贾梅也三番两次说:"陈应达真伟大!"

   "伟大个屁!"贾里愤愤不平,"最伟大的是我这种西盟全本小说网英雄!"

   "西盟全本小说网英雄?电影里才有西盟全本小说网英雄呢!"

   对这种没头脑的女孩,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贾里又不能把这事的经过披露出去,他心里倒希望陈应达对他发通脾气,因为那智力大奖赛中根本没有什么英语题,况且陈应达一周要和祁老师接触多次,肯定已知真相。

   可是陈应达对此保持沉默,这弄得贾里都有几分难过。有几次,他想同陈应达一块儿回家,可陈应达婉转地拒绝了,很明显,三剑客的友谊搁浅了。

   只能各奔前程了!贾里挥挥手,把烦恼赶跑。

   可是不久,二剑客之间的友谊也差点断送掉,事情出在鲁智胜身上。

   鲁智胜是○型血,常常自称是英雄好汉的料子。确实,他讲些义气,有些值得夸耀的地方,但这家伙好卖弄。譬如骑车时摇摇晃晃,半闭着眼睛,像个醉汉,其实,他很清醒、只是装潇洒,觉得这样美罢了。

   最最要命的是,他学会了吸烟,而且吸上了瘾。

   贾里是第一个知情者,因为鲁智胜曾拿出包烟敬他一根。贾里刚一迟疑,那鲁智胜就神气活现地说:"喂,这值得犹豫吗?世上伟大的人物都抽烟,什么马克思。列宁、巴尔扎克。"然后点上烟,美美地抽了一口,仿佛已一脚踩进伟人圈。

   "这烟是哪儿买来的?"贾里把烟顿了顿,陌生得很,他不知怎么摆动它,但又不能让鲁智胜笑他乡巴佬。

   "买?我哪有这么多钱!万宝路烟贩子那儿六块钱一包!我一个月至少五包六包!"

   "那是偷来的?"

   "也差不多,是从老爸那儿捞的!"鲁智胜美滋滋地说,"这叫烟酒不分家!"

   "小心他知道了捶你一顿老拳!"

   "怎么会让他知道呢!送他烟的人那么多,不帮他抽掉点也可惜!"鲁智胜很陶醉地抽着,沉浸在自己的传奇色彩中,"喂,你怎么不抽?"

   贾里有些心跳,把烟装进书包,说:"我咳嗽,以后再抽。"

   没想到,鲁智胜对抽烟一直难以忘怀。一次上课,班主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兴致勃勃抄一段古诗,鲁智胜这家伙见了那粉笔就想起万宝路,竟鬼使神差地摸出支烟--平日他都是躲在避人的角落里抽几口的,十二分地鬼鬼祟祟,不知这次怎会这么肆无忌惮!

   于是,事情败露了,鲁智胜又一次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鲁智胜的爸被传唤到学校。这个中年汉子也是个黑胖子,头顶已有些秃,父子俩如出一辙,只是作父亲的五官各扩大了一些,脸上皮肤有些松弛。他来时,正逢课间休息,在这么灰暗的日子里,他在走廊上遇到贾里还不忘点头致意。贾里认为,这种脸型的人同他有缘,彼此一见就产生亲切感,因为他也立刻喜欢上那人的风度,并在心里称他为老鲁。再过二十年,鲁智胜也会成为这样的老鲁,出现在街头。

   老鲁是一家大厂的供销科长,红人一个,口袋里装着名牌烟,逢人就递,据说他一天得抽三包烟,半生抽的烟连起来比赤道还长,反正,是个抽烟状元。不过这位先生很怪,不想要个抽烟方面的接班人,所以对儿子抽烟万分恼火!

   自从老鲁和学校挂上钩后,鲁智胜的日子不太舒畅,老鲁把家里的烟全编上号,小鲁弄香烟就难了,只能收集些烟头什么的,跟瘪三没什么区别。即使这样,老鲁仍不罢休,常常在儿子口袋里翻,一翻出烟丝就大发雷霆。

   "我像个犯人。"鲁智胜一肚子苦水,"处处受监视,"

   贾里说:"那你就戒烟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戒?这是遗传,我戒过一百次了,也失败了一百次。"

   "买些戒烟糖行吗?"

   "我常常一边嚼戒烟糖,一边抽香烟。"鲁智胜说,"这样抽起来更过瘾。"

   正在贾里煞费苦心想帮帮那位难兄时,老鲁又一次来到校园。这一次,他没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教室,叫出贾里。老鲁非常殷勤,把贾里接出学校,领他进一家装演考究的咖啡厅,那里光线暗暗的,像故意省电。两人面对面坐着,老鲁客气地叫了两杯苦得厉害的咖啡。为了表示识抬举,贾里一饮而尽。

   "好,爽快!"老鲁说,"够朋友。"

   贾里觉得肩那儿轻飘飘的,感觉地位高起来。

   "听说你很有办法,鲁智胜很服你!"

   "服我那谈不上,他是我副手!"贾里不必太谦虚。

   "那就好!看来只有你能帮他戒掉烟了。"

   "这……"

   "无论你想什么法子,只要他今后看到香烟不动心就行!"老鲁拍拍脑袋,"事情办成,我带你们两个出去旅游一趟,坐飞机去!"

   哇,贾里简直坐不住了--世界上这种好事是很少的,能轮上一次真是万幸,只有傻瓜才会无动于衷呢!

   用鲁智胜的眼光来看,这个贾里突然变成个神秘人物,一直聚精会神地读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凑得很近,读得像要把纸条吞下去。

   "喂,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愿牵连你烦恼!"贾里一面小声叮咛,一面小心将纸条收藏好。这样的事,一天中屡屡出现。到了第三次,鲁智胜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他蹑手蹑脚地绕到贾里身后,一把夺过那纸条。不看则已,一看也吓了一跳,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想有一次非凡的经历吗?你想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收获吗?请到第七教室对面的墙根来找答案。

   "你去了吗?"

   "嘘,小声点。"贾里摇摇手,"这种事能声张吗?"

   "是谁写的?"鲁智胜说,"那一手美术字不错。"

   "是封匿名信,管他呢,反正我不准备尝试--万一是个圈套呢!"

   "倒可以先到第七教室对面去侦察一番。"鲁智胜跃跃欲试。

   "算了,不会有什么花头的。我倒是想不通,谁这么关心我!我除了你没什么朋友;仇人嘛,好像也找不出,你猜是淮?"

   当天午休,鲁智胜就出马了。他踱到第七教室对面,那是校园中最僻静的角落,一个月也难得有人光顾一次。他悄悄地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墙根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往东走三十步。这难不倒鲁智胜,他遵旨往东走了三十步左右,那是个堆杂物的死角,果然,又看见一行粉笔写的字:篓中有一支烟,抽了烟再往回走即能如愿。鲁智胜笑笑,好奇地踢开那废纸篓,果然,从中滚出一支烟和一盒火柴,那烟正是他喜欢的万宝路。鲁智胜喜出望外,见四周没人,蹲下身,叼起烟,点着了。

   突然,那角落中传出一声非人的嚎叫,长达一分钟,像发生了什么谋杀案!

   那是鲁智胜发出的。周围有人闻讯赶来,只见鲁智胜举着一支烟,那烟像礼花一样喷出美丽的火星。鲁智胜低着头,一脸绝望,完全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笨鸟!

   当贾里从那杂物堆后面转出来时,鲁智胜给他一个比哭还难看十倍的微笑。

   那件事很快就破了案。它造成两个后果:第一是鲁智胜的手指被燎了两个血泡,因为那支烟是特制的,隐入了一个抽去引火线的爆竹。第二个结果很令各方满意,鲁智胜完全戒了烟,说是见了它就想到可能要爆炸,把情绪全吓退了。

   事后,老鲁又一次秘密地召见了贾里,这一回,他没破费,也没客套,就站在走廊让贾里吃冷风,头一句话是:"我们智胜吃的亏太大了。"随后就问贾里,准备去哪儿旅游。

   "那就免了吧!"贾里大度地说,他知道这将是一场不愉快的旅游。假如鲁智胜悟出这一个买卖,说不定会跟他动刀枪。

   看来老鲁正盼着这句话,说了声"再见",就扬长而去。他依然是个守诺言的男子汉,另外,他可以较以前有更多的业余时间--不用天天给香烟编号,也不用常常去翻鲁智胜的口袋;再过一年,他抽的烟连起来可能能绕地球一周!

   贾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老鲁的背影越走越远,自言自语道:"再见?但愿下次不再有这荣幸!"

 

 

 

 

 

 

 

 

 

 

 

三、小丑

 

  

世上只有男生苦,没当过男生的不知道。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在班级里,名声不怎么好,女生们都传他善于恶作剧,是个当代徐文长式的人物。班里一出现什么怪模怪样的事,譬如黑板上涂了一幅漫画什么的,他们会不约而同地说:"是不是贾里干的?"

   贾里有些垂头丧气。有一次,他特意当众宣布:"喂,请大家注意,以后不要过分欣赏我,我才能有限,这类事情不要再套在我头上。"

   女生们嘻嘻哈哈--跟她们说正经的,她们却漫不经心。特别是那个叫洪裳的,尖嘴利舌地说:"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们有了出头者,更神气。闹了半天,贾里觉得被人当了小丑,受了伤害,因此就很气愤。

   女生洪裳圆圆的脸,高高大大的,就是胖了一些,其实长得十分漂亮,每次别人提起贾里,她都要插嘴说几句贾里不愿听的话。贾里见她如此不友好,几次想闹翻,可终于都忍住了。闲着没事时,他就给洪裳起外号,先叫她"肥儿灵",后来又升级叫了个"卡门"

   "卡门?"鲁智胜说,"像个外国名字,挺好听的!"

   "有一出歌剧叫卡门,可此卡门是指胖得进不了门的意思!"贾里出了口恶气。

   没料到,这两个外号不胜而走,终于被哪个不争气的男生传出。洪裳像被人泼了脏水似的,哭得非常伤心。看她那惨兮兮地擦眼泪的架式,贾里真有些不懂,为两个绰号值得如此?他本人就很光荣地获得过十余个绰号,什么"外国小开"、"豆浆"、"癞蛤蟆",他从来就来者不拒。

   洪裳是女生中的头面人物,得罪了她,贾里在女生中就有了民愤,特别是一些微胖的女孩,仿佛这两个绰号也适用于她们,因此也对贾里耿耿于怀。据可靠情报,她们准备联合起来下一年选班委时将他刷下来。

   这多不公平,其实洪裳得罪了他,他也作了回敬,他们之间两清了,应该携手共进才对!那个洪裳太凶了,还有那一拨女生也一样,毫无逻辑可言。

   更让贾里内心难以平衡的是班主任查老师的态度。查老师是个北方人,衣着潦到,这年头还穿着老货--那种涤卡的中山装,他老喜欢讲他当年考戏剧学院戏文系的那段经历,甚至讲落选时的心境。在贾里看来,查老师一定老得忘记尊严了,换了他,才不愿跟别人谈失败!

   查老师是贾里爸爸的密友,每周至少去他家一次。可一进校门,他就完全不讲私交,他知道了这两个绰号后,狠狠地训了贾里一顿,说:"你的行为就像一个小丑!"

   贾里觉得受不了这样的奚落,查老师也不必如此偏心!都说男老师包庇女生,看来一点不假,这件事就是明证!

   隔了两周,又闹出了一件事。

   这天,贾里骑了爸爸的旧车上学校,在车棚里,看见边上一辆新车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搞的。贾里放好自己的车,刚想俯下身去扶那车,忽然觉得那车很眼熟,一想起这是洪裳的新车,他倒愣在那儿,犹豫不决,不知该扶它一把,还是只当没看见。

   正在这当儿,洪裳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倒地的车和攥着车把的贾里。贾里慌忙跳开,想想不对,又去扶那车。"喂,真不是我推倒它的!"

   "算了吧!"洪裳冷冷地说。

   贾里真想拔出拳头揍她一通。女孩子凭什么这样盛气凌人!当然,这事又一次传到查老师那儿,查老师真火了,骂他"屡教不改"!还有许多难以接受的最令贾里痛恨的话,什么"小肚鸡肠"、什么"胸无大志"--这些词是能随便用的吗?

   在这个班里当男生简直没什么意思。贾里要求换班,可被查老师顶回来。他说:"什么时候你改了这毛病,我什么时候放行。"

   这下,贾里对查老师的不满就膨胀开了。

   查老师确实也有个缺点,那就是糊涂。贾里他们刚进校就听一些高年级学生议论他的轶事:有一天晚上他去锁教室门,看见有个同学还在复习,他拉开门对那学生说了句:别弄得太晚。随后关上门锁上,走开了;害得那学生跳窗回家,当然,那都是些传说,无法考证。不过,查老师也确实常做不妥当的事。譬如,他常常在上课以前把"同学们好",说成"同学们再见"!大家哄笑起来,他却不窘,解嘲般地说:"不是又见了吗?"

   除此以外,他简直无可挑剔,他的教案厚厚的,总用个大牛皮纸袋装着而且随身带,大约是准备熟读,上课时,时不时看着教案,讲得条理清楚;他的板书也很漂亮,值得欣赏;另外,他还有一口北方人正宗的普通话。

   他讲语文课,喜欢提问。过去贾里是语文课的尖子,可不喜欢这老师,也会厌烦他教的课,这听起来怪怪的,可事实却就是这样。所以近来,每次查老师提问到贾里,得到的都是文不对题的回答。

   "我警告你,不要做蠢事!"查老师是情感型的人,绝对外向。

   "我也警告你!"贾里暗想,敢怒不敢言。

   最近,查老师几乎每天午休都跑来按贾里家的大门,但绝不是找他的学生,而是径直找这家的户主。贾里的爸爸是位儿童文学作家,写写弄弄就像吃饭那样,每天都少不了。查老师新写了个剧本,上门求教,两个文人碰头,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查老师跳起来,"下午有课"!然后意犹未尽地告辞,拎着那装有教案的大包径直走向教室。

   众所周知,那两个文人的谈话贾里是不会有兴趣的,他总是钻在自己的小屋里干喜欢的事,练练俯卧撑,或者听录音机。这天,他正给鲁智胜拨电话,突然听到隔壁有人拍桌子,嗓音也提高了,像争论什么!

   "喂,那边吵起来了!"贾里通风报信。

   "快去采访一下。"鲁智胜兴奋起来,"看看他们怎么打架!"

   贾里放下话筒,还听见鲁智胜在电话里唯恐天下不乱:"喂,不要挂断电话,随时把战况告诉我!"

   贾里哪肯听他指挥,顺手把电话挂了!他悄悄地摸出去,推开爸爸的房间,只见这两个文人正一上一下笨拙地往阁楼上爬,那上头,全是一捆一捆的书,爸爸管它叫:小金库。

   两个书呆子仍很激动,在小金库里弓着腰,比划着,各抒己见。

   "《威尼斯商人》就是一部故事新奇的戏剧。"

   "不,不,莎士比亚的剧最着重的是刻画人物。"

   贾里大失所望,正想迅速退出,一眼瞥见查老师的提包大开着,那包教案就从里面探出半边。忽然,所有对这班主任的不满全都浓缩成一个念头,对,把他的教案藏起来,让他出个不大不小的洋相!

   取出那包教案,那个包一下子瘪得不成样子。贾里慌忙顺手抽出架子上爸的一牛皮袋稿纸塞进查老师的书包。这只发生在几秒钟之间,没等他藏好那袋教案,电话铃就一声紧似一声地响起来,准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鲁智胜!

   爸爸立刻从小金库里探出身子,大声叫:"贾里,快接电话!"

   贾里总不能从爸爸的眼皮底下暴露,只能抱着教案闪进储藏室,那里霉气十足,待久了,准得减寿。紧接着,两个文人都下了阁楼,贾里听见爸爸嘀咕着去听电话--他就有意把电话装在贾里他们的房间,让儿女们当传呼员。

   大约有一分钟,查老师没发出声音,贾里以为他发现了破绽,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只听查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莎士比亚的作品真是一座文化的金字塔!"随即,又听他"嚓"地拉上拉链!

   贾里在心里赞美莎士比亚的神力。

   爸爸趿着鞋子进来,满腹牢骚地说:"不知是哪个孩子胡闹,我一接电话他就问我架打得怎么样--多无聊,大好时光不珍惜!我训了他一通!"

   喔,自讨苦吃的鲁智胜!

   十分钟后,两个好朋友就见面了,当贾里把自己做了手脚的事告诉鲁智胜,那家伙激动得都口吃了:"这,这,有好戏看!"

   查老师是个糊涂透顶的人,假如没有教案,准会结结巴巴,大出洋相。而贾里已经带来了那本教案,准备翻开它,经常出其不意地当众给他一句提示。

   他们能想象出查老师的窘态。从此,他就很难在他们面前摆威风了。

   上课铃响了,查老师那可怜人还不知底细,从容自若地说:"我们上语文课!讲解十六课。"

   贾里迅速地同鲁智胜打了个手势,他已经把教案偷偷地翻到十六课了。那是个有关牛顿的故事,里面有一串数字和术语,哇,看他怎么下台。他一说错,就会有人点拨他!

   查老师拉开包,取出那个牛皮纸袋,他甚至没有发现这个纸袋颜色不同,但是,当他抽出那摞稿纸,定了定神,立时怔住了,嘴角出现了一丝苦笑。

   鲁智胜干咳一声,一脸笑容,咧着大嘴,仿佛是他的功劳。

   沉默了几秒钟,查老师的脸色更苍白了。很快,他干脆利落地把稿纸推进纸袋,背着手踱了几步,说:"好,开始讲十六课!我先介绍一下牛顿的生平。"

   贾里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简直有点发蒙。好像一个秘密武器失灵了。

   "依撒克·牛顿,英国著名物理家,一六四二年出生。他在伽利略等人工作的基础上进行深入研究,建立了牛顿运动定律;他还进一步发展了开普勒等人的研究成果,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贾里简直要昏过去。他对着教案想找岔,结果发现,查老师居然能流畅的一字不漏地背出教案。他越讲越顺,完美无缺,贾里就越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出教室。那个鲁智胜,乐极生悲,扑在课桌上沮丧呢!

   后来,查老师又去贾里家还了那袋稿纸,正巧,他一眼发现他的教案正端端正正地放在架子醒目处,他顺手取下来,宽宏大量地说:"哈,你在这儿!"

   贾里的爸爸是个局外人,只是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回事?"

   "调包计。"查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远远地朝贾里点点头。

   "喔,你们打什么暗语!"贾里的爸爸要想的事很多,只能挑一些想想,所以,这件事就被他丢弃了。

   从那天起,贾里和查老师的关系就变了一点,好像彼此都知道底细了。在贾里看来,查老师是有功力的,他相信能从他那儿学到东西。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班里的女生洪裳搬了家,要到市郊去。班委会讨论如何欢送,那三个女班委提出要留影。

   "有这必要吗?"贾里心里说,可没说出口,他想起那个刺耳的词,"小肚鸡肠"。

   但是,最后表决时,大家都投了赞成票,贾里也举起了手。

   临分别那天,大家在照相店门口集合,男生女生们都围着洪裳给她留自己的家庭地址,大家都希望有个朋友住在远处,经常通信。

   最后,连鲁智胜都挤进去留了地址,仿佛他和她一向很友好,从来没有叫过她"卡门"似的。他见到在一边很冷落的贾里,高声问:"贾里,你不留个地址吗?"

   贾里正在犹豫,忽听洪裳作出了反应。

   "贾里嘛?他就不用留地址了!"洪裳说得口齿清楚。

   贾里感到受了极大的奚落,他在搜肠刮肚地酝酿一句可恶的留言,作为报复!可惜,查老师就站在洪裳身边,贾里没有机会复仇。

   后来站队拍照了,摄影师说什么,贾里都没听见,他心里充斥着一种委屈和愤懑,因为无处倾诉,他感到有些垂头丧气。

   "好,解散吧!"摄影师说。

   贾里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笑一笑,事实上,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的,他一抬头,发现查老师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不久,查老师过生日--是那些好事的女生打听来的,她们总觉得过生日是人生大事。一时间,有人准备祝福卡,有人准备笔记本,也有人作一首轻飘飘的诗。贾里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题为《我的老师》。

   "为什么画鸡?"鲁智胜说,"画个老虎还差不多。"

   "查老师属鸡!"

   "坏了,你这不是丑化他吗?"

   "你懂什么!"贾里说,"他才不是那种人呢,他恨那种斤斤计较的小心眼人!"

   果然,在所有的礼物中,查老师最喜爱这幅画,甚至还准备去裱一裱,作永久性收藏。

   有一天,他走到贾里跟前,说:

   "十分感谢你的画。我想回赠你一件礼物。"

   贾里忸怩起来:"不,不,你喜欢就好。"

   查老师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翻开扉页,只见上面用粗大的笔迹写着--有宽阔的海一般的胸怀,才能有海一般的深沉与尊严。贾里笑笑,没作任何表示,脸却一下子不争气地涨红了。当个男生,真不容易,尤其是想当一个出色的男生!

   就在收到笔记本的当天,贾里又有一个意外收获:他收到了洪裳的来信。她称他是个难忘的男生,还说,不用他留地址是因为她每天上学都走过他的家门口,对那门牌已经十分熟悉了。

   后来,贾里才知道,在所有同学中,他是第一个收到洪裳信的幸运者。

 

 

 

 

 

 

 

 

 

 

 

四、家庭轶事

 

  

吴家姆妈是个了解男孩的人,她常常说,男孩子应该做大事,女孩子嘛,应该学学家务--她本人不识字,但是个一流的好妈妈,我那亲爱的爸爸妈妈不答应,说是那是老法--老法中也有合理的地方,他们居然忽视这一点。

世界全变了,女孩比男孩更吃香,我有什么办法。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家住的是二居室的房子,在这个城市里,他们家还算宽敞。父母的那间卧室兼了书房和会客室,弄得干干净净,像重点保护的景点。贾里和妹妹的那问则是身兼数职,什么餐厅、电视室、游戏房,兼早上锻炼的体育房。贾里常常在练完俯卧撑后检查膝盖上是否沾上些粘粘的米饭粒和尖尖的鱼刺。他们兄床俩睡的是双层床,每晚贾梅要往上爬时,总嘀咕道:"假如妈妈只生我一个就好了。"

   女孩子就是浅薄,喜欢乱幻想。另外,她不想想有哥哥的优越性,学校的小哈罗们不敢冒犯她,是因为有这么个威武的哥哥。

   这天贾里放学回家,就见门边的小黑板上写着留言:抓紧做作业,晚上八点开个碰头会。

   是妈妈的笔迹。妈妈喜欢弄些小花样,挂个小黑板就是她的主张。刚挂上时,大家都喜欢在上面留话,仿佛那是个代替交谈的家庭通讯工具。现在,只有妈妈热情不减,她健忘,总是等别人走后才想起什么关键的话,于是,那小黑板就成了她的一个得力的代言人。

   "开会?我缺席!"贾里说,"晚上我要看体育之窗的。"

   "不参加就没发言权!"贾梅说,"到时别后悔!"

   看样子,她是个知情人,不知怎么回事,在家里,尽管贾里的视力和听力都是最棒的,可许多事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可见他是如何不受父母重用。

   正在做晚饭的吴家姆妈是最同情贾里的,当下就在厨房里唠叨开了,"这种事有什么讲头,小姑娘这么大了,让她学学家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吴家姆妈,怎么回事?"贾里把头伸进热烘烘的厨房。

   吴家姆妈是贾里的邻居,今年刚退休,闲在家养老。贾里妈妈求上门去,她看贾里家实在乱得不像样,就答应每天来帮两小时忙,干些家务--她总说干家务是一种散心的活动。开始她拒收工钱,后来因为贾里妈每月把工钱折合成实物送她,而那些实物又选得不称她心,所以她也就不再客气。因为她是这个家的功臣,和一般的钟点保姆不同,所以她经常同贾里的父母持不同政见。

   从吴家姆妈嘴里,贾里才知事情的严重,原来,妈妈即将去业余表演学校讲课,因而许多属于她的家务她都要赠送给大家。晚上开会,就是谈分工的。

   "我,我根本没时间干这个!"贾里急得像鱼那样大张着嘴,"吴家姆妈,你说是不是?"

   贾里知道,吴家姆妈是最忠诚的支持者。她自己有个儿子,可对男孩还是喜欢个没够,即便是见了鲁智胜,她都要问长问短,恨不得收去当过房儿子。所以,贾里这一句话立刻买通了她。

   "你父母就是这样,大宝贝女儿,贾梅什么都不会做,将来找婆家都难。"吴家姆妈摩拳擦掌,"等会儿我就去跟你父母说。"

   "不,不,这么说他们不会听的。"贾里知道他们最恨老观点,她那么说,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那怎么说?"

   "我,我不会干这些,粗心,洗碗会打碎碗,扫地会扬起飞尘……"

   "对!对!"吴家姆妈连连点头,"女孩子终究要细心一些,"

   贾里有些放下心来,父母是很尊重吴家姆妈的,她说一句,比他自己说五十句都有效力。吴家姆妈果然讲信用,烧罢饭,就坐在椅子上等门铃响,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劲头。

   门铃终于响了,进来的是户主--贾里他们暗暗称呼他贾老。

   贾老见了吴家姆妈,横一声"辛苦了",竖一声"感谢",吴家姆妈见火候到了,便提了那事。贾老警觉地说:"噢,男孩子粗心,干不好家务活?"

   "就是嘛。"吴家姆妈说,"你也是过来人,"

   "呵!我是个反面教员。"贾老惭愧地说。

   确实,爸爸在这个家里只会发号施令,偶然给妈妈当个助手,递个盐,递个味精,即使这样,还常常要递错。贾里听地说得那么诚恳,心里一下子松起来,跳过去,高枕无忧地躺在床上哼起来:跟着感觉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

   可惜,爸爸的思路是很古怪的,丝毫不会跟着感觉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就问:"贾里,你是不是同意吴家姆妈的观点?"

   "这个嘛……"贾里措手不及,"也许有些道理。"

   "男孩做家务笨,男孩粗心,这都是一种耳惯。"

   "嗯!"贾里连着往嘴里扒饭,急巴已地等待下文。

   "但是,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缺少锻炼。"贾老说,"你得补上这一课,做个能干的男子汉,千万别像你爸爸这样。"

   亲爱的吴家姆妈,你帮的什么倒忙!

   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话一锤定音。后来,一家人真的像模像样地表决,妹妹一向是爸爸的好女儿,妈妈也基本上是个好妻子,所以爸爸一提议,她们全都投赞成票,一点也没有独立自主的精神。

   更糟的是,爸爸还把这苦差使说得十分光彩:"妈妈上夜校期间,家里就由贾里当总指挥,职务和责任是联系在一起的,一切都该领导带头。"

   这个倒霉的总指挥,管的都是些零星的事:垃圾没人倒了,碗脏了,桌子该抹一抹了……而手下,只有一个难调配的兵--妹妹,他怎么敢调配爸爸呢!

   "那么,"贾里吞吞吐吐,"假如总指挥发布命令,没人听,是不是可以……比方说,有些措施。"

   "还是要做思想工作。"爸爸说,"身教重于言教。"

   算了吧,贾里晓得,那些大道理就是使总指挥变成总服务员。

   贾梅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一只捡了便宜的乌。什么双胞胎之间的感应,不是反话就是胡扯。贾里落难,她倒快活--不过,对妹妹这种娇气十足的丫头,只能智取,不能硬拼,因为她有的是眼泪。

   贾里上任的第一天,就面临困境。一吃罢饭,爸爸就拿着报纸回房间了。弄不懂,他看报纸总是津津有味,每天至少一小时,连报屁股的广告也不漏掉,一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就在读报中度过。妹妹呢,也把碗一推就找她那些明星照片,她总对那些呆板的相片热情不衰。

   "喂,帮忙洗一下碗。"贾里说得很干脆。

   "我没空!"回答更简洁。

   "好哇,只有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贾里对她扬了扬拳头。

   "你凶什么!"妹妹说,"别忘了思想工作。"

   贾里碰了个软钉子。做思想工作,他可没经验,要是照搬妈妈唠叨的那样--不劳动劳动,也没责任心,以后一事无成!哇,妹妹不笑掉大牙才怪。

   总指挥只好对付那些油腻的碗。战果很辉煌:打碎一只盘子,两把调羹。夜里,妈妈回来了,叮叮当当又把碗重洗一遍,他听妈妈说:"洗的什么碗,菜叶子还在上面。算了,明天留着我回来再洗。"

   贾里真想喊一句: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不料,爸爸一声吼:"不行,这样才更需要锻炼。"哼,他的理论只用来对付他的儿子!

   第二天,贾里发现小黑板上记了一条:总指挥上任第一天明显不称职。

   这天晚上,贾里学聪明了,刚放下碗就喊肚子疼,一头钻进厕所。等他在那儿憋了足足二十分钟,跑出来一看,桌上全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正在心里欢呼,爸爸从厨房里转出来,像见了救星般地点着他说:"那碗太油,冷水冲不掉,你快去用热水洗一洗。"

   没等贾里反应过来,爸爸已步履轻快地拿起他那心爱的报纸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挡不住的感觉--男人都这样,讨厌洗洗涮涮鸡毛蒜皮,贾里想。只有亲爱的妈妈例外,只要她在家,就马不停蹄地忙这种事,为什么妹妹就不跟妈妈看齐呢!

   贾里看着那一盆脏碗脏碟子,发了会儿呆,决定去培养妹妹的劳动观念,尽管那是件登天一样难办的事!

   贾里突如其来闪进房间,贾梅尖叫一声,慌忙把一个东西往口袋里塞,贾里注意到,那神秘物使她的口袋立时就鼓出一块来。

   "什么东西?"

   "不关你的事!"

   "总指挥有权过问!"

   他们俩眼睛互瞪着,谁也不甘示弱,好久好久,妹妹气馁地眨了眨眼,说:"你的眼睛真像豹眼,凶气十足,真可怕!应该进动物园。"

   "那叫咄咄逼人!"贾里说,论瞪眼,他可不是业余水平,当然不会输给这个柔柔弱弱眼睛无神的小姑娘,"快点,要不豹子就不客气地抢了!"

   妹妹只能乖乖地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毕竟哥哥还有些零星威信。

   那是一个软罐,像牙膏的形状,上面写着"洗面奶"三个字,贾里看过那个洗面奶的广告,一个有点妖气的女人往脸上涂这个。贾里当时看了就觉得心烦,准备抵制它的,"喂,这不是你这种小姑娘用的!"

   "艺术团里她们都用!这是她们送我的!"

   "你糊涂,那是妖女人用的!"

   "你胡说,说明书上写着:老少皆宜。"妹妹振振有词。

   "总指挥说不能用,就不能用!"

   "就用!"

   "好,我们让爸爸评理!"

   妹妹一下子灰掉了。爸爸多少有点古板,洗头都坚持用肥皂,老八路一样,不用什么洗发精。妹妹是很识时务的,立刻软下来,说:"人家说双胞胎应该互相帮忙。"

   "好吧!"贾里说,"请帮我把碗洗一洗,切记,要放热水!"

   妹妹只能恨恨地服从,贾里吹起了口哨。

   这天晚上妈妈回来又检查碗厨,检查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糟糕,怎么搞的,四个盘子都碎了!"

   隔天早上,小黑板上的评语语气严峻:总指挥领导无方,公物被损坏,这次严重警告,如屡教不改,责任必究!

   贾里断了后路,只能自己动手。一肚子吵架的话对着脏盘子说,手上却得像对待出土文物那样精心。这样,小黑板上的评语才阴转多云,常常是:总指挥基本称职,--评得多么轻描淡写。

   大胖子鲁智胜为朋友抱不平,常常说:"你应该申请总指挥津贴!"

   贾里是那种脑子不如鲁智胜的人吗?他早就问过爸爸,能否有些奖励。

   爸爸说:"真没出息,自己来争奖励!"

   鲁智胜说:"他的意思是,如果别人为你说话就行了!"

   贾里大受启发,他向贾梅求援,可这个同胞妹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行,你天天得到表扬,还有个衔头,已经很出风头了,还想要什么奖,简直大贪心了!"

   总指挥彻底失望,见了妹妹就恨恨地转过脸去。

   隔了几天,爸爸妈妈察觉了那种战争味,召集全家开团结会--贾里一和妹妹闹别扭,他们就急着调解,他们的理论很奇怪,属于思路特别,总觉得这对兄妹是一起来的,千万不能生疏掉,要让他们亲密无间。

   又是老一套!贾里想,故意打了个哈欠,表示轻视。

   爸爸看看他,平静地致开场白:"昨天,我和你妈妈收到两封信。"

   "两封吗?"兄妹俩异口同声。

   "由于没有署名,所以也弄不清信是谁写的,现在念出来让你们分析一下。"

   爸爸念一封抗议书,妈妈念一封辞职信。

   "抗议书:你们想要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儿还是要一个能干的女儿?哥哥是老大,在胎里就占的营养多,可现在还在重要地位!你们叫他名字,而总叫我宝宝,什么时候我也能当总指挥,也好管管贾里!你们的女儿绝不是什么宝宝,所以她想得到重视。"

   贾里咧咧嘴,她居然也长大了,女孩子是怪,像是什么都不懂,但其实什么也不少懂。

   "辞职书:本人当总指挥是不得已的,好处没有,责任很重,比比你们的女儿,本人吃亏大多。用公正的观点来说,本人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们有事总是最后一个通知我,而没有像重视妹妹那样重视我。"

   "抗议书是我写的。"贾梅红着脸说。

   "辞职书嘛,"贾里说,"本人交的。"

   "有三点要说明。"爸爸说,"第一,你们都是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他们两个都扑哧一声笑了,在两封信里都相互骂来骂去过了,辩论得针锋相对,各有道理,谁也否定不了淮,再吵也没有更有力的言辞了。

   "第二点,希望以后有了不满和委屈,还能写出来,让大家明白!"

   在一旁坐着的妈妈笑着说:"第三条嘛,我来补充。我们做了十四年的父母,今天才知道。做父母的知识永远是不够的。你们提醒了我们,为了表示谢意,我们决定带你们兄妹去郊游一次!"

   "哦,我更想和鲁智胜一块儿去!"贾里无精打采,"能把路费发给我吗?"

   爸爸叹了口气,向妈妈摊开手,说:"又是个新的提醒!"

 

 

 

 

 

 

 

 

 

 

 

五、苦恼的作家

 

  

用鲁智胜的话来说;爸爸没什么了不起,到了十八岁,就跟他"拜拜"。我的爸爸虽然有点像老头,佩服他的人很少,但他人不错,说心里话,为这点我就很为他骄傲。但深厚的人的心理活动是藏在心里的,不必全说出来,只有贾梅才左一个"好爸爸"、右一个"好爸爸"地叫呢!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在贾里看来,作家是最最没意思的职业,整天坐在家里,不停地挖空心思写那种比作文更难写的东西。爸爸的衣服,总是手肘那儿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当作工作室,写起来就不准别人走进走出,有时说话响一点,他就不高兴:"喂,安静些行吗?"

   他写书,自己安静就够了,干吗要别人安静?这个家没点声音,哪还有气氛!

   看样子,爸爸天赋并不怎样,写得很苦。白天写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据说不吃安眠药就整夜醒着一一他去当值夜的倒合适,不锁门,贼都不敢光顾,于是,爸爸就老像个老头似的吞药片,而且常跑医院。

   贾里从不陪爸爸上医院,别的场合也很少父子一块儿露面。他跟爸爸一块儿出去总有些不习惯。爸爸对外人特别谦让,譬如,对吴家姆妈总是横一个谢谢,竖一个谢谢,弄得她担待不起,总是弯下腰说:"大客气了。"有一次,爸爸让贾里陪着去外婆家,车站上人很挤,别人往上涌,他却往后退,还说:"让他们先上!"

   爸爸就像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儿不配合,说是患上了肩周炎,每次写多了,手就麻,爸爸很着急,所以常常练爬墙动作,踮着脚,把双手高高地搭在墙上。有一次练狠了,双臂搭在那儿屏住,手不听指示了。"贾里,来一下!"

   贾里帮忙把爸爸的手从墙上放下来,忍不住说:"爸,你少写些手就会好一些!"

   "你懂什么!"爸爸皱着眉甩着缓过来的胳膊,"事业就是第一位的!"

   算了,写书有多大意思,造军舰或者跟踪不明外来飞行物才叫大事业呢!

   贾里在心里顶嘴,却不敢流露丝毫。在家里,爸爸对自己人不大讲礼节。贾里亲耳听见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妈妈也真答应,好像老婆是一个尊称。而且爸爸穿上皮鞋连句谢都省略了,妈妈也不生气。对妹妹,爸爸总叫她很怪的名字,一会儿是"白雪公主",一会儿是"小猪史蒂芬",也不想想她已经十四岁了!至于对贾里,那更是没法提,他总对贾里说:"该长些脑子了!"好像贾里是个白痴!

   十月份的时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书,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旧,老式得很,写的是一对兄妹的感情。谢天谢地,他没写双胞胎,否则贾里的同学见了会耻笑他的。书印得很少,才两千册,爸爸自己就买了两百册,难怪书店里看不见这本书,贾里他们学校也没人知道这书,爸爸很伤心,但这很合贾里的心意。

   书反响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两本交给贾里和贾梅,说:"你们好好读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记住,这是重要的家庭作业,一定要完成。"

   贾梅很认真地看那书,遇上生字还去问,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贾里也读了,果然,这本书不讨人喜欢。里面的哥哥只是个木头人,傻大个,亏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个妹妹,也是个糊涂虫,居然处处拆哥哥的台--小打小闹,可毕竟是自己人,而她却毫无分寸,把哥哥出卖给别的男生。

   过了一周,爸爸果然满怀希望地来收作业了。

   "看完了吗?"

   "看完了。"

   "感觉如何?"爸爸笑笑,"贾梅先说。"

   贾梅读那书已经睡了好几个香甜的觉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说:"挺好看的!"

   "好在哪里?具体谈!"

   贾梅吱唔了半天,说:"反正都很好的,看起来蛮有劲的。"

   "唔!"爸爸居然很满意,挥挥手,让她的作业pass掉了。

   轮到贾里了,他狠狠心,说了句真话:"我觉得写得不太像真实的人。"

   爸爸立刻严肃起来:"我并不是写你,你怎么知道不真实?"

   "这……"贾里其实没这么傻,他才不想出这种名,爸爸假如写他,他还不愿意呢。除非将来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贾里传》什么的,"我没说他不像我,是说,男孩子一般不会佩服自己的妹妹,他总想帮帮妹妹!"

   "还有呢?"

   "那个班里的文艺委员求他帮忙,他能做到,就不该拒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文艺委员很好看,说话又软,他怎么好意思呢,他很喜欢为她卖力才对!"

   爸爸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你怎么如此复杂!已经注意什么女孩子漂亮了,初一应该是很单纯的。"

   贾里知道,自己干了件傻事,爸爸这人很固执,会追究下去。于是,他连连推托说:"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同学,对,一个要好的同学。我把书借给他看过。"贾里急中生智。

   爸爸的脸缓和过来,大约觉得威信还在,用一句话把刚才的意见扫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哦,叫,叫龙传正。"

   "龙传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贾里万万没想到,这事还在朝前发展,捂都捂不住。

   隔了两天,爸爸郑重其事地把贾里叫到书房,递给他一本《上海少年》,说:"这本书送给龙传正同学,让他看了书后再提些详细意见。"

   "这,这不是太狂妄了?"贾里拼命摆手。

   "噢,有时候也需要一种锐气。"爸爸坚持着。

   贾里没法,只好拿着书来找鲁智胜:"书放在你这儿吧!"

   "可以,什么叫朋友呢!"鲁智胜好像作了很大牺牲。

   "那么,提意见也由你承包。"

   "不行,不行,我对这种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儿子,你胡诌几句骗过老爸就行了。"

   没办法,贾里只能为那该死的龙传正当替死鬼,又把书细看了一遍。

   隔了两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书房,爸爸看上去很诚恳,甚至还和蔼地问他喝不喝水。

   "龙传正又说了些什么?"

   贾里说:"还是些老话,都不怎么准。"

   "没关系,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诉我,你那个同学还有些水平。"

   "呃,不敢当!"

   "要你代他谦虚什么。"爸爸说,"快说吧。"

   贾里没有后顾之忧,又受到贵宾待遇,所以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什么现在的情况不同,班里许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爱华微型录音机就有六个人有,所以书里写那个骄做的男生爱摆阔气,穿蓝色球鞋,人家都会笑的;还有,那个哥哥满心想让妹妹帮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这是真理。至于男女学生间,才不会说句话就脸红,现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爸爸听了,使劲在本子上记着,还频频点头,样子格外真诚。贾里止不住想,即使贾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会喜欢同他打交道的。

   好长时间,爸爸没提龙传正,贾里庆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费,一厚沓钱,贾梅欢呼了一声,缠住爸给她买个计算机。

   爸爸说:"好吧,你们两个都给书提过意见,应该奖。买一个计算机,买一个英文打字机,你们两个合用!"

   妹妹说:"哥哥又没提意见,只是当了龙传正的传声筒。喂。龙传正长得怎么样?我怎么不认识?"

   这丫头真多嘴多舌。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说:"请龙传正来家里见见面,让吴家姆妈多炒几个菜,他对我还是有启发的,我想谢谢他。"

   "这,他,他很怕难为情。"

   "没关系,我让你们班主任请他来!"爸爸说,"那他就不会推辞!"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他没来上学,是开刀了。"贾里突发奇想。

   "开刀了?"爸爸激动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去他家看看!"

   贾里更慌了,只能说:"不,他明天就上学了。我叫他来就行。"

   爸爸说:"那好,明天放了学就把他请来,"

   贾里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听爸爸对吴家姆妈说,明天买鸡买鱼,买葱买姜……唉,错一步就步步错。

   贾里搬不到别的救兵,假如三剑客还存在的话,那就万无一失。那个满嘴洋话的家伙去当龙传正肯定绰绰有余,可现在只剩两剑客了。

   贾里去求鲁智胜,没想他死命推托:"不行,你爸爸认识我!"

   "你可以说龙传正是你的化名。"

   "我干嘛取一个这种化名。"鲁智胜很自命清高,说,"像个什么头人似的。"

   "你去吧,我爸宴请你,大鱼大肉都有,把你当大客人,你别不识抬举。"

   "那……"鲁智胜搔搔头皮,"他要谈起那书怎么办?"

   "你可以打岔!灵活机动,尽量老练些。"贾里说,"另外,你记着,龙传正刚开过刀,还有,他很怕难为情,另外么,他应该有个妹妹,所以这方面有发言权……"

   "贾里,我真佩服你--你说的谎怎么一条一条全记得清清楚楚!"

   贾里刚热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别是临出发前,这个龙传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练地提出要求:"朋友,让我们互相帮忙,喏,这篇议论文,请你给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个良!"

   这时候,别说是改一篇议论文,即使说给"龙传正"做一天奴隶,贾里也只能点头称是。

   下午放学后,贾里把胖乎乎的"龙传正"推进家,对爸爸说:"他来了。"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来:"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对方看来看去,"你,你不是鲁,鲁什么吗?"

   "这是我的一个笔名。"他一慌,把化名说成笔名。

   "哦,你写了不少文章?不错,不错,都发在哪儿?"爸爸一向认真。

   "发?发什么?哦,你说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当!"

   贾里急得直出汗,忙说:"爸,他谦虚,从不肯说出发了多少文章!"

   "后生可畏!"爸和蔼地点点头。

   鲁智胜知道是好话,便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是呵,是呵!"

   吴家姆妈忙着往桌上摆菜,一边对鲁智胜赞不绝口,说他天庭饱满,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气大,又说他双眸明亮,聪颖过人。鲁智胜全盘照收,像个大人物一样,端了个架子坐在那儿,贾里恨不得踢他一脚。

   "你伤口好些了?"作家问。

   "什么伤口?我从不受伤,身上一点疤也没有!"鲁智胜得意忘形,竟忘了龙传正应该刚开了一回刀。

   爸爸迅速地看了贾里一眼。

   后来开饭了,爸爸给"龙传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着他爸吃了不少馆子,所以吃经不少:"这个汽水是杂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欢用果汁,什么椰汁、著前汁,最起码是粒粒橙,反正高级的矿泉水我也试过,跟冷开水差不多,骗钱的。"

   总之,这一餐胖子滔滔不绝,贾里爸爸连一句话都轮不上说。贾里悄悄地踩他一脚,他却忘乎所以,说:"干什么,干什么,吃也是一门学问!"

   爸爸终于没说什么。待那胖子吹够了,也吃饱了,爸爸说:"听说你对男生的心理摸得很准,能不能就这个问题谈一谈?"

   "这个嘛,"那个假的龙传正脸色变了,"我,我得马上回家,天晚了!"

   贾里跟着"龙传正"出门,把那篇议论文扔还他,说:"你这笨蛋,自己去改吧!"

   鲁智胜这时又恢复了自知之明,没说什么,涎着脸笑笑,捡起那作业本,走人了。

   贾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着早点钻进被窝,蒙混过去。不料那门一响,爸爸阴沉着脸迎上来,定定地看着他说:"开什么玩笑,明天我去你们学校找真正的龙传正!"

   那真正的龙传正一夜未睡稳,连着做了两个噩梦。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见爸爸已经在找皮鞋了。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贾里硬着头皮,边吐牙膏沫边说,"龙传正就是我。"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没作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脱去皮鞋。

   贾里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鱼回来,香气溢了一房间。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进书房,还让贾梅别去打扰。贾里躺在小屋里避风头,忽听爸爸叫了他一声。

   贾里忐忑不安地走进爸爸的房间,就见爸爸从包里掏出几罐粒粒橙汁,若无其事地忙着,贾里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毕,把门砰地关个严严实实,然后向贾里伸过手来,亲切地说:

   "龙传正同学,认识你很高兴!"

   喔,完全像地下党碰面!

 

 

 

 

 

 

 

 

 

 

 

六、冒险的代价

 

  

十个男生有九个半想当英雄,可世上又不能有那么多英雄,所以就得各显神通。人不可貌相,谁说我就不会有一段刀剑生涯?

——摘自贾里日记

   在贾里他们学校,高中部的男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们几乎都是高头大马,衣着入时,能说会道。他们有时故意到初中部走一趟,引起低年级学生一阵肃静。而在初中部中,初一又是最受轻视的,被叫做"六一娃",仿佛他们和那些穿开裆裤吵着要糖的小家伙没什么区别。贾里对这种不平等地位极为不满,倒是贾梅她们无所谓,说她们小,她们就越发奶声奶气起来。

   初一男生想在校园内一举成名是多么困难,知名人士需要显示特点,但贾里没有任何特征,若脸上长个大疤倒也能醒目几分。后来贾里发现,较优秀的成为大家偶像的男生几乎都集中在篮球队。所以一看到海报说篮球队招考新队员,他立刻就热血沸腾。

   入队考核实在简单,但出乎意外,不考弹跳,也不考反应,考官一脚把球踢得很远,让贾里去捡,又拿出一大堆杂物叫贾里抱着走几步,然后拍拍他肩说:"祝贺你。"

   贾里进校队的消息不胫而走,妹妹贾梅更是热心的消息传播者,那些艺术团里搽惯洗面奶的女孩们也知道了,见了贾里就叫他"篮球新星",有几个还叽叽喳喳地叫道:"你该买糖请客!多荣幸呀,进了校队!"

   "下次比赛我们给你当啦啦队!"

   贾里很愿意大家奔走相告,特别是艺术团那些女孩的轰动,还有鲁智胜的热情鼓励:"我这体重是没法玩球了,你好好练,将来当国手,我嘛,当你经纪人也行,当保镖也行!"

   周六下午篮球队训练,贾里一身新运动服进场,不料,当即被人挡在场外,说:"今天捡球的人有了,你在场外看衣服。"

   "什么?!我是队员。"贾里报出名字。

   "知道,你们是编外队员,专管捡球和看守正式队员的衣服。"

   一个晴天霹雳,贾里没昏过去就算是坚强的,他当下就来个不告而辞--当这种零杂工吗?请另请高明。

   但是,贾里的名声由此一落千丈,艺术团有些女孩叫他"吹牛专业户"。贾梅为此红了几次眼圈。

   贾里发誓要出名,要与众不同。等到初三,说不定就老了,关键是在眼前迅速地成为知名人士。

   今年秋游,学校让初二以上学生全到苏州看古代园林建筑,独独把初一安排在市区的长风公园。妈妈给贾里兄妹装了许多好吃的,贾梅心意满足,而贾里却很窝火,搞什么,他不是那种只贪吃的娃娃,几块巧克力就能满足。小学时去公园秋游还马马虎虎,现在是个别校徽的中学生了,居然也去公园秋游,实在太没名气了,他很愿意和鲁智胜一起混入去苏州的队伍里,哪怕饿一天也行,只要不死就没问题。

   可鲁智胜得过且过,还作出很大度的样子:"何必如此认真,放一天假玩玩,总比上课要开心!"

   长风公园他们去过多次,很奇怪,人越大就越觉公园小。那假山和土包差不多,闭着眼就能爬到顶,剩下的就是划船,嗬,全是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学生在划船,贾里也羞于同他们为伍。

   他们坐在岸边,贾里一个劲说没劲。鲁智胜很体察朋友心境,说:"你觉得太平淡了,是吗?可是出名是需要冒险的!"

   "我才不怕冒险!"

   "吹牛!假如有人掉进河里,你敢救吗?"

   "当然敢救!"

   可惜,河面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险情,总不能掀翻一条小船制造一个冒险机会。鲁智胜说:"好啦,没办法检验。"

   "真想检验也行。"

   "怎么?"鲁智胜蠢蠢欲动。

   "你跳下水去,然后我来救你。这样,我们两个都出名了!"

   鲁智胜说:"那样我会变成个丑角,再说,我怕水,是个旱鸭子!"--是个旱鸭子其实更逼真,会游泳还要人救?

   接着他们两个就商量如何两个人同时成为英雄。鲁智胜专出馊主意,说这儿是郊区,去找个坟堆转一转,然后对大家说遇上鬼了,那鬼穿萝卜裤,跳迪斯科。

   "那不行,没人相信,说不定大家会说咱们讲迷信,老脑筋。"贾里摇摇头。

   "去找条蛇来也行,拎着它到处走。"

   "对,最好是条毒蛇,吐着红信子,这样才惊险。"

   "险是险,万一它咬伤人……"

   "抓住它的七寸就行!"贾里说,"喂它个蛤蟆。"

   "不行,女生会说我们残忍。"

   这个瞻前顾后的家伙,假如面面俱到,哪还叫冒险!真是彻底的平庸。

   正在想着机会,机会就向他们频频招手。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叫:"快停下!停下!……喂,快抓住他!"他们两个一跃而起,踮着脚伸长脖子,只见林荫道上,一个年轻妇女正气急败坏地叫着,一手指着前方,像要哭出来似的,她穿着高跟鞋,因此跑得歪歪扭扭,步子很苍老一样。在她前面十多步的地方,有个青年在逃着,手里拿着个女士提包,红颜色的。

   "他抢她的包!"鲁智胜尖叫着,嗓音都变了。

   贾里只听耳里轰的一下,陷入一种极度兴奋状态,只在电视里见过那些力斗歹徒的勇士,没料到,机会那么偏爱他。他什么也顾不得多想,说了声:"上!"就像弯弓出箭一般呼啸而去,直奔那个男人,有点奋不顾身。

   那大盗也怪,被贾里拦腰一把抱住后,倒不拔出匕首什么的利器,只是破口大骂说:"他妈的,你捣什么乱!再不松手我就揍你!"

   这时,鲁智胜大喘着赶到,看肉搏战已经拉开大幕,就喊着:揍你这老贼,抡起拳朝那大盗打去,没料想被人家握住拳头,猛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脸埋在那儿,鬼哭狼嚎起来。

   那女人也赶到,挺生气地对贾里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怎么这样蛮横。"

   "你,你不是说,抓,抓他!"贾里急得语无伦次。

   "搞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儿子任性,发了脾气就跑!"那妇女说,"我叫他爸爸去追!"

   贾里这才想起刚才是看见有个男孩一溜烟跑去,现在已无影无踪了。

   鲁智胜捂住脸,急歪歪地说:"怪他为什么拿女人用的红包--我们以为他是抢劫来的!"

   "帮老婆提包不行吗?"那男人理直气壮,仿佛那也是个英雄业绩,"到你们大了,也会常常做这种差使的。"

   夫妇两个急渴渴地奔走,找他们的小皇帝去了。贾里撇撇嘴,鄙视地说:"什么男子汉,还挺沾沾自喜,仿佛无上光荣似的!"

   "不过,"鲁智胜说,"他的拳术不错,让我受了伤。"

   贾里抬头望去,只见鲁智胜确实受了些轻伤,脸颊上擦破一块皮,没出什么血,只是出现几道血痕,像是磨过头的牛仔布上的斑纹。

   "很疼吗?"贾里只会用一味药,"我去讨些止痛药给你。"

   "还可以忍受。"鲁智胜说着,抽了口冷气,表示他正经受着极大的煎熬。

   "真倒霉,英雄没做成,倒差点成了狗熊。"贾里说,"不过,这是我们两个男子汉的秘密,你总不会甘于当笑料吧?"

   "世界上这种傻瓜已经绝迹了。"鲁智胜有时候会显出精明本色,"你是个徐文长,依你看,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些伤痕?"

   "对,可以把那个男人说成是真正的大盗,搏斗中,你受轻伤倒下了,我却将他生擒,你看怎样?"

   "好吧,就算我是第二号英雄吧!"鲁智胜慷慨地说,"名利方面,我无所谓。"

   "不行!"贾里说,"那个大盗呢--大家会问,怎么回答?"

   "这是枝节问题,好混!"

   但就是这个枝节问题,使他们好生烦恼,怎么也确定不了哪种说法好,鲁智胜闲下来就生事,嚷嚷说伤口痛得极凶,一跳一跳。卫生老师坐在大草地上,她带了一个药箱,但他们没去求她,主要是没想好怎么解释,而那个老太又善于追根刨底。两个人躲躲藏藏,出了公园门,四处找药店。

   满街逛着,什么店都有,独缺药店,仿佛这一带的人都从不生病。路越走越偏,郊区味越发浓起来,远远还能看见菜地什么的。鲁智胜打退堂鼓了:"算了,现在伤口不怎么跳了,回公园算了。"

   正巧,边上就是一个公厕,鲁智胜说要方便一下,贾里就响应了。里面空无一人,两个人很放松,边蹲在那儿,边商量如何当英雄出名的事。

   "喂,"鲁智胜说,"就说那大盗逃走了,那就没法追问了。"

   "那不是放虎归山吗?太没水平。"贾里说,"英雄从不干这种事!"

   "说送公安局了行吗?"

   "送哪个公安局?人家问下去你怎么答?"贾里说,"说谎也分高级和低级!"

   "那,那我就白牺牲了一次?"鲁智胜斤斤计较起来。

   "不,今天总算也体验过一次英雄上阵的滋味……"

   贾里话音未落,门开了,走进一个人,瘦瘦的,穿黑衣服,一下子旋风似的走到他们跟前,用低低的鬼魂一样嗓音招呼道:"喂,你们好!"那是个长相一般的人,只是他笑得不怀好意,让人见了心里发颤。

   两个小家伙一惊,本能地想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摸出把真正的匕首扬了扬,急促地命令道:"蹲下,别动!"寒光一闪,他们俩只能乖乖地蹲下去。

   那人弯下腰,捡东西似的麻利地取下鲁智胜的手表,还把两个人的口袋翻了一遍,值钱的就毫不客气地收去,那把刀就放肆地在他们眼前闪来闪去。一时间,他们两个英雄都几乎没了思维能力,光感觉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蹲十分钟!"那人凶狠地说,"否则就吃刀子。"

   说完那话,大盗几步就夺路而去。

   "我,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鲁智胜蹲在那儿战战兢兢地问:"再蹲下去,我腿都麻了。"

   贾里已跳起来束裤子,说:"喂,追不追?那大盗逃了!"

   "他有刀……"鲁智胜努力地站起来,"别弄出入命!"

   "不追我们太吃亏了!"贾里说,"这个坏蛋!"

   在关键时刻,贾里倒忘了要做什么英雄了,仿佛那种念头找都找不到,他只是生气,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那冲力就是一种复仇的愿望。所以他就顾不上怕了,追了出去。那鲁智胜也算为朋友两肋插刀,虽然被恐惧携去了灵魂,可两条腿还是跟随好朋友冲出去。

   那个格斗的场面贾里后来也说不清楚,也不够壮烈,反正他边喊抓强盗边追,那大盗火了,顺手给他一下于,不知怎的,他就挺不争气地倒下了,屁股下湿漉漉的,再使劲也爬不起来。倒是鲁智胜人胖中气足,扯着嗓子拼命叫喊,结果那菜地里的农民赶了过来。

   后来,来了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飞驰着把他们两个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下来,说是贾里的臀部被刺了一匕首。这事倒也奇怪,贾里当时也没察觉疼,上了药反而大痛起来。医生让贾里住院,他不能躺也不能坐,只能合扑在病床上,心里恨那大盗大下流,怎么下刀这种部位!

   鲁智胜脸上那块血痕也被大大的白纱布包上了,护士们问他情况,他毫不犹豫地把它说成是追大盗路上摔的,既然他的故事合情合理,那就成全他吧,贾里也没有去拆穿他。后来,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时,鲁智胜也把这伤口说成是一个光荣的纪念,而且语气中肯,毫不惭愧。大概是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相信这种说法是事实了。

   总之,贾里和鲁智胜两个一下子发达起来,学校广播站把他们的名字提了一遍又一遍,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还上门来记录经过情况,还把被抢的东西发还他们。贾里在外科病房住了一周,几乎天天有一帮子同学来探望。鲁智胜也每天必来,只要别人一提这事,他就眉飞色舞地把话抢过去。

   "咳,当时我们就想着为民除害,就跟董存瑞也没什么大差别。不是吹,是英雄还是狗熊,关键时候不就一目了然了?"

   几个女同学敬佩地望着鲁智胜,仿佛住院的是这位老弟!这是否太过分了?

   "我爸的单位还请我作报告!"鲁智胜更神气,"是我爸去联系的。"

   那老鲁当了个英雄的爸,飘起来,其实,他儿子这英雄质量一般。但贾里没什么发言权,他只是挺狼狈地扑在那儿。人家受伤,即使缠个胳膊或者贴个膏药,还能挺胸昂首,讲究个气概,就他可怜见的,挺出丑,也不能展示伤口。

   只有贾里的爸理解他,悄悄地问:"你感受到什么?也想去做报告?"

   "没有什么大意思。"贾里脑门抵在枕头上,真心实意地说,"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爸爸说:"这种感觉很不错!"然后,就给儿子一个同志式的微笑,笑得贾里受宠若惊,一抬身,伤口猛痛。

   贾里拆了线就开始上学。校园里那股"英雄热"还没降温,贾里一露面,大家就奔走相告,用手点来点去。那帮艺术团的女台柱们见了他,目光里充满崇敬。贾里觉得滋味全变了,他倒情愿她们对她嘻嘻哈哈的,开几句玩笑。因为现在她们的眼光就把他划出了那个他熟悉的圈子。

   鲁智胜那大块头余兴还很浓,脸颊上的纱布坚持不懈地贴在那儿招摇过市。一次贾里火了,猛一下子把它揭下来,说:"结束吧!"

   那几道血痕早已消失多日了,就等人来揭晓。

 

 

 

 

 

 

 

 

 

 

 

七、爱心

 

  

有个愚蠢的问题近来在班里的男生中传来传去,也不知是哪个发起的,反正不够响亮,大家说起来都会压低嗓音:喂,你说哪一种女孩子最好?

好像也有人问过我,但问的时候我还没想过,当然就交了白卷。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其实对女孩,我也有很精彩的观点。

——摘自贾里日记

   在贾里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女生,至于哪一种女生最可爱,贾里似乎还难以辨别,也没到下定论的时候,可他肯定不喜欢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女孩,她们穿什么健美衫。萝卜裤,运动鞋和男生的一般大,傲气得眼睛朝上。冬天的时候,贾里新认识了一种女孩,那个女孩不声不响,干干净净,从不插嘴,又有点爱忧伤,像林妹妹,但比林妹妹好。

   女孩叫林萍,挺秀气的名字,人当然更文静。她是贾里的校友,初二,高贾里一级,在学校的外号就叫"林黛玉",意思是古代美人。贾里见过她几次,偷偷地笑过她的装束:她喜欢藕荷色,总穿,老气得像三十岁!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他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尽管这听起来有点像小说。

   过年前一个多月,贾里的爸爸住进了医院--他是半夜被救护车送来的,对医院来说,无疑是个不速之客。爸爸主要是没日没夜地赶稿子,突然昏倒在地,检查下来,是什么急性心肌炎,用爸爸的原话是:怎么搞的,心坏了--他居然还说顽皮话。

   林萍和贾里的爸爸住同一个病区,巧得像是存心要让她和他们一家彼此熟悉,林萍患的也是心脏病,可她像是怕极了,老是蜷缩在病床上。

   那天,贾里一进病区,首先发现的就是林萍,但当他眼睛亮亮地准备打招呼时,那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早用一本杂志盖住了脸。

   贾里觉得她像个谜,有点神秘,有点怪,但他已注意到她病床前的名字。

   那以后,贾里跑医院是三天两头的事,每次都发现林萍很优郁。她有个很高级的录音机,一旦到了探望时间,病房里人来人去热闹了,她就戴起了耳机,孤独地听着。也许她听的是那种很怀旧的音乐,像探戈舞曲、萨克管什么的,总之,她听了音乐仍显得悲伤。

   贾里很想逗她笑笑,可他怕碰钉子,男生都这样。

   这天放学,他在传达室的信插上看见一封林萍的信。他在心里欢呼一声万岁,乘人不注意取下信直奔医院。进了病房,正巧爸爸和另一个病友在聊天,聊得相见恨晚的样子,所以贾里可有可无,他笑笑,悄悄跑到隔壁病房,对林萍说:"喂,想要一封信吗?"

   "你又不是邮递员!"她说,口气里有些气恼,眉尖也悄悄地聚拢了。

   贾里卖关子,把信扬了扬,不料她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去,然后背过身读起信来。没想到,这封信带给她的仍是悲伤,好久好久她都没转过身子,肩微微颤抖着,显得心情压抑。直到爸爸来催贾里走,她都没回过身来。其间,林萍家的保姆给她送了点菜来,那保姆老得连腰都弓着,穿着老式大襟衣服,像上个世纪的人,"萍萍!他们今天都去聚餐了,我给你送点菜!"

   没有回答。

   "萍萍,你的脾气太犟!"那老保姆唠叨起来,"你婶婶的为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样还是苦自己。"

   仍然没有回答,大家只能看见一个孤傲的背影。

   林萍的婶婶贾里见过,那是个脸儿白白的女人,戴着小圆的深度眼镜,披着兽皮大衣,晚上出来,没准像头豹子。和她同来医院的是林萍的叔叔,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衣着十分讲究。他们仿佛只是礼节性拜访,坐着,聊几句,然后拿出包水果放在桌上就走了。总之,一切都是冷冷的,他们走后,什么温暖也没有留下,仅多了一包水果而已。

   那包水果没人动过,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原封不动地放着。病友中有人提起林萍的身世,说她的父母带着弟弟去国外谋生,每月寄回一笔优厚的抚养费给林萍的叔叔,有时还给林萍寄来各种新式的东西,但这女孩性格不好,和别人都相处不好。

   确实,林萍是有点古怪,贾里跟她搭话,她总是很勉强。譬如贾里说:"喂,生病的感觉我也知道,就是舌头苦苦的,像药片似的!"

   "你就像个初一生。"她说,不给人留一点面子,也不管他其实很老练!

   几次下来,贾里终于不愿再跟她说话了,他有些怕她,而让人防的女孩是不讨人喜欢的。他去医院的次数减少到两天一次,而且变成纯粹去看爸爸。

   这天,他又去看爸爸,爸爸显得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一住院就对贾里和蔼许多,仿佛是分过家了,不能过于随便。他跟爸爸谈了几句,爸爸就用外交辞令请他回家忙去。出了病房,不料在外面的大院子里碰上了裹着羊毛大围巾的林萍。

   "你好!"她主动叫他。

   贾里受宠若惊,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好运气,简直差点怀疑这是个假的林萍。

   "上次你帮我送信,我一直忘了谢你!"林萍说,"我特别感激给我送父母来信的人。"

   "不,不。"贾里说。他和爸一样,怕别人谢,仿佛那是收了贵重礼品,"朋友嘛,要避免感恩色彩!"

   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可以打一百分--她会笑,为什么不肯笑!

   但不管怎样,有了这个开头,他们就成了朋友。

   贾里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鲁智胜:"知道吗,那个和我爸同病区的女孩和我说话了,这是破世界纪录的!"

   "哦?她原来是个哑巴?"鲁智胜说。

   "当然不是。"

   "那有什么稀奇,和我说话的女孩成千上万!"鲁智胜说,"有的喜欢主动叫我!"

   这家伙真是自以为是!好在还有其他知情人--当他和林萍在病房里大谈岑凯伦的小说、汪国真热的怪现象时,爸爸他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贾里把他们的震惊程度看成是自己的成功。事后,爸爸拍着贾里的肩说:"你应该这样,你做了件好事。"

   妈妈说:"看她笑了,我真松口气!"

   后来,林萍果然和贾里一家人都熟识起来。贾里的妈妈非常喜欢林萍,总给她带些美味小吃。每逢这时,贾里就很为妈妈骄傲,站在她边上,真心喜欢这个漂亮善良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

   林萍心情好起来,脸色也开始渐渐红润。但在大家热热闹闹时,她总会冷丁冒出一句:"贾梅真幸运!"

   贾梅说:"你也很开心,什么流行就有什么!"

   "可是,"林萍吞吞吐吐,"我缺一样特别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林萍不说话,用纤细的手指在白被单上划了一个"家"字。

   大家都没作声,霎时间,都被一种伤感缠住,那是这个女孩愁肠百结的根源,可偏偏又是大家无力办到的。贾里眉毛一扬,打岔说了几句笑话,当他和妈妈。妹妹回到家里,开了门,家里迎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他大叫一声:回家罗!有了家,睡觉也安稳。

   转眼就到了过年。在贾里看来,过年最使人着迷的是那一份压岁钱,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留恋的。想想,过年前的那份乱糟糟,家里大扫除时当小工被差来差去不算,进厨房还得侧转身子--那儿到处是满盘的肉制品,地上是什么冻鸡之类。吴家姆妈做了许许多多菜,怂恿大家报复似的猛吃。

   贾里希望爸爸在医院过年,这样能与往年不同,有些新鲜感,可妈妈和妹妹缺少这种气魄,总盼望爸爸能出院。爸爸的主治医生也有些老观念,所以很爽快地在出院单上签了字。

   除夕前一天,全家去接爸爸出院。林萍显得很悲伤,再三问:"你们不会来看我了吧?"

   妈妈说:"怎么会呢,我会给你送好吃的来的!"

   林萍泪眼婆娑,扑在贾里妈妈怀里抽泣着:"我不想住院,我也要出去!"

   大家全都神色黯然。爸爸去找林萍的主治医生,贾里也跟着逃出去,他不能被眼泪包围,否则心里难受。流泪的人哭一通心里就畅快些,而哭不出的人会把忧愁留在心间。

   林萍的主治医生是个秃顶的老头,有点迂,但医道精深。当他听了作家的来意后,沉吟了一下,说:"病人患的是先天性心肌缺损,一般来说,没有特效药,要靠静养。这段时间她状况不错,病情稳定,最好还是能出院静养。"

   "甲级!"贾里叫道。

   那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我跟患者的家属谈过,可他们觉得让她回去过年会影响全家的气氛,所以,还是决定过了年再接她出院。"

   "真是冷酷的心!"贾里吼道,"他们不想想林萍多可怜。"

   "世上真是各种人都有!"爸爸也有些激动,"连这起码的爱心都没有。"

   "可惜。"那秃顶医生摇摇头,"我们能拯救人的心脏,但不能解决人的心灵是否美好!"

   除夕上午,刚出院的爸爸又要出门,说是去医院一次,真怀疑他是在医院住惯了,产生错觉,以医院为家,时刻想念那个洁白的病床了!妹妹贾梅说:"先向林萍预告一声,我下午去探望她!"

   仿佛她是林萍唯一的朋友似的。

   贾里有些无精打采,林萍在除夕夜听着墙外爆竹声该多难过。过年没什么好,但不过过它,就又会十分遗憾。假如能把全家动员到病房去守岁就好了--这是个多傻的主意,贾里转念一想,住院部管门的老头凶得像个煞星!

   中午时分,爸爸回来了,满脸放光:"喂,晚上有个重要客人要来参加我们的守岁!大精彩了!"

   "别是来研究剧本的查老师吧?"贾里插嘴说。

   "而且,客人还要在我们家吃年夜团圆饭,住一晚,年初一才回去。"

   "要谈一天一夜的莎士比亚?"

   "别啰嗦!"爸爸干净利落地挥了下手,"快去小黑板上写上欢迎词。"

   贾里懒洋洋地说:"写什么?写莎士比亚讨论会?"

   "就写欢--迎--林萍!"

   哇,一家人全都沸腾起来。贾里抄起两只锅盖噼噼啪啪敲打起来。

   原来,爸爸早上又去林萍叔叔家动员他们把林萍接出去,但遭到了婉转的拒绝;爸爸又去医院争取,这一切感动了秃顶医生,他说:"今天是我值夜班,我放行!"

   伟大的秃顶医生!贾里真想跟他握手。

   晚上,全家一齐将林萍接出,管门人虽凶,可他听秃顶医生的指示,所以一切都十分顺利。林萍一踩进贾家大门就溶入欢乐中:梆!梆!梆!全家敲起了迎宾曲。贾里还忙着在两间住房门口贴条子:男宾宿舍;女宾宿舍。

   这个除夕过得非常愉快,但是愉快的事总是转眼即逝,往往来不及品味,就一闪而过。林萍和贾梅两个女孩在那一晚真的突如其来地成了密友,一个劲悄悄地谈着纯属女孩的内容,后来妈妈也加入进去,于是,她们就躺在女宾宿舍中踊跃地谈论起来,完全忘记了男宾宿舍里两个寂寞的人。

   贾里躺在床上,不时地听见隔壁传来笑声,想厚着脸皮闯进去,或是点个爆竹扔进女宾宿舍。

   林萍第二天早上就回医院了,她显得很振奋,说是准备给父母写封长信讲叙这一个除夕。她进进出出总跟贾梅在一起,仿佛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后来,贾里也曾去看过林萍几次,可他们谈话的内容转了,林萍总是提到贾梅,她完全把贾里当成是一个朋友的哥哥。她对他说的比较重要的话是,她早就认识他,有人介绍过,说初一的贾里老跟班主任作对,于是,她就很敬佩。

   贾里很想问问,他现在已不同老师过不去了,不知她是否还把他当英雄。可他怕回答是否定的,所以就把这话搁下来了。

   最后,林萍还是被她父母接走了,也许是那封长信勾动了他们深藏着的感情,林萍走后,曾来过几封信,还念念不忘那个除夕。

   不管怎样,每件事都早晚会有句号,贾里想,这非常正常。但再看到那种柔柔弱弱、偏爱忧伤的女孩,他会立即想到林萍,尽管她可能早就忘记他了。

 

 

 

 

 

 

 

 

 

 

 

八、选举风波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只枕头,离别人的脑袋很近,却猜不透别人是怎么想的。谁能发明测试别人内心的仪器,我愿存钱买上一台。

——摘自贾里日记

   下半学年开始了。

   开学伊始,新鲜的事一件接一件。换了新教室,发了新书,班里同学也都变得面目全非,特别是一些女生,像吃多了发酵粉,一下子又高又大,不知这样猛长下去,国家球队是否会把她们物色去?真想写信去推荐,因为班里多了几个"女穆铁柱",女生们无形之中就更神气了。

   校学生会主席上学期末转学走了,所以这学期刚开学,就发了一个候选人名单,让每班从中选一个人当主席。班委会征求大家意见,大家全说无所谓,主要是那一长串名单中,全是陌生的。有的同学乱开玩笑,说决定选席慕蓉,因为她文笔美。

   最后,大家都说,由班委会决定。

   下午,班委会约定二点在教室开会,可到了二点整,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贾里一个人。这帮人,要是在军队里,准得关禁闭。到了二点过五分,陈应达的请假条到了,是托他的一个邻居带来的,他指示说,由大家代表他--也不问问大家是否愿意代表他,这个专啃英语书的家伙!

   那三个女班委,平心而论,比陈应达优秀一些,她们一点三刻就到了,但等了几分钟便被墙外的吆喝声吸引过去。贾里他们的新教室紧挨着校园的厚墙,墙外是一条狭窄的马路,不通公共汽车,基本上是条步行街,很安静。可这个寒假里,倚墙新搭了个售货铺,主要卖各种各样的电器小商品,也卖抢手的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于是,教室里整日都能听见做生意的对话!

   "这个汗衫好,是32支的,透气性好……"

   "喂,这个插座便宜些卖不卖?"

   那三个女班委就是被那些广告招徕去的!这一次,她们步调一致。

   到了二点二十分,鲁智胜才骑着自行车拎着个大提兜晃晃荡荡地骑进校园,随后,那三个女班委饱览了商品信息后脸儿通红地回来,讨论才算开始。

   鲁智胜抱着双肘,挺神秘地说:"喂,听我的没错,咱们选鲁艳青吧!"

   候选人名单上果然能找出鲁艳青的名字。

   "多偏心,选自己的本家!"女班委们笑起来。

   鲁智胜眉飞色舞,说:"岂止是本家,她是我堂姐,知道吗,叔伯堂姐,亲得就像我的姐姐,我们投她一票怎样?"

   "为什么要投她一票?"贾里说,"你觉得她好,我们不觉得。"

   "她人不错,我的优点她全有。"

   "要是她和你像,那优点太少了。"贾里打断他,不让他自我感觉太好!

   "拆什么台!"鲁智胜比比划划,"她真是不错,你们只要一接触,就会同意我的观点的,不信,咱们打赌!"

   几个女班委首先摇头,往往男生同意的,她们就反对,她们要选男篮队的队长,高中部的,长得有点像费翔。

   鲁智胜二话没说,就把大提兜抖搂开了,里面是几大块巧克力,包装富丽堂皇:"喂,我请客,请客。快吃吧,名牌的。"

   人手一块。女生们都叫:"嗬,真大方,为什么要请客?"就是,鲁智胜从未这么客气过。

   鲁智胜笑笑,说:"只要你们选上鲁艳青一票就行!"

   这家伙,真有个商人的脑袋,他用巧克力作为贿赂武器。要不是贾里已咬了一口巧克力,他必定原封不动地把巧克力扔在那家伙脸上。

   鲁艳青最终未能当选。原因很罕见:初一级某班虽投了鲁艳青的票,但在"选举理由"这一栏里,明明白白地填着:因为她弟弟请我们吃巧克力。选举中是很忌讳这种丑闻的,所以虽然鲁艳青呼声很高,最后只是担任学生会办的油印小报的主编,而男球星却当选为学生会主席。

   鲁智胜暴跳如雷,骂贾里不够朋友。看他真动气,贾里很抱歉,有些事都是在一气之下办成的,谁都怪不上--假如鲁智胜不用小计谋,买来那些该死的巧克力,贾里十有八九会选鲁艳青的,对那很帅的篮球明星,他没什么好印象。

   后来听说鲁艳青知道真情后,把鲁智胜训了一通。鲁智胜就是缺少这一类教训,这很及时!不过,后来再见到鲁艳青,贾里就想逃跑,尽管他对她的印象逐日美好起来,而且,鲁主编一点不记恨他,见了他,总叫他校友。说实话,这样贾里才更难过,一直忘不了那个过分尖刻的"选举理由"。

   很快,贾里就更后悔了,因为他们班遇上了大危难,而危难之中更见人心。

   墙外的售货铺近来生意越做越大,居然还卖起了卡拉OK机,每天顾客盈门。买卡拉OK机就必须要试机,这样,各种嗓门都要在话筒里一展歌喉,教室中受的干扰就不言而喻了。

   课堂上,查老师拉开嗓子朗诵李清照的词,里头很悲凉地提到"人比黄花瘦",外面的声浪却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把清高赶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头--"

   轰一下,全班哄笑起来,不知是笑那小赖子似的唱腔,还是笑班级里严谨的气氛被打碎。总之,一周内,大家的音乐细胞全活跃起来,把一些市面上流行歌曲的词温习得滚瓜烂熟。可是,发作业本时,老师们都一个个怒气冲冲。

   查老师几次去要求换教室,可是,学校没有空余的教室,况且,这一带有五个教室,多少都受音乐声浪的冲击,只是贾里他们班首当其冲。

   "同学们,拿出毅力来!"查老师鼓励道,"当然,我也很需要毅力!"

   可惜效果不理想,外面的市面越做越大,还装了个电喇叭,成天吆喝。

   开班委会时,陈应达率先提出,假如这噪音问题无法解决,他就准备转学。当然,他这种优等生,到哪儿都是抢手货,可其余的四十几名同学怎么办?

   贾里说:"能不能让他们不卖卡拉OK机?"

   "他们是电器公司设的门市部。"鲁智胜说,"我爸认识他们的头。"

   大家都委托鲁智胜回去向老鲁求救。可老鲁的回答很干脆:不行,人家有经济指标,不让人做生意就是打碎人家的饭碗!

   后来才知道,校方也曾干涉过,但都没有结果。

   "让他们搬家行不行?"从上到下大家都那么说,可说得心有余悸,口气迟疑,因为对方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大公司。

   又拖了一周。外面的世界变精彩了,而教室里的师生却很无奈。干扰太大,假如再在这种教室读下去,到了期末考试,准保有一半同学"大红灯笼高高挂"。而那个陈应达,据说已经在联系下学期转学的事宜,争做第一个逃兵。

   班委会决定向学生会求救,只是那个潇洒的篮球队队长应酬甚多,他总是热情洋溢地说:让我把手头的急事解决了,就办你们这件事!可他老是办不完手头的急事,尽管他一再声明说:"我站在你们一边。"

   贾里一出学生会就火了:"求他干什么?他根本不重视,这个家伙只知道出风头!"

   那三个女班委有些惭愧,因为她们至今仍对他存有好印象。她们可不管那球星是否办事,她们只考虑他的男子汉的风度,就那么不讲逻辑。

   正巧,那天鲁艳青在学生会排版,听见了几句牢骚。下午,她就到贾里班来试听,边听边幅度很大地摇头,拳头捏得紧紧的。放学后,她参加了班委会讨论,和大家一起起草了告全校师生书,请求大家声援。

   隔了一天,校报就全文刊登了这篇文章,于是,这事引起了强烈反响,师生们联名写了信,校长也签了字。后来报社又派人来调查,并摘录了那封信,还加了副标题:学生们不该有的烦恼!终于,有一天,那店铺的声浪停息下来,铺外贴了张纸条--本店将迁至某路某号,请新老顾客惠顾。

   胜利了!大家快活得又叫又跳。

   下课后,鲁智胜得意洋洋地对贾里说:"怎么样,鲁艳青是不是位巾帼英雄?"

   "也许是。"贾里说,"不过,现在我挺舍不得那店铺搬走了。"

   "为什么、你发疯了!"鲁智胜厉声批评他。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在流行歌曲声中学习了。"贾里万分苦恼地说,"今天音乐断档了,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

   "确实,"鲁智胜说,"那段日子有新歌欣赏,还可以起哄,很自由很轻松的,令人怀念!"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余波。

   这家店铺拆迁时,乒乒乓乓敲得厉害,贾里他们班有个男生叫林武翔的,趁体育课溜出去看热闹,不幸让飞弹出来的砖瓦击中脑袋,当场昏死过去,由救护车送至医院抢救。

   林武翔的父母都是盲人,他们拄着红白相间的盲人棍,到学校哭哭啼啼,孤苦无助极了。

   一下子,舆论反过来了,不少人都责怪班委会多事,都说假如那店铺不搬,这个惨案就不会发生,还说贾里他们只顾出风头!

   "他们的脑子都坏掉了。"贾里忿忿然,"那砖敲坏的大概是他们的脑袋。"

   三个女班委也受到了牵连,老是嘟着嘴,无精打采,像三棵苦菜。

   鲁智胜开始也站在贾里一边,说:"这是两回事!"后来,情况升级了,听说林武翔可能会有后遗症,鲁智胜心地本来就不坏,因而也急了,"糟糕,别变傻瓜!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没有他,怎么办?"

   贾里也深感内疚。他第一次感觉做件好事是那么难。他和鲁智胜自告奋勇去照顾林武翔的父母,可被他们拒绝了,他们没什么文化,就觉得儿子是个牺牲品,因此就很气恼!

   接着,许多不明真情的人见了贾里他们都投来鄙视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害人精,真是只顾自己出风头。

   贾里陷入深深的苦恼中,每天八点半就躺在床上,想着林武翔满头是血的模样,夜里就光做噩梦。那段时间,作家正巧去外省深入生活,贾里妈妈也有点挡不住,她很同情儿子,可又无能为力。渐渐地,儿子的忧愁传染给她,她也开始失眠,而且比贾里略胜一筹。

   贾梅是真正的乐天派,在这种情况下,她照样吃,照样睡,还嚷嚷说体重有所增加。

   妈妈去过学校几次,校方并没有责怪贾里他们。查老师说:"假如呼吁搬迁错了,我也有一份责任!可实际上没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但两件事毕竟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所以在"民间",对贾里他们的不满情绪仍在升级。林武翔的病情消息也不断传来:他仍在休克;医生说,可能偏瘫。到后来,贾里自己也产生错觉,一听到林武翔的名字他就面红耳赤,脑子发涨。

   "唉,要是我知道林武翔会受这样的伤,我情愿在噪音中度过一生。"贾里终于委屈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嚎陶大哭,谁劝都没用!

   最倒霉的是鲁艳青,她被许多人指责,包括那个潇洒的学生会主席也对她耿耿于怀,他忘记了自己许诺过:我站在你们一边!

   贾里妈妈只能打长途电话向作家求援,作家毕竟是作家,很有大将风度,他让贾里听电话,只说了一个充满激情的问句:"如果样样都顺利,还要你努什么力?"

   就这句话,让贾里茅塞顿开,贾里头一次感觉到,爸爸像一棵老树,风吹雨打全都一一经历,所以泰然处之。他很想快点也长成那样的老资格的人物。

   事情结束的一笔出乎意料地简洁。

   贾里听说林武翔要开刀治疗,又鼓足勇气和班委会一起写了倡议书,希望大家捐款,资助困难中的林武翔。这一举动,盖过了那一片闲言碎语,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连校长都上门来说:我也捐一份!一大笔钱经由盲人夫妇颤抖的手送至医院。手术十分成功,林武翔休养一阵就上学来了。贾里故意问了一些方程式,结果他对答如流,像没事一样,只是人有些白。

   那天,班里为此开庆祝会,查老师为这个庆祝会取名为"双喜临门"会,他一向有些诗人气质,因而慷慨激昂地说:

   "噪音赶走了,林武翔也平安归来,真是双喜临门。看来做一个中国的孩子需要为许多事操心,但是,中国的孩子也很幸运,因为能创造世界,坚强些,孩子们!"

   大家热烈鼓掌,许多应邀参加的家长,譬如贾里的母亲都感动得落泪了;吴家姆妈虽未收到请柬,可是不请自到,同时,也是其中哭得更奔放的一个。

   会后,贾里找到鲁艳青,她是作为校报的特邀记者来参加庆祝会的。

   "你好!"贾里说,"校友!"

   "你好!"鲁艳青也摆摆手,"校友!"

   他们相互笑笑,然后,贾里鼓足勇气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选举你当学生会主席,我已经知道,应该选举怎样的人。"

   "谢谢你,校友。"鲁艳青又笑笑,"不过,我不能为了这留一级,因为今年七月我就考大学了。"

   贾里有些难过,也许真正的人生滋味就是多味的。鲁智胜这胖子乘机抬高自己,大咧咧地说:"我说我的眼光准,没错吧!"

   反正,谁也不会天生是伯乐的,这是真理。

 

 

 

 

 

 

 

 

 

 

 

九、生日派对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三月里过生日,三月开桃花,应该让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这时候过生日。可惜,我不能擅自为自己改生日。我通知鲁智胜三月五日来开生日派对时,他迷迷惑惑地问:"谁过生日?""不是别人!"我沉着地回答,"是我。"

鲁智胜很有内容地暗笑笑,说:"哇!离三八妇女节很近的。"--这是他最友好的回答了!

——摘自贾里日记

   今年的生日金光灿烂。往年过生日,完全是孩童式的,买个大蛋糕,吃顿排骨面,全家看一场电影什么的,总之,平凡得根本不值得提。今年,元旦刚过去,贾里和贾梅就联合起来提倡变革。

   "中学生都是自己办生日的。"贾里说。

   "对,或是野炊,或是去西餐店吃一顿。"贾梅连忙提出具体方案。

   千真万确,鲁智胜年底办生日时,在店里办了两桌,亲朋好友都请到了,虽然没什么大意义,但小寿星当了一天主角,里里外外风光。

   可是,爸爸大摇其头,他说:"小孩子家,办生日何必这么大张旗鼓!这种风气不好。"

   兄妹两个又去找妈妈,爸爸总是最顽固的堡垒,只有妈妈去攻。譬如,兄妹俩当初买狼牌运动鞋时,爸爸只同意买那种七八元一双的田径单鞋;后来趁爸爸出差,兄妹俩联合起来对妈妈说,搞个节约周,光吃素菜,省下钱买狼牌运动鞋。结果妈妈心软了,不仅买了狼牌运动鞋,而且。鱼呀肉呀也没少买。爸爸回来,只对妈妈说了句:"你怎么不讲原则。"然后就把它当成一个历史,不再多提。

   因此他们放弃了爸爸,单独去找妈妈谈。贾梅这个丫头真是诡计多端,扯住妈妈的胳膊摇呀摇,还娇娇地拖着长音撒娇。妈妈毕竟不同于爸,两个人一进攻,她就答应去跟爸商量了。

   晚饭时,爸爸郑重宣布,同意生日新办,但是,不允许浪费。可以请些同学来家里聚餐,但兄妹俩必须共同办生日,不允许各归各。至于父母拨款,由兄妹两个共同负责,贾梅管钱,贾里管购买,每一项开支都得两个人共同点头。

   贾里十分不满,男孩子比女孩子更需要钱,再说,这样互相牵扯,哪像办生日,就像搞个双胞胎团结友谊会似的,贾里把妹妹拉到一边,说:"我们订个君子协议如何?"

   "我可不愿吃亏!"贾梅早有警惕。

   "这样,今年就由我单独过生日,你把钱给我;明年,就由你单独过生日!"

   "不行,凭什么我今年就少过一个生日!"

   贾里苦口婆心:"真是死心眼,明年你不就神气了吗!"

   "我才不呢!"妹妹一口否定,她担任了生日派对的会计职务,好不满足,一天中数了五遍钱。

   愚蠢的人才只关心眼前,可是,妹妹没这种觉悟。

   接着,就是订邀请名单了。依贾里的心思,人越多越好,恨不得把认识的人全都请来,但是父母限制,说每人请十个客人。

   贾里趴在地板上丈量面积,用凳子排座位,结果精确算出可以容纳二十四个人,整整两打,只是胖子的名额要压缩,否则房间里得爆满。

   "二十四个人?"爸爸说,"太挤了效果不好!"

   "不会挤。"贾里说,"二十四个人,不会死守在房间内的,有的会上卫生间,有的是站着的--又能省下许多地方。另外,看表演时,床上可以坐六个人,腾得出一个大舞台。"

   爸爸妈妈相视一笑,说:"那天能一饱眼福!不过注意,包括家里人,一共二十四人,不能超员!"

   这次,对贾里的父母也是一大考验,因为当他们兴冲冲地看儿女的邀请名单时,竟发现自己榜上西盟全本小说网。他们原以为两方名单上都会争先出现他们大名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作家干咳一声:"再想一想,别把重要的人物漏掉。"

   妈妈说:"对,别顾此失彼,尽可能全面一些。"

   贾梅说:"这都是我想了一天一夜精选出来的。"

   贾里说:"这些都是我最好的同学,没错!"

   作家苦恼地笑笑:"或许还应该请些成年朋友,家长或是老师?"

   "我反对!"贾里毫不犹豫,"我的名额没有多余。"

   贾梅毕竟玲珑,说:"爸爸妈妈可以作候补的,万一谁不到,你们就可以代替一下,但是,一般说,她们都会到的!"

   "不!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受。"作家拉着夫人昂首阔步地走出小房间,"十四年来,我们还没好好放松过,这一次,我们要单独出去庆祝一番!"

   "庆祝什么?"妈妈伤心地嘀咕着,"我们被遗忘了!"

   "这是必然规律!"爸爸很有失落感地说,"只是打击来得过早了此罢了!"

   两个人同办一个生日派对,真是个荒诞的主张,即便是双胞胎,也容易南辕北辙!贾里觉得妹妹处处拖累自己。首先,妹妹的邀请名单上清一色全是女生,而贾里却请了两个女孩。这样,岂不比例失调,又成了女孩的世界!

   "不行,你得换两个男生,男女平等,过生日也不例外!"贾里说,"你看我,多大度,主动请女孩子!"

   "那么,"妹妹为难地说,"你说把谁删掉?"

   贾里重新审视那名单。哼,都是艺术团那些只会"跟着感觉走"的女孩子,人那么集中,凑数一样,要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也得请,贾里一挥手,就能再召来两打!

   "把林晓梅去掉吧,另外再去掉个女孩!"

   林晓梅就是上次演砸了的戏中演主角的女孩,很新潮,下小雨不带伞,手插在袋里望着天走路。妹妹贾梅很崇拜她,下雨天也学这一手,淋得像只秃毛鸡!

   贾梅很沉得住气,没吵没闹没作声,只是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忙着准备彩纸屑。

   "喂,还得准备蜡烛。"贾里吩咐道,"空白磁带也少不了--这能录下每个客人的祝福;还有,要腾出地方放礼物--一定要腾个显眼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动手!"贾悔不满地说,"我累死了。"

   "我忙着指挥这,指挥那,难道不费神吗?一个是脑力劳动,一个是体力劳动。"

   "那我来指挥吧!"贾梅说,"我适合脑力劳动!"

   "算了。"贾里说,"干这一行需要领导才能!"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大作,贾里跑去接电话。

   "喂,你找谁?"他吆喝一声。

   "就找你!"对方是一个清脆的嗓音,有这种声音的女孩子一定漂亮。

   "你是谁?"

   "我是林晓梅!"对方说,"听说,你想邀请我参加生日派对,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一定准时参加!"

   阴错阳差,怎么回事。贾里心里嘀咕着,暗暗叫苦,嘴里只能说:"可能是我妹妹贾梅想请你!我是不是叫她听电话?"

   "不,我就是找你的,假如你能出面邀请我,我会更高兴!"

   总之,那个电话很长,打到后来,贾里居然悄悄地关上门,嗓音也轻起来,十二分地鬼鬼祟祟。贾梅也不去干涉,因为她完全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她就是个预谋者。

   林晓梅很有功夫,从不被男生拒绝的,这次也不会例外。否则贾梅也不会无缘无故乱羡慕的。果然,当贾里打完电话,口气就完全转了!

   "喂,另外划掉一个名字吧,保留林晓梅!"

   "不行,我已经补充新的人了,再请林晓梅就超员了!"

   "你必须要请林晓梅!"

   "为什么?"贾梅说,"原因呢?"

   "这是命令!不可抗拒的命令!"贾里挥舞拳头,有些恼羞成怒。

   厨房里,传来吴家姆妈的唠叨:"全乱了!全乱了!小不点人也要过生日?还请客--这是不是多余的?当然多余!"

   是乱掉了,吴家姆妈居然自问自答,大概和卡拉OK差不多,也是一种自娱自乐。

   用鲁智胜的话来说,这个生日派对是第一流的,世界级的。不过,这家伙的特点就是偏爱虚张声势。世界级的贾里不敢当,但这个生日派对确实超过他的预料。

   生日派对的前一天,传来个可怕的消息:三月六日上午学校要进行数学测验--这测验就像是在跟踪他们的生日派对!贾里有些紧张,肯定有部分客人将把自己关在家里猛做习题,那陈应达铁杆是那拨"复习大军"的。

   三月五日,贾里一放学就冲出教室,他可不愿朋友们把请柬退还他,不能给他们这种机会。到了家,只见吴家姆妈已准备好二十四份冷餐,厨房里一下子零零碎碎的。爸爸妈妈正在讨论是否要带伞出门。

   吴家姆妈说:"你们得在家,否则,一帮小孩还不闹翻天?"

   "不。"作家说,"如果再加两个大人一起闹,岂不更糟!"

   父母倒是好样的,很守信用的走掉了,贾里也没打听他们的去向。因为即使他们是去看埃及金字塔,贾里还是情愿留在这儿的。

   吴家姆妈则不一样,责任心用的不是地方,拖拖拉拉不想走。后来,鲁智胜来了,请柬上定的是六点钟,他总是比请柬要早半小时,这种提前的人就需要邀请时把时间延后半小时。不过这次的半小时早得很有先见之明,鲁智胜受委托,假装要求去吴家姆妈家玩,这样,才把吴家姆妈这尊女神请走。

   贾里对着镜子练起了迪斯科,但是心里忐忑不安,只是一个劲对贾梅说:"喂,等会儿客人到了,请你站在我身后!"

   "为什么?"

   "我是哥哥,请你始终记住这一点!"

   可是,这道规矩还是破了,因为事实上客人是一拥而进的。他们进门就各取所需,这场面,也许就是吴家姆妈最担心的天塌下来了,原来是贾里表演迪斯科独舞的,但音乐一起,人人都成了舞蹈家。跳不开,有人就跳到走廊中,连卫生间都给舞蹈家占领了。

   来宾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女孩,她频频朝贾里微笑,贾里觉得挺面熟,却想不起曾认识过这么美丽的女孩。甚至,连林晓梅站在她边上都显得缺少光彩了!

   "贾里",她说,"你变得多了!"

   什么?她还很了解他,世交似的!贾里说:"你是几班的?"他想只要她回答了,以后他就会记住。

   她笑了:"我是洪裳!"

   天哪,洪裳,她如今哪像什么"肥儿灵"、"卡门"呢!她如果非有外号不可,应该拥有一个"白雪公主"之类的。贾里想起她是他邀请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个。

   另一个女孩终于没能来,但她在电台《听众点播》节目为他点播了一个金曲《祝你生日快乐》。女孩请播音员转播她这个大姐姐对小弟弟的关切!

   那缺席者便是鲁艳青,一个惟一使贾里崇拜的女孩!

   "Happybirthdaytoyou!"

   随着音乐,大家边跳边拍手,贾里跳着最狂,直到腿肚子打转才停下。

   最令贾里感动的是,陈应达也准时到了。他不跳舞,就躲在走廊里背单词,眼睛往上翻着,嘴里振振有词,贾里走过去,友好地给了他一拳:"喂,你这English迷!"

   "错了。"陈应达说,"我是China迷!"

   "嘿,你不是做梦也想出国吗?"鲁智胜也凑过来。他跳舞不行,动作跟武术差别不大,而且挥舞一阵就大声喘气。

   "不!"陈应达说,"国外的华人大多数地位很低,我还是想多学些本事,在中国做第一流的兵器专家,你们说行不行?"

   "行!"鲁智胜抢着表示爱憎分明,"我做你的保镖!"

   贾里朝陈应达伸过手去:"我们还是三剑客!"

   陈应达推了推眼镜,郑重地朝他的两位朋友伸出了双手,击掌为证,三剑客终于重归于好。

   很晚了,生日派对仍在进行,谁都没觉得它应该结束。忽然,林晓梅叫道:"OK,一场大雨也赶来助兴。"女孩就是灵,感觉早跑到窗外。

   鲁智胜嗷一声叫起来,冲出去,他骑来个新车,把它当成提身价的坐骑,怕它锈掉不再能装潇洒。不过,他很快就蜇回来,拍拍贾里的肩说:"有两个活雷锋把外面的车全搬进走廊,你若有良心,就该去道声谢。"

   贾里慌忙奔出去,只见夜色中,爸爸妈妈两个相依为命地立在走廊尽头。

   "你们好!"贾里疙疙瘩瘩地说。

   "不怎么好。"爸爸说,"当年我在产院门口等待你们出生,也是这样焦急。"

   妈妈打了个哈欠:"好久没走那么多路了!"

   同学们拥出来,留都留不住,有的远远地朝作家和他的夫人鞠上一躬,有的干脆逃一般走掉,连鲁智胜也狠狠心推着车冲进雨中。

   妈妈叫道:"急什么,等雨停了再走。"

   "这样才叫潇洒呢。"贾里说,"他们喜欢这落荒而去的结尾。"

   "莫名其妙!"爸挥挥手,"十四年前生养儿女时,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不过,我今天……确实很快乐!"

   贾里装耳聋,心里却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是太幸福了,还是想起了令人发怵的明日的数学考试,管它呢,他没空去分辨。

 

 

 

 

 

 

 

 

 

 

 

十、戏院风云

 

  

我的好友鲁智胜是位忠心耿耿的人物,他的毛病在于自以为是,常常爱好出歪点子,需要我及时地点拔他。偶然,我也喜欢让他上点小当。鲁智胜对此不满,暗中朝我翻过多次白眼,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学来一个蠢人才用的抵抗方法:有主张当面不谈,分手时匆匆地塞过来一张纸条,弄得神秘无比,活像一个复杂的间谍案。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同妹妹贾梅虽是一胎来的,但智商绝对有高低。贾梅是个稀里糊涂的女孩,只晓得"跟着感觉走"。有一阵,她酷爱悲剧性的电影,一星期看了三回《妈妈再爱我一次》,回回都哭得死去活来,除了擦湿的手中,还带回个患重感冒似的嗓音,可她丝毫不埋怨编导故意折磨人,还比比划划地推荐贾里去看那苦戏。后来,贾梅的爱好又转了风向,变成个流行歌曲爱好者,到处搜集金曲选,苏芮、王杰、姜育恒天天挂在嘴边。贾里常常提醒她,可这丫头仍旧疯得很,近来,居然喜欢上左戈拉的歌了。

   左戈拉名字听起来有点洋,而且疙疙瘩瘩,贾里见过他的照片,说心里话,印象不佳。那伙计瘦瘦的,脸很小,单眼皮,但又显得精力充沛,有点猴王的味。虽然以貌取人不怎么公平,可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贾里总不见得说违心话去恭维那老兄。

   "我要去听左戈拉演唱会!"贾梅宣布道,"非去不可!"

   "算了吧。"贾里说,"他形象太差了!小个子,小眼睛……"

   贾梅一向痴心,谁嘲笑她崇拜的人,她就不依不饶:"你算了吧,双眼皮漂亮,单眼皮聪明,我就喜欢聪明的歌星。"

   什么逻辑,贾里愤愤地想,为了捧左戈拉,她连世界潮流也不考虑了!

   本来,这个左戈拉演唱会同贾里没多大关系,他崇拜马拉多纳之类的世界级球星;或是有四星上将衔的军界人士;要么是头脑里满是数据公式的科学家。总之,他的眼界高得很,要不是他父亲插手这事,他保证,十二小时以内就会把左戈拉忘个一干二净。

   贾里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那是份苦差使,成天锁着眉头写写弄弄。平日,他有些老派思想,不怎么赞成贾梅迷在流行音乐里。这次,贾梅为了筹款买演唱会的票,又是找门路打工,又是给父亲抄稿子。终于,爸爸被她弄得丧失立场,亲自为她去买来一张演唱会的票子。

   "甲级!"贾梅高兴地又蹦又跳。

   贾里也高兴,按以往的惯例,父亲每回给贾梅礼物总不会漏掉贾里。这一回,贾里猜想父亲或许会送他一张球赛票,最差也是一支现在的学生懒得去用的钢笔,反正接受礼物总是件喜事。

   果然,父亲郑重地站起来,像要进行一个送礼仪式:"这是个对你一生都有益处的礼物。"

   贾里受宠若惊,啪一下站个笔挺,看父亲的架式,似乎要送他个什么贵重的传家宝:一把银制大刀或是一只祖宗留下来的金怀表什么的。不料,父亲在胸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学员证来。

   "这……"贾里看不懂那是否有文物的意思,"值得收藏?"

   "想到哪里去了?"爸爸正色地说:"你的钢笔字太差劲,还不如你妹妹,我给你在钢笔字学习班报了名,付了学费!"

   贾里差点昏过去,他想怪叫,也想勇敢地提抗议:他情愿父亲将他遗忘。但世上的公理又不允许拒绝收下爸爸的礼物。他只能干咳数声,表示那礼物像鱼刺一般鲛在喉咙口。

   可是,爸爸哪里听得懂他的潜台词!

   鲁智胜是最懂贾里心思的,贾里刚把经过说完,他就开始声讨:"天下的老爸十有八九偏向女孩子。唉,他不让你去听演唱会,就是剥夺你合法权益。"

   他的口气倒像个律师。贾里说:"那个左戈拉我倒是不想见!"

   "不,你一定得弄张票子去,堂而皇之地去,这是最好的示威。"鲁智胜坚定地说。

   贾里笑笑,这倒也是,能把票子当着全家人的面亮一亮,证明自己是能够打天下的角色,这该多威风!鲁智胜这家伙原来是大智若愚,真也算是一大发现。

   放学后,他们两个火速赶到戏院,售票处倒是有余票,一看票价,这两个人的脸色就无法自然--每张票十八元。老天,讲理不讲理,不管吃不管睡只不过听几首歌,却要这一大笔钱!

   "太贵了。"鲁智胜说,"等我发了财再来!"

   贾里也没这么多钱,两个人快快而归。边走边后悔忘记对着那坑入的戏院骂几句!直到星期六放学,临到分手的十字路口,鲁智胜才诡秘地一笑,说:"别恨那戏院了。明天中午等我的纸条!我想请你听演唱会!"

   "去你的!"贾里以为他在卖关子。

   到了星期日中午,鲁智胜果然很守信用地从贾里家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这家伙真是疯掉了,两家都有电话,拨一下就通,可他偏偏这么跑一趟,制造些曲折,满足业余爱好。贾里接过纸条,见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今日下午三点戏院门口见,请你听左戈拉演唱会,不见不散。

   鲁智胜从未这么慷慨过。贾里半信半疑地往他家拨电话,他屡拨不通,估计那胖子在电话机上做了点手脚:塞纸条就是为了不让贾里提反对意见,更不允许他刨根问底。

   贾里没法子,只好下午三点去戏院门口会那家伙。

   鲁智胜早在那儿静候多时了,他满脸笑意迎上来,有点小人得志的嫌疑:"喂,你今天可以借我鲁智胜的光了。走,进去。"

   贾里夺过票子,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票价九角。他火冒冒地问:"你捣的什么鬼?"

   鲁智胜用包揽一切的口吻说:"不用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进了场,贾里就感觉不怎么对头,场子里娃娃特多,全场响着奶声奶气的喊妈喊爹声,这鲁智胜则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作正面解释,待到开场,幕布徐徐拉开,贾里才如梦初醒,忍不住怒声发起脾气来:"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台上演的是木偶剧阿凡提!

   鲁智胜慢悠悠地说:"急什么?这不过是个前奏。阿凡提演完后咱们别出场,就躲在戏院里,晚上不就顺顺当当地听左戈拉演唱会了?"

   "你是让我一块儿混票?"贾里瞪大眼睛问。

   "别不知足!"鲁智胜嘟哝道,"我不信你能想出更省钱的办法。"

   好容易到了散场,他们两个慢慢吞吞地起身,像惟恐踩上蚂蚁似的慢步挪到厕所,在那不怎么卫生的地方呆了一刻钟左右。提心吊胆地等那两个清场的纠察扫完了场子走了出去,他们才似两只惊弓之鸟仓皇溜进戏院。场子里的灯全熄了,暗暗的,发闷,像一个被抛弃的大地下室,适合给流亡者开秘密会议。

   他们两个找了个隐秘的角落作为根据地,刚舒舒服服地坐了三四分钟,就发现事情不妙:先是太平门那儿的灯亮了,紧接着,舞台上的灯光也亮了。刹那间,他们变得十二分醒目。

   "快蹲下!"贾里说,"进来人了!"

   "谁那么讨厌!"鲁智胜也只能屈着腿,蹲在两排座位的中间,"我想看清那家伙的脸!"

   进来的,是一个喜欢站在舞台上的家伙,看来,他是个慢性子,喜欢磨磨蹭蹭,在这儿弄弄,那儿瞧瞧,像是准备在舞台上安家落户似的,好半天就是不走!

   "喂,我可受不了!"鲁智胜说,"要蹲几小时吗?"

   "那也得忍!"贾里说。

   "说得轻巧。我的腰痛极了,它不肯配合!"鲁智胜苦着脸,表情十分悲惨,"我也无可奈何!"

   他一定忘掉谁出的这倒霉的主意!贾里的脚也麻掉了一一除非有特异功能,否则,谁能一口气蹲上一小时脸不变色心不跳呢?到舌来,鲁智胜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放弃最后的架子,一屁股坐倒在地,说:"苦得像难民!"

   那个家伙真是打算弄一生一世了;他非但没有走的意思,还一会儿指示在顶上打灯光的人把蓝的光柱打一束过来,一会儿又把黄的强光照射在台中央,弄得这儿的两位落难的人头不敢抬,呼吸都有所克制。

   "贾里,你的预感一向准确。"鲁智胜的口气已彻底软下来,"你预感到什么了?"

   "一片黑暗!"贾里说,"进退两难!"

   贾里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哪知事情果真如此。待到那人关闭了舞台上的灯光,便信步走下台,一下子把场子里的灯全开亮了。他用带着上海方言的普通话对着贾里他们的方向说:"二位,请站起来了!"

   在灯光下,贾里看见鲁智胜的脸惊得白白的,微微浮肿着,像遇上鬼一般紧张。

   "勿要客气,你们快蹲了两小时了,也一定想活动活动了!"那人揶揄地说。

   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可恨的人物,从口气里可以听出,他早发觉贾里他们了,却佯装不知,故意让他们受罚似的蹲在那儿受苦受难,直到快挨到开场了才来收拾他们!

   贾里对他怒目而视,他却笑眯眯的,态度极好,大概属于"笑面虎"之类。

   "交出学生证。"他说,"按照我们戏院的规矩办:你们先去清扫厕所,扫毕,再来我这儿取回学生证。"

   鲁智胜善于满足,不讲究个气概,因而还喜出望外地问:"不把这事捅到学校去吗?"

   "刚才的两小时以及接下来的劳动能让你们得到足够的教训了!"那人很会说话,看来脑子管用,"何必再搞得满城风雨?"

   鲁智胜点头哈腰,好像沾了人家多大的光,说:"谢谢!谢谢!"

   "不必了!"那人收了他们的学生证,换了一种说不出的口气,"一定要打扫干净,去污粉、刷子都在那门边!"

   鲁智胜还打算多嘴多舌,让贾里制止了:这时候说动听的求情话简直是浪费。

   那厕所,成年的旧垢还不少,看来是上一回被罚扫厕所的混票的家伙太缺少点责任心。贾里他们擦了窗子,又扫水池,间或把去污粉往上抛,让那白色的粉末像雪花一样飞来飞去,平时可没机会可以放开手把玩乐和干活结合在一起。因而他们举着拖把、长刷冲冲杀杀,很是快乐,后来,听众纷纷进场了,偶尔也有人来上厕所,见了他们还都翘大拇指。

   "这厕所扫得真干净!"

   "小弟弟,是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

   他们两个早成了落汤鸡。可怜的鲁智胜,一双黑色的新皮鞋被去污粉洒得白花花的,即便这样,他还不住地点头,对表扬照单全收。正当他们打算收拾了残局去换学生证,忽听隔着几道森严的门传来左戈拉的歌声,似乎在唱什么《好人一生平安》。鲁智胜探出门去听听,兴奋不已,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起来: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唉,落魄到这地步还唱个什么?况且,有两个好人今天被因在厕所,二生平安从何谈起!贾里气冲冲地把长柄刷子扔到角落里,无意中发现那儿有块皱巴巴的手绢。

   "喂,鲁智胜,你不是自称活雷锋吗?快把这块手绢送到失物招领处去!"

   "我疯了吗?"鲁智胜说,"我是做小事的材料吗?"

   正在这时,那调试灯光的人领着一个神色惊慌的人急匆匆闯进来,劈头就问:"你们捡到什么了吗?"

   鲁智胜耸耸肩,说:"你没派我们来捡东西呵!"

   贾里故意很玄地指指那块手绢,说:"那是惟一的战利品。"

   不料,那急得擦汗的人见了脏手绢眼一亮,扑过去抓过来,三下两下把它抖开,呵,那块皱得像旧布的手绢里居然包裹着一只大的足金戒指。那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反反复复说那是个祖传的戒指,他洗手时特意脱下来包在手绢里,不料就忘掉取了。他还一边说,一边责怪自己糊涂,幸亏他的上司不在,否则以后准不会委他以重任了!特别精彩的是,他管那个调试灯光的人叫"刘经理"。

   "你真是经理?"鲁智胜套上去找话,"怪不得有水平。"

   刘经理笑笑,说:"你们打扫得也很有水平,一下子用掉五公斤去污粉!"

   两人拿了学生证,心虚虚地仓皇转身,仿佛怕让他们赔去污粉的损耗。踏出戏院大门,贾里和鲁智胜刚想松口气却一下子变成了木鸡:贾梅和全校最著名的艺术型女孩林晓梅就手挽手地站在戏院门外的台阶上,像一堵矮墙挡住了去路。这一个曝光大彻底了,连回避的机会也没有。

   "你们怎么弄得这副鬼样子?"林晓梅弯弯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表示惊诧极了。

   "哦,有些公务要做!"贾里尴尬地背水一战,"是帮人家……打工!"

   "就是啊!"鲁智胜附和道。两只脚踮起来,轮换着伸到后跟,在裤腿上擦拭着鞋面。

   林晓梅把他们从头看到脚,目光冷冷的,她就是那种不放弃找别人毛病的女孩。果然,她一拍双手,弯着腰笑道:"呵,两条落水狗!"

   贾里真想同她吵一架,本来嘛,男生就不必是女生的奴隶。可今天他懒得去计较,只能拉着鲁智胜一路疾逃。气消之后,倒暗暗佩服林晓梅这丫头语文学得不错,平心而论,那"落水狗"的形容确实十分逼真。

   鲁智胜不愧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他一路大喊冤枉,说是悔死了,当时该把那手绢送到失物招领处,这样好坏也能捞个有名有姓的英雄当当,这下,拿头功的机会白白溜走了。贾里懒得理他,奔回家剥掉那湿漉漉的衣服,刚换上干净衣裤。忽然,门缝里"刷"一下飞进一张纸条。

   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贾里,请予配合,我决定自己写封表扬自己的信--以那经理的口气写,尽量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明天就寄给查老师!

   贾里决定教训一下这个死要名利的鲁智胜!他赶到鲁家想去兴师问罪,不料,扑了个空。天知道鲁智胜又颠簸到哪里去塞纸条了,贾里没法子,只好留下一张纸条:我已配合你,把你的留条上交查老师,特告。

   不出一小时,鲁智胜大难临头似的赶到贾里家,他先说了一通难听话,怪贾里不够朋友,像个内奸,然后就一个劲地庆幸自己还没寄出那封伪造的表扬信。贾里不动声色,他喜欢看鲁智胜急得哇哇大叫。待到那老弟走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鲁智胜的留条,扔了。他才不会干那种滑稽的事呢!

   那位戏院的刘经理真是位罕见的好好先生,特讲义气,他居然还记着贾里他们的名字和学校!星期二下午,贾里和鲁智胜收到他寄来的两张演唱会票子,左戈拉的,特别值得夸耀的是那票子背后醒目地打着两个字:赠券。

   鲁智胜眉开眼笑,"假若再寄封表扬信来,那就配套了!"

   "算了吧。"贾里在话里打了点埋伏,"别再出歪点子!"

   鲁智胜不是傻瓜,连忙追问:"你到底交没交过那条子?害得我两夜都梦见查老师追我,老爸说我瘦了一圈!"

   贾里把手搭在好友肩上,说:"我是那种人吗?"

   鲁智胜耿耿于怀。到了分手的十字路口,又神速地塞过来一张纸条,也不知他何时下手写的,真是这方面才华出众。贾里看也没看,因为那儿绝对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人心里有火气时,写不出优美的诗句。事后,鲁智胜得知他的才华白白浪费了一回,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贾里求之不得的话:

   "我永远不会再给你留纸条了!"

   贾里拿到赠券,头一个想到要在妹妹面前挽回影响,他一向把妹妹贾梅的崇拜看得极为重要。可他刚提戏院二字,贾梅就沉默下来,用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看一个历经坎坷的好人。看来,这丫头已确信他在戏院充当了个可笑的角色,受罚干苦役也是赖不掉的。贾里经不住她这种直直的眼神,那里透出的自己人的情真意切的气息,令他忍不住心里发沉,不敢弄些假使它变色。况且,再吹上一通,他必定会露出更多的经不起推敲的马脚,即使把责任全推给鲁智胜也无济干事--当个上了当的软弱的哥哥也没什么可光荣的!

   他只能把赠券的票根收留好,埋下一个伏笔,或许明年这一天,可以搞个"好人好事一周年纪念"。贾梅的记忆力不怎么样,那时,不妨跳过扫厕所的事,专提戏院经理寄赠券这一段的辉煌……

 

 

 

 

 

 

 

 

 

 

 

十一、父子之间

 

  

鲁智胜有句语录,叫做"封建社会害死人",口气有点像历史教师。因为他从一本旧小说里看到,那年代不允许儿子跟父亲评理,即使真理在儿子一方也不行。可鲁智胜哪里晓得,在九十年代的今天,他的朋友家里还有着外人无法想象的不民主。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一向希望跟自己同胎而来的是一个有两道浓眉的兄弟,这样,一对双胞胎就能被人统称为"贾家二兄弟",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在校园里大大的威风一番,顶顶要紧的是,这样就能治一治爸爸的那个重女轻男的毛病。

   贾里的爸爸可不像鲁智胜的爸爸,人家老鲁总是为自己的儿子大声叫好,人前人后,有一句让人听了心里发烫的话:"我儿子像我!"他说这话时,头一扬,嗓门大大的,像全世界的人都被他的骄傲压倒了!

   可是那个姓贾的儿童文学作家呢?顽固得像法西斯的堡垒。不知怎么,他好像永远看不见贾里的优点。比如,贾里考了个不怎么样的分数,心里烦透了,可看爸爸陪着他锁紧眉头,就挥挥手说:"已经过去了,看下回的。"但爸爸非但不欣赏他的良苦用心,还动不动搬出一句巴甫洛夫的名言:原谅自己,就是堕落的开始。--天,仿佛贾里于了什么大坏事,或是已经杀了几个人了!也不知那巴甫洛夫是哪国的老头,口气干吗用得这么重?

   爸爸对妹妹贾梅,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调子了。记得爸爸发心脏病住院时,贾梅吓得直抹眼泪,这完全是软弱的表现,但爸爸却称赞她心好,家里人生病晓得心疼。无意中把贾里贬下去一层。贾梅参加学校艺术团后,很讲究个外表美,有时就试着把衣服拆开装几道花边什么的,这明明是华而不实的时髦病,哪知爸爸话锋一转,说她心灵手巧。其实,贾梅连宇宙飞船上天的基本速度也没听说过,知识面窄得吓人。

   当然,贾里永远不会在乎贾梅在家里受宠,因为这个女孩是他的妹妹,他愿意她快乐,愿意世上所有的人夸她可爱。可爸爸的偏心也未免太明显了,特别是这一次,居然让他去钢笔字学习班,还说他写的字不如妹妹贾梅。事实上,贾梅的字虽然写得一笔一画,干干净净,但十分死板,活像四年级小学生的手笔;而贾里的字,不少是带草体的,老练得能让人琢磨半天。

   贾里满心牢骚,放学后就留在校舍里写作业,懒得跟父亲多打照面。

   星期六傍晚,校园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那气氛中,好像谁赖着不走,总有些问题。贾里只好闷头闷脑地回家。一进门,就见爸爸扔下报纸,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爸爸就是前后矛盾的怪人,前一阵贾里整日不在家,他就叫他到房客;而现在早回家了,他又要追问这问题。

   "没什么。"贾里不想多谈。

   爸爸看看他,说:"明天你要去钢笔字学习班了,是否可以作些准备?比方把墨水灌好,把练习本找出来。进中学了,行事应该有主张,应该井井有条!"

   又是一大矛盾!假如贾里行事能有自己的主张,他才不会踊跃去那钢笔字学习班呢。幸亏没有出版社把爸爸的活收集成一本全集,否则,在书里,这些话准得打架打得天昏地暗。

   贾里不想去那不怎么叫得响的钢笔字学习班。班里不少人在外面读业余学校,像高材生陈应达就在外面上英语班;据传林晓梅每晚也在上一个速成班,专学满地乱蹦的霹雳舞。反正,那些学习项目听起来很新潮,有派头,可以显示与众不同。而那钢笔字学习班听起来就像是专为那些没什么才气,连写钢笔字的诀窍。也找不到的家伙开办的,因此没什么可夸耀的。素质好的人原本是不需要去那种班的,贾里想,他为自己鸣不平。

   但在家里,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因此贾里也只好恨恨地答道:"儿遵父命!"

   "你喜欢古文?"父亲欣喜地问。

   贾里连忙矢口否认,他怕父亲哪一天再让他进一个古文学习班,那样的话,岂不更让人哭笑不得?

   贾里只能老老实实去钢笔字学习班。那个班有五十来个人,其中居然有个四十多岁的学生,有这样年龄的人做同学,贾里觉得自己的地位有所上升。更巧的是,他在这儿居然有知名度,头一堂课下课,贾里就听见有人称呼他:"喂,你好,贾里。"

   贾里看那人长相平平,身材也一般,属于很大众化的样子,光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人叫道。

   贾里喜欢听这种说法,仿佛他变成个知名人士,至少也是个充满个性的人。

   "别人可不会这么五分钟热度的!"那人接着又多嘴多舌地补了一句,"看你刚才边听课边翻闲书!"

   确实,贾里对那种基本笔法练习没什么兴趣,但这关他什么事,是爸爸硬让他来,要是学习了这一趟没有什么收获,也只能算是爸爸的失误。

   "我叫王小明!"那人说出自己的大名。

   果然,王小明咳着自报姓名后,贾里完完全全想起这个脖子细细,牙齿有些长歪的王小明确实不是一个生人。

   王小明似乎比贾里高个一级,不知是初二还是初三,反正这并不重要,滑稽的是,这个人与贾里家的大多数人有缘分。王小明原本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抄抄写写,吟句诗什么的,他读的书不少,可读出了点书呆子气,十分崇拜贾里的爸爸,一封封地给贾作家寄信。

   贾里对爸爸别的不敢打包票,但爸爸对那些外头人真正是热心。贾里发现他与许多学生通信,人家一寄来信,他就急巴巴的回信,也不晓得稍稍拿一点点架子。他买邮票、信封买得挺凶,贾里真怀疑他把稿费全部换成了邮资。

   "你有个优秀父亲。"王小明文绉绉地说,"他提起过要送你上钢笔字学习班。"

   什么?爸爸居然跟外人说这个,不用说,一定会又提他的字不如贾梅,让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贾梅近来好吗?"王小明又问,"我想去送她那本泰戈尔诗选。"

   王小明同贾梅的认识有些像一出戏:王小明虽然掌握了不少成语,可那一手钢笔字写得像画图,全是连笔的,一口气能串连起十多个字,有一回投稿,他地址写得含含糊糊,人家编辑部就把退稿错寄到贾梅她们班。贾梅是个好心人,自告奋勇去寻到这个王小明,把稿子还给他。可他倒好,反而一有空就来问贾梅一摞一摞借书,把她当成图书管理员。现在,突然又很多事地送诗集了,他怎么不想想,贾梅怎么会对诗集有兴趣呢?

   后一堂课,又介绍了什么楷、魏、隶、篆、仿宋、行书等结构特点,总之,一大堆,听得贾里晕头转向。他悄悄地看那王小明,只见那家伙正在卖力地记着。天知道,那记的东西他自己是否能认出来,贾里领教过他的连体字,那是一首他写给贾梅的诗,结果贾梅只认得出其中的三个字,后来,还是贾里凭着小聪明,像译密码似的硬碰硬地破了难题。

   像王小明这种人,上一下钢笔字学习班是绝对必要的。

   贾里这些天在家里总是不声不响,爸爸居然也不闻不问,仿佛贾里心情不舒畅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一天,妈妈提议给爸爸过生日,爸爸对自己的生日总是稀里糊涂,每年都是过去了好些天才想起没过生日,今年也是,就由妈妈随便选个日子。

   妈妈炒了许多好菜,还不罢休,在厨房里做点心,她就忙着一趟一趟来来回回穿梭在厨房和饭桌之间,而且,她的注意力只在那些菜的色、香、味上面,根本发现不了贾里的沮丧。

   "爸爸生日快乐!"贾梅甜甜地说。

   贾里只顾大嚼大咬,他心里不快活时,食量大得惊人。爸爸看看他,说:"阁下,嘴巴的功能不仅仅是吃东西!"

   "我知道。"贾里随口答道,"还可以吵架!"

   父亲侧过脸,认真地看看贾里,说:"钢笔字学习班怎么样?听说你们现在在学钢笔字快写法。"

   看,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肯定是王小明来通风报信过了。那家伙跟正规的间谍只有一点差别:人家是有津贴的,而他分文不取!

   贾里火冒冒地说:"那个快写法算什么?五年级时,老师就说我抄写生字速度过快!"

   "你还提这个?"爸爸生气地说,"那时你抄写生字时写笔划用流水作业,是属于胡闹!"

   爸爸的脑子不用于记自己的生日,却一清二楚地记着儿子的小毛小病!后来,饭桌上的话题又换了几个,爸爸开始讲笑话,又是什么傻女婿的事,但即使再好笑的事贾里也能屏住不笑。他看见爸爸虎着脸望着他,随后又用手指搭在脉搏上查心跳。真奇怪,他揭了别人的短,别人没跳起来,他倒抢着生气!

   自那以后,父子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即使有事要说,贾里也尽量说得简短。虽然这么一来,少挨了不少训斥,但贾里心里仍不怎么快乐,仿佛也变成了怪人一个!

   在钢笔字学习班里,贾里每次都会遇上王小明的。平心而论,他不怎么喜欢这告密的家伙,但王小明这人的特点是待人过于热情,让人简直难以推却。

   "贾里!我的朋友,你终于来了,知道不,我了解到这个学习班是书法协会举办的,听清了吗,是书法协会!"王小明滔滔不绝,"我的表妹说我们是有志少年,晓得吗,我表妹特别佩服字写得好的男孩。字好就像一个人的外表好似的,很占便宜!"

   贾里看看王小明:"我记得谁也这么比喻过的!"

   王小明挠挠头皮,说:"对,那最后一句话是你父亲说的。他还说字好不好往往也能反映一个人的水平!是他劝我来的--我发现这确实有道理。我表妹就说,假如贾里的字再练好了,那他就是个十全十美的男孩了!"

   贾里激动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同那个女孩握手:"你表妹是谁?"

   "她叫洪裳,她跟你同过学!"

   是洪裳!那女孩跟贾里同过学,她转学走后还来过信呢!记得洪裳从未当面说过他的好话,想不到背后倒是这么抬举他,看来,世上好人不少!

   也不知怎么一来,贾里每天回家也开始照着钢笔字帖子练练行书、隶书,虽不敢自吹成为书法家了,但多少也带点这个意思了。每天吃晚饭前,贾梅让他帮着分筷子,他就会神气活现地说:"去!去!我哪有空,我正练书法呢!"

   贾梅只有敬佩的份。可爸爸又泼过来冷水:"阁下,练字要靠持之以恒,五分钟热度可不行!"

   爸爸是位作家,肚子里现成的好词句一大堆,他为何不能说句公道点的话呢,老提"五分钟热度"也不怕重复的次数大多!

   贾里同爸爸彻底是持不同政见了。因为从王小明那儿,他又听说到爸爸记录着儿子的种种劣迹,连小时候喜欢用棍子东敲西敲也不放过,点点滴滴,记了一厚本。想必爸爸是经常翻那个本子的,所以贾里永远也无法轻松--有个人帮你记缺点,你能不恼火吗?

   于是,贾里很少在家里大练钢笔字了,只是放学后在教室里写两页。哪料到,班里的那些人全轰动起来,特别是鲁智胜,连忙拍打着贾里的肩,说:"你跟王羲之也差不了多少了!"一些女生们也常常来求救,问笔画上的问题,比如捺是不是要长一些才好看,或者是想搞清仿宋和正楷的区别,反正都是些外行才会问的粗浅问题。贾里回答得很卖力,有时还有意把话题扯开,兜些圈子,显示自己新掌握的知识。总之,那个钢笔字学习班带给贾里不少实惠。

   但是,爸爸不知道这一切,他还以为贾里让他一语道中了,他总是摇摇头,担忧地看着儿子。贾里喜欢那样,可不久,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使贾里不得不主动招呼父亲。

   事情发生在王小明身上。那个热情得过火的爱乱投稿的男生看上去就像个会生出事来的悲剧角色。

   王小明自从认识贾梅之后,就时常来贾家串门,有时借几本书,有时就站着说几句话。贾里记得,贾梅对王小明十分热情,有一次还冲了一海碗咖啡请那人喝,王小明也不推辞,像喝壮行酒似的,一口气喝下,嘴角还溢出一些来。可近来,王小明无缘无故地不再上门来了,而且,在钢笔字学习班遇到贾里时也总是灰溜溜的,眼睛躲躲闪闪,很像做了亏心事的娄阿鼠。

   "你同王小明吵架了?"贾里问妹妹。

   "没有嘛。"贾梅说,"我不同任何人吵架!"

   她还很自豪呢,其实有原则的人往往就会跟人吵架的。

   既然问过了,贾里也就不再多想。有个星期天,他在书橱里翻新的练习簿,胳膊时一碰,把一本书碰落在地,他把它拾起来,一看,是那本王小明送来的《泰戈尔诗选》。贾里刚想扔开,忽然发现书页里露出一角信纸,抽出一看,他的心立刻怦怦乱跳起来。

   那是一封王小明写给贾梅的信,他的字迹经过训练,漂亮了一些,但连笔字仍不少,属于标准的"王体",好在贾里曾破译过他一首诗,因而摸出了些经验。那封信中,满满地写着对贾梅的赞美,看来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竞能一口气用了近百个优美的词语,特别触目惊心的是结尾的那行话:我将永远喜欢你,永远……

   贾里叫了声"要命!"心里就立刻乱掉了。竟然是一封秘密得鬼鬼祟祟的情书。尤其令他气愤的是,妹妹小小年纪就知道瞒着家人了,她居然没对大家露过一个字,真是大大地狡猾。贾里又气又怕,而这类事又不能找鲁智胜商量!他想找妈妈谈,已经走到她面前了,突然,妈妈伸出温暖的手抚摸他的头,说:"睡相不好,你看,头发翘起来了!"

   在妈妈眼里,他永远是个淘气的、满身乳香的小男孩,这太令他伤感了,他情愿挨骂也不愿充小孩!贾里只能求救于爸爸。爸爸听完此事,把转椅拉进来,说:"请坐吧!"

   父子两个对坐着,颓然伤神。他们两个在为同一个女孩担心,而且完全像同志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对策。贾梅此时正在林晓梅家玩,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讨论贾梅的前途。

   "爸爸,应该找贾梅好好谈!"贾里出点子道,"不能不管!"

   "对,事不宜迟。"父亲说,"贾里,你对妹妹很关心,这很好。贾梅毕竟是女孩子,感情脆弱,所以,你今后还应该多帮助她。"

   "这……"贾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常说贾梅比我强吗?"

   父亲笑笑,说:"你有你的优点,可是,世界对男孩的要求往往比对女孩更高,所以……其实要求高一些不是更好吗?能让你早些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呵,原来你是看得起我?爸爸真讲义气,够朋友!"贾里兴奋地大叫起来,"我说呢,什么叫男子汉的友谊!"

   爸爸强忍住笑,点着他训道:"别说武侠小说里的话!否则,我又要给你记在本子上了!你的优缺点那本子上都有,这是一本教子日记!你的毛病确实不少,功与过对半开。"

   贾里不贪,他觉得功过五五开已是不错了,历史书上,对秦始皇的评价也不过如此。

   贾里原本以为自己发现了那封情书,挽救了妹妹,定会一跃成为家中的功臣,不料,那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当这对父子把贾梅唤回家,向她出示那封情书时,那丫头怅怅的,像在梦里似的读了一遍那信,随后问:"这有什么意思?像一位王子写给高贵的小姐的情书!"

   他们都愣住了,不相信贾梅会是故意装样子,她的演技如果好到这种程度,那就是几千年才出一两个的天才!贾梅辨认了落款和台头的连笔字后,像捉过一条蛇似的把信甩掉,说:"哎呀,怎么是写给我的!"

   后来才知道,贾梅收到那本诗集后,并未打开过书,并且几乎忘掉王小明这个名字了。然而,自从晓得那诗集中曾夹过一封情书后,这丫头后来的几天,常把这本诗集捧在手中,偶然还在笔记本中大记一通,然后将笔记本东藏西藏,防贼似的。

   父亲又为贾梅担忧,常常长吁短叹,或是查自己的心跳;贾里也心烦意乱,特别是他发现父亲新配了一副老花镜,像一个真正的老头,他觉得很难过。

   "爸爸,都怪我不好!"贾里低着头说,"太性急了,缺少点脑筋!"

   "怎么能怪你呢?"父亲说,"我们是同一个行动小组的!不过,你确实有几分男子汉的责任感了!这让我放心,钢笔字学习班如果你实在不想上,就停了,你大了,我不必管你了!"

   "我早从假学员变成一个真正学员了!"贾里说,"不骗你,我觉得你送我的礼物比什么都珍贵!"

   "不是反话吗?"父亲问,"你敢肯定?"

   "不是反话!"贾里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但他尽量咧着嘴,挥着手,很潇洒地说,"我很高兴有个严厉的父亲,简称严父!"

   "这个简称倒很别致!"父亲也咧咧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总之,没有拥抱、拉手,也没有甜言蜜语,更没有老鲁那样的咋唬。就那么平平淡淡的几句不带感情色彩的话,父子两人就彼此都觉得近了一大步。

   两天以后,贾梅突然收到王小明的一封挂号信。她红着脸躲在角落里读信,读完就把信交给了妈妈,妈妈再悄悄地把信传给爸爸和贾里。

   那封曾令全家惴惴不安的信,是封超短型的信,信中只有七十多个字,大意是说,由于贾梅的沉默,使他感觉到大受启发,他承认自己太幼稚了,并且要求收回上一封信。

   "好险哪!"父亲说,"亏得我们事先做出了准备,给贾梅打了预防针!"

   "很英明,是吗?"贾里回答道。

   应该说,贾梅也是个有头脑的丫头,至少,在这件事上绝对是办事果断。她把上一封情书烧了,然后给王小明复了一信。贾里假装找东西,凑过去看,只见末尾一句,味儿很正地写着:祝你学习进步!

   贾里飞奔着去汇报给父亲。爸爸正抱着手肘在房内踱步,听到这圆满的结果,就伸出右手,作举酒杯状,说:"干杯!喝了这红红的高粱酒!"

   贾里站定,也举起乌虚有的酒杯,说:"干杯!大胆地往俞走!"

   虽然他们碰的只是无形的酒杯,但只有干杯才是男子汉庆祝胜利的最豪放的方式。

 

 

 

 

 

 

 

 

 

 

 

十二、口吃患者

 

  

在男孩中,阿伦是个特殊人物。首先是他有个令人羡慕的食量,全班会餐时,有人计算过他一气吃了八块大排,外加四杯鲜桔水和若干只面包。大家都觉得他再操练一番,定能破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阿伦虽然长得四肢粗壮,但为人并不凶恶,像个食草动物,或者就像大象:他吃得多,消耗也大。因为阿伦是个结巴,单是说起话来用的力就大得可以用马力来计算。

——摘自贾里日记

   初一下学期,班主任查老师把阿伦安排在贾里边上的座位上。阿伦真名不叫阿伦,叫刘格诗,乍一听,有些像伟大人物。他叫阿伦是因为他是班里头一个配博士伦隐形眼镜的。刘格诗不怎么喜欢那个正宗的姓名,他在自报姓名时念到中间那个"格"字,总是过不去,好像舌头下安了块绊人的石头。相反,他常常自称阿伦,因为这个新名字琅琅上口。

   阿伦不苟言笑,衣着虽然昂贵,但都是严冬似的灰色调,比如那件甲克,韩国出产,但暗擦擦的,毫无光彩可言,贾里不在乎边上坐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没人同他说话,就让他难受。

   "阿伦,你老听我说话,把我的想法都听去了,却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那不是占我的便宜了吗?"贾里说。

   阿伦温厚地笑笑,很有力量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你这家伙!

   "阿伦,听说有偏方可以治口吃,你快点去弄点来吃吃,医好它,否则我得闷死!"

   "吃,吃,吃,"阿伦故意装傻,"什么?我,我很好!"

   阿伦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生,明明大家都知道他患有口吃,可他还像保守秘密似的,死不承认。人多时,他拒绝开口。贾里常常鼓励他开口,比如,用一种激将法。

   "喂,阿伦,听说那治口吃的药里有活的癫蛤蟆,还有老鼠身上的跳蚤,是不是那几味药?"

   "胡,胡说什么?"阿伦生气地说。

   "阿伦,听说你在小学时就让人拐卖到乡下去做苦工,这个口吃病就是那时患上的。"

   阿伦眨巴着眼,抡了抡胳膊:"造,造谣可耻。"

   贾里虽然挨了不少骂,可心里有些崇高感,他想逐步训练阿伦,让他多说话,练久了,或许会出个什么奇迹。阿伦可以说话连贯了,而贾里可以成为一个训练口吃患者的大师,出点小名,当然不敢想破世界纪录;更重要的是,有时闲起来,被人骂几句也比沉默要快乐些。

   "阿伦,人家说下雨天你坐在大门口,派个人连踢你三脚,口吃就会轻一些!"

   阿伦没作声,用铅笔沙沙地画了张漫画,画面中是个小丑,边上批着:姓贾名里。这家伙,倒有点肚才。贾里是个爱才的人,因此并不在意被人奚落了一通,相反,很想写一篇这幅漫画的欣赏指南。

   可是,有些平日像兔子一样温和的人,有时发起怒来会变成一头猛兽。阿伦就是这样的,不装导火线死气沉沉,一有索引就炸的弹药式人物。

   那天,也活该贾里倒霉。星期一轮上他和阿伦值日。早早的,贾里就踏着车出门,他不像鲁智胜,骑起车来像表演杂技,动不动就来个单脱手、双脱手的,有些卖弄的意思,他骑车,总要想骑出摩托车的效果,讲究个快字,一路行进,就听风在耳边呼呼响,还有一些胆小的女生的惊叫,这才叫真正的实力!这天,照例他骑个飞快,忽然瞥见地上有一大堆碎玻璃,想停,可车速如摩托车的自行车已凭着惯性呼啸而去,只听到轮胎下传出一些不妙的响声,紧接着,车胎瘪了,像空空的皱布袋。

   贾里急着找车铺。上帝保佑,对面就有一家个体车铺,正想扛着车子过去,正巧铺主伸长脖子在往这边东张西望,眼神里似乎藏着意味深长的东西。贾里一下子悟出来:糟糕,铺主会看轻他的,还以为贾某人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于是,他蜇回去几步,用脚把那些碎玻璃渣全踢到路边。

   可是,当贾里扛着车匆匆走到车铺时,那店主的眼角就吊得高高的,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姓雷?"

   "不,不,我姓贾。"

   "哦,不是活雷锋,是个专管闲事的假雷锋!"

   贾里懵了--这世界简直是颠二倒四了,怎么做了好事还要受这种冷嘲热讽!车当然是不想在这黑暗的地方修了,贾里带着气扛着它走了整整一站路,一路上幻想扛的是挺机关枪。

   当贾里怒气冲冲跑进教室时,阿伦早就扫完地,正端着盆清水准备擦桌子。贾里跑到桌边,狠狠地在桌面上擂了一下,说:"岂有此理!"

   "又,又,发,发疯了!"阿伦说,"虚,虚张声势!"

   "这,这,好人才不会这样办事!"贾里说,"笨瓜都是狼心狗肺!"

   阿伦点点自己,说:"你,你骂我?"

   "你这笨瓜--"贾里说。他其实是省略了下面的一句话:我还没空骂你呢!

   阿伦脸色发青了,变得同那件韩国甲克颜色十分协调,"你,你,你再重,重复一遍!"

   "你这不折不扣的笨瓜,我……"

   贾里话音刚落,就感觉脸部一阵透心凉,紧接着,感觉满头满脸哗哗地往下淌水,反正问题极严重。原来,是阿伦把那盆水泼过来。他居然如此粗鲁,那么,贾里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得同他决一雌雄。他们两个扭打在一起,当然,来不及像武士决斗前那样宣战,也没有商量哪种打法属于犯规,总之,他们就匆匆忙忙地打了几个回合,混乱中,贾里的膝盖皮擦破一块,像桃子皮那样揭着;阿伦更惨,一片博士伦打落在地上,双手乱摸着大战。

   "休战!"鲁智胜赶到了,"Stop!这次就打到这儿,下次重新开始!"

   他倒抢着做和平天使!要是参战双方不想休战,他这么喊喊又有什么用?可他对这一点视而不见,逢人就说:

   "本人力挽狂澜,制止了一场恶斗!"仿佛他是联合国的要人一样!

   其实,那场战争已经平息了,两个人已经对打过一番,恶气也全出了,再打也没什么新招数,况且,打架的理由也大小儿科了些。可是,代理班主任祁老师偏偏不晓得这一原理,又差点挑起新的摩擦。

   祁老师是个教英语的,一表人才,英语白语极好,有人说他的英语比布什更规范,当然,这只是几十种说法中的一个。也有人说他生活洋派,一天至少吃三瓶酸奶,主食只限于面包和蛋糕。总之,他是一个传说很多的老师,很突出。这次,班主任查老师写的那个剧本,校庆时演了一下,居然演出了名,电影厂请他编电影剧本,所以,祁老师就临时披甲上阵了!

   "都九十年代了!"祁老师把他们唤到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一阵猛训,"居然还用这么原始、野蛮的方法!打架?难道除了打架就找不到更好的途径了?"

   谁火气冒上来了,还顾得找途径呢?除非是老谋深算的人j贾里想,比方说大人,他们时兴唇枪舌剑,或者是背地捣鬼!

   "我们是个文明古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呵……真是贻笑大方!"

   总之,祁老师的话句句是真理,但范围大得很,有些空落落的捞不到什么的感觉。而且,把他们两个放在那么几千年的一个大背景下面,好像无意中把他们抬得很高,有点滑稽的感觉,就像用高射炮打蚊子,十分奢侈。

   待到祁老师的理论阐述完毕,外面,星星都冒出来了。两个人出门时,眼睛对着眼睛对看了一眼,不由又生出些火气:挨了这么长时间的训,真是晦气,真想再打一顿把愤怒释放掉。

   鲁智胜就在这时候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他是个有名的好事者,喜欢做一些叫不响的事,比如,把个空酒瓶扔进沿街的某一个窗户,或是抓个小虫塞进女生的书桌内。有时,还喜欢散布些流言,诸如,九九年太阳黑子会大爆炸之类,但从来都是只惹些小麻烦,不构成大事件。

   "哈,我知道你们还准备进行拳击比赛,来,跟我来,有个地方适合你们大决战!"

   鲁智胜把他们领到停车棚跟前,那是块平整的空地。鲁智胜像完成历史任务似的说:"好,你们要打就在这儿进行,这儿冷僻得很,除了本裁判,没有围观者!"

   他的神态活脱脱像个贩卖军火的贩子!

   他们各自向前迈了一步,彼此近得很,贾里能感觉出对方气息火烫,还带着微微的颤,不由冒出个护士才应该敏感的问题:他在发烧?有了这个念头,他的拳头怎么也捏不紧。

   "现在开始!"鲁智胜用开庭一样庄严的口吻说,"难道你们想休战?像狗熊!"

   "你,你骂人!"阿伦火冒冒地说,"我,我跟你打!"

   "这……我……"鲁智胜急得口吃了,"世,世界战争都,都有惯例,不能进攻中立国。"

   贾里放下手,说:"我什么滋味都尝遍了,现在就想尝尝当狗熊的滋味!"

   鲁智胜一下子面无人色,拉拉贾里说:"朋友,假如我不到场,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了,我来了,他就不敢惹你!"

   这个鲁智胜,关键时刻,临危不惧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当贾里去推车时,又看见那瘪瘪的轮胎,不由又一次发怒得头发也竖了起来:"该死!"

   阿伦也是个骑车者,见了贾里的车,便用力拍拍自己的车--天哪,他那辆车也是瘪瘪的车胎,上面还沾着晶晶亮的玻璃屑。

   他们扛着车返回,路过那肇事处,发现玻璃渣不见踪影了,而那个车铺门前围了一大拨人,其中似乎还有戴红袖章的,纷纷指责那铺主为了赚钱坑害路人。

   贾里暗想:那家伙就跟贼人没有区别,就当刚才同那恶棍打了一架,小有损伤,倒也好受些。这样一想,膝盖上的疼痛立刻大减。贾里发现阿伦也在幽幽地看他,不知是猜出了他的想法还是也很有天赋地想出这么个精神胜利法。

   一个班五十个人,就有五十张嘴,这样,至少就有五十一种说法--鲁智胜一个人说的话就有两个版本,鲁智胜一会儿把自己的好友贾里捧得半天高,说他一拳把阿伦打得倒退三步;见别人不信,便又加码说贾里带轻功,也拜过鹤翔庄的师傅,总之,大侠一个,待到众人为阿伦担忧,觉得贾里有些盛气凌人时,他风向大转,说阿伦力大无比,平素专吃辣椒,打人像娱乐活动。

   这两种说法,都令贾里尴尬。而全班同学,特别是那些丫头们,全站在阿伦一边,可能因为战后阿伦发了两天高烧,也许是因为其它。特别糟糕的是,这事还转弯抹角地传到阿伦的父亲耳朵里。

   贾里早就听说阿伦的父亲是个干部,反正是庞大的白领阶层中的一位,他没想到,他同一个同学的父亲还会有交往。

   大约是打架事件过去一周,贾里被告之传达室有人找。他不知哪位有闲工夫的人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跑去一看,不禁偷偷地笑起来。原来,那是戏院的刘经理。

   "呵,贾里!"对方热情地说,"我路过这儿,特意来看你。"

   贾里热血沸腾,可又忽然没什么口才了,他只会跟人家拍拍肩或是推搡一下,正规的礼节他一窍不通,在这时候,他能做的,就是隔一秒钟朝对方傻笑一次,表示心情。

   刘经理说:"听说你同班里的刘格诗闹得很凶,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都是蛮厚道的,怎么会碰僵的?"

   呵,这事居然流传到刘经理耳朵里,看来,这个城市里至少有四分之三的人都晓得此事了。贾里说:"刘格诗大古怪,有时很随便,可有时,我说一句平常的话他就想同我拼命。"

   "举个例子听听,"刘经理饶有兴趣,"往下说!"

   "一次,我骂了一句笨瓜……"

   "知道了!知道了!"刘经理大声说。"事情就出在这儿,刘格诗念小学时,学习不怎么好,有人给他取个绰号叫'笨瓜',他非常痛恨这一切!所以有人再说起笨瓜,他就觉得那一套又来了,只能发火来保护自尊心!"

   "你能肯定吗?"贾里问道。

   刘经理笑笑,不紧不慢地说:"知子莫若父,"

   这下轮到贾里呆在那里,做一个不折不扣的笨瓜!更为麻烦的是,他忽然想到,阿伦肯定听说过那个扫厕所的故事……

   贾里同阿伦一直没有言和,见面就互相佯作不认识。只是,他暗自发誓,永远不再说"笨瓜"这个词。直到有一天,祁老师宣布要把他们两个的座位分开,他们才在仓促之间开始谈判。

   "我,我,我……"阿伦说,"我坐惯了这,这里。"

   "我简直喜欢上这儿了!"贾里说。

   阿伦带着一抹罕见的忧伤看着贾里,然后笑容慢慢撑开:"我不会忘记,忘记你,你的!"

   被人不忘,是一种福气,贾里这么想着,笑笑说:"战事过去!"

   祁老师有个说话空洞的毛病,但也有个少见的优点,那就是乐于收回自己的命令:贾里和阿伦那里刚宣布和平,他那头就又宣布座位不再换了。据班里智商最高的男生陈应达分析,这是祁老师的一大计策,但是贾里不相信这位酷爱酸奶的老师会有这一手。将来,假如陈应达当老师,手法一定多得眼花缭乱,因为他就是那种连肚肠都是弯弯绕绕的角色。

   往事一笔勾销之后,贾里和阿伦又恢复了过去的一套:贾里照旧用激将法让阿伦开口,阿伦也时常会画一幅漫画回敬过来。他的漫画水平越来越高,贾里的丑角地位也就更确定。有一次,鲁智胜吹吹乎乎地谈起去听左戈拉音乐会,当然,他不会忘记谈那是张赠券,也很顺嘴地把那刘经理吹成是跟他换过贴子的把兄弟--他永远想不到那刘经理就是阿伦的父亲,那老刘样样都好,就是有一点差了些:他没给儿子起个好名字。

   阿伦咧着嘴当听众,他的眼里有几分狡黠。事后,他又含含糊糊地向面红耳赤的贾里抱歉,说人都喜欢自己有些事不被别人晓得,不管别人是否已经晓得。

   阿伦生日前夕,贾里送给他一份最好的礼物:那是一封医学学会的回信,那上面写着:贾里同学:你迫切需要根治口吃的心情我们理解,下面介绍一家新开办的口吃矫正医院的详细情况……

   阿伦打着很有力量的手势,这回的意思似乎是:真有你的!感谢!贾里连忙制止说:"何必,谁让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他喜欢暗暗把辈分提上去。他听见阿伦粗着喉咙骂了句什么,外后把热烘烘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像对一个亲兄弟。

 

 

 

 

 

 

 

 

 

 

 

十三、计策

 

   

我有个记事本,专记关于未来职业的打算。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爱好,我当然也有。记事本上值得尝试的职业记了不少,比如当外交官、当陆军学校的指导,但最令我向往的是,挂牌办一个计策公司,专门帮助那些软弱无告的人们,为他们抱不平,或出点子,如果办好了,没准会荣获个"当代佐罗"的称号。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不是个读过许多书的人,这是事实。不像陈应达,读的书成百上千,活像个书橱,无论贾里谈起哪本书,他就能滔滔不绝地接过话去发挥一通。陈应达是个天才,贾里没笨到去同天才比高低的地步。但撇开陈应达,比起那些整天只捧着教科书,连报纸都不翻翻的同学,贾里当然是十分出色的。

   贾里时常不失时机地在那些普通学生中间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当然,有时这得运用计策。

   一天,几个女生在讨论一道趣味数学题,正争论个不相上下,贾里从从容容走过去。那几个女生忙上来求教,贾里当场把答案说出来,而且准确率百分之一百。

   "喔,贾里不得了!",她们的眼睛全充满崇拜。

   假如这时候再不表现一番,那就是大大的傻瓜。贾里接过书,翻开看看那本书的出版单位,响亮地说:"这样的书真该扔出去。我得写封信给编辑,建议他们下回登些难点的题!"

   周围鸦雀无声。贾里正为自己制造的效果叫好,不料,后面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零星掌声,一听就有些喝倒彩的意思,贾里回头一看,竟是陈应达。

   "贾里,真有你的!"陈应达笑眯眯的,却比那凶神恶煞更让人毛骨悚然,"那本书上的题你上次不都做过两遍了吗?其中有两道题还是我帮你分析的!"

   "是吗?我记不清了,这几天事情特多!"贾里只能迅速地转换话题,"喂,说个新闻给你们听,有位百万富翁,他有个千金小姐,那小姐应有尽有,但染有偷盗癖,常常去超级市场偷东西。父亲为了防止丑闻,就想了条计策。喂,你们能猜出吗?"

   那几个女生连连摇头。其中一个叫王小明的女生,名字虽与贾里的熟人,那个爱乱投稿的王小明相同,但文风截然不同,她写作文,往往是超短型的,三两句话,五十字左右。她那种写作文几句话就拉倒的人,平时说话就更节省她回答道:"打她!"

   "不,不!"贾里回答道,"假如你们回答不出,我只能公布答案了。"

   那可怕的陈应达忽然开口了:"让我来回答吧,这个计策就是雇佣个人跟着小姐,她这头偷,那头就把帐结清,"

   "陈应达就是高明!"

   "妙!这计策妙!"

   陈应达大受赞美却仍不知足,说:"这则社会新闻登在第二期的《情趣》里,我只不过翻过那本杂志。噢,这本杂志其实没什么大意思,知识性大差,不能给人真才实学!"

   贾里不得不含恨甘拜下风,尽管他的目标是当全班第一棒的男生。

   陈应达这大才子在学校像块金子,被老师们捧在手上,因此,他多少有些骄做。比如,他曾评论说贾里和鲁智胜不是循规蹈矩的规矩人,这听起来像是含点褒义,但他立刻又补充说,因为这个"不规矩"的缘故,他们两个才会凑在一块儿。那样,话里又掺上些贬义。也许只有粗人才会说话直通通的,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却偏爱把话锋藏在话里,只露出一点线索。

   但是,陈应达确实有骄做的资本,他天文地理都有些通晓,经常会有些深刻的立论,比方说,校园里有个蜂窝让人捅开了,大家只是好奇地凑上去瞧上几眼,他则蹲在那儿研究了半天,最后说:"这真是精密的构造,即使是伟大的建筑师面对蜜蜂的创造也会发呆的。"除此之外,他在为人方面也极为老练。他家请客时,据说他能陪着一桌陌生的客人吃饭,同大家聊天,这真值得佩服。

   然而,贾里万万没想到,陈应达会落难。

   陈应达是个极珍惜时间的人,每天中午,他匆匆吃完饭,总要到附近的几家书店去兜圈子。这天,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不料回来时,脸涨得通红,那种红有些像猪肝色,发紫,一头头发蓬着,就像个小老头。

   "岂有此理!"他一屁股坐在那儿,呼呼地喘,就像肚子里装了一台发动机。

   课问时,陈应达脸上的紫红色淡了些,也不再大口乱喘了,但仍是气愤异常,贾里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过,就问:"是不是被人抢劫了?"

   "比这还坏!"他这个文绉绉了十多年的人,破天荒地偷偷骂了句"娘的"!

   鲁智胜早已闻风而动,说:"谁敢惹你,我们去同他算帐!"

   原来,今天陈应达去了一家开架书店,恰巧翻到一本介绍古代兵器的书,他在造武器方面一向极有兴趣,因此如获至宝,当场就读起来。读着读着发觉时间不对头,拔腿就往外跑,刚跨出门,就从那些长矛短剑中清醒过来,于是再回去想付款,刚露面,就被维持秩序的纠察抓获。

   "他说我是孔乙己……"陈应达满脸痛苦,仿佛到了世界的未日,"这不是咒我吗?我是贼也没有那么傻,再转回去自投罗网!"

   "你为什么不同他评理?"贾里说,"你的口才一向很好!"

   陈应达叹口气,脸黄掉了:"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让我付了书款,还扣留了我的学生证!"

   "真把你当贼了!"贾里气得嚷嚷起来,"让我想条计策对付他!"

   "那太好了!"陈应达说,"要是能要回学生证,我真要好好谢你。"

   鲁智胜急忙把贾里推开一步,点着陈应达说:"你说具体点,如果把学生证要回来,你出个什么代价?"

   陈应达想了想说:"共进晚餐怎样,那书店边上就有一家小西餐店!"

   其实,贾里倒没在乎这些,他只是为陈应达不平:那个纠察肯定是个不怎么看报纸的人,报纸上说,天才只占普通人的万分之二,应该重点保护。而这纠察,却如此粗鲁地用对待小偷小摸的坏坯子的办法来对待亲爱的陈应达天才。

   贾里费了一节课的时间出谋划策,这节课,他就像个木头人,不插嘴,不做小动作,甚至都没笑一笑,因为许多校园里有效的办法,出了校门往往会一文不值,要让那个读过孔乙已的纠察把陈应达的学生证交还,那绝不是小事一桩。直到放学,他才隐隐约约摸出些门道。

   "走呵!"陈应达急切地说,"我的学生证干吗要在他手里过夜呢!"

   "商量商量,骂他什么才能让他投降?"鲁智胜专出馊主意,"或者,放他自行车的气,再把自行车藏起来,作为交换条件。"

   "那样做不合法,"陈应达说,"等于表明我们是无赖!"

   鲁智胜不服气:"这叫以毒攻毒!就是摊开来,也是两方面都有问题!"

   贾里说:"别吵了,我有个精彩的主张,分两步走,第一步,是让那纠察承认自己有错误。"

   "除非你有把真枪,把它对住那人的腰眼,"鲁智胜做了个游击队持枪擒敌的动作。

   "这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陈应达也不大起劲。

   "听我指挥吧。"贾里说。

   走到那家书店门口,陈应达站住了,死活不肯进去,说那会勾起他痛苦的回忆,那老兄,就是个死要脸面的人。贾里只好带着唯一的助手登台了。

   这天,那书店里顾客不少。这年头,倒也有这么多人爱书,贾里真想同这些有出息的人们交换通讯地址。只是书店空间不大,一排排书架上挤来挤去的入,空气有些不够用,闷了点。他们很快就看见那个戴红袖章的纠察,是个老头,眼睛练得雪亮,因为他的职业就是东看西看。

   贾里和鲁智胜走到离纠察不远的书架边。贾里悄悄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本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书架上,这是他带来的诱饵。隔了一会儿,待那纠察往这边看时,他很夸张地拿过这本书,一下子塞在掖下,大步走出去。他原以为没走几步脖领就会让人揪住的,可一直走出大门,那老头仍未跟上来,原来他正在注意别处。

   "你想让他上当?"鲁智胜跟过来,"他有特异功能!"

   初次出场就遭惨败,贾里有些心灰,但想想肯定是因为自己长得一脸正气,才不被人疑心,因而又有些找到安慰,他端详一下鲁智胜,说:"你去试试。"

   "何必呢!"鲁智胜说,"还是去藏他的自行车吧!"

   "不,你长得有点像贪小便宜的人,你去他肯定会上当。"

   鲁智胜大为光火,说:"我去试,假如他不怀疑我,就证明你的论点全是胡说,你得向我道歉!"

   那个不走运的鲁智胜又照贾里刚才的动作做了一遍,他是希望瞒过纠察眼睛的,因而举止绝对鬼鬼祟祟,完全像一个真正的孔乙己--亏他想得出,居然把书往袖笼里塞进去,这一个动作倒证明他有些创造性。

   鲁智胜走私似的弄走了那本书,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他挺着胸脯刚想同贾里舌战一番,忽听背后一声大吼:抓住他!鲁智胜哪里领教过这个场面,几乎吓瘫,挣扎之间,一个趔趄,口鼻擦地,弄得比贾里的预想狼狈十倍。

   "好,又出了个孔乙己,书店的书是那么好拿的吗!"那纠察说。

   "别污蔑好人!"贾里说,"谁偷你们书了?"

   鲁智胜吓出窍的灵魂又回来了,大叫大嚷:"你干吗?你看错人了!"

   那纠察沉着地一笑,说道:"口说无凭,我总不会看错你往袖笼里塞书吧?请拿出来吧,孔乙己!"

   当鲁智胜从袖笼里抽出一本书,那纠察一看脸就变色了:那是本《情趣》杂志,而且封面上敲着学校图书馆的大红印。

   "这……真是误会!"纠察不停地擦汗,一张老脸上显出些丝丝拉拉的红,"怎么回事?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真怪!"

   "你至少是第二次犯这错误了。"贾里说,"我们一个同学受了冤枉!"

   陈应达就在这时露出了脸,说:"你快把学生证还给我,我们立刻就走!"

   那老头咧咧嘴,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还掉了学生证,他说:"我懂了,也算是佩服你们--办法不少!"

   贾里很得意,有些飘--让一个老头佩服这还是新感觉。哪料,当他们临出门时,那老头冲着他们叫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坏,不教育怎么了得?我记着你们的学校、班级!"

   他们三个落荒而去。出了门,鲁智胜怅怅地问:"他会不会真的去学校?"

   陈应达说:"听口气,他必去无疑。不过,你们的手法也太过头了,我不欣赏!"

   贾里没作声。前景难卜,现在着急又有什么用?反正,他是主谋,假如告到学校,最倒霉的就是他。陈应达一向很维护自己的形象,他有个目标:说是要保持一生无污点,估计是他爸的说法。因此,路过西餐店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三个人进去,各自要了一碗浓汤,一份红肠面包,呼噜呼噜就吃个底朝天。付帐时,陈应达像等待什么似的,动作特别缓慢。那服务员收了陈应达的钱后,又间他们两个:"你们两份钱呢?他交了自己的一份!"

   鲁智胜白了陈应达一眼,终于没说什么,因为陈应达刚才确确实实只是说:"共进晚餐",看来,以后再同陈应达谈代价时,就得拟一份详细的合同。

   还好,贾里带着爸爸给他买球鞋的钱,这才没在西餐店中再一次制造丑闻。

 

 

 

 

 

 

 

 

 

 

 

十四、临时户主

 

  

我猜想,世上有成千上万的男生都有过当户主的傻念头。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当临时户主,是妈妈亲自封的。妈妈一向格外器重贾里,只是这常常使贾里难堪。比如,她总像个卫生大臣,先说一通男孩的仪表、风度何等重要,随后就翻出贾里的衬衣领子,说上面有油垢,脖子也需要勤洗,也不管边上还有没有别人--仿佛他活了十多年,连个人卫生这点小节也包干不了似的。

   这次,爸爸去外地体验生活了,恰巧又轮上妈妈去外地巡回演出,而钟点保姆吴家姆妈也在这几天提着大包小包去老家探亲,总之,这是个大人们争先恐后出远门的日子。

   "贾里,就一个星期,你看,你能管好这个家吗?"妈妈直通通地说。

   贾里不屑回答这个,他提了提单帽,说:"干好了,有没有奖励?"

   "当然有,"妈妈很懂得重赏出勇夫的道理,"这我能作主。"

   "我配合得好,也该有奖吧?"妹妹也来讨配角奖,"或者,钱由我来管,我当会计!"

   贾里当然不答应,他豁命干临时户主这一行,就有点打这公款的主意--上次书店同老头短兵相接后,他们三个去西餐馆吃了一顿,贾里付了两份饭钱:鲁智胜单方面觉得替贾里立了汗马功劳,这一顿应该算作是犒劳三军。本来,这笔钱来之不易,是爸爸拨给贾里买火炬牌运动鞋的。现在好了,等于他和鲁智胜各自吃掉一只鞋。他打算在这次当户主中,大搞节约周,把这双鞋再从公款里抠出来。

   幸亏爸爸已经先走一步了,否则,他没准真会把财权交给贾梅,或者让他们一个当会计一个当出纳,反正,总是要在贾里畅通的如意算盘中放一块绊脚石!可亲爱的妈妈,在关键时刻,总是相信长子的,她的担心也只涉及一些枝节。

   "别忘了上闹钟!"她说,"否则,准是天天迟到!"

   平时,每天总是由父亲充当闹钟的角色,他的手法总有些老套,一边掀被子,一边嘟哝一句:怎么在迷人的清晨呼呼大睡?可其实,每天到这时候贾里都能自己醒来,只是习惯等爸爸来大扫荡罢了。

   "放心吧!"贾里说,"我保证天天让妹妹吃饱,让她胖上一圈……"

   "我反对!"妹妹反驳他的施政纲领,叫道,"世界流行越瘦越美!"

   妈妈说:"冰箱里的荤菜都煮熟了,只需要热一热。贾里,如果遇上问题你要冷静,每天晚上我会打长途电话回来……"

   搞遥控指挥,那还能有临时户主的用武之处吗?贾里说:"千万千万,请你别来电话。你可以把长途电话费省下来买奖品!"

   "也可以请我们吃顿快餐!"贾梅说道,这时,她已完全忘掉了越瘦越美的趋势,只想着大吃大喝。

   妈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在贾里看来,妈妈有点同她自己过不去,人走了,心挂在这儿纯属浪费。

   贾里确实想过要在当临时户主时重整家风,当出一个特色来。比如主张晚上十点关电闸门,早上六点奏起床乐,有点像兵营生活,尽管这要苛刻自己,同时还要有对妹妹六亲不认的精神。因为父母不在家的第一个夜晚,妹妹这个缺少毅力的丫头,捧着金曲本居然一个接一个连唱,直唱到半夜十一点半,像夜莺似的。

   可是,没等贾里实施对策,妹妹贾梅就抢先一步生病了。她患的是扁桃腺发炎,看来,毕竟缺少夜莺的素质。这天恰好是星期天,能给她二十四小时在家当病人的机会。

   "痛死了!"贾梅不停地说,仿佛受了重伤。

   贾里束手无策,他不知该怎么对待病人,特别那病人是自己娇里娇气的妹妹。恰巧,这时鲁智胜打来个电话。这家伙属于精力过剩,一有空余就蠢蠢欲动地想生出些事来。

   "喂,你手头有钱了,"鲁智胜叫道,"干吗不出去转转?可以唱卡拉OK,最起码可以买个新磁卡玩电子游戏机。"

   "我妹妹病了!"贾里说,"她喉咙痛!"

   "你给她买包润喉糖,或者话梅什么的。"鲁智胜说,"她心里高兴,病就轻了一半!"

   这个鲁智胜,看来有资格当临时户主的助理。贾里奔出去买了一大包零食,妹妹一口气嚼完,然后苦着脸说:"喉咙更痛了!"

   正在贾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时,鲁智胜到了,一进门就嚷:"走吧,我们玩去吧!你又不是医生,守着也没用。"

   贾梅眼泪汪汪地看看哥哥,说:"户主,我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贾里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感觉这户主不容易当,因为这个家的人和事都落在肩上了,不论是你想管还是不想管。

   "好吧,好吧!"贾里烦躁地说,"我就在这儿当户主!"

   "喂,我倒有个主意。"鲁智胜朝贾里眨眨眼,"我们去给贾梅买些水果,像生梨什么的。我喉咙痛,我爸就给我榨梨汁,说是清火的!"

   贾里犹豫着,论吃,他也许永远及不上鲁智胜。那家伙,养生之道一套一套,有点像退了休的老头。

   "梨汁……我想喝。"贾梅说。她对好吃的东西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两个人出了门,鲁智胜像获大赦似的舒了口气,说:"怎么样,是我把你解放出来了吧?"

   "我从不口是心非!"贾里拍拍那气得硬梆梆的肩,也难怪,他不知贾里如今身兼要职,"走,买梨去!"

   贾里押俘虏似的把鲁智胜押到水果铺。那铺子里的梨卖二元钱一斤,鲁智胜忿忿地说:"傻瓜才买这么贵的梨呢,我爸买的才八毛一斤,全市最低价,就是前面的铺子!"

   贾里最不愿当的就是傻子、弱智那一类,只能按照鲁智胜的指示再往前走一家铺子。穿小巷过大路,总算找到了鲁智胜说的店,一看,那儿卖一元八角,鲁智胜又大叫冤枉,说搞错了,于是又把买卖搅了。后来,又兜了个大圈子,找到家铺子,那儿的梨卖一元七角。

   "喔,这儿便宜!"鲁智胜满意地叫道,他忘记了全市最低价。

   这好事之徒鲁智胜夸张地说:"他们良心大大的坏,生梨卖二元七角一斤!"

   他的原意是控诉前面的摊主赚昧心钱,表彰这个摊主的廉洁。不料,这摊主笑笑,脸色变了,说什么他本来也卖二元七角一斤,现在是优惠价,说着就要往贾里挑的大梨中搭进六个像梨核那样的微型梨,一个个歪头歪脑,一看就知道是长僵了的。

   "我不要这些小的。"贾里说,"形象不美。"

   "光要大的,二元七角一斤。"那摊主歪着头,像长僵的梨一样。

   结局不言而喻,他们又晃晃荡荡走了一站路,才买到了梨。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贾里指责道。

   "现在可以回去了。"鲁智胜心满意足地说,"这个星期天总算没白过,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否则真闷死了。"

   看来,关于老鲁八毛一斤的梨是鲁智胜生造出来的。这家伙,创造别的都困难,连造句也结结巴巴,可吹牛时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也算是个天才,只是像那些僵梨,长歪了罢了。

   贾梅的喉咙痛并没给梨汁压倒,只不过她收到了一个姓胡的导演的信,兴奋点转移了罢了。

   胡导曾来学校挑选女演员,贾梅被选了去,这就意味着迈出了向奥斯卡金像奖进军的第一步。可惜,那次拍的是个纪录片,忙碌了半天,贾梅只上了一个特写镜头,而且一闪而过。据贾梅说胡导很识人,曾表示以后有合适的角色会来信约她的。于是,这丫头就三天两夭去传达室等片约。

   贾里常常向贾梅灌输锲而不舍的要诀,比如让她隔一周往信筒里扔一封信,提醒胡导恪守诺言。贾梅笔头懒,又觉得写信有些多余。渐渐的,发现胡导那儿杳无音讯,这才慌里慌张地寄出了信。

   那封胡导的回信,贾里研究了半天,信拢共才二三十个字,但带些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的味道,特别是,她称贾梅为可爱的小女孩,这证明前景美好。另外,胡导还在信中夹了一张名片,上面有她住宅的电话。

   "你该常打电话去,"贾里说,"让她加深印象。"

   贾梅说:"我想不出谈什么,真的,找不出话讲!"

   "你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贾里质问道,"口才怎么不留点,在关键时刻亮一亮呢?"

   贾梅悲观地说了句:"现在怎么办?"

   她这么一句话,就算把难题推过来了,从此,她就轻松起来,有说有笑的,而她的哥哥兼临时户主则只能担起一切重任,去苦思冥想。

   当晚,半夜十二点整,贾里拨通了胡导家的电话。

   "你是胡导吗?我是贾梅的哥哥,"贾里说,"我不得不给您打电话,因为贾梅收到您的信后,简直就不正常了!"

   "她怎么啦?"电话中传来胡导惊异的声音。

   贾里看看贾梅。这丫头,不知从哪儿借了本生肖算命的书,看着看着就早早进入梦乡,不知此时是否在梦中遇上个好巫婆没有。她真有福气,有个同胞哥哥在煞费苦心。

   "她嘛,"贾里说,"现在还在看《电影艺术》。您的信鼓舞了她,她要么练基本功,要么就是忙形体锻炼什么的,反正是热血沸腾。"

   "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你让她来接电话!"胡导说。

   "她哪里肯呐!见缝插针地练呢!再说,她没让我告诉你,我这是告密……"贾里忍不住想笑,这下,胡导肯定加深印象了,有重要的角色一定不会漏掉妹妹贾梅的!

   第二天深夜十二点,贾里又准时拨了电话。这回,胡导一接上电话就亲切地问,"是贾里?贾梅有新情况吗?"

   好,就要这个效果,半夜十二点有人拨电话的事,胡导一生也不会经历几次的,贾梅的前途也算有了可靠的保障了,这个胡导,看来也是个精细人,她特意在最后问了句:

   "贾里,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其实,你不必陪你妹妹的。"

   "呵,这个嘛--"贾里灵机一动,把爸爸的特点自然地过渡到自己的头上,"我有失眠症,半夜像神仙。"

   "你得去看看医生,"那个胡导很在行地说,"配些利眠宁或是健脑安神片。切忌,不要服安定,那药剂量大,不适合你们。"

   贾里连续三个夜里硬挨到半夜同胡导保持电话联系,因而这几个白天昏昏沉沉。鲁知胜说他像上了夜班似的,嗨,极精确!贾里觉得任务完成得很圆满,想到跟那守夜的日子拜拜了,不由心里一阵快乐,想高唱几句:向前,向前,向前……

   可是,半夜里,贾里让妹妹推醒了,他抬头一看,时钟正指十二点。

   "电话,电,电话铃响了。"贾梅说得战战兢兢,也难怪她害怕,因为半夜的电话铃总让人联想到什么神秘的谋杀案之类的,况且,这几天她专看玄兮兮的算命书,看得两眼发直。

   贾里去接电话--那里绝不可能伸出一把刀子的。原来,那是胡导打来的电话,她居然转被动为主动了。

   "贾里,我也是严重的失眠者,反正都无睡意,我们何不聊聊?"

   贾里还能说什么,只能暗暗叫苦--报应来了,逃也逃不掉的。

   幸亏第二大,爸爸就从生活点回来了。当然,胡导的电话就由他接去了--他同胡导倒是一对真正的病友!爸爸三言两语就把一切都挑明了,那个报应也就挡回去了,而假如让贾里自己去解释,那是多么困难呀!

   父亲能对胡导说"不",因此他有资格当真正的户主。

   不几天,妈妈也回来了。她最不愿当凌乱的房间的主人,所以贾里又失去了当临时户主时的自在,比方说,进门前先得把鞋抖干净。但当妈妈知道贾里的那笔公款几乎都用于给贾梅买生梨一类的慰问品了,马上从包里取出三张十元大票,说:"这是奖金!"

   贾里如愿以偿地买好了火炬牌球鞋,这也算是当临时户主的一大收获。除此之外,他还获得了一个副产品:他收到了胡导的信,她似乎很喜欢他,称他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并且邀请他去她家玩。贾里不喜欢做客,当客人总像上了发条似的拘谨,因此至今没有去过.

 

 

 

 

 

 

 

 

 

 

 

十五、硬派女生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女生,她们有的以会打扮为自豪,就像林晓梅,发式啦,服装啦,变来变去。有一回她还梳一种脸遮住一小半的发式,美其名曰:云遮月。还有一种女生,喜欢用眼泪打官司。比如王小明,写作文只会直通通地写个七八十个字,假如老师给她打个低分,那好,她能让眼泪在眼眶中含半天。可是,世上也有另外一种硬派女生,跟十三妹相差无几……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他们初一(1)班,有个女生叫杜小杜,名字有点像绕口令,听说她的父母都姓杜,又偏偏各自都想在女儿名字上刻点痕迹,所以起了个这么千载难逢的名字。贾里想,假如她的父母不那么私心大发,其实可以给那女孩起个响响亮亮的名字,比如杜鹃,既是花名叉是乌名,两栖的。

   说实话,贾里原本并不怎么留意这个杜小杜,因为寒假过去之后,那杜小杜就一下子长高许多。长势快得像竹子拔节,一下子成为班里的李国君。对比自己高的女生,贾里总不知该怎么对付,所以只能采取视而不见的办法。

   杜小杜似乎也不对班里的任何男生有崇拜心理,她看不见他们的所有出众之处,一谈起男孩就吵着要给小虎队写信,到处说,小虎队的通讯处在台北飞碟唱片公司,仿佛整个地球上只有这三只虎是真正的男孩。

   发现杜小杜有股侠气,纯属偶然。

   那天,贾里和鲁智胜到校早了点,看见教室门还被那挂着的大锁紧紧锁着,于是,他们只能在走廊上站着浪费宝贵的青春。鲁智胜这家伙一向喜欢探头探脑寻事的,他踮起脚,往门缝里张望。

   "喂,贾里,里面有人!"鲁智胜异常兴奋,弓着背,看得津津有味,就像在那儿看什么西洋镜,"稀奇,稀奇,她能有破墙而入的本事?"

   贾里推开他、凑过去一看,果然,杜小杜端坐在那儿,正在津津有味地读一本书,比起被围困在外的这二位,她悠闲得像个神仙!

   哐!哐!鲁智胜砸起了门:"喂,让我们进去。"

   杜小杜抬起眼皮,说:"凭自己的本事吧!"

   口气真是特别豪迈,有点镇人,鲁智胜不由问道:"喂,你是怎么进去的?"

   杜小杜有些不耐烦地指指门上的气窗,傲慢得连话都懒得讲。确实,她值得自豪,那气窗又高又窄,教室的窗口都装上铁栅的,除非有那缩骨软功,否则根本进不去。

   鲁智胜有点自不量力,抓住门想爬上去。他人胖,有权笨手笨脚,姿态不怎么雅观,他费了很大的努力刚到了那气窗上,就在这时,代理班主任祁老师到了。

   "Stop!"他叫着,"干什么?这儿可不是少林寺!"

   鲁智胜挂在门上思想斗争了一番,才退下来。祁老师没作声,打开门后,他一眼就看见了杜小杜。

   "你怎么进来的?"他瞪大眼睛,用手指点住杜小杜。

   杜小杜红红脸,用嘴朝门上的气窗努了努。

   祁老师看来极为生气。下午上班课时,就把这事提出来,说某女生不太文雅,居然爬气窗。杜小杜当然不服气,在底下小声地反驳了几句。这下,祁老师更严厉了,说她心胸不够宽,还说要压一压这种骄气。

   祁老师是那种容易激动的老师,有同学说他有诗人气质,确实,他戴着表示斯文的眼镜,常常慷慨激昂,至少有几分像热血青年。他这样的老师当然是有些自负的,但他不该抓住杜小杜不放,接二连三地乱压她的骄气。

   杜小杜是个成绩优秀的女生,可有一次笔误,把"京杭公路"写"银行公路",这下,祁老师抓住把柄了,几次谈到粗心与细心时,都说:"呵,别再出一个银行公路!"然后就忍不住笑起来。

   贾里从那次爬窗事件之后就对杜小杜刮目相看,这样的女生确实为数不多,不仅是身怀爬高的绝技,而且绝对的自信。换了别的女生,比如王小明,受了这样的奚落肯定能眼泪打湿衣襟,而这个杜小杜,只是一笑了之,仿佛一笑就把一切都一笔带过了。

   "嗨,这丫头可不一般!"贾里说。

   "她是装出来的,"鲁智胜有点小人之心,"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贾里觉得,即使是装的,能装出不漏蛛丝马迹的从容,那也值得脱帽子敬礼!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更令贾里对这个杜小杜佩服,恨不能对她称兄道弟。

   那天,杜小杜请假去参加电视台举办的全市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她事先写了请假条,可第二天,祁老师严厉地批评她,说她参加完英语演讲比赛后还可以返回来参加下午的课。老天,下午是一节音乐课,一节体育课,值得来回奔波吗?

   "我本来想下午的课可以自己补上的!"杜小杜说,说得自然真切。

   祁老师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压一压这个女孩的骄气的机会:"你就是骄傲!不重视音体课。许多同学都有这样的毛病,事假总在这半天里请,这股风不刹还行?上课稀稀拉拉。"

   "是的,我很后悔。"杜小杜干脆地说。

   "后悔?"祁老师问。

   "就是后悔!"杜小杜说,"音体老师看到学生稀稀拉拉的不重视他们的课,他们会难过的!"

   "还远远不止这些。"祁老师又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大通,仿佛这一切都是由于杜小杜做的坏榜样。而杜小杜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应该是男生的原则--至少贾里是这么认为的,他对鲁智胜说:"走,我们去给杜小杜伸冤!"

   "伸冤?"鲁智胜叫道,"你疯了吗?祁老师是好惹的吗?"

   "他太不公平了,最明显的是报复杜小杜。"贾里说,"老师怎么能这样!"

   "算了吧。"鲁智胜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她是连气窗都能翻进去的女侠,还会需要你帮什么忙!"

   贾里不理那家伙,径自走过去对杜小杜说:"你不觉得祁老师有些过分?"

   "为什么?"她问,"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的?"

   "放心,我会去为你据理力争的。"贾里说得吞吞吐吐,"当然,并不是说我是英雄,世上正义的人都会这么做的。"

   "不,绝不!"杜小杜用冷眼看着贾里,愤愤地吼道,"谁让你管这个事?"

   当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准备为别人牺牲时,却被对方断然拒绝!贾里觉得这个结局实在太残酷了!

   不久,又传来一个有关杜小杜的好消息:她参加全市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得了个三等奖。消息传来,不仅全班轰动,甚至全校都反响强烈,很多外班的人下了课就指指点点地打听:"喂,究竟哪个是杜小杜?"

   "不得了,是全市第三名呵?"

   "她以后考托福肯定役问题!"

   杜小杜呢,绝不是那种一有成绩就忘掉自己姓什么的角色,人家仍然是老样子,自信,干练,不露锋芒。假如外人知道她另有一套攀援的功夫,说不定会异口同声地称她为女中豪杰!

   贾里由衷地为杜小杜骄傲,尽管他离她远得很,没有理由为她骄傲。况且,她冷淡地否定过他佐罗般的正义举动。

   可是,事情仍在发展,主要是祁老师不肯善罢甘休。

   杜小杜得了奖后,大家都欢天喜地,只有祁老师无动于衷。这个吃酸奶的家伙对别的同学还算大度,惟独对这个全班顶顶优秀的女生心怀不满,继续打击她的积极性。

   "同学们,"他说,"得个三等奖并不是最终目的,前面的路还很长,得了一等奖或是特等奖也不值得自满,学无止境……"

   听听,他的口气倒很谦虚,仿佛那三等奖是他抱回来的!

   贾里看杜小杜,佩服!她的眼光目视前方,像一个真正的硬派女生!放学时,连鲁智胜都有了火气,说:"这个祁老师是有点问题!"

   "我早就有先见之明了!"贾里得意地说。

   "可你没有干预。"鲁智胜钻了个空子,"你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贾里想想也是,要去做正义的事何必非经过一个女生的同意呢?她拒绝了,那就是表明他可以自己去发挥。

   "走,一起去!"贾里说。

   "只有傻瓜才这么跟老师面对面地去谈呢。"鲁智胜说,"要不,我们写封匿名信给他?用左手写,让他辨不出谁的笔迹。"

   真理在握的人,何苦如此偷偷摸摸呢?那一类用小计谋的事贾里做腻了,他想亮一亮自己的勇气。

   贾里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口才和应变能力,因此,他无须像有些笨蛋那样把准备向老师提的事都打好腹稿。他推门从容的走进办公室,甚至面带微笑,他刚想开口,不料,祁老师却抢先一步发言了。

   "贾里,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

   "这……"贾里让这远隔十万八千里的话题弄得愣了一愣,"我是想同你谈……"

   可是,祁老师像一个善于掌握话题的好舵手,没等贾里把话岔开,他就把它扳了过去:"因为我刚想找你,你就来了!"

   祁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贾里,说:"这封信来了不少日子,我一直没能核准,现在想请你谈谈看法!"

   贾里接过信,立刻就傻了:那封信下端的寄信人地址一栏中赫然写着:新华书店寄,贾里永远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霎时间就想起书店中那老头气急败坏的样子--好样的,这痛恨孔乙己的老先生说话算数,果然是来告状了!

   "信,信是写给你的,我不想读。"贾里退了一步。

   "我想公开它!"祁老师说:"你读吧!"

   "我有我的原则。"贾里慌慌张张往外走,"第一款就是不读公开信。"

   出了门,他才感到有些羞愧,因为他为了保全自己,居然忘记了给杜小杜鸣不平,特别是,那女孩子正远远地朝他看着,仿佛寄予极大的希望。

   杜小杜快步走过来,一直走到贾里的面前。她在身高上占有优势,站得近了,贾里必须微微地抬头看她,但他并没有为此难堪。他脸微微地红了,说:"我没想到会遇上难题。"

   她说:"听鲁智胜讲,你执意要为我鸣不平?"

   "不这样,我就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或者懦夫。"贾里豁出来地说,"我马上就去,"

   "你还没说过?"杜小杜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刚才已经放了大炮猛攻呢!"

   "对不起,我慢了一步。"贾里想,那女生就是厉害,一开口就提到大炮什么的,似乎在鼓励他更加无畏。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杜小杜说,"我本该早些把秘密告诉你!"

   "秘密?"

   "对,祁老师是我的亲舅舅,他从小对我很严。"杜小杜笑笑,"我的外语是他辅导的,他挑我的不足,是妈妈的要求,这也算是一种特殊化吧!"

   贾里听傻了,思路像短了路,停了一会儿才重新连起来,那倒不是因为这个秘密的曝光,而是因为杜小杜笑得那么甜,眼睛弯弯的,她笑得太超出贾里的思想准备了。按说,这类硬派女生似乎不会有这么温柔的微笑。

 

 

 

 

 

 

 

 

 

 

 

十六、抄袭案

 

  

写作文对女生王小明来说,是件可怕的事,但对像我这样善于寻找新手法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小事一桩。

——摘自贾里日记

   那开架书店的老头,曾说到做到,往学校寄过告状信。他把学生证的班级、校名都记得分文不差,唯独把陈应达的名字错记为陈军达,这听起来就像是陈应达的兄弟干的事。据说,祁老师曾询问过陈应达,陈应达沉默良久,小声地答道:"您找错人了!"

   陈应达对代理班主任总是有些不冷不热的,看祁老师时,总像打量一个外人。本来,这事就算是个无头案。但鲁智胜这害人精,生来就是块惹是生非的材料,他居然在一篇周记里记了这件事。

   祁老师看了周记就给扣下来,他先找贾里证实此事,但贾里凭有机智,几次都逃掉了。鲁智胜见自己的周记本被扣下来,急了,追着祁老师问:"周记本什么时候还我?"

   "现在还你也可以!"祁老师说:"你的周记真是跌宕起伏,要事件有事件,要人物有人物,像二国演义!"

   当然,祁老师是带点嘲讽口吻的,但底下人都疯了,等着看好戏。鲁智胜那周记本发下来时,大家都抢着传阅,读号外似的。等到传回鲁智胜手里,那一页页的纸都有些像卷心菜的叶子,皱巴巴软塌塌的。

   鲁智胜忿忿不平地骂了句粗话,其实,被出卖的贾里更应该火冒三丈,在那周记里,他就像坏人的头目,满肚子鬼点子,而且很善于指挥狗腿子,总之,坏透了。实际上,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行为,应该开一个表彰会。

   "谁让你写这个的。"贾里质问道。

   "每周记一事。"鲁智胜翻翻眼,"不写这个我就没东西可写!你难道愿意我周记又得三分吗?"

   "那也不能把这事给捅出来!"贾里说,"太不谨慎了!"

   "你这家伙!"鲁智胜指手画脚,他就是如此,自己有了过失总压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确实,木已成舟。祁老师让贾里写份检查,他说:"贾里,把如何设计这个计策的经过写一写,写深些,当然也要有足够的认识。"

   祁老师说这活时,脸部表情不怎么严肃,多少带点随时会喷出笑来的意思。在贾里的领会中,祁老师也许为这个计叫绝,或许还夹带讨教、研究的成分。但没等他起草这份检查,班主任查老师就回来了。那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他听说此事后,表示要严肃处理,并且亲自赶到那开架书店同老头打招呼。

   平素,贾里的作文成绩总是上等的,不论写什么,总能把前后情况写得滴水不漏。鲁智胜说这是遗传,其实未必,因为贾里的妈妈绝对懒于抄抄写写,连写封信都会唉声叹气,这样,两种遗传一定会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相互一抵消,也就剩不了什么,贾里想。

   查老师的出现,使贾里的写检查变成一种复杂的事。写作实用大全内,关于写说明文,写记叙文,甚至写电影剧本,写三两句的广告语都有详细的介绍,惟独缺少写检查的要点。

   "你该斟酌一下,怎么写才好。"陈应达提出个忠告,"这类东西,写深了会丑化自己,写浅了又显得不诚恳!"

   这种大道理人人都晓得,贾里想挽留这位大才子一同研究对策,但对方耸耸肩头,做出洋人式的爱莫能助的样子,同他的英语配套使用:"No!"

   心直计快的鲁智胜忍不住叫道:"陈应达,你真不够朋友,贾里是为了你才落到这一步的!"

   陈应达有礼貌地听罢,沉着地说:"我必须纠正一个错误的概念:贾里想帮同学排忧解难是无可非议的,应该再接再厉;需要检查的是方式上不对头,后果不好。而这两点,与本人毫无关系。拜拜了,贾里,祝你很快过关。"

   "我们被他一脚踹开了!"鲁智胜恼火地说,"这条四眼狗!"鲁智胜讲义气,放学后陪着贾里出了许多绝妙的点子,比如写检查就跟求人一样,口气要尽可能软一点;另外,结尾签名时尽可能潦草,最好潦草到别人无法辨认的地步,这样,即使检讨进了档案将来还可能翻过案来。

   "什么?进档案?"贾里叫道。

   "作最坏的打算。"鲁智胜冒充哲人。

   查老师这人,对作文的要求是既有数量,又有质量,想必对检查书的要求也不会例外。记得他常谈王小明超短作文的失败之处,说"脸很黑"这三个字可以化出许多文字来,比如"他的肤色并不白皙,相反,经日晒雨淋,显得粗糙、油黑,发着光,显得健康、朴实"。总之,随口就能把三个字拉长成几十个字。因而,即使王小明那种几十字的超短作文,经他的这么一填空,也能成为一篇千言书。

   贾里瘪头瘪脑地回到家,想着如何把三言两语的检查弄得洋洋洒洒。他甚至想采取回答式,一段是质问,另一段是检查,可又怕老师对这种新颖的检讨书不欣赏。

   正在烦恼时,贾里的爸爸走来,向贾里推荐一本书。这个贾里,爸爸的光很少沾上,但看书,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爸爸说:"这本书写一个中学男生的经历,很不错!"

   "是小说?"贾里问,脑子里却在想那该死的检讨书,他对小说一向兴趣不大,因为它们全是编出来的故事,跟吹牛区别不大。

   "这一篇是纪实性小说,很真实,值得一读。"爸爸评价很高。

   贾里扫了一眼,那本书名叫《中学春秋》,是一个名叫草人的人写的。什么人,起个这么差劲的化名,草人就有点像那种毫无本事的人的绰号,何必如此谦虚?

   翻了几页后,他简直被那草人吸引住了,那本书是自传体性质的,写的就是一个男生在中学里的碰壁史。最绝的是,那文中有一段主人公被迫写检查的描写:

   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别的同学,包括那些您认为不错的同学,他们都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因此他们就没有这种写抒情性检查的特权了……

   贾里大声叫好,摸出自己的活页小本,把这一页描写记了下来。说实话,那活页小本上都是名人名言,拿破仑、爱因斯坦、聂耳……像草人这样的跻身活页本的作家,真是数一数二的。

   当然,第二天查老师向他要检查时,他两手空空。

   "明天一定要交。"查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当晚,贾里认认真真摊开稿纸写检查,他坐在背光的小角落里,只为了能挡住妹妹的目光。哥哥的事,妹妹不必知道得太多,特别是这种不能气气派派摆出来的事。

   可是,不知怎的,那草人写的妙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不由又一次摸出那活页小本,边读边拍大脑,真是绝了,把他的那种无奈、牢骚都体现得一清二楚。贾里越来越觉得唯有它才能真正表达自己的意思。

   时间多了,贾里合上活页小本子,开始沙沙地写起来:

   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别的同学;包括……

   贾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神童,他写得如此流畅,正像爸爸常说的"文思如泉涌",写起来毫不费力,一气呵成,那情景,就像是梦中办事似的畅通无阻。

   第二天一早,贾里就把检讨书呈给查老师。这是一份既有质量又有数量,另外,也不伤自尊的检讨书,贾里觉得它简直可以进校史档案的。

   上完课间操,查老师招手让贾里去办公室。

   "你这份检查写得无可挑剔。"查老师笑笑说,"至少我是不具备批评它的水平,这是大实话。"

   贾里觉得很有同感,那份检查确实优秀,可以选到写作实用大全里做范文,他真想复一份寄到编辑部去试试。

   "可是,它好像有些眼熟。"查老师探究地说,"好像不是第一次读到似的,你说怪不怪,我有这种感觉。"

   贾里连呼吸也没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是从草人的书中得到启发。不过,绝不是抄袭,他没照着它抄,他这人一向丢三落四,即使照着抄也会漏掉若干。况且,世上有那么多书籍,查老师不可能一本不漏的。

   但是,世上却永远存在着一种巧合。因为查老师信口提示道:"有一本《中学春秋》你是否看过?"

   "看过的。"贾里只能说实话。

   "你感觉如何?"

   "很喜欢罢了。"贾里说,"不过,虽然我喜欢它中间的检查书,但这与我的检讨书是两回事,我可以背出我自己写的检讨书:我亲爱的老师,您让我写检查,我是多么受宠若惊呵,因为……"

   查老师定定地瞧着他,直到他背完最后一个字。"贾里,"他说,"我也很佩服你的认真。"

   "呵,您现在不再怀疑我是抄袭了吧?"贾里说。

   "问题不在这儿。"查老师点燃一支烟,吸着,他看上去像个有思想有善心的男子汉,"你喜欢一本书,或者喜欢一位写书人,这都无可非议。问题是,你不能让一个人把思路挡住,应该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观点,你说是不是?"

   贾里觉得这话水平不低,就爽快地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晚上,贾里忍不住又一次翻了那本《中学春秋》,仿佛那已成为一种习惯,当看到写检查的那一节,不由怦然心动:老天,同他写的那份检查一字不差,再翻那活页本子,也是同一版本--糟糕,他居然把那份书上的检查,照背下来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贾里回想着查老师最末尾的一句话,忽而感觉他像个知情人,话里似乎藏着些阴谋,但疑问很快就堵塞住了;假如查老师晓得这一切,才不会轻易挥挥手让他逃掉的。

   很晚了,贾里还在那儿奋笔疾书,他给那草人写了一封信。这种名堂,过去他总以为只有那个男王小明才会热衷,可今天,他却按捺不住了,他写了对这本书的喜爱,以及自己无意之中的抄袭,反正,毫无保留。

   贾里写罢,却没找到信封,信封在爸爸房间内。第二天一早,贾里要去值日,就把写信封寄信这事托付给贾梅。

   "怎么填信封?"贾梅说,"我没写过信封。"

   真是笨死了!贾里说:"记住,先写收信人地址,再写收信人姓名,然后写寄信人地址。"

   "就这么简单吗?"贾梅问,好像本事大得通天。

   贾里把书上标的出版社名称写上,让他们转交草人想必是万无一失的。不料,贾梅看看那个留条,尖叫起来:"草人?你怎么同姓名这么古怪的人来往?"

   多么少见多怪的女孩!贾里跑去推推爸爸的房门,不巧,门没开。要不是他急于把这封信寄到草人手中,他才不愿委托这种喜欢尖叫的女孩去办大事呢!

   贾梅果然办不成大事。大约隔了三天左右,就在贾里认为草人该回信来的时候,一天上学路过传达室,他特意朝传达室的收信栏里望了几眼,不料,居然发现了一个奇迹:那信栏上居然有一封让他心跳加快的信--草人收,贾里寄。笔迹是贾梅的。糟糕,那丫头把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地址搞错了,信又回来了!

   贾里伸手取信,不料让传达室的老头子挡住了,"喂,这不是你的信!"

   "是我的信。"贾里肯定地说。

   "你叫草人?"老头脸色失去和悦,"捣什么乱!"

   "这封信是我写的,真,真……"

   贾里越说越混乱,连他自己也失去辩白的信心。那老头自然是不信的,但鲁智胜不该也掺和在里头,一个劲地说:"贾里,你搞什么阴谋诡计了?这回捉弄哪个?"

   没等贾里去训斥妹妹,查老师出动了。他又一次在办公室召见贾里,说:"你喜欢《中学春秋》,我很高兴。我保证,把信转给草人!"

   "你认识草人?"贾里欣喜地问。

   "有一点交情。"查老师笑得露出了牙齿,"据我了解,他是个大肚量的人,绝不会在意你偶然借用了他的文句。"

   "你私拆了我给草人的信了?"贾里问。

   "私拆别人的信是违法的。"查老师很清醒,"我能干这傻事?"

   "那你怎么……一清二楚?"

   查老师说道:"我有特异功能。"隔了一秒钟,他又补充道,"贾里,你是个不平凡的学生,希望你今后为班级多出些奇妙的点子。"

   查者师一向习惯把重头的话放在最后讲,因而。这个补充足以证明贾里变相地得到了重用。

   后来,贾里去传达室查问,查老师是否就是草人。气人的是,老头不予合作,只把眼光从老花眼镜上端射过来。贾里又去追问父亲,父亲笑笑,斟字酌句地说:"这倒涉及到著作者的权益,我得调查后再给你答复!"

   不知怎么,他的疑问传到查老师耳里,他用手拍拍贾里的肩,说:"草人是谁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跟你一样,十分喜欢这本书。"

   贾里很想去那出版社一趟,弄个水落石出,可他终于没去,因为结论似乎早就有了,又似乎还没有。生活中有些谜点才好呢,能给人种种想象,贾里这么想。

 

 

 

 

 

 

 

 

 

 

 

十七、野炊

 

   

世上的玩笑至少有几亿种,我只怕其中的一种,那种玩笑会让人一下子楞掉,说不清,辩不白,好像智商都跟着下降了。

——摘自贾里日记

   好久没有什么快乐的事发生了,再说,初一下学期同上学期明显不一样了:那时一听到野炊或是什么生日派对,激动得随时都可能爆炸。

   五月一日去野炊这是王小明的主张,在贾里看来,野炊就是集中一些好吃的东西,点起火来,大家围在一起饱食一餐,反正轻松得很,只需用嘴巴和肚皮即可,比闷在家中要愉快些。王小明这个发起人约了四五个女生,只约了贾里和鲁智胜这两个男生。

   "她为什么邀请我们两个?"鲁智胜爱钻牛角尖,"我想不通。"

   贾里懒得去管这愚蠢的念头,说:"这很正常,她觉得我们不错!"

   鲁智胜朝贾里笑笑,笑得内容复杂:"呵,我懂了!"

   假日那天早上,约好在学校大门口集合。贾里按时到达,发现女生们一个都没到,只有鲁智胜一个人扛着肩站得笔挺。

   鲁智胜今天像个小新郎,穿着他老子给他定做的西装,据说是培罗蒙的,不折不扣的名牌。可老鲁不想想,他的儿子平庸有余,绝对不如这西装那么抢手。

   "哈罗!"鲁智胜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他的头发本来就稀少,可还被什么定型水折磨了一通,变得不伦不类。

   贾里笑笑,刚想说一个刻薄的比喻,鲁智胜就抢先拍拍提包,说:"我带着相机,等会儿拍几张。你要不要弄弄头发?"

   鲁智胜是班里有名的摄影爱好者,大大小小的活动,他都会带来那架照相机。那相机是全傻的,傻到连卷片也是自动的,但即使这样,他拍的服洗出来往往都只有一个人头,连脖子都照不进去。还有一次更惨,只拍出头顶的头发和额头,上面空出无垠的一大块蓝天。因此,他拍照时,别人用不着摆姿势,最多只要注意头发整洁。

   那几个女生姗姗来迟,她们带着大包小包,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锅子、小刀、引火柴。王小明让他们两个帮着背,一面还说:"司考奇糖买好了,曲奇饼也有了,喂,喂,还缺什么?"

   贾里说:"都是甜食吗?"

   "想吃咸的?"王小明用手指点着他,"要云吞吗?那儿有盒装的燕皮云吞。"

   "那听起来很怪的。"鲁智胜说,"像喂鸭子的!"

   "不,不,那很好吃的。"王小明说,"贾里喜欢吃咸的。"

   "贾里,王小明多么关心你!"鲁智胜眨眨眼,鬼头鬼脑地说。

   老天,他竟当着女生的面开这种玩笑!

   他们一行跑单帮似的带着拖拖拉拉的吃食到达市郊。那些女生,花钱可真狠,你追我赶,一个比一个买得多。贾里和鲁智胜只能当脚夫。鲁智胜淌着汗,悄悄地发牢骚:"五一劳动节,果然是让我们当劳动大军来了!"

   终于,他们在野外的河边找到了理想的烧烤场所,可以坐下来架火吃野餐了。不料,那几个女生见到地上昆虫不少,都叫起来:

   "喂,换个地方吧。"有人说,"这儿有菜地的臭味。"

   "虫爬上来了!"林晓梅叫道,"太可怕了!"

   真是奇谈怪论,来野餐自然要同昆虫相会的,这儿是它们的家呀!贾里说:"你们真不懂享受阳光,享受自然,我就在这儿驻扎了!"

   "我也不想动了!"王小明说,"火柴呢?贾里,你一定饿了吧?"

   鲁智胜立即又做了个怪表情,别人不懂,贾里能不懂吗?他又不能当即同那家伙吵起来;要是让王小明听见,那真是难堪死了,误会怕是永远消不掉了!于是,只能窝着火,斜着眼睛看任何人!

   四处散发着草香,火架起来了。半成品烤出香味来,没等烤透,鲁智胜开始狠吃狠嚼。这时,他的一张嘴才停止攻击人,顶多就是谈几句吃经,诸如:茶叶、咖啡、可可是世界三大饮料。但贾里却有些别扭,好像真的怀了什么鬼胎,又好像已经伤害了王小明。

   平心而论,贾里一向对王小明很冷淡,因为她是那种软软的。爱流泪、爱赌气的女生,不像杜小杜,真正有点半边天的女强人味,容不得人轻视。尽管王小明很崇拜贾里,不断地用眼神,用手势表达把他当成要人,可他,过去真是没重视这一点。

   "今天,是我生日。"王小明突然变戏法似的打开了一个蛋糕盒子,"请吃生日蛋糕。"

   "呵!"鲁智胜叫道,"贾里,你一定会送一份厚礼的!"

   贾里真想给他一拳!世上有多少亿个女生,为什么偏要将他同王小明连在一起?

   王小明宣布过生日,有些突然袭击的意味,大家吃着蛋糕,自然而然地想到生日礼物的问题。

   林晓梅今天也来了,她自从上了霹雳舞培训班后,自己把自己划进艺术圈,那一身打扮总是远离大众化。比如,现在她把头发梳得紧紧贴着头皮,嘴唇抹得厚厚的,有几分像小黑人,还说韦唯也是这个派头。她出来野炊,就盼望有机会展示艺术才能。大家谈唱歌跳舞时,她兴致勃勃地当主角;一旦谈起别的,她就开始抱怨。

   "喂,你们不能谈些别的吗?"林晓梅说,"谈些好玩的吧,谈列农的甲壳虫摇滚乐队如何?"

   "先把生日过好!"大家说,"今天的主角应该是王小明!"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要送一支歌给王小明;有的说要画一幅肖像。鲁智胜则表示,要给王小明照一张相,保证是全身都进照片,绝不马虎。

   林晓梅被冷落在一边,而她最难忍受的就是这个,她喜欢当明星,不论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她都让别人捧着。

   "贾里,你还没说送什么呢!"鲁智胜偷偷地笑。平时,他无论开什么玩笑都会让贾里无情地粉碎掉,独独今天发明的绝招,让贾里窘得无力反抗,这让鲁智胜尝到了甜头,"脸红什么?应该送一样王小明最喜欢的东西。"

   贾里觉得自己彻底垮了,受鲁智胜控制,连反击的机会也没有。他恨那家伙开这种无中生有的玩笑,但又像一脚踩上地雷,一动不敢动,因为一抬脚便会满天开花,弄得不可收拾。

   "你,你!"贾里只能委屈求全装傻,"我正在考虑呢!"

   那边,林晓梅已经发起了小姐脾气,说:"真没意思,不是说好野炊的嘛,怎么又来过生日了、送礼物了!"

   "过生日是个余兴节目。"有人说,"来,现在开始唱生日歌!"

   "生日还没有庆贺完呢?"林晓梅又说,"早知是到野外来过生日庆贺,我说不定不会请假的!"

   林晓梅一向盛气凌人惯了,换了别人,也许会迁就她,但这个王小明,是个脆弱敏感的人物,一向就喜欢用眼泪谈判。所以,霎时间,她的眼眶中盈满泪水,欢快的生日气氛就浓烟滚滚了。

   "干什么呀,我不过是说了句大实话。"林晓梅无所谓地说。

   一直局局促促的贾里忽然动怒了。他无法查明怒从何来,或许是他一向对林晓梅的傲气耿耿于怀;或许是因为今天一早起就被鲁智胜折腾得窝火和无奈;也可能是因为他真心同情王小明,见不得她被人欺侮,反正,他大喝一声,地动山摇。

   "你要走就走吧!越快越好。"

   林晓梅有生以来头一回遭到这样粗鲁的对待。只见她眉毛竖起,双目圆睁:"你,关你什么事?那是我们女生的事!"

   这个圈子一划,就让贾里变得十分尴尬,他蠕动着嘴,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他甚至在慌乱中看到鲁智胜怜悯的一瞥。

   "当然与他有关。"那个王小明忽然擦干眼泪,站了出来,"我愿意让他当代言人的!"

   林晓梅最终并没有走掉。她是个好强的女孩,绝不会甘心做出逃亡的样子。她格格不入地坐在那儿,偶尔也抱怨几句,但那只是提醒大家她的存在。从此,她同贾里的友好关系结束了。只是,只要贾里在场,她讲话就收敛一些,或许是她也怕不肯随意迁就的充满正气的男生。

   生日的庆典仍在继续。赠歌的,拍照的,大家忙成一片。贾里像个局外人似的坐着,心里七上八下。众目睽睽之中,他荣升为王小明的代言人。天晓得这个头衔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代言人!"鲁智胜坐在草地上,头抬着,像蛤蟆,他叫得很响,仿佛要让全世界都晓得似的,"该你送礼物了!"

   贾里强打精神站起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到浑身崩紧着,忽然,好像胸前飞出个什么东西,像流弹似的直朝鲁智胜射去。

   "唔!"鲁智胜捂着嘴角嚎叫,"痛死我了!你用的什么秘密武器?"

   贾里也想不起什么东西砸人会这么痛,检查一下,才发现是胸口的那颗铜扣子蹦出去了。看来鲁智胜是该打,否则,为什么铜扣会自觉地不偏不倚打中他的嘴呢!

   鲁智胜也在草地上摸到那颗铜扣,他称它为神扣,拒绝将它归还贾里:"它愿意投奔我这有福之人!"说话时,他像捡了许多便宜,完全是居高临下的。

   贾里送王小明的礼物是一句希望:少一点眼泪,多一些智慧。王小明很隆重地接受了这礼物,并当场记在本子上。另外,她还嫌事情不够复杂似的回赠了一个祝愿。

   "祝我的代言人早日成为真正的卓别林!"

   贾里哭笑不得,因为他居然只是个滑稽人物。那鲁智胜正朝他行注目礼,还吵着问:这话什么意思?仿佛在寻找埋伏其中的暗语。贾里真想一头跳进河里。五月初,水温很冷,但没准比他的血液还热一点呢!

   自从那天之后,鲁智胜居然不再开那种让贾里无地自容的玩笑了,不知是因为贾里公开地当过"代言人"了,那种暗地里的小打小闹失去了意义;还是由于鲁智胜只顾注意那只"神扣"了,暂时忘掉乱嚼舌头造些小谣言了。不过,既然那个爱哭哭啼啼的王小明敢于叫他当代言人,贾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十八、伟人细胞

 

  

我敢说自己很有伟人素质:才智不凡、爱憎分明、勇往直前。总之,可以同每个褒义的成语都拐弯抹角地挂上钩。痛苦的是,外人对此毫不察觉,连我最好的朋友鲁智胜也说:"你既不是伟人,也不是庸人。"唉,这种不负责任的评价何时能停止呢?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清楚伟人应该豁达洒脱,但是伟人绝不是那种既不动怒又迎合别人的老好人。一句话,应该旗帜鲜明,有恨有爱,轰轰烈烈。

   贾里只恨过一个人,这个人叫邱士力,是贾梅班上的男生。他黑黑瘦瘦,其貌不扬,头发有些天然卷曲,又理得极短,乍一看,很像正宗的奔式,有点现代派。

   邱士力自诩硬派小生,总是嘲讽女生。这本和贾里毫不相干,可有一次,贾里亲耳听到他议论贾梅,说她是"妖精":还有一次,贾梅回家哭得满枕头是泪,问下来罪魁祸首仍是邱士力!

   这是一种耻辱!可贾里总不能在校园中同邱士力比武,或者动刀动枪像武打小说一样。鲁智胜提议拿小刀划邱士力的车胎,这虽然解气,但缺乏大师风度,贾里懒得去做。

   期末考试完毕,学生会决定办一个运动会,发起人是那个很像费翔的学生会主席,他当选的很大原因是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美男子。美男子信任的人都很新潮,比如林晓梅。运动会没开之前,海报就张贴出来,宣布运动会由林晓梅当音乐总监。

   林晓梅这丫头最不欣赏进行曲,运动会上,她放的都是流行音乐,软绵绵的,运动员不打瞌睡就算万幸。

   贾里跑到大会主席台前提意见,那美男子倒还算谦虚,下台问了前排的几个同学,恰巧那几个都是啦啦队,闲得无聊,觉得听听流行歌曲,时间更容易打发。于是,学生会主席用微笑否定了贾里的异议。隔了一会儿,贾里看到邱士力也跑过去指手划脚,那美男子又下台去询问那前排的啦啦队,自然,邱士力也被挡回来了。贾里远远地打量邱士力,见他仍在那儿青筋暴突地宣讲自己的观点,有点硬汉不屈不挠的势头。

   报纸上常把污水、废气、噪音称为三废,可运动会上的那种退化锐气的流行歌曲可以称得上一害。贾里报的是四百米赛跑,讲究速度和耐力。邱士力也报了这项目,是贾里的竞争对手,那家伙还马大哈地笑笑,他不知贾里铆足了劲头准备把他甩在后头。号令枪响了,贾里冲在最前头,这时,他听见喇叭里在唱"耶丽亚女郎",而且隐约听到看台上有人嚎叫:看呵,他们都在追耶丽亚女郎!一时间,贾里觉得自己被所有的人嘲笑了一番,劲头大减,结果把冠军丢了。

   那邱士力也是位倒霉的角色,站在终点骂着:"混蛋,为什么不放进行曲!"

   林晓梅正在兴头上,不断鼓励别人上台献歌,搞得像群星荟萃的音乐会。此刻,正在播什么大约在冬季,弄得贾里心里冷嗖嗖的。

   贾里匆匆起草了一篇运动场新风的短通讯,跑去递给主席台,想打断那歌咏比赛。不料,那美男子笑笑,意思是怪他学生腔,就差没吹一声轻慢的口哨。

   "你不能光听那几个啦啦队的意见!"贾里力争着。

   那主席火了,粗鲁地从头到脚打量了贾里一眼,说:"我正忙着呢!"

   正在恼火时,贾里发现有人在拉他,头一回,居然是邱士力。"你干什么?"贾里准备战斗。

   邱士力笑得咧开嘴,当然,他根本不知道贾里心里的宿怨:"少说话,多干事,你会吹小号吗?"

   反正,事情的发展难以让贾里控制,因为他居然同邱士力一道鼓动校小号队的成员们,一同奏起了军乐号!霎时间,那些歌星纷纷下台,运动会又成了运动员的竞技场,而且,接连有三项比赛破了学校纪录。

   人人都说初一有两条好汉,连妹妹贾梅也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仇人变成朋友,贾里怕鲁智胜说怪话,哪料到这家伙挤过来。拼命拍邱士力的肩,恨不能当场跟人家认干兄弟。

   那像费翔的美男子也赞许地点点头,仿佛他一向是他们的坚强后盾。

   当基度山伯爵那样的人物,贾里算是不敢想了,也因为他确实找不到值得狠狠地去恨的人,连邱士力也成了知己,但想当伟人的计划却一天天更具体。

   贾里曾有过跻身军界的打算。据说当航空兵浑身不能有一块疤,又说当军医需要考核胆量:单独同骷髅住上一夜。即使这是真的,也吓不退贾里,只是他的视力不怎么好,恐怕到了初三会让眼镜先生帮忙,这是迎头一棒。可任何事都不会是绝对的,不能当兵,也就是说可以干当兵以外的任何行当。

   可贾里在周围人眼里,永远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原因是他长得矮小,才过一米六大关。虽说拿破仑也是个矮子,马拉多纳的身高才一米六八,但人家肩膀又宽又平,体现出矮个的风度,贾里决定从这里先做文章。

   贾里从报纸中缝里找广告,然后悄悄地报名参加了一个收费最低廉的健美班。开班头一天,他发现大家都瞧着他,露出欢迎贵宾的仪式上才用的笑。

   "你是我的榜样。"有个人说,"我要练成你这样就好了!"

   贾里大为吃惊,在这儿一切都反过来的,越瘦越轻就越神气。仔细看看,班内全是胖子,说话的胖子肚子大得本人看不见脚尖;还有个小胖墩,年纪那么小就套上了颜色发暗的减肥衫。

   在那个健美班内,绝大多数是来减肥的,他们翻滚、举杠铃、脸色十分苦恼。唉,这么拼命干吗,像电视台聘请他们上银屏当节目主持人似的。

   更令人窝火的是,教练员只抓减肥的主流,总是记录哪个减掉多少公斤,仿佛他只会做减法。他教贾里练身的方法和那些减肥的手段很相近,这很打击贾里的积极性,因为他总怕自己的体重会越练越轻,他可不盼望有这结局。

   这期健美班结束时,贾里的体重既不减也不加,只是胳膊硬了些,腿也结实了,偶然给鲁智胜来个扫蹚腿,对方会咧着嘴叹苦经。

   那教练是个减肥专家,他的理论让贾里茅塞顿开。他说世上最聪明的人,是那种既健康又轻巧的人,因为这种人往往血压正常,负担又小;还说先进的外星人也是小小的,绝没有啤酒肚子。

   看来新潮的伟人不必有个大身架,贾里为这结论兴奋了几天。他把这想法写信给电台"大众知音",盼望能得到更多的知音。然而,电台对这一个英明的发现不感兴趣,看来这说法暂时还不是个热点。

   贾里前不久从鲁智胜那儿借来一本书,是介绍伟人少年时的情况。鲁智胜居然也做伟人梦,贾里真想大叫一声。那些伟人从小就出手不凡,走在潮流前头。可是,现在的潮流在何方呢?

   临放寒假时,鲁智胜道听途说来一个消息,说是许多高中部的学生都准备在假期里出去勤工俭学。贾里一听这方向,立刻积极行动起来。那些高中生大都是干干送报纸之类的杂活,而贾里准备在这方面一鸣惊人!

   "我要去大工厂打工!"贾里宣布道。

   "你疯了!"鲁智胜不死不活地说,"人家大工厂不是慈善机构,什么人都照顾。"

   贾里就喜欢他惊叫,这才有刺激呢。贾里悄悄地写了封自我推荐信,没化名,但把年龄往上浮动了四周岁。他从报纸广告上找到一家服装厂经理的名字,把推荐信寄给了他。

   经理没复信,但那家服装厂的劳动工资科来了封信,约他去面试--那经理还是识人的,因为信中的贾里吃苦耐劳、不计报酬,只为了培养坚毅的头脑,只有白痴才会无动于衷呢。

   贾里赴约前,作了精心准备,比如头上挑一道头路,像时髦的青工大哥;另外还借了鲁智胜的名牌西装。尽管这样,一进门,那接待者还是一口回绝:"不行,我们不能收童工来打工。你的户口簿呢?"

   这好比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贾里硬撑着说:"有志不在年高嘛!"

   "但我们的工作很重要,出点差错不得了。"

   听起来,仿佛那是个造导弹的厂,需要精密的技术!贾里问:"难道你们的厂不是做服装的!"

   "是做西装的。但我们需要一些小工来给成品西装剪线头,这是个精细的忙活,既要快手又要高度集中!"

   不说这倒罢,不然贾里不会气得那么凶--如果说需要设计师他还心服口服,连剪个线头都不相信堂堂的贾里?他猛一下脱掉西装,抄起把剪刀,眼疾手快地几下消除了羽纱上的线头。那人呵了一声,贾里动作更敏捷了,不料,一个动作做过火了,把夹里剪开一个小口子。

   这下,不等对方开口,贾里就夺路而去。

   事后,贾里只得把真相向鲁智胜披露一二。鲁智胜的优点是重义轻财,对东西不吝惜,所以对那羽纱上的口子倒不作计较,说:"用一点羽纱上的小损失换一个故事听听,还是合算的!"说罢,足足笑了一分钟五十秒。

   贾里暗想,不去也罢,否则将来出了名,在写履历时,写上一句"曾剪过线头"也不见得添多少光彩。

   追潮流失败,当伟人的计划也难以推行,贾里对此闷闷不乐。他在纸上写道:怎样才能让人知道我?并且在这句话后头打上大大的问号。爸爸见了那问号,在后面添了一句话:要别人知道你这不难,关键是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爸爸不愧是作家,跟自己的亲骨肉也咬文嚼字,而且也不肯赏一句振奋人的话。

   临放寒假的前一天,班里每人发一套寒假课外读物。查老师在发书前告诉大家,有一套书是破损的,他不知该把那套书分给谁。

   一时间,班内沸沸扬扬,有的建议摸彩;有的建议每个补贴五分钱给受损失的人;那个善于运算的陈应达还计算什么概率;有的女生则大喊:上帝保佑。贾里听烦了,霍一下站起来:"分给我吧。"

   其实,那套书只是书脊上擦破一点,属于轻伤,用个纸一包就解决了--这值得大惊小怪地出谋划策吗?

   贾里没想到区区小事却引起大轰动,先是学校广播站立刻广播了这则小故事,紧接着,下午的全校师生联谊会上他被大家选为"今日明星"。贾里弄不懂,为什么平日他那些可歌可泣的行为不被人重视,而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却被当成了不起的大事。

   "看来,我是个普通人,只配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贾里对爸爸说。

   爸爸哈哈一笑;"不做小事的人,怎么干得成大事!"

   不过,父亲又说贾里长大了。至于长大或是不长大贾里不在意,反正,他尝到一种很特别的滋味,甜酸苦辣全有。

   初一算是结束了,不论它是好是差还是不好不差,贾里都得对那一年道一声: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