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互感器铁芯饱和:之江轶事(荒唐年代)7

之 江 轶 事

（又名：荒 唐 年 代）

第七章  艾可与任学秋课前闲聊

          老师鼓励他竞选学生干部

今天是红旗小学初中部正式行课的日子。经过全校同学一个星期的辛勤劳动，学校的面貌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彻底地旧貌换新颜，但说它面貌一新，大约还不算过分。每间教室那道代“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受过，而被革命小将摧毁的外墙已经全部修整完毕，并已经涂抹上了雪白的石灰；门窗也已经安好，玻璃把清晨初升的阳光反射到操场上，映出片片金黄。

教室里四面墙壁也用石灰水粉刷过，白中透着淡蓝，使教室显得格外亮堂。讲台正中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像的下方是一条标语：“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讲台对面墙上也是一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使得教室有一种与教学活动不太协调的氛围。教室里新修的课桌摆放得整整齐齐，虽然这些课桌还没有涂上油漆，使其显得有点杂乱，但从实用的角度看，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这可全是同学们自己的劳动成果！虽然墙抹得不是那么平整，课桌上新安装上去的桌面、坐板还带有许多毛刺，但这会儿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充分享用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都感到分外的开心。

这时老师还没有来到教室。缺少管束的同学们这会儿正闹成一锅粥。黄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会儿翻开桌面翻盖，拿出钢笔在纸上信手涂抹着图画，一会儿又把涂抹完了的纸柔成一团，丢到地下，然后又拿出一张纸重新涂画。李晋军则正在和一个比较高大的同学比赛掰手腕，可能输了一场，李晋军很不服气，嚷嚷着再来。最坐不住的是叶世全。他一会儿跑到艾可跟前说会儿话，一会又跑到黄革那里调笑一回。你瞧，这会儿他又搞开了恶作剧。他在一张纸条上画了一个猪头，然后在纸上涂点口水，悄悄贴在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上，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前面那位同学开初还莫名其妙，等明白过来，气恼地扯下纸条，柔成一团扔向叶世全，骂道：“你才是条猪，是条老母猪！”

艾可的座位紧挨在任学秋后面。这会儿他们俩也正谈得热闹。

艾可问坐在前面的任学秋：“哎，任学秋，重新坐在教室里，你的感觉如何? ”

“当然不错啦。我做梦都想读书呢。”

“我也是。昨天夜里我还做梦呢。我梦见县革委又发出通知，说是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还不彻底，初中又要停办了。急得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我妈赶紧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

任学秋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我看你急着读书都快急出病来了。”

“嗨，小学毕业都三年了，我真怕这次读书的机会又从我面前溜掉。”

“谁说不是呢?  只是这几年我连一页书都没看过，都快成文盲了。听小华说这几年你并没有放松学习，到时候你要帮助我呀。”

艾可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又有几分自信地说：“那没有问题。”

艾可停了停，用很神秘的口吻说：“任学秋，我说个字谜让你猜：‘且说时令到，稻草当柴烧。’是什么字? ”

任学秋望着屋顶想了老半天，想不出是个什么字；又拿出钢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地拼字，还是拼不出来。最后她只得摇摇头说：“猜不出来。”

艾可哈哈一笑说：“这是你名字中最后一个字‘秋’呀。这都猜不出来? ”

任学秋抬眼看了一眼艾可，焉然一笑，说：“你真坏。肯定是你自己乱编的，怎么就是个‘秋’字? ”

艾可笑着说：“是我杜撰的不假，但绝不是乱编。你看啊，不是到了秋天才有稻草吗? 在古代水稻也称禾，‘火’在‘禾’旁，不是稻草当柴烧吗?  这不也射了一个‘秋’字吗? ”

说到这里，艾可突然看见任学秋的钢笔很不成样子，笔管和笔帽不是一个颜色，显然是配的；笔管也已经破了，用医用橡胶布缠着。他又拿过笔来一写，笔尖挂纸，很不好写。

艾到疑惑地问任学秋：“你就用这笔呀?  这能用吗? ”

任学秋收过笔说：“这有什么不能用的?  我还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遍了才找到的，凑合吧。”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够凑合呢?  ”艾可想了想，打开抽斗，拿出自己的笔，递给任学秋：“这样吧，我这里有支笔，你拿去用吧。”

“不不不，这怎么行，给我了你用什么? ”

“嗨，你客气什么，拿着，我还有呢。”说完，不由分说把钢笔放入任学秋的抽斗。

任学秋虽然生长在穷困的家庭，但她有自己的自尊，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但面对率真的艾可，她没有勇气，也不忍心拒绝。她向艾可投去感激的一瞥，默默地收下了艾可的钢笔。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异性的赠送，心里总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同学们还在尽情地玩闹，教室里一片沸腾。

稍后，随着一个被阳光拉长的人形从教室门口投影到教室，钱老师走进了课堂里，站在了讲台之上。教室里同学们的打闹嘻笑嘎然而止。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同学们就都回到了自己座位，只是有的同学嘴巴还不肯闭上，还在和自己的同座交头接耳。

开学第一节课老师为什么会迟到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刚才，校党支部书记、工宣队长龚继革召集校长成功等校领导和各排辅导员，就开学后学校的教育革命和教学活动、保证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时间、上课前学生的呼号、选学生干部等问题等进行安排布置。龚继革可不管什么老师上课准时不准时，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拉拉杂杂讲了好一会儿，龚继革看众多校领导和教师都在静静地听他讲话，情绪非常高涨：“我再讲三点：第一，我们是无产阶级的学校，要用毛泽东思想占领教育阵地，因此必须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学生头脑，保证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时间。我校早上七点半到八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天天读’时间，雷打不动，必须保证；而且必须高声朗读。第二，既然我们是无产阶级的学校，为了表达我们对毛主席深厚的革命感情，以后学生上课开始，教师喊‘上课’后，学生要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再上课。第三，选举学生干部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要按阶级划线，学生干部必须根红苗正，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有深厚的感情。这是我们选举学生干部的惟一标准。等会儿上课时首先落实这三件事。”

龚继革的这番话虽然事先没有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但这会儿说出来却完全是作出决定的语气。他觉得不管是从自己谈话的内容，还是自己在这所学校的地位，这些话都是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的，毋须置疑的。

龚继革话音刚落，从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传出一个声音：“我谈一点个人看法。”

钱老师抬眼一看，是十八排辅导员，教数学的杨科泉老师。－－他身材矮小，看样子不到一米六，这即便是以身材普遍偏低的当地人的标准来衡量，也算是矮个儿。且清清瘦瘦，其貌不扬，是一个混在人群中就找不见的人物。

看杨老师准备发言，钱老师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她太了解这位杨老师了。他虽然长得矮小瘦弱，但却有一种和他的外貌完全不相称的敢于直言的秉性。他俩同时大学毕业分配到之江中学教书；并长期合作负责同一班级两个班的教学任务。他的数学教得相当出色，甚至可以说是精采，深受老师们的好评和同学们的欢迎。敢说敢做是杨老师一贯的性格特征，他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怕说出自己的见解，－－即便这见解有悖于当权者的意图也无所顾忌。他自己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在“文革”开初时的“造反”狂潮中，他十分看不贯“造反派”们动不动就给“走资派”挂黑牌、戴高帽，动辄就动手打人的作法。虽然“文革”前他因爱顶撞领导而没少挨领导批评，也并不受领导青睐，但这时他却当着“革命小将”的面公开说，“即使对犯罪分子也要讲人道主义”。这句话可是捅了大漏子。他被“造反派”们扭住不放，说他宣扬资产阶级反动腐朽的思想，搞阶级调合论，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保皇派。于是他也被当成了老师中的重点批判对象，陪着“走资派”们戴高帽，挂黑牌，受尽了皮肉之苦；并被第一批下放农村劳动改造。这次成立“红旗小学初中部”，要不是爱才的成功校长一再要求，并向县文教局拍胸堂保证杨科泉老师立场已经完全站到无产阶级这边来了，他可能现在还在修理地球。

现在杨老师要求发言，凭着对他的了解，钱老师敢断定，他一定要说出什么与龚书记的意思相悖的话来。

果不其然，还没等龚书记点头表示同意，杨老师就说开了：“让学生多读一点毛主席著作原本不错，问题是有没有必要一早起来搞‘天天读’?  ......”

还没等杨老师把话讲完，龚继革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发言，不耐烦地说：“不要说了！你难道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

杨老师也不示弱：“你不要打断我。我不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但把读毛主席的书贯穿到日常教学中去效果不更好吗?  况且教室里又没有安装电灯，早上七点半就开读，到了冬季天亮迟，学生的眼睛受得了吗? 还有天天上课三呼‘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是不是把对领袖的感情庸俗化了?  还有选学生干部的问题......”

见杨科泉要把自己刚才讲的三点全盘否定，龚继革气得血尽往头上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脸上冒汗，脖子上青筋都快爆裂了。

他想，此风不可长，如此下去，我龚继革在这红旗小学初中部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他越想越气，狠狠一拍桌子，再次打断了杨老师的话：“够了！我看你杨科泉思想感情有问题！你还在坚持你的资产阶级立场！毛主席的书我们就是要年年读，月月读，天天读，越读就越心明眼亮，教室没有灯算什么?  毛主席的书就是光芒万丈的明灯，有了毛主席的书，没有电灯我们一样看得一清二楚！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林副主席是我们的副统帅，你反对高呼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你是什么目的? ...... ”

杨老师站起身来还想反驳，校长成功看不对劲，这样争执下去杨老师非吃亏不可，－－不是输于道理，而是输于权势。于是他赶紧出来打圆场。

他不等杨老师再开口，抢过龚继革的话头说：“好了好了，龚书记不要生气了，杨老师你也不要争了。其实你们的意见从根本上说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更好地教育学生。只是在处理具体问题的方式上有所不同。我看就按龚书记说的办吧；至于灯的问题，学校跟着就安。就这样，龚书记，你看怎么样?”

龚继革还想说什么，在座的教师们纷纷说：“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于是事情就这样大家下来了。有了这样的决定，你可以想像以后每天一大早学校里天天读的声音就直冲云霄；每节课开始时“万寿无疆，身体健康”的呼喊就声震环宇，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

开完会，钱老师怀着一种郁闷的心情走进教室。她从心底里同意杨老师的观点，但龚继革的意愿又不可违抗；她还得按照龚继革的决定向同学们布置。这简直是对她心理承受能力的严峻考验。

她站在讲台上，看着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的同学们，轻声说：“同学们，请安静了。”

待同学们渐渐安静下来以后，她用一种非常例行公式化的语气向同学们宣布了龚书记的三项决定中的前两项。至于选学生干部一项，钱老师没有传达龚继革的意思。她想，惟成份论可也是毛主席反对的，何况他们还是孩子，孩子有什么阶级，怎么能在孩子中按阶级划线呢?  钱老师大着胆子想，反正龚继革也不会一个排一个排、一个人一个人的检查，还是要把能办事、会办事的同学选出来当学生干部。

钱老师平静了一下心情，理了理思绪，对同学们说：“前面两项，我们以后照办就行了。好了，现在我们开始选学生干部。”

看看同学们迟迟没有言语，钱老师启发说：“当学生干部是为同学们服务，也能够锻炼自己的工作能力。同学们可以互相提名，也可以自我推荐。我看同学们先自告奋勇报名，好不好?   希望大家都拿出勇气来！ ”

本来，她可以根据这一个多星期来对学生们的了解，采取指定的办法确定学生干部，但她不愿意这么做。她觉得这群孩子在“文革”中耽误了这么些年，班集体的意识可能都淡漠了。她觉得选学生干部采取同学间互相提名，或自我推荐，学生举手表决的方式，是复苏同学们这种集体意识，增强学生团队精神的很好办法。

钱老师把这些意思尽量用同学们能够听懂的语言讲了一遍，然后用目光把同学们逐一扫过。

教室里出奇地静，静得似乎能够听到同学们的呼吸声。同学们似乎害怕和老师的目光接触，有的盯着屋顶，有的望着窗外，有的干脆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钱老师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同学肯自告奋勇地自我推荐竞选学生干部，也没有人举手推荐他人，便转而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艾可，希望他能够主动起来打破僵局。

艾可也正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尽量避免和老师的目光相遇。但在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终于被钱老师逮住了。艾可心里一阵发慌，血往上一涌，脸顿时彤红。他想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但钱老师的目光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使他无法摆脱。他明白钱老师的意思，她是想让自己站出来，为选学生干部带个头。本来，他觉得当个学生干部对自己也是个锻炼，也是对自己能力的培养，他从心底里愿意承担这份工作。不过当着全排六十几个同学毛遂自荐，他还确实没有这个勇气。但看着钱老师鼓励的目光，他也确实感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觉得自己不能让钱老师的希望落空。在举手和沉默之间，在怯懦和勇气之间，艾可的思想在激烈的斗争着。最终，在钱老师目光的一再鼓励下，勇气终于战胜了怯懦。

他先看看钱老师，接着，伴随着心脏那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狂跳和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缓缓地举起了手，然后站了起来，用轻得别人都快要听不出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钱老师，我、我愿当学生干、干部。”

钱老师看着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艾可，满意地笑了。僵局终于被打破，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她用非常亲切的声音请艾可坐下，接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艾可的名字。然后对同学们说：“艾可同学已经报名参加学生干部的竞选了。希望同学们向他学习，拿出自己的勇气来！”

教室里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同学们你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努力突破自己最后的心理障碍。李晋军转过头来看着艾可，那意思似乎是说：“我可以举手报名吗?  ”艾可点点头，捏起拳头使劲晃了晃，意思是别怕，报名 ！于是李晋军鼓足勇气，举起了手。随着李晋军的报名，教室复又热闹起来。黄革举起了手；叶世全举起了手；一个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名叫汤璞媛的女同学也举起了手......，钱老师看看黑板，报名的同学已达十多名，她感到非常满意，看来自己的初衷已经基本实现。

看看报名高潮已过，教室重又渐渐归于平静，钱老师笑容满面地说：“同学们积极性很高，我非常高兴。当学生干部是为同学们服务，大家涌跃报名，说明大家都有为同学服务的好思想。下面请报名的同学作自我介绍；最后大家再举手表决，确定排长及其他学生干部的人选。”

接下去的程序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报名者在自我介绍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结结巴巴。学生干部选举的结果，艾可当选排长，那位名叫汤璞媛的女同学当选为副排长，黄革当选为学习委员，李晋军当选为劳动委员，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分别当选为文娱委员、生活委员及各小组组长。－－十六排学生干部班子这就算是形成了。

在整个选举学生干部的过程中，任学秋始终置身事外，仿佛这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在她自尊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种深深的自悲感。她有那样一个被称为“阶级敌人”的母亲；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这个阴影怎能不深深地笼罩住她的整个心灵，使自己总有一种 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虽然在自我推荐时艾可几次示意她举手报名，但她始终装着不懂艾可意思的样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表决艾可当排长时把手举得高高。她非常愿意艾可当排长，她觉得艾可真像自己的兄长，对他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信赖感。由艾可当排长，任学秋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安全感。

选完排干部，已到了下课时分。休息十分钟后，便将开始开学后的第一堂语文课，也是开学后的第一堂文化课。这群按年龄本该读到初中三年级，因“史无前例”的文革而被整整耽误了三年的孩子们，就将告别三年的散漫，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