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大比无穷大的极限:《停车暂借问》--钟晓阳(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9:18:24

 

        她变得非常懒,老窝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着。往年这时节总把母亲的书搬出来晒,现在也没有了。只有熊应生来了,她会出来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两人结伴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馆子什么的。旁人冷眼看着,都觉得他们挺登对的,相处得也融洽,就等谈论婚嫁了。
   

        应生重提婚事,宁静考虑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为她为难。但她没有赌尽,留了后路,提议先订婚。应生答应了,便择了吉日在饭馆请几桌席。赵云涛本要请林家,然而宁静坚决反对,只得取消了。应生送她一只刻双喜足金戒指,即席给她戴上。她牢牢的瞅着它,竟不大信,差点儿没把它当场拔下来。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无雕无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会伫足就着太阳欣赏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气洋洋的两个喜字,教她安心许多。
   

        再见爽然,已经过了白露日。是爽然来找她。宁静订婚了,佣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种,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沉醉在炽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么都想好了,旗胜没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宁静结婚,然后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绸缎生意需要他帮忙。当日回东北,他舅舅还因为他没能留下帮忙而深表遗憾。旗胜的烧没,使他灰心绝望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真是不必要。
   

        宁静看见他无事人般的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张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终讪讪的,望着她憨笑,白牙昭昭。

        宁静打量他道:"怎么瘦成那样子?"

        他抚抚脸颊,喃喃道:"是吗?不可能吧。"他借惜抚着,疑惑起来。
   

        她忍笑道:"那么久,哪儿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对,到杭州去了,不告诉她一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等做了,爱讲再跟她讲。他永远是那样子。她就那么不配和他分担!
   

         "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她忽然问道。
   

         他不解地乜乜她,摇摇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真的没兴趣知道这些。问一问,完一完礼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黄黄的金戒指黄蜂似的钉入他眼中,他立刻什么都明白过来,简直怕她启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是这样说的:"我和熊大夫订婚了。"他愣望着她,完全不能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张,作践他的命运。

        她独自幽幽地说:"我想我订婚了,你就可以和陈小姐结婚了,不用老决定不了。而且……我们到底还生分。"他不敢站起来,怕站不稳;但也不敢面对她,怕会失态。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终究还是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立着。她就那么没耐性,一点都不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好在让她先说了,要是他先说,真不知怎样收场。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无论如何该说些祝贺的话,遂道:"那我恭喜你。"语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变成流质了,眼泪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着她,看不见。她想他也是流泪了,所以头也不回,再见也不说,径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着头。
   

        她很想撵上去,告诉他她是骗他的,跟他开玩笑而已。为什么会答允熊应生的呢?当时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现在她一项都记不得了。她想起爽然还未告诉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说什么的,下次记得问他。
   

         宁静不爱想事情了,就是窝在炕上睡,愈睡愈累,头发乱乱脸青青的,一点不像订了婚的人。周蔷有空总拉她出去解闷儿,但许多宁静以前爱的现在也不爱了。世上的事物开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们。唯有一次,她和周蔷经过一间家具店,橱窗里摆着一扇四折屏风,上面雕的元宵节,一个大白月亮,照着热闹的元宵灯市,扎冲天辫的小小孩儿你追我逐,妙龄女郎斗篷捻地,五陵少年风流自诩。宁静趴在橱窗上以手圈额看得出神,总总往日恩情一时统统涌上心头,周蔷催几次催不动,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过来叱道:"你既是要后悔的,你当初为啥不想清楚再答应熊大夫。你选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辈子。你这样遭尽自己,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守静细想,也对,选定他了,就得尽心力跟他一辈子。她安静下来。
   

         她和应生每个周末去玩一次,成了惯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个不屑体贴迁就的,往往两人不见了对方,通街划啦个好半天,找到了。他总怪她只顾着浏览,不贴着他走。她喜欢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专拣有名的饭馆,三口菜打发三碗白米饭。宁静必须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选中要跟一辈子的,才可避免与他冲突。
   

         她喜欢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街头上。点心铺的各色月饼都出炉了,大东门果木行的秋子梨安梨平顶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种香瓜摆得满街都是,空中苍徐徐漫着叫卖"刮饟好榛子"、"糖炒栗子"的声音。她看不及地看。路上秋意垫脚,各人有各人的心愿。
   

        入冬下雪,她更借口不出门了。周蔷说她都要把自己捂馊了。然而,她如今是连自己都可以尽抛弃。
   

        如往年一样,赵家院子的檐顶栏杆栖宿着无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云游子,从天上来,终将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阴,宁静疏慵更甚,吃过午饭后,自个儿闷闷地坐在台阶上。不知怎么想起堆雪人来。她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活动活动,免得萎顿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懒得动弹,又还延挨了些时候才起身拿铁锹去。她挑了一棵槐树下开始动工。许是久无劳累,她不久便有点气喘不支,一脸汗津津的。她休憩一会儿又继续,越堆越兴头,堆出了身子的雏型。她蹲下来拢拢拍拍。这个身干她堆得极高阔,把她整个给藏起来了。她听得有人敲门。应生这时候上班,不会是他;猜是周蔷。宁静不禁笑了。这时候才来,没赶上身躯,倒赶上雪人头。
   

        江妈跑去开门,宁静停了动作,屏气埋伏,准备出其不意唬周蔷一跳。人进来了。她单着右眼往外觇窥,险些儿没把雪障震倒。只听爽然问道:"你家小姐在不?"江妈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头一看,并不见宁静,便朝未完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让什么压着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见江妈向雪外咕卿一阵,一径进去了。
   

         他盯着那地方不放,宁静终于冒出头来,像一只畏怯胆小的小白兔。他一阵心疼,喉间哽咽起来,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趋近。宁静此刻见着他,只想大声喊他的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声。
   

         他们隔着那堆雪,都觉得冷。

       他强笑道:"咱们很久没见了。"他讲了这么一句话,两人都有点愕然。

       他替自己打圆场道:"你还喜欢堆雪人?"他觉得这句更糟,她却红了脸,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围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条。
   

        他笑道:"我帮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不能再让他独撑下去,便笑说:"好。"他们默默地拢拢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两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去了,不同的是现在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她强烈的感觉到她是错的,她始终与他最亲,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错导她的,而她居然上当。这般想着,她止不住落泪,爽然拉她道;"咱们进去吧。"她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给他倒茶,火炉里添了煤,依稀觉得是一家子。
   

        空气一暖和,他们的情绪便没那么绷紧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后跟儿蹴得炕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过两天儿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来了。"她停了脚,望着他,等他讲下去,但他没有。她有许多话想问他,比如他是不是和陈素云结婚了,他为什么去上海,去上海干啥。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动告诉她,但她更知道他不会。他决定瞒她一辈子,瞒着她老,瞒着她死,哪怕他们已经如此亲。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会帮舅舅经营他的绸缎买卖,然后……"说到这里,他发现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内结霜,霜上可用手指写出字来。而他看见他的名字清晰玲珑的印在霜上,也是这几日天阴,未被融掉。她还是想他,怀念他的。那么,为什么呢?这问题他很久没问了。他不相信宁静像他父亲说的因为旗胜垮了,而嫌弃了他。他一直没有怪她。
   

        宁静正奇怪他会把事情详细告诉她,他却住口了,想是中途变卦,要保留秘密。她想问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说什么,不过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弃了。
   

         "你什么时候南下?"她问道。
   

         "约莫七月。"

         "到上海?"

         "先到北平。"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极了,你一定得尝尝。"他屈指数道:"有煮干丝、蟹黄包、蒸饭团、麻团……"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让我记下的。"她忙去取纸笔,看见抽屉里半阙词,又多添一桩心事。好像什么都搁下了,都挤在今赶出来。
   

        爽然在高粱席上凹凸不平地把刚才那几个名目抄了,接写下去:"……四喜元宵、烧买、凉团、三丁包、锅贴、片儿汤、春卷、馄饨、拌面("王家沙")、肴肉……"他还给她画,两手比划着,方正的一块,这么宽,这么厚,棒极了。她又有以前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讲完了,再来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她小心的折着纸张,四边比得齐齐的,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放好,拿出那半阙词轻笑道:"你瞧,说要送你的那阙词,还没有填完呢,有一阵子不知塞到哪个旮旯了,最近才冒出来。"他过来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填。"他瞪着那只金戒指。
   

        她特意找出毛笔墨盒,衔笔想了一想,蘸墨写了。写完撮唇吹一吹干,折起来入了信封,给他道:"回家看。"他们随意聊聊,都在延挨着,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渐渐暗了,会有人来叫她吃饭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仿佛觉得他的夹袍动了一动,她以为他要走,猝然抬头,觉得他要压下来。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她要送,他不让,她便开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视着他移动的身影,心中凄切,脱口唤道:"爽然!"他向她挥挥手,走了。她瞧见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看到了,觉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门,便拆开宁静给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读纸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轻著露,舞尽春阳姿势。无情总被多情系,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多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
   

        张尔珍和程立海在长春结婚,给宁静寄了一张结婚请柬。应生陪她去了一趟。
   

         尔珍将为人妇,比前端庄娴静了。婚宴上亲眼地拉着宁静讲许多话儿。宁静打量她半酡红的脸庞,觉得她是真的快乐。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骄傲满足。尔珍问她:"你表哥呢?"她过一刻才想起来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饰什么的拉过应生来介绍。大家谈起三家子问路的一段渊源。只觉得人事难料,都唏嘘惊叹不已。
   

        这一年七月,宁静离开东北南下。此去料定没什么机会回家乡了,自不免离情外更添伤感。她翻出地图找印尼。那样远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广州下面。后来她知道是去香港,开怀了不少。亲友间多有请客钱别的。她自个儿爱去的地方多去溜达溜达,有时候周蔷陪她,原打算爱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没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妇、熊顺生,当然还有应生。到了北平,他们在旅馆下榻。第二天到机场接应生母亲。
   

        应生母亲原名潘惠娘,广东梅县人。常对系一条垂地紫底彩花沙龙裙,上衣印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紧紧的抿出一环肉来,有时候也穿穿旗袍裤子。她颈腕上的哩嘟噜戴着金链金镯,右手无名指上套一只玉戒指,缀着她粗糙的浅棕皮肤,有一种土豪乡绅的珠光宝气。她的相貌倒是和蔼的,应生却并不像她。随潘惠娘来的是一个望五十的瘦削妇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听客家话,宁静觉得简直身处异域。在她,客家话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一锥锥钉得她千疮百孔。过几天儿她略略能听了,简单的、慢板的。那是一种教她孤独的语言。
   

        宁静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对她的敌意。潘惠娘除了机场里上上下下把她审阅一通,就压根儿没正眼瞧过她。她告诉应生了,他说她敏感。
   

        他们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松动。熊柏年是识途老马,充当导游,领他们逛天坛、故宫、颐和国、北海、西山、长城……他们老一大堆人挤到一块儿,宁静一个人拉在后头,也没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长城了;临风伫立城上,长城外是她大豆高梁的家乡,长城内是她独在异乡为异客。
   

        然而日子逐渐难过,她惊觉她是一个人离乡别并,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中什么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车上,他们买的是软卧。潘惠娘硬要宁静出去坐硬座。宁静听不大懂,只见她一只手一味往外扇地赶她,她辫子一甩气冲冲地出去了。熊太太让她进熊家的软卧厢她也不接受。
   

        火车"公洞公洞"的在轨道上驱驰,田畴绿野刷刷地飞逝。应生出来陪她坐。
   

        她硬声道:"你妈又没要你出来。"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计较,我陪你就是。"当时你大可以为我争取争取,她想。
   

        那样的女性,年轻的时候让婆婆踩,自己当了婆婆,理所当然地踩媳妇儿。这根本是因袭的恶性循环。
   

        应生道:"你就将就点儿,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结了。"

        宁静怒道:"我还不够将就,你妈存心转登我你看不出来?别忘了我还不是熊家的人呢。"他忿然地盻盻她,不再吭声。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区盖有西式洋房,应生的堂哥哥熊广生和堂妹妹熊丽萍就住在那儿。抵达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儿,晚饭后便在客厅里济济一堂地喀嗒牙儿。宁静缺席。应生劝他留下,省得别人问起他难交代。宁静多半听不懂,干瞪着眼发呆。潘惠娘或三嫂开腔时她浑身汗毛都警惕地竖起,随时预访她们又在弹劾她。往往也听到。"赵宁静"三字被提起,赶紧收慑心神聆听,但话已经讲完了。有时是她听错了,有时是她错过了。熊丽萍特地邻着她坐,撩她说活儿。丽萍是典型的上海时髦女性,二十二三岁年纪,浓妆艳抹,花里胡哨儿的。随时脚一跺,发一蹦,又活澄又跳脱。宁静陡地听到潘惠娘说她,捉摸不着说什么,只听丽萍道:"大娘,你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媳妇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东北人。"

        宁静清清晰晰听入心中,她发觉厅里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丽萍道:"老婆婆才刚儿说什么来着?"众人才恢复自然。

         熊广生问道:"爸爸你不是说要拖一年的吗?怎么倒这样快下来了?"

        熊柏年带几分侥幸地告诉他旗胜失火的事儿:"……想起来真得谢谢那场火,把俺们解救了。"其实熊广生早于信上获悉这回事,这般问他父亲,是给他父亲机会在没有听说过的人面前演说罢了。
   

        宁静恨视着他们,想她和爽然,双双落得他们这样揶揄嘲弄,心中大感凄凉。
   

         她念念不忘爽然写给她的上海小吃,但他们每每上"老饭店""大三元""老正兴"这些有名饭店。虽然这些大饭店各具特色,老正兴的鱼她亦赞好,但爽然给她写的、她至少得吃一两样。一次他们去外滩,经过"王家沙",她悄悄跟应生说;"听说这儿的拌面很好吃。"

        应生朝里张张道:"脏得要命,妈妈哪里能惯。"

        "就咱俩来好了。"宁静道。
   

        应生粗声道:"那有啥好吃的,别小孩脾气了。"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从。对他,宁静不奢望什么了。换了爽然,早已扯了她过去打一场风卷残云的大混仗了。
   

        上海这地方,除了有限的黄浦江外白波桥哈同公园,没有什么可去处了,熊柏年和熊广生忙着结束中药行的事,丽萍天天陪她母亲、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宁静一个人一间房,独门独院地过起日子来。
   

        这天早饭广生突然问起爽然的近况,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难为他,旗胜烧了,够他受的。听说到上海来了。"

        广生道:"不可能把,他来了怎会不找我?"

        他接着自语道:"让我到他舅舅家打听一下吧。"她恍然若失,想问问爽然的舅舅家在哪里。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个省里的!但,这时候,还见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个了,便撂下不吃,一径到应生的房间,问他去不去散步。手刚搭上门柄,顺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宁静对顺生毫无好感,想过一忽儿再来,尚未举步,"林爽然"三字一剑剑插入她心上。她留了个神,只听顺生说道:"………我说的错不了,准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来找广哥。"

         "对,他和广哥交情不错,到了上海决不会不联络他。"应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广哥不知道就行了。"

         "万一广哥找到他,那可说不定。"

         顺生道:"他没凭没据,广哥也不会信他。……嘻嘻,俺们做得严丝合缝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谁知道,就算穿底儿了……"宁静只觉脑里轰的一响。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天已经黑尽。方才的一阵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她一条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场劫数。她匆忙间没有带钱,只得沿着大路走。初秋的太阳还是毒,她却无知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里,抬眼环顾。觉得地方有点眼熟,问问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滩。她疯狂地来回乱走。她记得"王家沙"就在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面。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却恍然记起没有带钱,真是什么都一波三折,她满脸汗水眼泪,在店门呆站了个多时辰。吃饭时间,食客一批批来了又去,忙得那胖老头儿颠着大肚子跑来跑去。看样子是老板,系一条乌漆麻黑的围裙,不时调过眼睛望望宁静。他抽个空档问她是不是要吃面,她猜着他的意思,摇摇头,老板又忙他的去了。宁静不死心,眼巴巴看着那些熏鱼蹄膀渐渐少了。老板着她仍流连不去,问她有什么事,她嚷嚷道;"我没钱。"

        老板"哎哟"一声拉她进去,觅个位子她坐了,径自给她上一碗熏鱼面,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东北人。"

        "哦!"另一边有人喊他,他应了,回头又催她吃。
   

        宁静想自己的亲人,还不及一个不相识的老头儿待她好,心中好生凄惨。她为爽然吃的心情,多于吃的心情,东西便吃不出味儿来。但因为饿了,又特爱吃面,便呼噜呼噜地吃完,打个饱嗝,棒极了。
   

         她跟老板说明天给送钱来,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说:"算我的,算我的。"

         他送她到门口道:"认得路吧!"她点点头,却往外滩的方向走。
   

        她拐个弯,挨店细看,横匾竖匾门联门牌-一都看了。来到一家爵士茶庄,墙上一张节目单,题上"天籁雅集鼓书场".右边是一个丰腴妇人的半身照,微笑着向右方斜斜地望,满足现状地笑;左边是三只堂堂大字"章翠风",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书场",还有"日场三时,夜场七时半,地址西藏中路242号".宁静想可惜没有钱,要不然倒可看一扬。节目单的下半小截是"中亚织造厂门市部"的广告:专售各种大小被单、各种大小毛毯、各种大小枕头……
   

        宁静笑起来,这样看法儿,真要发神经了。她到黄浦江畔踯躅了一个下午,什么都不想,光看着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风日。黄昏时分,她雇三轮车回熊家。路很长,从夕暮驶入黑夜,簸簸顿顿,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后仍是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走进黑暗里去。她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叫开门的老妈子付钱,拖拉着脚步踏过院子,听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斗斗蟋蟀的心愿。屋里聚了一厅人,她正眼不瞧他们,低头疾步上楼。应生喊她,喊了好几声,愈喊愈凶神恶煞。

        他气烘烘地冲入她房间。连珠炮似的吼道:"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俺们啥都搁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这也太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俺们会有多担心……"

          "担心个屁。"她嘟哝道。
   

          应生不会骂人,字汇少,句法不变通,一点搔不着痒处。
   

         宁静懒得理他,长着脸拖出皮箱,打开衣柜呼噜呼噜搜刮净尽,坐在床上叠将起来。
   

         应生软了口气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要走?你走到哪儿去?"

         "回东北。"

         "什么?"他坐到她对面道:"回东北?别忘了我们是订了婚的……"

         "咱们解除婚约。"

         他吓了一跳,摁着她的手不让她叠,道:"小静,到底啥事儿你说清楚,别让我不明不白的。"她毒毒地仇视着应生。这个人,她该为爽然给他一个大耳光。她气一提,真掴了,响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条红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地痛着。
   

        他本能地抚着脸颊,呆望着她。
   

        她恨恨地道:"你这样卑鄙,把旗胜烧了!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给你的。"她继续叠衣裳,没再看他。顷刻,她听到门响。他出去了。
   

         第二天,应生送宁静到车站,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临走她到"王家沙"还了钱,买了两只金华火腿。应生跟她说,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转意。
   

         没有人想到宁静还会回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而且那么快。
   

        众人猜是小两口儿怄气了,她脾气又倔,回来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大老远的从上海到北平再到沈阳,胆子之大,够唬人的了。
   

        清秋天气,宁静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风,黄甘黄甘的,吹着她长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过承诺誓盟的。她听过的,看过的,仍然和她息息相关。还有她最亲的,爽然和周蔷,一个还在——一个不在了。
   

        宁静去抚顺看爽然母亲,送她金华火腿。林太太很是惊异,迎她进去坐。一院子的黄叶滚滚无人扫,外面的初秋,这儿是深秋了。
   

        林太太比前见老了,家道反复,是能教入衰竭的。她喊宁静坐,厨房里焖牛腱要看火。她出来的时候带着毛袜子和针线盒,笑道:"好了,咱们唠嗑儿。"

         "林老伯呢?"宁静道。
   

         "和朋友出去找乐子去了。"她绒线瞄准了针眼儿,穿过去了,补起袜子来,笑问:"新姑爷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说,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这孩子,这么久都不来一封信。"

         "他还在上海?"宁静乘机问。
   

        林太太摇摇手,补一针道:"三月就到美国去啰!他说想出国留学,他舅舅就给钱让他去了。"原来他已离开她那么远了,她虚虚地想着,不大能具体地构思是怎么回事。她在地图上看见过美国,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云……一块儿去的?"

        林太太甩手摆脑的,夹着针漫空戳着道:"不肯呀,不肯和素云结婚,把老头子气得够僵,两父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没结得成。"她干脆放下袜子道:"爽然向来是不喜欢做的,不拘怎样都不依,老头子偏偏和他硬对硬。当初爽然和素云订婚我就不赞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儿就定得终身大事?还不是陈老头儿起的哄,看他们俩挺要好的。订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头子把他抓回来,那个打呀,差点儿没让他给打死。"说着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犹有余悸。她看看宁静,道:"现在不作兴父母之命那一套啰,婚事儿最好让小孩子自己决定。没法儿,老头子不听我的,硬说素云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误了人家。屁,鬼才信,我听人说,刚抗战胜利,素云搭上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你知道,那时候大姑娘嫁给国民军的多的是。哼,让人家当伤风的鼻涕——甩了。后来爽然回来了,死七八咧地不放。"她拿起袜子要补,提不起劲儿,又放下了,叹道:"我倒愿意你做我的媳妇儿,爽然偷着告诉我要和你结婚,偏偏你又不答应。"

        "什么?"宁静奇道,心急跳起。

        "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地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地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

        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人枪决的。"

        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地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他眯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仿佛只是爽然的影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住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且。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地飘着,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地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