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向前冲盛鹏:曹操与三个耐人寻味的人物

　曹操曾三次颁布求贤令，宗旨很明确，不拘一格，惟才是举。因而他的麾下，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颇有一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象。

　　曹操也杀过几个文人，而且名气都是相当大的。看起来，似与求贤令精神不符，细究原委，却又颇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

　　其中，杀杨修的故事传得最广。几个回合读者都耳熟能详。无非：一，新花园落成，曹操前往视察，不置褒贬，于门上写一“活”字而去，众人不解，独杨修看破，说，门内添“活”，乃一“阔”字，丞相嫌门阔耳。于是改窄。曹操得知，表面称美，心甚忌之。二，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写“一合酥”三字，置之案头，修入见之，取匙与众人分食。操问其故，修即点破，一合酥者，即一人一口酥也。操虽喜笑，而心恶之。三，操恐人暗杀，吩咐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后来果出演“梦中杀人”一幕。众人蒙在鼓里，修又点破，指死者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操闻而愈恶之。四，一次行军，过蔡邕之女蔡文姬庄园，见墙上曹娥碑拓片上一行谒语“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杨修一看便知谜底，操命勿泄，两马并行三里（《世说新语》为三十里），曹操方才悟出“绝妙好辞”四字，暗忖，与杨主簿的学问，竟差三里之遥矣。五，曹操本来也喜欢第三子曹植，后得知杨修向曹植面授了许多招数，用以诱导曹操废长立幼，操得知后愈恶之，此时已有杀修之心。六，一直拖到争夺汉中时，才因“鸡肋”事件，找了一个“汝怎敢造言，乱我军心”的借口，终于把杨修给“咔嚓”了。史书载，杨修不是在争夺汉中时被杀的，是在此后几个月即该年秋天，地点在长安。杀他的人的确是曹操。

　　元人杂剧《曹孟德定计凝翠楼，莽张飞大闹石榴园》，把煮酒论英雄弄成一出喜剧，杨修成了一个喜剧人物，曹操本想灌醉刘备然后擒拿，命杨修负责监酒，反倒被杨修施展小聪明，灌曹操喝了一杯又一杯，刘备喝的倒是清水。曹操大怒，将杨修重打四十大棒，赶下楼去。这是民间说法，不足为据的。其实，有前面那若干个回合，杨修也足够倒好几次大霉了。杨修吃亏，在于他至死都不明白一个道理，但凡做上司的，多半不喜欢也不能容忍爱耍小聪明的下属，倘若这小聪明又是针对上司来的，上司的高明主意被下属看破，进而点破，那么这个下属的处境有多么危险，旁人就一目了然了。可悲之处还在于，这个下属本人并不知道，仍然在那里沾沾自喜，准备有滋有味地继续耍下去。本来，老百姓对于日常生活中爱耍小聪明的角色，都有“一次新鲜，二次重烦，三次讨厌”的看法，何况曹操是个“爵赏由心，刑戮在口”的位高权重者，岂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甚忌之”、“心恶之”、“愈恶之”？

　　话又说回来，曹操本人玩的那些门内添活、一合酥、梦中杀人等等，又何尝不是小聪明？只是他可以耍，别人不可以耍，尤其不能用你的小聪明来盖过他的小聪明，如此而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来的人便学精了，尤以清季，登峰造极。当今的电视连续剧中，“主子英明，奴才愚昧，奴才该死”之声不绝于耳。后来竟然有人教导刚入门的小年青云，要想在单位里呆得安然，必须做到两条，第一不要提与上司不同的意见，第二不可提比上司高明的意见，后者比前者更危险。上司说个笑话，不管好笑不好笑，你都要捧腹大笑。呜乎悲哉！

　　认真说起来，杨修真正的死因不在于他的小聪明。古往今来，纯粹被小聪明玩死的人恐怕还是少之又少的。真正要杨修命的，是他自己陷于了一场政治漩涡之中，并且在这场赌博中下错了注。玩政治，小聪明是不管用的。曹操第三子曹植确也有才，《洛神赋》、《白马篇》等，脍炙人口。曹操本人也是个大文人，曹植深得曹操喜爱，是人皆共知的事。曹植也喜杨修之才，邀之相谈，终夜不息。于是杨修便自以为看准了行情摸对了门路，为使曹植立为世子，便使出种种聪明才智，诱导曹操上钩。连曹操会问什么问题，该怎么回答，他都预先给曹植拟了一份“预案”，让他背熟。以致曹操每以军国大事相问，曹植均对答如流。曹操也不是个傻瓜，早就起了疑心。后来曹植的政治对手、同母哥哥曹丕派人卧底，截获了这份答卷，交到曹操手上，曹操这才气不打一处来，大怒曰：“匹夫安敢欺我耶！”

　　祢衡是另外一种死法。倒不是曹操亲手干掉他，是借刀杀人，这个账曹操自己也认。

　　祢衡初入曹营即仰天长叹，一语惊人：“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曹操列举手下能臣干将，如何英雄了得，却被祢衡一一数落，尽是酒囊衣架庸碌可笑之辈。操问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天下狂客，莫此为甚！操命其为鼓吏，在宴席上“挝鼓”助兴，借以辱之。谁知，倒被祢衡得了机会，裸衣大骂。这一场痛骂，不光是个淋漓痛快的问题，据我看，完全可以称为古今中外骂人之样板。可怪的是，曹操在被骂眼浊、口浊、耳浊、身浊、腹浊、心浊之后，并没有杀他，而是派他前往荆州为使。在此，与其说是曹操自己说的“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还不如说曹操早已算计到，像祢衡这样的狂人，哪里用得着我来亲自动手！果不其然，祢衡到了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令去江夏见黄祖。黄祖这人，没有刘表那么好的涵养，又喜欢听好话。一日对饮，问祢衡对他印象如何，祢衡说他像庙里的木偶泥胎，虽受香火，全无灵验。黄祖大怒，遂斩之。曹操得到这个消息，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显然，他一则幸灾乐祸，二则得意于自己料事如神。
 
　　戏曲《击鼓骂曹》中，祢衡须生打扮，是个顶天立地的正面人物。所击《渔阳三挝》，乃为著名曲牌，书上说，“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看这出戏，观众直觉得解气。这固然是作者的抑曹立场和戏曲的艺术性使然，但就祢衡这个人物本身而言，狂傲到这步田地，很难在世俗之中立足的。这样的人，古今都有，杀头固然重了，碰壁那是迟早的事。不用说权势者，就是普通人等，又有几人喜欢别人动辄讥讽兼反复痛骂的呢？但话又说回来，古今中外成大器者，具有狂傲性格的人却也不在少数。李白诗酒傲王侯，标榜“天生我材必有用”，竟至“天子呼来不上船”；孟子说“如欲治国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狂得够可以了。外国的狂人更是令人咋舌，西班牙画家达利说，像我这样的天才是没有资格死的。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永远活在世界人民的心中，天知道。毕加索在这方面更是让他望尘莫及。达利到巴黎时，对毕加索说：“我在去卢浮宫之前先来拜见您”，毕加索竟毫不谦虚地回答：“你做得对！”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天下狂客，多少也有些真本事的，没有一点资本，你狂什么？对这类人才，我倒有几点忠告，第一，最好不要到官场上去露什么头角。官场铁律之一就是要谨言慎行，俗话说的夹起尾巴做人。而这类人物的最大特点恰恰就是一身都死了，嘴巴还活着，一天不讲大话，他嘴里就要闷出鸟来。第二，这样的人首选职业应该是艺术家，其次是弄文学或者搞科研，在这些领域里，你关起门来大吹大擂，说你是世界第一甚至宇宙第一都关系不大。说完大话接着搞你的艺术弄你的文学做你的实验，说不定哪天当真捧个诺贝尔奖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此说来，祢衡的悲剧未必就在他的狂，而在于专业定位没搞准。想想，倘若当初祢衡不是到曹操帐下去谋官，而是去写诗弄书法或者去研究圆周率什么的，你敢断定他就不能改写某些纪录？故而在此我也要提醒各位，尤其是手中握有权柄的人，千万不要一看见一个人狂就一棍子把他打死，不妨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然后再慢慢看他。否则，你一不留神就很容易灭掉了一个天才的。

　　当初，祢衡到江夏时，黄祖问他在许都有何人物，祢衡答：“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由此可见，杨修、祢衡、孔融三个恃才傲物之士，是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的。

　　祢衡的出山，是孔融推荐的。孔融向天子上表，把祢衡吹得天花乱坠，“淑质贞亮，英才卓烁”、“性与道合，思若有神”，不一而足。平时二人也互相吹捧，祢衡赞孔融“仲尼不死”，孔融称祢衡“颜回复生”，关系很铁。孔融乃孔子二十世孙，官至中郎将、北海太守，人称孔北海，官声一直不错。孔融从小就是个聪明胚子。除众所周知的“孔融让梨”外，还有一个例子也很有说服力。他十岁时去见河南尹李膺，被门人阻挡，孔融说，我与李大人是通家。入见，李膺问，怎么说我们是通家，融答：“昔孔子问礼于老子，融与君岂非累世通家？”膺大奇之，预言“此子长成，必当代之伟器也”。孔融长大后，确也能诗能文，文辞锋利简洁，内多讥讽，与王粲、陈琳等并称“建安七子”。孔融与曹操打过不少交道，但几乎每一次都不给曹操面子，当众驳得曹操体无完肤，就连曹操于荒年上表禁酒，孔融都要同他捣乱。曹操说酒可亡国，必须禁酒。孔融讥道，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何不禁婚姻？气得曹操七窍生烟。最后终于找了一个“侮谩诽谤”的罪名，让孔融掉了脑袋。细究起来，孔融言语的杀伤力远不及祢衡，缘何也遭了刑戮？书上其实也交代了缘由的。孔融的要害还不光在于他那张嘴，要命的是他“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想想，反对派们常常在他家里聚会，一天到晚商量怎样唱反调，曹操他受得了吗？

至此，我们便不难看出，曹操的用人政策好恶取向，再明白不过了。帐前正儿八经为他出谋划策的郭嘉、程昱、荀攸、贾诩等辈，他是十分看重。对于他们的锦囊妙计，多半能够从善如流并论功行赏。郭嘉死后，曹操还痛哭流涕过好几回。这些人对他平定天下有直接的功用自不待说，即便九流三教人物，只要无碍于他，如擅占卜的管络、懂看相的朱建平、会解梦的周宣、精房中术的东郭延年、能辟谷的郗俭等，曹操也能将他们笼络在自己旗下，“问其术而行之”（见《后汉书》）。他唯独不喜欢满腹经纶的腐儒，讨厌聪明过人的舌辩之士，不能容忍当众扫脸的狂生，不放过屡屡跟他过不去的名流，尤其是反对派的领袖。不过也有一个特例，就是替袁绍撰写檄文、声讨曹操并连带骂遍他祖宗十八代的陈琳。当初曹操读罢陈琳檄文，惊出一身冷汗，曰：“读陈琳檄可愈头风！”破袁绍后，曹操大开杀戒。刚杀掉审配，只见刀斧手拥一人至，操视之乃陈琳也。此刻曹操气不打一处来，责问陈琳，你为袁绍作檄，骂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辱及我的先人？陈琳也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只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左右劝操杀之，曹操不仅不杀，反怜其才，乃赦之，还录用为从事。这确乎出人意料。戏台上的曹操，为什么一时是白脸，一时是红脸，恐怕我们从中也能够找到一点注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