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ap内购:宋本《韻語陽秋》(全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7:56:29

  葛立方《韻語陽秋》乃詩話類著述之較精審者,今所見以中華書局點校《歷代詩話》本為常。別有上古社影印之宋本,暇時取以對勘,見《詩話》本訛脫倒衍不一而足,今不揣淺陋,略加校定,取便於己之閱讀云。另,《詩話總龜後集》錄此書條目甚多,當亦有可訂正者,待有暇則復稽之耳。——胡不歸識


韻語陽秋

宋·葛立方

韻語陽秋序
  隆興元年,常之由天官侍郎罷七年矣,於是《韻語陽秋》之書成,貽書謂余敘之,會余以病未暇也。明年,常之卒。乾道改元,三月九日,夜夢常之如平生。既寤,愴念疇昔,泫然流涕,乃題其首,而歸其書於其孤。曰:《詩》三百篇,上而公卿大夫歌於朝廷,薦於郊廟,下而小夫賤隸詠於閭衡(中間從“共”)播於田野,莫不傳焉。達者以理,昧者以情,皆成於自然者也。文從字順,宜乎無得而議矣。至其不可通,則猶當以意逆志。理與情者,志所寓也,苟通矣,辭為可略。《詩》亡之後,作者蓋寡,將即其辭而求其志之所在,義之當否,則思之何可以不熟,講之何可以不詳,而責之何可以不恕哉。然去古益遠,學者之弊甚,方(《歷代詩話》本作“多”,從上句讀)且因物以索句,因句以命題,以至賡和之習盛,則又因韻以造語,因語以命意,言之支離,體之骫骳,情之抑鬱,理之乖悖,凡以此也。今欲求風雅之正,探本而遺末,讀常之之書,庶乎進於是哉!常之傳家學,故其源深;貫羣書,故其論辯;稟秀質,故其辭(《歷代詩話》本作“詞”)華。既嘗登禁掖代王言矣,天不使之從容從官之內,賦《雲漢》、《常武》以贊中興,頌《清廟》、《思文》以揚先烈,流落江湖之上,而見於遺文者如此,此有識所屢歎,非余獨為之深惜也!常之葛氏,清孝之孫,文康之子,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先大夫之從姪云(《歷代詩話》本作“也”)。八月十二日,敷文閣直學士左朝議大夫致仕武夷徐林叙(《歷代詩話》本作“序”)。

韻語陽秋序
  韓愈疑《石鼓》之篇不入於詩,而杜子美之詩世或稱為詩史。夫以《詩》三百篇皆出聖人之手,其不合於禮儀者,固已刪而弗取,豈容致疑其間。子美詩雖比物敍事,號為精確,然其憂喜怨懟,感激憤歎之際,亦豈容無溢言。余以是知觀古人文辭(《歷代詩話》本作“詞”)者,必先質其事而揆之以理。言與事乖,事與理違,則雖記言之史,如《書》之《武成》,或謂不可盡信;質於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則雖閭巷之談,童稚之謠,或足傳信於後世,而況文士之辭(《歷代詩話》本作“詞”)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極羣書,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嘗著《韻語陽秋》廿卷,自漢魏以來,詩人篇詠,咸參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廢言,質事揆理,而惟當之為貴。至於有益名教,若悖理傷道者,則反覆評論,折衷取予,以示勸戒。振六藝於古詩既亡之後,發奧賾於靈均未覩之先,又豈若世之評詩者,徒揣其句語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於月露風雲、花木蟲魚形狀之間而已哉!公既歿,或請其書鏤板以傳世,輒掇其大旨,書于篇末,使覽者得詳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請郎行秘書省校書郎兼權戶部員外郎沈洵題。

韻語陽秋自序
  懶真子既上宜春之印,歸休于吳興,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廬,歸愚識夷塗,遊宦泯捷徑,湛然胷次,不掛一絲。而多生習氣,尚牽蠹簡,雖不能如毛萇、鄭康成泥蟲魚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窮愁之書。未諳王氏之青箱,懶問董生之朱墨,獨喜讀古今人韻語,披詠紬繹,每畢景忘倦。凡詩人句義當否,若論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斷臆處而歸之正。若背理傷道者,皆為說以示勸戒。書成,號《韻語陽秋》。昔晉人褚裒為皮裏陽秋,言口絕臧否,而心存涇渭,余之為是也,其深愧於斯人哉!若孫盛、檀道鸞、鄧粲各有《晉陽秋》,是皆不畏人禍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興甲申中元,丹陽(宋本作“杨”,据《歷代詩話》本改)葛立方書。

●卷一
  “謝朝華之已披,起(《歷代詩話》本作“啟”)夕秀於未振”,學詩者尤當領此。陳腐之語,固不必涉筆,然求去其陳腐不可得,而翻為怪怪奇奇不可致詰之語以欺人,不獨欺人,而且自欺,誠學者之大病也。詩人首二謝,靈運在永嘉,因夢惠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靜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篦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與?靈運詩,如“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忘”、“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玄暉詩,如“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三百五篇》之餘韻,是以古今以為奇作,又曷嘗以難解為工哉!東坡《跋李端叔詩卷》云:“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蓋端叔作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云。
  
  陶潛、謝晀詩皆平澹有思致,非後來詩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為也。老杜云“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駮誰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澹,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澹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澹,識者未嘗不絕倒也。梅聖俞《和晏相詩》云:“因今適性情,稍欲到平澹。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澹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澹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澹而到天然處,則善矣。
  
  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係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云:“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懷詩》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暮詩》云:“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云:“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
  
  杜甫《觀安西過兵詩》云:“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坡亦云:“似聞指揮築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蓋用左太沖《詠史詩》“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也。王維云:“虜騎千重只似無。”句則拙矣。
  
  杜子美《曹將軍丹青引》云:“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元微之《去杭州詩》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孫,雖及百代為清門。”則知老杜於當時已為詩人所欽服如此。殘膏賸馥,霑丐後代,宜哉!故微之云:“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喜弟觀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鶺鴒。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晴詩》云:“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江閣臥病》云:“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甖。”《寄張山人詩》云:“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如此類甚多。此格起於謝靈運《廬陵王墓下詩》云:“延州協心許,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李太白詩亦時有此格,如“毛遂不墮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感慈親”是也。
  
  梅聖俞云:“作詩須狀難寫之景於目前,含不盡之意於言外。”真名言也。觀其《送蘇祠部通判(《歷代詩話》本有“於”字)洪州詩》云:“沙鳥看來沒,雲山愛後移。”《送張子野赴鄭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風落廟梧”之類,狀難寫之景也。《送馬殿丞赴密州》(《歷代詩話》本有“云”字):“危帆淮上去,古木海邊秋。”《和陳秘校》云:“江水幾經歲,鑑中無壯顏”之類,含不盡之意也。
  
  梅聖俞五字律詩,於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處甚多。如《碧瀾亭詩》云:“危樓喧晚鼓,驚鷺起寒汀。”《初見淮山》云:“朝來汴口望,喜見淮上山。”《送俞駕部》云:“何時鷁舟上,遠見爐峰迎。”《送張子野》云:“不知從此去,當見復何如。”《和王尉》云:“度鳫(《歷代詩話》本作“鳥”)不曾下,新文誰寄評。”《晝寢詩》云:“及爾寂無慮,始知機盡空。”如此者不可勝舉。詩家謂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時有此格,《放舩詩》云:“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對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江月》云:“天邊長作客,老去一霑巾。”
  
  杜甫《客夜詩》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詩》云:“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兩言之。與淵明所謂“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同意。(此條《歷代詩話》本接上條,疑誤)
  
  退之《贈崔立之》前後各一篇,皆譏其詩文易得。前詩曰:“才豪氣猛易語言,往往蛟螭雜螻蚓。”後詩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二詩皆數十韻,豈非欲衒博於易語言(《歷代詩話》本無“言”字)之人乎?前詩曰:“深藏篋笥時一發,戢戢已多如束筍。”後詩曰:“每旬遺我書,竟歲無差池。”有以知崔於韓情義之篤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詩齊名,韓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斗詩百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杜牧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歷代詩話》本作“搔”)。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絃膠。”則杜甫詩,唐朝以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
  
  《選》詩駢句甚多,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業,群賢濟洪績”之類,恐不足為後人之法也。
  
  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麄;太切,則失之俗。如江西詩社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往往不甚對,是亦一偏之見爾。老杜《江陵詩》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詩》云:“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豎子至》云:“柤梨且綴碧,梅杏半傳黃。”如此之類,可謂對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雜蕊紅相對,他時錦不如”。“磨滅餘篇翰,平生一釣舟”之類,雖對不求太切,而未嘗失格律也。學詩者當審此。
  
  許渾《呈裴明府詩》云:“江村夜漲浮天水,澤國秋生動地風。”《漢水傷稼》,亦全用此一聯。《郊居春日詩》云:“花前更謝依劉客,雪後空懷訪戴人。”《和杜侍御》云:“因過石城先訪戴,欲朝金闕暫依劉。”又《送林處士》云:“鏡中非訪戴,劍外欲依劉。”《寄三川(《歷代詩話》本作“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幾人?”《陪崔公宴》又云:“賓館盡開(《歷代詩話》本作“閒”)徐稚榻,客帆空戀李膺舟。”《題王隱居》云:“隨蜂收野密(《歷代詩話》本作“蜜”),尋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詩》云:“晚色千帆落,林聲一雁飛。”《深春詩》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飛。”又《寄盧郎中並贈閑師》皆以庾樓對蕭寺。見於其他篇詠,以楊柳對蒹葭,以楊子渡對越王台者甚多。蓋其源不長,其流不遠,則波瀾不至於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欲下筆,當自讀書始。
  
  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至於五字句,則超然出於畦徑之外。如《遊溪詩》“野水煙鶴唳,楚天雲雨空。”《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崗筠翳石”。《詠聲詩》“萬物自生聽,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豈下於“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哉。故白樂天云:“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東坡亦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橫偃脊(原作“春”,據《歷代詩話》本改),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絕少也。李觀(《歷代詩話》本作“翱”)評其詩云:“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許之亦太甚矣。東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食蟛[虫越],竟日嚼空螯”。貶之亦太甚矣。
  
  《太平廣記》載,宋之問於靈隱寺夜吟,詩未就,聞有人云,何不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識之者,曰:“此駱賓王也。”是時賓王與徐敬業俱隱名同逃,已莫(《歷代詩話》本作“暮”,同)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問詩》云:“秋江無綠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將何遺?故人漳水濱。”《兗州餞之問詩》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陽東。別路青驪遠,離尊綠蟻空。”其相習如此,不應暮年相遇於靈隱寺云不相識也。蓋是賓王逃難之時,之問不欲顯其姓名爾。
  
  杜荀鶴、鄭谷詩,皆一句內好用二字相疊,然荀鶴多用於前後散句,而鄭谷用於中間對聯。荀鶴詩云:“文星漸見射台星”,“非謁朱門謁孔門”,“常仰門風繼(《歷代詩話》本作“維”,同)國風”,“忽地晴天作雨天”,“猶把中才謁上才。”皆用於散聯。鄭谷(原作“光”,據《歷代詩話》本改)“那堪流落逢搖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塵芸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誰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皆用於對聯也。
  
  梅聖俞早有詩名,故人(《歷代詩話》本無“人”字)士能詩者,往往寫卷投擲,以質其是非。梅各有報章,未嘗輕許之也。《讀黃萃詩卷》則云:“鳳凰養雛飛未高,雞鶩成群翅終短。”《讀蕭淵詩卷》則云:“野雉五色且非鳳,知時善鳴雞若何。”《讀孫且言詩卷》則云:“汲井欲到深,磨鑑欲盡塵。”《讀張令詩卷》則云:“讀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曉。”《讀邵不疑詩卷》則曰:“既觀坐長歎,復想李杜韓。”皆因其短而教誨之也。東坡喜獎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而後已。故受其獎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
  
  律詩中間對聯,兩句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詩》云:“家世到今宜有後,士才如此豈無時。”《答陳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見首空回。”魯直《答彥和詩》云:“天於萬物定貧我,智效一官全為親。”《上叔父夷仲詩》云:“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歐陽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詩》云:“朝廷失士有司恥,貧賤不憂君子難。”《送張道州詩》云:“身行南雁不到處,山與北人相對愁。”如此之類,與規規然在於媲青對白者,相去萬里矣。魯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舉也。
  
  韓愈以瀑布為“天紳”,所謂“懸瀑垂天紳”是也。孟郊以簷溜為“天紳”,所謂“簷溜擲天紳”是也。東坡《次韵王定国倅頴(《歷代詩話》本作“潁”)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嘉祐詩也。王摩詰衍之為七言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而興益遠。“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詩也。杜子美刪之為五言曰(《歷代詩話》本作“句”): “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近觀山谷黔南十絕,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餘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樂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到,何以開憂顏。”山谷則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樂天云:“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時晏,物皆復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華晚,昆虫皆閉關。”樂天詩云:“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山谷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見鄉社。”葉少蘊云:“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今觀三公所作,此語殆誠然也。
  
  《歸叟詩話》載《鼾睡詩》一篇,以為韓退之遺文,其實非也。所謂“有如阿鼻尸,長喚忍衆罪”,“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搖腿”等句,皆不成語言,而厚誣退之,不亦冤乎?歐陽永叔有《謝人送枕簟詩》,因及喜睡,其曰“少壯喘息人莫聽,中年鼻鼾尤惡聲。癡兒掩耳謂雷作,竈婦驚窺疑釜鳴”,與前詩不侔矣。
  
  人言居富貴之中者,則能道富貴語,亦猶居貧賤者工於說饑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貴,則其詩章雖欲不富貴得乎?故岐公之詩,當時有至寶丹之喻。如“寶藏發函金作界,仙醪傳羽玉為台”,“夢回金殿風光別,吟到銀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元獻云:“太乞兒相。若諳富貴者,不爾道也。”元獻詩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此自然有富貴氣。吾曾埠祖侍郎諱宮,雖起於寒微,而論富貴若固有之。嘗有詩云:“翩廢朽子朱門靜,狼藉梨花小院閑。”又云:“西樓月上簾簾靜,後苑花開院院香。”其視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陶潛“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吳與紫鳳,顛倒在短褐”。皆巧於說貧者也。
  
  歐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聖俞詩者,十幾四五。稱之甚者,如:“詩成希深擁鼻謳,師魯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又云:“少低筆力容我和,無使難追韻高絕。”又云:“嗟哉吾豈能知子,論詩賴子能指迷。”聖俞詩佳處固多,然非歐公標榜之重,詩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歐公後有詩云:“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而聖俞《贈滁州謝判官詩》亦云:“我詩固少愛,獨爾太守知。”皆言識之者鮮矣。張芸叟評其詩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屨,王公大人見之屈膝。”
  
  蔡君謨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議嘗贈之詩曰:“藻思舊傳青管夢,哲科新試碧雞才。乍依仲寶蓮花幕,更下溫郎玉照(《歷代詩話》本作“鏡”)臺。”可謂佳句矣。韓退之《送陸暢詩》云:“一來取高第,官佐東宮軍。迎婦丞相府,誇映秀士群。鳴鸞桂樹間,觀者何繽紛。”此二詩,事相類而語皆奇也。
●卷二
  荊公嘗有詩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台。”或謂公曰:“蕭何萬世之功,則功字固有來處,若恩字未見有出也。”荊公答曰:“韓集《闘雞聯句》,則孟郊云‘受恩慚始隗’。”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然“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豈護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為余言,一日,有人面稱公詩,謂“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然庚亦是數,蓋以十日數之也。”余謂荊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說,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錢起《送屈突司馬詩》云:“星飛龐統驥,箭發魯連書。”人多稱其工。余恨龐統驥出處無星字,而魯連書有箭字也。《趙給事中晚歸不遇詩》:“忽看童子掃花處,始愧夕郎題鳳來。”前句不用事,後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錢起集》前八卷後五卷。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舍人錢珝,亦起之諸孫,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據也。比見前集中有《同程七早(《歷代詩話》本作“蚤”,同)入中書》一篇云:“不意雲霄能自致,空驚鴛鷺忽相隨。臘(《歷代詩話》本作“臈”)雪新晴柏子殿,春風欲上萬年枝。”《和王員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帶恩光,繞仗偏隨鴛鷺行。長信月留寧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二詩皆珝所作無疑,蓋起未嘗入中書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樓》一詩,而薛能集亦載,則知所編甚駁也。
  
  陳去非嘗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箇字,撚斷數莖須”,“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裏清吟苦,舴艋舟中白髮生”之類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之(《歷代詩話》本無“之”字)逸步。後之學詩者,儻(《歷代詩話》本下有“或”字)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歷代詩話》本作“連胸”)之術也。余嘗以此語似葉少蘊,少蘊云: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沈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虛度可憐宵”,皆佳句也。鄭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沈作仆奴。由是論之,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儻不然,便與鄭都官無異。
  
  杜甫讀蘇渙詩,則曰:“餘發喜卻變,白間生黑絲。”高適觀陳十六史碑,則曰:“我來觀雅制,慷慨變毛髮。”
  
  方干詩,清潤小巧,蓋未升曹、劉之堂,或者取之太過,余未曉也。王贊嘗稱之曰:“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肴自將,不吮餘雋。麗不芬葩,苦不癯棘,當其得志,倏與神會。”孫郃嘗稱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鳴也,靈鼉於衆響。”觀其所(《歷代詩話》本無“所”字)作《登靈隱峰詩》云:“山疊雲霞際,川傾世界東。”《送喻坦之詩》云:“風塵辭帝里,舟檝(《歷代詩話》本作“楫”,同)到家林。”此真兒童語也。《寄喻鳧》云:“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過楚寒方盡,浮淮月正沉。”《贈路明府詩》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贈喻鳧》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須。”《稱(《歷代詩話》本作“湖”)湖心寺中島》云:“雪折停猿樹,花藏浴鶴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樹,嵒飛浴鶴泉。”《於使君詩》云:“月中倚棹吟漁浦,花底垂鞭醉鳳城。”而《送伍秀才詩》又云:“倚棹寒吟漁浦月,垂鞭醉入鳳城春。”塵(《歷代詩話》本作“觀”)其語言,重複如此,有以見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搖月,空城雨翳鍾”,“白猿(《歷代詩話》本作“猨”,同)垂樹窗邊月,紅鯉驚鉤竹外溪”,“義行相識處,貧過少年時”等句,誠無愧於孫、王所賞。
  
  李長吉云:“我生(《歷代詩話》本作“當”)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谢如梧蘭(《歷代詩話》本作“一心愁謝如枯蘭”)。”至二十七而卒。陳無己《除夜詩》云:“七十已強半,所餘能幾何。遙知暮夜促,更覺後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語意不祥如此,豈神明者先受(《歷代詩話》本作“授”)之耶?
  
  連綿字不可挑轉用,詩人間有挑轉用者,非為平側所牽,則為韻所牽也。羅昭諫以泬寥為寥泬,是為平側所牽,《秋風生桂枝詩》所謂“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瀾为瀾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瀾汍”是也。
  
  老杜詠《螢火詩》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似譏當時閹人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蠅之點素也。說者乃謂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豈不誤哉。羅隱竊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擬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車公業(《歷代詩話》本作“照”)肯長。”其視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聯句》云:‘竹影金瑣碎。’金瑣碎者,日光也,恨句中無日字爾。”余謂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綠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詩正欲如此。
  
  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荊公點化之,則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劉禹錫云:“遙望洞庭湖翠水(“翠水”,《歷代詩話》本作“水面”),白銀盤裏一青螺。”山谷點化之,則云:“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孔稚圭《白苧歌》云:“山虛鍾響(《歷代詩話》本作“磬”)徹。”山谷點化之,則云:“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谷點化之,則云:“小山作朋友,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
  
  魯直謂陳後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為余言後山詩,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則云“勤勤有月與同歸”。杜云“林昏罷幽磬”,後山則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歷代詩話》本作“去”)已遠”,後山則云“斯人日已遠”。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則云“風連鼓角悲”。杜云“暗飛螢自照”,後山則云“飛螢元失照”。杜云“秋覺追隨盡”,後山則云“林湖更覺追隨盡”。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則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則曰“乾坤着(《歷代詩話》本作“著”,同)腐儒”。杜云“孤城隱霧深”,後山則曰“寒城着霧深”。杜云“寒花只暫香”,後山則云“寒花只自香”。如此類甚多,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余謂不然。後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補》載羅隱《題牡丹》云:“若教解語(《歷代詩話》本作“雖然不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曹唐曰:“此乃詠子女障子爾。”隱曰:“猶勝足下作鬼詩。”乃誦唐《漢武要(按《歷代詩話》本原亦作“要”,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宴”)宴王母詩》曰:“樹底(《歷代詩話》本作“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豈非鬼詩。《南史》載孝武嘗問顏延之曰:“謝莊《月賦》何如?”答曰:“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莊,以延之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胡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典論》云:“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高適《別鄭處士》云:“興來無不愜,才大亦何傷。”《寄孟五詩》云:“秋氣落窮巷,離憂兼暮蟬。”《送蕭十八》云:“常苦古人遠,今見斯人古。”《題陸少府書齋》云:“散帙至棲鳥,明灯(《歷代詩話》本作“鐙”)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陳左相》云:“天地莊生馬,江湖範蠡舟。”亦有含蓄。但莊子謂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而以天地為馬,悮矣。
  
  晉張翰憶吳中蓴菜鱸膾而歸,而高適屢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興,隨爾食鱸魚。”《送李九赴越》云:“鏡水若(《歷代詩話》本作“君”)所憶,蓴羹子(《歷代詩話》本作“余”)舊便。”人以為疑。余攷《地理志》,漢吳縣隸今會稽郡,則以鱸魚作越上,亦無傷也。
  
  山谷詩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詰詩云:“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豈用是邪?
  
  魯直謂東坡作詩,未知句法。而東坡題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絕倒。然此卷語妙甚(《歷代詩話》本作“甚妙”,無“語”字),而殆非悠悠者可識。能絕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如此題識,其許之乎,其譏之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而東坡亦不深許。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而無己乃謂“人言我語勝黃語”何耶?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覩(《歷代詩話》本作“觀”)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云:“兩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山(《歷代詩話》本作“生”)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適《題張處士菜園》則云:“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始可以言詩矣。
  
  張籍,韓愈高弟也。愈嘗作《此日足可惜》贈之,八百餘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贈之,二百餘言;又有《贈張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稱其能詩。獨有《調張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之句。《病中贈張籍》一篇有“半塗喜開鑿,派別失大江。吾欲盈其氣,不令見麾幢”之句。《醉贈張徹》有“張籍學古淡,軒昂(《歷代詩話》本作“鶴”)避雞群”之句。則知籍有意於慕大,而實無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讀之,如《送越客詩》云:“春雲剡溪口,殘月鏡湖西。”《逢故人詩》云:“海上見花發,瘴中聞鳥飛。”《送海客詩》云:“入國自獻寶,逢人多贈珠。”“紫掖發章句,青闈更詠歌。”如此之類,皆駢句也。至於語言拙惡,如:“寺貧無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譜,封題舊藥方。”“多申請假牒,祗送賀官書。”此尤可笑。至於樂府,則稍超矣。姚秘監嘗稱之曰:“妙絕《江南曲》,淒涼《怨女詩》。”白太傅嘗稱之曰:“尤攻樂府詞,舉代少其倫。”由是論之,則人士所稱者非以詩也。
  
  應制詩非他詩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於典實富豔爾。夏英公《和上元觀燈詩》云:“魚龍曼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啟玉京。冉冉遊塵生輦道,遲遲春箭入歌聲。寶坊月皎龍灯淡,紫館風微鶴燄平。宴罷南端天欲曉,回瞻河漢尚盈盈。”王岐公詩云:“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鼇海上駕峯(《歷代詩話》本作“山”)來。鎬京春酒霑周燕,汾水秋風陋漢材。一曲昇平人共樂,君王又進紫霞杯。”二公雖不同時,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蓋格律當如是也。丁晉公《賞花釣魚詩》云:“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龍顏上釣遲。”胡文恭(《歷代詩話》本作“公”)云:“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鄭毅夫云:“水光翠繞九重殿,花氣醲薰萬壽杯。”皆典實富豔有餘。若作清癯平澹之語,終不近爾。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麗可喜。如蘇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摽(《歷代詩話》本作“標”)東,瀲灩晨曦照九重。和氣薰風摩蓋壤,競消金甲事春農。”鄧溫伯云:“晨曦瀲灩上簾櫳,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臉似知宮宴早,百花頭上放輕紅。”蔣潁叔云:“昧旦求衣向曉雞,蓬萊仗下日將西。花添漏鼓三聲遠,柳映春旗一色齊。”梁君貺詩(《歷代詩話》本無“詩”字)云:“東方和氣斗回杓,龍角中星轉紫霄。聖主問安天未曉,求衣親護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觀鄭毅夫《新春詞》四首,其一云:“春色應隨步輦還,珠旒玉幾照龍顏。紫雲殿下朝元罷,便領(《歷代詩話》本作“令”)東風到世間。”其二云:“春風細拂綠波長,初過層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輦翠,柳梢先學赭衣黃。”其三云:“晴暉散入鳳凰樓,一行(《歷代詩話》本作“桁”)珠簾不下鉤。漢殿鬬簪雙彩燕,併和春色上釵頭。”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瓏,聲觸簾鉤漸好風。閑繞闌干掐花樹,春痕已著半梢紅。”觀此四詩,與帖子格調何異?豈久於翰苑而筆端自然習熟邪?
  
  咸平景德中,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王鼎、王綽號“江東三虎”,詩格與錢、劉亦絕相類,謂之“西昆體”。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不作枯瘠語,故楊文公在至道中得義山詩百餘篇,至於愛慕而不能釋手。公嘗論義山詩,以謂包蘊密緻,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鎮彌堅而酌不竭,使學者少窺其一斑,若滌腸而浣(《歷代詩話》本作“洗”)骨。是知文公之詩,有得於義山者為多矣。又嘗以錢惟演詩二十七聯,如“雪意未成雲着地,秋聲不斷鴈連天”之類,劉筠詩四十八聯,如“溪牋未破冰生硯,壚酒新燒雪滿天”之類,皆表而出之,紀之於《談苑》。且曰二公之詩,學者爭慕,得其格者,蔚為佳詠。可謂知所宗矣。文公鑽仰義山於前,涵泳錢、劉於後,則其體制相同,無足怪者。小說載優人有以義山為戲者,義山服藍縷之衣而出。或問曰:“先輩之衣何在?”曰:“為館中諸學士撏扯去矣。”人以為笑。
  
  顏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北士篇》,延之受詔即成,靈運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詩多而能者沈約,少而能者謝朓,雖有遲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賦詩絕人(《歷代詩話》本作“妙”),而人罕稱之者,以書名掩之也。如《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詩》云:“久陰障(《歷代詩話》本作“陣”)奪佳山川,長瀾四溢魚龍淵。衆看李、郭渡浮玉,晴風掃出清明天。頗聞妙力開大施,足病不列諸方仙,想應蒼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煙。”《栖(《歷代詩話》本作“柄”)雲閣》云:“雲出救世旱,澤浹雲尋歸。入石了不見,豐功已如遺。龍騫荐復起,抱石明幽姿。雲乎無定所,隱者何當栖(《歷代詩話》本作“棲”)。”如此二詩,殆出翰墨畦徑之表,蓋自邁往淩雲之氣流出,非尋規索矩者之(《歷代詩話》本作“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嘗在契丹作胡語詩云:“夜筵沒邏臣拜洗,兩朝厥荷情幹勒。微臣雅魯祝君統,聖壽鐵擺俱可忒。”沒邏言後,盛拜洗言受賜,厥荷言通好,幹勒言厚重,鐵擺言嵩高也。沈存中《筆談》載刁約使契丹戲為詩云:“押燕移離畢,看房賀跋支。踐(《歷代詩話》本作“賤”)行三匹裂,密赐十貔狸。”移离毕,如中国執政官;賀跋支,執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罌;貔狸,形如鼠而大,狄人以為珍饌。二詩可作對,故表而出之。
  
  詩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敗之則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類,皆欲其思之來,而所謂亂思、蕩思者,言敗之者易也。李棨(《歷代詩話》本作“鄭綮”)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唐求詩所遊歷不出二百里,則所謂思者,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哉!前輩論詩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塧之外。苟能如是,於詩亦庶幾矣。小說載謝無逸問潘大臨云:“近日曾作詩否?”潘云:“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見思難而敗易也。
  
  韓退之《調張籍詩》曰:“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魏道輔謂高至酌天漿,幽至於拔鯨牙,其用思深遠如此。彼獨未讀《送無本詩》爾。其曰:“我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牙角,造次欲手攬。衆鬼囚大幽,下覷襲元窞。”言手攬蛟龍之角,下覷衆鬼之窞,皆難事,而無本勇往無不敢,蓋作文以氣為主也。則《調張籍》之句,無乃亦是意乎?
  
  孟郊詩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許渾詩云:“萬里碧波魚戀釣,九重青漢鶴愁籠。”皆是窮蹙之語。白樂天詩云:“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與二子殆宵壤矣。《青箱雜記》載李泰伯一絕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還被暮雲遮。”識者曰,此詩意有重重障礙,李君其不偶乎!後果如其言。
●卷三
  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於閬州西寺,白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風,更相傾慕如此。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歷代詩話》本作“更”)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耶?東坡嘗效山谷體作江字韻詩,山谷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余於樂天亦云。
  
  詩人讚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邪?《寄岑參詩》云:“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詩》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贈盧琚詩》曰:“藻翰惟牽率,湖山合動搖。”《贈陳(《歷代詩話》本作“鄭”)諫議詩》云:“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寄李白詩》云:“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贈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驚人語也。視餘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余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之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則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嗟不見,漢道(《歷代詩話》本作“選”)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獨取垂拱四傑何耶?南皮之韻,固不足取,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
  
  賈島攜新文詣韓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可見急於求師。愈贈詩云:“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殊(《歷代詩話》本作“味”)嗜昌歜。”可見謙於授業。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屠(《歷代詩話》本作“圖”),學舉進士。《摭言》載島初赴名場,於驢上吟“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遇權京尹韓吏部呵(《歷代詩話》本作“呼”)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歷代詩話》本作“遊”)詩府,致衝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時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贈蕭兵曹詩》云:“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直道去官早”之實也。《將離郊園詩》云:“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家希。”“家貧為客多”之實也。
  
  蘇養直《清江曲》見賞於東坡,以為與李太白無異。所謂“屬玉雙飛水滿塘,菰蒲深處浴鴛鴦”是也。既為前輩所賞,名已不沒。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輕蓑淅瀝鳴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語。”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云:“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恨其有斧鑿痕也。石曼卿《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劉夢得稱白樂天詩云:“郢人斤斵無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內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若能如是,雖終日斵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於規矩之中,而其迹未嘗滯也。山谷嘗與楊明叔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捏聚放開,在我掌握,與劉所論,殆一轍矣。
  
  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亦不忘於製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卹(《歷代詩話》本作“恤”)也,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藁。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青山可藏(《歷代詩話》本作“埋”)骨,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託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髮,餘生猶待發青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
  
  黃庶,字亞夫,嘗有《怪石》一絕傳於世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家池館來。”人士膾炙,以為奇作。唐張碧詩亦不多見,嘗有《池上怪石詩》云:“寒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應是厭風雷,着向池邊塞龍窟。我來池上傾酒尊,半酣書破青煙痕。參差翠縷擺不落,筆頭驚怪黏秋雲。我聞吳中、項容水墨有高價,邀得將來倚松下。鋪却雙繒直道難,掉首(《歷代詩話》本作“手”)空歸不成畫。”二詩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詩喜用《文選》語,故宗武亦習之不置,所謂“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又云“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是也。唐朝有《文選》學,而時君尤見欽(《歷代詩話》本無“欽”字)重,分別本以賜金城,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外史《擣扤(《歷代詩話》本作“梼杌”)》載,鄭奕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讀《論語》,免學沈、謝嘲風弄月,污人行止。”鄭兄之言,蓋欲先德行而後文藝,亦不為無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薨於牆下。許孟容謂國相橫尸而盜不得,為朝廷恥。遂下詔募捕,竟得賊(《歷代詩話》本無“賊”字)。始得張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師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錡之必反。已而錡果反就誅。由是諸鎮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於是。劉夢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詩》云:“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畫(《歷代詩話》本作“華”)堂歌舞人。”又云:“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牆東便是傷心地,夜夜秋螢飛去來。”余攷夢得為司馬時,朝廷欲澡濯補郡,而元衡執政,乃格不行。夢得作詩傷之而託於靖安佳人,其傷之也,乃所以快之與?
  
  裴度平淮西,絕世之功也。韓愈《平淮西碑》,絕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訟之於朝。憲宗使段文昌別作。此與舍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李義山詩云:“碑高三丈字如手(《歷代詩話》本作“斗”),負以靈鼇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麄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愈書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濟以獻。”與文昌所謂“郊雲晦冥,寒可墮指。一夕卷旆,淩晨破關”等語,豈不相萬萬哉!東坡先生責(《歷代詩話》本作“謫”)官過舊驛壁間,見有人題一詩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段文昌。”坡喜而錄(《歷代詩話》本作“誦”)之。
  
  裴度在朝,憲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賊。已而吳元濟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師道被擒。兩河諸侯,忠者懷,強者畏,克融、廷湊皆不敢桀驁,勳烈之盛,一時無與比肩者。惟李義山指為聖相,詩曰“帝得聖相相曰度”,又曰“嗚呼聖皇及聖相”,亦過矣哉。荀卿曰:“得聖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聖臣也,謂四人為聖臣則可,謂裴度為聖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無詩。世傳翱有《縣君好磚渠》一詩,並《傳燈錄》載《答藥山》一偈,湜秖(《歷代詩話》本作“祗”)有《浯溪留題》一篇而已。
  
  劉叉愛金使酒,不拘細行,士類鄙之。史載叉持韓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爾,不若與劉君為壽。”是愛金者。又載少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詠》云:“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天亦嗔。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豈叉自以為烈士邪?
  
  劉叉詩酷似玉川子,而傳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詩》云:“不為四時雨,徒於道路成泥柤(《歷代詩話》本原亦作“柤”,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阻”)。不為九江浪,徒能汨沒天之涯。”《雪車詩》謂“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祕藏深宮,以禦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補於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後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盖摛章繪句,嘲弄風月,雖工亦何補。若覩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山谷嘗跋淵明詩卷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又嘗論云:“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餘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牆者,二子有意於俗人贊毀其工拙,淵明直寄焉。”持是以論淵明詩,亦可以見其關鍵也。
  
  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於見題,則易於牽合,中聯縛於法律,則易於駢對,非若遊戲於煙雲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於作省題詩,則疎矣。王昌齡《四時調玉燭詩》云:“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錢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李商隱《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穠李蕊方繁。”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為比(“杜牧”以下九字,《歷代詩話》本脫前七字,“為比”訛作“為此”),恐未盡其形似。《念昔遊》云:“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扌雙] [扌雙]羽林槍。”《大雨行》云:“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橫互(《歷代詩話》本作“亙”)羽林槍。”豈去國淒斷之情,不能忘雞翹豹尾中邪?
  
  武元衡詩不多,集中有《酬嚴司空荊南見寄詩》兩篇,一云:“金貂再領三公府,玉帳連封萬戶侯。”一云:“漢家征鎮委條侯,虎節龍旌居上頭。”皆續以“簾卷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第三聯一云:“劉琨坐嘯風清塞,謝朓題詩月滿樓。”一云:“金笳盡掩故人淚,麗句初傳明月樓。”皆續以“白雪調高歌不得,美人相顧翠蛾愁。”人訝其太同。余謂乃元衡刪潤之本,集中兩存之爾。當以前篇為正,後篇誠未工也。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於沈炯,山谷亦嘗效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於死,意其後必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餘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龍髯織冰縠。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鍾烹鼎莫渠愛,小芼自許猴葵香。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雲神馬日匝三,樗蒲肯作猪奴態。虎頭食肉何足誇,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灶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
  
  仲長統云:“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後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云:“太虛為室,明月為燭。”王康琚則云:“華條當圜屋,翠葉代綺窻。”吳筠則云:“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劉伶則云:“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云:“春蚕到死絲方歇,蠟炬成灰淚始乾。”此又是一格。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於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歷代詩話》本作“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書諸紳。嘗以親製龜冠為獻,坡受之,而贈以詩云:“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歷代詩話》本作“愛”)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鑽七十二。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刱其制。今君此去寧復來,欲慰相思時整視。”今集中無此詩,余嘗見其親筆。後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家。時(《歷代詩話》本無“時”字)仲益年在髫齔(《歷代詩話》本作“齠齔”),坡曰:“孺子習何藝?”孫曰:“學對屬。”坡曰:“試對看。”徐曰:“衡門稚子璠璵器。”孫應聲云(《歷代詩話》本作“曰”):“翰苑仙人(《歷代詩話》本作“神仙”)錦繡腸。”坡撫其背曰:“真璠璵器也!異日不凡。”二事皆吾鄉人士所知,輒記於此。
  
  唐王建以宮詞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不過述郊祀、御試、經筵、翰苑、朝見等事,至於宮掖戲劇之事,則祕不得(《歷代詩話》本作“可”)傳,故詩詞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內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宮中之事為詳。如“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衆裏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脫昭儀(《歷代詩話》本作“避暑昭陽”)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鵶(《歷代詩話》本作“鴉”,同)雛。內中數日多(《歷代詩話》本作“無”)呼喚,寫(《歷代詩話》本作“搨”)得《滕王蛺蝶圖》。”如此之類,非守澄說似,則建豈能知哉。初,守澄讀建宮詞,謂之曰:“宮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將奚贖?”建與之詩曰:“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禦衣先賜着,進來龍馬每教騎。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姓同(《歷代詩話》本作“當家”)親說向,九重爭得(《歷代詩話》本作“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宮詞百篇,如“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千。遇着唱名多不語,含羞急過御床前”之類,亦可喜也。
  
  郛子稍學作小詩,嘗賦《梅花》云:“玉屑裝龍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淒迷。”《留友人詩》云:“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繫春渚。昨夢墮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家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卷四
  唐盧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曉(《歷代詩話》本作“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皆能詩齊名,號“大曆十才子”。憲宗尤愛綸文,至詔張仲素訪其遺藁,故綸集中往往有贈諸人詩,所謂“舊錄藏雲穴,新詩滿帝鄉”者,送中孚之詩也;“引水忽驚冰滿礀,向田空見石和雲”者,寄湋、端之詩也;“擁褐覺霜下,抱琴聞鴈來”者,同湋宿旅舍之詩也;“風傾竹上雪,山對酒邊人”者,題苗發竹間亭詩也;“桂樹曾同折,龍門幾共登”者,寄端、峒、曉(《歷代詩話》本作“曙”)、湋之詩也。司空曉(《歷代詩話》本作“曙”)亦有送中孚詩云:“聽猿看楚岫,隨鴈到吳洲。”耿湋寄曉(《歷代詩話》本作“曙”)云:“老醫迷舊疾,杇(《歷代詩話》本作“朽”)藥誤新方。”李端寄綸云:“熊寒方入樹,魚樂稍離淵。”錢起《答苗發龍池詩》云:“暫別迎車雉,還隨護法龍。”又贈夏侯審云:“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蓋草木臭味既同,則金蘭契分彌篤爾。史載郭暖進官,大集名士,李端賦詩最工。錢起曰:“素為爾。請以起姓別賦。”端立獻一章,又工於前。起之妒賢徒增愧,而端之捷思為可服也。
  
  《古辭》云:“藳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藳砧,砆也,謂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刀上鐶也。破鏡,言半月當還也。此詩格非當時有釋之者,後人豈能曉哉。《古辭》又云:“圍棊燒敗襖,着子故衣然。”陸龜蒙、皮日休囧(《歷代詩話》本作“間”)嘗擬之。陸云:“旦日思雙履,明時願早諧。”皮云:“莫言春繭薄,猶有萬重思。”是皆以下句釋上句,與藳砧異矣。《樂府解題》以此格為“風人詩”,取陳詩以觀民風,示不顯言之意。至東坡《無題詩》云:“蓮子孹(《歷代詩話》本作“劈”)開須見薏,楸枰着盡更无棊(《歷代詩話》本作“棊”,同)。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却匙。”是文與釋並見於一句中,與“風人詩”又小異矣。(此條《歷代詩話》本接上條)
  
  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耶?又觀郭茂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賙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是也。第四篇似有諷諫,所謂“苟欲娛耳目,快心樂腹腸。我躬不悅懽,安能慮死亡。”此豈非所謂應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於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於禍。或謂以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而言也;或謂百者數之終,一者數之始,士有百行,終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後何遜亦有擬《百一》體,所謂“靈輒困桑下,於陵食李螬。”其詩一百屎字,恐出於或者之說。然璩詩每篇字數各不同,第不過四十(“四十”《歷代詩話》本作“一百”)字爾。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云‘螮蝀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於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唱(《歷代詩話》本作“倡”,同)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 沈休文云:‘載載每礙埭。’(此句《歷代詩話》本作:沈休文云“偏眠船舷邊”,庾肩吾云“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如王融所謂‘園蘅炫紅[白蔿],湖荇曅(《歷代詩話》本作“曄”,同)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銷(《歷代詩話》本作“消”,同)心象,簷(《歷代詩話》本作“檐”,同)楹溢豔陽’,皆傚雙聲而為之者也。”陸龜蒙所謂“瓊英輕明生,竹石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主(《歷代詩話》本作“土”)虜部伍苦”,皆效(《歷代詩話》本作“傚”)疊韻而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雙聲疊韻,如謝莊、羊戎、魏收、崔巗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載在史冊,可得而攷焉。
  
  錢起與郎士元齊句,時人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然郎豈敢望錢哉?起《中書遇雨詩》云:“雲銜七曜起,雨拂九門來。”《宴李監宅》云:“晚鐘過竹靜,醉客出花遲。”《罷官後》云:“秋堂入閑夜,雲月思離居。”《對雨》云:“生事萍無定,愁心雲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蓋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家大底(《歷代詩話》本作“抵”)傍山嵐。”《題王季友半日村別業》云:“長溪南路當羣岫,半景東鄰照數家。”此何等語?余讀其詩,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云:“懷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雲一灘”,《贈端師》云“窗間一榻篆烟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雲、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甫、韋應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作《畫虎行》末章云:“憶昔予(《歷代詩話》本作“余”)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老(《歷代詩話》本作“耆”)舊無新語,尚有廬山病可師。”不知何故愛其詩如是也。
  
  韋應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稅詩》云:“臨流意已悽,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蓋效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諦(《歷代詩話》本作“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應物乃因意悽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
  
  杜子美《西郊詩》云:“無人兢來往”,或云“無人與來往”,或云“無人覺來往”,“兢”、“與”皆常談,“覺”字非子美不能道也。蓋煬者避竈,有道者之所驚;舍者爭席,隱居者之所貴也。(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作詩在於練字,如老杜“飛星過白水,落月動沙墟”,是練中間一字;“地拆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練末後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杜牧之詩字意多用老杜,如《觀東兵長》句云:“黑稍將軍一鳥輕”,蓋用子美“身輕一鳥過”也。《遊樊川詩》云:“野竹疎還密,巗泉咽復流”,蓋用子美《雨止還作》“斷雲疏復行”也。蓋其心景復之切,則下語自然相符,非有意於蹈襲。故其論杜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絃膠”,豈非自以為得髓者耶?東坡《贈孔毅甫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舉盃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賈島《翫月詩》亦云:“但愛杉倚月,我倚杉為三。”(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唐竇常、牟、羣、庠、鞏兄弟五人,四人擢進士,獨群客隱毗陵,因韋夏卿屢薦,始入仕,皆詩人也。牟晚從昭義盧從史,從史浸驕,牟度不可諫,即移疾歸東都,故其《秋夕閑居詩》云:“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藩籬。”羣嘗為黔中觀察使,故其詩云:“佩刀看日曬,賜馬旁江調。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而鞏詩中乃有《自京師將赴黔南》之作(《歷代詩話》本訛作“所”),謂“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舡。西南一望雲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此詩疑羣所作而誤寘鞏集中爾。常歴武陵、夔、江、撫四州刺史,所謂“看春又過清明節,算老重經癸巳年”者,將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詩不見,其《巡內》一絕云:“愁雲漠漠草離離,太液(《歷代詩話》本原亦作“液”,點校者據《全唐詩》改為“乙”)鉤陳處處疑。薄暮毀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造句亦可謂秀整矣。兄弟中獨羣詩稍低,又不得舉進士,而位反居上。鞏詩有《放魚詩》云:“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豈非為群而言乎?史載鞏平居與人言,若不出口,世號“囁嚅翁”,乃肯為是耶?(按《歷代詩話》本此條自“唐竇常”至“好去長江千”原缺,點校者據《詩話總龜後集》卷三十七補)
  
  張祜喜遊山而多苦吟,凡所(《歷代詩話》本無“所”字)歴僧寺,往往題詠。如《題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厭(《歷代詩話》本訛作“獻”)花。”《萬道人禪房》云:“殘陽過遠水,落葉滿疎鍾。”《題金山寺》云:“僧歸夜舩月,龍出曉堂雲。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題孤山寺》云:“不雨山長潤,無雲(《歷代詩話》本作“風”)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權(《歷代詩話》本作“卷”),潤之甘露、招隱,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陽嘗贈其詩曰:“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餘吟着皆無味。”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摽牓(《歷代詩話》本作“標榜”)者多矣。
  
  張祜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杜牧賞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故鄭谷云:“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惟應杜紫微。”諸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其後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世間惟有謝元(《歷代詩話》本作“玄”,是)暉”,“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歷代詩話》本作“惟”,同)有賀方回”等語,皆祖是(《歷代詩話》本作“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衆,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達為之游談延譽,遂至聲問(《歷代詩話》本作“聞”)四馳。“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錢起以是得名。“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張祜以是得名。“微雲淡河漢,疎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韋應物以是得名。“野火燒不盡,東風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李益以是得名。“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以是得名。“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華裾織翠青如蔥,入門下馬氣如虹”,李賀以是得名。然觀各人詩集,平平處甚多,豈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謂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恐未必然爾。杜子美云:“為人性僻躭(《歷代詩話》本作“耽”,同)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是凡子美胷中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矣。讀其集者,當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數公之可比倫也。
  
  劉禹錫《嘉話》(《歷代詩話》本作“嘉話錄”)載楊祭酒《贈項斯詩》曰:“幾度見詩詩總好,今觀標格勝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斯集中絕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疎與香風會,細將泉影移。”《別張籍》云:“子城西並宅,御水北同渠。”拙惡有餘,宜祭酒公謂標格勝於詩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贈斯詩,鄙俗如此,與斯亦奚遠哉?
  
  趙嘏《長安秋望詩》云:“殘星幾點鴈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當時人誦詠之,以為佳作,遂有“趙倚樓”之目。又有《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歸故山詩》云:“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飛。”亦不減倚樓之句。至於《獻李仆射詩》云:“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則謬矣。
  
  或云韋應物乃韋后之族,慿恃恩私作里中橫。故韋集載《逢楊開府詩》云:“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武皇升仙去,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迹,南宮謬見推。”夫武皇平內亂,殺韋后,不應后之族敢於武皇之時豪橫若此,正恐非後族爾。李肇《國史補》言應物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與楊開府詩所述不同,豈非武皇仙去之後,折節悔過之時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
  
  韋應物《奉詶(《歷代詩話》本訛作“謝”)處士叔詩》云:“高齋樂宴罷,清夜道相存。”東坡(“坡”原作“破”,據《歷代詩話》本改)《次王鞏韻》云:“那能廢詩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盡詩》云:“《楞嚴》十卷幾回讀,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貴沖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釂之時,不忘於佛事,達者至今譏之。
  
  古人詩勉人行樂,未嘗不以日月迅駛為言。謝惠連云:“四節競闌候,六龍引頹機。”沈約云:“馳蓋轉徂(《歷代詩話》本作“祖”)龍,回星引奔月。”陸機云:“出西門,望天庭,陽谷既虛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圖云:“女媧只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日月。”孟郊云:“生隨昏曉中,皆被日月驅。”皆佳語也。至盧仝《歎昨日詩》則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車劫劫西向(《歷代詩話》本作“何”)沒。自古聖賢無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則又以不得行道為歎,非止欲行樂而已也。
  
  《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歎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在於獨棲之思婦(《歷代詩話》本句前有“哀”字,以下二句例之,此“哀”字當有);仲宣之《七哀》,哀在於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七哀》,哀在於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雲,妾作不動山。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陽、鄭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歎舊懷賢而作者也。司馬溫公亦有《五哀詩》,謂楚屈原、趙李牧、漢鼂錯、馬援、齊斛律光皆負才竭忠,卒困於讒而不能自脫,蓋有激而云爾。
  
  韓退之詩(《歷代詩話》本作“李正封與韓退之《郾城聯句》”)云:“從軍古云樂,談笑青油幕。明燈(《歷代詩話》本作“燈明”)夜觀棊,月暗秋城柝。”言樂而不及苦。陸士衡《從軍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樂。至於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謂從曹操也。其詩有“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似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蓋仲宣時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贈王侍御》云:“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
  
  孟郊詩云:“借車載傢俱,傢俱少於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可見其素窶。後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歸之義,則貧亦何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都廢,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奉(《歷代詩話》本作“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辱,且欲分賢愚。”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於富者笙竽之樂也。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序以謂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攷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亘偉(此四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曹華、桓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髦(《歷代詩話》本作“旄”)、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后綿、華耆、謝藤、王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任凝”)、呂系、呂本、曹禮(《歷代詩話》本同,點校者曰:《類編》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為(《歷代詩話》本无“為”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歷代詩話》本“語”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歷代詩話》本“言”下有“詩”字)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謂(《歷代詩話》本作“為”,同)獻之等發也。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應讀謝朓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觀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謝朓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從知有謝朓詩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惟《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文選》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晃(《歷代詩話》本作“勉”)與吕渭等《鑑湖聯句》(《歷代詩話》“呂”字作空格,校勘記:“勉”,《類編》作“冕”。又《全唐詩》張謂有《送裴侍御歸上都詩》。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與張謂同時代人,疑此句應作“唐裴冕與與張謂等《鑑湖聯句》),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谷,悠然歎曰:此與伯夷何遠。”今餘杭縣有東山,東坡有《游餘杭東西岩》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事迹》云“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絕云:“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他(《歷代詩話》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誰家?”“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歷代詩話》本作“聲”)。欲報山東(《歷代詩話》本作“東山”)客,開關掃白雲。”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載宋劉勔(《歷代詩話》本作“緬”)經始鍾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没(《歷代詩話》本作“滅”)無聞之歎。峴山亦因是以傳,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適之窪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歷代詩話》本此下有作“從我兩王子,高鴻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里,舊名三丘山。宋商仲文(《歷代詩話》本作“晉殷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曆中,縣令于(《歷代詩話》本作“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遠(《歷代詩話》本作“還”)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決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絕,其一云:“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才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歷代詩話》本作“掄”)才將相中。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注魚虫。漢家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芸叟有詩云:“少年辛苦校虫魚,晚歲彫(《歷代詩話》本作“雕”)虫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撚白髭須。”蓋芸叟自謂也。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山陽(《歷代詩話》本作“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歷代詩話》本作“書”)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正元(《歷代詩話》本作“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歴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余攷退之《自連(《歷代詩話》本作“陽”)山移江陵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閤下者。”又云:“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疊疊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於久故游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雠。”又《岳陽別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幟(《歷代詩話》本作“熾”),雖得赦宥常(《歷代詩話》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靜(《歷代詩話》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狀》載屬纊之語云:“伯兄德行高,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翱《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凶。兄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遠(《歷代詩話》本作“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絕頂,度不可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簀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後貴,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藁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藁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運圖》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藁,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攷其詳爾。《筆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繫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一二數,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復甚苦,某強很自不以為然。”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真與世俗異矣。”則知坡繫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世言團茶始於丁晉公,前此未有也。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漕,更制小團以充歲貢。元豐初,下建州,又制密雲龍以獻。其品高於小團,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謂“莆陽學士蓬萊仙,製成月團飛上天”,又云“密雲新樣尤可喜,名出元豐聖天子”是也。唐陸羽《茶經》於建茶尚云未詳,而當時獨貴陽羨茶,歲貢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間,修貢則兩守相會山椒,有境會亭,基尚存。盧仝《謝孟諫議茶詩》云“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是已。然又云:“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則團茶已見於此。當時李郢《茶山貢焙歌》云:“蒸之馥(《歷代詩話》本作“護”)之香勝梅,研膏架動聲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爭噉(《歷代詩話》本作“喊”)春山摧。”觀研膏之句,則知嘗為團茶無疑。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秪(《歷代詩話》本作“祗”)謂之草茶而已。
  
  張籍嘗勸韓愈,排釋老不若著書。而愈以為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懼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問論語書》云:“昔注解其書,不敢過(《歷代詩話》本脱“過”字)求其意,意取聖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詩有“《魯論》未訖注,手跡今微茫。”則知愈晚年嘗注《論語》未訖而絕筆。小說載愈子昶為集賢校理,有金根之悮(《歷代詩話》本作“訛”),則未必能卒父業,所望者,籍、湜輩爾。籍祭詩曰“為文先見草”,又云“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愈將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滅者,惟子是屬。”則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書不全也。
  
  東坡《與子由論書》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故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於胷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觀此則知初未嘗規規然出於翰墨積習也。
  
  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華麗。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妃各居其一,與狎客賦詩,互相贈答,采其豔麗者被以新聲,奢淫極矣。隋克台城,後主與張、孔坐視無計,遂俱入井,所謂烟(《歷代詩話》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楊脩(《歷代詩話》底本亦作“脩”,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炯”)詩云:“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蒼惶(《歷代詩話》本作“黃”)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寶寺,井有石欄,紅痕若烟脂,相傳云,後主與張、孔淚痕所染。石欄上刻後主事跡,八分書,乃大曆中張著文。又有篆書“戒哉戒哉”數字。其他題刻甚多,往往漫滅不可攷。寺即景陽宮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來不絕,寺僧頗厭苦之。張芸叟嘗有詩戲僧云:“不及馬嵬襪,猶能致萬金。”
  
  樂天以長慶二年,自中書舍人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時,仍服緋,故《游恩德寺詩序》云:“俯視朱紱,仰睇白雲,有愧於心。”及觀《自歎詩》云:“實事漸銷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戊申詠懷》云:“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章盡到身。”以今觀之,金帶不應用銀魚,而金章不應用赤紱,人皆以為疑,而不知唐制與今不同也。按唐制,紫為三品之服,緋為四品之服,淺緋為五品之服,各服金帶。又制,衣紫者魚袋以金飾,衣緋者魚袋以銀飾。樂天時為五品,淺緋金帶佩銀魚宜矣。劉長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詩》云:“手詔來筵上,腰金向粉闈。勳名傳舊閤,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與樂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于二學士詩》云:“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路,隨水到龍門。”舊注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崔國輔、于休烈者皆集賢院學士也,故末句云:“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鑑之重者矣。按唐史,是歲陳希烈為相,至八月見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持衡留藻鑑,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章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後,不稱年號,秪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夷齊》云:“天人革命,絕景窮居。正風凌(《歷代詩話》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魯二儒》云:“易代隨時,迷變則愚。介介若(《歷代詩話》本作“老”)人,持(《歷代詩話》本作“時”)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蓬(《歷代詩話》本作“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
  
  漢文欲輕刑而反重,議者以為失本惠而傷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喪為傷於孝。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遺詔,率皆言為己損制,未嘗使士庶皆短喪也。厥後丞相翟方進與薛宣服母喪,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顏師古注云:“漢制自文帝遺詔,國家遵以為常。”則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荊公詩云:“輕刑死人衆,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輕刑死人衆,則固然矣;短喪生者偷,則似誣文帝也。

卷六
  老杜卒於大曆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於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云:“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制集賢院,誤矣。其後又進《西嶽賦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後三十年。”按史,開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嶽賦》在天寶十三載也。老杜有《贈獻納使田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雲篇。”末句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其云“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李白《古風》云:“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攷《史記》不載黃金台之名,止云昭王為郭隗改築宮而師事之。孔文舉與曹公書曰:“昭王築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黃金之名。《上谷郡圖經》乃云:“黃金台在易水東南十八裏,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皇甫松有《登黃金台詩》云:“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顏,使我千載悲。”其迹尚可得而攷也。
  
  陳子昂《感遇詩》云:“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於其子,一則不忍於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媿巴西。”陳無己啟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於放麑;亂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然屬麑於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穠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羋、齊姜之類是也。後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劉孝綽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半珥,歸妾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藥(《歷代詩話》本作“散”)詩》,所謂“妾家邯戰(《歷代詩話》本作“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是也。
  
  聖祖上字嫌名書:如州縣之縣者,宮架也(此三句《歷代詩話》本作“縣字有平去二音:如宮縣之縣者,樂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沈約《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皆作州縣之縣用何耶?沈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歷代詩話》本作“憂”)方休杼,皇慈更徹(《歷代詩話》本訛作“轍”)縣。”則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並《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並注屈、宋,然《九辯》之序,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p class="author">胡不归 发表于 2004-8-26 19:16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序以謂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攷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亘偉(此四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曹華、桓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髦(《歷代詩話》本作“旄”)、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后綿、華耆、謝藤、王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任凝”)、呂系、呂本、曹禮(《歷代詩話》本同,點校者曰:《類編》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為(《歷代詩話》本无“為”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歷代詩話》本“語”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歷代詩話》本“言”下有“詩”字)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謂(《歷代詩話》本作“為”,同)獻之等發也。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應讀謝朓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觀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謝朓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從知有謝朓詩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惟《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文選》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晃(《歷代詩話》本作“勉”)與吕渭等《鑑湖聯句》(《歷代詩話》“呂”字作空格,校勘記:“勉”,《類編》作“冕”。又《全唐詩》張謂有《送裴侍御歸上都詩》。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與張謂同時代人,疑此句應作“唐裴冕與與張謂等《鑑湖聯句》),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谷,悠然歎曰:此與伯夷何遠。”今餘杭縣有東山,東坡有《游餘杭東西岩》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事迹》云“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絕云:“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他(《歷代詩話》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誰家?”“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歷代詩話》本作“聲”)。欲報山東(《歷代詩話》本作“東山”)客,開關掃白雲。”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載宋劉勔(《歷代詩話》本作“緬”)經始鍾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没(《歷代詩話》本作“滅”)無聞之歎。峴山亦因是以傳,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適之窪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歷代詩話》本此下有作“從我兩王子,高鴻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里,舊名三丘山。宋商仲文(《歷代詩話》本作“晉殷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曆中,縣令于(《歷代詩話》本作“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遠(《歷代詩話》本作“還”)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決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絕,其一云:“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才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歷代詩話》本作“掄”)才將相中。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注魚虫。漢家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芸叟有詩云:“少年辛苦校虫魚,晚歲彫(《歷代詩話》本作“雕”)虫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撚白髭須。”蓋芸叟自謂也。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山陽(《歷代詩話》本作“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歷代詩話》本作“書”)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正元(《歷代詩話》本作“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歴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余攷退之《自連(《歷代詩話》本作“陽”)山移江陵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閤下者。”又云:“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俨桓移穑Y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疊疊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於久故游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雠。”又《岳陽別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幟(《歷代詩話》本作“熾”),雖得赦宥常(《歷代詩話》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靜(《歷代詩話》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狀》載屬纊之語云:“伯兄德行高,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翱《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凶。兄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遠(《歷代詩話》本作“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絕頂,度不可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簀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後貴,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藁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藁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邎D》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藁,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攷其詳爾。《筆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繫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一二數,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復甚苦,某強很自不以為然。”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真與世俗異矣。”則知坡繫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世言團茶始於丁晉公,前此未有也。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漕,更制小團以充歲貢。元豐初,下建州,又制密雲龍以獻。其品高於小團,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謂“莆陽學士蓬萊仙,製成月團飛上天”,又云“密雲新樣尤可喜,名出元豐聖天子”是也。唐陸羽《茶經》於建茶尚云未詳,而當時獨貴陽羨茶,歲貢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間,修貢則兩守相會山椒,有境會亭,基尚存。盧仝《謝孟諫議茶詩》云“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是已。然又云:“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則團茶已見於此。當時李郢《茶山貢焙歌》云:“蒸之馥(《歷代詩話》本作“護”)之香勝梅,研膏架動聲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爭噉(《歷代詩話》本作“喊”)春山摧。”觀研膏之句,則知嘗為團茶無疑。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秪(《歷代詩話》本作“祗”)謂之草茶而已。
  
  張籍嘗勸韓愈,排釋老不若著書。而愈以為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懼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問論語書》云:“昔注解其書,不敢過(《歷代詩話》本脱“過”字)求其意,意取聖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詩有“《魯論》未訖注,手跡今微茫。”則知愈晚年嘗注《論語》未訖而絕筆。小說載愈子昶為集賢校理,有金根之悮(《歷代詩話》本作“訛”),則未必能卒父業,所望者,籍、湜輩爾。籍祭詩曰“為文先見草”,又云“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愈將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滅者,惟子是屬。”則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書不全也。
  
  東坡《與子由論書》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故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於胷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觀此則知初未嘗規規然出於翰墨積習也。
  
  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華麗。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妃各居其一,與狎客賦詩,互相贈答,采其豔麗者被以新聲,奢淫極矣。隋克台城,後主與張、孔坐視無計,遂俱入井,所謂烟(《歷代詩話》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楊脩(《歷代詩話》底本亦作“脩”,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炯”)詩云:“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蒼惶(《歷代詩話》本作“黃”)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寶寺,井有石欄,紅痕若烟脂,相傳云,後主與張、孔淚痕所染。石欄上刻後主事跡,八分書,乃大曆中張著文。又有篆書“戒哉戒哉”數字。其他題刻甚多,往往漫滅不可攷。寺即景陽宮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來不絕,寺僧頗厭苦之。張芸叟嘗有詩戲僧云:“不及馬嵬襪,猶能致萬金。”
  
  樂天以長慶二年,自中書舍人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時,仍服緋,故《游恩德寺詩序》云:“俯視朱紱,仰睇白雲,有愧於心。”及觀《自歎詩》云:“實事漸銷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戊申詠懷》云:“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章盡到身。”以今觀之,金帶不應用銀魚,而金章不應用赤紱,人皆以為疑,而不知唐制與今不同也。按唐制,紫為三品之服,緋為四品之服,溇p為五品之服,各服金帶。又制,衣紫者魚袋以金飾,衣緋者魚袋以銀飾。樂天時為五品,溇p金帶佩銀魚宜矣。劉長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詩》云:“手詔來筵上,腰金向粉闈。勳名傳舊閤,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與樂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于二學士詩》云:“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路,隨水到龍門。”舊注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崔國輔、于休烈者皆集賢院學士也,故末句云:“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鑑之重者矣。按唐史,是歲陳希烈為相,至八月見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持衡留藻鑑,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章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後,不稱年號,秪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夷齊》云:“天人革命,絕景窮居。正風凌(《歷代詩話》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魯二儒》云:“易代隨時,迷變則愚。介介若(《歷代詩話》本作“老”)人,持(《歷代詩話》本作“時”)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蓬(《歷代詩話》本作“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
  
  漢文欲輕刑而反重,議者以為失本惠而傷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喪為傷於孝。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遺詔,率皆言為己損制,未嘗使士庶皆短喪也。厥後丞相翟方進與薛宣服母喪,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顏師古注云:“漢制自文帝遺詔,國家遵以為常。”則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荊公詩云:“輕刑死人校虇噬咄怠H市⒆源吮。г詹荒苤。”輕刑死人校瑒t固然矣;短喪生者偷,則似誣文帝也。

卷六
  老杜卒於大曆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於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云:“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制集賢院,誤矣。其後又進《西嶽賦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後三十年。”按史,開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嶽賦》在天寶十三載也。老杜有《贈獻納使田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雲篇。”末句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其云“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李白《古風》云:“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攷《史記》不載黃金台之名,止云昭王為郭隗改築宮而師事之。孔文舉與曹公書曰:“昭王築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黃金之名。《上谷郡圖經》乃云:“黃金台在易水東南十八裏,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皇甫松有《登黃金台詩》云:“燕相衷谄潱e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顏,使我千載悲。”其迹尚可得而攷也。
  
  陳子昂《感遇詩》云:“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於其子,一則不忍於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媿巴西。”陳無己啟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於放麑;亂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然屬麑於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穠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羋、齊姜之類是也。後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劉孝綽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半珥,歸妾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藥(《歷代詩話》本作“散”)詩》,所謂“妾家邯戰(《歷代詩話》本作“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是也。
  
  聖祖上字嫌名書:如州縣之縣者,宮架也(此三句《歷代詩話》本作“縣字有平去二音:如宮縣之縣者,樂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沈約《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皆作州縣之縣用何耶?沈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歷代詩話》本作“憂”)方休杼,皇慈更徹(《歷代詩話》本訛作“轍”)縣。”則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並《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並注屈、宋,然《九辯》之序,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據邪?
  
  東坡詩云:“玉奴絃索花奴手。”玉奴謂楊妃,花奴謂汝陽王病<坝^《和楊公濟梅花詩》,乃言“玉奴終不負東昏”何耶?按《南史》東昏妃潘玉兒,當時筆誤爾。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從事用,如宋景文詩所謂“榮觀聳麟族,賦筆助荷囊”之類。承襲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誤也。按《晉書·輿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綬,八座尚書則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左肩。”則所謂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負荷之荷也。《南史》載周拾嘗問劉杳曰:“着紫荷橐,相傳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張安世傳》云,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注曰,橐,囊也。”蓋人徒見《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讀之,殊未知《晉書》“荷紫”之義也。
  
  元結刺道州,承兵僦幔髀薀┲兀癫豢懊鳌遏┝晷小贰F淠┰疲骸昂稳瞬蓢L,吾欲獻此詩。”以傳攷之,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因之(《歷代詩話》本作“困乏”)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儉少年,以宰相自命,嘗有詩云:“稷契康虞夏,伊呂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義。至其孫訓亦作詩云:“旦、奭康世功,蕭、曹佐甿俗。”大率追儉之意而為之。後官亦至侍中。
  
  史載宋之問、冉祖雍並賜死於桂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决(《歷代詩話》本作“決”)。祖雍請於使者曰:“之問有妻子,幸聽决(《歷代詩話》本作“訣”)。”使者許之,而之問荒悸不能處家事。及攷之文集,有《登大庾嶺詩》云:“兄弟遠謫居,妻子咸異域。”則之問赴貶時,未嘗以妻子行也。又有發藤州及昭州二詩,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則賜死之地,非桂州明矣。豈史之誤與?
  
  黃魯直詩云:“世有捧心學,取笑如東施。”梅聖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樣,餒腹還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記》載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時有東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而東坡《代人留別詩》乃云:“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似與《寰宇記》所言不同,豈為韻所牽邪?
  
  杜子美《栢中丞除官制詩》舊注以為栢耆,又以為貞節。按杜詩云:“紛然喪亂際,見此忠孝門。蜀中寇亦甚,栢氏功彌存。三止褰校毲逵駢净琛!碑斒怯泄妒裾摺7绞菚r,段子璋反於上元,徐知道反於寶應,而貞節為邛州刺史,數有功,則是貞節無疑矣。杜集又有《栢學士茅屋栢大兄弟山居詩》,議者皆以謂貞節之居,然詩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稱其為學讀書爾。《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風騷。”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張籍居韓門弟子之列,又以愈薦為國子博士。東坡所謂“汗流湜、籍(《歷代詩話》本作“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詩乃云:“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何耶?
  
  張籍《送區弘詩》云:“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來趨奔。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觀其游從之久,疑得于韓者深也。然攷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湜之列何耶?韓集有《送區弘南歸詩》云:“我遷於南日周圍,來見者心老 k加袇^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歷代詩話》本訛作“落以斧引以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後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韋,業成志立來頎頎。”其誨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冊序》,《韓文辯證》云:“冊即弘也。”未知孰據爾。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岩幽。”後云“天公恠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邪?余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云:“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揮斥八極隘九州,化為二鳥鳴相酬。一鳴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詞以讚二鳥爾。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岩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李白《贈崔侍御詩》云:“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相如蓋自謂也。觀此則白不可謂無心於仕進者。然當時慢侮力士,略不為身郑沦H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蘇廷(《歷代詩話》本作“頲”)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故白詩中每以相如自比。《贈從弟之遙》曰:“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自漢陽病酒歸》曰:“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却欲論文章。”《贈張鎬》曰:“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白自比為相如,非止一詩也。
  
  杜子美褒稱元結《舂陵行》兼《偻酸崾竟倮簟范娫疲骸皟烧聦η锼蛔仲扇A星。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又云:“今盜傥聪ⅲ媒Y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蓋非專稱其文也。至於李義山,乃謂次山之作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無乃過乎?秦少游《漫郎詩》云:“字偕華星章對月,漏洩元氣煩揮毫。”蓋用子美義山語也。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樂府詩集》謂《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余觀張籍《白頭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頭吟》云:“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願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云:“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
  
  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於詩,皆可攷也。其曰“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雪裏江舡渡,風前逕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深。”則乞榿本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詩也。王侍御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錄事許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餘,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遺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寄題草堂》則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牆。”《塗中寄嚴武》則曰:“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度參郑瑥蜌w草堂,則曰:“不忍竟舍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堞(《歷代詩話》本作“屧”)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未幾,嚴武卒。徬徨無依,復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詩攷之,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雲安縣,有此草堂者,始終秪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者,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金(《歷代詩話》本作“宋”)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韓退之作《李干墓誌》云:“余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尚之益至,臨死乃悔其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後山作《嗟哉行》云:“張生服石奴(《歷代詩話》本作“張生服石為石奴”),下潦上乾如渴烏。韓子作志還自屠,白(《歷代詩話》本作“自”,下同)笑未竟人復吁。”蓋謂此也。然樂天《與刑部李侍郎詩》云:“金丹同學都無益,姹女丹砂燒即飛。”則樂天深知服食之無驗,其肯以身試藥以自斃乎?則“白笑未竟人復吁”之句,未必然爾。山谷在貶所,曾公袞有書勸其勿服金石藥,谷(《歷代詩話》本作“山谷”)報云:“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堅服之,如晴雲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靂火也。”則知服金石者,尤當屏去粉白黛綠之輩;或者用以資色力,其斃宜哉。
●卷七
  杜牧、張祜皆有《春申君》絕句。杜云:“烈士思酬國士恩,春申誰與快冤魂。三千賓客總珠履,欲使何人殺李園?”張云:“薄俗何心議感恩,諂容卑迹賴君門。春申還道三千客,寂寞無人殺李園!”二詩語意太相犯。嗚呼!朱英之言盡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園之計巧矣,而春申不能預防;春申之客幸樱鵁o一人為春申殺李園者,所以起二子之論也。余亦嘗有二絕云:“朱英意(《歷代詩話》本作“若”)在強黃歇,黃歇如何弱李園。一旦棘門奇禍作,自詒伊戚向誰論!”又“先秦豈謂嬴為呂,東晉那知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許,敢恁宮掖妻邪帧!?br />   
  孔子謂:“甯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謂及者,繼也,非企及之及。謂甯武之愚,而後人不可繼爾。居亂世而愚,則天下塗炭將孰拯?屈原事楚懷王,不得志則悲吟澤畔,卒從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於是乎?賈生謫長沙傅,渡湘水為賦以吊之,所遭之時,雖與原不同,蓋亦原之志也。白樂天《詠史詩》,乃謂“士生一代間,誰不有浮沉。良時真可惜,亂世何足欽。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信如樂天言,則是以亂世為不足拯也而可乎?議者謂誼所欲為,文帝不能用者,以絳、灌、東陽之屬讒之爾,故誼之賦有云:“鏌鋣為鈍,鉛刀為銛,斡棄周鼎,寶康瓠兮。”觀此是有憾於絳、灌、東陽者。雖然,勃也,嬰也,敬也,皆素有長者之譽,必不肯害賢而利己。《楚漢春秋》別有絳、灌,豈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鄲,《登城樓詩》云:“提攜袴中兒,杵臼及程嬰。空孤獻白刃,必死耀丹铡!笔怯腥§抖由踔亍QF中兒,謂趙武也。然司馬遷作趙晉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書,又復不同,將何以取信於後世耶(《歷代詩話》本作“邪”)?《晉世家》之說曰:景公十七年,誅趙同、趙括,令庶子武為後。《趙世家》之說曰:景公三年,屠岸賈攻殺趙朔、趙括等,朔之友人程嬰匿趙武於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趙武。左氏之說曰:魯成公八年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於公宮。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勳,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懼矣。”乃立武,而反(《歷代詩話》本作“歸”)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晉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於山中,或云畜武於宮中,或云十五年而後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據也。
  
  陽城德行道義,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銀印赤紱,起于隱所,驟拜諫官,可謂賢且遇矣。故學生聞道州之貶,投業而叫閽,賢士愴驛名之同,摛詞而頌德,可以知其賢不誣也。然韓退之《諫(《歷代詩話》本作“諍”,下同)臣論》乃極口貶之,何哉?其言曰:“今陽子實一匹夫,在諫位不為不久,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攷之本傳,以謂他諫官論事苛細,帝厭苦。城浸聞得失且熟,猶未肯言。客屢諫之,第醉以酒而不答,蓋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陸贄,欲相裴延齡,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爭懇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詩云:“貞元歲雲暮,朝有曲如鉤。飛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諫誓不休。”而白樂天(“天”字原脫,據《歷代詩話》本補)亦云:“陽城為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柳子厚亦云:“抗志厲義,直道是陳。”蓋退之《諫臣論》乃在止裴延齡為相之前,而三子頌美之言乃在陽城極諫之後爾。
  
  唐明皇以英銳身致極治,以荒淫身致極亂,自古人君成敗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鄭毅夫詩云:“四海不搖草,九重藏禍根。十年傲堯舜,一笑破幹坤。”蓋是意也。開元之盛,能致兵寢刑措之治者,實姚、宋輔政之功,明皇可以無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則盤旋糾固至十八九年,敗國蠹賢,無所不至,猶以為未足也。晚年顧力士曰:“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亂乎!
  
  宋之問方其諂事太平公主也,則為賦以美之曰:“孕靈娥之彩(“彩”前《歷代詩話》本有“秀”字),輝婺女之淳精。”及安樂公主權盛,復往諧結,至宴飲其園亭,為詩以美之曰:“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玳梁翻賀燕,金埒倚晴空(《歷代詩話》本作“虹”)。”奸傾既露,惎間遂生,而太平不樂矣。匿張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規以贖罪。之問亦含齒戴發者,所為何至如是乎!
  
  張均、張垍兄弟承襲父寵,致位嚴近,皆自負文才,覬覦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垍而奪於楊國忠,自此各懷觖望。安祿山盜國,垍相祿山,而均亦受偽命。肅宗反正,兄弟各論死。非房琯力救,豈能免乎?老杜贈均詩云:“通籍踰青瑣,亨衢照紫泥。靈虯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言均為中書舍人刑部尚書時也。贈垍詩云:“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言垍尚寧親公主禁中置宅時也。二人恩寵烜赫如是,則報國當如何,而乃斁亂天理,下比逆伲词善渲鳎蜇M人類也哉!
  
  晉盧諶先為劉琨從事中郎將,段匹磾領幽州,求諶為別駕。故琨《答諶詩》云:“情滿伊何,蘭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諶棄己而就匹垍也。厥後琨命箕澹(《歷代詩話》本作“淡”)攻石勒,一軍皆沒。由是窮蹙不能自守,乃率懈捌ゴ敗@^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豈無望於諶哉!觀《再增諶》云:“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其詩託意,欲以激諶而救其急,而諶殊不領(《歷代詩話》本作“顧”)也。琨既被害,諶始上表以雪其冤,終亦何所補耶!
  
  五王之誅二張也,張柬之啟其郑笍┕犎纹涫拢磿煛⒋拊獣嘣〖焊餍淞Γ固灬徇€政,中宗即祚,所謂“取日虞淵,洗光咸池,潛授五龍,夾之以飛”者,諡樯琊⒅鎰臁H簧杏锌珊拚哐桑娟苿癯淙迹鴱┕犇酥^如机(《歷代詩話》本作“几”)幾上肉,留為天子藉手,彥範輩豈不知中宗非剛斷之主乎?彼之意,以謂三思方蒸亂韋氏,而中宗孱懦,一聽其所為,苟誅三思,必不利於己,故不肯誅耳。不旋踵而自罹殺身之禍,實自取之也。張文潛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脫匣授龍泉。區區薛季昶,先事僅能言。留禍啟臨淄,敗重M非天!”
  
  漢成帝時,張禹用事,朱雲對上曰:“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餘。”上問誰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居下訕上,罪死不赦。”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折,曰:“臣願從龍逄、比干遊於地下。”如雲者可謂忠直有餘矣!後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則作為韻語,以聲其美。肅宗時,元載用事,故杜子美詩云:“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武後時,傅游藝用事,故盧照鄰詩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願得斬馬劍,先斷佞臣頭。”言當時立朝之士,不能如雲以二人之惡而告於上也。若二人者,奸諛百倍張禹矣,腥臊之血,豈足以污尚方之劍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氣凜生風,濱死危言悟帝聰。殿檻不修旌直諫,安昌依舊漢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漢史載韓信教陳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議。且曰:“吾為公(《歷代詩話》本作“我為汝”)從中起。”漢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將兵出。張文潛曰:“方是時,蕭相國居中,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兵,從中起以圖帝業,雖使甚愚,必知無成,信豈肯出此哉!”故其詩曰:“何待陳侯乃中起,不思蕭相在咸陽。”又一詩云:“平生蕭相真知己,何事還同女子郑 眲t又責蕭相不為信辨其枉也。余觀班史,呂後與蕭相國郑p令人從帝所來,稱豨已破,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則斬信者,相國計也。縱使其枉,相國其肯為辨之哉!信死則劉氏安,不死則劉氏危,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悮社稷大計乎!文潛後有一絕云:“登壇一日冠群雄,鍾室倉皇念蒯通。能用能誅誰計策,嗟君終自媿蕭公。”
●卷八
  蘇武、李陵在武帝時同為侍中,金蘭之義素篤。武拘於匈奴,明年而陵始降,雖逆順之勢殊,悲歡之情異,然朋友之誼,此心常炯炯也。觀陵海上勸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過明吾忠義之心而已,而未嘗一語及陵之叛。若告衛律者則不然,盡詞詬詈,歸之於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節義臨之,幾使惡死,此亦可以見於陵厚也。後武得歸,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故李太白《蘇武詩》云:“渴飲月(《歷代詩話》本作“丹”)窟冰,饑餐天上雪。東還沙塞遠,北愴河梁別。泣把李陵衣,相看淚成血。”蓋亦是意爾。
  
  張祜《觀狄梁公傳詩》云:“失弑R陵厄,乘時武后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幹坤。”而山谷有“鯨波橫流砥柱,虎口舌(《歷代詩話》本作“亂”)國宗臣”之句,可謂善論仁傑者。余謂仁傑不畏武后羅織之獄,三族之夷,強犯逆鱗,敢以廬陵王為請者,非特天資忠義,亦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且張易之、昌宗,后之嬖臣也,欲歸廬陵,事大體重,非二嬖之言,后孰信之。吉頊能以危言撼二嬖,陳易吊為賀之計,故二嬖敢從容以請,而后意遂定。於是仁傑之諫得行。卒之遣徐彥伯迎廬陵王於房州者,由仁傑之言也。故史援呂溫之言,稱之曰:“取日虞淵,洗光咸池,潛授五龍,夾之以飛。”嗚呼,仁傑其忠且賢哉!按仁傑傳,始后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傳》乃云:洛陽人王慶之請以武承嗣為皇太子,昭德力爭。今攷三思本傳,不載為皇太子之說。而承嗣傳云:“洛州人請立承嗣為皇太子,岑長倩、格輔元皆爭不從。而不及昭德,豈有抵梧邪?
  
  漢元帝時,洪(《歷代詩話》本作“弘”)恭、石顯用事,京房、劉向皆深嫉之,嘗上書力詆。蓋薰蕕冰炭,不能以共處,理之必(《歷代詩話》本訛作“心”)然也。然房欲淮陽王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向令外親上疏,謂小人在朝,以致地動;雖嫉惡之心切,然於忠(《歷代詩話》本訛作“中”)實亦少貶矣。使二子果輸忠於漢,當明目張膽論至再三可也,何暇為身侄僦端嗽眨」是G公詩云:“京房劉向各稱忠,詔獄當年迹自窮。畢竟論心異恭顯,不妨迷國略相同。”後之論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迹,則善矣。
  
  東漢李固,忠直鯁亮,志在許(《歷代詩話》本訛作“討”)國,不為身帧 幜⑶搴樱焘枇杭剑灾律硎桩愄帯.敃r有提鈇上章,乞收固尸,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衛尸喪(《歷代詩話》本脱“喪”字),如陳留楊羗(《歷代詩話》本作“羌”)者;亦可見固以忠獲罪矣。唐李華嘗觀《黨錮傳》,撫卷而悲之,且作詩曰:“古墳襄城野,斜徑橫秋陂。況不禁樵采,茅莎無孑遺。”嗚呼,生不能保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聖俞詩云:“後家(《歷代詩話》本作“漢家”)誅黨人,誰與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榮同犬豕。”故史臣以胡廣、趙戒為糞土,而馬融真犬豕哉!
  
  司馬遷游江、淮、汶、泗之境,紬金匱石室之書而作《史記》。上下數千年,殆如目睹,可謂孤拔。初遭李陵之禍,不肯引決而甘腐刑者,實欲效《離騷》、《呂覽》、《說難》之書,以攄(《歷代詩話》本作“抒”,同)憤悱。故荊公詩云:“嗟子刀鋸間,悠然止而食。成書與後世,憤悱聊自釋。”觀《史記》評贊,於范睢、蔡澤則曰:“二子不相戹(《歷代詩話》本作“困戹”),烏能激乎?”於季布則曰:“彼自負才,故受辱而不羞。”於虞卿則曰:“虞卿非窮愁,則不能著書以自見。”於伍員則曰:“隱忍以就功名”。至於作《貨殖》、《遊俠》二傳,則以“家貧不能自贖,左右親戚不為一言”而寄意焉。則荊公釋憤悱之言,非虛發也。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鬱頓挫,揚雄、枚皋可企及也。”《壯遊詩》則自比於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矩(《歷代詩話》本作“短”)曹劉牆。”《贈韋左丞》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甫以詩雄於世,自比諸人,瘴礊檫^。至切(《歷代詩話》本作“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床”,其忠藎亦可嘉矣。
  
  《文選》載王粲《公讌詩》,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為天子,故云公讌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錫之命,公知星槲错槪K其身不敢稱尊。而粲詩已有“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之語,則粲豈復有心於漢耶!粲嘗說劉表之子琮曰:“曹公人傑也,將軍卷甲倒戈以歸曹公,長享福祚,萬全之策也。”厥後操以粲為軍旨谰疲瑒t以腹心委之矣。
  
  陸希聲隱居宜興君陽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陽山記》,敘其景物亭館如輞川,尚可得其髣髴。初,僧[巩言]光從希聲受筆法,繼以善書得幸於昭宗。希聲祈使援己,以詩寄之云:“筆下龍蛇似有神,天池雷雨變逡巡。寄言昔日不龜手,應念江湖洴澼人。”遂得召,隱操蓋不足觀也。嘗著《易傳》十卷。觀其自序,以謂:夢在大河之陽,有三人偃臥東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以《易》道畀余(句前《歷代詩話》本有“下”字,疑衍),遂悟八卦小成之位,質以象數,有如(《歷代詩話》本脱“如”字)苻(《歷代詩話》本作“符”)契。且云:今年四十有七,已及聖人之年,於是作《易傳》以授門人崔徹、王贊之徒,復自為注。今觀其書無可取者,而恠誕如此,其人亦可知。後避難死於道路,蓋不能終君陽之居也。
  
  荊公《商鞅詩》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切(《歷代詩話》本作“竊”)疑焉。孔子論為君難,有曰:“如其善而莫予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不而莫予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蓋人君操生殺之權,志在使人無違於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助秦為虐,而乃稱其使政必行何耶?後又有《謝安詩》云:“謝公才業自超群,誤長清談助世紛。秦晉區區等亡國,可能王衍勝商君。”則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則知所去取矣。
  
  謝靈咴谟兰闻R川,作山水詩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羈,亦何足道哉!方景平天子踐祚,靈咭焉葥u異同,非毀執政矣。暨(《歷代詩話》本作“及”)文帝召為秘書監,自以名輩應參時政,而王曇首、王華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稱疾不朝,則無君之心已見於此時矣。後以游放無度,為有司所糾,朝廷遣使收之,而靈哂小绊n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之詠,竟不免東市之戮。而白樂天乃謂“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鬱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何也?武帝文帝兩朝遇之甚厚,內而卿監,外而二千石,亦不為不逢矣,豈可謂與世不相遇乎?少須之,安知不至黃散,而褊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門詩》云:“心契九秋幹,目翫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腓(《歷代詩話》本作“排”)。”不知桃墟之洩,能處順乎,五年之禍,能待終邪?亦可謂心語相違矣。
  
  揚雄之迹,曲諂新室,議之者幸樱酥枚徽摗P壑娜绾卧眨坑^《法言》之書,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荊公乃深許之,何耶?詩云:“寥寥鄒魯後,於此獨(《歷代詩話》本作“歸”)先覺。”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窮,千秋止有一楊(《歷代詩話》本作“揚”)雄。”又云:“道真沉溺九流渾,獨泝頹波討得源。”又云:“子雲(《歷代詩話》本作“揚雄”)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獨稱其辭。”今尊子雲者皆是,得子雲心亦無幾,是以聖人許雄也。東坡謂雄以艱深之辭,文溡字f,與公矛橔(《歷代詩話》本作“盾”)矣。
  
  宋彭城王義康忌檀道濟之功,會文帝疾動,乃矯詔送廷尉誅之。故時人歌云:“可憐《白浮鳩》,枉殺檀江州。”當時人痛之蓋如此。奈何王綱下移,主威莫立,洎魏軍至瓜步,帝方登石頭以思之,又何補哉!劉夢得嘗過其墓而悲之曰:“萬里長城壞,荒雲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猶唱《白浮鳩》。”蓋傷痛之深,雖歴(《歷代詩話》本作“歷”)三百年而猶不泯也。
  
  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贏餘,但自苦爾。”故援在浪泊西里,當下潦上霧,毒氣薰蒸,仰視飛鳶跕跕在(《歷代詩話》本作“墮”)水中之時,輒思其言,以謂念少游語,何可得也!洎武陵五溪蠻作亂,劉尚軍沒,而援貪進不止,方且據鞍矍鑠,被甲請行,遂底壺頭之困。劉夢得《經伏波神祠詩》,有“一以功名累,飜思馬少游”之句,可謂名言矣。壺頭在武陵,當是夢得為司馬時經歷。故篇首言“濛濛篁竹下,有路上壺頭。”
  
  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載與俱歸。此司馬遷之說也。文王至磻溪,見呂尚釣,釣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呂佐檢,德合於今昌來提。”此《尚書大傳》之說也。太公釣於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呂不韋之說也。呂望年七十,釣於渭渚,初下得鮒,次得鯉,刳腹得書,書文曰:“呂望封於齊。”此劉向之說也。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則見而知之,此孟子之說也。是數說者,皆言天產英輔以興周,蓋非碌碌佐命者之可擬也。而司馬遷乃摭或者之論,謂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招呂尚求美女奇物,獻於紂而贖西伯。西伯既脫,三人有(《歷代詩話》本作“又”)陰中薜乱詢A商政。此豈所以待太公哉!歐陽詹云:“論兵去商虐,講德興周道。屠沽未遇時,何異斯川(《歷代詩話》本作“州”)老。”余比赴官宜春,於壽昌道中,見壁間題一詩云:“漁翁何事亦從戎,變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鉤無所取,渭川一釣得三公。”一以為傾商政,一以為釣三公,皆非知聖賢者。
  
  唐淄青李師道,倚蔡為重,稱兵不軌。洎蔡平,師道乃始震悸。憲宗命削其官,詔諸軍進討,於是六節度之兵興矣。故劉夢得嘗為《天齊行》二篇,以快李師道之死。夫師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豈能居覆載之中乎?故夢得云:“牙門大將有劉生,夜半射落欃槍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饗生愁煙。今逢聖君欲封禪,神使陰兵來助戰。”夫劉悟,本軍之將也,方為師道屯陽穀以當魏將,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福(《歷代詩話》本作“神”)其地,而乃以陰兵助敵。則人怨神怒可知矣。將叛其君,神叛其主,豈非以此始者以此終乎!天之所報速矣。
  
  唐明皇時,陳希烈為左相,李林甫為右相,高適各有詩上之,以陳為吉甫、子房,以李為傅說、蕭何,其比擬不倫如是。陳詩云(《歷代詩話》本句前有“上”字):“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逍遙堪自樂,浩蕩信無憂。”則無意於依陳。上李相(《歷代詩話》本無“相”字)詩云:“莫以才難用,終期善易聽。未為門下客,徒謝少微星。”則有意於干李。按希烈傳,林甫顓朝,以希烈柔易,乃薦之共政,則權在林甫而不在希烈,故適不依陳而干李也。
  
  余觀漁父告屈原之語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又云:“腥私詽幔尾粵淠喽鴵P其波;腥私宰恚尾徊钙湓愣ㄆ溽嚒!贝伺c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異。使屈原能聽其說,安時處順,寘得喪於度外,安知不在聖賢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魚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故班固謂露才揚己,忿懟沉江。劉勰謂依彭咸之遺則者,狷狹之志也。揚雄謂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云:“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模。”孫邰云:“道廢固命也,何事葬江魚。”皆貶之也。而張文潛獨以謂“楚國茫茫盡醉人,獨醒唯(《歷代詩話》本作“惟”)有一靈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漁父由來亦不仁。”
●卷九
  徐師川詩云:“楚漢紛爭辯士憂,東歸那復割鴻溝。鄭君立義不名籍,項伯胡(《歷代詩話》本作“何”)顏肯姓劉。”謂項伯籍之近族,乃附劉而背項,鄭君已為漢臣,乃違漢而思楚也。余(《歷代詩話》本亦作“余”,攪勘記:“餘”字,《類編》本作“徐”)嘗論之曰,方劉項之勢,雌雄未決也,其間豈無容容狡詐之士,首鼠兩端,以觀成敗,而為身终吆酰棽且病F湟庖灾^項氏得天下,則吾嘗以宗族從軍,畫策(《歷代詩話》本作“策畫”)定計,豈吾廢哉?劉氏得天下,則鴻門之會,吾嘗舞劍以蔽沛公矣,廣武之會,吾嘗勸勿烹太公矣,劉氏豈吾廢哉?高祖之封項伯,殆以此也。至鄭君則不然。事籍,籍死屬漢,高祖令諸故楚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乃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觀此則鄭君與項伯賢佞可見。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惡,則知戮丁公者,一時矯激之為也。
  
  王儉《七志》曰:宋高祖游張良廟,並命僚佐賦詩。謝瞻所賦,冠於一時,今載於《文選》者是也。其曰“鴻門銷薄蝕,陔下隕欃槍。爵仇建蕭宰,定都護儲皇。肇允契幽叟,翻飛指帝鄉”,則子房輔漢之策,盡於此數語矣。王荊公云:“《素書》一卷天與之,穀城黃石非吾師。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項羽如嬰兒。從來四皓招不得,為我立弃商山芝。”亦用此數事。而議論格調,出瞻數等。東坡論子房袖槌(《歷代詩話》本作“椎”,同)之事,以謂良不為伊、呂之郑爻鲮肚G軻、聶政之計。以余觀之,此良少年之銳氣,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書之後,所見豈前比哉!(宋本此條接上,據《歷代詩話》本分之)
  
  左太沖、陶淵明皆有荊軻之詠,太沖則曰:“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淵明則曰:“惜哉劍術疎,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敗論人者也。余謂荊軻功之不成,不在荊軻,而在秦舞陽;不在秦舞陽,而在燕太子。舞陽之行,軻固心疑其人,不欲與之共事,欲待它客與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軻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愴,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當時固已惜之。然槩之於義,雖得秦王之首,於燕亦未能保終吉也。故楊子(《歷代詩話》本作“揚子”)云:“荊軻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圖,入不測之秦,實刺客之靡也,焉可謂之義也!”可謂善論軻者。
  
  盜殺武元衡也,白樂天為京兆掾,初非言責,而請捕盜,以必得為期。時宰惡其出位,坐賦《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聞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於淚濕青衫之上,何憊如此哉!余(宋本無“余”字,作空格,據《歷代詩話》本補)先文康公嘗有詩云:“平生趣操號安恬,退亦怡然進不貪。何事潯陽恨遷謫,輕將清淚濕青衫。”又云:“及泉曾改莊公誓,勝母終回曾子車。素綆銀床堪淚墮,更能賦詠獨何如。”
  
  李義山詩云:“本為留侯慕赤松,漢庭方識紫芝翁。蕭何只解追韓信,豈得虛當第一功。”是以蕭何功在張良下也。王元之詩云:“紀信生降為沛公,草荒孤壘想英風。漢家青史緣何事,却道蕭何第一功?”是以蕭何功在紀信下也。余謂炎漢創業,何為宗臣,高祖設指蹤之喻盡之矣,它(《歷代詩話》本作“他”)人豈容議邪!
  
  韋蘇州睢陽感懷有詩曰:“宿將降偻ィ迳毴x。”宿將謂許遠,儒生謂張巡也。蓋當時物議,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遠畏死,辭服於伲蕬镌茽枴mn愈嘗有言曰(句前《歷代詩話》本有“然”字):“遠瘴匪溃慰嗍爻叽缰兀称渌鶒壑猓耘c倏苟唤岛酰 彼寡缘靡印Q菜泪幔將生致遠於偃師,遠亦以不屈死。則是遠亦終死僖病?br />   
  三良以身殉秦繆之葬,《黃鳥》之詩哀之。序詩者謂國人刺繆公以人從死,則咎在秦繆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云:“結髮事明君,受恩良不貲。臨沒要之死,焉得不相隨。”陶元亮云:“厚恩固難忘,君命安可違。”是皆不以三良之死為非也。至李德裕則謂社稷死則死之(“謂”下《歷代詩話》本有“為”字),不可許之死,欲與梁邱據、安陵君同譏,則是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於前,而序屩夺幔瑸槿颊撸m欲不死得乎!唯柳子厚云:“疾病命故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使康公能如魏顆不用亂命,則豈至陷父於不義如此哉!東坡《和陶》亦云:“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似與柳子論合。而《過秦繆墓詩》乃云:繆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則又言三良之殉,非繆公之意也。
  
  唐太和(《歷代詩話》本作“大和”,下同)末,閹尹恣橫,天子以擁虛器為恥。而元和逆黨未討,帝欲夷絕其類,李訓謂在位操權者皆碌碌,獨鄭注可共事,遂同心以帧R讯鴼㈥惡曛眷肚迥囿A,相繼王守澄、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皆不保首領。又斵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尸。剪除逆黨幾盡,亦可謂壯矣!意欲誅宦尹,乃復河湟歸河朔諸鎮,天子向之。鄭注雖招權納賄,然出節度隴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臨送,以鎮兵悉誅之,忠辔幢夭簧啤钣栂任迦张e事,遂成“甘露”之禍。世以成敗論人物,故訓、注不得為忠,至李德裕謂不可與徒隸齒,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與李中敏皆嘗論鄭注不可為相,故甘有封州之謫,而中敏有潁陽之歸。杜牧之贈甘詩云:“太和八九年,訓、注極虓虎。吾君不省覺,二兇日威武。喧喧皆傳言,明辰相登、注。和鼎顧予云:‘我死有處所。’明日詔書下,謫斥南荒去。”又有《贈中敏詩》云:“元禮去歸緱氏學,江充來見大(《歷代詩話》本同,點校者據《樊川集》改為“犬”)台宮。曲突徙薪人不會,海邊今作釣魚翁。”蓋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訓、注得恣其忠病Iw當是時,仇士良竊國柄,勢焰薰灼,士大夫於議論之間,不敢以訓、注為是,以賈殺身之禍,故牧之之詩如此。嗚呼,東漢之季,柄在宦官,陳蕃之徒,以忠勇之資,珠炱潼h,而事亦不遂,史載其名,殆如日星。而訓、注以當時士夫畏懾士良輩,遂加以奸兇之目,而史亦以為亂人,萬世之下,無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舊藏《甘露野史》二卷,及《乙卯記》一卷,二書之說,特(《歷代詩話》本作“時”)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訓等誅宦官,事覺反為所擒,而《乙卯記》乃謂訓等有逆帧Iw《甘露史》出於朝廷公論,而《乙卯記》附會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記》後有朱實跋尾數百言,以《乙卯》所記為非是,其說與野史同,余故表而出之。
  
  杜牧之集有《李給事詩》二首,其中有“紛紜(《歷代詩話》本作“紛紛”)白晝驚千古,鈇(《歷代詩話》本作“鐵”)鑕朱殷幾一空”之句,謂鄭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憐劉校尉,曾訟石中書”之句,牧之自注云,給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為給事者李石也。余嘗攷之,李石雖嘗為給事,然劾鄭注之事,史所不載。雖載語言悮(《歷代詩話》本作“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後。石既拜相,則牧之詩題,不應以給事為稱,其非李石明矣。當時惟有李中敏與牧之厚善,嘗因旱欲乞斬注,以申宋申錫之冤,帝不省,遂以病版歸潁陽。今牧之詩有“元禮去歸緱氏學”之句,牧之自注云:因論鄭注告歸潁陽。又史云:注誅,遷給事。其後仇士良以開府蔭其子,中敏曰:“內謁者安得有子。”士良慙恚,由是復棄官去。由是論之,則是中敏無疑矣。
  
  杜牧之作《李和鼎詩》云:“鵬鳥飛來庚子直,謫去日蝕辛卯年。由來枉死賢才士,消長相持勢自然。”蓋言鄭注事也。方是時,和鼎論注不可為相,旋致貶責,故牧之作詩痛之如此。議者謂辛卯年在憲宗之時,而憲宗未嘗謫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時,而文宗時無辛卯也。豈牧之誤乎?余謂牧之所云,非謂實庚子辛卯也。鵬集于舍,班固書庚子之日,日有蝕之,詩人有辛卯之詠,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爾。
  
  唐穆宗時,令狐楚為相,為景陵使,以傭錢獻羨餘,怨聲俙(《歷代詩話》本作“載”)路,致有衡州之貶。觀《發潭州寄李寧常侍詩》云:“君今侍紫垣,我已墮青天。委廢從茲日,旋歸在幾年。”又有《答竇鞏中丞詩》末句云:“何年相贈答,却得在中台。”亦可見其去國慘傷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其楚之謂乎?觀“甘露”之事(《歷代詩話》本作“中”),則可見矣。當是時也,王涯等被繫神策,仇士良白涯與李訓帜妫瑢⒘⑧嵶ⅰ3r以舊相在闕下,文宗召楚至,帝對楚悲憤,因付涯訊牒曰:“果涯書邪?”楚曰:“然。涯沼兄,罪應死。”嗚呼,觀望腐夫閹人,而誣寘人於死地,楚忍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賴舊相令狐楚獨為辯明,若以史為證,則野史之言未必公也。
  
  安祿山反,永王璘有窺江左之意,子[亻易] (《歷代詩話》本作“瑒”)勸其取金陵,史稱薛鏐(《歷代詩話》本作“繆”)、李台卿等為璘种鞫患袄畎住0讉髦寡杂劳醐U辟為府僚,璘起兵遂逃還彭澤。審爾,則白非深於璘者。及觀白集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乃曰:“初從雲夢開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樓艦輕秦、漢,却似天(《歷代詩話》本作“文”)皇欲度遼。”若非贊其逆郑瑒t必無是語矣。白既流夜郎,有《書懷詩》云:“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空名適自悞(《歷代詩話》本作“誤”),迫脅上樓船。従(《歷代詩話》本作“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飜謫夜郎天。”宋中丞薦白啟云:“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乃用白《述懷》意,以抆拭其過爾。孔巢父亦為永王所辟,巢父察其必敗,潔身潛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之計,則安得有夜郎之謫哉!老杜《送巢父歸江東》云:“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其序云,兼呈李白。恐不能無微意也。
●卷十
  李白樂府三卷,於三綱五常之道,數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之篇,所謂“風后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鴻翼於夷吾,劉葛魚水本無二。”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也《東海勇婦》之篇,所謂“淳于免詔獄,漢主為緹縈。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所謂“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荊。交柯之木本同形,東坡顦顇西枝榮。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胡乃尋天兵!”慮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所謂“貴賤結交心不移,惟有嚴陵及光武。”“輕言託朋友,對面九疑峯。”“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慮夫婦之情不篤也,則有《雙鷰離》之篇,所謂“雙鷰復雙鷰,雙飛令人羨。玉樓珠閣不獨棲,金窗繡戶長相見。”徐究白之行事,亦豈純於行義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潔身而去,於君臣之義為如何?既合于劉,又合于魯,又娶于宋,又攜昭陽金陵之妓,於夫婦之義為如何?至於友人路亡,白為權窆,及其糜潰,又收其骨,則朋友之義庶幾矣。《送蕭十一(《歷代詩話》本作“三十一”)之魯兼問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之句,則父子之義庶幾矣。如弟凝、錞、濟、況、綰各贈詩,以致其雍睦之情,則兄弟之義庶幾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贖,此所以不能為醇儒也。
  
  人之事親,當以敬為主,故孔子告子遊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束皙作《補亡詩》,於《南陔》、《白華》二篇,每以為言。《南陔》曰:“養隆敬薄,惟禽之似。”《白華》曰:“竭毡M敬,亹亹忘劬。”可謂得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親之愛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為事親之戒。
  
  王稚川調官京師,母老留鼎州,久不歸侍。嘗閱貴人歌舞,有詩云:“畫堂玉珮縈雲響,不及桃源欸乃歌。”山谷和韻諷之云:“慈母每占烏鵲喜,家人應賦《扊扅歌》。”可謂盡朋友責善之義。山谷(“山”字原缺,據《歷代詩話》本補)至孝,奉母安康君至為親滌廁牏,浣中裙,未嘗頃刻不供子職。洎貶黔南,不能與親俱,則《贈王郎詩》云:“留我左右手,奉承白髮親。”至《贛上食蓮有感》則曰:“蓮實大如指,分甘念母慈。”亦可見其孝找印S嗦劅o瑕者可以錄(《歷代詩話》本作“戮”)人,則其告稚川之語未為過也。老杜《送李舟詩》非不歸重,而其中亦不能無譏焉。所謂“舟也衣綵衣,告我欲遠適。倚門固有望,斂衽就行役。南登吟《白華》,已見楚山碧。何時太夫人,堂上會親戚。”豈非譏其無方之遊邪?孔子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則山谷、少陵之詩,皆孔子之意也(“皆”下《歷代詩話》本有“有”字)。
  
  王勃嘗言,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醫。時長安曹元有秘術,勃從之游,盡得其要。又以虢州多藥草,求補參軍。故《示助弟詩》云:“自予反初服,無情想高蓋。報國情豈忘,從親心所大。”則勃於親亦可謂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而殺之,以致其父從坐,遠謫交趾,豈得為孝乎?孟子曰:“縱耳目之欲,以為父母僇。”勃其近之矣。
  
  陳繹奉親至孝,嘗作慶老堂以娛其母。介甫贈之詩云:“種竹常疑出冬筍,開池故合湧寒泉。”盖不特詠堂前景物,而孝感之事实寓焉。“出冬筍”,暗用孟宗事,“湧寒泉”,暗用姜詩事。(《歷代詩話》本 “娛其母”以下作:“介甫贈之詩云‘種竹常疑出冬筍’, 暗用孟宗事;‘開池故合湧寒泉’, 暗用姜詩事。”蓋有脫文也。)
  
  張劍州乙太夫人喪劍州歸,荊公予之詩並示女弟云:“烏辭反哺顛毛黑,鳥引思歸口舌丹。”又有《張劍州至劍一日以親憂罷詩》云:“白頭反哺秦烏側,流血思歸蜀鳥前。”所賦皆一時之事,而語意重複如此何耶?
  
  荊公《初去臨川詩》云:“馬頭西去百霑襟,一望親庭更苦心。已覺省煩非仲叔,安能養志似曾參。”赴調西笑(《歷代詩話》本願脫此字,點校者據詩句“西去”補“去”字)時詩也。非仲叔則自傷不能養口體,不如曾參則自傷不能養志也。人士(《歷代詩話》本作“自”)一官所驅,乃爾為志,亦豈得已哉!後又有詩云:“古人一日養,不以三公換。”正為此爾。
  
  唐人與親別而復歸,謂之“拜家慶”。盧象詩云:“上堂家慶畢,顧與親恩邇。”孟浩然詩云:“明朝拜家慶,須着老萊衣。”
  
  謝師厚生女,梅聖俞與之詩曰:“生男兴玻所醜。生男走四鄰,生女各張口。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又云:“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媼叟。”蓋戲師厚也。陳琳、杜甫詩及《楊妃外傳》其說異焉。琳痛長城之役,則曰:“生男戒勿舉,生女哺用脯。”杜甫傷關西之戍,則曰:“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楊妃專寵帝室,金印盭綬,寵遍於銛釗;象服魚軒,榮均於秦虢。當時遂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為門楣”之詠。而樂天《長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師厚之女,毓質儒門,不過求賢士以為之配爾,縱不至負薪如翟婦,餉舂如孟光,亦豈能預知其必大富貴,光宗榮族如蒲津之婦人乎!宜其聖俞以為戲也。
  
  老杜《北征詩》云:“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脚不襪。”方是時,杜方脫身於萬死一生之地,得見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則有“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之句。至成都則有“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之句。觀其情悰,已非《北征》時比也。及觀《進艇詩》,則曰:“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詩》則曰:“老妻畫紙為棊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其優游愉悅之情,見於嬉戲之間,則又異於在秦益時矣。
  
  白樂天、元微之皆老而無子,屢見於詩章。樂天五十八歲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歲始得道保,同時得嗣,相與酬唱喜甚。樂天詩云:“膩剃新胎髮,香繃小繡襦。玉牙開手爪,蘇顆點肌膚。”微之云:“且有承家望,誰論得力時。”又云:“嘉名稱道保,乞姓號崔兒。”後崔兒三歲而亡,白賦詩曰:“懷抱又空天默默,依前仍作鄧攸身。”傷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誌》有子道護,年三歲而卒。以歲月攷之,即道保也。孟東野連產三子,不數日皆失之,韓退之嘗有詩,假天命以寬其憂。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愛為難也。若使學道者遭此,則又何必黑衣巾者闖然入其戶,而後喻哉?
  
  陶淵明《命子篇》則曰:“夙興夜寐,願爾之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責子篇》則曰:“雖有五男兒,揔不好紙筆。天吖度绱耍疫M杯中物。”《告儼等疏》則曰:“鮑叔、管仲,同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則淵明趾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然子美於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又《憶幼子詩》云:“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得家書》云:“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戰。”觀此數詩,於諸子鍾情尤甚於淵明矣。山谷乃云:“杜子美困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譏病。所謂癡人面前,不得說夢也。”
  
  李義山作《嬌兒詩》時,袞師方三四歲爾,其末乃云:“兒應勿學耶,讀書求甲乙。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窟。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袠。”夫兵連禍結,生民塗炭,以日為歲之時,而乃望三四歲兒立功於二十年後,所謂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者邪!
  
  元微之誨侄書云:“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之家,不曾於喧嘩縱觀。”《至陝府詩》,乃有一生自恣之語,至云“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能唱犯聲歌,偏精變籌義。含詞待殘拍,叫噪擲投盤”等語,則誨侄之言,殆虛語也。
  
  錢起《題杜牧林亭詩》云:“不須耽小隱,南阮在平津。”南阮謂杜悰也。史載悰更歴將相,而牧困躓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於卒。審爾,則牧之豈肯受其料理哉?然宗族貴官河潤者非一,枯苑(《歷代詩話》本作“菀”)升沉,時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
  
  《文選》載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李善注,謂兄喜秀才入軍,而張銑謂叔夜弟,不知其名。考五詩,或曰“攜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在”,皆非兄弟之稱。善、銑所注,恐未必然爾。
  
  楊六尚書,白樂天妻兄也。初除東川節度,《代妻賀兄》云:“覓得黔婁為妹壻(《歷代詩話》本作“婿”),可能空寄蜀茶來。”又《寒食寄詩》曰:“蠻旗似火行隨馬,蜀妓如花坐繞身。不使黔婁夫婦看,誇張寶貴向何人。”皆責望之言也。
  
  王福畤之子勔、勮、勃皆有才名,故杜易簡稱為“三珠樹”。其後助、劼、勸又皆以文顯。勃於兄弟之間極友愛,《自鄉還虢詩》曰:“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願及百年內,華萼常相將。無使《棠棣》廢,取譬人無良。”觀此語意,豈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觀誡勸勁云:“欲不可縱,爭不可常,勿輕小忿,將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處於禮義之域者。《棠棣》廢之詩,疑為此二人設也。
  
  陸機作詩贈賈謐,幾三百言,無非極其褒贊。方謐用事,生死榮辱人如反復手,其褒贊亦何足恠。然其間亦有寄意譏誚,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榮緒《晉書》,謐父韓壽,母、賈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議立後,後妻郭槐輒以外孫韓謐襲封,帝許之,遂以謐為魯公。則是賈謐非充子也。故機詩云:“誕育洪胄,纂戎於魯。”言誕育則以譏非己生也。又曰:“惟漢有木,曾不逾境。”謂橘踰淮則化為枳,言與螟蛉之化蜾(《歷代詩話》本作“果”)蠃無異也。夫謐勢焰熏灼如此,而機敢為廋辭以狎侮之,真文人之習氣哉!
  
  晉嵇康《贈弟秀才》四言詩云:“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則以所欽為弟。陸機《贈從兄車騎詩》云:“寤寐靡安豫,願言思所欽。”則以所欽為兄。又《贈馮文羆詩》云:“慷慨誰為感,願言懷所欽。”則以所欽為友。
  
  魏武於諸子中獨愛植,丁儀、丁廣、楊脩之徒為植羽翼,幾代太子丕,而植狂性不自雕勵,又太子御之所術,故易宗之計不行,蓋非植(《歷代詩話》本無“植”字)遜丕也(《歷代詩話》本“也”前有“性”字,蓋衍)。洎文帝即位,植屢求試用,不報,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后曰:“汝已殺任城,不得復殺東阿。”故止從貶爵。則植豈能無怨懟乎?嘗觀植所作《豫章行》云:“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子臧孫(《歷代詩話》本作“遜”,同)千乘,季札慕其賢。”意謂己素為武帝所愛,忌之者校视泄懿塘餮灾f。然乃自以季札為比,亦誣矣。豈其掠美之言哉?
  
  月輪當空,天下之所共視,故謝莊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蓋言人雖異處,而月則同瞻也。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與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觀之,豈能免閨門之念,而他詩未嘗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則遐想長思,屢形詩什。《月夜詩》云:“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繼之曰:“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對月》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繼之曰:“仳離放紅蕊,想像嚬(《歷代詩話》本作“顰”)青蛾。”《江月詩》云:“江月光於水,高樓思殺人。”繼之曰:“誰家挑遄郑瑺T滅翠眉嚬(《歷代詩話》本作“顰”)。”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其亦謝莊之意乎?顏延之對孝武,乃有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說,是莊才情到處,延之未能曉也。
  
  余曾祖通議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義,作四并堂於東園,故通議詩云:“華圃控弦秋習射,寒窗留燭夜鈔書。良辰美景饒心事,觀日相并樂起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荊同株之義,作倍荊亭於西園,當時篇詠無存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荊亭記》,其略云:“西園椎輪無亭觀之玩。伯兄欲糾合叔季(《歷代詩話》本作“西推輪無亭觀,□□□□□欲糾合叔季”,點校者據《類編》本改“推輪”為“園舊”)。同耳目之適,於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廣,列楹為亭,號曰倍荊。至先人文康公罷官南陽,適當兵擾,復還舊棲(《歷代詩話》本作“復棲”, 校勘記曰:“復棲”,疑當作“舊棲”。按宋本正作“舊棲”),奉伯父工部居焉。別建二老堂於宅南,秦望由里(《歷代詩話》本作“眷望田里”),諸山皆在目,植花竹於四隅,命某日治饌,往往樂飲竟日。某嘗賦詩云:‘去家才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鴒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詩如許工。坐久興關筇竹杖,出門人指兩仙翁。’”

胡不归 发表于 2004-8-26 19:16

●卷十一
  韓退之《秋懷詩》十一篇,其一云:“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此陶淵明覺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之他篇(《歷代詩話》本無“之”字),有曰:“低心逐時趨,苦勉祗能暫。”又曰:“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則進退之事尚未決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進慮,外憂遂侵誠。詰屈避語宑,冥茫觸心兵。敗虞千金棄,得比寸草榮。”其籌慮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則似有不遇時之歎也。
  
  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淩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遊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挹衛叔卿,或欲借白鹿於赤松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為是以信其說邪?抑身不用,鬱鬱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邪?嘗觀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釣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歎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皷。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淩躡乎?太白忤楊妃而去國,所謂玉女起風雨者,乃怨懟妃子之詞也。其後又有《飛龍引》二首,當是明皇仙去之後,又有綵女玉女之句,則怨之深矣。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於仕宦升沈之際,悲喜輒係之。自中書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又曰:“委順隨行止。”又曰:“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又云:“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及被召中書,則曰:“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詩,是未能忘情於仕宦者。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要當如是爾。
  
  老杜《省宿詩》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蓋憂君諫政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不為身謀也。杜牧之詩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諫垣。奏章為得地,齚(《歷代詩話》本作“齗”)齒負明恩。金虎知難動,毛氂亦恥言。撩頭雖欲吐,到口卻成吞。”至與人論諫尤可怪。謂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是欲箝天下忠義之口,有臣如牧,國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謂牧之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何耶?
  
  郎官之選,唐朝尤重。順宗初政,柳子厚為禮部郎,與蕭俛書云:“仆年三十二,年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衒詫不已。如《贈蘇徯》云:“為郎未為賤,其奈疾病攻。”《寄薛據》云:“雖云尚書郎,不及村野人。”《復怨(《歷代詩話》本作“愁”)》云:“身(《歷代詩話》本作“才”)覺省郎在,家須農事歸。”而(宋本原作“雨”,據《歷代詩話》本改)《入六弟宅》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污省郎。”如此類不可勝數。鄭谷自好稱老郎,贈《秀上人詩》云:“惟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訪策禪者詩》云:“初塵芸閣辭禪閣,却訪支郎是老郎。”《春陰詩》云:“舞燕歌鶯莫相認,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轉正郎》則云:“止陪鴛鷺居清秩,濫應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則云:“未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是亦未免於衒詫者。
  
  晉樂廣曰:“人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虀噉鐵杵。以無想因也。”自樂論之,則凡夢皆出於想爾。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將官而夢尸。”是豈出於想耶?《周官》有六夢,夢非止於思而已。劉發方赴舉也,秦少游夢有發殯而葬之者,云是劉發之柩,是歲發首薦。少游以詩賀之曰:“世傳夢凶常得吉,神物戲人良有旨。全美聲名海縣聞,閉久當開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時褒美贊喜之詞,非殷浩之意也。東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喪悲歡反其故。草袍蘆箠相嫵媚,飲食嬉遊事羣聚。曲江舡舫月燈毬,是謂舞殯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將仕夢發棺,勸子勿為官所腐”之語。全篇二百餘言,皆用浩意,可謂巧於遣詞者矣。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為永州司馬。在貶所歴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既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飜為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觀贈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异為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為如何?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歎哉!韓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得所願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韋應物《燕李錄事詩》云:“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驪山感懷詩》云:“我念綺襦歲,扈從當太平。小臣職前驅,馳道出灞亭。”《溫泉行》云:“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遊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則天寶巡幸之時,應物已在扈從之數,年始十五爾。王欽臣疑為三衛官,然史無有。及觀應物《白沙亭逢吳叟歌》云:“問之執戟亦先朝,零落艱難却負樵。親觀文物蒙雨露,見我昔年侍丹霄。”謂之執戟,則亦三衛之類,欽臣豈據是邪?
  
  歐陽永叔詩文中好說金帶,《初寒詩》云:“若能知此樂,何必戀腰金。”《寄江十詩》云:“白髮垂兩鬢,黃金腰九環。”《答王禹玉詩》云:“喜君所賜黃金帶,故我宜為白髮翁。”而謝表又云:“頭垂兩鬢之霜毛,腰束九環之金帶。”或謂未免矜服衒寵,而況下於金帶者乎!杜子美白樂天皆詩豪,器識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詩句及之不一何耶?子美詩云:“挈帶看朱紱,開箱覩黑裘。”《贈盧參謀》云:“素發乾垂領,銀章破在腰。”《江村詩》云:“扶病垂朱紱,歸休步紫苔。”樂天《寄荔子詩》云:“映我緋衫渾不見,對公銀印最相鮮。”《初除忠州》云:“魚綴白金隨步躍,鶻(《歷代詩話》本作“鵠”)銜紅綬繞身飛。”又云:“徒使花袍紅似火,其如蓬鬢白成絲。”《脫刺史緋》云:“便留朱紱還鈴閤,却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緋》云:“五品足為婚嫁主,緋袍着了好歸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緋年。”蓋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聲所發如是。退之云:“峨峨進賢冠,耿耿水蒼珮。服章非不好,不與德相對。”其必有以稱之哉。
  
  觀王昌齡詩,仕進之心,可謂切矣。《贈馮六》(《歷代詩話》本脱 “馮”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馮”、“元六”三字,改作“贈馮六元二”)云:“雲龍未相感,干謁亦已屢。”《從軍行》云:“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至於《沙花(《歷代詩話》本作“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說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齡為汜水尉,以不護細行,謫龍標尉。傅說所為,顧如是乎?昌齡未第時,岑參贈之詩曰:“潛虬且深蟠,黃鶴舉未晚。”既登第而謫官也,參又贈之詩曰:“王兄尚謫官,屢見秋雲生。黃鶴垂兩翅,徘徊悲且鳴(《歷代詩話》本作“但悲鳴”)。”後昌齡以世亂還鄉,為閭丘(《歷代詩話》本作“邱”)曉所殺,則所謂黃鶴者,竟不能高舉矣。
  
  蘇子由自績溪被召,除校書郎,元祐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國詩》云:“後皇蒔嘉橘,中歲多成枳。佳人來何時,天為啟玉齒。”言欲子由變熙豐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詩》云:“方來立本朝,獻納繼晨瞑。必開曲突謀,滿慰傾耳聽。”言欲子由變熙豐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從,謫黔移戎,流離困躓,豈非命哉!至建中靖國之初,雜用熙豐、元祐人才,山谷喜而成詩云:“維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聖初元年。傳聞有意用幽仄,病着不能朝日邊。”後雖有銓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無命,如山谷者,其可憫也!
  
  孔子曰:“富貴在天。”則所謂富貴者,豈可以倖取乎?潘岳急於進取,乾沒不休,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其為人何如也。觀其作《閑居賦》曰:“岳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為巧宦之目。遂慨然歎曰:巧誠有之,拙亦宜然。”觀岳此語,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陽縣詩》則曰:“誰謂晉京遠,室邇身實遼。誰謂邑宰輕,令名患不劭。”其作《懷縣詩》則曰:“自我違京輦,四載迄于斯。器非廊廟姿,屢出固其宜。”其坐馳京闕,渴心固已生塵矣。而仕宦卒不達,誠可以為馳騖者之戒也。嘗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雖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誠知此,豈肯遽下賈謐之拜哉?
  
  李商隱《九日詩》云:“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閤無因再得窺。”蓋令狐楚與商隱素厚,楚卒,子綯位致通顯,略不收顧,故商隱怨而有作。然實商隱自取之也。且商隱妻父王茂元與所依鄭亞皆李德裕黨也。商隱與二人暱甚,故綯以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綯惡其異己也。後綯當國,商隱亦歸窮自解,綯雖與一太學博士,然商隱亦厚顏矣。唐之朋黨,延及縉紳四十年,而二李為之首,至綯而滋熾。綯之忘商隱,是不能念親,商隱之望綯,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鐘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豈可強也哉!白樂天前有《讀史詩》云:“馬遷下蚕室,嵇康就囹圄。當彼戮辱時,奮飛無翅羽。商山有黃綺,頴(《歷代詩話》本作“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游,超然離網罟。”後又有《詠史詩》云:“秦磨利刀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閑臥白雲歌紫芝。”二詩意絕相類,但未知樂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沒於名利之場,鮮不陷於禍難,樂天之論,真可書紳。
  
  意在退處者,雖饑寒而不辭;意在進為者,雖沓貪而不顧:皆一曲之士也。高適嘗云:“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何常之有哉?適有《贈別李少府》云:“余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種瓜漆園裏,鑿井盧門邊。”《贈韋參軍》云:“布衣不得干明主,東過梁宋無寸土。免苑為農歲不登,鴈池垂釣心長苦。”其生理可謂窄矣。及宋州刺史張九皋奇其人,舉有道科中第,調封丘尉,則曰:“此時也得辭漁樵,青袍裏身荷聖朝。牛犁釣竿不復見,縣人邑吏來相邀。”則是不堪漁樵之艱窘,而喜末官之微祿也。一不得志則舍之而去何耶?《封丘詩》云:“我本漁樵孟瀦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則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復思孟瀦之漁樵也。韓退之云:“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其此之謂乎!
  
  元和中,討蔡數不利,羣臣爭請罷兵,錢徽、蕭俛力請於前,逢吉、王涯力請於後,维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時去且為大患。又自請以身督戰,誓不與賊俱存。王建所謂“桐栢水西賊星落,梟雛夜飛林木惡。相國刻日波濤清,當朝自請東西征”是也。憲宗御通化門,臨遣賜度通天御帶,發神策騎三百為衛。王建詩所謂“同時賜馬並賜衣,御樓看帶弓刀發。馬前猛士三百人,金書左右紅旗新”是也。未幾,李愬夜入縣瓠城,縛吳元濟,度遣馬揔先入蔡。明日,統洄曲降卒萬人,徐進撫定。則韓愈《平淮西碑》言之詳矣。桃林夜捷,愈賀度詩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度自蔡入覲,塗中重拜台司。愈作詩云:“鵷鷺欲歸仙仗裏,熊羆還入禁營中。”觀度雋功如此,憲宗倘能終始用之,諸藩當股栗不暇,而敢桀(《歷代詩話》本“桀”下有“驁”字)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鎛之徒,乘釁鐫詆,使度卒不能安於相位。故度嘗有詩云:“有意效承平,無功答聖明。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道直身還在,恩深命轉輕。鹽梅非擬議,葵藿是平生。白日長懸照,蒼蠅慢發聲。嵩陽舊田里,終使謝歸耕。”觀此則已無經世之意也。
  
  李白《贈王歴陽詩》云:“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須。君看昔日汝南市,白頭仙人隱玉壺。”則意在隱遁也。又《行路難》云:“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則意在進為也。達人大觀,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東坡以侍讀為禮部尚書,時正得志之秋,而陳無己寄其詩,乃云:“經目(《歷代詩話》本作“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是勸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時事變矣,又為詩勸之曰:“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語,而已有南遷絕海之禍矣。所謂“海道無違具一舟”者,蓋用坡所作《八聲甘州》“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之意以動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讖也。
  
  烏重嗣(《歷代詩話》本作“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為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為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為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溫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方干隱居鑑湖,任情於漁釣,似無心於仕宦者。觀《山中言事詩》云“山陰釣叟無知己,窺鏡撏多鬢欲空”,《別胡中丞》云“吹噓若自毫端出,羽翼應從肉上生”等語,豈全能忘情者邪?羅隱題其詩云:“九霄無鶴版,雙鬢老漁樵。”蓋亦惜其隱遁之言爾。
  
  王績作《被召謝病詩》云:“橫裁桑節杖,直剪竹皮巾。鶴警琴亭夜,鶯啼酒甕春。顏回惟樂道,原憲豈傷貧。”觀此數語,又豈以招聘為喜乎?《獨坐詩》云:“託身千載下,聊游萬物初。欲令無作有,飜覺實成虛。”《詠懷詩》云:“故鄉行處是,虛室坐間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贈薛收詩》云:“賴有此山僧,教我似(《歷代詩話》本作“以”)真如。使我視聽遺,自覺塵累祛。”則又知績有得於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釣於渭水之濱,而李白以為釣位。所謂“廣張三千六百釣,風雅時與文王親”是也。嚴光釣於七里之瀨,而滕白以為釣名。所謂“秖將溪畔一竿竹,釣却人間萬古名”是也。是又烏足以語聖賢。
●卷十二
  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宗,達磨西來方有之,陶淵明時未有也。觀其自祭文,則曰:“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其擬挽詞,則曰:“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其作《飲酒詩》,則曰:“採(《歷代詩話》本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遠,蓋第一達磨也。而老杜乃謂“淵明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何耶?東坡論(《歷代詩話》本作“諗”)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語於纊息之餘,豈涉生死之流哉?”蓋深知淵明者。
  
  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旨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則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邪!元微之詩雖不及樂天遠甚,然其得處豈樂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詩》云:“況我早師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復就此,去留何所縈。前身為過迹,來世即前程。蛻骨龍不死,蛻皮蟬自鳴。”則與賈誼“忽然為人,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又何足患”之語何遠邪?孟郊未嘗留意於此,而《吊元魯山詩》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齋獨酌詩》云:“屈指千萬世,過如霹靂忙。人生落其內,何者為彭殤?”非心地明了貫穿道、釋者,不能道也。及觀其自撰墓誌,又忍死作別裴相之章,則知獨酌之詠豈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羈,鍾情於花酒風月則有矣,而肯自縛於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於啖炙遠矣。白始學於白眉空,得“大地了鏡徹,迴旋寄輪風”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疑滯矣。所謂“啟開七窻牖,託宿掣電形”是也。後又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唯我得先覺。騰轉風火來,假合作容貌。明(《歷代詩話》本作“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則所得於佛氏者益遠矣。
  
  許渾《送棲元弃釋奉道詩》云:“仙骨本微靈鶴遠,法心潛動毒龍驚。”《送勤尊師自邊將入道詩》云:“蒼鷹出塞胡塵滅,白鶴還鄉楚水深。”《送李生棄官入道詩》云:“水深魚避釣,雲逈鶴辭籠。”皆獎之也。至《送僧南歸詩》,則云:“怜師不得隨師去,已戴儒冠事素王。”豈渾亦有逃儒之意邪?
  
  錢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塵纓,忽覺天形寬。庶將鏡中像,盡作無生觀。”蓋知百骸九竅,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詩》云:“更聞東林磬,可聽不可說。興中尋覺花,寂爾諸象滅。”蓋知妙明真心,不關諸象,起於是理,亦可謂超然者矣。
  
  蘇子由病酒,肺疾發,東坡告之以修養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珠大。隔牆聞三嚥,隱隱如轉磨。”此煉氣法也。後至海上,有道人傳以神守氣之訣云:“但向起時作,還從作處收。”故《天慶觀乳泉賦》及《養生論》《龍虎鉛汞論》皆析理入微,則知東坡於養生之道深矣。
  
  子由誦《楞嚴經》,悟一解六亡之義,自言於此道更無疑。然其作《風痹詩》,乃有“數尽吾則行,未應墮冥漠”之句,則於理尚有礙也。而東坡乃謂子由聞道先我何耶?東坡《奉新別子由詩》云:“何以解我憂,粗了一事大。”《哭遯兒詩》云:“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故《贈錢道人詩》云:“首斷故應無斷者,冰消那復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又云:“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後,失却當年覺痛人。”《贈東林揔老詩》云:“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四萬八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如此等句,雖宿禪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道於東坡而問道於山谷,山谷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胷中浩然氣,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歐陽永叔素不信釋氏之說,如《酬淨照師》云“佛說吾不學,勞師忽款關。我方仁義急,君且水雲閑”;《酬惟悟師》云“子何獨吾慕,自忘夷其身。韓子亦嘗謂,收斂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夢至一所,見十人端冕環坐,一人云:“參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門數步,復往問之,曰:“公等豈非釋氏所謂十王者乎?”曰:“然。”因問:“世人飯僧造經,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無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於陳去非,去非得之於公之孫恕,當不妄。葉少蘊守汝陰,謁見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數珠出,謝曰:“今日適與家人共為佛事。”葉問其所以,棐曰:“先公無恙時,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歐公常為《感事詩》曰:“仙境不可到,誰知仙有無。或乘九斑虬,或駕五雲車。往來幾萬里,誰復遇諸涂(《歷代詩話》本作“途”)。”又為《仙草詩》曰:“世說有仙草,得之能隱身。仙書已恠妄,此事況無文。”則凡神仙之說,皆在所麾也。而《贈石唐山人詩》,乃云“我昔曾為雒(《歷代詩話》本作“洛”)陽客,偶向岩前坐磐石。四字丹書萬仞崖,神清之洞鎖樓臺。雲深路絕無人到,鸞鶴今應待我來”何耶?蔡約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許昌齡者,得神仙之術,來游太清宮,公要(《歷代詩話》本作“邀”)致州舍與語,豁然有悟。一日,公問道,許告以公屋宅已壞,難復語此,但明了前境,猶庶幾焉。”所謂《石唐山人詩》,乃公臨終寄許之作也。
  
  余曾祖通議,楊寘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陰軍青陽之上湖,自號草堂逸老。參佛日契嵩,遂悟真諦。嘗與嵩詩云:“山禽啼曉四時別,林藪戰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儻來空世界,師知休去忘形骸。”又《與智能上人詩》云:“色空了了空還執,體相如如相即非。”則知所得深矣。又讀《道藏》一過,故見於篇詠者,多真仙語。如:“仙莖屢隕三危露,真館常開四照花。鵲炷(《歷代詩話》本作“渚”)曉煙飛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煉成真氣發雙華,還向囊中祕玉霞。呪(《歷代詩話》本作“咒”)水夜潭龍怖劍,弄雲秋嶺鶴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證道歌方外言詮》行於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陽酬倡》三卷、《隱居唱和》十卷藏于家。
  
  王勃《示知己詩》云:“客書同十奏,臣劍已三奔。”則不為無意於功名者;《夢遊仙詩》云:“乘月披金枝,連星解瓊珮。”則不為無意於神仙者;是以登葛憒(《歷代詩話》本缺“憒”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幘”字)山而思武侯之功,宿仙居觀而思霓衣之侶也。又觀《述懷擬古詩》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數年。下策圖富貴,上策懷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勝歎哉!
  
  漢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殺,而乃齋戒求仙,畢生不倦,亦可謂癡絕矣。李頎《王母歌》云:“武皇齋戒承華殿,端拱須臾王母見。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長生臨宇縣。”又云:“若能煉魄去三尸,後當見我天皇所。”觀武帝所為,是能煉魄去三尸者乎?善哉東坡之論也,“安期與羨門,乘龍安在哉!茂陵秋風客,勸爾麾一杯。帝鄉不可期,楚些招歸來。”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詩》云:“嘗干重瞳子,不見龍凖翁。茂陵秋風客,望祀猶蟻蜂。海上如瓜棗,可聞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見高祖,而肯見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吳筠《覽古詩》云:“嘗稽真仙道,清寂祛衆煩(《歷代詩話》本作“清淑祕衆煩”)。秦皇及漢武,焉得遊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規後乾坤。崇高與久遠,物莫能兩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靈根。安期反蓬萊,王母還崑崙。”此詩殆與東坡之旨合。
  
  遠師作白蓮社,與謝靈運、陸修靜等十八人為社客,獨陶淵明不肯入社,視衆人固已高矣。無為子楊次公又從而笑之,其作《廬山五笑》,於陶有曰:“我笑陶彭澤,聞鍾暗皺眉。籃輿息回去,已是出山遲。”視彭澤又高一著矣。
  
  佛氏經律論,合五千四十八卷,寘之大藏,所以傳佛心印,作將來眼,所補大矣。樂天詩詞,其間何所不有,而寘大藏何耶?東都聖善寺、蘇州南禪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詩美之曰:“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所謂盜憎主人者耶?又觀《題文集櫃》(《歷代詩話》本脱作“櫃”字)云:“身是鄧伯道,世無王仲宣。只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於身後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蟬蛻之後,金丹九轉之妙不聞。葛玄之弟子鄭隱得其訣,玄之從孫諱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禮而師之,於是密訣再傳。按《九域志》,葛洪煉丹之處,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烏程縣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傳風雨之夕,有火(《歷代詩話》本作“大”)毬吞吐岩谷間,其徒以為丹光,亦異矣。山之麓有普照觀,主者浩然,頗有道業,余嘗贈之四絕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時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壺天為笑,却來繡嶺伴仙翁。”“丹成誰羨伯陽仙,白犬騰空恐浪傳。未似尊師得丹訣,火毬吞吐葛山前。”“靈桃入手亦艱勤,正一門中近策勳。未說趙昇王長在,鵠鳴衣缽已輸君。”“舊得《陰符》虎口岩:《素書》添軸玉函緘。君方濡筆書靈篆,已有飛來青鳥銜。”山之下號菁村,蓋仙翁手蒔黃精,取以壽其隣(《歷代詩話》本作“鄰”,同)里者,故以名云。
  
  大觀中,吳興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將食,中有珠現羅漢像,偏袒右肩,矯首左顧,衣紋畢具。僧俗創見,遂奉以歸慈感寺。寺臨溪流。建炎間,憲使楊應誠與客傳玩之次,不覺越檻躍入水中,亟禱佛求之,於煙波渺茫之中,一索而獲。噫,亦異矣!葉少蘊有詩云:“九淵幽恠舞垂涎,遊戲那知我獨尊。應跡不辭從異類,藏身何意戀窮源。歸來自說龍宮化,久住方驚鷲嶺存。此話須逢老摩詰,圓通無礙本無門。”曾公袞云:“不知一殼幾由旬,能納須彌不動尊。疑是吳興清霅水,直通方廣古靈源。月沉濁水圓明在,蓮出汙泥實性存。隱現去來初一致,莫將虛幻點空門。”一時名公和篇甚衆,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葉,浮圖中有四澄觀,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觀也。故退之元和五年為洛陽令,與之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陽窮秋厭窮獨,丁丁啄門疑啄木。有僧來訪呼使前,伏犀插腦高頰顴”者也。參無名大師,為《華嚴疏》主譯經潤文者,會稽之澄觀也。故裴休為其塔銘云:“元和五年,授僧統印,曆九宗聖世,為七帝門師,俗壽一百二者也。”《傳燈錄》有鎮國大師澄觀《答皇太子問心要》,有“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之句。所造超詣,豈若前二澄觀,布金植福,算沙窮海者之比哉!又有曹谿(《歷代詩話》本作“溪”)別出第二世五臺山華嚴澄觀大師,既有“華嚴”二字,又有無名禪師法嗣之言,似即會稽之澄觀,然續(《歷代詩話》本作“錄”)云無機緣語句可錄,則又非也。
  
  白日昇天之說,上古無有也,老子為道家之祖,未嘗言飛昇。後之學道者,稍知清虛寡欲,則好事者,必以白日上昇歸之,見於仙記者,抑可多耶?如淮南王安,漢史以為自殺,而《神仙傳》以為白日昇,有雞鳴天上,犬吠雲中之語,其妄乃尔。韓退之集載謝自然詩曰:“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人多以為上昇,而不知自然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託異物群。”鮑溶《寄陽煉師詩》云:“道士夜誦《蕊珠經》,白鶴下繞香煙聽。夜移經盡人上鶴,仙風吹入秋冥冥。”雖一時褒拂煉師之言,然亦豈儒者所當道哉?曾南豐稱溶詩清約謹嚴,違理者少,觀此詩於理似未醇也(《歷代詩話》本無“也”字)。
  
  唐張煉師不知何人,觀唐人贈其詩,若有譏誚。錢起云:“仙侶披雲集,霞盃達曉傾。同歡不可再,朝夕赤龍迎。”劉禹錫云:“金縷機中拋錦字,玉清臺上著霓衣。雲衢不要吹簫伴,只擬乘鸞獨自飛。”其華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經》載,流水長者子以像負水救十千魚,生忉(《歷代詩話》本作“叨”)利天,可謂悲濟之極,報驗之速矣。厥後見於記傳,有放[虫麻]得金,放龜得印者,其類甚多,遂使上機生無緣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長者(“者”字原無,據《歷代詩話》本補)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載魚鱉蝦蟹,命五比丘誦寶勝佛名,若十二因緣法,作梵唄,捨之溪中。坐間有請作詩以紀一時之事者,余輒為書云:“漁師竟日漁,水族作斤賣。小捐使鬼兄,滿載獲鱗介。鯤鯨未易羅,所得亦殊態。青蛙盡公私,朱鲔兼小大。霜鱸尚貫針(《歷代詩話》本作“鉤”),土負或黏塊。輪困(《歷代詩話》本作“囷”)積文螺,郭索走蒼蟹。濕沫相昫(《歷代詩話》本作“呴”)濡,自分煮薑芥。豈知惻隱人,規作江湖貸。因呼小青翰,放溜(《歷代詩話》本作“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號佛指清瀨。經飜(《歷代詩話》本作“飛”)流水篇,梵起魚山唄。傾盆帶寒藻,圉圉看于邁。驚疑或依蒲,喜躍或生喝。快若鷹辝(《歷代詩話》本作“避”)韝,歡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餘不派。願汝藉佛力,永脫鉤網債。口腹聊爾耳,香餌莫渠(《歷代詩話》本作“巨”)愛。”
●卷十三
  杜甫詩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則仇池者必真仙所舍之地。東坡在潁州,夢至一官府,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自後作詩,往往自稱仇池。如“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按《唐書·志》,成州同谷縣有仇池,與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雜詩》嘗曰:“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送韋十六赴同谷郡》嘗曰:“受詞太白脚,走馬仇池頭”是已。歐陽仲醇父語人曰:“嘗夢上帝命我為長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東坡有詩云:“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松漠紀聞》云:“長白山在冷山東南,白衣觀音所居,其山禽獸皆白,人或穢其間,則致蛇虺之害。”則知福地何處無之。白樂天之蓬萊山,王平甫之靈芝宮,歐陽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詩章以紀其異,其亦仇池、長白之類欤(《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仲致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詩》乃謂“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耶?
  
  《史記·蒙恬傳》:“秦並天下,使恬將三十萬衆,北逐夷秋,築長城,延袤萬餘里。”酈道元《水經注》亦云:“蒙恬築長城,起首臨洮,至于碣石,東暨遼海,西並陰山,凡萬餘里。”而魏陳琳作《飲馬長城窟行》乃云:“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王翰《古長城吟》“富國強兵二十年,斂怨興徭九千里。”何耶?
  
  汝人多苦癭,故歐公《汝癭詩》云:“傴婦垂瓮(《歷代詩話》本作“甕”)盎,嬌嬰包卵鷇。無由辨肩頸,有類龜縮殼。”梅聖俞詩云:“或如雞精(《歷代詩話》本作“嗉”)滿,或若猿(《歷代詩話》本作“蝯”)嗛併。女慙高掩襟,男大(《歷代詩話》本作“衣”)闊裁領。”東坡《量移汝州詩》云:“闊領先裁蓋癭衣。”又云:“汝陽甕盎吾何耻。”魯直《汝州葉縣詩》亦云:“癭民見我亦悠悠。”余嘗侍先人知汝州,見州治諸井,皆以夾錫錢鎮之,每井率數十千。問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饒風沙,沙入井中,人飲之則成癭,夾錫錢所以制沙土也。”因思無錫惠山泉,清甘甲於二浙者,以有錫也。則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荊州,孫權遣周瑜與劉備併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曹公軍馬燒溺死者甚衆,軍遂大敗。蓋謂鄂州蒲圻縣赤壁也。黃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戰之地,東坡嘗作賦曰:“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蓋亦疑之矣。故作長短句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謂之人道,是則心知其非矣。韓子蒼知黃州日,聞賊起旁郡,有詩云:“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遂直以齊安赤壁為周瑜所戰之地,豈非因東坡之語邪?
  
  俗言“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言揚州天下之樂國。如韋應物詩云“雄藩鎮楚郊,地勢鬱岧嶤。嚴城動寒角,曉騎踏霜橋”,杜牧詩(《歷代詩話》本脱“詩”字)云“秋風放螢苑,春草闘(《歷代詩話》本作“鬥”)雞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等句,猶未足以盡揚州之美。至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則是戀繆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煬帝不顧天下之重,千乘萬騎,錦纜牙檣,來遊此都,竟藏骨於雷塘之下,其(《歷代詩話》本作“真”)所謂“禪智山光好墓田”者耶!
  
  錢塘風物湖山之美,自古詩人,摽牓(《歷代詩話》本作“標榜”,同)為多,如謝靈運云“定山緬雲霧,赤亭无淹(《歷代詩話》本作“滯”)薄”,鄭谷云“潮來无別浦,木落見他山”,張祜云“青壁遠光淩鳥峻,碧湖深影鑒人寒”,錢起云“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木(《歷代詩話》本作“樹”)色入秋窻”之類,皆錢塘城外江湖之景,蓋行人宕(《歷代詩話》本作“客”)子於解鞍繫纜頃刻所見爾。城中之景,惟白樂天所賦最多,所謂“潮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大屋簷多裝鴈齒,小航舩亦畫龍頭”,“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荊州者,上流之重鎮,詩人賦詠多矣。韓退之云:“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言氣候之不正。劉夢得云:“渚宮楊柳暗,麥城朝雉飛。”言城郭之荒涼。張說云:“旃裘吳地盡,髫薦楚言多。”言蠻夷之與鄰。張九齡云:“枕席夷三峽,關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達。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則罕有言之者。蓋自秦並楚之後,宮室盡為禾黍,未易興復,而況秦楚之後,代代為百戰爭奪之場邪!故東坡《渚宮》詩備言楚王宮室之盛,而繼之以“秦兵西來取鍾簴,故宮禾黍秋離離。千年壯觀不可復,今之存者蓋已卑。池空野逈(《歷代詩話》本作“迥”)樓閣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漣水軍有真君泉,在軍治園中。東坡嘗題字於石欄,又作長短句,所謂“勌(《歷代詩話》本作“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藍家井亦佳絕。二水清甘無比,嘗以惠山泉比試,而惠泉飜不及。余隨侍文康公僑寄此軍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擯惠泉不用。信知陸鴻漸《茶經》,張又新《水記》皆虛語尔(《歷代詩話》本作“耳”)。山谷《省城烹茶詩》云:“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谷簾定誤書。”亦謂此也。歐公《再至汝陰詩》云:“水味甘於大明井。”則知天下甘泉不為陸、張所錄者,何可勝數哉?
  
  白樂天《九江春望詩》云:“壚煙豈異終南色,湓(《歷代詩話》本作“盆”)草寧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舊居也。老杜《偶題》云:“故山迷白閣,秋水憶皇陂。”盖不忘秦中舊居也。東坡《橫翠閣詩》云:“已見西湖懷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殆亦此意。
  
  蘇東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歸蜀,懷歸之心,屢見於篇詠。東坡《金山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現(《歷代詩話》本作“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詩》云:“憑君寄謝江東叟,念我空見長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遷居詩》云:“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初得南園》云:“千里故園魂夢裏,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潁濱買宅,坡又和其詩云:“劍關大道車方軌,君自不歸歸何難。山中故人應大笑,築室種柳何時還。”則二蘇未嘗一日不懷歸也。嘉祐丙申歲,老蘇在京師,乃有厭蜀之意。嘗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而居。故為詩曰:“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歷代詩話》本作“清”)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是時鄉人陳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詩告之。則是二蘇欲歸蜀,而老蘇欲出蜀也。厥後老蘇葬於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為二子之藏,而二子終不得歸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歐陽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嘗一日不在潁也。《下直詩》云:“終當自駕柴車去,獨結茆(《歷代詩話》本作“茅”)廬潁水西。”《齋宮偶書》云:“誰為寄聲清潁客,此生終不負漁竿。”《呈同行三公》云:“買地淮山北,垂竿潁水東。”《秋懷詩》云:“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送職方》云:“三年解組來歸日,吾已先耕潁水頭。”《書懷》云:“潁水多年已結廬,白首歸來一鹿車。”《表海亭》云:“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青州書事》云:“君恩天地不違物,歸去行歌潁水傍。”《謝石枕(《歷代詩話》本作“扌穴”)蘄(宋本作“竹”头)簟詩》云:“終當卷簟攜枕(《歷代詩話》本作“歸”)去,築室買田清潁尾。”《清明日詩》云:“有田清潁間,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黃犢,幅巾駕柴車。”《送祖擇之》云:“待君歸(《歷代詩話》本作“今”)日我何為,手把鉏犂汝陰叟。”《歸田樂》云:“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觀其思歸之言,重複如是,豈懷祿固位者哉?老杜云:“非無江海志,瀟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此永叔志也。
  
  晉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於殿內,引沙門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處。《後漢》包咸、檀敷、劉淑傳,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謝靈運《石壁精舍詩》曰:“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皆靈運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讀書齋是也。”葉少蘊所居號石林精舍,蓋用此義。
  
  白樂天所至處必築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長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詩以紀勝。故其自謂云:“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台,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所謂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耶?
  
  梅聖俞《寄題歐公醉翁亭詩》云:“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借問結廬何,使君遊息地;借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借問鐫者何,使君自為記。”全體歐公《醉翁亭記》而作。余謂滁之山水,得歐文而愈光;歐公之文,得梅擬而愈重。
  
  晉謝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廢,李太白嘗營園其上,賦詩云:“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梧桐識佳木,蕙草留芳根。”後為王荊公之居,公為詩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至於敘其所居草木,則又有詩云:“千枝(《歷代詩話》本作“枚”)孫嶧陽,萬本母《淇奧》。滿門陶令株,彌岸韓侯蔌。跳鱗出重錦,舞羽墮軟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巒之盛,今復為瓦礫之場矣,可勝歎哉!
  
  韓文公宦游四方,險阻艱難,莫甚於登華山泛洞庭之時。《荅張徹詩》云:“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局(《歷代詩話》本作“跼”),梯飇颭伶俜。”《贈張十一詩》云:“蒼茫洞庭岸,與子維雙舟。霧雨晦爭泄,波濤怒相投。雞犬斷四聽,糧絕誰與謀。”觀此尚可寒心也。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云:“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李儋》云:“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荊公倅舒,與道人文銳、弟安國擁火游石牛洞,翫李習之題字,聽泉而歸。故有詩曰:“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而空歸。”元豐間,魯直嘗至其處,亦題詩云:“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雲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蓋俲(《歷代詩話》本作“效”)其作也。晁無咎《續楚詞》載荊公詞,以為二十四言具六藝群言之遺味,故與經學典策之文俱傳,未曉其說也。
  
  煙霞泉石,隱遁者得之,宦遊而癖此者鮮矣。謝靈運為永嘉,謝玄暉為宣城,境中佳處,雙旌五馬,遊歴殆遍,詩章吟詠甚多,然終不若隱遁者藜杖芒鞋之為適也。玄暉《敬亭山詩》云:“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板橋詩》云:“既歡懷祿情,復叶滄洲趣。”自謂兩得之者。其後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隱猶謂之殺風景,而況於鼓吹乎?韋應物、歐陽永叔皆作滁州太守,應物《遊琅琊山》則曰:“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永叔則不然,《游石子澗詩》云:“麕麚魚鳥莫驚怪,太守不將車騎來。”又云:“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遊山當如是也。
  
  虞巡之事遠矣,後世莫能知其詳也。若周穆王者,勞民費財,從事於八荒之遠,豈人君之美事乎?顏延年《應詔觀北湖詩》乃云:“周御窮轍跡,夏載歷山川。蓄軫豈明懋,善遊皆聖仙。”《侍游曲阿詩》又云:“虞風載帝狩,夏諺頌王遊。春方動宸駕,望幸傾五州。”是開人君遊豫流亡之心,非所謂告以善道者也。
  
  扈從明皇南出雀鼠谷,張說作詩,和章甚衆,皆不若王丘趾作為工。如“花縟前茅仗,霜嚴後殿戈。戍雲開晉嶺,江鴈入汾河。北土分堯俗,南風動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許,而王丘不以詩名,觀燕、許之作,慙於丘多矣。至王光庭言(《歷代詩話》本作“云”):“寒隨汾谷盡,春逐晉郊來。”而趙冬曦復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晉郊來。”更相剽竊如此,又不足論也。
  
  徐凝《瀑布詩》云:“千古猶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或謂樂天有賽不得之語,獨未見李白詩耳。李白《望廬山瀑布詩》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故東坡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以余觀之,銀河一派,猶涉比類,未若白前篇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鑿空道出,為可喜也。
  
  張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為第二。東坡謂“閑(《歷代詩話》本作“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是也。荊門軍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詩題於泉上云:“茲泉田(《歷代詩話》本作“由”)太潔,終不蓄纖鱗。到底清何益,涵虛秪自貧。”至今碑版存焉。小說載德裕在中書,置水遞以取惠山泉,一僧指吳天觀井,謂與惠山水脈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遞。其好水殆成癖矣。荊門惠泉,本名蒙泉,沈傳師有“蒙泉聊息駕,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豈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強名之歟(《歷代詩話》本作“與”)?然德裕嘗令所親取揚子江中零(《歷代詩話》本作“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紿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審爾,其可以蒙泉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結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則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則曰[广吾] (《歷代詩話》本作“吾”)亭;因石而吾之,則曰[山吾]薹;蓋取我(《歷代詩話》本作“吾”)所獨有之義。故自為銘曰:“命之曰吾,旌(《歷代詩話》本作“蒞”)吾獨有。”噫,次山何其不達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順;孫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蛻。而次山乃區區然認山川叢薄之微,惑其靈薹,認為我有,抑可哀也已!莊子曰:“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次山儻知此乎?司馬溫公有園名獨樂。嘗為記云:“叟之所樂者,寂寞固陋,皆衆所鄙笑,雖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強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豈能專哉。”故東坡為賦詩云:“雖云與衆樂,中有獨樂者,才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惟溫公獨有之道,蘊於胷中,故東坡獨樂之章形於筆下,與次山所見,殆天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適書記赴武威詩》云:“空同小麥熟,且願休王師。”又以詩寄之云:“主將收才子,空同足凱歌。”皆謂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於武威之詩何哉?蓋武威,唐為涼州都督府,與岷州俱隸隴右道,則送適詩雖及之無傷也。《莊子》載黃帝見廣成子於空同之上,《史記》亦載黃帝西至於空同。成玄英疏《莊子》,謂在京西北界,則是以為汝州之空同。韋昭注《史記》,乃謂在隴右,則是以為岷州之空同,將孰信耶?余謂莊生述黃帝問道,又言遊襄城,登具茨,訪大隗,其地皆與汝州接,則是汝州空同無疑矣。余嘗至汝,登茲山而訪遺跡,有所謂廣成澤者,有所謂廣成城者,有所謂廣成廟者。宣和間,太守林時敷嘗以是奏請建道觀,詔從之。其考之詳矣。《寰宇記》又載涇州保定縣有笄頭山,一名空同山,亦以為黃帝問道之地,益無的據。而盧正援《爾雅》之說,謂北戴斗極為空同,其地遠,華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恠誕之言也。
●卷十四
  本朝書,米元章、蔡君謨為冠,餘子莫及。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於顏平原。元章始學羅遜濮王諱(《歷代詩話》本“諱”後有“讓”字,且“濮王”作大體字)書,其變體出於王子敬。君謨泉州橋柱題記,絕逼(《歷代詩話》本作“過”)平原;元章鎮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書,與子敬行筆絕相類,藝至於此,亦難矣。東坡《贈六觀老人詩》云:“草書非學聊自誤(《歷代詩話》本作“悟”,疑當作“娛”),落筆已喚周越奴。”則越之書米(《歷代詩話》本作“未”,是也)甚高也。《襄陽學記》乃羅遜書,元章亦襄陽人,姑(《歷代詩話》本作“始”)效其作。至於筆挽萬鈞,沈着痛快處,遜法豈能盡耶?
  
  東坡詩云:“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苦誰與美。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書者。晚年尺牘中語乃不然,所謂嶺海八年,念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元章,邁往淩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邁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所謂“畫地為餅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盡者歟(《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摩詰自謂:“宿世謬詞客,前身真(《歷代詩話》本作“應”)畫師。”故竇蒙所著《畫拾遺》稱之云:“詩合《國風》公幹之能,畫關山水子華之聖。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則其用筆清潤秀整,豈它(《歷代詩話》本作“他”)人之可並哉?”余在毗陵,見孫潤夫家有王維畫孟浩然像,絹素敗爛,丹青已渝。維題其上云:“維嘗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掛席數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余因美其風調,至所舍圖於素軸。”又有太子文學陸羽鴻漸序云:“昔周王得駿馬,山谷之人獻神馬八匹;葉公好假龍,庭下見真龍一頭;顏太師好異典,郭山人閎贈金匱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訓(《歷代詩話》本作“贈”)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氣合不召而至焉。中園生舊任杞王府戶曹,任廣州司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圖畫一百餘軸,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隱、西方無量壽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並其記,此亦謂之一絕。故贈焉,以裨中園生畫府之闕。唐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誌之。”後有本朝張洎題識云:“癸未歲,余為尚書郎,在京師,客有好事者,浚儀橋逆旅,見王右丞《襄陽圖》,尋訪之,已為人取去。它(《歷代詩話》本作“他”)日,有吳僧楚南挈圖而至。問其所來,即浚儀橋之本也。雖縑軸塵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迹,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欵段馬,一童揔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復觀陸文學題記,詞翰奇絕。金匱文,前史遺事。中園生,彼何人斯?近孟君當開元天寶之際,詩名籍甚,一遊長安,右丞傾蓋延譽。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於天子,因坎坷而終。故襄陽別右丞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頃在金城,亦曾見一圖,盖傳寫之本。所題詩後有‘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之句,今真本即無,故事存焉,以遺來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譙張洎題。”潤夫謂此畫是維親筆無疑,余謂曰:此俗工榻(《歷代詩話》本作“搨”)本也。張洎謂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今所繪乃一矮肥俗子爾。徐觀其題識三篇,字皆一體,魯魚之誤尤多,信非維筆。潤夫然之,因以題識書於此。
  
  韓幹畫馬,妙絕一時,杜子美嘗贊之云:“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腰褭清新。”此畫與贊,舊藏李後主家。其後李伯時得之,則馬四足已敗爛。伯時題之云:“此馬雖無追風奔電之足,然甚有生氣。”因自作四足以補之,遂為伯時家畫譜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愛之。時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韓畫相易,不敢靳也。”於是贈商鼎而得其畫,今見藏公明家。余壻沈子直嘗見,極愛之,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尊(《歷代詩話》本作“增”)足,蹶蹄那害全蹄。還解追風奔電,不妨一躍檀溪。”後見張文潛集有《蕭朝散韓幹馬圖亡後足詩》,殆與此相類。豈幹之畫馬,尤妙於足,天工勅六丁雷電下取將耶!
  
  張長史以醉故,草書入神,老杜所謂“楊公拂篋笥,舒卷忘寢食。念昔揮毫端,不獨觀酒德”是也。許道寧以醉故,畫入神,山谷所謂“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摩松煙”、“醉拈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書畫貴胷中無滯,小有所拘,則所謂神氣者逝矣。鍾、王、顧、陸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機之士也。如張、許輩非酒安能神哉!
  
  祕省古今名畫,殆充棟宇。余在省歲久,與同舍郎日取數軸評翫,殆有啗炙之味。如所用絹素,凡涉名筆,必密緻緊厚,蓋慮其易敗也。老杜《戲韋偃為雙松歌》云:“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請君放筆為直幹。”則偃筆之妙,非好東絹不與也。米元章《畫史》云:“古畫唐初皆生絹,後來皆以熟湯半熟入粉槌如銀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畫,必以絹辨,見文粗便謂不是(《歷代詩話》本脱“是”字)唐,非也。”余謂用粉槌絹固善,然視他絹,丹青尤易渝也。
  
  魯直云:“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又嘗云:“《遺教經》或云羲之書,在楷法中小不及《樂毅論》,然清新方重,度越蕭子雲數等。則是小字中《樂毅論》為冠絕也。”米氏《書畫史》云:“《樂毅論》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內書誤兩字,以雌黃塗定。世無此本。余於杭州天竺僧處得一本,有改誤兩字,又不闕唐諱,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韓幹師陳閎畫馬,及畫成,明皇恠不與閎同。幹奏曰:“臣之師,即陛下內廄馬也。”上異之。其後畫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贈曹霸》云:“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則幹之師乃曹霸爾。孰謂師內廄馬,便能盡毫端之妙乎?
  
  世傳《職貢圖》,乃閻立本所畫,東坡作詩,亦云立本筆。所謂“音容[犭倉]獰服奇厖,橫絕嶺海逾濤瀧。珍禽瑰產爭牽杠,名王解辮却蓋幢”者也。按朱景玄《畫錄》,謂《職貢圖》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畫諸國王粉本爾。(《歷代詩話》本此條接上條,蓋誤)
  
  薛稷不特以書名,而畫亦居神品。老杜所謂“我遊梓州東,遺跡涪江邊。畫藏青蓮界,書入金牓(《歷代詩話》本作“牒”)懸”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畫鵝(《歷代詩話》本作“鶴”)》一篇,所謂“薛公十一鶴,皆寫青田真”是也。余謂陸探微作一筆畫,實得張伯英草書訣;張僧繇點曳斫拂,實得衛夫人《筆陣圖》訣;吳道子又授筆法於張長史。信書畫用筆,同一三昧。薛稷書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復如許(《歷代詩話》本作“詩”),當是書法三昧中流出也。“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逈立閶闔生長風。”此老杜《贈曹將軍詩》也。張彥遠《畫記》乃云,韓幹官(《歷代詩話》本作“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嘗贈之歌。明皇御廄有馬名玉花驄,詔令圖之,誤矣。又南齊謝赫作《古畫品錄》云:“曹弗興之跡,殆莫復傳,惟秘閣之內一龍而已。”而裴孝源公《私錄畫》,乃有曹弗興畫二卷,謂《九州名山圖》、《秦皇東遊圖》。如此將孰信耶?(“先帝玉馬”以下《歷代詩話》本作另一條”)
  
  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按詩詠物(《歷代詩話》本作“梅詩寫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或謂:“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爾。”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淩跨雄傑。”其此之謂乎?陳去非作《墨梅詩》云:“含章簷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皐。”後之鑑畫者,如得九方皐相馬法,則善矣。
  
  自古畫維摩詰者多矣,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皆筆法奇古,然不若顧長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許八歸江寧詩》云:“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言長康畫維摩詰在焉故也。維摩詰號金粟如來,虎頭者,長康小字也。而釋者乃謂“虎頭”為維摩相。“金粟”者,釋有金粟,豈不誤哉!江寧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壇寺即遺基也。按《京師寺記》云:“興寧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過十萬者。長康素貧,遂鳴刹注百萬,人皆疑之。已而於北殿畫維摩像一軀,與戴安道所為文殊對峙,佛光照耀,觀者如堵,遂得錢百萬。”則虎頭筆蹟,為當時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畫亦不可得見。近歲京口都聖與來為建康總領,首詢維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荅。因語之曰:“某守南雄,嘗有人示石碣云,唐會昌中,杜牧嘗寄瓦棺維摩摹本於陳穎,張彥遠刻於郡齋。某因求陳穎之本,又刻於南雄。尚有墨本在篋笥,當以付子。宜刻之戒壇,庶幾舊物復歸,而觀者皆知顧筆神妙果如此,亦可以為戒壇之異事。”僧乃刻之。
  
  顏平原書妙天下,迹其所自,雖受法於其舅商(《歷代詩話》本作“殷”)仲容,然究其妙處,得於張顛為多。余家舊藏數碑,皆用筆清勁,而剛方之氣,如其為人,真山谷所謂“筆法錐沙屋漏,心期曉日秋霜”者邪!
  
  漢張芝嘗自品其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餘。”故世之言惡札者,必曰羅、趙。東坡贈孫莘老詩云:“龔、黃側畔難言政,羅、趙前頭且衒書。”言羅、趙者,譏莘老書不工也。羅謂羅暉,趙謂趙襲。按張彥遠《法書要錄》云:“襲與暉並以能草見重關西,矜巧自衒,衆頗惑之。”則謂之惡札亦冤矣。
  
  虞泉(《歷代詩話》本作“竇臮”)作《述書賦》於前,而竇永作《述書賦》於後,凡能書之士,殆無遺矣。永稱其兄蒙書云:“包雜體,冠衆賢,手運目撆(《歷代詩話》本作“擊”),瞬息彌年。”而蒙亦稱永云:“翰墨廁(《歷代詩話》本作“廝”)張王,文章淩斑(《歷代詩話》本作“班”)馬,詩藻雄贍,草隸精深。”後永亡,蒙有詩云:“季江留被住(《歷代詩話》本作“在”),子敬與琴亡。”其傷之深矣。若二人者,遊藝絕倫,友誼尤篤,真難兄難弟哉!米芾《書畫史》載,晉庾翼真跡在張齊賢、孫直清家,古黃麻紙全幅,上有竇蒙審定印。則知蒙精鑒博識舊矣。
  
  韓退之云:“凡為文詞,宜略識字。”遂從歸登學科斗書,則知留意字學者,當以識字為本也。顏魯公書蹟冠當代,有《干祿字樣》行於世者,畏學書者不識字爾。退之詩云:“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詩成使之寫,亦足張我軍。”豈非貶之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邪?又按擇木以八分受知於明皇,固嘗與蔡有鄰、顧文學並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諸王,鉤深法更祕”之語,而謂之不識字可乎?以是二說校之,則(“則”下《歷代詩話》本有“知”字)阿買非擇木明矣。
  
  米元章書畫奇絕,從人借古本自臨榻(《歷代詩話》本作“搨”),臨竟,併與臨本真本還其家,令自擇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書畫甚多。東坡屢有詩譏之。二王書跋尾則云:“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擬聖智。”又云:“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癡虎頭。”山谷亦有戲贈云:“滄(《歷代詩話》本作“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余謂人之嗜好躭着,乃至於此。元章嘗以九物換劉季孫《子敬帖》,不獲,其意歉然。張芸叟作詩云:“請君出奇帖,與此九物並。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滄溟。”又有“破紙博珠玉”之句。此詩亦可以警膏肓於書畫者。
  
  《左傳》云“周成王蒐於岐陽”,而韓退之《石鼓歌》則曰宣王,所謂“宣王憤起揮天戈”,“蒐於岐陽騁雄俊”是也。韋應物《石鼓歌》則曰文王,所謂“周文大獵岐之陽,刻石表功何煒煌”是也。唐《蘇氏載記》云:“石鼓文謂周宣王《獵碣》,共十鼓。”東坡《石鼓詩》亦云:“憶昔周宣歌鴻鴈,方召聯翩賜圭卣。”不知韋詩云“周文”安據乎?歐陽永叔云:“前世所傳古遠奇怪之事,類多虛誕而難信,況傳記不載,不知韋韓(《歷代詩話》本作“蘇”)二君何據而有是(《歷代詩話》本作“此”)說也。”梅聖俞亦有詩云:“傳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剝文失行。兵人偶見安碓床,亡(《歷代詩話》本作“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遺篆猶在旁,以臼易臼庸何傷,神物會合居一方。”此與延平寶劍何異哉!
  
  東坡評張顛、懷素草書云:“張顛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有如市娼抹青紅。”卑之甚矣。至評六觀老人草書,則云:“心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蒼鼠奮髯飲松腴,剡溪玉版(《歷代詩話》本作“腋”)開雪膚。游(《歷代詩話》本作“夏”)雲飛天萬人呼,莫作羞癡楊氏姝。”則知坡之所喜者,貴於自然,雕鐫而成者,非所貴也。然張顛自言,見公主擔夫爭道,而得筆法;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神俊。僧懷素自言,吾(《歷代詩話》本作“我”)觀夏雲多奇峯,輙師之。謂夏雲因風變化無常勢,草書亦當爾。則二人筆法固亦出於自然,而坡去取之異如此,何耶?李頎贈顛詩云:“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則知顛又精於隸書。錢起贈素詩曰:“妙畫伯英書,能飜梵王字。”(《歷代詩話》本作“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則知素又精於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維贈詩云:“梵(《歷代詩話》本作“楚”)詞共許勝揚馬,梵字何人辨魯魚。”言世人識梵字者少也。
  
  韓擇木作八分書,師蔡邕法,風流閑媚,號伯喈中興。蔡有鄰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寶遂精。故杜子美《贈李潮八分歌》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顧八分適洪吉州詩》,亦引二人者以比顧,所謂“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屭。三人並入直,恩澤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師擇木,嘗於彩牋上書,以賜張說。
  
  僧惠崇善為寒汀煙渚,蕭灑虛曠之狀,世謂“惠崇小景”,畫家多喜之,故魯直詩云:“惠崇筆下開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到(《歷代詩話》本作“上”)時。”舒王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將儔侶。”皆謂其其工小景也。
  
  王荊公題燕侍郎山水詩,有“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之句,故燕畫之在世者甚鮮。學士院亦有燕侍郎畫圖,荊公有一絕云:“六幅生綃四五峰,暮雲樓閣有無中。去年今日長干里,遙望鍾山與此同。”張天覺有詩跋其後云:“相君開卷憶江東,髣髴鍾山與此同。今日還為一居士,翛然身在畫圖中。”
  
  余隨時(《歷代詩話》本作“時隨”)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嘗至龍興寺觀吳道子畫兩壁。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門,釋伽降魔成道。筆法奇絕。壁用黃沙搗泥為之,其堅如鐵。然土人不知愛重,宣和間,先公到官(《歷代詩話》本句前有“家”字),始命修整,置關鎖,納匙於郡治。後劉元忠傳得東坡寄子由詩,方知子由曾施百縑,所謂“似聞遺墨留汝海,古壁蝸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棟宇,錯落浮雲卷秋(《歷代詩話》本作“新”)霽”是也。坡集載《風翔普門開元吳畫詩》,所謂“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競進頭如黿”。當是作釋伽涅槃相爾。恨不得一見之。
●卷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開元,盛於天寶,今寂不傳矣。白樂天作歌荅(《歷代詩話》本作“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鍾暮角催白頭。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閒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以上八句宋本無,據《歷代詩話》本補)答云十縣(宋本作“蘇州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想其千姿萬狀,綴兆音聲,具載于長歌,按歌而譜可傳也。今元集不載此,惜哉!賴有白詩,可見一二爾。“虹裳霞帔步搖壁,鈿纓累累珮(《歷代詩話》本作“佩”)珊珊”者,言所飾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動衣,中序擘騞初入拍,繁音急節十二遍,唳鶴曲終長引聲。”言所奏之曲也。而《唐會要》謂《破陣樂》、《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揔名法曲。今世所傳《望瀛》,亦十二遍,散序無拍曲,終亦長引聲。若樂奏《望瀛》,亦可髣髴其遺意也。又曰:“由來(《歷代詩話》本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詳其數。若曰:“玉鉤欄下香桉(《歷代詩話》本作“案”,下同)前,桉前舞者顏如玉。”則疑用一人。若曰:“張態李娟(《歷代詩話》本作“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則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則當以一人為正。鄭嵎《津陽門詩》注,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笛寫其半。會西涼府楊敬述進《婆羅門曲》,聲調脗合,按之便韻,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葉法善月中所聞為散序,以楊敬述所進為其腔。未知所據也。又謂《霓裳》乃道調法曲。若以為道調,則誤矣。樂天《嵩(《歷代詩話》本作“高”)陽觀夜奏霓裳》云:“開元遺曲自淒涼,況近秋天調是商。”則《霓裳》用商調,非道調明矣。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為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明皇雜錄》云:“天寶中,上命宮中女子數百人為棃園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恩寵尤盛。自祿山之亂,散亡無幾。老杜《逢李龜年》云:“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白樂天云:“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歡娛未足燕寇至,萬人死盡一身存。”又有《梨園弟子詩》云:“白頭垂淚話(《歷代詩話》本作“語”)梨園,五十年前雨露恩。莫問華清今日事,滿山紅葉鏁(《歷代詩話》本作“鎖”)宮門。”讀之可為悽愴。
  
  書生作文,務強此弱彼,謂之尊題。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論也。白樂天在江州,聞商婦琵琶,則曰:“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口哲]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在巴峽聞琵琶》云:“弦清撥利語錚錚,背却殘燈就月明。賴是無心惆悵事,不然爭奈子弦聲。”至其後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乍賢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韓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書趂娬媚(《歷代詩話》本作“逞姿媚”)”之語,亦強此弱彼之過也。
  
  許渾《韶州夜讌詩》云:“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聽美人歌。”《聽歌鷓鴣詞》云:“南國多情多豔詞,鷓鴣清怨繞梁飛。”又有《聽吹鷓鴣》一絕,知其為當時新聲,而未知其所以。及觀李白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動蔥竹,越鳥起相呼。”鄭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繼之以“相呼相應湘江闊”,則知《鷓鴣曲》効鷓鴣之聲,故能使鳥相呼矣。
  
  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云:“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枝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辝》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是從史所書也。
  
  王維因鼓《鬱輪袍》登第,而集中無琵琶詩。畫思入神,山水平遠,雲勢石色,繪者以為天機所到。而集中無畫詩。豈非藝成而下不欲言耶?抑以樂而娛貴主,以畫而奉崔圓,而不欲言耶?
  
  張衡作《南都賦》云:“怨西荊之折盤。”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盤,舞貌。”余謂盤有兩義,亦有槃舞也。張衡《七盤舞賦》云:“歷七盤而縱躡。”鮑照詩云:“七盤起長袖。”樂府詩云:“妍袖陵七盤。”《宋書·樂志》曰:“盤舞,漢曲也。漢有柈舞,而晉加之以盃,言接盃盤於手上而反復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謂用槃而舞,非盤旋之義。
  
  《宋書·樂志》有《白紵舞》,《樂府解題》譽白紵曰:“質如輕雲色如銀,製以為袍餘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王建云:“新縫白紵舞衣成,來遟邀得吳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紵飜飜鶴翎散。”則白紵,舞衣也。王建云:“新換《霓裳》月色裙。”豈《霓裳羽衣舞》亦用白耶?《柘枝舞》起於南蠻諸國,而盛於李唐。傳(《歷代詩話》本作“得”)於今者,尚其遺制也。章孝標云:“《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裙聳細腰。”言當招之以鼓。張承福云:“白雲(《歷代詩話》本作“雪”)慢回拋舊態,黃鸎嬌囀唱新詞。”言當雜之以歌。今制亦爾。而鄭任(《歷代詩話》本作“在”)德詩云:“三敲畫鼓聲催急,一朵紅蓮出水遟。”則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詩云:“畫鼓催來錦臂攘,小娥雙起整霓裳。”則所用者又二人。按樂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鈴,抃轉有聲。其來也,於二蓮花中藏花,拆而後見,則當以二人為正。今或用五人,與古小異矣。
  
  《鳳將雛曲》,吳競《樂府題要》云:“漢世樂曲名也。”而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無此詞。獨《通典》載應璩《百一詩》云:“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張正見《置酒高殿上》云:“《琴挑鳳將雛》。”當是用相如鼓《琴挑》云,“鳳兮歸故鄉,四海求其凰”之義,則此曲其來久矣。按《晉書·樂志》,吳聲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此三曲自漢至梁有歌,今不傳矣。故東坡《寄劉孝叔詩》云:“平生學問止流俗,衆裏笙竽誰比數。忽令獨奏《鳳將雛》,倉卒欲吹那得譜。”言古有名而今無譜也。岑參《蓋將軍歌》云:“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月眸(《歷代詩話》本作“明矑”)。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非謂歌《鳳將雛》也,但取世所無之義爾。
  
  《文選》載石季倫《昭君辝》(《歷代詩話》本作“明君詞”)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昭(《歷代詩話》本作“明”,下同)君亦然。則馬上彈琵琶,非昭君自彈也,故孟浩然《涼州詞》云:“胡(《歷代詩話》本作“故”)地迢迢三萬里,那堪馬上送明君。”而東坡《古纏頭曲》乃云:“翠鬟女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韓婦。”梅聖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製聲,手彈心苦誰知得!”則皆以為昭君自彈琵琶,豈別有所據邪?
  
  歐陽永叔《見楊直講女奴彈琵琶》云:“嬌兒兩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調曲。雖然可愛眉目秀,無奈長饑頭項縮。”梅聖俞和篇亦云:“不肯那錢買珠翠,任從堆插階前菊。功曹時借乃許出,他日求觀(《歷代詩話》本作“官”)龜殼縮。”亦可以想見風采矣。永叔倒殘壺酒(“酒”前《歷代詩話》本有“得”字),於筐筥間得枯魚,強飲疾醉之時,亦有小婢鳴絃佐酒。所謂“小婢立我前,赤脚兩髻丫。軋軋鳴雙絃,正如艣嘔啞。”議者謂亦與楊家嬌兒不遠。余謂永叔作此詩時,已為內相。觀其所作長短句,皆富豔語,不應當此以汙尊俎,永叔特自謙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爾。梅聖俞嘗和其詩云:公家八九姝,鬒發如盤鴉。朱唇白玉膚,參年始破瓜。”則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誠語無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陽王璡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屢有賞賚。東坡所謂“汝陽真天人,破帽插紅槿。纏頭三百萬,不買一笑哂”是也。杜甫嘗以詩二十韻贈之,有云:“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仙醴求(《歷代詩話》本作“來”)浮蟻,奇毛或賜鷹。”則當時恩寵之盛可知矣。甫嘗有詩稱之曰(《歷代詩話》本作“又曰”):“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美其書翰之妙也。又稱之曰(“又”下《歷代詩話》本有“有詩”二字):“箭出飛鞚內,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則其可喜處,豈特羯鼓而已哉。
  
  《晉書·阮咸傳》云,咸善琵琶。今有圓槽而十三柱者,世號“阮”,亦謂“阮咸”,相傳謂阮咸所作,故以為名,而咸傳乃不及此。山谷《聽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揮琵琶送飛鴻,促絃聒醉驚客起。圓璧庚庚有橫理,閉門三月傳國工,身今親見阮仲容。”則亦以仲容所作。豈咸用琵琶餘製而作“阮”邪?又有所謂“五絃”者,《唐書·樂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後人習為搊琵琶。”則五絃之製,亦出於琵琶也。樂天有《五絃彈詩》云:“趙璧知君入骨愛,五絃一一為君調。”又云:“惟憂趙璧白髮生,老死人間無此聲。”想其搊彈之妙,冠古絕今,人未易企及也。嘗觀《國史補》云:“人問璧彈五絃之術,璧曰:‘我之於五絃也,始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絃之為璧,璧之為五絃也。’”其莊周所謂“用志不紛,乃凝(《歷代詩話》本作“疑”)於神”者乎?韋應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張祜云:“小小月輪中,斜抽半袖紅。”元稹云:“促節頻催漸繁撥,珠幢斗絕金鈴掉。”亦可見五絃聲韻製作之仿佛矣。
  
  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歎,豈若後世務為哇淫綺靡之音哉?楊惲云:“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韓愈曰:“已令孺人憂鳴瑟,更遣稚子傳清盃。”杜甫云:“何時醉赏(《歷代詩話》本作“詔此”)金錢會,爛(《歷代詩話》本作“暫”)醉佳人錦瑟旁。”是皆作於婦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時,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錢起為《湘靈鼓瑟詩》云:“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鮑溶云:“絲減悲不減,器新聲更古。一絃有餘哀,何況二十五。”二公之詠,於一倡三歎之旨幾矣。善哉白樂天之論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絃疏越《清廟》歌。一彈一唱(《歷代詩話》本作“曲”)再三歎,曲淡節稀聲不多。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絃人不撫。自從趙璧藝成來,二十五絃不如五。”
  
  彈絲之法,妙在左手,脫右優而左劣,亦何足論乎?嘗觀《琵琶錄》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綱,皆能琵琶。又有裴興奴長於攏撚,時人謂綱有右手,興有左手。蓋攏撚在左手也。”綱劣於左手,則琵琶之妙處逝矣。白樂天有《聽彈琵琶示重蓮詩》云:“誰能截此曹綱手,插向重蓮紅袖中。”惜乎樂天未知截興奴手(“手”前《歷代詩話》本有“妙”)之妙也。
  
  自周陳以上,雅、鄭殽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樂八十四調,而俗樂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樂也,而元微之詩乃云“琵琶宮調八十一,三調絃中(《歷代詩話》本作“旋宮三調”)彈不出”何耶?按賀懷智《琵琶譜》云:“琵琶有八十四調,內黃鍾、太蔟、林鍾宮聲彈不出。”則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調,豈唐琵琶曲聲與今不同耶?沈存中云:“懷智《琶琶譜》,格調與今樂全不同,今之燕樂。古聲多亡,而新聲大率皆無法度。”觀此則存中亦有疑於其間。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樂調也。
  
  《後庭花》,陳後主之所作也。主與倖臣各製歌詞,極於輕蕩。男女唱(《歷代詩話》本作“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阿濫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皇御玉笛,將其聲飜為曲,左右皆能傳唱,故張祜詩云:“紅葉蕭蕭閣半開,玉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二君驕淫侈靡,躭嗜歌曲,以至於亡亂。世代雖異,聲音猶存,故詩人懷古,皆有“猶唱”、“猶吹”之句。嗚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樂天云:“《河滿子》,開元中,滄州歌者臨刑進此曲以贖死,竟不得免。”故樂天為詩曰:“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張祜集載武宗疾篤,孟人才以歌笙獲寵,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當不諱,爾何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復曰:“妾嘗藝歌,願歌一曲。”上許之,乃歌一聲《河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則是《河滿子》真能斷人腸者。祜為詩云:“偶因歌態詠嬌頻(《歷代詩話》本作“嚬”),傳唱宮中十二春。却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又有“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之詠。一稱十二春,一稱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長句,其末句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言祜詩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嘗於張湖南座為唐有態作《河滿子》歌云:“棃園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羈綱緩。便(《歷代詩話》本作“使”)將河滿為曲名,御譜親題樂府纂。魚家入內本領絕,葉氏有年聲氣短。”又敘製曲之因,與樂天之說同。
●卷十六
  老杜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按遜傳無揚州事,而遜集亦無揚州梅花詩,但有《早梅詩》云:“免園摽(《歷代詩話》本作“標”,同)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露發,映雪凝寒開。枝橫却月觀,花繞淩風臺。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杜公前詩乃逢早梅而作詩,故用何遜事,又意却月淩風,皆揚州臺觀名爾。近時有妄人假東坡名,作《老杜事實》一編,無一事有據。至謂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遜吟詠其下,豈不誤學者?
  
  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却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薔薇花詩》云:“移他到此須為主,不別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書(《歷代詩話》本作“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云:“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豔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熳,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特(《歷代詩話》本作“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幹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後(《歷代詩話》本無“後”字)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飜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咸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嘗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數年,吟詠殆遍,海棠奇豔,而詩章獨不及何耶?鄭谷詩云“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情為發揚”是已。本朝名士賦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為實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詩未工。”錢易詩云:“子美無情甚,都官着意頻。”李定詩云:“不霑工部風騷力,猶占勾芒造化權。”獨王荊公詩用此作梅花詩,最為有意。所謂“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近於曾大父酬倡集中,有《淩景陽》一絕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謝許昌傳雅釋,蜀都曾未識詩人。”不道破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土人呼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魯直云:“荊公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歷代詩話》本作“余謂”)名曰山礬,野人取其葉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以名爾。”嘗有絕句云“高節亭邊竹已空,山礬獨自倚春風”是也。近見曾端伯《高齋詩話》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謂“一樹瓏鬆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者。以余觀之,恐未必然爾。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傳至今,當以玉蕊得名,不應舍玉蕊而呼瑒,魯直亦不應舍玉蕊而名山礬也。豈端伯別有所據耶?
  
  瓊花惟揚州後土祠中有之,其他皆八仙(《歷代詩話》本“八”前有“聚”字),近似而非也。鮮于子駿嘗有詩云:“百蘤天下多,瓊花天上希。結根託靈祠,地着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錄》乃云:瓊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觀有玉蕊花,王建詩所謂“女冠夜覺香來處,唯見堦前碎月明”是也。長安觀亦有玉蕊花,劉禹錫所謂“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是也。唐內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與沈傳師草詔之夕,屢同賞翫,故德裕詩云:“玉蕊天中木,金閨昔共窺。”而沈傳師和篇亦云“曾對金鑾直,同依玉樹陰”是也。招隱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謂“吳人初不識,因余賞翫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論之,則玉蕊花豈一處有哉?其非瓊花明矣。東坡《瑞香詞》有後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謂玉蕊花,止謂瓊花如玉蕊之白爾。
  
  《山海經》云:“崑崙之墟,北有珠樹、文玉樹、玕(《歷代詩話》本作“玗”)琪樹,皆寶(《歷代詩話》底本作“實”,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寶”)樹也。詩家用琪樹多矣,往往以為仙樹,不易得見,故孫綽《天臺賦》云:“琪樹璀璨而垂珠。”蕭防云:“桂宮路(《歷代詩話》本作“露”)冷鶴歸早,琪樹風清鸞去遲。”武伯奮云:“琪樹年年玉蕊新,洞宮長閉綵霞春。”蔡隱丘(《歷代詩話》本作“邱”)《詠琪樹詩》云:“山上天將近,人閑路漸遙。誰當雲裏見,知欲度仙橋。”是人間未必有此樹也。而《六朝事蹟》載,寶林寺有琪樹,在法堂前。梅摯有詩云,“影借金田潤,香隨璧月流。遠疑元帝植,近想誌(《歷代詩話》本作“志”)公游”何耶?
  
  《後漢·和帝紀》言南海舊獻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堆路。故東坡詩云:“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坈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而張九齡作《荔枝賦》序云:“南海郡荔枝壯甚環(《歷代詩話》本作“瓌”)詭,余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劉侯知之,作賦以誇大,以為甘旨之極。”則是九齡乃創見也。議者謂楊妃酷好,安知非九齡有以啟之。鮑防《雜感詩》云:“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皆從林邑山。”則當時征求之急,亦可見矣。
  
  《楚詞(《歷代詩話》本作“辭”)》云:“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瑤華謂麻之華白也。《詩》載木桃、木李、握椒、芍藥之類,皆相贈問之物。所謂疎(《歷代詩話》本作“疏”)麻者,所以贈問離居也。謝靈運《南樓遟客詩》云:“瑤華未堪折,蘭苕已屢摘。路阻莫贈問,何以慰離拆(《歷代詩話》本作“析”)。”《越嶺溪行》云:“握蘭徒勤摘(《歷代詩話》本作“結”),折麻心莫展。”駱賓王《思家詩》:“旅行悲泛梗,離恨斷疎麻。”錢起《題輞川詩》云:“折麻定延竚,乘月期相尋。”皆用《楚辭》意,用於離居。至於起《贈趙給事詩》,乃云:“不惜瑤華報木桃。”則是以瑤華為玉,誤矣。
  
  東坡《賞枇杷詩》曰:“魏花真老伴,盧橘認鄉人。”又曰:“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則皆以盧橘為枇杷也。彼徒見《上林賦》有盧橘夏熟之語,遂以為枇杷。審爾,則夏熟之下,不當復有黃甘、枇杷、然(《歷代詩話》本作“橪”,下一处同)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園記》言有一物而為二物者,如《上林賦》所謂盧橘夏熟,又言枇杷、然柿是也。若據子西言,則盧橘即枇杷矣。李白《宮中行(“行”下《歷代詩話》本有“樂詞”二字)》云:“盧橘為秦樹。”許渾《送表兄奉使南海》云:“盧橘花香拂釣磯。”若以為枇杷,則何獨秦中南海有耶?錢起《送陸贄詩》云:“思親盧橘熟。”用陸績懷橘事,則又以為木奴,益無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據。
  
  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託弱柳、櫻桃、枳橘、杜黎(《歷代詩話》本作“梨”)、野葛、水檉以諷在位者,至第七章則曰:“有木如(《歷代詩話》本作“名”)淩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忽飄颻。疾風從東來,吹折不終朝。”專又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風影清如水,霜枝(《歷代詩話》本作“華”)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重任雖大過,直心自不曲。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蓋樂天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節凜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為過也。
  
  《酉陽雜俎》言,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不說牡丹,則隋朝花藥中所無也。然北齊楊子華在隋朝之前,乃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句,何耶?至唐則此花盛矣。柳子厚《龍城錄》載,宋單父能種藝之術,牡丹變易千種。上皇召至驪山,種花萬本,色樣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勝天工也。歐陽永叔《洛陽牡丹圖詩》云:“當時絕品可數者,魏紅窈窕姚黃妃。壽安細葉開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自唐天寶至本朝熙豐間,三百餘年,宜其花種日盛,然見於圖者九十種而已,豈能登萬樣之數哉?柳渾(《歷代詩話》本作“濘”)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較幾多。”王文康公詩云:“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成(《歷代詩話》本作“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歐公在揚州,暑月會客,取荷花千朵插畫盆中,圍繞坐席。又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盡處飲以酒。故《荅呂通判詩》云:“千頃芙渠蓋水平,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然維揚芍藥妙天下,可以奴視荷花,而是時歐公不聞有芍藥勝會何耶?東坡在東武,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剪芍藥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賞翫,不下七千餘朵。有白花獨出於衆花之上,圓如覆盂,因有“兩寺裝成寶瓔珞,一枝爭看玉盤盂”之詠。惜乎歐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存中《筆談》云:“無乃太細長乎?”余謂詩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計也。《詩評》載王郊《大夫竹詩》示東坡,其一聯云:“葉排千口劍,幹聳萬條鏘(《歷代詩話》本作“槍”)。”坡曰:“十條竹一箇葉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語詩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詩,若能忍(“忍”下《歷代詩話》本有“笑”字),誠為難事。”蓋謂此爾。
  
  珍木奇卉,生於深山窮谷之中,不遇賞音,與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賢寺有山花,色紫氣香,穠麗可愛,以託根招提,偶赦於樵斧,固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樂天一日過之,而摽(《歷代詩話》本作“只標”)其名曰“紫陽”。於是天下識所謂紫陽花者,其珍如是也。豈不為尤幸乎!樂天之詩曰:“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忠州鳴玉溪有花如蓮,葉如桂,香色豔膩,當時亦無有識之者。樂天又賦詩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拋芍藥掛高枝。雲埋人隔無人識,惟有南賓太守知。”嗚呼!抱道懷才之士,埋光鏟采於山林皐壤之間,如此花者多矣,求如樂天之賞鑒者,孰謂無其人乎!
  
  皮日休嘗謂宋廣平正資勁質,剛態毅狀,宜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辝。然其所為《梅花賦》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人,故東坡亦有“請君援筆賦梅花,未害廣平心似鐵”之句。近見葉少蘊效楚人《橘頌》體作《梅頌》一篇,以謂梅於窮冬凝嚴(《歷代詩話》本作“嚴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懾,毅然與松栢並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鐵腸石心,安能窮其至?此意甚佳。審爾,則惟鐵腸石心人可以賦梅花,與日休之言異矣。
  
  《文選·海賦》云“雲錦散文於沙汭之際”,故謝靈運詩有“赤玉隱瑤溪,雲錦被沙汭”之句。觀其語意,正言沙石五色,如雲錦被於岸爾。世見韓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撐舟昆明度雲錦。”遂謂退之以雲錦二字狀荷花,其實非也。謂之度雲錦,言舟行於五色沙石之際,豈謂荷花哉?
  
  竹固多種,所謂桃枝竹者,叢生而節疎,亦謂之慈竹,言生不離本也。王勃所謂“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糺”者,梁簡文《荅獻簟書》云“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則異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蟠(《歷代詩話》本作?p class="author">胡不归 发表于 2004-8-26 19:16

●卷十六
  老杜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按遜傳無揚州事,而遜集亦無揚州梅花詩,但有《早梅詩》云:“免園摽(《歷代詩話》本作“標”,同)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露發,映雪凝寒開。枝橫却月觀,花繞淩風臺。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杜公前詩乃逢早梅而作詩,故用何遜事,又意却月淩風,皆揚州臺觀名爾。近時有妄人假東坡名,作《老杜事實》一編,無一事有據。至謂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遜吟詠其下,豈不誤學者?
  
  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却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薔薇花詩》云:“移他到此須為主,不別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書(《歷代詩話》本作“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云:“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豔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熳,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特(《歷代詩話》本作“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幹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後(《歷代詩話》本無“後”字)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飜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咸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嘗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數年,吟詠殆遍,海棠奇豔,而詩章獨不及何耶?鄭谷詩云“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情為發揚”是已。本朝名士賦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為實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詩未工。”錢易詩云:“子美無情甚,都官着意頻。”李定詩云:“不霑工部風騷力,猶占勾芒造化權。”獨王荊公詩用此作梅花詩,最為有意。所謂“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近於曾大父酬倡集中,有《淩景陽》一絕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謝許昌傳雅釋,蜀都曾未識詩人。”不道破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土人呼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魯直云:“荊公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歷代詩話》本作“余謂”)名曰山担叭巳∑淙~以染黃,不借刀缮室悦麪枴!眹L有絕句云“高節亭邊竹已空,山氮氉砸写猴L”是也。近見曾端伯《高齋詩話》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謂“一樹瓏鬆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者。以余觀之,恐未必然爾。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傳至今,當以玉蕊得名,不應舍玉蕊而呼瑒,魯直亦不應舍玉蕊而名山狄病XM端伯別有所據耶?
  
  瓊花惟揚州後土祠中有之,其他皆八仙(《歷代詩話》本“八”前有“聚”字),近似而非也。鮮于子駿嘗有詩云:“百蘤天下多,瓊花天上希。結根託靈祠,地着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錄》乃云:瓊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觀有玉蕊花,王建詩所謂“女冠夜覺香來處,唯見堦前碎月明”是也。長安觀亦有玉蕊花,劉禹錫所謂“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是也。唐內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與沈傳師草詔之夕,屢同賞翫,故德裕詩云:“玉蕊天中木,金閨昔共窺。”而沈傳師和篇亦云“曾對金鑾直,同依玉樹陰”是也。招隱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謂“吳人初不識,因余賞翫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論之,則玉蕊花豈一處有哉?其非瓊花明矣。東坡《瑞香詞》有後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謂玉蕊花,止謂瓊花如玉蕊之白爾。
  
  《山海經》云:“崑崙之墟,北有珠樹、文玉樹、ā稓v代詩話》本作“玗”)琪樹,皆寶(《歷代詩話》底本作“實”,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寶”)樹也。詩家用琪樹多矣,往往以為仙樹,不易得見,故孫綽《天臺賦》云:“琪樹璀璨而垂珠。”蕭防云:“桂宮路(《歷代詩話》本作“露”)冷鶴歸早,琪樹風清鸞去遲。”武伯奮云:“琪樹年年玉蕊新,洞宮長閉綵霞春。”蔡隱丘(《歷代詩話》本作“邱”)《詠琪樹詩》云:“山上天將近,人閑路漸遙。誰當雲裏見,知欲度仙橋。”是人間未必有此樹也。而《六朝事蹟》載,寶林寺有琪樹,在法堂前。梅摯有詩云,“影借金田潤,香隨璧月流。遠疑元帝植,近想誌(《歷代詩話》本作“志”)公游”何耶?
  
  《後漢·和帝紀》言南海舊獻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堆路。故東坡詩云:“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坈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而張九齡作《荔枝賦》序云:“南海郡荔枝壯甚環(《歷代詩話》本作“瓌”)詭,余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劉侯知之,作賦以誇大,以為甘旨之極。”則是九齡乃創見也。議者謂楊妃酷好,安知非九齡有以啟之。鮑防《雜感詩》云:“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皆從林邑山。”則當時征求之急,亦可見矣。
  
  《楚詞(《歷代詩話》本作“辭”)》云:“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瑤華謂麻之華白也。《詩》載木桃、木李、握椒、芍藥之類,皆相贈問之物。所謂疎(《歷代詩話》本作“疏”)麻者,所以贈問離居也。謝靈摺赌蠘沁g客詩》云:“瑤華未堪折,蘭苕已屢摘。路阻莫贈問,何以慰離拆(《歷代詩話》本作“析”)。”《越嶺溪行》云:“握蘭徒勤摘(《歷代詩話》本作“結”),折麻心莫展。”駱賓王《思家詩》:“旅行悲泛梗,離恨斷疎麻。”錢起《題輞川詩》云:“折麻定延竚,乘月期相尋。”皆用《楚辭》意,用於離居。至於起《贈趙給事詩》,乃云:“不惜瑤華報木桃。”則是以瑤華為玉,誤矣。
  
  東坡《賞枇杷詩》曰:“魏花真老伴,盧橘認鄉人。”又曰:“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則皆以盧橘為枇杷也。彼徒見《上林賦》有盧橘夏熟之語,遂以為枇杷。審爾,則夏熟之下,不當復有黃甘、枇杷、然(《歷代詩話》本作“橪”,下一处同)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園記》言有一物而為二物者,如《上林賦》所謂盧橘夏熟,又言枇杷、然柿是也。若據子西言,則盧橘即枇杷矣。李白《宮中行(“行”下《歷代詩話》本有“樂詞”二字)》云:“盧橘為秦樹。”許渾《送表兄奉使南海》云:“盧橘花香拂釣磯。”若以為枇杷,則何獨秦中南海有耶?錢起《送陸贄詩》云:“思親盧橘熟。”用陸績懷橘事,則又以為木奴,益無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據。
  
  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託弱柳、櫻桃、枳橘、杜黎(《歷代詩話》本作“梨”)、野葛、水檉以諷在位者,至第七章則曰:“有木如(《歷代詩話》本作“名”)淩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忽飄颻。疾風從東來,吹折不終朝。”專又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風影清如水,霜枝(《歷代詩話》本作“華”)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重任雖大過,直心自不曲。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蓋樂天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節凜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為過也。
  
  《酉陽雜俎》言,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不說牡丹,則隋朝花藥中所無也。然北齊楊子華在隋朝之前,乃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句,何耶?至唐則此花盛矣。柳子厚《龍城錄》載,宋單父能種藝之術,牡丹變易千種。上皇召至驪山,種花萬本,色樣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勝天工也。歐陽永叔《洛陽牡丹圖詩》云:“當時絕品可數者,魏紅窈窕姚黃妃。壽安細葉開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自唐天寶至本朝熙豐間,三百餘年,宜其花種日盛,然見於圖者九十種而已,豈能登萬樣之數哉?柳渾(《歷代詩話》本作“濘”)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較幾多。”王文康公詩云:“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成(《歷代詩話》本作“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歐公在揚州,暑月會客,取荷花千朵插畫盆中,圍繞坐席。又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盡處飲以酒。故《荅呂通判詩》云:“千頃芙渠蓋水平,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然維揚芍藥妙天下,可以奴視荷花,而是時歐公不聞有芍藥勝會何耶?東坡在東武,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剪芍藥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賞翫,不下七千餘朵。有白花獨出於谢ㄖ希瑘A如覆盂,因有“兩寺裝成寶瓔珞,一枝爭看玉盤盂”之詠。惜乎歐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存中《筆談》云:“無乃太細長乎?”余謂詩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計也。《詩評》載王郊《大夫竹詩》示東坡,其一聯云:“葉排千口劍,幹聳萬條鏘(《歷代詩話》本作“槍”)。”坡曰:“十條竹一箇葉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語詩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詩,若能忍(“忍”下《歷代詩話》本有“笑”字),諡殡y事。”蓋謂此爾。
  
  珍木奇卉,生於深山窮谷之中,不遇賞音,與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賢寺有山花,色紫氣香,穠麗可愛,以託根招提,偶赦於樵斧,固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樂天一日過之,而摽(《歷代詩話》本作“只標”)其名曰“紫陽”。於是天下識所謂紫陽花者,其珍如是也。豈不為尤幸乎!樂天之詩曰:“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忠州鳴玉溪有花如蓮,葉如桂,香色豔膩,當時亦無有識之者。樂天又賦詩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拋芍藥掛高枝。雲埋人隔無人識,惟有南賓太守知。”嗚呼!抱道懷才之士,埋光鏟采於山林皐壤之間,如此花者多矣,求如樂天之賞鑒者,孰謂無其人乎!
  
  皮日休嘗謂宋廣平正資勁質,剛態毅狀,宜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辝。然其所為《梅花賦》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人,故東坡亦有“請君援筆賦梅花,未害廣平心似鐵”之句。近見葉少蘊效楚人《橘頌》體作《梅頌》一篇,以謂梅於窮冬凝嚴(《歷代詩話》本作“嚴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懾,毅然與松栢並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鐵腸石心,安能窮其至?此意甚佳。審爾,則惟鐵腸石心人可以賦梅花,與日休之言異矣。
  
  《文選·海賦》云“雲迳⑽撵渡硾I之際”,故謝靈咴娪小俺嘤耠[瑤溪,雲灞簧硾I”之句。觀其語意,正言沙石五色,如雲灞混栋稜枴J酪婍n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撐舟昆明度雲濉!彼熘^退之以雲宥譅詈苫ǎ鋵嵎且病V^之度雲澹灾坌徐段迳呈H,豈謂荷花哉?
  
  竹固多種,所謂桃枝竹者,叢生而節疎,亦謂之慈竹,言生不離本也。王勃所謂“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糺”者,梁簡文《荅獻簟書》云“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則異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蟠(《歷代詩話》本作“磻”)石生桃竹,斬根削皮如紫玉。”則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東坡援柳子厚詩云:“盛時一失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為何物。偶閱《方言》,宋魏之間,謂簟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為簟也。坡又云:“桃竹葉如椶,身如竹,密節而實中,犀理瘦骨。”豈非以此竹為簟耶?梅聖俞云:“誰知廣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記》: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為杜鵑似老烏。”又曰:“古時杜鵑稱望帝,魂作杜鵑何微細。”又曰:“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稱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仍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老杜集中杜鵑詩行凡三篇,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鳥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鵑垂血,上訴不得其所,蓋託興(此二字《歷代詩話》本作“說”)明皇蒙塵之時也,故末句云:“豈思舊日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紅。”
  
  元微之謫通州,白樂天有詩云:“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後又(《歷代詩話》本作“人”)有《東南行》云:“亥日饒蝦蠏,寅年足虎貙。”張籍云:“江村亥日長為市。”山谷亦有“魚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雖本於心,然亦生於境。心無係累,則對境不變,悲喜何從而入乎?淵明見林木交蔭,禽鳥變聲,則歡然有喜,人以為達道。余謂尚未免着於境者。歐陽永叔先在滁陽,有《啼鳥》一篇,意謂緣巧舌之人謫官,而今反愛其聲。後考試崇政殿,又有《啼鳥》一篇,似反滁陽之詠,其曰:“提葫蘆,不用沽美酒,宮壺日賜新撥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宮花正好愁雨來,暖日方催花亂髮。”末章云:“可憐枕上五更聽,不似滁州山裏聞。”蓋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則對境之際,悲喜隨之爾。啼鳥之聲,夫豈有二哉?
  
  老杜《白小詩》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霑水族,風俗當園蔬。”言白小與菜無異,豈復有厚味哉?故白樂天亦有“下飯腥鹹白小魚”之句。余謂魚始二寸已就烹,魚之窮也。寒士又從而食之,其窮抑甚。梅聖俞有《琴高魚詩》云:“大魚人騎上天去,留得小(《歷代詩話》本作“少”)鱗來按觴。”又有《針口魚賦》云:“有魚針喙形甚小,常乘春波來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銖杪(《歷代詩話》本作“秒”)。”則白小之魚,尚為丈人行也。
  
  縮項鯿出襄陽,以禁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鯿。孟浩然云:“魚藏縮項鯿。”老杜云:“謾釣槎頭縮項鯿。”皆言縮項。而東坡乃謂“一鉤歸釣縮頭鯿。”或疑坡為平側所牽乃爾,殊不知長腰粳米、縮頭鯿魚,楚人語也。
  
  《文房四譜》載,段成式以靈(《歷代詩話》本作“雲”)藍紙贈溫庭筠,有詩云:“三十六鱗充使時,數番猶得裹相思。”謂鯉魚三十六鱗;充使,謂恁鯉魚寄書也,用《文選》“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義。沈存中《筆談》云:“鯉魚當脅一行三十六鱗,鱗有黑文如十字,故謂之鯉。”二宋亦嘗用此而文(《歷代詩話》本作“聞”)其說,元獻云:“私書一紙離懷苦,望斷波中六六鱗。”景文云:“君軒戀結蕭蕭馬,尺素愁憑六六魚。”謂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鷓鴣詞》,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餘謂此詞乃作於詔追之時,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復慮”,後言“同類相呼莫相顧”。媒與類皆謂伾文也。
  
  湖州上強精舍寺有陳朝觀音,殷仲容書寺額,三門高百尺,謂之三絕。又池有金鯽魚,數年一現,故白樂天詩有“惟有上強精舍寺,最堪游處未曾遊”之句,蓋謂此也。臨安六和寺亦有金鯽池。蘇子美《六和寺》詩云:“松橋待金鯽,竟日獨遅留。”亦以其出有時,故竟日待之云爾。自子美之後四十年,東坡始遊茲寺,嘗投餅餌待之,乃略出,不食復入。坡以為此魚難進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壽若此。其語深有味也。
●卷十七
  《古今詩話》載,杜少陵因見病瘧者曰,誦我詩可療。令謂“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蕭(《歷代詩話》本作“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謂子美固嘗病瘧矣,其詩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攻戰。”又云:“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腼屢紅妝。”子美於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己疾耶?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
  
  山谷平生為目所苦,故和東坡詩有“請天還我讀書眼,欲載軒轅乞鼎湖”之句。其攝養禁忌之法,講(《歷代詩話》本作“論”)之詳矣,故《次韻元實病目詩》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愛讀書眼。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鑽蠹簡。”病者苟能知此,其賢於金篦刮膜遠矣。大抵書生牽於習氣,不能割愛於書冊,故為目害尤甚。唐張籍,好學業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議者謂不能損讀之過。孟郊嘗贈之詩云:“西明寺後窮瞎張太祝,縱爾有眼誰能珍。天子只咫(《歷代詩話》本作“咫尺”)不得見,不如閉眼(《歷代詩話》本作“口”)且養真。”蓋非特傷籍,而郊亦自傷雖有眼而不得見君也。
  
  賈誼曰:“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醫卜。”則從事於醫卜者,未可輕也。京兆杜嬰能讀書,其言近《莊子》,而自託於此,豈足以病嬰之高乎?故荊公有詩傷之云:“叔度醫家子,君平卜肆翁。蕭條昨日事,髣髴古人風。”梅聖俞贈何山人詩亦云:“日聞古賢哲,必與醫卜鄰。”宋景文云:“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誇己,神以誣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腦脂遮眼臥壯士,大弨掛壁誰能彎。”謂張籍也。杜牧之《乞湖啟》云:“弟覬久病眼,醫者石公集云,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為內障。”則籍之所苦,乃內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龜也。市中亦有聽聲而知禍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觀王建集有《聽鏡詞》云:“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豈今聽聲之類耶?《大涅槃經》云:“不以瓜鏡、芝草、楊枝、缽盂、髑髏而作卜筮。”則鏡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風韻絕俗,而名不編於花譜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遠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樹馨香倚釣磯。”言其香也。梅聖俞《楸花詩》云:“圖出帝宮樹,聳向白玉墀。高豔不近俗,直許天人窺。”言其韻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韻勝,而未知其療病之工也。汝州楸樹極多,富鄭公知州時,手植數百本於後圃。後政思其人(《歷代詩話》本作“後人思其政”),建鄭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間,先人知州日,聽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訪使周詢來訪,因云:“立秋日太陽未升,採(《歷代詩話》本作“采”)其葉熬為膏;傅瘡瘍立愈,謂之‘楸葉膏’。”抵晚,憲(《歷代詩話》本作“客”)使王偉來訪,因道詢語。偉曰:“有人患發背,腸胃可窺,百方不差者,一醫者教用楸葉膏傅其外,又用雲母膏作小丸,服盡四兩止。不累日,雲母透出膚外,與楸葉膏相着,瘡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廣傳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併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凖之,則知退之以磨竭(《歷代詩話》本作“蠍”,下同)為身宮。又云:“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斗不挹酒漿,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無善名以(《歷代詩話》本作“己”)聞,無惡聲以攘(《歷代詩話》本作“無惡身已讙”)。”則知太陰在磨竭者,主得謗譽。東坡嘗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謂仆以磨竭為命,殆與退之同病。然觀東坡《謝生日啟》云:“攝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於南斗,更借虛名。”則是東坡亦磨竭為身宮,而乃云磨竭為命,豈非身與命同宮乎?尋常算五星者,以為命宮災福,不及身宮之重,東坡以身命同宮,故謗譽尤重於退之。職鑾坡而代言,犯鯨波而遠謫,退之之榮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謂知命者,不為名利所汩,而能安時處順者也。後世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義,徒知金印艾綬之榮,而不知苟得為可愧,於是君平之肆,許負之廬,衣冠盈矣。劉夢得《和蘇十郎中詩》云:“菱花照後容雖改,蓍草占來命已通。”武伯奮《長安述懷詩》云:“聞說唐生子孫在,何當一為問窮通。”觀此又奚知孔子所謂命也哉?劉孝標作《辨命論》,言壽夭窮達,一歸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競僭逼之患。蕭瑀《非辨命論》,言人之旤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
  
  古今人賦棊詩多矣。“幾局賭山果,一先饒海僧”者,鄭谷之詩也。“雁行布陣形磿裕⒀ǖ米尤私泽@”者,劉夢得之詩也。“古人重到今人愛,萬局都無一局同”者,歐陽炯之詩也。觀諸人語意,皆無足取,獨愛荊公《贈葉致遠》之作,其略云:“或撞關以攻,或覷眼而擪,或羸形伺擊,或猛出追躡。垂成忽破壞,中斷俄連接。或外示閑暇,伐(《歷代詩話》本作“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疊;或粗見形勢,驅除令遠蹀;或開拓疆境,欲並包揔攝。或慙如告亡,或喜如獻捷。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披頰。”可謂曲盡圍棊之態。非筆力可以回萬鈞,豈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詩》讀之,殆(《歷代詩話》本作“若”)可齊驅並駕也。王無功亦有圍棊長篇云,“雙關防易斷,隻眼畏難全。魚鱗張九拒,鶴翅擁三邊”等句,鋪敍類荊公,而其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句猥雜處尚小|坡《白鶴觀》四言詩云:“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夫恣貪欲於指顧,爭勝負於毫釐,業棊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見其胷中翛然者矣。荊公亦有“棊罷兩奩收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之句。
  
  魯直詩云:“眼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傾人如出九,藜羹飯我等朝三。”兩聯之意,雖不相遠,然似不若前句之無斧鑿痕也。《漢書》,吾丘(《歷代詩話》本作“邱”)壽王以善格五待詔,劉德謂格五棊,行以塞法。《齊書》沈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沈存中《筆談》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餘,而致敵人於險。”《酉陽雜俎》亦云:“於棊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遅速。”則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雖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蘇林以為五博之類,不用箭,但行梟散,未知所據。出九亦賭博之法,詳見《刑統》。
  
  子由《煎茶詩》云:“煎茶舊法出西蜀,水聲火候(《歷代詩話》本作“態”)猶能諳。相傳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薑(《歷代詩話》本作“姜”)誇滿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雜以他物煎之。陳後山《茶詩》云:“愧無一縷破雙團,慣下薑鹽枉肺肝。”東坡《和寄茶詩》亦云:“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薑鹽煎。”若茶品自佳,雜以他物,適敗其味爾。茶性冷,鹽導入下經,非養生所宜。山谷謂寒中瘠氣,莫甚於茶,或濟以鹽,勾倨萍摇Qδ堋而B觜茶詩》,亦有“鹽損添宜戒,薑宜著更誇”之句,則知以鹽煎茶,諢o益於養生也。
  
  蒙恬造筆,《博物志》云:以狐狸毛為心,兔毛為副,心柱遒勁,鋒鋩調利,故難乏而易使。白樂天作《雞距筆賦》云:“中山之明,視勁而俊;汝陰之翰,音勇而雄。雙美是合,兩揆相同。不得兔毛,無以成起草之用;不名(《歷代詩話》本作“為”)雞距,無以表入墨之功。”蓋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筆,專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為之。晉王隱《筆銘》云:“豈其作筆,必兔之毫?調利難禿,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鍾繇、張芝皆用鼠鬚筆。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筆(“筆”前《歷代詩話》本有“毛”字),甚珍之,嘗以分贈山谷。山谷所謂“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疎。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是也。《嶺表錄》云:“嶺外無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筆。匠者偶因醉遺墜,惶懼無以為計,遂以己鬚製之,反佳。其後遂戶科(《歷代詩話》本作“料”)人須一合。”此殆好事者說爾。
  
  樗蒲(《歷代詩話》本作“蒱”,下同)用博齒五枚,如銀杏狀,各上黑下白,內取二黑刻為犢,其背刻為雉,故李翱《五木經》云,“樗蒲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盧白雉犢四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為甿者,惡其駁也。按前史,三擲三盧如慕容寶,五擲五盧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擲印為盧,劉裕之喝盧勝雉,皆以為前途富貴之先兆。卒之其應如響,亦可謂異矣。鄭谷詩云:“能消永日是樗蒲,坑塹由來似宦途。兩擲未離[木梟] (《歷代詩話》本作“[扌梟]”)撅內,坐中何惜為呼盧。”然盧可呼而得,官可倖而致乎?觀谷此言,似未知安時處順者。
  
  傀儡之戲舊矣,自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于崑崙之道,其藝已能奪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獻公嘗為《傀儡賦》云,“外眩刻琱,內牽纆(《歷代詩話》本作“纏”)索,朱紫坌並,銀黃煜爚,生殺自口,榮枯在握”者,可謂曲盡其態。李義山作《宮妓》一絕云:“朱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闘(《歷代詩話》本作“鬥”)腰支。不須更看魚龍戲,終恐君王怒偃師。”是以觀倡不如觀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於亂,杜牧所謂“《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是也。漢高祖白登之圍,以刻木為美人而圍解,《樂錄》謂即今之傀儡。則是舞或亂唐,而刻木或可以興漢,義山之詩異矣。
  
  《楚詞》云:“菎蔽象棊,有六博(《歷代詩話》本作“簙”,下同)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王逸謂投六箸行六棊,故謂之六博,言以菎蕗(《歷代詩話》本作“蔽”)作箸,象牙為棊也。而《楚辭補注》乃引《列子》擊博(《歷代詩話》本同)樓上,謂擊打也,如今之雙陸棊也。余謂雙陸之制,初不用棊,但(《歷代詩話》本作“俱”)以黑白小棒槌,每邊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兩隻擲之,依點數行,因有客主相擊之法。故趙摶《雙陸詩》云:“紫牙鏤合方如斗,二十四星銜月口。貴人迷此華筵中,吣臼纸蝗珀囮L(《歷代詩話》本作“鬥”)。”今六博既行六棊,則非雙陸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而儺(《歷代詩話》本作“揚盾”),以索室毆疫,謂之時儺。釋者謂四時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於三時,而於夏則闕,何耶?蓋夏當陽盛之時,陰沴(《歷代詩話》本作“慝”)不敢作,故闕之爾。今春秋無儺,惟於除夕有之。孟郊所謂“驅儺擊鼓吹(《歷代詩話》本作“龡”)長笛,瘦鬼染面唯齒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褌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棘矢時獨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袴朱衣四隊行。”皆謂除夕大儺也。其塗飾之制,若驅禳之儀,與《周官》略相類。政和中,徽宗新創禁中儺儀,有旨令翰苑撰文。時翟公巽當直,其略云:“南正司天,無俾神人之雜;夏後鑄鼎,以紀山林之姦。苟非聖神,孰知情狀?”被旨,頃刻進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紀》及《逸士傳》載,帝堯之時,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於康衢,其詞云(《歷代詩話》本作“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於我哉?”初不知壤為何物,因觀《藝經》云,壤以木為之,前廣後銳,長尺四寸,闊三寸,其形如履。將戲,先側一壤於地,遠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擊之,中者為上。蓋古戲也。
●卷十八
  余嘗謂知人雖堯帝猶以為難,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於側微之時,識房、杜輩於賤貧之日。子美載其語云:“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異耶!唐史載王珪微時,母李氏嘗云:“子必貴,但未見與汝遊者。”珪一日引房、杜過之,母曰:“汝貴無疑。”余嘗觀子美《贈王砅使南海詩》,然後知史所書皆誤也。砅,珪之玄孫也,謂珪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則砅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珪嘗為禮部尚書,則尚書婦乃珪之妻,非珪之母也。故詩之中章云:“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嘗肩輿,上殿稱萬壽。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謂珪妻爾。人徒見詩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謂珪母。審爾,豈不與尚書婦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湣少知巴東縣,有“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之句,固以公輔自期矣,奈何時未有知者。東坡《巴東訪萊公遺迹詩》云:“江山養豪俊,禮數困英雄。執版迎官長,趨塵拜下風。當年誰刺史,應未識三公。”公以環(《歷代詩話》本作“瓌”)奇忠諒之才,而當路者祗(《歷代詩話》本作“祇”,同)以常輩遇之,信乎知人之難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蓋謂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寶臣為教官,富季申為魯山主簿,而陳去非以太學錄持服來寓。先公語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時,富在外邑,則以職事處之於城中,列三人者薦於朝,以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詩》繳進。於是去非除太學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屬,寶臣亦相繼褒擢。初,寶臣字去塵,先公一日謂之曰:“君,廊廟具也,宜改字寶臣,取荀卿輔拂之人為國寶之義。”且作序而述(《歷代詩話》本作“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貴,先公喜曰:“吾未嘗讀玉管之書,亦未嘗究金書之義,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獨以其所為知之耳。汝輩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問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寶溪,季申既罷樞筦,亦挈家來寓,一觴一詠,必與之俱。季申嘗有十絕,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陽天,鶚牘當時誤薦賢。承乏西樞了無補,還依丈席聽韋編。”其二云:“洛陳花骨巧裁詩,曾把梅篇薦玉墀。来(《歷代詩話》本作“未”)說他年調鼎事,只今身已鳳凰池。”其三云:“陳君談論席生風,段子文詞氣吐虹。參术[月奚]胰皆入篋,知人誰過葛仙翁。”餘七篇不錄。陳君名恬,字叔易,有高節,貧甚。先公命公庫以酒肉薪米日給之。嘗謝以詩云:“不是故人供祿米,初非縣令給豬肝。養賢禮厚隆三簋,拜賜恩深豔一簞。”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閣。
  
  張安道以異議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蘇子由皆從之游。元豐初,子由謫筠州酒稅,安道淒然不樂,手寫詩為別曰:“可憐萍梗漂浮客,自歎匏瓜老病身。從此空齋掛塵榻,不知重掃待何人。”後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詩云:“少年便識成都尹,中歲仍為幙(《歷代詩話》本作“幕”)下賓。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蘇子瞻皆為歐陽文忠公所收,公一見二人,便知其它(《歷代詩話》本作“他”)日不在人下。《贈介甫詩》云:“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子瞻登乙科,以書謝歐公,歐公語梅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當是時,二人俱未有聲,而公知之於未遇之時,如此所以為一世文宗也欤(《歷代詩話》本作“與”)?東坡跋梅聖俞詩後云:先君與梅二丈遊時,軾與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者。家有八(《歷代詩話》本無“八”字)老泉公作詩云:“歲月不知老,家有雛鳳凰。百鳥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則二蘇當少年時,已擅文價矣。
  
  郛子稍(《歷代詩話》本作“郭子稩”)學作小詩,嘗賦《梅花》云:“玉屑裝龍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淒迷。”《留友人詩》云:“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繫(《歷代詩話》本作“擊”)春渚。昨夢墜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家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歐公與尹師魯、蘇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門。歐公雖貴,猶不替門生之禮,和祁公詩云:“塵柄屢揮容請益,龍門雖峻忝(《歷代詩話》本作“許”)先登。立朝行己師資久,寧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齋每偷暇,師席屢攻堅。善誨常無倦,餘談亦可編。”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來白首再升堂。”蓋未嘗一日忘祁公也。張芸叟有荊公哀詞四首,有“慟哭一聲惟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蓋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歐公之罪人哉!
  
  歐公贈介甫詩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謂極其褒美。世傳介甫猶以歐公不以孔孟許之為恨,故作報詩云:“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恐未必然也。嘗讀曾子固集,見子固與介甫書云:“歐公更欲足下少開廓其文,勿用(《歷代詩話》本作“為”)造語及模擬前人。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蓋荊公之文,因子固而投(《歷代詩話》本作“授”)於歐公者甚多,則知介甫歸附歐公,非一日也。葉少蘊以為荊公自期於孟子,而處歐公以韓愈,恐未必然爾。
  
  王逢原以書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詩求學於荊公。師資之禮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荊公贈之詩曰:“楩枏(《歷代詩話》本作“柟”)豫章槩白日,只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後,荊公思之曰:“便恐世間無妙質,鼻端從此罷揮斤。”皆以師道自任也。然觀逢原寄介甫詩云:“高(《歷代詩話》本作“天”)門廉陛益(《歷代詩話》本作“鬱”)巍巍,勢利寧無澹泊譏。豈與跖徒爭有道,盍思吾黨自言歸。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終見乘桴去滄海,好留餘地許相依。”則識度之遠,又過荊公矣。又作荊公書皆稱介甫,作詩皆稱君,所謂“行藏願與君同道,秖恐蹉跎我獨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興,亦欲同君一釣綸。”所謂師資者,果如何耶?山谷嘗避暑李氏園,題詩于壁云:“題詩未有驚人句,喚取謫仙蘇二來。”秦少遊言於東坡曰:“以先生為蘇二,大(《歷代詩話》本作“人”)似相薄。”則又甚於逢原稱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報之,亦人情之(“之”字原無,據《歷代詩話》本補)常也。王稽薦范睢於秦,而昭王以為相,其後稽為河東守者,因睢之言也。魏無知薦陳平於漢,而高祖用之,其後賞無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累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貴得志之時,於何不聞有報何耶?李邦直詩云:“底事馬周身富貴,不聞推寵報常何”是已。張文潛詩云:“馬周未遇虬髯公,布衣落魄來新豐。一尊獨酌豈無意,俗子不解知英雄。”蓋周雖緣常何之一言,而其智諝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樂工鳴玉曳履,皆切中時病者也。史臣至比之為築岩釣渭,亦過矣哉!岑文本云:“周鳶肩火色,騰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後周年止五十,志不盡行,文本殆如蓍龜矣。
  
  開元天寶之際,孟浩然詩名籍甚,一遊長安,王維傾蓋延譽,然官卒不顯何哉?或謂維見其勝己,不肯薦於天子,故浩然別維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載維私邀浩然於内(《歷代詩話》本無“内”字)苑,而遇明皇,遂伏於床下。明皇見之,使誦其所為詩,至有“不才明主棄”之句,明皇云:“卿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因放還。使維沼兴]賢之心,當於此時力薦其美,以解明皇之慍,乃爾嘿嘿,或者之論,蓋有所自也。厥後雖寵鳳林之墓,繪孟亭之像,何所補哉!
  
  韓退之於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於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荅三詩,皆未有慰薦之意何邪?其曰“幾欲犯嚴出薦口,氣象硉兀未可攀。”又云:“東、馬、嚴、徐已奮飛,枚皋即召窮且忍。”知識當要路,正賴汲引,隱情惜己,殆同寒蟬,古人之所惡也。
  
  余家自曾伯祖侍郎諱宮以甲科起家,至慶曆中,曾大父通議楊寘榜相繼及第,爾後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余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黃公度榜,至小子邲木(《歷代詩話》本作“朱”)待問榜,連五世矣。當時尊長皆有詩以紀慶。曾大父贈先祖詩云:“傳家何用富金贏(《歷代詩話》本作“籯”),教子何如只一經。慶曆科名今已繼,更教來葉嗣前馨。”先大父贈先人及伯父詩云:“廣場筆陣數千人,喜汝穿楊箭鏃親。慶緒綿長時幸會,文科興後事還新。昔年繼榜熙寧歲,今偶同科紹聖春。從此莫教書種斷,孫曾應復值昌辰。”文康公賜某詩云:“兒曹春榜預言揚,竊吹知難復士鄉。黃絹未能摛好語,青氈偶幸繼前芳。穿楊喜共東床客(女夫章倧同榜),攀桂同摽北寺房。聖世選才如華岳,積塵曾不愧毫芒。”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嘗贈邲詩云:“吾家五世十三人,競擷丹枝撼月輪。慶曆賢科開後裔,隆興儒業繼前塵。泥金帖報家庭喜,燒尾筵張(《歷代詩話》本作“中”)帝里春。從此傳芳應未艾,桂香應已襲天倫。”通議之子若孫若曾孫在桂籍者,於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於前。長子郛亦不廢學業,故期之於後。其他宗從登科者甚多,各有詩紀慶,不暇錄。
  
  郯始留意星曆學,紹興癸酉取解漕台問《斗為帝車賦》,省試復以“日星為紀三台色齊”為詩賦題,其所為貫穿甘石之學甚詳。小孫女夜夢郯登樓至十六級而止,筮之,為省闈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予(《歷代詩話》本作“余”)作詩贈之曰:“飛(《歷代詩話》本作“張”)鈴走幟到金溪(《歷代詩話》本作“谿”),喜子文闈預品題。名字巍峨光(《歷代詩話》本作“先”)蕊榜,詞章斐斖(《歷代詩話》本作“亹”)動文奎。階梯已合嬰兒夢,星斗先分天老題。後日臚傳當第一,天倫科甲尚為低。”時郯弟邰(《歷代詩話》本无“邰”字)王佐牓(《歷代詩話》本作“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詩》曰:“弃置復弃置,情如刀刃傷。”《再下第詩》曰:“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下第東南行》曰:“江蘺伴我泣,海月投人驚。”愁有餘矣。《下第留別長安知己》云:“豈知鶗鴂鳴,瑤草不得春。”《失意投劉侍御》云:“離婁豈不明,子野豈不聰?至寶非眼別,至音非耳通。”《歎命》云:“題詩怨還怨,問《易》蒙復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怨有餘矣。至登科後詩,則云:“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議者以此詩驗郊非遠器。余謂郊偶不遂志,至於屢泣,非能委順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蕩無涯,哦詩誇詠,非能自持者,其不至遠大,宜哉。
  
  今之新進士,不問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則例喝狀元,莫知其端。唐鄭谷登第後宿平康里,嘗作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潤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則新進士例呼狀元,舊矣。鄭谷,趙昌翰牓第八名也。
  
  杜荀鶴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將卷讀,不求朝士致書論。”《投李給事》云:“相知不相薦,何以自稚怼!薄锻端吩疲骸爸弘m然切,春官未必私。寧教讀書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書》云:“閉戶十年專筆硯,仰天無處認梯媒。”如此等句,幾於哀鳴矣。《本事詩》載,裴晉公於興化里鑿池起台榭,賈島方下第怨憤,題詩亭中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後,荊棘滿廷(《歷代詩話》本作“亭”)君始知。”人皆惡其不遜,則荀鶴之哀鳴,猶為可憐也。
  
  瓊州進士姜唐佐,東坡極愛之,贈之詩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及唐佐預廣州計偕,過汝陽,見子由,時東坡已下世矣。子由因為足成其篇云:“生長茅間有異方,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筦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逡滤涨丝矗夹艝|坡眼力長。”唐佐是年省闈不利,則有負於逡轮R印|坡嘗書唐佐課冊云:“雲興天際,欻(《歷代詩話》本作“倏”)若車蓋。凝矑未瞬,瀰漫霮[雨對],驚雷出火,喬木糜碎。霤綆四墜(《歷代詩話》本作“懸霤綆縋”),日中見沫。移晷而收,野無全塊。”今亦刊集中,乃戲書劉夢得《楚望賦》也。
  
  秦太虛舉進士不得,東坡詩曰:“底事秋來不得解,定中試與問諸天。”深為稱屈也。李方叔省試不得第,而東坡領貢舉,嘗有詩贈之云:“平生漫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我慙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責。”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難塞責。”座主歸過於己,門生歸命於天,俱一世之賢也。
  
  梅聖俞《送方云(《歷代詩話》本作“干”)下第》云:“竭澤古所戒,但飽腹中書。風雷變有時,且復歸孟瀦。”《送蔡駰(《歷代詩話》本作“驛”)下第詩》云:“爾持金錯刀,不入鵝眼貫。懷之歸河朔,慎勿輒鎔鍛。”蓋人士切於得失,一不得意,則必變所學,以求媚於有司,此學者之大病也,故聖俞以是戒之。
  
  唐曹鄴《及第詩》云:“白日探得珠,不待驪龍睡。忩忩(《歷代詩話》本作“怱怱”)出九衢,僮仆顏色異。”是生敬於僮仆也。施肩吾《及第詩》云:“今日步春早,復來經此道。江神也世情,為我風光好。”是改觀於江神也。蓋其心之喜自生疑爾,僮仆江神豈遽如是哉!鄴又云:“故衣末及換,尚有去年淚。”肩吾云:“憶昔將貢年,抱(《歷代詩話》本作“把”)愁此江邊。”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豈能置得喪於膜外者乎?
  
  文闈有挾書傳義之禁,舊矣。竊怪李揆為考官,大陳經史于庭,令學者縱觀。和凝為考官,開門徹棘,令學者自便。如此則真賢實能孰辨耶?予(《歷代詩話》本作“余”)知其故矣。蓋自唐以來,主司重素望,故文場一啟,而投卷(《歷代詩話》本作“遞”)紛然,舉子之升黜固有定議矣,雖禁挾書傳義奚為哉!“朝向公卿說,暮向公卿說。誰謂黃鍾管,化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於知己也,而呂渭取之。“擬動如浮海,凡言似課詩。終身事知己,此後復何為?”此杜荀鶴有祈於知己也,而裴贄取之。“砌下芝蘭新滿徑,門前桃李舊垂(《歷代詩話》本作“成”)陰。却應回念江邊草,放出春煙一寸心。”此鄭谷有祈於知己也,而柳玭取之。舉子祈之於前,主司錄之於後,公論何在乎!長慶初,錢徽為考官,取鄭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當,再命白居易試《孤竹(《歷代詩話》本作“行”)管賦》,試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錢徽貶江州刺史。當時詔書,以謂浮薄之徒,扇為朋黨,干(《歷代詩話》本作“以”)撓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則陳書徹棘之舉,殆無足恠也。
●卷十九
  歲時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韋索、磔雞之類是也。飲屠蘇酒,亦所以祓瘟禳惡,而法必自幼飲何耶?顧况(《歷代詩話》本作“光”)《歲日口号(《歷代詩話》本作“號”)》云:“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先少年。”白樂天《元日贈劉夢得詩》亦云:“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元日飲酒,則先卑而後尊,自唐以來已如此矣。《四時月令》云:“進椒酒次第當從小起。”而董勛告晉海西令云:“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似亦不為无理。
  
  《荊楚記》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人傷之,以舟檝拯焉。故武陵競渡,用五月五日,蓋本諸此。”劉夢得云:“今舉檝相和之音,皆曰‘何在’,蓋所以招屈原也。”詩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綵(《歷代詩話》本作“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檝從此起。”又有《招屈亭詩》,所謂“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是也。今江浙間競渡多用春月,疑非招屈(《歷代詩話》本作“屈原”)之義。及考沈佺期《三月三日獨坐驩州詩》云:“誰念招魂節,飜為禦魅囚。”王績《三月三日賦》亦云:“新開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則以元巳為招屈之時,其必有所據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發火。”而《異苑》以謂寒食始禁煙。蓋當時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績以元巳為招魂之節者,亦豈是耶?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稱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對月》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姚合《寒食書事詩》:“今朝一百五,出戶雨初晴。”則是詩人例以百五日為寒食也。或者乃謂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氣,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曆家以餘分演之也。司馬彪《續漢書》云:“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舉火,至今有禁煙之說。”盧象所謂“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舊俗禁煙一月。周舉為郡守,以人多死,移書子推,秪禁煙三日。子美《清明詩》云:“朝來新火起。”又云:“家人鑽火用青楓。”皆在寒食三日之後,則知禁煙止於三日也。而翰翃有《寒食即事詩》,乃云:“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傳新火何耶?元微之《連昌宮詞》云:“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煙宮樹綠。念奴覓得又連催,時勅宮中許然(《歷代詩話》本作“燃”)燭。”乃一時之權宜尔。或云:(《歷代詩話》本连上“尔”字作“爾雅云”),龍星,木之位也,春屬東方,心為大火,懼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龍忌之禁。則所謂禁煙,又未必為子推設也。
  
  上巳日於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謂之祓禊。禊者,潔也。王逸少作《蘭亭記(《歷代詩話》本作“序”)》云:“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會于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當其群賢畢集,遊目騁懷之際,而感慨係之,乃有“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之語。議者以此咎羲之之未達也。
  
  先文康公晚歲卜居於寶溪之上,建觀禊堂于水濱。紹興癸丑,與客泛舟,修禊甚樂,距永和癸丑,不知其幾癸丑也。因與客相與推算,自永和九年歲甲子一周為晉義熙九年,又一周為宋元徽元年,自後梁大通元年,隋開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開元元年,大曆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顯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寧六年,皆歲在癸丑。凡七百八十年矣。乃作詩以紀其事云:“快雨霽亭午,晴曦作春妍。鄰曲饒勝士,共開浮棗筵。中流愜嘯詠,隱浪金壺偏。紅芰(《歷代詩話》本作“艾”)初出水,捧劍疑來前。緬懷蘭亭會,七百八十年。可憐右軍癡,生死情纏綿。由來彭殤齊,顧或謂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絃。尺六細腰女,舞袖輕回旋。且畢今日歡,不期來者(《歷代詩話》本作“日”)傳。”
  
  白樂天居洛陽履道里,與胡景(《歷代詩話》本作“杲”)、吉旼(《歷代詩話》本作“皎”)、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至本朝李昉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樂天之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餘,將為九老會,未果而卒。自後洛中諸公,圖形普明僧舍。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鄭公納政居里第,與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几、馮行己、楚建中、王慎(宋本此字無,曰“御嫌名”,據《歷代詩話》本補)言、王拱辰、張問、張燾、司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樂,謂之耆英會,劉几詩所謂“制舉省元推二相,龍頭昔日屬宣猷。人間盛事並遐算,一席幾盈九百籌”是也。後潞公與程伯溫、司馬伯康、席君從(“從”下《歷代詩話》本有“之”字,點校者曰:“‘之’,疑衍。《類編》本作‘等’,按下文正作‘四人’,‘等’字亦衍。”)又作同甲會,潞公詩所謂“四人三百十二歲,況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同賦客,合成商嶺採(《歷代詩話》本作“采”)芝仙”是也。潞公又與范鎮、張宗益、張周、史炤(《歷代詩話》本作“招”)為五老會,公詩所謂“四箇老兒三百歲,當時此會已離倫。如今白髮遊河叟,半是清朝解绂人”是也。潞公以勳德享大耋,功成名遂,優游皐壤,日與賢士大夫讌笑,而飲食起居,端類少壯,非天畀全福,疇能若是。司馬溫公在洛,作真率會,杜祁公在睢陽,作五老會,趙閱道在三衢,作三老會,各有詩詠傳焉。
  
  張衡曰:“客賦醉言歸,主稱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驪駒,主人歌客(“客”下《歷代詩話》本有“無”字)庸歸。”賓主之情,可謂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淵明則不然。各嘗為詩(《歷代詩話》本作“李嘗以陶語為詩”)曰:“我醉欲眠君且去。”雖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馬溫公《北園樂飲》云:“浩歌縱飲任天機,莫使歡娛與性違。玉枕醉人從獨臥,金羈倦客聽先歸。”其亦二子之意也。白樂天《招客飲》云:“客告暮將歸,主稱日未斜(《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仄”)。又命小青娥(《歷代詩話》底本作“小青賦”,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小奚輩”),長跪謝貴客。”其視張衡、王式尤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呂漳州詩》乃曰:“獨醉似无名,借君作題目。”又何與《招客飲》之詩異乎?東坡《醉眠亭詩》云:“醉中對客眠何害,須信陶潛未若賢。”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處更難忘。”如是則既不失賓主之禮,而又可以適我之情,是賓主之情兩得也。
  
  酒之種類多矣,有以綠為貴者,白樂天所謂“傾如竹葉盈尊綠”是也。有以黃為貴者,老杜所謂“鵞兒黃似酒”是也。有以白為貴者,樂天所謂“玉液黃金卮”是也。有以碧為貴者,老杜所謂“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紅為貴者,李賀所謂“小槽酒滴真(《歷代詩話》本作“珍”)珠紅”是也。今(“今”下《歷代詩話》本有“則”字)廣閩所釀酒謂之紅酒,其色殆類煙(《歷代詩話》本作“胭”)脂。《酉陽雜俎》載,賈[王將]家蒼頭能別水,常乘小艇於黃河中,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釀酒,經宿酒如絳,名為崑崙觴,是又紅酒之尤者也。
  
  《酉陽雜俎》載,鄭愨(《歷代詩話》本作“鄭公愨”)嘗於使君林避暑,取蓮葉以簪刺其心,令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傳酒吸之,名為碧筩。蓋取蓮葉芳馨之氣,雜於酒中,為可喜也。故東坡詩云:“碧筩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發其中,則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馬,皆藉它(《歷代詩話》本作“他”)物而成者。趙德麟以黃柑釀酒,東坡嘗作《洞庭春色賦》遺之,所謂“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俱還。”坡亦以松明釀酒,所謂“味甘餘而小苦,歎幽姿之獨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為之者。至坡在黃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試而止,蓋出於一時之戲劇,未必皆中節度尔(《歷代詩話》本作“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況其味乎?東坡所謂“豆莢圓且小,槐牙細而豐”者,巢菜也。所謂“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鵞黃子魚子”者,椶筍也。是二(《歷代詩話》本作“此”)物者,蜀川甚貴重。東坡在黃州時,去鄉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會巢元脩自蜀來,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又作椶筍,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嘗以餉殊長老。則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醬,蜀醬也,《蜀都賦》所謂“蒟醬流味”是也。苞蘆,蜀鮓也,老杜所謂“香飯兼苞蘆”是也。
  
  晉史稱何劭驕奢簡貴,衣裘服玩,新故巨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而曾所食不過萬錢,是劭之自奉侈於父也。而劭《贈張華詩》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廣武廬。既貴不忘儉,處約能存无。鎮俗在簡約,塞門焉足摹。”是以姬孔為法,以管氏為戒也。審能如是,則史所書又如何(《歷代詩話》本作“何如”)耶?以史為正,則劭所言誣矣。東坡《擷菜詩》云:“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苟能如此,則豈肯縱嗜欲於口腹之間哉?
  
  唐御食,紅綾絣(《歷代詩話》本作“餅”)餤(宋本從“纟”)為上。光化中,放進士裴格、盧延遜等二十八人燕(《歷代詩話》本作“宴”)於曲江,勅太官賜餅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遜後入蜀,頗為蜀人所易,嘗有詩云:“莫欺零落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餤來。”其為當世所貴重如此。《酉陽雜俎》載,今(《歷代詩話》本無“今”字)衣冠家有蕭家餫飩,庾家粽子,韓約櫻桃饆饠,又有胡突鱠,麞皮索餅之類,號為名食,不至於甚侈而美有餘,亦紅綾餅餤之類也。
  
  周顒有云:“性命之在彼極切,滋味之於我可賒。”今人以活臠而資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蘸涡脑眨炕蛟唬骸把蝓勾笊恚y於刲(《歷代詩話》本作“刺”)割,蚶蛤微命,易於烹熬(宋本從“火”)。”如是,則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鍾岏嘗告其師何子季曰:“車螯蚶蠣,眉目內関(《歷代詩話》本作“闕”),唇吻外緘,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馨(《歷代詩話》本作“聲”)無臭,与瓦礫其何算(《歷代詩話》底本亦作“算”,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異”)?故可長充庖廚,永為口寔(《歷代詩話》本作“實”)。”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細欤(《歷代詩話》本作“與”)?山谷信佛甚篤,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謂“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江山。”又云:“雖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乃果於殺如此,何哉?東坡在海南,為殺雞而作疏,張乖崖之在成都,為刲羊而轉經,是豈愛物之仁,不能勝口腹之欲耶?山谷談无礙禪,蘇、張行有為法,亦各其所見尔。
  
  柳比婦人尚矣,條以比腰,葉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態,故自古命侍兒,多喜以柳為名。白樂天侍兒名柳枝,所謂“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歷代詩話》本作“嫋嫋”)多年伴醉翁”是也。韓退之侍兒亦名柳枝,所謂“別來楊柳街頭樹,擺撼春風只欲飛”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義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逊山(《歷代詩話》本作“讓山”)在焉,故不及昵。義山有《柳枝》五首,其間怨句甚多,所謂“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之類是也。嗚呼,天倫同氣之重,共聚於子女揉雜之所,已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為詩章,顯形怨讟,且自彰其醜,遺臭無窮,所謂滅天理而窮人欲者,無大於此。如李商隱者,又何足道哉!
  
  張子野年八十五猶聘妾,東坡作詩所謂“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歷代詩話》本作“來”)燕燕忙”是也。荊公亦有詩云:“篝火尚能書細字,郵筩還肯寄新詩。”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於粉白黛綠之間也。坡復有《贈張刁二老詩》,有“共成一百七十歲”之句,則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詩人被磨折,金釵零落不成行。”
  
  老杜《麗人行》專言秦虢宴游之樂,末章有“當軒下馬入(《歷代詩話》本作“立”)逡穑髂柏┫噜痢敝洌斒侵^楊國忠也。韓退之《華山女》末章,亦言“雲窻霧閤事慌惚,重重翠幔(《歷代詩話》本作“幙”)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此言不知為何人發也?
  
  李白《送姪良攜二妓赴會稽》云:“遙看二桃李,雙入鏡中開。”《別河西劉少府》云:“自有兩少妾,雙騎駿馬行。”以是知劉、李二君,皆不羈之士也。東坡作《臨江仙》有“細馬遠馱雙侍女,紅巾玉帶紅靴”之語,其斯人之徒歟(《歷代詩話》本作“與”)!
  
  韓退之作《歐陽詹哀詞》,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讀其書,知其於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養而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而歸,為父母榮也。”及觀《閩(《歷代詩話》底本作“國”,點校者據《太平廣記》卷二七四引改作“閩”)川名士傳》載,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歸,而有京師之行。既愆期而妓疾(《歷代詩話》本作“病”)革,將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見大慟,亦卒。集中載《初發太原寄所思詩》,所謂“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者,乃其人也。豈退之以同牓(《歷代詩話》本作“榜”)之故,而固護其短,飾詞以解人之疑歟(《歷代詩話》本作“與”)?嗚呼!詹能義陳(《歷代詩話》本作“何”)蕃之不從亂,而不能割愛於一婦人;能薦韓愈之賢,而不能以貽親憂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樂津北樓》絕名與《聞唱涼州詩》,皆賦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長也。
  
  古今人詠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白樂天云:“愁苦辛懄(《歷代詩話》本作“勤”)顦顇(《歷代詩話》本作“憔悴”)盡,如今却似畫圖中。”後有詩云:“自是君恩薄於紙,不須一向恨青丹(《歷代詩話》本作“丹青”)。”李義山云:“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議論,非若石季倫、駱賓王輩徒叙(《歷代詩話》本作“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歲作《明君引》,謂“天上仙人骨法別,人間畫工畫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於婦人,以至溺惑廢政,未有不亂亡者。桀奔南巢,禍階末(《歷代詩話》本作“妹”)喜,魯威滅國(《歷代詩話》本作“身”),惑始齊姜。妲己、褒姒以至杨妃、张、孔(《歷代詩話》本作“張孔楊妃”)之徒皆是也。吳之於西施,王之耽惑不減於諸後,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鄭毅(《歷代詩話》本作“寂”)夫詩云:“十重越甲夜成圍,宴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功第一,黃金只合鑄西施。”謂非西施則吳不亡,吳不亡則安得以黃金而(《歷代詩話》本無“而”字)鑄范蠡之容哉?而東坡《范蠡詩》云:“誰將射御教吳兒,長笑申公為夏姬。却遣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強吳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滅吳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銅雀伎,古人賦詠多矣。鄭愔云:“舞餘依帳泣,歌罷向陵看。”張正見云:“雲慘當歌日,松吟欲舞風。”賈至云:“靈几臨朝奠,空牀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宮伎,曾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沈佺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圖盡,千秋遺令開。”皆佳句也。羅隱云:“強歌強舞竟難勝,花落花開淚滿繒。秪合當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諸人差有意也。魏武陰匐U很(《歷代詩話》本作“狠”),盜有神器,實竊英雄之名,而臨死之日,乃遺令諸子,不忘於葬骨之地,又使伎人着銅雀臺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謂愚矣。東坡云:“操以病亡,子孫滿前,而咿嚶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處衣物,平生奸偽,死見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風》之歌,雖止於二十三字,而志氣慷慨,規摹(《歷代詩話》本作“模”)宏遠,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史記·樂書》謂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蓋欲使後之子孫,知其祖創業之勤,不可怠於守成爾。武帝《秋風辭》、《瓠子歌》已無足道,及為賦以傷悼李夫人,反覆數百言,綢繆戀嫪(《歷代詩話》本作“眷戀”)於一女子,其視高祖豈不愧哉!《藝文志》,上自造賦二篇,其一不得而見耶。
  
  老杜《北征詩》云:“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其意謂明皇英斷,自誅妃子,與夏商之誅褒妲不同。老杜此語,出於愛君,而曲文其過,非至公之論也。白樂天詩云:“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愛,使六軍之情帖然,亦可謂知所輕重矣,故前輩有詩云:“畢竟聖明天子事,景陽赴(《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宮”)井是何人?”小說《盧瓌杼(《歷代詩話》本作“環抒”)情》載,唐僖宗幸蜀,詞人題於馬嵬驛云:“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泥(《歷代詩話》本作“怨”)楊妃。”雖一時戲語,亦無乃厚誣阿瞞乎?
●卷二十
  李白詩云:“朝發汝海東,暮棲龍門中。”又云:“朝別淩煙樓,暝投永華寺。”又云:“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又云:“雞鳴發黃山,暝投鰕(《歷代詩話》本作“蝦”)湖宿。”可見其常作客也。范傳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境,終年不移,往來牛斗之間(《歷代詩話》底本同,点校者據《范傳正序》改作“分”),長江遠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則白之長作客,乃好遊爾,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李陽冰論白云:“王公趨風,列嶽結軌,群賢翕習,如鳥歸鳳。”魏顥論白云:“攜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徑醉。”夫豈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詩,自述則稱我,謂人則稱君,往往相習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詩》云:“道甫問信今何如。”《墜馬諸公攜酒相看詩》云:“甫也諸侯老賓客。”《過王倚飲》云:“在於甫也何由羨。”則自述乃稱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爾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送竇九》云:“非爾更持節,何人符大名。”則謂人乃稱爾。若謂尊之甚則稱名,則前三人皆非通貴之士;若謂卑之甚則稱爾,則(《歷代詩話》本作“以”)後三人皆非稚孺之列。蓋其詩格變態如是,恐不繫重輕也。
  
  心醉六經,尚友千載,謂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書畫貴整,而必取腐爛陳暗者以為奇;器物貴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為異,曰是古也。乃不靳貲費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耶!書畫貴古,猶欲識其筆法之淵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嘗觀老杜《銅瓶詩》云:“亂後碧井廢,時清瑤殿深。”其末云:“蛟龍雖缺落,猶得折黃金。”則以古物而要厚貲,自古而然。
  
  張景陽《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詩家多用三翼為輕舟,如梁元帝“日華三翼舸”,元微之“光陰三翼過”是也。按《越絕書》,《伍子胥水戰兵法內經》曰:大翼一艘,廣一丈五尺二寸,長十丈。中翼一艘,廣一丈三尺五寸,長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廣一丈二(《歷代詩話》本作“九”)尺,長九(《歷代詩話》本作“二”)丈。所謂三翼者,皆巨戰舩也。用為輕舟,悞矣。
  
  舒王作《前元豐行》云:“倒持龍骨掛屋敖。”《後元豐行》云:“龍骨長乾掛梁梠。”龍骨,水車也。是歲豐稔,故龍骨掛而不用。又有《寄楊德逢詩》云:“遙聞青秧底,復作龜兆拆(《歷代詩話》本作“坼”)。翛翛兩龍骨,豈得長掛壁。”是歲亢旱,故反前詠爾。東坡亦有《水車詩》云:“飜飜聯聯銜尾鴉,犖犖确确(《歷代詩話》本作“確確”)蛻骨虵(《歷代詩話》本作“蛇”)。分畦翠浪走雲陣,刺水綠鍼抽稻芽。天公不念老農泣,喚取阿香推雷車。”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霑者廣也。
  
  瓢之為器,貧者所用,故顏子以一瓢飲,而揚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築室泛金溪上,闔門千指,朝齏暮鹽,未嘗敢以貧為病。嘗因溪結亭,號曰瓢飲,蓋欲少見慕賢好古安貧樂道之意。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嘗有詩云:“我不學許由隱煙霧,得瓢不飲惟掛樹,又不學德義居虎丘(《歷代詩話》本作“邱”),帶瓢入市多騎牛。分無玉甌囊古澹】饰膱@只瓢飲。下瞰金溪新結亭,未須引吸如長鯨。但願金溪化為酒,歲歲持瓢醉花柳。”
  
  君子為小人誣衊沮抑,則其詩怨,故寓之於物以舒其憤,如朱書《古鏡詩》所謂“我有古時鏡,初自懷(《歷代詩話》本作“壞”)陵得。蛟龍猶泥蟠,魑魅幸月蝕”是也。小人既敗,君子得志之秋,則其詩昌,故寓之於物以快其志,如劉禹錫《磨鏡篇》所謂“萍開綠池滿,暈盡金波溢。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黃子虛作《妒佳月篇》云:“狂雲妒佳月,怒飛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潔白。支頤少待之,寒光淨无迹。燦燦黃金盤,獨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潁川,不置木枕,裴潛在兖州,不取胡床,居官清操,要當如是。白樂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攜歸,故其詩曰:“三年為刺史,飲冰復食蘖。唯(《歷代詩話》本作“惟”)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暨守吳門,復取洞庭雙石,一以支琴,一以貯酒,故《雙石詩》有“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罷府,支琴石遂歸履道舊居,故作詩云:“天上定應勝地上,支機未必及支琴。”嗚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韻,若樂天者,豈潘子義所謂風流罪過也耶!
  
  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其末云:“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宄请m云樂,不如早還家。”則武待白(《歷代詩話》本作“客”)之禮,未必優也。武與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飲酒過度,而武幾殺之,則不如早還家之說,乃白先見之明爾。陸暢謁韋皋於蜀郡,暢感韋之遇己,遂反其詞,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於履平地。”
  
  忘年交,謂雖年齒尊幼不侔,而道義可為友也。如張鑑(《歷代詩話》本作“鎰”)之於陸贄,崔郭之於李謙是已。魯直云:“逐貧不去與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蓋有來處也。老杜《過孟倉曹詩》云:“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則山谷所用,豈苟云乎哉?
  
  鄭虔受安祿山偽命,洎倨剑c張通、王維並囚宣陽里。因善畫,祈於崔圓,遂得免死。老杜所謂“今如罝中兔”,“子雲識字終投閣”是也。及虔貶台州,有詩云:“可念此公懷直道,也霑新國用輕刑。”如虔者,可謂之懷直道乎?當是愛忘之言爾。《八哀詩》亦云:“反覆歸聖朝,點染無滌蕩。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槳。”蓋傷之也。
  
  杜甫《悲陳濤詩》云:“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言房琯之敗也。琯臨敗猶持重,而中人刑延恩促戰,遂大敗,故甫深悲之。甫為右拾遺,會琯罷相,上疏力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雜(《歷代詩話》本作“推”)問,宰相張鎬救之,獲免。故《洗兵馬行(《歷代詩話》本無“行”字)》云:“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歷代詩話》本作“鬚”)眉蒼。”蓋感其救己也。張無盡《孤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談皆皐夔。一朝陳濤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則老杜救琯之章,豈亦出於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劉公幹獨為諸王子所親。曹操威燄(宋本作“豔”,據《歷代詩話》本改)蓋世,甄夫人出拜,諸人皆伏,而公幹獨平視,雖輸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聖俞詩云:“公幹才俊或欺事,平視美人曾不起。自茲不得為故人,輸作左校瀕於死。”公嘗有《贈從弟詩》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其寄意如是,豈肯少屈於操哉?末篇又託興鳳凰,有“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之句,則不以聖明待操矣。
  
  老杜《課伯夷幸(《歷代詩話》本作“辛”)秀伐木》,則曰:“報之以微寒,共給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則以浮瓜裂餅以荅其恭謹。陶淵明告其子,則曰:“輙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勞,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蓋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學記》載王褒買便了為奴,作約使苦作,以致聽券而淚下,鼻涕長一尺,有“不如早歸黃土陌,令蚯蚓鑽額”之語,其少陵、柴桑趾罪人哉!
  
  白樂天作《八漸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則世間悲懽(《歷代詩話》本作“歡”)人我,必能忘情。始憲宗欲以樂天為刺史,王涯以資湠檠裕斓媒菟抉R。及涯敗,作詩快之,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李德裕於樂天,不見有隙,德裕貶崖州,亦作三絕快之。其一篇云:“樂天嘗任蘇州日,要勒須教用禮儀。從此結成千萬恨,今朝果中白家詩。”蓋嘗以唐史考之,樂天卒於會昌之初,武宗時也。而德裕之貶,乃在宣宗大中年,則德裕之謫,樂天死已久,非樂天之詩明矣。以是凖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東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呂吉甫謫詞》,繼而呂復用,遂納告毀抹。在翰苑作《上清儲祥碑》,繼而蔡元長復作,遂遭磨毀。非特此也,蘇叔黨云:“昔公為《藏經記》,初傳於世,或以為非。在惠州作《梅花詩》,至有以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鳴者,其說能使人必信,乃謬妄如此,信知識《古戰場》文者鮮矣。子由嘗跋東坡遺藳云:“展卷得遺草,流涕濕冠纓。斯文久衰弊,流涇自為清。科斗藏壁間,見者空歎驚。廢興自有時,詩書付西京。”
  
  傳曰:學士大夫,則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淵明有《贈長沙公詩序》云:“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於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故其詩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歷代詩話》本作“寤”)歎,念斯厥初。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躕。”蓋深傷之也。長沙公於淵明如此,而淵明乃以教載(《歷代詩話》本作“尊祖”)自任,其臨別贈言之際,有“進簣雖少(《歷代詩話》本作“微”),終在(《歷代詩話》本作“焉”)為山”之句。嗚呼!淵明亦可謂賢矣。杜子美數訪從孫濟,而不免於防猜,故其詩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餐(《歷代詩話》本作“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觀長沙與濟,尊祖之義掃地矣。
  
  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舍者爭席奚病,而況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歷代詩話》本作“與”)?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老杜詩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叫婦開大瓶,盆中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之說,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於人。如《贈高彭州》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客夜詩》云:“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狂夫詩》云:“厚祿故人書斷絕,常饑稚子色淒涼。”《荅裴道州詩》云:“虛名但蒙寒溫問,泛愛不救溝壑辱。”《簡韋十詩》云:“因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迹也疎。”觀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然當時能賙之者,幾何人哉!劉長卿云:“世情薄恩義,俗態輕窮厄。”山谷云:“持饑望路人,誰能顏色溫。”余於子美亦云。
  
  東坡歸陽羨時,流離顛躓之餘,絕祿已數年,受梁吉老十絹百絲之贐(宋本從“食”),可見非有餘者。李憲仲之子廌,以四喪未舉,而見公(《歷代詩話》本作“公見”)則盡以贈之。且贈以詩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湯旱。誰能脫左驂,大事不可緩。”章季默三喪未葬,亦求於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辭毛粟施,行自丘山積”之句,其高誼盖出於天資矣。
  
  陶淵明《乞食詩》云:“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繼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韓才非(《歷代詩話》本作“非韓才”)”,則求而有獲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懷》云:“驅馳四海內,童稚日糊(《歷代詩話》本作“餬”)口。”而繼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舊知友”,則求而無所得者也。山谷《貧樂齋詩》云:“饑來或乞食,有道无不可。”《過青草湖》云:“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憶昔上岳陽,一飯從人討。”由是論之,則杜之貧甚於陶,而山谷之貧尚優於杜也。
  
  杜子美身遭離亂,復迫衣食,足迹幾半天下。自少時遊蘇及越,以至作諫官,奔走州縣,既皆載壯(《歷代詩話》本作“北”)遊詩矣。其後《贈韋左丞詩》云:“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則自長安之齊魯也。《贈李白》詩云:“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則自東都之梁宋也。《發同谷縣》云:“賢有不黔突,聖有不暖席。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則自隴右之劍南也。《留別章使君》云:“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隨雲拜東皇,掛席上南斗。”則自蜀之荊楚也。夫士人既無常產,為饑所驅,豈免仰給於人,則奔走道途,亦理之常爾。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強半馬上看圓缺。百年歡樂能幾何,在家見少行見多。不緣衣食相驅遣,此身誰願長奔波。”李頎亦云:“男兒在世無產業,行子出門如轉蓬。”皆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