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人事管理系统开发:卫斯理系列121-豪赌(全文阅读) - 倪匡 - 虹桥书吧 - 虹桥门户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2:25:07
自序
这个故事涉及一个很富传奇性的历史人物:年羹尧。
年羹尧这个人衍生出来的故事极多,都十分有趣,这个故事中出现的只是极少部分。这位年大将军在这个故事中,突出的一点是他拥有具有逢赌必赢功能的宝物,可是他却想都没有想到要和皇帝赌一睹,结果被皇帝满门抄斩,下场悲惨。
有人会说:天下哪有这样的笨人!明知道可以必胜,却连赌都不赌!
我不会和这样的说法争辩。
只是忽然想到,任何专制制度,如果全民反对,也就是说如果全民和专制制度对赌,赢的必然是全体民众,全体民众有必胜的把握。历史上无数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最近的例子在欧洲发生,专制制度在和民众(甚至不是全体)的对决中,如同被烧红的钢刀插进去的牛油一样,转眼消融,被民众送进了历史的坟墓。
可是,地球上还有一些地方专制制度依旧横行,那些地方的民众为什么不起来把专制制度扫进历史的坟墓去?
民众是根本没有想到,还是想到了而没有行动的勇气?
民众实在是必胜的,只是如果根本不赌一睹。就算赌了不一定赢,不赌也就只有输。
──倪匡
一九九七、五、十七,三藩市
天气奇热无比,据说破历史记录。
一、一场怪赌
赌博是人的天性。
生活的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又必须过下去,所以就要在心理上有好或不好的准备──泛义来说,这已经是赌博行为。
即使是狭义的赌博行为,其花样之多,也无法有一个正确的统计,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赌博的用具。有些赌具,其历史之悠久,可以和人类文明相提并论。
很多年前,我用一件听来的有关赌博的事情,化成一篇很短的小说。写故事的人,经常会有许多人来提供故事,不客气地说一句: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事都乏味之至,当然也有例外,被我化成了小说的那个故事就很有趣。
由于当时用小说的形式,所以人物、地点、时间等等都没有交代。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发展得多姿多采,所以才只是把它写成了短篇小说。
现在这个故事,当然源起于当年我听到的那个有关赌博的故事,所以颇有必要先来看一看这篇小说。好在小说很短,也不难看,等到看完之后,对事情经过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我再来说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以及事情是发生在什么年代和什么人的身上,然后再叙述由此衍生出来的许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得多了。
(人世间不知道有多少故事,都是由赌博这种行为衍生出来的!)
下面就是这篇题为《庄家、输家和赢家》的小说。
小说用武侠小说的形式写成。
庄家、输家和赢家
黄澄澄的金子,看起来令人动心,可是互相碰撞时所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十分动听。
庄家身边的脚下,地板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坑里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元宝、金块。当一支大竹档把桌上的金子全都扫落那坑中时,发出的声音,简直令输家心痛。
在赌桌上,要分出庄家、输家和赢家来,再容易不过。
庄家神定气闲,你呼天抢地,赌神罚咒,谢祖谢宗,嘻哈大乐,那是你家的事。庄家他只管掷骰、受注、把桌上的金子扫进坑中,或由坑中取出金子来给赢家。
赢家自然兴高采烈,口沫横飞。
输家倒不一定垂头丧气,他们有的红了眼,有的青了脸。赌场内的美女再风骚,也只是在赢家身边娇声嗲气,绝不敢去撩拨输家,以免自讨没趣。
黄金赌场是京师第一大赌场,只见金,不见银。再珍贵的宝物,只要赌客押下桌子,立刻就有专人估价。输了,一样用档子扫进坑中;赢了,哪怕十万八万两黄金,哪怕只是押一记就走,都付得痛快无比。
据说,黄金赌场的后台,撑腰的,就是京师的九门提督,所以令得富商大贾、江湖豪客、达官贵人,放心在这里赌得酣畅淋漓。一夜之间,在赌桌上转手的黄金财宝,不计其数。
今晚的情形,和往日相比,多少有点不同。才入黑,就进来了三个波斯胡人,一色胡须高鼻、深目短胡。其中一个身形最高大的,一进门,手臂一长,就搂住了一个女侍,女侍立刻全身柔若无骨,向他靠去,乐得那波斯胡人叽哩呱啦,不知说些什么,却又毫不含糊地在女侍身上乱搓乱摸,喧闹无比。
可是当他们在赌桌旁坐下,却又心无旁骛,赌得极精。一上来,抖开三只小皮袋,灯火之下,蚕豆大小的金刚钻,闪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喧闹的赌场顿时静了下来,那些金刚钻,怕有两百来颗!
一个衣着华丽的老者立刻在庄家的示意下走过来,拈起几颗,向着灯火,眯着眼,转动着看,口中啧啧有声:“这样吧,不论大小,每颗算一千两。”
波斯胡人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一开口,居然字正腔圆:“一共两百零四颗,一次押了!”
波斯胡人神情有挑战的意味,庄家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张口就待答应,忽然传来一个听来相当嫩的声音:“等一等,庄家先别受!”
循声看去,一个脸色了白,一身玄衣的年轻人,目光盯着二十堆金刚钻:“正想找些金刚钻,懒得一颗一颗去买,就和这三位对赌一下。”
三个波斯胡人一副只要有得赌,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
庄家和老者一起向那年轻人望去,虽说京师是大地方,八方风雨会神州,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可是庄家又岂是闲着就睡觉的人,什么人物,什么来头,心里多少有数。然而这个年轻人貌不惊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庄家向赌场中的自己人连打了十来个眼色,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那老者“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望着年轻人,年轻人探手入怀,却并不立时取出来,只是现出了十分诡异的一笑:“二十多万两金子,不能带在身上,要是我输了——”
讲到这里,向那三个波斯胡人望去:“就拿这个抵数!”
他手从怀中伸出来,拿着一段黑漆漆的木头,二指宽、一指厚、一掌半长,轻轻放在桌上,还伸手按着。
赌客对赌,谁输谁赢,本来和庄家的关系不大,赢家自然会给庄家抽头。要是年轻人拿出来的是立刻可以兑现的庄票,那就不成问题。可是如今却是这样的一节木头,庄家不能不发话:“这个,阁下这个是什么宝物,恕小可眼拙!”
庄家一打眼色,两个穿着密扣英雄袄的打手,从年轻人身后走过来:“让我们来瞧瞧!”说着,伸手向桌上便抓。
年轻人动作极快,按在木头上的手,向后略缩,那木头竟是一只盒子,盒盖移开了少许,刹那之间,只见精光夺目,人人眼前一亮,年轻人立刻又推上了盒盖,所有人竟没有看清盒中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三个波斯胡人陡然脸色通红,眼中异光大盛,叫:“赌了!”
都知道波斯胡人惯于认识各种异宝,他们愿意赌,庄家自然无话可说。一时之间人人心痒难熬,想知道盒中究竟是什么宝贝。年轻人虽已将手缩回,却也没有人敢去碰那盒子。
庄家摇停了骰缸,波斯胡人抢着先叫:“大!”
年轻人沉声:“小!”
庄家揭开骰缸,二三三,小。所有人轰然大叫,年轻人赢了,若无其事,先把那木盒揣入怀中,再伸手去拢那三堆金刚钻。
三个波斯胡人陡然大喝,刀光闪耀,三柄半月形的利刃攻向年轻人,年轻人手指疾弹,三道亮电也似的闪光过处,“铮铮铮”三声响,弹出的三颗金刚钻,射向刀刃,力道奇大,令得三柄刀反震向上,刀背重重砸在持刀波斯胡人的额头上,登时鲜血四溅。仰后便倒,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寂静无声中,年轻人将金刚钻放进皮袋,喃喃自语:“用这闪亮的玩意当暗器,真不错!”
他站了起来,向庄家一挥手:“地上的三颗是你的。”
直到他走出赌场,扬子里还静了好一阵子。
短篇小说,是一种小说形式,它只是一个横剖面,写一瞬间发生的事,并无来龙去脉,也没有复杂情节。
我在听到了这件事之后,感到这一场赌博,具有相当震撼力,适宜用短篇小说来表达,所以才写成这样的一篇小说。
另一个原因,是来把这场赌博告诉我的人,很是讨厌,虽然他讲的事情有趣,可是人无趣,也就不想把他说的事多加铺张。
现在又把这件事翻出来,当然是由于事情又有了进一步发展的缘故。
由于这篇小说,是以后许多事情发展的源头,所以很有必要详细说一说。
在这篇小说中,最重要的其实不是人物,而是一样东西。那东西放在一只小木盒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它会发出强烈闪光。
而那东西一定珍贵无比,至少它可以和两百零四颗蚕豆大小的金刚钻相比──据赌场打码专家(估价专家)的估计,是大约二十万两黄金。
小说中情节发生的时候,显然不是现代,而在古代,黄金的价值,要比现代高上许多倍。
也不是完全没人知道小木盒中的宝贝是什么,在小说里,至少有四个人知道那是什么。
那年轻人是物件的主人,当然知道。还有那三个波斯胡人,自然也知道──要不然他们不会和年轻人对赌。而且他们在输了之后,居然出手强抢。由此可知,小木盒中的东西,对他们的吸引力有多大,令得他们失去了常性。
总而言之,小木盒中的东西,一定是惊天动地,非同小可的珍贵,价值连城。
小说中还提到了波斯胡人对奇珍异宝有高度的鉴赏辨别的能力。关于波斯胡人这种能力,在历代的小说笔记之中,多有提到。其中有很多极富传奇性,例如一个看来像是乌龟壳般的东西,波斯胡人就知道那是龙的九个儿子其中一个的外壳,里面有夜明珠。又例如一个叫化子的破棉被,波斯胡人知道被子里有一只虱子王等等。也不知道波斯胡人这种本领从何而来,总之波斯胡人有知道宝贝的能耐。
而小说中耐人寻味的另一处,是那年轻人的神秘,那年轻人不但武艺超群,而且居然用金刚钻来做暗器,阔气无比,正是武侠小说中的典型人物──永远有用不完的金钱,而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小说并没有明确的说明是发生在什么时代,但肯定是在还有皇帝的年代,因为其间提到了“九门提督”这个官衔。这个官,官阶并不高,可是权力很大,也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人物。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说这篇小说情节的来源了。
记不清楚确切的日子,总之是春天,是紫浣花盛开的时候,在我住所的附近,有一棵老紫浣,每年春天,开花季节,紫浣花怒放,远远望去,犹如一团紫色的云彩,瑰丽绝伦。在它近前,则清香沁人,令人心神俱畅。
在这段日子中,我和白素每天都会在紫浣花前,欣赏一番。
那天早上,白素一早就出去,只有我一个人在紫浣花前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气,转过身来,就看到贴近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其实离我还有将近两公尺的距离,但是对我这个长期从事冒险生活的人来说,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了如同紧贴着我的背脊一样。
而且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悄没声地来到了我身后的,所以更使我立刻处于极其紧张的状态。
我在前面说过,说故事给我听的人很讨厌,这第一个印象,是主要的原因──那人一声不响,也不知道在我后面站了多久,岂非令人讨厌之至。
所以找当时望向他的眼光,毫不掩饰,充满了敌意。
而在我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之后,心中的厌恶之意,又增加了几分。只见其人不但獐头鼠目,而且还留了稀稀落落的两撇小胡髭,看来格外令人觉得可厌。
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他在看我的时候,小眼珠滴溜溜不断地转动。使我想起“眸子正则其心正”这句话──若是根据这句话来判断,其人之心术不正,可说至于极点!
他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可是一开口,所说的话却不中听之极,更增加他的讨厌程度。
他似笑非笑,声如破锣,还向我指了一指,这才道:“你就是卫斯理吧!”
对付这种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兜脸给他一拳。
不过我的修养算是不错,不会那样做。当然我的修养也没有好到会去理睬他的程度,我不再望他,半转身,向家门走去。
我才走了两步,眼前一花,那人已经在我身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其人身法快绝,分明有极高的武术造诣,这倒是人不可貌相。
我立刻站定身子,只见他右手一翻,像是要向我出手,我非但不吃惊,反倒高兴──其人虽无过犯,却面目可憎,无缘无故,不能打他一顿出气,他居然向我先动手,岂非正中下怀!
所以一见他右手一翻之后,向我伸来,我立刻出手,抓向他的手腕。
他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张名片,那张名片比普通的来得大,是深蓝色的纸,上面只有一个白色的字:“白”。
一看到这张名片,我抓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来──由于我出手又快又狠,希望一下子就能抓住对方,把他摔出去,所以用的力道很大,突然之间,要收回来,很不容易,虽然在刹那之间,还是做到了,可是身子不免向后退了一步,显得相当狼狈。
那家伙显然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用一种十分可恶的神情,向我笑了一下,我心中虽然很有气,可是却无法发作。
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他手中那张,是白老大所用的名片。
那名片独一无二,白老大对它很是自负,他自从被江湖上尊称为“老大”之后,就不再使用名字,所以名片上只有一个“白”字。他常说:“国民政府主席的名片上,也有三个字,只有我的名片,才是一个字!”
他又曾向我解释:深蓝色代表海洋和天空,海天之间,唯我一白,这就是这张名片代表的意思。
白老大为人狂傲,于此可见一斑。
而这张名片,在江湖上确然也有极高的地位,号称见名片如见人,所以白老大也绝不轻易把名片给人。
那獐头鼠目的家伙,居然持有白老大的名片,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恶的是,他并不是一见面就拿出来,而是故意叫我出丑,这自然令我生气。
可是无论如何,他有白老大的名片在手,我不能不和他客气一番。
我定了定神,那时候,白老大还没有在法国南部定居,行踪飘忽不定,所以我第一句话是:“阁下是什么时候见过老爷子的?”
那人不但说话的声音难听,腔调阴阳怪气,而且说话的时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恨不得给他两个耳光!
他道:“大概在一个月之前,老爷子说,去找卫斯理,把你的事情对他说说。”
我知道白老大有叫人带话的习惯,所以那人这样说,我也没有见怪,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请屋里坐。”
那人答应了一声──他其实只是在鼻子中发出了“嗯”的一下声响而已。总之此人的言行,没有一样不令人讨厌,为了不浪费笔墨,以后我不再举具体的例子了。
到了屋中,我看到他还是把白老大的名片拿在手里,就自然而然伸手去接,谁知道他一缩手,我接了一个空,这又火上加油,令我更是生气。
而且,白老大的名片在江湖上作用很大,他要是不肯把名片交出来,就会利用它去招摇撞骗,事情可大可小。所以我立刻用严厉的眼光瞪向他。
那人倒知道我为什么如此,他道:“老爷子还要我去见几个人,这张名片还有用。”
说着,他就迅速地把名片收了起来──他收起名片的动作,像是变魔术一样,手略晃了一下,原来在他手中的名片,便已经不知去向。
我哼了一声,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他所说是真是假,想到白老大既然把名片交在他的手中,其人应该有一定的可信程度,所以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见他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口中问道:“白小姐在吗?请她出来。”
这时候我的反感已经到了极点,冷冷地道:“这里没有白小姐,只有卫夫人!”
那人像是想不到我的反应如此强烈,他略怔了一怔,却又不再提起,坐了下来:“白老爷子说我可以把一件事说给你听听。”
本来我至少应该问一问他姓什名谁,可是由于我实在对他有说不出的讨厌,所以也懒得问,只是挥了挥手:“说吧。”
那人就开始说,说的就是后来我化为小说的那一场赌博。
当时我一面听,一面心中在想:事情可以说很有趣,可是白老大想我听这件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那人说这场赌博的时候,和我小说中一样,也是没有时间、人物姓名等等。
他说完之后,望着我,等我的反应,我也望着他,等他做进一步的说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都没有出声。
我不耐烦,首先打破沉默,问他:“说完了?”
这一问,已经很不客气,那人道:“说完了。”
我站了起来,下逐客令:“说完了,那就请吧。”
我在说的时候,还向门口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人口唇掀动,像是想说什么,不过终于没有出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转过身来,道:“小姓生,生活的生。”
这个姓很奇怪,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姓生。不过这也不能引起我进一步的兴趣。我学着他的样子,在鼻子里发出了一下声响,算是回应。
那人看了我一会,忽然抬头向上,大声道:“白老爷子,你料错了!”
他那种情形,分明是在做戏──在《三国演义》中就常有这种场面,当说客的说词不为对方接受时,就会有这种行为出现,目的是要人发问,他才可以进一步发挥。
本来我也想问他白老大料错了什么,可是我既然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当然不会去配合他,所以我一声不出,看他一个人唱独脚戏,如何收科!
他在等我反应,我却双眼向天,连看也不看他,心中暗暗好笑。那人果然无法可施,正在这时候,他却来了救星。只听得门外传来白素的声音:“家父如何错了,愿闻其详。”
一听到白素的声音,我就知道那人可以下台,而我的精心安排也就落了空。
我向前看去,只见那人已经转过身,和白素面对面,他的动作极快,手中已经拿了白老大的名片,恭恭敬敬向白素递去,态度和面对我的时候,有天壤之别。
而且他可恶在口称“白小姐”之同时,又立刻自我介绍:“小姓生,名念祖。”
白素先隔着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同时向那人点头:“生先生的姓好僻!”
那自称生念祖的家伙,一听得白素这样问,竟然兴奋得欢欣鼓舞,一面发出赞叹之声,一面向白素一揖到地,还没有挺直身子,就已经道:“白老爷子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只要我一报姓氏,就能引起注意,果然如此!”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斜着眼向我望了一眼,言外之意是说原来白老大没有料错什么,只不过是我太愚钝,所以才对他的这个怪姓没有反应而已。
后来白素笑我:“你的好奇心到哪里去了?听到了这样的怪姓,也不问一问究竟。”
我不以为然:“他那个姓,也不算怪,谁知道其中鬼头鬼脑藏着秘密。而且算起来也不是他家首创,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姓‘六’的人,自称是方孝儒的后代──在被‘灭十族’的过程中漏网,把‘方’的下半部遮去,就变成了‘六’字。比那家伙姓生还要早了几百年!”
白素当然没有和我争下去。
却说当时白素就问:“贵姓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那家伙却并不回答,只是向屋内做了一个手势,白素会意:“请坐下再说。”
那家伙大模大样走回来,坐下之后,白素还替他斟了酒,他一面喝,一面不住称赞好酒,竟然绝口不提他的姓有什么古怪。
其人行为之可厌,简直无处不是,连白素也不禁皱了皱眉,我向她道:“这位仁兄刚才向我说了一个故事,关于一场古怪的赌博。”
白素应了一声,向那家伙望去,那家伙大刺刺地道:“刚才卫先生听我说过,就请他转述。”
我不禁气往上冲,白素连向我使了三个眼色,才使我勉强忍住了没有发作。
白素在她的眼色中传递的信息非常明显──无论如何,看在白老大的脸上,不要和这家伙一般见识。
于是我就把他刚才所说的那场赌博,用最简单的方法,说了一遍。那家伙皱起了八字眉,还像是对我的叙述不是很满意。
白素保持客气,问道:“阁下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用意何在?”
那家伙──他其实已经报了姓名,叫作生念祖,可是我实在讨厌他,所以自然而然称他为“家伙”
白素这样问,他却不回答,只是抖着腿,似笑非笑望着白素,其模样令人作呕。白素也有忍无可忍之感,不过她的语气还是很客气:“阁下若是要和我们打哑谜,我们无法奉陪,相信阁下也曾把这个故事说给家父听过,难道在家父面前,也和他老人家打哑谜不成?”
白素这几句话说得很厉害,我们是看在他拿着白老大的名片来的,所以才没有把他赶出去。如果他在白老大面前,也是这副死相,白老大怎么会忍得住?早已经把他抓住,抛出好几丈远去了,哪里还会给他名片!
二、宝物
那家伙发出了两下如同鸭子叫一样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已经是难听之极,可是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要难听。
他道:“白老爷子见多识广,一听了贱名,就料到赢了波斯胡人的那位是我的先人,而且赫赫有名,所以根本就没有打哑谜。”
我一生之中,遇到过不知道多少人,连外星人也有十七八种,可是在此之前,从来也没有遇到过比这个人更讨人嫌的了。而且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讨厌,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来由于我可以肯定,历史上从来也没有姓生的名人,所以我不再理会白素的眼色,厉声道:“我们这里没有见多识广的人,你来错地方了!”
却不料这家伙很厉害,他立刻反应:“可不是我自己要来,而是白老爷子要我来的!”
他这样一说,倒变成我是在说白老大的不是了。
白素的耐性再好,也开始不耐烦:“阁下前来,总是有一些问题想要我们帮助解决,何不痛快直说。如果老是这样绕弯子,阁下岂非白来了?”
白素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照说那家伙总应该把他来的目的,痛快说出来了吧。
谁知道大谬不然,那家伙一听之下,放下酒杯,霍然起立,向我们一拱手,说了一句:“打扰了!”
随着这三个字,只见他身子略斜,像是在水上飘动一样,飘向门口。刚才他进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完全关上,他就在半开的门中,飘了出去,迅疾无比,只是眼前一花,他人已经出了门外。
这家伙竟然说走就走,实在出人意表,白素首先追出去,我紧随其后。可是等到我们出了门,其人至少已在五十公尺之外,还是保持了那种在水上滑行一样的姿势在离去。
他那种身法,像是传说中的轻身功夫,叫做“草上飞”,也叫做“水上飘”的那种。
我虽然讨厌其人,可是看到了这种听闻已久、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功夫,也忍不住大声喝采:“好轻功!”
随着我的喝采声,那家伙已经在斜路下隐没,可是却还有他的两下冷笑声,隐隐约约的传到了我们耳中。
我和白素不禁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们并没有得罪他,他突然离去,看出来是为了对我们失望──因为我们不如白老大那样见多识广,不能一听到他“生念祖”这个名字,就联想到那场古怪赌局中那个年轻人的身分,使他感到真是白来了,所以才离去的。
那家伙突然离去,我一肚子气无处出,更是难受,重重顿足:“早知道这样,一脚把他踢出去,要痛快得多!”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只怕踢不中他!”
想起他刚才离开的时候那种情形,我也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同意白素的说法。
我们回到屋中,竟不知道该如何看这件事才好──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
白素眉心打结,还在思索。我摊了摊手:“我们的见识当然不如老爷子,我就不知道历史上有什么人物是姓生的。”
白素应了一句:“他这个姓有古怪。”
我道:“当满州人汉化之后,把他们的姓单字化,有很多怪姓就是这样产生的。”
白素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本来我还以为这个生念祖会去而复还,因为他来找我,不会单为了讲一个故事给我听,总还会有些事和我商量的。可是等了几天,这家伙音讯全无,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只是偶然有时候想起,觉得那是很好的短篇小说题材而已。
不过在那时候,我也没有决定如果要把故事写成小说的话,该用什么小说形式来表达。
后来终于采取了武侠小说的形式,是因为事情有了进一步发展的缘故。
那时候白老大还在云游天下,行踪飘忽,我们也没有办法找到他来问一问那生念祖是什么来头。
大约过了半年多,白老大突然大驾光临,我和白素当然欢迎之至。和白老大喝酒畅谈,是一大乐趣。
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到了第二天,白老大才突然问起:“有一个姓生的家伙,我给了他一张名片,叫他来找你们,他来过没有?”
我一听得白老大这样问,就忍不住好笑。因为白老大的话中对生念祖这个人殊乏敬意,由此可知他老人家对这个人的印象也不是太好。
我笑着说:“来过了──其人虽然说了一个很古怪的故事,可是为人之讨厌无与伦比,结果不欢而散。”
接着,我就把生念祖来的情形,向白老大说了一遍。
白老大哈哈大笑:“他原来还来不及向你提出那一连串的问题!”
白素道:“他有什么问题?”
白老大笑:“他对我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向我发出了许多问题,问我知不知道那年轻人是什么人,又问那小木盒中会发出光亮的是什么东西等等,我的反应和你们一样,说没有兴趣和他打哑谜,他很失望,这才告诉我他的姓和名。”
我和白素齐声问:“他的姓很怪,有什么特别?”
白老大笑:“要不是恰好前一阵子有人向我说起过,我也一定把他这个姓当作是满州人汉化之后所取的了。”
这一次白素居然比我还要性急,她催道:“快说吧,究竟有什么古怪。”
白老大拍着白素的头──在他的眼中,白素始终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他道:“还真是要打哑谜:这姓生的家伙,自称原来姓年,因为避祸,所以才改了姓生。”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生”这个字和“年”字有什么关系。白素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哑谜还真不容易猜。”
这时候我也想到了:把“年”字加以更改,取掉左边的那个短竖,再把下面的那个“尾巴”放到上面去,就成了“生”字。
我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心里暗骂了一声,因为这样的改动,生硬堆砌,自说自话,旁人实在无法一听到姓生就联想到他原来是姓年。
白老大笑道:“我早一阵子听人说,有一个人,自称大有来历,现在姓生,原来姓年……”
他说到这里,白素已经笑道:“就算他是年羹尧年大将军的后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算不上有什么来历。”
白素先我一步,想到了年羹尧这个人。
年羹尧当然可以算是历史上一个有些名堂的人,不过他的名堂在野史上要比正史中大得多。
在野史上,年羹尧这个人可说是多姿多采至于极点。从他小时候如何顽劣好武,把所有老师都赶走,直到来了一个真人不露相的绝顶高手把他收服为止。以及他后来的功名富贵,都是小说题材。
野史(小说、传说等等)中的年羹尧文武双全,是清朝雍正皇帝最亲信的大将。可是他的官运也充满了传奇性,他由于功劳太大,而且兵权过大,引起了皇帝的怀疑,于是一夜之间,把他官降十八级,由大将军变成了一个守城门的兵卒,并且把赐给他的黄马挂等等东西全都追回。
而当年羹尧守城门的时候,有一些大官,曾和他有隙嫌的,特地骑着高头大马到城门去,要看年羹尧出丑。谁知道到了城门,年羹尧非但不跪迎,而且还大刺刺地坐着。等到那些大官纷纷向他呼喝,他才不慌不忙解开衣襟,露出一块金牌来,上面刻着“见牌如见君”五个字。原来这是皇帝所赐,忘了追回。
于是那些大官,纷纷滚下马来,反而要向年羹尧叩头。
说书先生讲故事,讲到这里,听众必然大乐。
后来年羹尧还是免不了被皇帝处死的命运,而且祸及家人。
或许那时候他的家人中,有侥幸逃出来的,从此改姓生,倒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我之所以不嫌其烦地介绍年羹尧这个人的一些事,一来是由于他和这个故事颇有关系;二来是由于我后来决定把那场赌博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也是由于年羹尧这个人的缘故。
因为年羹尧这个人和他所处的时代,是武侠小说最热门的人物和时代背景,而且充满了传奇性,在武侠小说中形成了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以雍正皇帝为中心,反清复明为主题──过了雍正皇帝这一代,反清复明的行动也就宣告结束。
在这个系统中的人物,有雍正皇帝、年羹尧、许多大内高手、独臂神尼(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以及号称“明清八大侠”的八位高手──他们全是独臂神尼的徒弟,其中著名的有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等人,他们的大师兄却是一个和尚,法号了因。
了因和尚后来背叛,投向雍正皇帝。而小师妹吕四娘最能干,终于刺杀了雍正皇帝。
在这个系统中,有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可以作无限的发展。
而在整个系统中,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何以长平公主当年在皇宫之中,给她父亲砍下了一条手臂之后,居然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更不知道是谁教了她一身惊人的武功,全都无法深究,也不必深究。
然而在这些故事中,有一样东西,却很有深究的价值。这样东西,赫赫有名,称之为“血滴子”。
这血滴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完全没有记录可循,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也所以值得研究。
这血滴子是雍正皇帝的特务系统所使用的一种武器,这种武器杀人的方式,是专门把人头从人的脖子上取下来。
可以使人头和脖子分开的武器很多,大刀砍、利斧挥,都可以达到目的。而这个血滴子却不是寻常的武器,从可以看到的记载中,它在使用的时候,是“放出去”的。然而它又不是可以“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飞剑。
它使用时,和目标的距离不会太远,把血滴子放出去(或者是抛出去),它会把目标的头罩住,然后割下目标的头,再收回来。割下的人头,就在血滴子里面被带了回来,所以被害的目标,就成了无头尸体,十分恐怖。
这血滴子的使用过程如此,可是它的具体形状如何,又如何一下子就可以把脑袋割下来,现在已经没人知道。
由于这些故事都很动人,所以曾不止一次被拍成电影。电影和说故事、写小说不同,是要有具体形象给人看的,于是电影工作者就各凭想像去创造。于是我们可以在银幕上看到有的血滴子像一顶草帽,有的血滴子像一个鸟笼,有的在放出去的时候会“呜呜”怪叫,有的会旋转,有的有许多牙齿一样的利刃,有的有像照相机快门一样的装置──“喀喳”一声,人头分离。
至于真的血滴子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我知道白老大曾经下过功夫去研究,也没有结果──猜想他对这个生念祖自称是年羹尧的后代感到兴趣,多半也和血滴子有关。
因为当血滴子横行之际,年羹尧正是血滴子队伍的主持人。
而我后来决定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来为这场赌博,也是为了那是历史上最好的武侠小说背景时代之故。
当时白老大接着白素的话道:“正是,他自称正是年羹尧的后代,而他说的那场赌博之中,那个赢了波斯胡人二百多颗金刚钻的年轻人,据他所说,正是年轻时候的年羹尧。”
我耸了耸肩:“随他怎么说,反正不会有任何证据。”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如果完全没有证据,我会叫他来找你们吗?”
我不敢出声,白素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有白老大在,她活泼许多。
白老大接着道:“那场赌博中的年轻人是不是年羹尧,其实并不重要,那生念祖是不是年羹尧的后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像是想考一考我事情重要在什么地方。我想了一想:“重要在那个小木盒──小木盒中那个会放光的宝贝。”
白老大伸手在我肩头用力拍了一下:“对了!年羹尧早已死了,生念祖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倒是那小木盒有点名堂,不然波斯胡人也不会拿它来赌二百颗金刚钻,而且输了还要撒赖。”
我道:“那小木盒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波斯胡人应该知道,他们难道被自己的刀背砸死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故事传到了生念祖,其中已经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转述,相信许多细节都变了样,那三个波斯胡人下落如何也没人知道。据生念祖说,当年逃出生天的是年羹尧一个年纪最小的儿子,还没有满月,由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抱着逃走,临走的时候,年羹尧把那只小木盒交给了那个手下,他告诉那个手下,就算在他全盛时期,他所拥有的一切,加起来也抵不上那只小木盒来得宝贵──”
白老大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
我听得很用心,可是却听不出那小木盒的宝贵在何处──据刚才白老大的说法,大不了是值很多钱而已。
可是接下来白老大所说的话,却令我动容。
他道:“年羹尧当时说到这里,突然哈哈大笑,手指天上,又说了一番话,他那一番话是对着天,说给雍正皇帝听的,那时候他面临死亡,神经可能已经很不正常。可是他说的那番话,却被那个手下牢牢记在心里,而且在他的小主人懂事之后,就告诉了他。从此这番话,就成了一代传一代,重要无比的家族秘密,我相信这一番话,就算传到了生念祖这一代,和当年年羹尧说的时候,仍然一字不差。”
白老大在作了一番解释之后,吸了一口气,突然也伸手指天,同时仰起了头。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为了传神,要模仿当时年羹尧说这番话时候的神态。只见他大笑数声,然后大声道:“四爷啊四爷,你虽然用尽了心机,当了皇帝,拥有天下,好像什么都有了,却赚我功高震主,要将我满门抄斩。哈哈,可是你太性急了些,若是你迟些向我开刀,我就会把这件宝贝献给你,你就会知道,你这个皇帝实在不怎么样,哈哈!哈哈!”
白老大像演话剧一样,说完了这番话之后,向我和白素望来。
我摇头:“皇帝或者真的不怎么样,可是至少可以杀他全家,他有那件宝贝,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所以真正不怎么样的,是那件所谓的宝贝。”
白老大用力一挥手:“我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也用同样的话回答生念祖。”
白素问:“生念祖他怎么说?”
白老大摊了摊手:“他没有怎么说──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他很相信他的祖先所说的话:有了这件宝物,连皇帝都不算是什么。”
我忍不住笑:“这个说法在逻辑上完全站不住脚──事实是有那宝物的人,全家都叫皇帝杀了,所以很明显做皇帝要比拥有那宝物好多了。”
白老大点头:“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想年羹尧不是普通人,他在明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也应该有一定的道理。”
我还想说什么,白素已经笑了起来:“讨论这个问题一点意思也没有──等到有那宝物在手再讨论不迟。”
我突然哈哈大笑:“别告诉我,那宝物在生念祖手中!”
白老大却没有笑,而且神情很严肃,这使得我也笑不下去,等他开口说话。
白老大徐徐道:“据生念祖说,当时那忠心耿耿的手下,带着小主人逃亡,一共躲过了十七次追杀,其中有一大半是血滴子的追杀,可以说九死一生,结果逃到了海外,才算是完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趁机问:“海外?是什么地方?”
白老大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道:“他们在海外住了二十年,那时候雍正皇帝已经归天,年羹尧这个人也早就成了过去式,那手下替小主人改姓生,这才向小主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老大又停了一停:“算起来,这小主人,是生念祖的第十一代祖先。他们一代传一代,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当作重大的秘密,在临死之际,传给长子,内容包括那场赌博和年羹尧的那番话等等。使他们都知道,拥有那小木盒中的宝物,就算皇帝也不算什么。”
我听到这里,若不是白素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好几次示意我不要插口的话,早已问了不知道多少个问题了。
好不容易等到白老大的话告一段落,我立刻就问:“那宝物也一直和秘密一起传了下来?”
白老大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生念祖不会来找我了。”
我追问:“那么宝物在哪里?”
白老大忽然也笑了起来:“非常老土,不过也很曲折离奇。当年那个手下知道这件宝物非同小可,所以到了海外,就把它十分妥当地藏了起来,而且在回国的时候,由于不知道是不是一定会安全,不知道环境会如何,他当时连雍正皇帝已经死了都不知道,是冒险回来的,所以他没有把那宝物带回来,把宝物留在他收藏的地方。”
我听了想笑,可是又感到事情实在很悲惨,所以又笑不出来。
白老大的想法显然和我一样:“真是黑色幽默,那手下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小主人之后不久,就病亡了。”
我摊了摊手:“从此就没有人知道宝物的下落了。”
白老大迟疑了一阵:“也不尽然──那手下在藏宝的时候,记下了藏宝的地点,并且画了一张──”
他才说到这里,不但是我,连白素也笑了起来:“爸,这种藏宝图的把戏,是江湖上第九流的骗子耍的玩意儿!”
白老大也笑:“你以为我会上这种当!耍这种骗术的,连做我灰孙子的资格都没有!那生念祖向我说到有藏宝图时,我也那样想,所以也忍不住笑,他十分生气,就要拂袖而去。”
我笑道:“他必然在临走的时候,说自己找错了人,是不是?”
白老大道:“确然如此,不过我不是受激,而是想到他千辛万苦找到了我,也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样人物,不至于会用那样幼稚的方法来骗我,所以我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笑道:“该叫他把那张藏宝图拿出来看看。”
白老大道:“我倒并不心急──他既然把事情详细告诉我,这藏宝图是主角,迟早会亮相,且慢慢看他如何编故事。”
我点了点头,白老大闲来无事,自然可以慢慢消遣对方。
白老大继续道:“那手下在说出事情经过的同时,就把藏宝图交给了主人。所以这张藏宝图是和故事一起传下来的,直到传到了生念祖的手中。”
我又忍不住问:“经过了那么多代人,难道没有人根据藏宝图去找那宝物?”
白老大点头:“我也以此责问生念祖,他答不上来,只是说,其他人怎么样他不知道,而他自己则在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就立下心意,一定要把那宝物找回来。”
我道:“此人不但讨厌,而且行事莫名其妙,他要去找宝物,只管去找好了,为什么要找别人来说故事?”
白老大道:“当然是有困难,才需要别人帮助。我猜想他的上代不去找宝物,一来是由于古代交通不便,远赴海外,不是容易的事;二来只怕是由于就算有了藏宝图,要去寻找宝物,也十分困难,所以才没有行动。”
我道:“更有可能是根本不相信整个故事。”
白素补充:“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想穿了,安于平淡的生活,不想再像祖先那样惊天动地──飞黄腾达的结果是满门抄斩,似乎并不令人向往。”
白老大不置可否:“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直到了生念祖,他才下定决心要把那宝物找回来──那宝物可以使皇帝的宝座也变得不算一回事,其非同小可处,简直难以想像,确然对人有极度的诱惑力。生念祖问我是不是应该如此做,我给了他肯定的答覆。”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等白老大继续说下去。
白老大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我以为说到这种程度,他应该把藏宝图拿出来和我一起研究了,谁知道他非要我先答应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他才肯把藏宝图拿出来!”
我大乐:“这家伙一定失望了──白老爷子岂是受人威胁的?他若是软言相求,事情还有一些希望。”
白老大十分高兴:“确然如此,尽管他许下诺言,只要找到了宝物,好处一人一半,我也立刻拒绝。不过我对整个故事很有兴趣,也料想你们同样会有兴趣,所以才给了他一张名片,叫他来找你们──”
白老大略停了一停,笑:“他看到我坚决拒绝,这才又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我对整个故事,只当是一个故事来听,所以并不在意,只是也跟着笑了一下。
白老大道:“这重要的关键是除了地图之外,还有四句话传了下来──”
我抢着道:“这种留下来的话,都是似通非通,完全无从解释,根本没有意义。”
白素摇头:“你先听听那四句话是什么再下结论好不好?”
白老大笑:“他说得不错,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还真不容易明白。”
说着,他就把这匹句话念了出来:“海外有子,小洞有石,人人伸手,唯我得之。”
白老大说完之后,望着我和白素。
我道:“这四句话倒不难懂,只要找到那个小洞,大概宝物就在洞中了。”
白老大哈哈大笑:“可不是如此,可是那个小洞,又在哪里?”
我和白素也笑,笑那四句话,说了等于不说──天下之大,要找一个特定的小洞,是绝无可能之事。
所以我们都没有把这四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笑话。也所以后来在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把这四句话提出来,听过就忘记了。
说到这里白老大笑:“想不到在你们这里,他连故事都没有说完就不欢而散了!”
白老大把有关生念祖的事情,说了之后,我们又讨论了好久,可是由于原始资料太少,当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而令我们感到不解的是,生念祖分明是有求于人,可是他的脾气却很大,动不动就拂袖而去,好像有恃无恐,还要人倒过头去求他一样。
至于那小木盒中会放光的宝物究竟是什么,我们也作了一些假设,不过当然都不得要领。白老大说是“夜明珠”,白素表示同意。我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夜明珠这样东西。”
白老大笑:“照你的说法,那宝物一定是外星人的东西了?”
我道:“有何不可──传说中神仙的宝物,据我看来,全是外星人的东西。”
白老大哈哈一笑:“波斯胡人辨认宝物的本领至今犹在,在他们那里打听一下,或者会有收获。”
我和白素以为他讲过就算,谁知道后来白老大真的到了伊朗,和很多古董商人会面,可是花了大半年时间,也没有结果。
开始时,我以为生念祖既然想把那宝物找出来,而他个人又有困难,他迟早会再来求我们。可是此人一去之后,竟然杳如黄鹤,音讯全无,后来我忍不住到处去打探他的消息,却完全没有人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怪不可言。
过了大约一年多,我把生念祖所说的那场赌博,写成了短篇武侠小说,其中也有希望生念祖看到了和我联络的意思在内。
不过也同样没有结果。
时间久了,我也就把事情忘了。
当然如果事情就此结束,也不会有现在这个故事了。事情忽然有了新的发展,是由另一场赌博开始的。
三、一场豪赌
那另一场赌博发生的时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如果有人说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些人的一场赌博,日后会和我发生关系,当然我只会当是胡说八道。
可是世界上万事都有看不到的种种因缘在,不知道发生在何年何月何处何人身上的事情,会和自己发生关系,这是宇宙奥妙,其中的巧妙安排,人类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知道万分之一!
那一场赌博,发生在四分之三世纪以前。
那是一场豪赌。
赌博的种类极多,不可胜数。有大有小──小到两个孩子为了争谁能先把一块糖含在口里而用剪刀石头而来决定,大到希特勒挥军向整个欧洲动武,都是赌博。
若要分类,大抵可以分成普通的赌博和豪赌两种。
普通的赌博,无时无刻,任何地方都在进行,不值一提。而豪赌却不常发生,所以一场豪赌,即使只是旁观者,也可以津津乐道好多年。
要被称为豪赌,倒不在乎赌注的大小,而是决定于参与赌博的人,在输的情况之下,会变得一无所有──甚至于包括生命在内。
构成豪赌的另一个条件是参与赌博者,都在输了之后,不论后果如何严重,都照事先议定的行事──也就是说,绝不赖帐。
真正的赌徒,都不会赖帐,赖帐的只是无赖泼皮,没有一提的价值。
故事开始的那场豪赌,其中输的一方,大有赖帐的条件,可是他赌得直──比黑旋风李逵更直,李铁牛为了要请偶像宋公明喝酒,也曾撒了一次赖,照他自己的解释,是“权且不直一回”,这种行为并不可取。金圣叹将之评为可爱,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则。
只有在任何情况之下,输了就认输,那才真正是大赌徒的本色,令人神往。
那场豪赌,和整个故事大有关系,如果没有那场豪赌,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
其中的关系很微妙,也很复杂,看下去自然会明白。其情节和许多传奇故事相仿,不要以为没有可能──事实在很多时候比故事更要曲折离奇得多。不过当然看故事不必去和事实对照,不然趣味会大大减少。
说了半天,豪赌该登场了。
参与豪赌的只有两个人,用简单的称呼来明白他们的身分:一个是王军长,一个是李司令。一听这样的称呼,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中的特殊人物──军阀。
军阀各有各的地盘,赌博发生在王军长的地头,而赢家则是李司令。
王军长和李司令面和心不和,都久已想吞并对方的地盘。可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
当时中国的政治形势十分复杂,大大小小的军阀之多,根本无法统计,互相之间的战争,无日无之。
这王军长和李司令还是同乡,所以手下的官兵差不多都扯得上亲戚关系,要是开起战来,也就是堂叔表舅姑丈姨爹甚至于兄弟之间要你杀我我杀你,虽然这种局面迟早会发生(军阀之间,不可能长久和平互存),可是就算是王军长和李司令也下意识地感到可以拖就拖下去。
而形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很有利──在他们的地盘附近,另外有一股势力,比他们两个强大,只要发动攻击,就可以把他们逐个消灭。但如果他们两人合并,却又比对方强大,可以倒过头来吞并对方,形成一股相当大的势力,可以藉此开创大局面,甚至于有希望打下整个天下。
王军长和李司令也很清楚这种形势,所以才有了这次聚会。
聚会一开始,还没有赌局,两人只是“把酒言欢”,在酒酣耳热之际,两人开始商量合并的问题。
虽然他们都知道,只有合并才能有进一步发展,不然给他人各个击破,形势大是不妙,然而他们还是谈不拢──主要的关键是在于合并之后,由谁来当总司令。
两人都想当总司令,可是总司令只能有一个。
两人都想说服对方当副总司令,说着说着,话不投机,互相争吵起来,李司令已经准备拂袖而去,王军长忽然提议:“他妈的我们不如赌一赌──在赌台上定输赢!”
李司令立刻同意,大声道:“生副官,拿牌来!”
讲这“另一场赌博”给我听的是一家银行的董事长。他并不是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一个人听,听众同时还有十来人。那是在一次饭局之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谈,地点就在董事长的住宅。
座中有一位先生忽然发表议论:“别看我们中国语言不统一、人心不团结,可是在赌博用具上,却是从南到北,颇有几样是完全一致的。”
我也不记得当时怎样会忽然谈到了这个问题上的,接下来有几个人表示同意,并且举出了一种赌具,是全国通行,而且是中国特有的,那就是“牌九”。
当下座中颇有几个对“牌九”大有研究的人,于是各发议论。如果把他们的发言,详细记述下来,那就是一篇超过十万字的论文。虽然很有趣,可是和整个故事关系不大,所以从略。
说着说着,主人就道:“说起牌九这种赌博,家父不止一次向我说过一场赌博,用的就是牌九──事实上,从南到北,所有的豪赌,大多数赌的都是牌九。那一场赌博,家父亲身经历,那是真正的豪赌,他说真是毕生难忘,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是将近四分之三世纪之前的事情了,由此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惊心动魄。”
董事长这样一说,自然有人要他把这场赌博转述一下,董事长也就开始讲。
董事长讲的,我已经记述在前面──当然董事长还没有讲完,因为已被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本来已经好几次想告辞,因为对董事长所说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得呵欠连连,只等他说到告一段落,我就可以起身走人。
可是当我听到他讲到李司令大声叫人拿牌来的时候,我心中陡然一动,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问:“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副官?”
我听到他说“生副官”,可知道那个副官姓生,而姓生的人极少,我几乎立即可以感到,这个生副官和那个生念祖之间有一定的关系。
生念祖突然出现,神秘离去,只留下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故事,我从此没有了他的音讯,我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找到他的机会,所以才有此一问。
董事长向我望了过来,好一会不出声,才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道:“姓生的人很少,前些日子我遇到过一个,后来没有了下落,我正在找他,听到你提到姓生的人,我想可能有些关系,所以才问。”
听了我的话,好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有一个甚至于怪叫:“卫斯理,你娱乐性真丰富!董事长说的事情发生在七八十年之前,和你要找的人怎么会有关系!”
对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我一向懒得答理,我只是等着董事长的反应。
董事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大是感叹:“别说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和如今没有关系,世界上任何事都在冥冥中自有定数,一些在当时看来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可以影响到许多年之后的许多人!”
当时连我在内,都不明白董事长何以忽然有这样的感叹,所以人人都静了下来。
董事长挥了挥手:“关于这一点,我再说下去,各位就会明白。”
我忙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董事长这才道:“不错,那位副官确然是姓生──一个少之又少的僻姓。”
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问他知道不知道那位生副官现在在哪里,还好想了一想,那生副官是七八十年前的人,只不过转述他父亲经历的董事长没有可能会知道。要是我问了出来,那才会笑歪人家的嘴!
董事长仍然望着我:“关于这位生副官,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和那场赌博有关,可是在他奉命去取牌的时候,他还做梦都想不到即将发生的赌博,和他的一生会有如此重大的关系。”
他说得很玄,一时之间我也不明白事情后来有什么样的发展,才会和生副官有关。
董事长停了一停,神情更是感慨,他缓缓地道:“那场赌博和区区在下也有极大的关系──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场赌博,根本不会有我这个人!”
这话更是玄妙,令我对他所说的那场赌博兴趣大增,当然不想离去,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其余人也大感兴趣,围住了他,听他说那场赌博。
生副官是王军长的副官,李司令叫他拿牌,他向王军长望去。王军长喝道:“快去!快去!”
王军长好赌,公馆里有的是各种赌具,不到三分钟,生副官已经拿了好几副牌来,由李司令选择。
李司令随便拣了一副,打开盒子,把一副牌哗啦啦倒在桌子上,拍着桌子叫:“生副官,你来洗牌,我相信你!”
王军长也拍着桌子叫:“且慢!我们赌什么东西?”
李司令一瞪眼:“我手下官兵一共一万三千六百人,输了就完全归你!”
王军长皮笑肉不笑:“我手下官兵一万六千人,人数倒是差不多,不过不管谁输谁赢,谁要指挥对方的官兵,只怕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王军长这样说很有理由,因为那时候都实行所谓“子弟兵”的管理方法,官兵之间,要求向上级愚忠,认定了一个人作为效忠的对象。王军长要指挥李司令手下的官兵,那些官兵不一定听命令,反过来也是一样。
所以李司令一听,就觉得有道理,他瞪大了眼睛:“你有什么妙计?”
王军长嘿嘿冷笑:“办法不是没有,只怕你不敢答应!”
这时候大堂之中,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而且李司令也有了几分酒意,王军长的话,有点令他下不了台,他立刻哇哇大叫:“不敢?谁不敢?灰孙子才不敢!”
他一面叫,一面用力拍着自己的脖子,豪气干云:“大不了连脑袋都赌上!”
王军长哈哈大笑:“说得好!不过也不必玩命──谁输了,谁就拍拍屁股走路,一人远走他方,再也不要现世。人不在了,手下的官兵自然会另投明主!”
李司令立刻同意:“就这样!输了要是不走,就是乌龟王八蛋,人人的小舅子!”
王军长大声答应:“好,一言为定!”
随着王军长的这句话,挤满了人的大堂中立刻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这样的赌博,非但所有人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简直连想都没有想过──输赢的不是金钱,再大额的金钱总也有一个数,而如今赌的却是所有的一切!
不但如此,而且谁轮谁赢,和所有在大堂中的人,都有切身关系,所以格外紧张,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一样。
生副官站在桌子旁,本来在不断洗牌,这时候也像是僵了一样,不知所措。
反倒是直接参与赌博的两个人若无其事,大声呼叫:“拿酒来!”
一个小勤务兵战战兢兢过来斟酒,生副官也要了一碗,一口气喝了,等到酒气涌了上来,双手才能活动,可以继续洗牌。
等他洗好了牌,叠好,李司令就叫:“左六换右三!”
王军长也叫:“右七换左二!”
他们叫的是要把砌好的牌,随意调换次序,以防砌牌的人作弊。等到他们每个人都叫了五六次,生副官抓着两粒骰子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王军长先开口:“我是主人,我为庄。”
李司令没有异议:“好,我是天门。”
牌九赌的方式是派四副牌,天门是在庄家的对面。虽然是两人对赌,可是掷下骰子之后,照规矩还是要派四副牌,各自取自己事先认定的位置上的牌。
两人认定了位置之后,王军长向生副官一伸手,生副官抹乾了被手汗弄湿了的骰子,交在王军长手里。
王军长向手中的骰子“呼”地吹了一口气,一扬手掷了出去。两颗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李司令在骰子还没有停下之际,又大叫一声:“加两点!”
那是为了预防掷骰子的人做手脚,所以要在骰子的点数上增减,这是非庄家的权力。
等到骰子停下,是七点,加了两点,变成九点,开下门──下门先取第一 牌。
他们事先虽然并没有经过协议,但是都不必说,就知道赌的是“小牌九”──每家只取两张牌,没有任何变化,取了牌,输赢就已经决定。这种赌法,最是乾脆,叫作“一翻两瞪眼”,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小牌九一定会定出输赢,不像大牌九每家取四张牌,分成前后两副,有打和的可能。
所以赌小牌九格外刺激。
当下生副官取了下门的牌放在桌上,李司令一伸手,就把属于天门的两张牌取在手中,生副官再把上门的牌取开,王军长吸了一口气,把属于庄家的二张牌取来。
他把两张牌用力一拍,发出“叭”地一声响,手腕一翻,打开了一张牌,那张牌上,全是点子,会玩牌九的人,一看就知道总共有十二点──那是一张“天牌”。
牌九这种赌博的规则很奇怪,基本上用点数来比大小,可是却又有各种“对子”,都此点数来得大,而对子的大小和成对的两张牌的点数大小,却又不发生绝对的正比例关系。譬如说,两点一对,和八点一对相比较,并不是八点一对大,而是两点一对大。
把牌说成“两点一对”、“八点一对”,会把懂得牌九的人,笑歪了嘴,因为两点的那张牌,有一个专门名称,叫做“地牌”。而八点的那张,叫做“人牌”。十二点的那张,叫做“天牌”。
它们成对之后的大小,是按照天、地、人的次序来排,至于这规矩是由谁创立的,已经不可考,反正南到广州,北到哈尔滨,大家都遵照这个规矩。
这时候,大堂之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单是一张天牌,看不出整副牌的大小。
王军长并不打开第二张牌,只是用手指在牌上摸着。
李司令这时候也翻开了一张牌,却是一张三点──点子在牌上的排列方式是上面一点,下面两点。
这张牌本身没有什么作用,可是当它碰上了另外一张特定的牌的时候,却非同小可,可以凑成整副牌九之中最大的一对,叫做“至尊”,也叫做“至尊宝”,所向无敌,可以通吃。
惯赌牌九的人,不必看牌,只要用手摸,就可以从牌上凹进去的点子上,摸出那是什么牌来。
王军长这时候显然已经摸到了另一张是什么牌,只见他双眼瞪得老大,一声怪叫,神色兴奋之极,随着那一下怪叫,一翻手,“叭”地一下,将那张牌拍在桌上。
刹那之间,大堂之中,人人发出了呼叫声,轰然之声,震耳欲聋,群情轰动。一百多人之中,只有李司令和他的七八个手下,脸色铁青,一点声音都没有。
王军长翻开来的第二张牌,也是天牌。他的牌是“天牌一对”。在牌九之中,这副牌极大──第二大,仅次于至尊宝而已。
而李司令已经打开的那张牌是三点,虽然再加上一张上三下四排列的六点,可以凑成至尊宝,但是机会率只有几十分之一。
而那是李司令唯一的取胜机会,他伸手按住了那张没有打开的牌,一时之间竟然全身脱力,连翻牌的气力都没有了。
王军长已经赢了九成九,他望定了李司令,哈哈哈连笑三声,意气风发:“你这就肯认输,我可以放你一马,这台面上的大洋钞票银号庄票全归你所有,算是我送你远走高飞的盘缠!”
这时候台面上的大洋钞票庄票,确切的数目不知道,但毛估也在一万块以上,在这个年代,这笔钱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富翁了。
李司令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甚至于身子发起料来。他干咽着口水,盯着王军长的那一副天牌一对,目光缓缓移动,又望向抬面上的大洋钞票,并不出声。
大堂中又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等待李司令的决定。
李司令赢面极小,拿了台面上的钱,足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生,总比什么都输了来得好。
在寂静无声之中,很多人都认定李司令一定会接受王军长的条件,投降认输,这已经算是王军长网开一面的了。
李司令自己也下不定主意,他额头之上,开始渗出了汗珠,汗水很快的滴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拍拍”的声响竟然清晰可闻,由此可知当时大堂之中静到了什么程度!
看到李司令这种情形,王军长更是得意洋洋,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猫玩老鼠一样,盯着李司令看。
由于汗水越来越多,李司令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他用足了气力,才提起手来,准备去抹汗。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抹完了汗之后,他就接受王军长的条件,投降认输,就拿台上的那些钱算了。
可是当时他不但由于心情紧张而满头大汗,连手心也全是汗,他一直用手按着那张牌,手一抬起来,汗水黏住了牌,所以自然而然把那张牌翻了过来。
在那一刹间,李司令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水中一样──他以为自己连投降认输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视线模糊,根本没有看清楚被他无意中翻开来的那张牌是什么,耳际只听得轰然巨响,那是大堂中每一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用尽了气力在呼叫的结果。
李司令首先看到的是原来站在他对面的王军长忽然矮了下去,接着才看清了那张被手汗带翻开来的牌,和第一张打开的牌,正好凑成了一对至尊宝。
他赢了!
什么叫绝处逢生?这就叫绝处逢生!
李司令只觉得全身的血在向上涌,像是要和汗水一起冒出体外。
他也感到身子在摇晃,他双手用力撑在桌子上,才能稳住身体,向王军长望去。
只见刚才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的王军长,也要双手撑住了椅子的扶手,才能慢慢地站起来。
就在王军长慢慢站起来的时候,大堂中所有的人声又突然消失。
每一个人,包括李司令在内,都可以看到王军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但脸色难看,而且脸上的肌肉,不断地跳动抽搐,看起来可怕之极──那是真正的可怕,因为在大堂中的人都知道,一旦王军长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情,那就是他心中已经起了大大的杀机,他要大开杀戒了。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王军长有大开杀戒的理由。
他输了!
根据事先的协议,他输,就失去了一切,只能一个人光杆子离开,从一个手握重兵、盘踞一方的风云人物变成什么也没有!
如果是李司令输了,不会出现如今大堂中如此紧张的气氛。道理很简单,因为这里是王军长的地盘!
李司令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就算他想到了,也不可能把手下人马完全带来。
所以现在他身边虽然有护卫,但是人数有限。王军长要是翻脸不认帐,李司令也就只好乖乖地吃这个哑巴亏。双方力量悬殊,他要是据理力争,只怕结果大是不妙。
而这时候令李司令心寒的是,王军长杀机已起,只要他一声令下,李司令和他带来的护卫,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当然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和在大堂中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所以气氛才会如此紧张。
王军长的动作很慢,和他脸上肌肉急速地抽搐形成强烈的对比,看来格外诡异。
过了像是有一百年那么久,王军长才开了口。
四、心病
王军长一开口,看得出他是在说话,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他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打了好几下,打得他死灰一样的脸上红了起来,这才从他的口中迸出了三个字来:“我输了!”
董事长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并没有任何人打断他的话头。
他现出极其虔诚崇敬的神情,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声音却又很大,他道:“若问我一生之中最敬佩什么人,我的回答就是那位王军长,他的大号是王常胜──真是讽刺,在最重要的一场赌博中,他却输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愿赌服输,没有另生枝节?”
董事长点了点头:“是,他输了,就认输,我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比他赌得更直的人。”
这时候听董事长讲这件事的人,也对这位王常胜王军长在赌局上输得如此潇洒而赞叹不已。
我也觉得很难得,不但是由于输掉的太多,而且是由于他大有撒赖的条件,但他仍然服输,赌品之佳,堪称天下第一。
在大家的赞叹声中,有人关心地问:“这位王军长……输光了一切之后……怎么样了?”
董事长伸手在脸上抹了两下,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向下说。大家都听得很用心,因为还要听何以那场赌博对董事长会有那么大的关系。
当时李司令一听得王军长那样说,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行运行到了极点。一时之间,他还完全不能接受那是事实,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头,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王军长看来比他还要镇定,向大堂四方八面拱手,一脚踢开了椅子,准备离开。
到这时候,李司令才能出声,他叫道:“等一等!”
王军长摊了摊手:“我已经没有赌本了,还等什么?”
李司令指着桌子:“台面上的钱,算我送你的盘缠。你也可以带两个人走。”
王军长坦然接受:“多谢了!”
随着他那句话,有两个人齐声道:“军长,带我走!”
王军长回头一看,两个人已经向他走来,一个是生副官,另一个却是一直在负责斟酒的那个小勤务兵。
王军长当时十分感动,因为他在其他军官的神情上,看得出绝大多数已经在准备如何讨好新的主人,几乎立刻已经当他不存在了,这变化之快,简直超乎想像。
在这样情形下,生副官由于跟随多年,愿意和他一起,还有话可说,难得那小勤务兵也这样够义气!
当下他握住了生副官的手,又拍着小勤务兵的头:“好,我们三人就另外去闯一番天下!”
三人收拾好台面上的钱,扬长而去。
这一去,三人果然开了一番新的局面──当然不是在军事上,而是在商业上。
他们一直向南走,过黄河渡长江,一直来到了广州。
令他们想像不到的是,王军长愿赌服输、信守承认这件事,比他们走得还要快,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也传到了广东。
广东人做生意最重信用,商场上一致认为王军长讲信用,是靠得住的人,所以王军长一开始做生意,以他一个外来人,很快的就得到了信任。
王军长和生副官都不是生意长才,出乎意料之外,那小勤务兵却是商业天才,不出三年,已经大有基础。王军长早已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只管吃喝玩乐,生副官一直陪着王军长,生意全都落在那小勤务兵身上。
那小勤务兵长袖善舞,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十八岁那年就成了大老板,二十岁那年就在广州、香港两地开设银号,成了商场上的传奇人物。
董事长讲到这里,所有听他叙述的人,都发出了“啊”地一声,这才知道何以那场赌博和他的关系如此之大──没有那场赌博,根本不会有他这个人。
因为大家都知道,董事长的父亲,被商场上尊为老太爷的,正是传奇性人物,二十岁就成了银号老板,后来旧式经营的银号变成了银行,老太爷自然是第一任董事长。
现在这个董事长是老太爷的长子,而老太爷就是那场赌博中的那个小勤务兵!
我早就知道,一件极微小的事,在发生的时候看起来和那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结果发展下来,却可以完全决定那个人的命运,可是这时候也不免大是感叹。
试想,当时赌博的时候,生副官砌牌稍有差错,或者李司令投降认输,或者王军长撒赖,这小勤务兵以后的一生,肯定和如今不一样。
而事情会照如今那样发生,除了冥冥中自有定数之外,也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这位金融界的传奇性人物,不久之前才做了九十大寿,这是整个城市都知道的事情。
若是没有那场赌博,在军队里当一个小勤务兵,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呢?真是难以想像。
我一面感叹,一面问道:“那位生副官──”
董事长不等我说完,就道:“王军长和生副官都已经去世,他们都得享高寿。”
我还想问这位生副官是不是有后人,这时候却已经有客人告辞。董事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下,他有话要说,然后他把告辞的客人一一送走。
扰攘了十分钟左右,客人全都离去,我已经急不及待:“来找我的那位生先生,名字叫做生念祖,不知道他和那位生副官,是不是有关系?”
我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身后有一个老人的声音道:“他们全都叫生念祖,凡是长子,都叫念祖。”
我转过头来,看到一个老者,柱着一根老鹰拐杖,从里面走了出来,董事长连忙过去扶他。老人精神很好,双眼更是大有神采,自然就是董事长的父亲,当年的那个小勤务兵了。
我先向他躬身行礼,再想了一想他所说的话,立刻明白了他对于“生”这个姓的来历很清楚,所以我回答道:“是,这种现象虽然很怪,可是他们的祖先实在很值得怀念,所以他们一代又一代,取同样的名字──不但怀念祖先,而且也有要继承祖先的志愿的意思在内。”
我这样说,表示我也知道这个姓氏的秘密。
同时我也知道,董事长为什么要左托右托,找人请我参加这次聚会的原因了。
那一定是我曾经见过的生念祖,向他或者是他父亲提起过我,还是觉得我可以帮助他,可是由于上次不欢而散,生念祖不方便再来找我,所以才由董事长出面。
当下老人家连连点头,示意我坐下再说,等到我们三人坐了下来,自然有人前来斟酒。老人家酒兴甚好,一面喝酒,一面开门见山就道:“请阁下来,还是生念祖──你见过的那位来找你的事。”
想起生念祖来找我的经过,我还是对他没有好感,不过现在两个传奇性的故事,互相发生了联系,而且有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这令得我兴趣大增,所以我愿意和他说下去。
我道:“上次生念祖来找我,根本什么也没有说,就拂袖而去,他的一些事情,我还是在家岳那里听说的。”
老人家笑:“这生念祖的脾气确然不敢恭维,和他父亲不可同日而语──生副官的为人,真是没得说的。”
他这样一说,我自然知道我见过的那个生念祖,就是当年那个生副官的儿子。
连老人家也说他脾气不好,由此可知他为人一贯如此。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老人家问:“你对他的事,知道了多少?”
我想了一想,把我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然后才道:“我推想他是想把当年藏在海外的那件宝物找出来。”
老人家点头,神情很是感慨:“自从他父亲把他家的秘密告诉他之后,他就像中了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把那宝物找出来,以至于脾气也变得十分古怪。这二十多年来,他用尽了方法,知道不能独立完成,这才肯找人帮助──当然要找,一定找最好的,所以先找到了令岳,令岳推荐阁下,谁知道他的坏脾气还是把事情弄砸了!”
我笑了起来:“所以他请你老人家来打圆场是不是?”
老人家也笑:“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正是如此。”
我乐得卖个顺水人情:“有你老人家出面,我自当尽我所能。”
这句话才一出口,门后面就传来了生念祖那破锣也似的声音:“你真会卖乖──我就不相信你对整件事没有兴趣!”
随着声音,生念祖摇摇摆摆从门后走了出来,那副模样和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改变。
老人家摇头:“念祖,有事求人,总得礼下于人才是。”
生念祖两眼一翻:“我可不会巧言令色!”
此人真可以说“有性格”之至,和这种人生气,毫无作用。所以我干脆开门见山就问:“照说你有藏宝地图在手,如何会找不到宝物?”
这人明明有事情求我,可是他说话之不中听,却仍然堪称天下第一。他冷笑一声:“你说得轻松,我把地图给你,你要是找不出宝物来,就是我孙子!”
就算我脾气再好,听了这样的话也会生气,何况我的脾气颇有问题,所以我也冷笑:“像你这种人,做我的孙子我都不要──我家祖坟的风水没有那么差!”
讲完之后,我掉头就走,老人家急叫:“请留步!”
董事长急得奔了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老人家骂生念祖:“你怎么这样说话!快向卫先生道歉!”
生念祖连声冷笑:“要我道歉,门儿都没有。”
我向董事长笑道:“你都听到了,你拉住了我也没有用,我要是不走,难道等在这里做孙子?”
董事长神情苦涩,无话可说,生念祖却大声叫道:“你要是能找得出宝物来,就不是我孙子了。”
我自问一生之中见过的混蛋不算少,可是混蛋到了这种程度的人却也还是第一次碰到。
我懒得理睬他,甩开了董事长,向外就走。
在这样情形下,我当然绝无必要再多逗留半秒钟──董事长和他父亲的情面再大,也抵不过生念祖混蛋的十分之一。
我跨出一步,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身后生念祖叫了一声:“看镖!”
我算是反应极快的人,可是一听得这两个字,还是有一刹那的犹豫──一时之间弄不清那是什么意思,我毕竟不是生活在武侠小说时代中的人物,虽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听到这两个字却还是第一次。
这是那一刹间的耽搁,造成了我的处境变得极其狼狈。
我打开门之后,立刻向前跨出,等到听到了生念祖叫“看镖”,人恰好在门框之下。随着生念祖这一叫,有“嘘”的一声,那是有小型物体以相当高的速度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在武侠小说中,这种声音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暗器破空之声”。
那是生念祖在我的背后向我发射暗器!
暗器在武术之中,属于并不光明正大的行为,所以大多数人,为了表示自己并非暗算他人,在发射暗器之前,都会警告一声,叫的大多数是“看镖”之类,随叫随发暗器,所谓警告也者,纯粹是自欺欺人而已。
而生念祖这时的行为,更加可恶。
他算准了我一打开门,立刻会走出去,必然有一个极短的时间,人是在门框之下,他就选择了这个时候,向我发射暗器。
不论他发出的暗器是不是能对我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只要我被暗器打中,只怕不出三天就天下皆知,我一世英名,也就付诸流水了!
所以我必须避过去。
但我人在门框之下,其势不能向上跃起来躲避──人向上一跳,头就撞在门框上,不但不能避开暗器,而且还会受伤。所以我如果要避开暗器,只好趴向地上。
这样的行动,虽然可以达到避开暗器的目的,但其行状之狼狈,也可想而知,至少被人笑上三五七年!
正合上武侠小说中常用的那句话:说时迟、那时快。我可以考虑的时间,不会多过十分之一秒,然而就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已经有了决定。
我身子陡然向后仰,直挺挺地向后便倒。
这样的动作,虽然也不好看,可是一来可以避开暗器,二来可以有很好的后着。
我倒得快,暗器来得也快,我后脑还没有着地,一枚飞镖,就在我脸上二十公分处擦过。
我当然不能容许生念祖再向我发第二次暗器,我上次和他见面时,已经知道他有极高的武术造诣,所以我这时候也全力以赴,接下来的动作,可以说是我的生平绝学。
我先后脑着地,然而一发腰力,双腿上扬,整个人向上翻起,就势在半空中身子转向,脚前头后,射向生念祖,双脚直踢他的脸!
这一下变化,敢说是迅雷不及掩耳,只听得他怪叫一声,和我一样,身子也直挺挺向后倒去。
我在发动这一下攻击之际,早已算到他除了那样之外,没有第二个方法可以躲开我这一击。所以随着他向后倒,我在半空之中,来一个一百八十度转体,由脸向下变成脸向上。
这种动作听起来很玄,但是并不困难,花式跳水运动员就经常需要在空中做许多次二百六十度的转体。
生念祖的动作反应都属于第一流快捷──这一点也在我的计算之中。
双方搏击,看来胜负只决定于一刹那之间,实际上却早在发动攻击之前,已经决定于对对方的反应估计是否正确。
这时候我估计到生念祖在倒地之后,一定会在地上滚开去,而且立刻向我发动新的攻击。
我就是估计到了这一点,而且就在他打了半个滚,恰好脸向下背向上的那一瞬间──就像他刚才准确的抓住了我人在门框之下的那个时机一样,我身子向上一弯,变成了坐的姿势,向下直坐了下去!
本来我可以一下子重重坐在他的腰际脊椎骨之上,但是如果那样,足以令得他中枢神经受创,可能导致瘫痪。我和他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有必要下手如此之狠。
所以我的身子硬向前挺了一挺,在向下压下去的时候,重重压在他的双股之上。
那一下他中了招,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可是一时之间他也就无法起身。
这一切变化都快到了极点,除非也是精通武术的人,否则只是眼前一花而已,等到看清楚时,生念祖已经被我坐住趴在地上了。
生念祖一面挣扎,一面口出粗言──自他口中发出的粗言秽语,辞汇之丰富,简直闻所未闻!
董事长父子二人同时大声喝叫:“住口!”
可是生念祖如何肯听,他扯直了喉咙在叫:“卫斯理你这王八羔子,有本事你就压你爷爷一辈子!”
这时候我也不禁啼笑皆非,虽然我一下反攻得手,占了上风,可是当然我不能压他一辈子。而且我也很难改变姿态,因为我只要略为松动,他就可以反攻。
而我当然也不能和他对骂,一时之间,对这样一个惫赖人物,我真的没做手脚处。
幸好董事长的父亲,不但喝阻,而且出了手,扬起手中的拐杖,向生念祖的后脑,敲了下去。
生念祖发出了一下哼声之后,就没有了声息,我恰好转过头去,所以看到老太爷这一拐杖,正好敲在生念祖脑后的“玉枕穴”上,已经把生念祖敲得昏了过去。
当然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事情告一段落。
我一跃而起,向老人家笑道:“他醒了之后,你有办法对付他?”
老人家苦笑摇头:“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老人家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我也不怕他对我怎么样!”
从老人家刚才出手的情形来看,他分明是武术的大行家,他想了一想,才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不禁皱了皱眉:“他会放血滴子?”
董事长苦笑:“你还有心情说笑。”
我道:“一切全是为了赴你的约会而发生,所以以后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只找你算帐便是!”
董事长更是神情苦涩,他的这种反应,倒也令我至少知道一点:生念祖这家伙肯定不会就此算数,对这家伙的人格我实在不敢恭维,看来以后的麻烦恐怕还不会小。
我一想到这一点,不但瞪了董事长一眼,而且立刻向老人家望去──这世界上如果还有可以对付生念祖的人,老人家可以说是唯一的人选了。
老人家叹了一口气:“这人自从知道了有那么一件宝物之后,行为之乖张,实在已到了可怕的程度,这是无可药救的心病,唉,我真是愧对故人啊!”
说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十分难过的神情。他口中所谓“故人”当然是指当年的生副官。
当年他和生副官,跟着王军长南下,三人之间,一定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而现在看到生副官的儿子这等模样,分明是精神状态极端不正常,心中自然难过。
他叹了几声,才道:“当年如果不是生副官肯答应带我走,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不以为然:“又何至于此!”
老人家十分感叹:“我们走了之后,李司令接收了王军长的部队,势力大大增强,立刻和附近的另一股势力开战,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全军覆没了──那是真正的全军覆没,据说两万多人,一个活口也没有剩下。李司令叫对方活捉了去,游街三天,才吃了枪毙。”
这一番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倒不是为李司令的下场感到吃惊,而是感到事情的变化是如此难以预料!
当年李司令无意中翻开了那张牌,赢了王军长,那是何等地幸运!可是谁知道那竟然是天大的祸事的开始!反而倒是输了的王军长,又过了几十年逍遥快乐的日子。
老人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是不是?当初我只是佩服王军长肯认输,佩服生副官忠心耿耿,就跟了他们,他们对我完全像是兄弟一样,如今……如今……”
他说到这里,虽然不至于老泪纵横,也是唏嘘不已。
这种情形,令人很不舒服,可是我也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安慰他。董事长在一旁,替老人家捶背,道:“慢慢开导,生兄弟总会明白做人的道理。”
老人家长叹一声:“他这个是心病,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要是找不到对症的心药,他这种失心痛怎么会好!”
这时候我已经听出来,他们两父子一搭一档,是想要我搭腔,他们就可以打蛇随棍上,替生念祖提出请求。
若不是生念祖如此可恶,我就算努力一番,去找寻那个宝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这时候我却装着听不懂,我向老人家拱了拱手,表示要告辞。
老人家是积年成了精的人物,自然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他们这一套起不了作用,一见我要走,两父子一起行动,都站了起来,老人家喝道:“还不向卫先生叩头跪求!”
随着老人家这句话,董事长竟然立刻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这董事长是在社会上大有头脸的人物,竟然如此听话,我真怕他真的会向我叩头,所以连忙双手一伸,插进了他的胁下,将他抬了起来,不无恼怒地道:“这算什么!”
董事长长叹:“家父年事已高,常说一生之中,并无憾事,只有生兄弟这等模样,他不能改变,来日到了九泉之下,没有面目见故人,真是──”
他才说到这里,老人家已经接上了口:“──死不瞑目啊!”
话说到这种程度,实在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的目的还是想我出马去找那件宝物。
我冷笑道:“看来不但生念祖为了那宝物得了失心疯,两位也快被他传染了!”
老人家又连连叹气:“的确瞒不过你的法眼,我们……尤其是我,确然想把它找出来。”
我大是奇怪:“你连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就算把它找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处?”
老人家咽了一口口水,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卫先生,你知道最早得到这东西的是年大将军,年大将军曾经说,有了这东西,连皇帝都不算什么……我想了又想,觉得只有……只有……”
他说到这里,像是很难再说下去,而就在那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一面笑,一面道:“你认为那东西能够使人成仙,是不是──只是当神仙,才能觉得皇帝不算什么!”
我话中讽刺的意味十分明显,可是老人家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我不好意思再笑──老人家超过九十岁了,他不但想一直活下去,而且还想当神仙,所以才有这样的妄想!
这种情形,实在十分可悲!
五、藏宝地点
我先为这种可悲的情形长叹一声,然后才道:“老人家你想岔了──如果那东西能够导人成仙,年大将军早就成仙了!”
这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我相信老人家一定早已明白,我特地提出来,是要听他怎么解释。
老人家毫不考虑──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自己问了自己许多遍,早已有答案了。他道:“年大将军对皇帝太忠心,一心想把宝物献给皇帝,自己不敢使用。”
他把“借用”这个词,使用得很恰当,意思是皇帝还没有先用,他就不敢用。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进一步质问:“在皇帝要杀害他全家的时候,他还是不敢?”
老人家点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何况年大将军一直是皇帝的奴才──从皇帝还是贝勒的时候就已经是了。”
我还是不同意这种说法,可是也能够想像到奴性在某些人身上是如何之根深蒂固。别说是在皇帝专制时代,就算现在完全可以摆脱“效忠”这种行为之际,还不是一样可以看到许多奴才的嘴脸。
不过就算老人家的想法成立,那宝物是不是真的能够令人成仙,也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纱的想像而已。而且我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我想,连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一件宝物存在,都有问题。
当然我没有把这一点提出来──那太令他们伤心了。
当下我没有再说什么,老人家现出十分殷切期待的神情望着我,令我心中感到十分不忍,同时我也很奇怪,我问:“你们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不会少,又有最原始的藏宝地图在手,怎么会找不到那东西?”
我这句话才一说完,就听到一直趴在地上的生念祖大声道:“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要是找到了,谁还会受气去求人?正是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又道是王八好当气难受!看人家的脸色,滋味犹如万箭穿心哪!”
他说着,已经站了起来,还一脸委屈的样子。此人把话倒过来讲的本领,可以和一些极权统治者说在他们统治之下,人权比任何地区更好一较高下。
老人家用力把拐杖在地上敲着,指着生念祖:“人家给气你受?你不给人家受气,人家已经要求神拜佛了!难为你已经四十多岁的人,连一点做人的规矩都不懂!”
老人家责备他的话,说得很重,可是生念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扬着头:“我只不过是不会求人,不是不会做人!”
老人家气得说不出话来,董事长苦笑:“做人怎么可以不求人?”
生念祖却只是自顾自高吟:“人到无求品自高!”
吟了一句之后,忽然又道:“可是我不争气,硬是要求人,真是命运不济啊!”
他说到这里,双手抱住了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他的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是一种相当严重的病态。
这倒令我对它的讨厌程度减少了许多──我不会小器到了和一个病人计较。
我想了一想,才道:“为了寻找宝物,你们曾经做了些什么?”
生念祖走过来想说话,董事长立刻按住了他的口,在他耳边大声喝:“等我们来说!”
生念祖眼珠乱转,看来很不服,可是总算忍住了没有出声。
老人家先开口,指着生念祖:“自从他父亲,生副官在临死之际,把他家的秘密说了出来之后,一办完丧事,就开始找寻。”
董事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说什么,可是生念祖硬转过头去,不让董事长再按住他的口,抢着道:“先让他看看那张地图,看他如何开始寻找!”
这句话虽然听来仍然令人感到别扭,可是比较起他以前所说的那些话来,已经像人话了。
我冷冷地道:“我并没有答应去寻找什么,所以没有任何先决条件!”
董事长父子毕竟在商场上打滚久了,说话就好听很多,他们连忙道:“绝对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他说得对,先看看他们祖传的那张地图再说。”
董事长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请!”
由他扶着老人家走在前面,我变得不能不和生念祖走在一起,我们互望了一眼,生念祖立刻发出“哼”的一声,扬起头来,对我不相理睬。
他那种行为,完全属于心智不成熟的儿童行为,我只好暗暗好笑。
不一会,来到了一间书房之中,那书房很是宽敞,布置古色古香,到处全是古董,有两张大书桌,看来书房是他们父子二人所共用。
董事长招呼我坐下来,又替我斟酒,生念祖大声道:“我也要!”董事长也给了他一杯之后,他又大声抗议:“为什么我这杯少了许多!”
董事长想来对他这种行为早已习惯,所以也不说话,就将整瓶酒交了给他,同时向我无可奈何地苦笑。
我已经可以肯定生念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所以倒也不再觉得奇怪。
这时候,老人家来到了一具很大的保险箱前。整个书房虽然古色古香,可是这具保险箱却现代之至。
只见他把大拇指按在一块金属板上,显然保险箱要用指纹才能打开。当然这算是很先进的了,可是和不久之前我看到过用脚掌纹才能打开的天嘉土王的宝库相比,却又微不足道了。
老人家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来,捧着盒子,董事长忙过去扶他,两人来到了我坐的沙发前面,将盒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大茶几上──我把这个过程记述得十分详细,是想说明董事长父子实在对我很尊敬,保险箱旁边就是书桌,他们大可以叫我走过去看地图,然而他们没有那样做,而是把地图送到了我的面前。
董事长郑而重之打开了那只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幅摺得很整齐的白布──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浅黄色。
老人家向生念祖招了招手,生念祖过来取出了那幅布,那时候在他那极度讨人献的脸上,居然现出十分虔诚的神情来。由此可知他心中对这幅布,有崇高的敬意。
他把布缓缓地打开,大约有半平方公尺,上面有黑墨画出的线条。
我立刻定睛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那幅布上画的应该是一幅地图──它的确是一幅地图,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地图!
它是中国古代的那种地图──不但没有比例,而且地形也根本和实际上大有出入的那种,那种地图只适合用来做神话故事的插图,例如《山海经》中什么大荒之东十万里有一个岛之类。要靠它来作实际用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而上的线条来看,像是一个岛──当然那也可能是一大块陆地,或者是一个湖泊等等。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和大小比例。
不管那是什么地形,我相信布上的形状一定和实际有极大的差异,因为除非那时候画地图的人能有机会看到地形的形状,不然他就不可能画出正确的地图来。人类一直到了能够在空中俯瞰地面,才能画出精确的地图。
当然我可以看到,其中有一些线条是代表山峰,一些可能代表水域等等,可是那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可能有人根据这幅所谓地图而找到什么。事实上连那是什么地方都难以确定。
在我完全无话可说的时候,生念祖的脸上却现出了极其兴奋的神情,他指着布上唯一的一个小红点,连声音都变得十分激动:“这里,一定就是藏宝的地点。”
我已经完全可以明白何以他们努力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结果,而要到处去求人。
事实上,他们别说是求人,就算是去求神仙,只怕也没有办法!
一想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生念祖对我怒目而视,我一面笑,一面指着那幅布,道:“我看人只有成了仙,才能找到宝物,可是又必须先得到了那宝物,才能成仙。哈哈,人生真是充满了矛盾!”
生念祖更是大怒,看样子像是想把我吞下去。董事长扬了扬眉,没有出声,老人家笑了笑:“卫先生这样说,是不是认为没有可能凭这幅地图找到宝物?”
我仍然在笑:“正是。”
老人家道:“何以见得?”
我懒得和他争论,向那幅所谓地图指了一指:“若是有人能够知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地方,我也就能在这个小红点处找出藏宝来!”
当时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根本认为从这幅地图上的那些图形,没有可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可能,我也不可能。
谁知道我的话才一出口,生念祖首先发出夸张的“啊哈”一笑,手舞足蹈,十分兴奋。董事长父子也笑,老人家立刻道:“君子一言!”他儿子接得极快:“快马一鞭!”
一看到他们三人这样的反应,我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傻在何处。
所以当时我只好闷哼一声,不置可否,看来很有些莫测高深的样子。然而这种造作,并无用处,生念祖居然道:“你早说这话,不就好了!”他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事情再明白不过: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地图上的地方!虽然我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还是自然而然摇头,因为我认为他们找错了地方。
我瞪着他们:“把经过详细告诉我,不能打马虎眼,我认为你们根本找错了地方。告诉你们,我曾经有过根据一幅地图寻找地方的经历,知道那是如何困难的事情。”
我确然曾有过那样的经历,记述在名为《地图》这个故事之中,我的老朋友应该熟悉这个故事。
董事长吸了一口气:“我们开始寻找这个地方,是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们集中力量,在东南亚一带寻找地形相似的所在,因为在几百年前,所谓海外,不可能远到哪里去。”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表示他们这种做法正确。
董事长又道:“我们又进一步把目标缩小,定在规模比较小的岛屿上,因为如果是一个大鸟,就算知道了那是甚么岛,也无法根据地图上的小红点找出宝物来。”
我又点了点头──董事长的说法很有理。
董事长再道:“于是我们就开始了空中搜索。”
我扬了扬眉,正在想他所谓“空中搜索”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向生念祖指了一指:“多年来,搜索工作一直由他进行,由他来说,更清楚些。”
我刚想表示反对,生念祖已经接上了口,他一说到关于搜索工作,不但口齿清楚,而且十分正常,绝不讨厌。他道:“我利用了一切有效的空中飞行工具,包括小型飞机、直升机、热气球等等,在空中向所有看到的小型岛屿拍照,单是第一年就拍了超过一千张照片。”
我没有搭腔,因为我知道用这个方法,虽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一样难以找出地图上所画的那个地方来──地图太简陋了,根本无法和实际地形作对比。
果然生念祖神情苦涩:“同样的工作进行了十年,我敢夸口我已经成为第一流的空中摄影家了,可是还没有结果。于是我们一面扩大搜索的范围,一面向更高空的观察发展。”
我点了点头:“是,那时候人造卫星满天飞,拍下了无数地球的照片,可以向有关方面购买,全世界都有,比自己去拍摄要方便多了。”
生念祖居然现出佩服的神情来,我索性再进一步推测:“不过还是一样没有结果!”
生念祖两手用力抓自己的头发,神情苦恼之至,道:“这样长时间的工作,结果却一无所获,真会叫人变成神经病。”
我想说“你根本是神经病”,可是随即想到,它的行为如此不正常,可能正是长时间从事同一个工作而毫无成就的结果,这就很值得同情了。
所以我就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生念祖说到这里,忽然瞪大了眼望着我,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了,不过他却没有,他叹了一声,才道:“在我努力了十多年而毫无结果,心灰意冷之际,有人告诉我,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曾经有过相同的经历,而且曾经把这个经历记述出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多年之前记述的那个叫《地图》的故事。
他当然对于我的这个经历很熟悉的了。
所以我道:“我的那个经历,和你们现在的情形虽然有些相似,可是有最大的不同点──我得到的那幅地图是有比例说明的,开始我们一直以为是四万比一,根据这个比例的大小去寻找,没有结果。后来才知道比例原来是四百比一,这才发现地图所画的地方原来是一个花园而已。”
我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然后加强语气:“所以作为一幅地图,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的比例。这幅地图没有说明比例的大小,它可能是一个面积几百平方公里的岛屿,也可能只是一个只有几百平方公尺的小地方,所以根本无法找到它。”
生念祖鼓掌:“说得好!我在看过了你的记述之后,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放弃了寻找,这令得我极其沮丧,所以变得……变得……精神恍惚,连做梦也不安生!”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正常。他们三人刚才的表现像是已经找到了地图上的那个地方,所以我不插嘴,等他说下去。
果然他在伤感了一阵子之后,双手挥舞,高兴起来:“不过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完全无意之中,却给我们有了重大的发现!”
我从他的话中可以肯定他的确有了发现,可是却无法想像所谓“无意之中”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还是不出声,等他做进一步的说明。
生念祖倒很有自知之明,他向董事长指了一指:“还是由他来说比较好──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我不置可否,董事长吸了一口气:“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们集团属下的一个地产发展计划在京城有庞大的改建计划,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规划──”
他说到这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头:“请长话短说,如果你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未免不着边际。”
我之所以忍不住这样说,实在是由于我无法把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和他的京城改建计划联系起来──两者之间,可以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其没有关系的程度,和长江边上有人跳了一下,与南美洲的天气不会有关一样。
董事长停了一停,生念祖拍着手又笑起来:“就是要从那个改建计划说起──”他的老毛病又来了:“谅你也想不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
他说了之后,神情洋洋自得,我闷哼了一声:“不会有任何关连──如果有,只是你自以为是而已!”
生念祖指着我哈哈大笑,像是我说的话可笑之至,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董事长说得很委婉:“不妨听他说下去。”
我冷笑:“只怕他笑岔了气,从此说不出话来!”
生念祖一面笑,一面道:“很多人都说卫斯理自以为是,果然不错。”
我刚才还很同情他精神状态不正常,现在又不禁冒火,刚想责斥,老人家已经代我说话,向生念祖道:“你不把事情说明白了,卫先生怎么会知道?”
董事长也接着道:“说也没有用,要把我们已经取到的证据拿出来。”
我心中大是疑惑:看他们的情形,像是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找到了地图上的那个地方。
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为了听他们如何自圆其说,我暂且按下怒意。
生念祖手舞足蹈,洋洋自得:“先别忙取证据出来,还是要从那个京城的改建计划说起!”
这时候我不怒反笑:“你就慢慢地说吧!”
他以为可以吊我的胃口,来尽情满足他戏弄我的欲望。谁知道我向来最不吃这一套,所以我这句话一出口,调头向外就走。老人家一伸手,没有抓住我,可是我却又转回身来,因为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咕咚”一下巨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头看去,才知道原来董事长忍无可忍,用力推了生念祖一下,生念祖实在料不到董事长会出手,所以出其不意,被推得向后跌倒,撞翻了一张茶几。
生念祖一挺身跳了起来,哇哇大叫:“你为什么打我?”
董事长撩臂揎拳,也大声叫道:“我刚才没有打你,现在才打!”
一言甫出,当真向生念祖脸上就是一拳──当其时也,这位金融界钜子也就谈不上什么风度了,其情状和无赖打架并无分别。
生念祖武术造诣极高,当然不会再给董事长打中,不过董事长看来功夫也很好,一拳不中,第二拳又到,拳出如风,两人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他们一面打,一面还在相互詈骂,生念祖满口粗话,董事长则骂他:“叫你要做人像人,你偏偏像个畜生,把卫斯理气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看到了这种场面,我实在想笑,可是又不好意思。只见老人家扬起拐杖,向两人一阵乱打,打得两人抱着头躲了开去。
老人家生气:“你们闹够了没有?”
董事长低下头去不出声,生念祖还想说什么,老人家不等他开口,拐杖挥出,“叭”地一下,已经重重地击中了生念祖的头。生念祖张大了口,还没有出声,双眼向上一翻,就被打得昏了过去,身子向后就倒。
这种情景,看在我的眼中,自然认为是天下奇景,可是看董事长父子二人,却像是习以为常。生念祖昏倒在地,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根本不去理他。看来要生念祖不多口、不坏事,把他打昏过去,是唯一的办法,真是妙不可言。
董事长向我不好意思地道:“叫你见笑了。”
我摊了摊手,没有说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董事长又道:“请你留步,我立刻拿证据给你看。”
他说着,很快从一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相当大的文件夹,打开:“请来看。”
我过去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一幅地图──很现代化的地图,一看就知道是工程上使用的地图。地图上主要的部分是一个湖泊,令我吃惊的是,那个湖泊的形状,和那幅藏宝地图上的地形,十分近似!
古人画地图,根本不讲究,也无法做到精确,地形有五六分相似,已经是很了不起了。而现在,我们认为是一个岛屿的形状,和那个湖泊,竟然有八九分相似,这就无法不令人感到吃惊。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巧合!”
董事长道:“不是巧合,这就是藏宝地图上所画的地方。”
我大摇其头:“这个小湖在京城,藏宝地图画的地方在海外,相去甚远,怎么可能扯在一起。”
董事长吸了一口气:“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由于两幅地图上的图形如此相似,所以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立刻道:“只管说。”
董事长于是开始从头说起,他至少用了三十分钟,才把事情说完。而当他说了一半的时候,生念祖已经醒了过来,他自行站起来,摸了摸头,又坐了下来,没有出声,看来把他打昏过去,可以维持他相当时间的安定。
而董事长所说的一切,当真是出乎意料至于极点。
事情确然跟京城的那个改建计划有关,而且事情还是从生念祖开始的。
生念祖一直无所事事,到处闲荡,有一日荡到了京城,知道董事长在京城开会,他就摸上了会场。
董事长一看到生念祖,知道生念祖的为人,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把他推进自己的办公室,吩咐了他不要出来,等开完了会再来招呼他。
董事长明知道生念祖会莫名其妙地闯祸,所以虽然他参加的这个会议十分重要,他也准备草草了事。
却不料他才回到会场没有多久,就有人急急来报告,说是他的办公室之中,有人发出极其可怕的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他赶快去看一看。
当时在开会的颇有几个重要的官员在,所以董事长接到了报告,尴尬之至,心中也将生念祖恨到了极点。他匆匆赶向办公室,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准备一见到生念祖,就先把他打昏过去再说。
等到他来到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已有很多人围在门前,而办公室之中传出的阵阵怪叫声,听来确然十分恐怖。
董事长更是怒气冲天,打开了门,冲了进去,已经同时扬起拳来,一拳打向生念祖的面门。
生念祖一看到董事长,就迎了上来,满脸喜容,他的叫声虽然可怕,可是这满脸喜容却说明他心中实在高兴之极。
同时他手中还挥舞着一大张图样,董事长一眼就看出那是属于设计图的一部分,十分重要,不能损坏,所以他把打出去的那一拳,硬生生地止住了去势,拳头已经几乎碰上了生念祖的鼻尖。
生念祖却全然不觉得董事长要打他,大声道:“你快来看!快来看!”
他一面说,一面拍打着手中的图样。
董事长不知道生念祖又在发什么神经的,生念祖把图样摊了开来,连声道:“看!你看!”
董事长早已看到那张图样是什么,他没好气:“有什么好看!”
生念祖吸了一口气,先过去把门关上,这才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你没有看出来,这上面的图形,正是我们多年来要找的地方!”
六、必胜石
董事长自然知道“多年来要找的地方”是什么,他怔了一怔,生念祖手中的那幅图,他已看了许多遍,不过绝没有把它和藏宝地图联系起来,因为两者之间,实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而为什么生念祖一看就感到两者地形极其近似,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全副心神都放在找寻那个地方之上,藏宝地图上的地形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中,所以他一看就能发现两者之间相同之处。
经生念祖一提醒,董事长也不禁“啊”地一声,感到生念祖所说颇有道理。
当下董事长心中疑惑之至:“可是这……这是一个小湖……在建设计划中要填平的小湖!”
生念祖指着图:“你看,在藏宝图上有小红点的所在,这里也有特别记号!”
董事长点头:“对,那是湖中心的一个小岛,其实只有几十平方公尺,只能算是一块大石头。”
生念祖说得肯定之极:“宝物就在那块大石头上!”
本来生念祖的结论,并不足以令人接受,可是董事长心中陡然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他失声道:“海外有子!”
董事长一叫,生念祖也像触电也似跳了起来,跟着叫:“海外有子!”
董事长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停,向我望来,看我是不是明白他的叙述。
我确然不是很明白──这句“海外有子”是连同地图一起传下来的寻宝口诀,照我的理解是当年逃到了海外,说明在海外有一个儿子还活着。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够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道:“你需要做进一步的说明,我不明白你何以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会想到了这句口诀。”
董事长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回答,生念祖已经抢着道:“你可知道那个湖泊叫什么?”
生念祖这个人最讨厌的地方是他有话不肯爽快地说出来,总是把要说的话,化成一个问题去问人,以显示他的优人一等。对付这种讨厌行为,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如理睬。
所以我连望都不望他,只是等董事长做说明。
董事长回答了生念祖这个问题,道:“这个湖泊叫做‘天然海’,又叫做‘天然海子’。”
我耸了耸肩,因为在他的这个解释之中,我仍然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因为在京城,湖泊被称为“海”或“海子”是十分普遍的事情,整个京城的范围内,有许多“海”或“海子”,随便可以举出很多来。
董事长又吸了一口气,表示他将要说的话十分重要。然后他才道:“这个天然海中的那个小岛,名字是‘海子外’!”
我还是不明白──这小岛的名字听起来确然有点古怪,可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董事长缓缓地道:“海外有子,这句口诀的意思我们一直误解了。它的实际意思是:在‘海外’两个字之中,有一个‘子’字,就是‘海子外’!”
我感到十分好笑:“这是在硬砌谜底!”
董事长摇头:“就在那个叫海子外的小岛上,另外三句口诀,也有了着落。”
我心中大是疑惑:“难道当年,逃出生天的两个人,并没有远赴海外,反而到了京城!”
董事长的父亲叹了一声:“正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真正有勇气把自己藏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以求安全的人,却少之又少!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做赌博,当年,大将军那个手下,就有这个勇气!”
我仍然疑惑:“一直传下来的话,不是说他们到了海外,过了好多年才回来吗?”
董事长道:“说是这样说,可是这种说法显然与事实不符。一个可能是当时故意如此说,以混淆视听,避开大内高手的追杀。另一个可能是由于有了“海外有子”这句口诀,所以才演变成为他们逃到了海外的传说──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全凭口述,难免和事实有出入。”
董事长的解释合情合理,可以接受。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就凭“海子外”这个岛名,和口诀第一句勉强可以吻合,就断定那宝物就藏在这个小岛上。
我知道他们如此肯定,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董事长当时和生念祖一起叫出了那句口诀,两人互望了一会,又一起道:“到那个湖泊去看看。”
在当时,他们只在那张地图上知道那个湖泊叫作天然海,等到到了湖边,才知道湖中心的小岛叫作“海子外”。两人心中所想的一样,都想到了那第一句口诀,都兴奋莫名。
等到他们踏上了小岛,他们看到很多游人都挤在一幅山崖前面,看样子是轮队想做些什么事情。
走到近处,才看到那幅大约有五公尺高下的山崖上,刻着一个很大的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是一个大大的“胜”字。
在那个大字的下面,山崖有一个小洞,直径大约只有十五公分,可以供人伸进手去。
而那些拥在山崖前面的游人,就一个一个伸手进那个小洞,神情很是专注,大约过了几十秒钟,才缩回手,却又不见得他们手中多了什么东西,可是每个人神情又很满足。
在山崖前,还有一个老者在看守,要伸手进那小洞去的人,都要交钱给那个老者。遇上有人伸手进去,超过了一分钟还没有缩回手,老者就要催他,赶快让下一个人。
董事长和生念祖看了一会,心头狂跳,知道自己得来全不费功夫,肯定找对了地方,因为口诀的第二句和第三句,正是“小洞有石,人人伸手”。他们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有石”,可是小洞和人人伸手,正是眼前的情景!
他们定了定神,来到了那老者的旁边,问道:“大叔,伸手进洞去,干什么啊?”
老者笑:“两位是外地来的吧,这洞里是大名鼎鼎的‘必胜石’,伸手进去,摸到了它,把它打一个转,就做什么事情都会稳操胜券!”
旁边有人掩口:“用来赌钱,更是灵验,摸过的人,手气好得叫人不敢相信!”
董事长听到这里,兴奋得眼前金星直冒,因为“小洞有石”这句口诀也完全可以明白了。
生念祖也同样兴奋,可是他好抬杠的本性不改,立刻反驳:“这石头那样有用,拿回家去,不是更好?”
生念祖这句话一出口,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那老者向近前的几个人道:“这两位一定是外地来的,各位让一让,给他们先去摸一摸必胜石,如何?”
京城人好客,虽然排队等候伸手进小洞去摸那必胜石的人很多,可是大家都没有异议,笑嘻嘻地让给外来人。
生念祖先伸手进去摸,不到五秒钟,他就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立刻缩回来,让董事长去摸。
董事长一伸手进去,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要来到这里,伸手进去才能摸到这必胜石的道理了。
原来小洞只是洞口小,洞内比起洞口来,要大得多,在洞内有一块球形的石头,体积比洞口大许多,伸手进去,可以摸得到,也可以勉强抓住它,可是却无法把它从里面取出来,但要把它在洞内打一个转,却并不困难。
董事长缩回手,一时之间,他思绪紊乱,拉着生念祖,向老者和各人点头示意,就急急离去。
走开了十来步,生念祖就重重顿足:“我家祖传的宝物,一定就在那小洞里面!我们这就去取它出来!”
生念祖在这样说的时候,脸色通红,可知道他的心情,兴奋至于极点。
董事长也不由自主喘了几口气:“现在那么多人,不方便行动,等回去详细商量了再说。”
生念祖发急:“商量,商量!要是叫人摸了去,怎么办?”
董事长苦笑:“东西在这山洞里已经好几百年了,要是能叫人取走,早已经取走了,还会留到现在!事情关系重大,我们要秘密进行才是。”
生念祖虽然心急,可是也觉得董事长说得有理,所以没有再坚持下去。
董事长把事情叙述到这里,我举起手来:“等一等!你们并没有在那山洞之中,找到任何宝物,是不是?”
董事长父子和生念祖都现出十分沮丧的神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然从各方面看起来,那小岛上一幅山崖上的山洞内,确然像是藏宝的所在,不过他们也当然没有在那个山洞中找到什么,不然后来生念祖也不会去找白老大了。
生念祖喃喃自语:“一定是耽搁了那两天,给别人取走了。”
他的话使我知道当时董事长一定商量计划了两天,才进行取宝,结果并无所获,所以生念祖就埋怨在那两天之中,宝物落入了他人手中。
虽然说也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个可能性之少,几乎等于零。
而我对那件宝物,是不是真在那个小山洞之中,也还有疑问。
像董事长所说那种情形,虽然很奇特,但自然是当年地形变化,形成小岛和山崖之际所出现的自然现象,正因为这现象相当奇特,所以被人发现之后,才穿凿附会,演变成什么必胜石的传说。
像这一类的所谓名胜古迹,世界各地都有,不足为奇。
而且他们既然没有在那个洞中找到宝物,也就当然无法证明那是藏宝地点。
我把自己想到的这些提了出来。
他们三人却一起摇头,生念祖摇得特别厉害,老人家道:“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宝物,可是却可以肯定,那是藏宝所在。”
我道:“何以见得?”
董事长吸了一口气:“当天我们回来之后,我就立刻部署──”
董事长的部署工作,做得又快又彻底。由于整个天然海的所在区域,都在重新发展的规划之内,所以董事长和有关方面一联络,说是要详细实地考察。于是有关方面一声令下,就把包括天然海在内的整个区域封闭──这是行政命令高于一切的统治方法的“好处”。
董事长又准备了一些仪器,包括一个携带了摄像设备的小型机器人在内。
第三天中午,他和生念祖两人出发。本来游人众多的湖边,一个人都不见。
他们登上了小岛,来到那山崖前,先用强力照明设备向小洞内照去,看出那洞大约只有一公尺深,除了那块球形的石头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在洞尽头处,上面彷佛有些阴影,他们就把有摄影设备的机器人放进去,通过摄影设备在监控电视的萤光幕上,看到山洞内部的情形。
他们看到山洞的尽头,并不是真正的尽头,而是有一块大石头,在大石头上面,还有空间,而且可以清楚看到,就在那块大石头之上,有一块东西在。
当时两人的兴奋,真是难以形容。
那块东西离洞口只不过两公尺左右,要把它弄出来,当然不是很困难。他们先把那块东西从大石上面拨下来,然后再将它钩出洞口,那却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宝物,而是一块两个手掌大小的木牌。
两人看到木牌上还刻着字,等他们看了木牌上的字之后,他们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
董事长说到这里,很郑重地取出了一只盒子,从中拿出了一块木牌来,将木牌向我递来。
接过来一看,木牌上所刻的两行字,说明了一切。
那两行字是:“雍正十年七月初一,藏必胜石于此,留待年大将军后人。”
我看了之后,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那个小山洞是藏宝所在,已经毫无疑问了。
而且现在也知道这件宝物叫做“必胜石”。虽然不知道宝物的真正用途,可是顾名思义,也可以知道它有使人取得胜利的作用。
我还可以进一步推断,这山崖上的一个“胜”字,是在藏宝之后才刻上去的。
不但如此,连什么伸手进去,把那个石球打一个转,就可以逢赌必胜的说法,也是在那时候创造出来的──当然都是同一个人的杰作。
这个人当然就是当年带着年羹尧的儿子和宝物逃避雍正皇帝追杀的人。
这个人不但有了不起的勇气,而且有了不起的智慧。
一开始,他就来到了最危险的地方藏身──雍正皇帝不论派出多少高手去追杀,也想不到他居然带着小主人就在京城。
他可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看到了海子外这个小岛的一幅山崖上有这样的一个小山洞,觉得那是藏宝的好所在。
于是他就把宝物藏在山洞中。
他又觉得把宝物放在山洞中,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所以他又在山崖上刻了字,创造了一个传说,使得有很多人伸手进山洞去摸里面的那个石球,使藏宝地点成为一个人人皆知的地方。试想,谁会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公众所在,竟然会是藏宝的秘密地方!
唯有如此,这藏宝地方才是真正万无一失。
而他又从“海子外”这个小岛的名字上得到了灵感,放出了自己和年羹尧的后代已经逃到海外的说法,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
他又画了地图,创造了四句口诀。当时他以为只要有地图和口诀,就很容易可以把宝物找出来。
后来当然又发生了一些不可测的事情,也或许是他最后在把一切说给小主人听的时候,没有说明白,又或者是当年年羹尧的儿子看透了性情,对宝物没有兴趣,所以只是把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儿子。说话在一个接一个传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差误──经过几百年,还能有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时我想了很久,董事长他们三人也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那宝物原来叫做‘必胜石’,不知道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生念祖恨恨地道:“自然是有它在手,样样事情,都有必胜的把握!”
我扬了扬眉,虽然我没有开口说话,可是他们都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所以连生念祖也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情。
我想说的话其实很简单:如果那必胜石真有这样的作用,何以年羹尧输得如此之惨?
他们显然无法解释这一点,所以才感到沮丧。
生念祖很不服气,他道:“如果有宝物在手,我一定可以知道它的用途。”
我很是讶异:“宝物是在那个洞中,这一点可以肯定,为什么会还没有到手?”
董事长苦笑:“我们当时取出了这块木牌之后,也是这样想,以为宝物一定在那洞中──”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长叹一声:“谁知道我们几乎把整个山洞翻转过来,就是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从他说话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实在花了不少功夫,仍然没有收获。
我道:“这山洞现在还在?”
董事长点头:“还在──山洞其实不大,体积不会超过十立方公尺,我们把洞口扩大,取出了那个石球,放了强力照明设备进洞中,就算是一枚针,也被发现了。”
生念祖恨声不绝:“一定就在那两天,被人取走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向董事长狠狠瞪了一眼,在怪董事长当日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此人根本不可理喻,所以董事长没有理睬他,向那块木牌指了一指:“还是家父细心,他仔细研究这块木牌,认为宝物原来就放在木牌之上,而当我们发现木牌的时候,上面并没有宝物,由此可知,宝物早已叫人取走了。”
我向老人家望去,老人家道:“不算什么,卫先生你只要仔细看看,也可以达到这个结论。”
我再度去看那块木牌,在木牌刻了字的那一面,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把木牌翻了过来,木牌的背向很光滑,我看了一会,就看出究竟来了。
只见那块木牌,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深棕色。可是在它的背面,却有一部分颜色比较浅,那比较浅的一部分是一个长方形,大约和一包香烟差不多大小。
这一部分颜色比较浅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一部分和空气接触比较少的缘故──理解为上面本来放着一样东西,自然再恰当不过。
我立刻向董事长望去,董事长点了点头:“是,我们发现这块木牌的时候,有字的那面向下。”
老人家道:“所以宝物原来放在木牌上,大小也和传说中差不多……”
老人家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只可惜有人捷足先得了!”
我也不禁苦笑──要是有人把宝物取走,只怕神仙也无法追回来了!可是我又觉得不是很合情理,我道:“若是有人取走了宝物,应该连这块木牌也一起拿走才是。”
老人家道:“我们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们觉得宝物是从它原来所放的地方,掉了下来,以致伸手进去就可以把它取到手,取到宝物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块木牌。”
我还是疑惑:“宝物应该放得十分平稳,怎么会掉下来?”
老人家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神情却告诉我,他心中有答案,可是没有说出来。
我等了一会,老人家才道:“在这块木牌上,有颜色的深浅不同之处,我想到可以通过化验,找出一些线索来。”
我被他一言提醒,挥了挥手:“是啊,从木牌表面和空气接触的程度,可以测知深色和浅色之间的差别是相差多少时间!”
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两者之间的时间差异是多少?”
两种颜色的时间差异,就是宝物被人取走离开现在有多少的时间。我相信他们已经进行过化验,有了结果。
董事长吸了一口气:“化验师说,如果是金属,根据表面的氧化程度,可以计算出十分正确的时间差异来。而木材和空气的作用十分缓慢,而且复杂得多,所以不可能有精确的数字。”
我道:“大约的数字是多少?”
董事长道:“是六十年和八十年之间。”
我怔了一怔:“也就是说,宝物在六十年或八十年之前,就已经被人取走了!”
董事长父子都点头,生念祖却昂着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从化验的结果来看,宝物在六十年或八十年之前已经被人取走,是毫无疑问之事。生念祖不愿意承认,实在是由于这个打击他无法承受的缘故。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假设有什么动物,进了山洞,也有可能把宝物从大石头上弄掉下来,如果接近洞口,伸手进去的人,就有机会把宝物取走。”
我这样的设想,应该很合情理。
可是董事长却摇头:“那个洞口,由于有必胜石的传说,几百年来,不分日夜,都不断有人伸手进去转动那个石球。尤其后来传说演变成为转动那个石球之后,可以使人在赌博中有好手气,能够逢赌必胜,所以成了赌徒的圣地,去的人极多,在这样情形下,不应该会有什么动物走进山洞去。”
董事长的说法,虽然不足以全盘否定我的假设,可是也很合理。赌徒为了取胜,什么样的方法都会用,再无稽的传说都会相信,何况在海子外这个小岛上,摆明了可以使人逢赌必赢,自然会吸引成千上万的赌徒去转那石球,以求赌运昌盛,可以在赌博中大杀四方,唯我独赢。
所以那洞口绝不会有什么闲着的时候。
甚至于可以设想,当年藏宝者创造了这样的一个传说,目的就是要不断地有人伸手进山洞去,也要不断地有人聚集在山洞之前,形成最好的一种保护力量,保护山洞不被动物侵入。
能作出这样设计安排的人,当然是杰出的智者,可是宝物却还是被人取走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把想到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董事长父子立刻有很是惊讶的神色,董事长道:“你真了不起,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我对于董事长的恭维,却摸不着头脑──我说“人算不如天算”,只是一时感慨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而董事长却以为我想到了什么,令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老实道:“我没有想到什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吗?”
董事长父子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董事长道:“我们曾经设想过许多种宝物掉下来的可能,要知道宝物就算从洞中那块大石头上掉了下来,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绝不是伸手进去就可以取得到的。”
我道:“如果宝物掉了下来,只要在洞口向内照明,就有机会可以看到它。”
董事长摇头:“没有人会向洞中照明──赌徒都十分迷信,传说说,只能用手去转石球,不能用眼去看,没有任何赌徒会违背这个说法。而且在手电筒还没有发明之前,要从一个很小的洞口,去照亮山洞里面,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董事长说到这里,我已经连连点头,因为他的分析十分有理。可是生念祖却叫了起来:“不通!不通!一定是有人……有人……哼哼……”
他一面说,一面斜睨着董事长,神情十分暧昧,我心中“啊”地一声──生念祖这种神情,分明是怀疑董事长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董事长脸色也变得难看之至,他不看生念祖,却向我望来,道:“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以不理。”
生念祖冷笑三声,老人家很生气:“他已经发过毒誓,你还是不相信?我们两家是什么样的交情,怎么会为了一些利益而不顾道义!”
看来生念祖对老人家很是忌惮,所以不敢公然反驳。
七、超级大赢家
不过他心中显然还是不服气,他咕咕哝哝:“这可不是普通的利益,是逢赌必赢,是逢赌必赢啊!”
这“逢赌必赢”确然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大利益,很难想像还有别的好处比它更吸引。
董事长没好气:“所谓逢赌必赢,只是做出来的传说!”
生念祖大摇其头:“那宝物叫做必胜石,就是因为它有令人逢赌必赢的能力──那传说就是根据宝物的能力而做出来的!”
董事长闷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我心中却感到生念祖虽然混蛋,可是这句话却大有道理。
那件宝物的名称既然是“必胜石”,可知和争取胜利必然有很大的关连,当年藏宝者根据宝物的性能,而创造出极吸引人的传说,也可以借此把宝物的性能流传下来。
只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是当年羹尧虽然一生功名富贵,在赌场和战场上也似乎每战必胜,可以说是靠了那必胜石的功用。可是到最后他却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可以说是惨绝人寰。那时候他一样有必胜石在手,却如何会在雍正皇帝手下输得如此之惨,若不是他的那个手下智勇双全,他就绝了后。这样看来,必胜石这个宝物,也不是真正“必胜”,并非万能,而且不吉祥之至。
我在想着,董事长显然也想到这一点,而且生念祖这时候神情依然十分怀疑是他做手脚取走了宝物。所以董事长忍无可忍,冷笑道:“那所谓必胜石是你们年家家传的宝物,对你来说,有血统上的感情在,所以才会把它看得如此重要,而对其他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送给我,我也不要!”
生念祖怪叫:“送给你,你也不要?那是可以令人逢赌必赢的宝物,有了它,连做皇帝都不算是什么!你不要,这话说来骗鬼,鬼也不会相信!”
我早就觉得董事长虽然生气,可是他的话却还留有余地,然而生念祖却不识趣,非要令人把话说到底不可,这是典型的笨人行为。
果然董事长也不再客气,冷笑一声:“逢赌必赢?做皇帝都不算什么?那才是骗鬼!我们家可不想也落得个满门抄斩!你只管留着那宝贝自己去用吧!”
这几句话击中了生念祖的要害,他张大了口,脸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话来。
董事长索性一发不可收拾:“不是看到你失心疯一样,把找到祖传的东西作为人生唯一的目标,谁会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放在心上!我们全是为了想治好你的神经病,这才不惜人力物力,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你还以为我们真会对这种杀头东西有兴趣?甚至于怀疑我做了手脚,你真是人头猪脑,不是东西!”
董事长可能受生念祖的气已经很久,所以越说越是生气。
生念祖也真是上海人打话:蜡烛脾气。给董事长一顿臭骂,反倒低着头一言不发。
董事长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说你是人头猪脑,还真的侮辱了猪!”
我在一旁感到大快人心,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家打圆场:“好了,我们两家还分什么彼此,就等于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一样!”
董事长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神情颇不以为然,他的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因为在老人家和生副官那一代,自然是生死荣辱与共的交情,可是到了董事长和生念祖这一代,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董事长善待生念祖,无非是看在老人家分上而已,生念祖还要花样百出,他自然会不耐烦。
我笑了一会,道:“既然是多年以前,东西已经被人取走,我看没有任何可能,再把它找回来了。”
我的话,他们三人显然就算不同意,也无法反驳。董事长父子不出声,生念祖却发出很可怕的叫声来,双手握拳,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我耸了耸肩:“至于这位仁兄的神经病,我看还是找医生比较实在得多。”
董事长连连点头,老人家叹了一口气:“生副官临终时,我答应过他,要尽我的力量帮助他的后人找到那宝物,我不能在九泉之下,没有面目见他!”
董事长重重顿足:“我们已经尽了力!”
老人家摇头:“本来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在总算有了一些头绪,总不能就这样放弃。”
生念祖忙叫道:“是,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我向老人家拱了拱手:“对不起,我帮不了忙,这就告辞。”
老人家向我走来:“还有一个发现,这件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已经走向门口,听到他这样说,才转过头来。老人家道:“为了要找出何以宝物会掉下来的原因,我作了多种假设,其中的一项是地震──地震可以令得放在大石头上的宝物掉下来,不但掉下来,而且可以因为剧烈的震汤而使得宝物移动到接近洞口之处。”
对老人家这种假设,我表示十分佩服,我随口问道:“你去查过地震记录?”
老人家点了点头:“是,我查过──在六十五年之前,有过一次中等程度,相当于五级左右的地震,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不过也倒塌了不少房屋,其震动的程度,足可以令宝物从大石上掉下来,并且移到洞口。”
我这才知道,我无意中感叹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恰好和老人家的假设吻合,所以当时他们的反应才如此奇特。
老人家对这个发现很兴奋,他补充道:“六十五年前,时间正和化验的结果符合。”
在这里,我必须暂停叙述,作一些说明。
由于后来事情有意想不到的发展,牵涉到的人和事范围极广,其中主要的部分,无论如何没有可能作详细说明,只能隐隐约约,遮遮掩掩,“将真事隐去”,让大家自己去猜测。所以有很多地方和真正的事实有出入,那是故意地歪曲。
例如这里出现的“六十五年”,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六十五年,而只是一个大约的数字而已,大可不必深究,把我的叙述当作故事看,没有必要寻根究柢。
这种情形在我叙述的故事中,出现过很多次,本来不必作特别声明。可是这个故事中,后来发生的两场堪称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豪赌,赢家的赌运之好,简直匪夷所思,而且骇人听闻,应该是那必胜石在起作用,可是却又令人难以想像,所以还是含糊其词的好。含糊其词还可以故作神秘,要是说清楚了,看故事的人一百个会有九十九个当叙述者是神经病。
说明如上。
当时我听了之后,摊了摊手:“就算这个假设是事实,对事情也一点帮助都没有──地震之后,是谁伸手进洞得到了宝物,根本无法知道。”
老人家却还用十分恳切的目光望着我,希望我有所发挥。
我苦笑:“如果硬要缩小范围,可以把范围缩小成那个得了宝物的人,是一个赌徒,赌徒伸手进去摸那个石球的可能性比普通人高。”
老人家还没什么反应,生念祖已经对我的话表示不满:“这是什么话?说了等于不说!”
这一次我倒同意他的批评,我道:“可以这么说──而且我的所谓赌徒,还是泛意的,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生念祖居然头脑很清醒:“泛意来说,每一个人都是赌徒!”
我摊了摊手:“对,根本当时在京城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取走了宝物的人。”
说完了这句话,我已经走到了门口。
老人家跟着我,他的样子不像是送客,倒像是想接近我说悄悄话。出于礼貌,我停下来等他。
他一直来到了我的身前,想了一会,才道:“假设是地震之后,有人取走了宝物,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可寻。”
我笑了一下:“愿意领教。”
老人家吸了一口气:“撇开何以年大将军会遭遇如此之坏不说,我们应该假定那被称为‘必胜石’的宝物,确然有使人能逢赌必赢的能力。”
他一路说,我一路摇头,表示我无法同意他的说法。
因为年羹尧下场凄惨,是整件事情中唯一所知的事实,其他的一切全是传说和臆测而已。如今他却要撇开唯一的事实来讨论问题,这样的前提我当然无法接受。
老人家苦笑:“你且听我说下去。”
我道:“由于前提不能成立,所以不论你说什么,都不能成立。”
老人家像是没有听到我这句话一样,自顾自道:“宝物能使人逢赌必赢──这里的‘赌’也是泛意的,也就是说得到宝物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无往而不利,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看到老人家这样想继续讨论下去,我不忍心就此调头而去,勉强回应:“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不然那宝物怎么会叫做‘必胜石’呢?”
生念祖这时候也走近来,他显得兴致勃勃:“理论上来说,有了宝物在手,想当皇帝,都可以成功!”
他这样说了之后,意犹未尽,又道:“我祖宗说过,连皇帝都不算什么,说不定想当神仙都可以。”
老人家皱着眉:“你别来打岔!卫生先,我的意思是:从那次地震开始,看看有什么人在遭遇上一帆风顺、无往而不利,这人就有可能是宝物的获得者。”
我听了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老人家这样的说法,当真是天马行空之至,大有温宝裕之风!
我笑了好一会,才感到这是对老人家的大不敬,这才止住了笑,道:“这不算是什么线索──这六七十年来,取得各种各样成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说到这里,我后面的话硬生生忍住了。
我忍住了没有说的话是:像你老人家就是商场上的奇迹,当真是一帆风顺无往而不利。
我忍住了不说的原因是由于生念祖对他们父子已经有所怀疑,要是我再这样说,生念祖这个浑人,说不定当真,我就变作挑拨离间了。
老人家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向自己的鼻尖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在赌博上的大赢家,那是真正的大赢家──像我那样在商场上取得小小一些采头的人,和真正的大赢家比起来,连蚂蚁都不如!”
当时我对老人家的话并没有会意过来,所以我的反应很自然:“你老人家也不必太谦虚了,像你那样,在世界豪富榜上,可以挤上一个名次的赢家,还说是蚂蚁,那要什么样的豪赌,才能产生你所说的大赢家!”
这时候老人家离我很近,我们两人鼻尖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十公分,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现出了一种好像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神情,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出声。这种情形我虽然看在眼里,可是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下老人家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我也不想和他们多纠缠下去,趁机告辞。
等我出了门口,好像还听到董事长和生念祖两人在大声吵骂,我并没有加以留意,就回了家。
一到家,我立刻把一切经过告诉了白素,说完之后,我笑道:“在这样情形下,他们还想把那个所谓宝物找回来,真正是在作春秋大梦!”
白素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真不明白他们何以对那个宝物如此迷信,年羹尧一直拥有它,结果下场如此不妙。这个事实,他们竟然自欺欺人,把它当作不存在!”
白素对我的话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看董事长父子一定还会再来找你。”
我摊了摊手,笑:“找神仙也没有用,东西已经给人取走了六七十年,谁能找得回来?”
白素道:“你没有仔细领会老人家话中的意思。”
我笑问:“他话中有何深意?”
白素吸了一口气:“他的意思是,如果那宝物真有必胜的功能,当年得宝的人,一定会成为超级大赢家。”
我耸了耸肩:“所谓超级大赢家的标准是什么?”
白素眉心打结,好一会不出声。
我一面问白素,一面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超级大赢家应该拿什么来作标准?
这个问题或者可以具体化,变成,本世纪之内,谁是超级大赢家?谁在赌博中只赢不输?
当然在赌博的过程之中,必然有起有伏,有时输有时赢,不见得从头赢到尾,每次都拿到好牌,但只要到最后总是他赢,这就是大赢家了。
也当然超级大赢家进行的赌博一定是泛意的赌博,因为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豪赌。
像故事前半段叙述的李司令和王军长之间的睹博,虽然在赌博行为之中,已经可以算是豪赌,但是和赌博行为泛意化之后的赌注来比较,却也是微不足道。
泛意的赌博行为,赌博的注码会超出金钱的范围,进入人的欲望的最高境界。
每人的欲望最高境界都不同,这个人如果好财,他就会要大量的金钱。这个人如果好色,他就会想有许多美女。这个人如果好权,他就会想要号令天下。
所以这“必胜石”在不同的人手中,造成的结果不一样,形成的超级大赢家也就不同,不会是同一个模式,而是根据拥有宝物的人的性格而决定。
在不知道宝物落到了什么人手中的情形下,也就无法估计超级大赢家究竟赢到了什么,自然也就无法为超级大赢家订出标准。
想到这里,我自然而然摇了摇头:“没有标准──因为我们不知道得到宝物的人心中最高的欲望是什么。”
白素的思索过程显然和我一样,所以她立即同意了我的想法。
她过了一会,有补充:“情形很难设想,我的意思是,得宝者应该是在无意中得到宝物的,宝物未必附有说明书,也就是说得宝者根本不知道宝物有什么用处,不会因为有了它而去进行赌博。”
我挥了挥手:“这个问题倒不难设想──就算得宝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但只要得宝者本来就喜欢赌博,这叫做必胜石的宝物自然会帮助他成为超级大赢家。他可能一直不知道自己何以会成为大赢家,说不定以为那是他运气好,更说不定以为他自己有眼光,有雄才伟略!”
白素“嗯”了一声,表示我的设想可以成立。
不过设想就算成立,对于整件事进一步探索,并无帮助。
看到白素很是认真的情形,我笑道:“我们不必伤脑筋了──不论什么设想都是空中楼阁,因为根本无法解释何以年羹尧拥有必胜石,却成为超级大输家!由此可知有关所谓必胜石的传说,全都不是事实。”
白素也笑,可是她的想法和我不同,她道:“现在只能这样想,且看董事长父子再有什么资料提供。”
我很是奇怪:“为什么你肯定他们还有资料提供?”
白素道:“根据你的叙述,也根据人性。”
我向她拱了拱手:“乞道具详。”
白素笑:“从你叙述中,可以知道生念祖对董事长父子怀疑,这怀疑可能由来已久,老人家在商场上无往不利,就使生念祖有理由怀疑老人家得到了宝物。也正如你所说,他们之间的交情,和当年老人家和生副官之间的交情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老人家还很念旧,也知道宝物不在自己手上,所以更要使生念祖取消怀疑的念头。因此,有一些话,有生念祖在场,他就不方便说,会另找机会。”
白素的分析很是有理,我道:“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索性一并向娘子请教。”
白素忙道:“不敢,不敢,官人折煞小女子了。”
在说笑中,我提出了我的问题:“照说,有宝物传下来,以及生念祖家的秘密,是生副官在临死之前告诉生念祖的,那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何以董事长父子也知道?”
白素想了一想:“若不是生念祖说,就是生副官说的,这只要问一问董事长父子,就可以有答案。”
我伸了一个懒腰:“我可不会主动去找他们。”
白素也懒洋洋地道:“他们要是不来,整件事和我们无关,可以就此算数。”
后来我称赞白素神机妙算,因为第二天中午,董事长父子就来了。
当年的小勤务兵,如今的商场大人物,老人家在他的儿子搀扶之下,走进了门。白素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立刻向她报以佩服的神色。
等董事长父子坐定,白素首先说话,她道:“昨天他回来之后,已经把一切经过告诉我。今天没有那个浑人在,说话要方便许多。”
白素一开口,话就说到了董事长父子的心坎里,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董事长立刻道:“是啊,是啊,这个人,真是拿他没办法──”
看董事长的情形,像是还想说生念祖的什么坏话,可是老人家立刻喝止:“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人都应该像亲兄弟一样,他有什么不是之处,也要担待。”
董事长对他父亲的教训,明显不以为然,可是他却还是习惯地道:“是。不过父亲,我们实在已经尽了力,实在不必再为这个虚无缥缈的宝物再做什么了。”
老人家神情苦涩,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摸了几下,才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要找宝物比大海捞针还难……”
一句话没有说完,董事长已经接了上去:“而且就算找到了,那东西是不是能叫人逢赌必赢,也根本大有问题,他们的祖宗就没有好下场。”
老人家挥着手:“这些我全知道!可是生副官对我有大恩,他又破例把他们家只传长子的秘密告诉了我,我总要尽我最后一分力,帮他去完成这个心愿。”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父子之间,我看已经进行过很多次,董事长当然拗不过他的父亲,所以这时候他也无话可说。
我突然想起昨天我曾经问过白素的问题:董事长父子是如何知道年家的这个秘密的?
刚才老人家的话,已经有了答案──是生副官告诉他的。可是生副官又为什么要把这个家传的大秘密告诉他人?照说生副官这样做,有违祖训,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等着老人家的回答。
老人家苦笑:“一来是由于生念祖从小就不怎么伶俐,生副官明知道靠他根本无法达成愿望。二来事情相隔那么多年,祖训也就没有那样严格,生副官在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就说我们父子二人,都可以享有这个秘密──”
老人家说到这里,董事长咕哝了一句:“谁希罕他这个秘密!”
老人家装着听不见,又补充道:“据生副官说,他的父亲,也曾经把他家的这个秘密,告诉过一个人。”
一听得老人家这样说,我和白素都感到十分意外──这可以说是节外生枝之至,由于这个事实,以前的种种设想,都可以推翻,整件事要重新来过了!
我性子急,立刻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是秘密,可是知道的人还真不少!”
老人家干笑:“是,现在连你们都知道了,再下去,不难天下皆知!”
董事长却毫不在乎,笑道:“就算天下皆知也没有什么不好──让人人都知道有这么的一件宝物,到手的人也可以知道它的用处,物尽其用,去做一个大赢家!”
老人家瞪了他一眼:“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得到宝物的人,早就已经成了大赢家!”
他的这样说法,和我与白素昨天讨论的结果倒是一样。可是如今有了新的资料,情形自然又有所不同。
我挥了挥手:“别把话题岔开去──生副官的父亲曾经把秘密告诉了什么人?这一点重要之极,请详细说一说。”
董事长疑惑:“卫先生是怀疑那个人知道了秘密之后,找到了宝物?”
我道:“为什么不,太有可能了!这个人是谁?”
董事长向老人家望去,老人家皱着眉,像是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集中到眉心。
老人家摇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重重顿足──因为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如果掌握得好,可以大有发展,我道:“生副官没有告诉你?”
老人家又摇头:“应该说是生副官的父亲没有告诉他。”
我不禁苦笑──连生副官都不知道的事情,当然时至今日,已经是无法查明白的了。
白素问道:“生副官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时候,情形怎么样?”
老人家神情犹豫,像是不很愿意回答。白素加强语气:“这一点很重要,请详细回想当时的情形。”
老人家又想了一会,才道:“当时生念祖十二岁,生副官身子已经十分衰弱,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很成材,而和我又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才把他家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当时……”
老人家说到这里,目光望向远方,看来很是空洞,当然他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
当时生副官双手一起抓住了老人家的手(那时候老人家当然还不是很老,还是称呼他为老人家,只是为了行文方便),生副官和老人家之间,友谊绝对没有疑问。在老人家还是少年的时候,逃荒来到了生副官驻扎的地方,他父亲在他的衣袖上插了一根草──那是逃荒的难民实在无法再照顾自己的孩子,要卖孩子的标志。
卖孩子当然是人间惨事,可是插了草标的孩子卖不出去,那更是惨事中的惨事。
当时瘦弱的少年,就是卖不出去的一个。少年的父亲在三天之后,活活饿死了,少年也在路边饿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是生副官恰好在他身边走过,少年用最后一分气力,及时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
八、帝王之相
当少年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之后,连开口求救的气力都没有,只能望着生副官。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当时饿死在荒野上的确民成千上万,生副官如果不是恰好在这一秒钟经过,少年早就死了。如果少年不是及时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他也一样死了。
生副官是一个堂堂的军官,忽然给路边一个垂死的少年抱住了腿,只要抬一抬脚,把少年踢开去,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而少年也一定死了。
这少年在当时有一千一万个死的理由,看不出有任何生机。
可是命运说他不该死,所以他就没有死。
他遇上的是生副官,而不是别的军官。
生副官也不是特别有什么慈悲心肠,而且就算他想救人,灾民成千上万,他也救不胜救。
而他终于救了这少年的原因,说起来也令人啼笑皆非。
老人家把这一段经过告诉我的时候,十分感慨,而我详细地把它记述下来,是因为生副官当年救人的原因,和整件事颇有关连之故。
原来生副官有一项本领,就是会看相。
这“看相”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传统技能,而且是玄学的一个典型。它是根据人的脸型长相五官的形状位置以及皮肤颜色等等不同的变化而推论一个人命运的学问。
这句句子很长,可是也很具体地说明了“看相”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上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什么叫做“看相”,这是从小就受到薰陶的结果──小孩子总会给一些大人称赞“长得好”、“福相”等等,而且“看相”在中国社会上极其流行,每个人都有接触的机会。
所以向中国人解释什么叫做“看相”,十分容易。
如果要向一个爱尔兰人解释什么叫做“看相”,那就比较困难,如何可以说服一个爱尔兰人相信人的上唇上方有痣,结婚就会有变化。又如何可以使他相信,鼻子的形状和人的命运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好在接触我叙述的故事者,都会明白“看相”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必多费唇舌。
必须一提的是,经过几千年的研究,看相,尤其是看面相,已经形成了一门十分有系统的专门学问,虽然有五花八门的许多门派,可是总的原则一致,都认为人的命运,全反映在人的长相之上。
生副官看相的本领,来自祖传,一直可以上溯到他的祖宗年羹尧,据说年羹尧曾经得到异人传授相术。那时候在康熙皇帝举棋不定,没有人知道他的许多儿子之中,哪一个可以继位,年羹尧根据相术,看准了四贝勒有皇帝之相,所以才投入四贝勒门下,当了四贝勒的家奴,果然从这条路上,得到了荣华富贵。
(当然年羹尧的相术还不是太精通,他至少没有看出雍正皇帝心思狠毒,会屠杀有功之臣。)
这种家传的相术,生副官很是自负,平持也很肯指点他人一二,在军政界也算是有相当的名气。
据他自己说,当年他正在走路,忽然之间被人抱住了腿,低头一看,是一个快要饿死的饿民,他正想一脚把人踢开去,陡然看到了对方污秽莫名的脸,一看之下,大为震惊。
以他的相术本领来判断,他可以肯定这个垂死的少年,有大富之相。他当然也知道这少年能够在这时候,向他求救,也就是这少年命不该绝,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更可以论断这少年将来必然富甲一方。
所以他立刻俯身,扶起少年,把少年带到军队,让少年当了一个小勤务兵。
许多年之前的事,老人家说来仍然感慨之至。他道:“当年我虽然睁着眼,可是眼前一片昏暗,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扶我起来,我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人间来了。这样的恩情,是真正的再造之恩!”
老人家又道:“他不但在军队照顾我,而且还带着我离开了军队。在离开的时候,我身边分文全无,全靠他说服了王军长,把王军长从当时赌桌上拿来的钱,全都交给我做生意。这样的信任,他临死的托付,我怎能不全力以赴!”
老人家说到这里,更是唏嘘不已。
人到了年纪老的时候,说话就容易没有条理,他不断在说过去的事情,虽然听来很动人,可是却说不到问题的中心,说了半天,他还是没有说出生副官的父亲曾经把秘密告诉过什么人。
我想催他,却被白素阻止。我知道白素容易感动,老人家当年死里逃生的经过令她感动,所以她不忍心打断老人家的话头。
我只好等着,老人家感叹了好一阵子,才继续道:“生副官在说出了他家的秘密之后,才又告诉我他父亲当年在京城里的一些事,和整个秘密有关。”
老人家略停了一停,神情显得很疑惑,像是他对生副官转述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这倒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因为生副官是听他父亲说的,已经是一个转折,而我们现在又要听他的转述,那又是一个转折,恐怕更不容易明白。
所以我道:“你只管慢慢说,把生副官当年所说的话好好想一想,不要漏了什么。”
老人家摇头:“不是为了这个。生副官当年所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当时的情景也像是在眼前。我心中的疑惑其实是当时生副官的疑惑──这些年来,这个疑惑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无法解决。”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还没有说出共享了秘密的是什么人,却又提出了几十年没有解决的疑惑。
这使得事情变得更是混乱,我想提出抗议,可是白素已经道:“不论是什么疑惑,只要说出来,我们都可以一起参详。”
老人家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这可得从头说起了。”
我没好气:“就请从头说吧!”
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准备他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可是还好,他只是从生副官说话开始。
叙述一件事,如果转述又转述,总起来会很混乱,所以我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跳过了一重转述,就把当时生副官和老人家对话的过程直接记下来,这样看起来比较容易明白──事情不但经过了很多年,而且相当复杂,所以必须采取最容易令人明白的方式。
当时生副官在把他家的秘密告诉了老人家之后,又取得了老人家的承诺,答应一定尽全力帮助生念祖把祖传的宝物找出来。
其时老人家当然一点把握都没有,生副官其实也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因为从他知道这个秘密以来,他也一直在努力,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生副官当时很感慨,他道:“找得到、找不到,我们都只是尽人事而已,我父亲也努力了几十年,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老人家说了几句很空泛的话安慰生副官,诸如“现在科技发达,交通方便,我们又有一定的财力,事情说不定可以成功”之类。
生副官沉默了好一会,又道:“我父亲在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时候,说他曾经做过一件事,当初以为这件事对宝物的出现会有帮助,是下了一着好棋,可是也没有结果。”
老人家当时听了这几句话,觉得没头没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生副官又道:“我父亲从小就在京城居住──事实上我们家几百年来,一直在京城居住,到了我,由于从了军,所以才离开京城的。”
老人家很有耐心,等他说下去。
生副官道:“有一天,我父亲在京城大学堂附近溜鸟,那地方是一片小树林子,清晨时分,人不是很多。我父亲托着鸟笼,正在慢慢踱步,忽然看到前面树林比较空旷的一处所在,有一个高个子青年人正在双手叉腰,抬头看天。我父亲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看到青年人的侧面,就已经感到这青年人气度不凡──他看来很瘦,身上的一件长衫半新不旧,头发也不是很整齐。这样的青年人,照说在京城满地都是,尤其这里是京城大学堂附近,从大学堂走出来的青年人,几乎个个全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父亲却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个青年,有非同凡响之处。”
生副官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生副官当时神情很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
老人家附和着生副官的话,道:“老太爷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确然有些人,会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将来必然会出人头地──虽然根本说不上是什么道理,可是那种感觉却十分强烈。”
老人家的话,是用普通人的理解方法来说的。可是生副官却用专家的理解方法加以否定,生副官的“专家”,专的当然是他在相术上的学问。
他摇头:“那不是一种感觉,而是实实在在有很多征象可稽的,在相学上说得很明白。像我当年一看到你,并不是感觉到你将来会有出息,而是根据你面相的特点,肯定你日后必然富甲一方!”
老人家点头:“是,你对我说过,有祖传的相人之术,眼光自然锐利。”
生副官感叹:“我的眼光,比起我父亲来,又差得远了,并不是我不肯学,向是天资所限,无法可施,不像我儿子,他是根本不肯学,唉,我家这门绝学,要失传了!”
他感叹了一阵,才继续道:“我父亲眼光比我好得多,他只是远远地看到那青年人的侧面,就已经感到那青年人简直是光芒万丈,有难以形容的气概,所以才有以后的事情发生。要是换了我,在大学堂附近看到一个青年人,情形再普通不过,不会加以特别的注意,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老人家忍不住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老太爷看出那青年人会怎么样?”
生副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他道:“当时我父亲站定了不动,只见那青年人抬头向上,两人相隔还有十来步,可是我父亲已经感到那青年人望向天上的目光,犹如两道闪电,直射天际。我父亲本来准备停上一会,就上前和那青年人招呼,这时候看到了这种情形,他不禁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由于退得十分狼狈,脚跟踩到了一块石头,一个趑趄,身子站不稳,就跌倒在地,鸟笼也脱了手,滚了开去,散成一片,鸟笼中的一只黄莺儿,振翅高飞。那青年人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看到了这种情形,他仍然双手叉腰,却哈哈大笑。”
老人家听到这里,道:“这青年人看见有人跌倒,反倒大笑!”言下颇不以为然。
生副官道:“我听我父亲说到此处,我也这样说。我父亲当时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青年人转过头来,和我父亲打了一个照面。我父亲看到了他的脸,一时之间,如同五雷轰顶,耳际嗡嗡直响,张大了口,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听得那青年人纵笑了几声,目光随着飞走了的鸟儿,大声道:“天空任鸟飞!自由真可贵!”原来他并不是笑我父亲摔跤,而是看到笼破鸟飞,联想到了自由的可贵,这才纵声长笑的。”
当时老人家“哦”了一声:“这青年人确然有与众不同之处,胸襟很是广阔。”
生副官道:“当时我父亲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这些全是他事后回想时产生的感觉。当时我父亲的目光定在青年人的脸上,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你可别见笑,我父亲是曾经在皇帝坐龙廷的时候生活过的人,所以……所以……”
老人家当时忽然听生副官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叫他不要见笑,不禁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和白素在听到老人家转述到这里时,也不知道生副官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当时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不论生副官说什么,他都不会笑话。
生副官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变得很古怪,才继续向下说:“我父亲已经挣扎着起了身,可是一看到了那青年人的脸,他不由自主双腿发软,对着那青年人,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倒把那青年人吓了一跳。”
生副官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望向老人家,老人家知道生副官是在询问他是不是知道何以他的父亲会有这样异常的反应。
老人家已经想到了一些因由,他迟疑地道:“是不是老太爷在那青年人的脸上,看到了什么特征,看出这青年人将来会是一个大人物?”
生副官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嗖嗖”的声响,提高了声音,陡然叫了起来:“大人物!不是普通的大人物!是皇帝!皇帝!我父亲一眼就看出那青年人天庭地角、五官神采,具有帝王之相,所以才大为震惊。这时候看见那青年人行动之际,渊停岳峙、气吞山河,完全符合相术中皇帝的标准,所以我父亲不但跪下,而且自然而然叩下头去。”
老人家听到这里,心中也不禁骇然。
生副官的相术之精,他是知道的──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生副官已经看出他会成为富翁,当然还有许多例子证明生副官相术的灵验。
而生副官又一再强调他父亲的相术比他高出许多,他不及他父亲的百分之一。可知他父亲相人之准,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也就是说,如果生副官父亲看准了一个人将来会当皇帝,这个人就确然会当皇帝。
这种情形听起来很玄,必须知道相术本来就属于玄学范畴,在讨论和相术有关的事情时,就要遵照相术的规律,如果根本不承认有相术这门学问的存在,那就根本不必讨论了。
而老人家是相信有相术这门学问的,也相信生副官父亲的相术造诣极高,相人很准。
可是当时他还是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可是……可是已经没有皇帝了啊!袁世凯做了八十一天皇帝──难道老太爷遇到的是他?没有道理,袁世凯那时候早已归天!”
当时老人家心中不但骇然,而且疑惑之至。
(我和白素听老人家转述到这里,也是又骇然又疑惑。)
生副官苦笑:“我听我父亲说到这里,也是不明白,一再追问。我父亲根本也无法对我说明白。他是在皇帝制度下生活过的人,而且我们祖上,一直是皇帝的奴才,对皇帝有难以形容的崇敬。我曾经研究过祖上的情形,当年年大将军完全有条件可以使自己的命运不如此悲惨,可是皇帝一声旨下,他还是乖乖服从,不但不敢反抗,而且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生副官感慨了好一会,当时老人家还是盯着那个问题:“以后都没有皇帝了,当时在小树林──”
老人家话还没有说完,生副官已经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父亲当时既然看准了那青年具有帝王之相,而且已经跪下叩头,他脑中一切想法,都当那青年真是皇帝一样,心情之紧张兴奋至于极点。据他说,他人虽然跪在地上,可是和浮在空中一样,飘飘荡荡,心跳得像是要从心口跳出来,脑中一片混沌,全身汗出如浆,只觉得自己的生、死、荣、辱,全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当人处在这种境地的时候,如何还能好好地去思想!”
生副官的这一番话,说得相当生动。当然他的话对于没有在皇帝制度下生活过的人来说,有些不可想像。
生副官的父亲既然领教过皇帝的权威,而且也大有可能遗传了祖宗替皇帝为奴才的奴性因子,所以当他认定了眼前的人是皇帝的时候,由于极度的恐惧和意外,再加上震惊,他的精神已经处于混乱状态,而且是十分混乱。
他在才一看到那青年人之际,只觉得那青年人有帝王之相,非同小可。这时候他脑筋一片混乱,简直觉得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皇帝!是皇帝微服出游,给他遇上了!
他当时根本失去了任何分辨是非的能力,极度的紧张,使得他张大了口,一面叩头,一面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那青年人弯下身来,向他问了一句话,那句话,当时在他听来,每一个字就像是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焦雷一样,震得他七荤八素。
而且那青年人弯下身来和他说话之际,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在他眼中看来,更是皇帝就在眼前。
所以他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混乱,以后发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必然会在他身上发生。
当然发生的事,还是和青年人问他的那一句话有关。
青年人问的那句话,其实再普通不过,问的是:“你有什么话要说?”
任何人忽然之间遇上一个向自己下跪叩头的人,张大了口,只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都会很自然地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当时那青年人也是如此。
可是这句话听在精神状态已经极度混乱的生副官父亲耳中,却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应。
生副官父亲当时所想到的只是:皇帝在问我有什么话要说!皇帝知道了我有秘密,这个秘密应该告诉皇帝,我的祖宗就是因为向皇帝隐瞒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满门抄斩,现在皇帝已经知道,我如果再隐瞒,立刻就会有杀身之祸!
所以他根本没有再考虑别的,就一五一十,把他们家的那个秘密,全部说了出来。
他在说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意那青年是不是在听。事实上,他连都不敢多看那青年人一眼(和皇帝说话的时候,如果直视,是不礼貌的行为,对皇帝不礼貌,是杀头的大罪)。
他只感到那青年人一直在他的身前。等他讲到年羹尧在把宝物和小儿子一起托给手下,叫手下逃亡时候所讲的那几句话,他感到有可能得罪皇帝之处,所以又连连叩头,解释道:“我祖上并不是瞧不起皇帝……他的意思是……是……”
生副官父亲越是想解释,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年羹尧当时所说的话,确然对皇帝很不恭敬,他无法为之转圜。
那青年人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这时候才道:“我看你并不明白年羹尧当年这句话的意思。”
生副官父亲听得青年人开口,更是又惊又喜,他抬起头来,通过被汗水模糊了的眼睛,自下而上,仰视着那青年人,更感到那青年人伟大之至,甚至于遮住了太阳的光辉。
他又不由自主叩头,战战兢兢道:“是不明白,请皇上指点!”
那“皇上”这个称呼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对那青年人来说,却是突兀之至。
因为从他一看到那青年人的长相之后,心中已经认定了对方是皇帝。可是尽管他又跪又叩头,他并没有把皇帝这两个字说出来,想来青年人也不知道他何以跪拜。
这时候,“皇上”两字,当然令得青年人意外之极,所以后退了一步,问道:“你叫我什么?”
生副官父亲当时思想混乱到了极点,他已分不清事实和他自己的感觉。本来他应该知道,青年人就算当皇帝,也是以后的事情。但这时候他简直已经把青年人当成了微服出行的皇帝,所以青年人这一问,令得他心惊肉跳,以为他泄露了秘密,闯了大祸,所以再也不敢说话,连连叩头,又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幅藏宝地图来,双手高举,献给那青年人。
在这里,我又不嫌其烦地再做一次说明:生副官父亲当时精神状态十分混乱,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和一场梦差不多,所以听到他讲这段经过的生副官,听来就已有如梦似幻的感觉。我听生副官的转述,这种感觉又深了一层。
而各位又听我的转述,再加上我要隐藏起一些事实,故弄玄虚,使事情转来更是紊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请各位自己去领会,找出真正的事情真相来──如果纯粹抱着看故事的心情,那么自然也无所谓所谓“真正的事情真相”!
当时生副官父亲只当自己叫了一声“皇上”闯了祸,所以对青年人的那一问,没有回答,只是把地图高举过头,双手还在不住发抖。
那青年人接过了地图,生副官父亲等了一会,大着胆子,偷偷去看,只见那青年人正在用心注视地图,“龙颜”并无不悦,他这才放下心来。
青年人看了相当久,才把地图还给生副官父亲,道:“这是你祖传的东西,你要收好,不可随意示人。”
青年人说话不多,但每一句话,在生副官父亲听来,都有道理之极,所以他连连答应,又道:“……阁下……不同……”
他支支吾吾说着,青年人忽然笑了起来:“怎么皇上忽然变成阁下了?”
生副官父亲连忙改口:“皇上恕罪──当皇帝也不容易,有宝物辅助,总会好些,这就是我要献宝的原因。”
青年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这就是你祖宗当年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有了宝物,可以当好皇帝,不然就只可以当不怎么样的皇帝。历史上不怎么样的皇帝很多,雍正皇帝算是其中一个,当然混蛋皇帝更多。好皇帝少之又少,我看历史上还找不出来!”
这青年人忽然发表议论,评述起历史上的皇帝来,生副官父亲自然不敢接口,只觉得这青年人口气之人,无与伦比,正适合他皇帝的身分,所以又大是叹服,由衷的道:“到了皇上这一代,皇上一定是个好皇帝!”
那青年人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恭维竟然当仁不让,纵笑道:“但愿如此!”
他说了之后,才又开玩笑似地道:“或许要靠你的宝物辅助,才能当真正的好皇帝。”
生副官父亲又叩头:“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他不住叩头期间,只听得青年人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望着青年人的背影,他的全部相学知识告诉他,那青年龙行虎步,贵不可言,除了当皇帝之外,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另外位置可以容纳。
等到青年人走得看不见了,生副官父亲才缓缓站起身来,搓揉着跪得发麻的膝盖,脑中晃晃悠悠,还像是一场梦没有醒过来一样。
从那天有了这个奇遇开始,他的心情就很矛盾。
他希望那青年人可以找到宝物,他也认为青年人可以找到宝物。因为青年人既然可以当皇帝,当然和普通人大不相同,至少天资英明,有过人的才智,应该可以解开谜团,得到宝物,那样,他这个功劳就非同小可!
但他又希望青年人找不到宝物,宝物终于落在自己子孙之手,要是宝物能够辅助人成为了不起的皇帝,那么自己的子孙来当皇帝,总比别人当皇帝好。
然而精通相术的他,又知道自己和儿子,都没有帝王之相,或许孙子会有,可是那不知道是何年何用的事情了──还好他没有看到自己孙子的样子,不然可能会活活气死!
九、本世纪最大的赢家
从此他变得精神恍惚,他很想再见到那青年人,可是到那片树林去了许多次,都没有再遇上。
他又推测那青年人可能是京城大学堂的学生,所以不断在大学堂里里外外打转,希望可以碰到,不过也没有结果。
那青年人像是从天上下凡来,就给他见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知所终了。
董事长父亲把当年生副官父亲向他人说出了秘密的经过,详细转述了一遍。
我和白素听得很用心,可是却越听越糊涂。
事情本来并不复杂──生副官父亲遇到了一个有帝王之相的青年人,把祖传的秘密告诉了他而已。
可是仔细想起来,事情却又复杂无比,问题极多。
首先那青年人在当时,肯定还不是皇帝,那么他日后是不是真的当了皇帝呢?
我们并不是在说神话,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应该和现实有关,所以那青年人如果当了皇帝,是应该实实在在有这个人的!
他是谁?
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实际上却滑稽可笑,因为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根本就没有皇帝了。
那也就是说,生副官父亲的相术有问题,他的所谓“帝王之相”根本没有这回事,是一场误会,黑色幽默。
可是生副官父亲的相术,又似乎应该多少有一点根据,不会全是胡说八道。
再有许多问题,生副官父亲以后没有再见到那青年人,可是他总应该记得人家的相貌──这帝王之相,非同小可,当然一见难忘。从经过情形来推测,那青年人确然应该和京城大学堂有关系,有他的样貌,要打听出这个人来,应该不是难事,怎么会没有结果?
再说,生副官父亲难道没有请教人家贵姓大名?
那青年人说话又是什么口音?
(中国人一开口说话,语言的口音就无法掩饰,很容易听得出来。)
青年人又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解开了谜团,得到了宝物?如果是他得到了宝物,又何以留下了那块木牌?
从一个普通的青年人,要走向皇帝的宝座,这是一条难以想像的长途,其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关口,每一个关口都是以生命做赌注的赌博,赌的是生和死。
要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到目的地,真的非要有可以帮助人逢赌必赢的宝物不可。
这许许多多问题,不但我有,白素也有,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提了出来。
董事长父亲只是摇头──老人家在摇头的时候,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晃荡,看来相当可怕。
他道:“这些问题我全问过生副官,生副官只是摇头,说这些问题他也全问过他。”
我忙道:“他父亲怎么说?”
老人家苦笑:“他父亲没有回答──一个答案都没有!”
我摇头:“这不合情理!”
老人家道:“是,生副官也这样对他父亲说,他父亲说了一番话,说明他并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他不想把答案说出来。”
我心中大奇:“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家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想了一想,才道:“照生副官的理解,在小树林他父亲和那青年人见面之后,他父亲对这个青年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包括了这青年人的身形气度、面貌特征、语音出处等等。要知道生副官父亲是相术专家,凡是相术家都对于他人的特征十分注意,而且一见难忘。”
我更是奇怪:“那么说来,生副官父亲知道那青年人是什么人的了?”
老人家道:“实际情形怎么样,生副官也不知道,因为他父亲始终没有对他明说,不过他猜测,他父亲是知道的。”
我摊了摊手:“这真是莫名其妙之至──他在小树林中,一看到那青年人就自动下跪,而且立刻把祖传的秘密完全说了出来,又献上了地图,无非是看中了对方会当皇帝,所以他才急不及待地想立功。那就应该把对方的身分告诉自己的后代,好等自己的后代去领功才是,没有道理知道了而不说。”
老人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在我背上经轻拍着:“你说得对。生副官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由于他对他父亲的相术有充分的信心,所以深信他父亲绝对不会看错,也就是说,这个青年人,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我一挥手,抢着说:“生副官对他父亲的信心是盲目崇拜,事实证明他父亲看错了,从那时候起到现在,并没有出现过什么皇帝!”
我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之至,因为当年在小树林中,生副官父亲和那青年人相会,到如今大约是七八十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出现过什么皇帝,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我这句话出口之后,董事长父亲用很是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他不但目光奇怪,表情更是怪异,像是绝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想不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而白素在这时候发出了一下似叹非叹的声音,我立刻向她看去,只见她的神情竟然和董事长父亲一模一样!
虽然是同样的表情,可是出现在白素身上,所表达的信息却大不相同,使我完全可以了解她何以有这样的神情。她等于是在责备我:你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太不应该了!
从白素那里收到了这样的信息,我先是陡然一怔,然后电光石火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我刚才所说的话,表面上看来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实际上却幼稚之至。
一想到了这一点,接下来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由此而联想到了许多事情,所想到的事情令我产生极度的震惊,每想到一桩,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下一样。
所以当时我的情形,由于震惊太甚,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旁人看来,又是可怕,又是滑稽。
我先是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怪叫──那是我才想到我刚才的话是何等幼稚时的反应。
我刚才说,在近七八十年中,并没有皇帝出现。
是没有“皇帝”出现。“皇帝”只不过是一个名称,这个名称有丰富的内容,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明,就是有一个人可以主宰一个国家中所有人的命运,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非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反倒有一大帮人,忠心耿耿,帮他胡作非为,这样的一个人,他就是“皇帝”。
不论“皇帝”这个名称如何改变,只要内容不变,名称随便改成什么,事实上也就等于是皇帝。
自从生副官父亲和那青年人在小树林相会之后,确然没有出现过“皇帝”可是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实在不用多想,任何人都可以有答案。
有!
有这样的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我整个人又直上直下跳了几下,宛若僵尸。
实在是因为答案太令人吃惊了。
本来,答案一直在那里,是人人皆知的历史事实,可是突然之间这个历史事实竟然和一个完全属于传奇范围内的故事,发生了联系,这就令人震惊。
接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我思绪紊乱之至,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几乎把我的脑子涨破,所以我不断直上直下跳着,从一边跳到另一边,然后又跳回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而且当其时,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自然是由于我想到的一切,每一件都令我吃惊,而且吃惊的程度越来越甚之故。
我先想到,这个“人”在还是青年人的时候,确然曾在京城。而且他在京城大学堂附近的树林出现,也很自然,因为当时他和京城大学堂有一定的关系。
(我在这个“人”的人字上加上引号,是为了把他和普通人作一个区别,他和所有人不同,可是又不能称他为“皇帝”,因为他并没有这个称号。在有些人心目之中,他甚至于是“神”,可是他当然不是神,所以只好在称他为人的时候,加上引号,以表示天地之间,唯他独尊,唯他独一无二之意。我只是叙述事实,并无对这个“人”的任何尊敬或者贬低之意。)
(其实,这是自欺欺人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沿用“皇帝”这个名称,有何不可?可是偏偏又觉得皇帝这个名称不是好名称,所以弃而不用。然而又知道皇帝的内容可爱之至,丝毫不舍得放弃,加以全盘接收。于是连累像我这样,在记述中要提到他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才好,只好称之为“人”,真麻烦。)
所以当时在京城的他,遇上了生副官父亲,也就很自然。
虽然当时他只是一个青年人,可是日后他既然会成为可以凭个人意志主宰一切的“人”,一定有明显的特征显示在外表,遇上了精通相术的生副官父亲,自然看得出来──所以才会有小树林中的那一幕出现。
接下来的事情又会是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能有精确答案的可能等于零。就算要设想,也十分困难,只好勉强为之。
可以设想,一个人将来如果会成为伟大到了接近神的地步,一定是很早就胸怀大志的了,所以生副官父亲在小树林中遇到他的时候,显然失态之极。当时青年人也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感到诧异,后来居然对生副官父亲的异常言行,处之泰然,这种气度,已经证明他绝非普通人了。
然而一个人的志向再坚定,目标再明确,就算一天告诉自己一千遍,要立志翻天覆地,再造乾坤,在他还是青年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必然成功的把握。
所以小树林中发生的事情,对这个“人”来说,一定起了相当重大的作用。
这“重大的作用”可以分成两方面来说。
先说简单的一方面:他并没有得到那个名为“必胜石”的宝物。那么所起的,只是对他在精神上起了莫大的鼓舞作用。给了他无限的信心,去进行他的改朝换代,夺取天下的行动。
他本来就有这个命,就宿命的观点来说,他迟早会登上这个号令天下的宝座,可是有信心和没有信心,却也决定过程是顺利还是困难。
有了信心,当然更容易成功。
约略想一想这位当年在京城大学堂附近小树林中抬头观天的青年人的成功历程,可以发现他的成功历程在人类历史上也属于罕见的例子──在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中,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青年人成为一千万平方公里、数以亿计人民的主宰,在人类历史上他认了第二,谁能认第一?当真是数苍茫大地,由他主沉浮,亿万人家的幸福和痛苦,全出自他的一念之间!
而在这个成功历程中,确然存在着许多次不可思议的成功经过。如果把整件事看成一场稀世豪赌的话,那就是他在赌博的过程之中简直一直都处在赢家的地位,积累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终于变成了大赢家。
有太多太多次,他眼看非输不可,不但要输,而且会输得一败涂地,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总能够奇迹似地拿到好牌,反输为赢。
在整个再造乾坤的过程中,这种奇迹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他在这场豪赌中,真正做到了逢赌必赢!
这种情形,就使问题衍生到了复杂的一面:他是不是得到了“必胜石”呢?
这个问题,董事长父亲显然持肯定的答覆,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在这几十年中,谁逢赌必赢,谁就是宝物的得主。
而本世纪地球上最大的赢家,而且是奇迹不断,逢赌必赢的赢家就是这个“人”。
而他又恰好有机会知道有关宝物的秘密。
两下里凑起来,除了他之外,好像不会再有任何人有可能是宝物的得主了。
虽然这样的结论,只是纯推测,没有任何的事实根据,没有任何实际上的证明。但是在整件事本来就只可以作假设的前提下,这个结论,并非不可以接受。
再进一步假设,他是如何得到“必胜石”的呢?
这就有很多可能了。
或许他在知道了秘密之后,偶然的机会中,登高眺望、指点江山的时候,从高处看到了那个湖泊,而他又记住了地图上的图形,所以知道宝物是在湖泊之中──当然以他日后能成为一国之尊的聪明才智而论,要破解那四句口诀是轻而易举之事。
所以他得到了必胜石。
或许他只是偶然来到了“海子外”这个小岛上,也和很多人一样伸手进小山洞去,而又恰好在地震之后,宝物从大石块上震了下来,给他取走。
或许是他认出了地形,又恰好遇上地震之后,所以很轻易地就得到了宝物。
不管有多少个“或许”的推测,都以宝物是落在他手里作为前提。
如果宝物根本不是落在他手中,那么他和整件事情就完全没有关系,他能够逢赌必赢,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赌局中成为大赢家,另有原因,和必胜石无关。
如何能够界定他是得到了宝物还是没有得到?
这个问题,我迅速地在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一样:没有办法可以界定。
有关这个“人”的一切纪录,不论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是小道消息还是内幕秘闻,是他身边人的回忆还是其他人的想当然,都没有有关他拥有一件会发光的东西的纪录。
虽然有极多的记述说他喜欢独处,尤其在重要关头,需要决定如何下注,该下多少注,如何运用谋略来使自己成为赢家的时候,他更一定要独处,不许任何人打扰。也有记述说他和常人不同,日夜颠倒,而在更深人静的夜里,他一个人究竟在做什么,自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这类纪录,都不足以证明了他拥有“必胜石”
他赢得了整个天下,海阔天空,可能凭的全是他本身的雄才伟略,连什么“帝王之相”也没有根据。
我一直想到这里,才冷静了下来,停止了跳动。
我停了下来,先望向白素。白素显然比我更早想到了那个“人”才是本世纪最大的大赢家,可是她居然可以表现如此之冷静,这令我很佩服。
我望向她,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刚才的思想过程,所以不必多说什么,我直接地道:“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取得必胜石。”
白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我们两人,又一起向董事长父亲望去。
董事长父亲和我之间的默契,当然不如我和白素远甚,所以他先要肯定我的想法。
他问了我一句:“你心中已经有了假定的人,这个人逢赌必赢,是任何豪赌中的大赢家?”
我道:“当然是,不然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会这样震惊!”
董事长父亲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有点异样:“就是他!就是他!生副官父亲当年把秘密告诉了他,他找到了宝物,宝物是必胜石,令他能逢赌必赢,不管进行的是什么样形式的赌博,不管他进行的赌博看来是多么疯狂,不管他在赌博的过程中受到多大的挫折,结果他总是赢家──他一直赢,奇迹一样,赢出了天地!”
老人家所说的,正是我刚才所想的。而经过他重复了一遍之后,我豁然开朗,激动的、意外的、由于太匪夷所思而产生的情绪迅速地平复下来。
这时候我已经对整件事有了初步结论。
我向急切地等待着答案的董事长父子道:“整件事情,照我的看法,可以到此为止,告一段落,画上句号,只把它当作一个传说,不必再把它当成在现实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董事长父子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神情很不以为然。我向白素望去,在她那里得到了鼓励和同意的眼色。于是我再补充:“我说的整件事情,是真正的整件事情。从所谓年羹尧年轻的时候和波斯胡人赌博开始,包括什么叫做必胜石的宝物等等,都可以看成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说──这种传说古今中外不计其数,根本不必深究!”
董事长父亲默然不语,董事长却悻然道:“若是此人靠了年家宝物而成了大赢家,总要多少分给年家一些好处才是。”
赌博行为中不成文的规矩,赢家总要把赢到的拿一些出来,分给有关人等,称为“红钱”。这红钱的多少,当然和赢家所赢得的成正比例,也和得到红钱的人,在赢家心目中占多少地位和他在赢的过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成正比例。
所以董事长所说“多少应该有点好处”,这句话如果变成事实,实在是非同小可!
试想一想,赢家赢的是整个江山,而如果赢家是依靠必胜石才取得的胜利,那么董事长所能得到的好处(红钱)应该是何等可观!
我望着董事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董事长却望向他的父亲,我也向老人家望去,只见老人家的神情十分感叹,而且很不以为然。我相信我这时候的神情和老人家一样,因为我们心中所想的一样。
董事长坐拥一家实力雄厚的银行,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生意,财产之多,就算他可以活八千年,随便他怎么花费,都用不完。可是他还是不满足,还想从那个大赢家方面得到好处。
由此可知,人的贪心欲望,实在没有止境。董事长看起来和生念祖大不相同,可是在欲望无止境这一点,却并无二致。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老人家的态度,老人家看起来很看得开,他反而没有这样的念头
这一点从他看着董事长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董事长在他父亲的注视下,有点难以招架,他像是自言自语:“全靠了必胜石,他才能成为大赢家,我们真的应该分些好处!”
我向董事长哼了一声:“问题就在这里──我不认为他成为大赢家是靠了什么必胜石的力量。”
我在这样说了之后,知道我的话很难打消董事长想要红钱的愿望,所以我向老人家望去。我的意思是,老人家的想法既然和我一样,他自然也会同意我的话,而且加以强调,董事长可以不听我的话,对他父亲的话,应该听从。
事实上董事长他怀有什么样的欲望,根本和我没有关系,但总算相识一场,我不想他因为有这样一个达不到的愿望,把本来完全可以幸福快乐的人生,变得痛苦不堪。
(很多痛苦的人生,都是由达不到的愿望而来。)
(达不到的愿望越多,痛苦的程度越深。)
(所以知足就一定常乐。)
(人生的痛苦和快乐,实在是由人自己来决定的!)
所以我不想看到董事长自己找自己麻烦。
老人家和我互望了一会才开口,他一开口,所说的话,竟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一面摇头,先用动作否定了我的话,然后才道:“他为了成为本世纪,甚至于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大赢家,除了是靠必胜石的帮助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原因!”
他说来咬牙切齿,语气肯定之至,这真令我莫名其妙──既然他这样认为,他又为什么对董事长的欲望不以为然?
我望着他,等他作造一步的解释,可是老人家却用同样的神情望着我,要我作说明。
我挥了挥手,提高声音:“第一,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得到了必胜石。第二,就算他得到了必胜石,我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一个宝物,可以使人逢赌必赢!”
老人家吸了一口气:“这是信念问题。”
我说得更彻底:“对,我连什么‘诚则灵’、‘信就有’这类话,也一概不相信。”
老人家摇头:“我和你看问题的方法不同,你要先肯定了有因,才承认有果。而我却认为,果既然实实在在放在那里,就必然有因。”
我摊了摊手:“我们的看法并无矛盾──我知道有果,也知道必然有因,只是我不认为其因是那个必胜石。”
老人家有点不讲理:“不是必胜石,又是什么?”
我摇头:“我不知道──一定有原因,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老人家反倒说:“你这样说,未免不讲理!”
我啼笑皆非:“我当然有理,我的理就是当年年羹尧手中有必胜石,他结果并没有成为大赢家,反而成了大输家!”
我提出来的这一点,是历史事实,无可反驳,也可以证明那所谓必胜石并没有使人逢赌必赢的能力。
这是整件事中最强有力的一点。
我把这一站说出来之后,董事长父子不出声,白素也不出声,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事实上不论想什么都没有用,单是这一点就可以推翻所有一切有关必胜石可以使人逢赌必赢的传说!
我来回走动了几步:“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情不必再讨论下去,结论是就算有必胜石这个宝物,也没有用处,那又何必深究?”
老人家这才打破沉默,他缓缓道:“有理由可以相信──至少可以假设,当年年大将军虽然有必胜石在手,可是他却没有使用。在他和雍正皇帝的赌博中,他没有依靠可以使他逢赌必赢的必胜石。”
我听得他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他不但自己面临生死关头,而且全家都面临生死关头,在这样情形下,他还不利用必胜石,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用?根本是那必胜石无法使他赢,所以他只好输!”
老人家很沉着,他道:“正因为他对必胜石的功能,充满了信心,所以他要在最好的时机才使用。”
我冷笑:“什么是最好的时机?是不是等他脖子上再长出一颗脑袋来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老人家摇头,还没有出声,白素却忽然道:“我想年羹尧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用必胜石。”
白素此言一出,我大是讶异,而董事长父子却现出十分钦佩的神情,可知白素所说和他们心意一致。
我望定了白素,白素道:“因为年羹尧根本不想和雍正皇帝对赌,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和皇帝赌!”
十、大结局
老人家有点得意忘形,居然手舞足蹈,补充白素的话:“或者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和皇帝对赌。”
说完之后,他和白素一起望着我,显然是等我消化理解他们的话。
我不会考虑老人家的说法,可是我不能不考虑白素的说法。
白素说年羹尧虽然有必胜石在手,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用。也就是说就算他面临满门抄斩的惨况,他也准备承受,而不想动用必胜石的功能(如果必胜石真有那样功能的话)。
这实在是情理之外的事情,所以我才一开始想,就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和白素还在互相望着,我一摇头,白素也缓缓地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说我一上来就想错了。
我错在什么地方呢?
我立刻想到,我是用我的立场在想问题,所以我感到年羹尧有必胜的宝物而不用,结果惨败,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如果用年羹尧的立场来看问题,又会如何?
年羹尧是有皇帝那个时代的人,思想方法、概念、行为和现代文明时代的人大不相同。
有皇帝的那个时代,称之为专制时代,而专制制度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
这个基础是:皇帝的旨意就是一切,任何人都必须服从──绝对地服从。这种情形甚至于有一整套规矩,人人必须遵守,以维持专制制度的运行。
像年羹尧这种情形,整套规矩之中,就有一条,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皇帝要砍你的头,那你就应该立刻把头乖乖地伸出来给他砍。在钢刀下来之前,还要叩头谢皇帝的恩典,不然就是大逆不道,不但没有做人的资格,甚至于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为天地所不容。
生活在现代文明环境中的人,认为这种情形荒谬绝伦,毫无人性,集野蛮、愚蠢之大成,也奇怪那个时代中的人,何以会一直这样子生活。可是所谓“五千年文化”就一直处于这种制度之下,一直被认为理所当然。
也不要认为这种专制制度已经消失,它表面上不存在了,可是实际上阴魂不散,还是一样存在。
一直到现在,奴性还在许多人身上发挥巨大的作用,何况是身处在那个时代中的年羹尧。
年羹尧虽然文武全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的奴性,和他的才能成正比例,他在雍正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投靠为奴才。
他的奴性决定了他的行为,虽然如果他和皇帝对赌,他会赢。
可是和皇帝对赌,这种行为对一个奴才来说,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一个奴才绝不会和皇帝对赌,那不是奴才的本性──如果他会这样,他就不是奴才了。
而年羹尧却是一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奴才!
他只不过在被杀头之前,略有怨言,说雍正是一个不怎样的皇帝而已──对皇帝略有怨言,这是奴才在失宠之际的典型行为。
这样的设想如果成立,那个年羹尧当年是根本没有动用必胜石,而不是必胜石没有作用。
那样一来,所有否定必胜石作用的推测都不能成立。
而这样的设想,很接近事实──年羹尧这个大奴才实在没有和皇帝对赌的胆量,或者说,这不是他没有胆量的问题,而是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和皇帝对赌。
所以对他来说,能够有一个儿子逃过皇帝的杀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他心中还因此感到内疚──因为他违背了皇帝要将他满门抄斩的旨意。
对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来说,也只能够这样子,不可能对他再有什么要求了。
这一些,都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经过白素的提示之后,才想了起来。而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对整件事的发展,并无帮助,可是却可以解释一些谜团,而且对必胜石这件宝物的功能加以肯定。
我想到这里,向白素扬了扬眉:“事情是那样的吗?”
白素自然知道我是想到了什么才这样问她的,她道:“应该是这样。”
我摊了摊手:“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
我发出的两个问题,在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人听来,当然会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事情的根由,所以他们都能明白。
董事长首先道:“那至少否定了必胜石没有必胜功用的说法。”
我又道:“那又怎么样?”
董事长道:“这就增加了那个大赢家之所以能够打下江山,必胜石起了重大作用的可能性。”
我刚想把话说第三遍,董事长父亲已经先我一步问:“那又怎么样?”
董事长激动起来:“怎么样?我们应该分得一些好处!他是通过生副官父亲告诉了秘密才得到宝物的,宝物帮助他取得了天下,就应该有报酬──我不是为我而争,是为生念祖争!”
他说完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当然,生念祖如果得了好处,我也可以沾光。”
他倒说得十分坦白,董事长父亲向我望来:“刚才我说到生副官父亲并没有向生副官说出他在小树林中遇到的那个青年人的相貌和特征,你感到很奇怪,是不是?”
我点头:“是。生副官父亲既然肯定那青年人将来会做皇帝,而且把祖传的秘密说出来,当然是希望将来能够在皇帝身上,得到些好处。可是他又不把青年人是谁告诉自己的儿子,这样做,使生副官不能早早投靠,实在矛盾之至。”
老人家仍然不理会董事长,继续和我交谈。
他道:“如果生副官父亲早早把那青年人是谁,告诉了生副官,一切就大不相同了,是不是?”
我还没有回答,董事长就抢着道:“那当然!生副官会一样从军,若是跟从在这大赢家手下,当然水涨船高,飞黄腾达,非同小可,说不定成为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了。”
老人家还是望向我:“你可知道,在大赢家取得天下的过程中,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大赢家不断地赌,他的赌注就是别人的生命!”
我点了点头:“是啊,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出一个皇帝!”
老人家又道:“牺牲了以千万计的人命,才造就了一个大赢家!”
他说到这里,才向董事长望去:“你以为生副官如果早早投靠了他,就不会在赌博中早早成为输了的赌注?别忘记,在一次赌局中,他投下了四十万人的性命做赌注,如果在那一次他只输剩下不到三万人,给他输掉的那三十多万人,全是早早投靠了他的!”
董事长张大了口,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老人家叹了一口气:“就算九死一生,以后有惊无险,一路顺风,正如你所说,到了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地位,结果又怎么样?”
董事长不但张大了口,而且像是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如同扯风箱一样的声音,神情相当可怕。
看到了他这样的神情,自然知道地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了在真实情况下,那个“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人的结果。
人人都知道这个人死得极惨,在受尽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和侮辱之后,再活活饿死!
在死了之后,尸骨无存!
这种情形,叫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难怪董事长的神情变得如此难看。
老人家缓缓地问道:“你希望生副官有这样的下场?”
董事长仍然出不了声,只是努力摇头。
老人家叹一声:“生副官父亲当时在小树林中,一看到了那青年人,根本不及细想,就自然而然在那青年人的气度之下震慑,拜倒在青年人脚下,这种反应很自然。可是当他有机会好好想一想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头脑不再发热,自然知道要在这样的一个大赢家手中拿红钱,等于跳进火山口去取金银,纵使可以取到,人也会被烧成灰烬!当他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怎么还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和那青年人发生任何关系?”
董事长点头,表示明白。
老人家又道:“在任何赌博之中,有赢家,就有输家。一个超级大赢家,是由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输家所造成的。一个皇帝,践踏了不知多少尸体,才能踏上了皇帝的宝座。大赢家只有一个,其余全是输家!”
老人家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续道:“生副官父亲其实是很容易想明白这一点的,因为他的祖先,就是大赢家身边的输家,他清楚知道,给大赢家的帮助越大,结果就越惨。所以他才把小树林中的那场奇遇,当成了是一场梦,不再寄于任何希望。他这样做聪明之至,生副官得享天年,不必受无穷无尽的折磨,不必成为大赢家的注码。”
他向董事长投以严厉的目光:“而你还想向大赢家要红钱!”
董事长神情苦涩,他解释道:“这道理我容易明白,可是生念祖这浑人却不会明白,他还以为我们早就得到了宝物。我们在这里讨论,又得到了当年年大将军惨输是由于他没有动用宝物的缘故,更证明宝物功能超卓,生念祖想得到宝物的愿望更加强烈,谁能使他明白宝物根本已经找不回来了?”
虽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我领教过生念祖的为人,知道被他不断纠缠的可怕。而董事长和他是两代的交情,又不能反脸,所以形成极大的困扰。
董事长这样说了之后,大家有好一会不出声。白素先打破沉默,她道:“我们讨论的一切,不必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去追讨他认为应得的好处,结果非闯大祸不可。”
白素的话,大家都表示同意。
白素又道:“凭生念祖的智力,又不知道有小树林中的那件事,他一定想不出超级大赢家是谁,就算想到了这个大赢家,也无法把大赢家和必胜石联系起来。”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似笑非笑,董事长父子也神情古里古怪。
我知道白素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是:连卫斯理他在知道了所有资料之后,尚且要经过一再提示,才能想到谁是超级大赢家,由此可见生念祖想到的机会极小。
这种潜台词来自白素,我除了瞪回她一眼之外,别无他法。
白素又道:“所以可以鼓励他继续去寻找宝物,反正由得他去花费,你们也应付得起,就让他一生去追寻他祖传的宝物好了。”
董事长兴高采烈地鼓掌,表示赞成。老人家神情还有一些犹豫,白素笑道:“这样对他最好──不断地寻找,是一种无穷的乐趣,生念祖会很享受这种乐趣。至于他怀疑你们得到了宝物,只要随便举出几个在生命中赢得比你们更多的赢家来,就可以证明必胜石不在你们手中──如果必胜石在你们手中,所赢的怎会那么少!”
董事长大有同感:“是,太少了!太少了!”
以董事长父子的财富而论,无论如何不能用一个“少”字来形容,当然更不能说“太少”。可是以人的无穷欲望而论,就算再增加十倍,还是“太少了”。
老人家点头:“是,这样对他最好──生副官只把他父亲的遭遇告诉我而没有告诉他,道理是一样的。”
我摊了摊手,表示正是如此。
老人家柱着拐杖,来回走了几步,就向我们告辞。
他们父子走了之后,白素望着我不出声,我没好气:“你当然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白素点头:“是,我不反对,可是认为不会有结果。”
我想了一想:“你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有得到过必胜石,还是他有必胜石而我找不出结果来?”
白素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又绝对合乎情理,她道:“我不知道。”
我只好苦笑──虽然白素早知道我要做的事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在我进行的时候,她还是全力帮助。
从那时候开始,断断续续,至少有一年多时间,我致力于搜集各种资料──全和此“人”有关的资料,特别注重各场大大小小的赌局。在他走向皇帝宝座的过程中,所经过的赌局,数以千计,几乎每天都有,只在于规模的大小而已。
资料显示他当年在京城的时间并不久,和京城大学堂的关系也维持很短暂。我查到了那次地震发生的确切日子,发觉就在地震发生之后,没有多久,他就离开了京城,开始了他的路程。
一开始,他并不成功,在各种不同形式的赌局中,总是处于下风。可是我发现有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不论他处于何种恶劣的下风,他总不至于输精光,总可以保留一些本钱。
不但如此,而且他的本钱在奇迹似的渐渐累积,大有帮助。
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是亡国的大危机,可是对他来说,却使他的本钱呈几何级数的增加。
(他自己曾公开承认,想来亡国的军队,帮了他的大忙。)
任何赌博,都有一个规律:本钱越是雄厚,赢面也就越大。而且本钱越多,参加的赌局也就越大。
所以和他有关的赌局,也从小到大──从几百几十几万个人做赌注,到几十万几百万几十万万人做他的赌注。
到了那时候,他在赌局之中,简直已经无往而不利,“逢赌必赢”这四个字加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
在许多他赢的过程,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成为大赢家之后的许多年,他又投入了另一场更大的豪赌,简直以天地万物为铝狗,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成为他的赌注,而他在这场豪赌之中又成为赢家。
终他一生,他都是赢家。
这些资料并非秘密,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当然还有许多秘密资料,不是普通人所能接触得到──那些机密恐怕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
为了能进一步得到更多第一手资料,我特地去见我的童年好朋友,铁大将军。
铁大将军曾经在此“人”摩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结果却几乎死于非命(情形倒和年大将军有点相同)。
我把事情的由来和经过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铁大将军听了之后哈哈大笑,我敢说自从他出事之后他未曾这样开怀大笑过。
他一面笑,一面叫着我的小名:“你这人真富娱乐性,亏你想得出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忽然望着我,脸有忧色,很正经地道:“你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会不会变成了妄想症患者?”
我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我道:“你完全没有印象,这大赢家有可能藏着一件令他逢赌必赢的宝物?”
他提高了声音:“我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一件宝物!”
我还不死心:“回答我的问题。”
他道:“当然没有!”
我再问:“你对于他在任何赌局中,就算一开始情形极坏,最后总可以变成赢家,几十年,几千个赌局都是如此,没有一点怀疑何以会如此?”
铁大将军长叹一声:“你向我说,这是他的运、是他的命,我还可以接受,甚至于你说的有人在他还是青年人的时候,就看出他有帝王之相,我也可以接受。而事实上,即使是他,本身对术数之类的玄学知识也有一定程度,他也可以接受这方面的推算。可是什么必胜石也者,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
我还想再说什么,铁大将军又道:“你应该多留意一些历史,而不要一听到古怪的传说就寻根究柢──传说越古怪,你就越起劲。在你想像之中,那所谓必胜石一定是属于外星人留下来的东西了,哈哈……哈哈……”
他一定是感到真正的好笑,所以又大笑起来,笑得他所坐的轮椅摇晃不已。
本来我有一个问题,不想问他,以免伤害他的自尊心,这时候见他笑得相当可恶,我就问了出来。
我大声问,声音盖过了它的笑声。
我问他:“如果你有必胜石,而必胜石又真有使你逢赌必赢的功能,在那次你受到了屈辱、冤枉、面临死亡,而你又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在主持的一场赌局,你会不会和他对赌?”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它的笑声立刻停止,脸色变得很苍白。我知道向他重提往事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提了出来,我就想知道答案。
所以我盯着他,一点也不放松。
过了一会,他很软弱无力地道:“我没有必胜石,所以我只好跳楼,自杀。”
我一字一顿:“如果你有呢?”
他双手抱住了头,过了相当久,才道:“我也只好自杀──不会和他赌,想也没有想过。”
我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好一会,表示歉意。
这次和铁大将军相会,并不算毫无收获,至少证明了我们对年羹尧当时不使用必胜石的心态推测,是合乎事实的。
事情就像我对董事长父子所说的那样,既然不可能有新的发展,自然只好告一段落。也正和白素早就预料到的一样,追查事实真相根本不会有结果──事实上我又何尝不知道不会有结果,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结果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对于要求每个故事都有“大结局”的朋友来说,自然大大不满足。不过不要紧,一种流行的看故事找娱乐的方法,是由看故事的人自己来寻找故事的大结局,据曾经这样做过的人说,乐趣很大。在这个故事中,我其实也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所以不妨来寻找、编造一番。
可以采取“循序渐进”的方法来编造。
从全盘否定开始。
全盘否定,就是从故事根本上加以否定──根本没有必胜石,甚至没有年羹尧小儿子逃命,由姓年改成姓生这件事,一切全都是穿凿附会,凭空捏造出来的。
在这个前提下,当然没有所谓大结局了,因为本来就是一切都没有的。
承认一些事实,有小儿子逃命、改姓等等,也可能在逃命的时候,带了一些宝物,可是那只是普通的宝贝,并不是什么必胜石。而所谓必胜石,只是编出来的故事,供自我安慰之用,那么故事的大结局也就平淡之至,不值一提。
多承认一些事实,有必胜石这样的宝物,其功能确然是可以使持有宝物者逢赌必赢。宝物被藏在山洞中,就如同我听到的故事一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取走了,什么时候被取走并不重要,知道被什么人取走才能发展出有趣的故事来──宝物可以被任何人取走,所以可以发展出任何情节的故事来,正是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随便怎么想都可以。
再多承认一些事实,必胜石这个宝物,的确是被那个有帝王之相的青年人取走,而他也凭此赢得了江山,那么大结局如何,现在还不知道,因为还没有到大结局的时候。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任何皇帝或皇帝的传人,都一定做秦始皇式的梦,希望自己的皇朝可以一世、二世、千世、万世那样传下去,而大结局必然是这样的梦,会在皇朝崩溃的事实前粉碎。
这样的大结局,绝对可以肯定──历史上已经记载过不知道多少这样的大结局,这是不可更改的铁律,就算有必胜石这样的宝物,一代又一代传下来,宝物也有失效的时候,于是输赢的局面就会改变。
无论如何设想,这必然会发生的大结局,也就是这个故事的大结局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