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杀老伏皇后:陶渊明抚琴空弹不解音 ——中国文坛1500多年来的一个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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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坛,关于陶渊明有一个传说,说他“不解音律”,却蓄有一张无弦琴,每与朋友喝酒,至酣时就抚琴寄傲,且自辩白“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若从南朝作《宋书》的沈约算起,这个传说传了一代又一代,历1500余年而迄于今。2008年11月,云南大学新闻网发表署名王全安的文章《魏晋名士陶渊明》,还说陶渊明“常和朋友一起喝酒,‘每酒适辄抚琴以寄其意’(虽从小就爱抚琴,但到老也不解音律,所以只能抚无弦素琴助兴,可能就是轮空乱弹,嘴和之而已)”。陶渊明从小学琴,一生爱琴,一生弹琴,怎么会不懂音律?然而,这个传说以讹传讹,绵延1500多年而不绝。究其原因,在于世人执迷于名士逸闻,又不好好读书。

对于陶渊明这个传说的记载,分别见于沈约(公元441-513年)《宋书·隐逸传》,萧统(公元501-531年)《陶渊明传》,唐初令狐德棻等人编撰的《晋书·隐逸传》,李延寿《南史·隐逸传》。其中,沈约距陶渊明(公元365-427年)最近,他出生时,陶渊明刚去世十几年。他作的《宋书》记,“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后来萧统《陶渊明传》及《晋书》、《南史》的有关记载,皆本于此。萧统记“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南史》记“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都出《宋书》一辙。唯《晋书》稍添了些枝叶,记述“(陶渊明)性不解音,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晋书》记载虽有不同,亦看得出是源自《宋书》。

《宋书》、《晋书》、《南史》都是所谓“正史”,昭明太子萧统更将《陶渊明传》编入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昭明文选》中,这几种记述加在一起,就使得后人连李白、杜甫、白居易、欧阳修、苏轼等人物,都难免以讹传讹了。有诗句为证:

李白《赠临洺县令皓弟》:“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

杜甫《过津口》:“瓮余不尽酒,膝有无弦琴。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

白居易《丘中有一士》:“丘中有一士,守道岁月深。行披带索衣,坐拍无弦琴。”

欧阳修《夜坐弹琴有感二首呈圣俞》:“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

苏轼《和陶贫士诗七首》之三:“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

其实,陶渊明是从小就学琴,终生爱琴、弹琴的。这可以他自己写的诗文证明,也可以他的朋友颜延之(公元384-456年)写的《陶征士诔》证明。

陶渊明留存下来的120多篇诗文,明确写到“琴”的有13篇之多。其中有两篇写他少时学琴。《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与子俨等疏》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前篇作于壮年,后篇作于晚年,但意思一致,即他年少时寄怀于学习琴艺和读书,超然世外。一个对别人、对子女都自称年少时别无所好,只寄托于学琴读书的人,你说他学未学得琴艺呢?陶渊明壮年时家境尚好,享受过一段清平悠闲的日子,常俯仰自得,自比羲皇上人。此时所作的诗文屡屡写到,他平日生活常常就是弹琴读书、饮酒赋诗。如《时运》写道“清琴横床,浊酒半壶”;《答庞参军并序》写道“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和郭主簿二首》写道“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杂诗十二首》之二写道“觞弦肆朝日,杯中酒不燥”;《归去来兮》写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他“载弹载咏”,他“卧起弄书琴”,已经把能弹琴、懂音律一事交待清楚了。倘使他不懂弹琴,何必天天把琴放在床头,时时抚弄,还每每将琴入诗入文、挂在嘴边呢?陶渊明崇尚自然任真,不会这么造作。他洒脱放达,但不至于如此装疯。

要说明陶渊明会不会弹琴,最好是找与他有过交游的同时代人作证。幸好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此人即颜延之。颜延之比陶渊明小19岁,但他们达成了忘年交,友情甚笃,否则,陶渊明死后,颜延之不会写《陶征士诔》,迭哭“呜呼哀哉”。关于二人之交往,《宋书》、《南史》也均有记述。《宋书》记,“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陶渊明)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颜延之为始安郡时,两人过从甚密,应该可信。陶渊明去世后,颜作《陶征士诔》以致哀悼,文中有“……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巘,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此一节写陶渊明解绶归田后的生活,和陶夫子自道的情状颇相吻合。其中写了陶渊明读书之余饮酒弹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可以知,颜延之是见过、听过陶渊明弹琴的。若不知道陶渊明能琴,或者只见过陶渊明摆出一张无弦素琴假模假式卖弄,他是不可能写这两句诔文的。

只要好好读《陶渊明集》和关于他的记述,就能明白,陶渊明是谙音律、熟琴艺的。然则,后人何以宁信他不解音律,所抚不过是无弦之琴呢?我想,有两个原因。一,多数人听了他的这个传说,即不假思索,信以为真,却未曾通读他的诗文,并加以辨别和发明,为人云亦云所误。二,这个传说,加上那句“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既风流,亦怪诞,又有禅意,富于玄机,很符合两晋名士风度,也合乎人们对名士的认知与想象,故附之陶渊明,后人宁信其有。普通百姓也就罢了,为何如李白、杜甫、白居易、欧阳修、苏轼等一流人物,也人云亦云呢?他们都是熟读陶渊明的,尤其白、苏,更是陶渊明的追慕者,对陶渊明推崇备至,难道他们真信这个传说,认同陶渊明不解音律吗?窃以为非也。他们应是知道一个真实的会弹琴的陶渊明的,而所以以讹传讹,大概是由于上述第二条原因。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见钟嵘《诗品》),他们偏爱他、景仰他,正巧有这样一个关于他的传说,虽不实,却能附会他的逸者行状、名士风度,他们遂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了。

譬如苏轼,他就知道关于陶渊明的这个传说是虚妄的。他曾作《渊明无弦琴》一文说:“旧说渊明不知音,蓄无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见陶渊明《自祭文》),岂得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乃得其真。”苏轼也曾和陶渊明诗《拟古九首》之五,陶诗全文如次:“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簷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苏轼所和诗,题为《和陶“东方有一士”》,他特地为此诗作注,说:“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

时至今日,陶渊明不解音律、空抚无弦琴的谬传,应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