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出租车车型: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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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下)2009-07-01 21:53 十三
  
  山里的人家习惯养山羊,可积肥,也是一笔小收入,羊肉冬天滋补好吃呢!钟三娃肖二娃他们清早来梁家坡打矿时就将羊子拴在坡边的水麻子和玛桑树上,羊爱啃水麻子和玛桑树叶子。
  它们咩咩地叫着,在铿锵的锤钎叮当声中,由山风送来远处河沟边的叫声,于汗流浃背的缝隙里恍若几丝清新的泉水的浸润,咸涩的眼睑边爬动着的一片悠凉。
  是个晴天,夜里下了雨。品能尿涨慌了,起来去猪圈屙尿,雨大呢,筷子粗,麻绳密,亮闪闪,几摆手的距离,头发都打湿了。清早来梁家坡打矿,踩在石场的砂石上,脚往里陷,如踩在沙发的泡垫上,脚赶紧移动,鸭脚板似的飞快,跳到大点的水泥矿石上去。半晌午歇肩,羊子惊叫唤,咩——咩——咩——的叫得急,声音又嘶得长,不是先前的温柔细软。肖二娃说这羊子硬是叫得人心慌,钟二娃说今天这羊子就是叫得人心慌,像啥子东西给它们憋起了样。品能用手背揩了下脸上的汗水说,是不是绳子绞起了!肖二娃说有可能,那水麻子和玛桑树长得密实,羊子啃叶子,转过来转过去的,有可能是绳子在树上绞起了,羊子行动不方便。可那羊叫声在品能耳里却起了变化,一阵像马槽滩水泥堤坝上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一会儿又像肖二娃出事时岩石里阴冷的说话声,羊子的面孔也变得恐怖,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羊。
  钟二娃和肖二娃互相说着要下去看。他们的身子翻过石头,往山坡下走。就听老队长桃表叔的声音——塌方了!大家不管是虚是实,扯伸一趟子就作鸟兽状往矿场的两边跑。两边是青蓊蓊的山,没有被炸药炸过开采过,肯定就安全。只听见耳边是有小石块滚动的砂砂声挟裹着风的声音。待站在自认为的安全处,抬眼望,原本却是虚惊了一场,往天炮毙过的山崖现出白灰灰水泥矿的地方,有几块拳头大小的小石头松动了,裹着些细小的石子流沙梭了下来,可能是昨夜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山下的肖二娃和钟二娃听到动静,已经飞快地跑开了。那几个小石头小石子和细沙滚过了,大家就准备返身过去,重新操起锤钎。正抬脚,轰隆一声闷响,灰白的半边山崖就巨嘴样裂开了,垮塌了,巨石滚动,尘土飞扬,若暴雨挟裹着雷霆,轰隆隆冲下。大家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阵急风雷霆之后,可以想象,山下的公路是被垮塌的山崖土石闸断了,山下的水麻子玛桑树林变得清静了。羊群咩咩的叫声没有了,频率不准的嘈杂的收音机突然关了一样。
  肖二娃和钟二娃从公路那边蔫梭蔫梭地走出来,边走边说,看哇!采水泥矿哇,采你妈的屄,羊子没有了!品能想羊子该跑哇,应该说动物比人跑得快,之所以没有跑脱,是因为羊子全是拴在树子上的,麻绳那么牢靠,咋个跑得脱,如果绳子在枝丫上绞起了,就更跑不脱了。
  
  十四
  
  青牛沱的风景愈来愈有名气了,招惹得外面的人都纷纷开着车子往山里跑,以前都是金河磷矿的职工们下班或周末优哉游哉地往青牛沱走。他们穿着天蓝色的工装或雪白的花格子的确良衬衣,手里提着个尼龙线兜,里面用看过的报纸包着包子或馒头,身上背着个油绿色的水壶。是山里人最眼红的东西。最近几年已经不只是金河磷矿的了,红白场镇上的学校,举着少先队队旗来的;关口以外四乡八邻的人背包打伞来的。都说青牛沱山沟里的水好呢,清幽幽的,连人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白花花的小石头,小石头缝隙里游动的石钢钎都看得见呢!连绵起伏的山青啊绿啊,远近又青啊绿啊得不同啊!高低错落的岩石将清澈的泉水雕饰成了无数个大小不同的瀑布,被一个省上来的画家称为世界瀑布的微缩景观。还有春天的木瓜花,夏天的羊角花珙桐花,秋天的血样的杂木林,冬天一沟的白梅花雪花样散漫开来呢!再加上这里是深山老林,没有一点点现代工业的痕迹呢,你说美不美,家乡水。队上都纷纷扬扬地传说,青牛沱要搞开发了,队上的人都要沾光呢!
  品能暗暗地在心里喜欢,真的要搞旅游开发,队上的人就可能搞一些小生意来做,比如说住啊吃啊喝啊什么的。听唐支书说,白开水都要卖五六角钱一碗,更不要说山上的野果子野菜了,那些城里人喜欢得很,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其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壳子可以不听,这些从唐支书口里说出的话就带有了一定的可信度。唐支书是这几十座大山的土皇帝,他不会打些话来说的。品能在心里笑着,到时候自己就多买些碗多买些杯子在门上摆起卖,动员幺妹与自己一起上山去多采挖些野菜回来,野菜煮腊肉,香味传得老远,老远就要把城里人的胃口勾起。作为一个读过初中的,算起来在青牛沱山村里有知识的人,品能就想自己要做得与本生产队的人都不一样,地道的无污染山泉水要用木瓢舀起或用斑竹筒装起来卖。香樟香椿树木瓢装水有一股馨人的香味;青斑竹筒装着清凉的泉水,古朴好看,新斑竹竹膜自带天然甘甜,那泉水喝起来就是回甜的。这样一来,赚起钱来肯定就比出臭汗挣的钱来得利实稳当又安全,细水长流,自己修几间砖瓦房算啥子,说不准几年下来还要修楼房呢!找个靓俏的婆娘简直是小儿科,争相来的女娃子还要看自己看得上看不上呢!
  炙热的阳光从楼房的楼上爬过来漫进医院,品能觉得满屋子都像灌进了热水样,从房顶墙壁窗子上灌进来,旮旯角角里都是骚乎乎的,更不要说身上了。然而,那个身影从对面的门上晃了晃,品能炙热得难受的身体一下子就有了丝阴凉,这种炙热气候中的阴凉带来的是高兴和喜欢,就像唐支书说青牛沱要开发了一样的高兴和喜欢,同样令自己产生遐想,当然,两种遐想的性质和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熟悉的长辫,熟悉的腰条,她有些蹑手蹑脚地在对门探了探头,睨了一转,就转过身来;她就是不转过身来,品能也是早就认清楚的。品能的病床正好对着门,她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个竹篾兜,脸色还是熏黄,腰条比以前略显丰满,就朝品能他们住的病室走来。显然,她是一个病室一个病室探过来的。两双眼睛就火辣辣地碰在了门与病床的这段空间,羞怯,喜悦。哎呀!总之眼睛里是比较复杂的东西,那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女关系所体现出来的幸福而害怕的复杂的东西。
  马女子捡来了几十个鸡蛋,还有两瓶麦乳精,就拿到医院公用的蜂窝煤炉子上煮了几个端过来,放了两勺麦乳精。品能眼流水包都包不到,稀稀乎乎地吃起来。两个人坐着,话很少,倒是挨着的老邢两口子,问这问那,问你咋今天才来,你该早点来经佑他嘛,他一个人上下铺拄着拐杖,好不方便啊!他们错把马女子当成品能的对象了,搞得两个人有些脚不脚手不手的,有些想说的话只好憋在了心里。品能吃完了蛋,抿着嘴轻声说,实际上你不该来,翻山越岭的,赶车又不方便。马女子灼热的眼二珠子盯着窗外,灼热的热浪映在熏黄的脸上,复杂的表情中显出一丝悲戚,她的腰条明显是比以前丰满了,坐在板凳上的身子浑圆的程度就要明显些。品能复杂的心里多了一种牵挂,那浑圆的腰条说不定就与自己有些牵连。彼此心里虽然复杂,但说出的话却是轻言细语的。品能问,是你一个人来的?马女子说是坐矿车来的。品能说梁家坡的水泥矿不是早就停了吗?马女子说走到水磨沟赶的八队上的水泥矿车。八队是青牛沱外面水磨沟的生产队,不属于青牛沱旅游开发区的范围,允许采挖水泥矿磷矿。品能隐入沉思状,马女子说是肖二娃喊我来看看你,地里活路多,他忙不过来,两个人来,又短不到车子,那些拉矿的司机怪得很,不搭男的,见了年轻的女的哧的一声就将车子刹住了,伸出脑壳,问你搭不搭车?品能心里不是滋味,这肖二娃还可以,脚摔断住院这么多天,除了家里人,还没有队上的人来看过自己,难道他不晓得自己与他婆娘偷嘴,或许他真的是不晓得,这种事情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了,就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晓得,哪个又去当那种讨人嫌喃!
  马女子坐了会儿就要走了,说拉矿的司机从云西转来,喊她在公路边上等着,错过了就不管了,所以自己得出去等着,从云西下矿转来就个把小时。
  
  十五
  
  唐支书的话真的是很有效果。那次梁家坡塌方后没有几天,上面就传下话来了,生产队谢队长开了会,唐支书啊啊啊地讲了半天,他已有些年辰没有这样过会瘾了,底下石头上横放着的树干上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唧唧喳喳。虽然有的村民屁股下的屁撕烂布样的脆响,虽然有的人眯缝着眼珠子包口包口地吃鸡夸皮烟,虽然有一两个年轻妇女伸手在肚脐下抓挠着昨夜男人下狠劲的地方,虽然有四五个岁娃家正蹲在小代销店门前扑扑扑地拉屎,空气中散发着汗味屁臭和屎臭味,还有几条黑、黄、花不等的公母狗在白茶树底下勾子撞勾子的交配,伸着的血红的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呻唤声。
  唐支书每讲一句话至少就有五六七八九十个以上的啊啊声,如果没有啊啊声的停顿连接,他完全有可能是讲不下去,自己没有讲话的兴致的。这是青牛沱环顺几百里山里大小当官的讲话的共同特征,连会计保管妇女队长小组长都是统一的腔调。唐支书的讲话在剔除了大部分的啊啊声后,重要的内容才显现出来,那就是县上已经决定了,开发青牛沱旅游风景区,由成都万贯集团来投资三个亿。他们成功开发过雅安碧峰峡,红白至青牛沱景区的公路要全面整修为沥青路,沿途不准开采矿石,至少公路两边一律不准,青牛沱景区内禁止开采矿石。禁止乱砍乱伐,村民们都可以搞旅游服务业,吃、住、耍之类,头三年免税,大小规模不等。要搞的社员,可以到郫县友谊村去参观,看人家的农家乐是咋搞的,人家搞得全国有名呢!中央领导都去过。
  沸沸扬扬了一阵,是只见雷声不见雨,旅游开发的事没有动静。山上的杂木是不准砍了,前些年长江流域涨大水后,上面就下了指示,长江中上游禁止砍伐,原来的林场全都转了型,由靠砍伐树木卖木材变成了植树护林了。品能想,就是上面不下禁伐令,也莫得啥子砍的了,周围的山上都砍空了,只剩下树秧秧竹蒿蒿了,后山里的木材倒有,没有路,砍了也运不出来。没有竹木卖,就没有钱用,光种那点点三木药材,连米都买不回来,七八十年代还有金河磷矿的工人用大米来换山里的洋芋拿到坝区去种,据说结得好得很。现在没有人来换了,一是市场经济后,山洋芋已不稀奇,到处都买得到;二是金河早已开始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由于没有把握好时机转为生产加工型肥料企业,磷矿已采完,金河磷矿开始走下坡路,大批的工人下岗离岗,有特长有能力有关系的调动到了其他单位。企业陷于半瘫痪状态,那些家在乡下的工人老大哥连自己的肚皮都搂不饱,哪还有余下的大米来换洋芋。洋芋当然就只有人和猪吃了。
  品能和钟二娃肖二娃几个合计了下,就扛着大锤钢钎去梁家坡打水泥矿。老队长一家人倒是巴幸不得,只要你们敢打,我们就敢拉去卖。品能他们几个想的是,打水泥矿,好歹一天总要挣个十来二十元,比在屋里耍着强。上午去打了一上午,下午谢队长就和村长来了,垮起脸说打不得打不得,乡上的侯书记都晓得了,你们又在打水泥矿了,原来山都打崩了,按国法是要判刑的。山挖烂,影响投资环境,公路坑坑包包的,哪个愿意来投资嘛?钟二娃说,你们说得闹热,只打雷不下雨,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不打矿又做啥子嘛!村上的人说就是不搞旅游都打不得了,矿山开采,各级都有具体的规定,公路两边本来就不准采挖矿石的。旅游开发不是只打雷不下雨,上面正在论证,县上与投资单位正在洽谈,凡事都有个过程有个程序,接婆娘还要接亲喝酒闹了洞房两口子才上得了床呢!肖二娃黄起黄起地说,没有闹洞房咋就上了床呢?惹得大家都扯起嘴稀起牙巴地笑。
  水泥矿不能打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断了,自己梦想中的水泥砖瓦房难道真的只能是梦想?没有水泥修的砖瓦房,就意味着没有女人和婆娘,就意味着夜晚一个人睡凉拌觉,自己憋得心慌了,倒是瞅准肖二娃家的,单个在坡地河边扯猪草洗衣淘菜时,死缠硬磨地干上一回。可肖二娃家的表现出越来越不愿意,明显没有肖二娃肋巴骨没好时的那段热情。她本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像以前一个人背个猪草背篓出来,有时是与肖二娃一路,进马槽岩沟里去背柴,有时是与肖二娃的妹子一路,有时与队上的其他婆娘两三个一起。那意思是明摆着,人家不会给你机会。品能想,难怪得天下每个人都要结婆娘,以前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不晓得夜晚的日子难熬,现在晓得了接婆娘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都是上辈人传下的名正言顺的借口。
  没事时,品能就在屋里想,咋个才能再挣三四千元钱,将水泥砖瓦房盖起来,找个婆娘回来,再慢慢挣家业。自己扳着手指一算,梁家坡打水泥矿,除去家里用了的,一年多只余得有两千余元。修建时,穿斗皮房子的木头可以利用,木料就不用买了。但还差这三四千元钱又哪里去找呢?品能也想过去借,可现在的人都变得精灵了,有如借给你,后来等你还向你要,得罪你,还不如你来借时就得罪了你,自己给自己少些麻烦。现在的山里人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或者更久远一些的山里人已有些变化了,那种一谈起山里人头脑中就闪现出的淳朴、善良、厚道已经不能等同了。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的东西,你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了钱,什么就都会有的,有钱就能使鬼推磨。他们那种善良淳朴厚道依然存在,你借其他东西都可以,肉啊、粮食啊、盐啊、农具啊都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开口借那东西——钱。他们哽咽半天,本来已经爬上喉咙管的话就会小老鼠钻绸布样梭下去,又小老鼠钻绸布样爬上来,然后嘴巴里的口水吧嗒响地说,没有——没有,配合着风中的木瓜样摆动的脑壳。他们心里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都可以借,人借去半天一天几天帮你做活路都行,就是不能借钱。
  没事时,队上人都喜欢聚在张家的代销店上耍。麻将已经传进了山里,谢队长和钟三娃家的小马女子几个爱坐在店子上打推倒糊。打牌的人只有四个,抱膀子的却围了一大堆,是是非非,东家错狗西家错鸡,哪个家的与哪个在玉米林草坡地偷嘴摆地铺,都是从这些婆婆大娘的嘴里传出来的,当然,代销店也是山外的风吹进来的各种信息的交汇点。品能的妈就是在代销店上买盐时,无意听到老队长婆娘魏娘谈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招车间工人的消息的。之所以说魏娘是闲摆,品能的妈是无意识地听,是因为青牛沱的人祖祖辈辈都不到山外去出臭汗挣钱的。即使当初金河磷矿在这个生产队招矿工,也没有人去报名。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尽管天花乱坠,但都不稳当不牢靠不实在,最主要的是离开了家里人搞不惯,没有乡亲在一起,不习惯。妈也是在没上土漆的木桌上吃饭时,无意识地摆起来的。品能的眼珠子却如暗屋里的灯泡一亮,他是听进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吃尽苦中苦,哪能成为人上人!品能给家里人说了自己想去水泥厂打工的事,老黑和妈都是反对的,说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就对了,哪想东一个西一个,担惊受怕的。六七十年代金河磷矿招工人,当公家人拿国家钱吃国家粮食还莫得人去报名呢!品能还是坚持要去,说时代不一样了,紧坐穿斗房子丑人,莫得钱不行。老黑和妈晓得他的心思,见他使起闷性子,也不好再劝说。老黑只说了一句,姻缘姻缘,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到了,女人送都要送上门来。兄弟和幺妹就稀起牙巴的笑,嘴角边的油汤湿润光亮。别看魏娘一天到黑都在外面忙生意,东一头西一头的跳颤得很,却一身都是病,这不生疮那不告口的,长期包包里都背着药。妈给品能出主意,你要去关口外做活路,白说哇咋个喃?你把这几十个鸡蛋给老队长家提去,去看一下人家,顺带就提你做活路的事哇。
  品能很顺利地到了关口外的川兴水泥厂做活路。做了几天活路才晓得,这活路是没有多少人来做的,那几十个鸡蛋是冤枉了,只要来就都做得到这不是人做的活路。
  
  十六
  
  水泥厂离县城只有三十来公里,是旋窖式的大窖子,年产水泥三四百吨呢,是县里最大的水泥厂。走出关口,隔着几公里远就望见了前面古城堡样的黑瓮瓮的窖子,大烟雾杠的,把太阳光线都遮住了,那窖子顶上吐着的树垛大小的滚滚黑烟,比墨还黑。离厂有一两三公里的天都是乌暗乌暗的,乌暗乌暗的天光中洒下羊毛样细密的黑雨,是水泥厂里飘扬出来的粉尘。品能人还没走拢厂里,从头到脚已经是漆黑了,灰黑的脸上只有眼白衬着乌黑的眼珠子滴溜圆地在转。品能抬起满是灰尘的脸,哇呀,那巨大的圆柱形窖子高得很呢,起码要当青牛沱里的小山那么高,顶上的黑烟犹如电视里台风袭来时黑色的海浪在翻卷,又像自己看过的《西游记》中的妖怪出现时的阴霾所体现出的阴森恐怖。还没有进厂,品能心里就不安逸,自己就像走入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进了厂里才晓得,里面的世界更燥辣,粉碎机、旋窖、天车、搅拌机、传输带发出的乒乒乓乓轰轰隆隆咔咔嚓嚓哐哐当当叽叽咕咕的各种各样的尖锐钝厚惊惶刺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品能的脑瓜皮都抖动起来,那是机器的剧烈抖动从地皮上通过脚传上来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群蜂鸟在耳朵里振翅。
  报了到,矮墩矮墩的胖女人甩给他一套劳动服,黑蓝色;几个圆形大口罩,里面有硬塑料衬着,有些像女人上了铁圈的挺起的乳罩,与医院传染病人用的菲薄的口罩有明显的不同,厚实得很;两顶藤式安全帽,一双齐膝盖长的深筒靴。胖女人一脸的环肉,灰色的脸水泥一样。她说,这些东西该戴的戴该穿的穿,不戴不穿不准上班。
  品能做的活路是用二轮铁斗车将水泥矿石从矿坝往车间里推,倒进碎石机巨大的漏斗里。碎石机碎成小块石粒后,由传输带送往旋窖磨机里,碾成石粉。碎石车间和搬运工是水泥厂里最燥辣的,比在青牛沱山里砍竹子老木头燥辣得多。山上有密实的树荫,太阳再大都是凉悠悠的,满眼都是青的绿的颜色,空气泉水一样清新纯净,随便好累,心里都是舒爽的。没有人吼你,没有人催你,想做就做,想歇息就坐在大朵大朵花的羊角树下歇息,花的香味扑鼻。可这里简直不是人做的活路,五六个人一班,拱起屁儿推着装得垒尖矿石的铁斗车跑趟子,不放小跑不行,后面几个铁斗车噼噼扑扑地在撵。记件呢,每天有任务数呢。品能脚下穿着沉重的深筒靴,哪有穿着半胶鞋轻便,脚像吊上了沉重的铁链,一点也不方便,跑了几趟子,脚板、脚肚子精痛。本来就不大的脸被厚型的口罩一笼,给宣传画片上反化学战士戴着防毒口罩有些差不多呢,加上头上戴了个安全帽,就更像了。憋命样跑推了十几车,品能就招架不住了,工装下的心怦怦地跳,应合着碎石机哐当哐当巨大的响声,快要从心口里跳出来了。脸上的口罩只一会儿就变成了灰不笼耸的。
  矿石如山样堆积,矿坝上空飘着粉尘,毛毛雨样。品能看看其他几个人,和自己一样,满头满身都是灰褐褐的,眼睫毛上粘了厚厚的一层,像贪采的蜜蜂腿上沉重的花粉,可却不是彩色的甜润,而是咸涩,眼帘沤得疼痛。即使戴着口罩,笼着鼻孔和嘴巴,品能鼻子和嘴里也沙瓦沙瓦的,像吃白米饭时衔了口泥沙。水泥粉尘厉害呢,倒班后,品能他们几个去淋浴室冲洗,从头到脚,满身的污水顺着脚杆往下淌;用手一挖鼻孔,一个一个硬邦的黑疙瘩粘在鼻孔里,使点劲才脱落,却连稀疏的鼻毛都挖脱了。做了几天,晚上洗脚才发现脚板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原来的脚板了。脚趾脚掌脚后跟起了一层白色的肉痂,粗劣的手指甲使劲一抓一抠,那白色的肉痂就蛇皮一样脱落了,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一层,牛皮癣样。
  车间里的工人都提着个大塑料瓶瓶,那是小店子买的,几元钱一个,是仿磁化水杯的伪造品,瓶里装满着开水,上下午各一大瓶,开水房打的,不要钱的。品能也买了一个,做体力活卖砣砣肉出汗凶,口干舌燥就闷起喝水。工友说,闷起喝水好,不喝水,这钻进口里肚里肺里的水泥灰尘往哪里跑,难道净留在肚子里,肺心病、肝硬化、肺炎、肺癌,就是这样得起的。水泥的作用,你想想有多大,三峡大坝,百层摩天大楼都能胶水般粘牢,你人肚子里几根软耷耷的肉肠子几片菲薄的肺片、心脏,胃还遭得住?闷起喝水,总要冲洗掉一些,从汗里毛孔里排出一些。品能认为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胀慌了上厕所去屙屎屙尿,挣了半天,屁儿挣得赤痛,屙出的屎是黑屎,屙出的尿是黑尿。屙出来就对了,屙出来就对了,品能盯着自己屙出的黑屎满意地笑着。
  富贵思淫逸,饥寒起盗心。就像一个人学会了抽烟一样,只要抽了第一支,就会有第二支,只要有人给他发起,诱惑的烟味就会纵容他伸出手来。品能复燃的动机是在一次下班后,他与车间的几个工友去街上看两元钱一场的歪录像,就是黄片。在工友们摆得眉飞色舞时,黯淡的夜幕中,他发现了窄路边的一座小楼房,黑黢黢污暗暗的,房顶和墙壁像长了一层灰黑的毛,是川兴水泥厂的创意。品能经过观察发现,环顺一两三公里内的平房、楼、院子,都轻重不同的有这种创意,可想居住在这里的人要吃多少水泥灰尘,以此可以想象这些人的健康状况受到的威胁。或许是这种原因,品能经过观察,这一带房子里的人除了吃饭时间,一般屋里都没有人。屋里有人,灯就是亮的,电视机的声音就会是响着的,相反,屋里静悄悄的,肯定就没有人了。他们大概是散步休闲或其他什么,故意走得远些躲避灰尘去了。
  品能为了实现心中的水泥砖瓦房,身上的第三只手又痒痒地伸了出来,上一次钟三爸家的枪声他已经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人只有两只手,哪有三只手?嘿——我们那里说贼娃子就是三只手呢!于是,就发生了小说开篇的一幕,主人公品能已没有上次在三坪钟三爸家偷鸡那么幸运了,迎接他惊惶的一跳不是山村里和软的玉米地,坚硬的水泥地留给他的是刻骨铭心。为什么科学家说,物质在一定的条件下是转换的。这条定律不仅适用于宇宙中存在的物质,也适用于世界上的人。品能从前对水泥砖瓦房的渴望和爱,由此就开始转换成了深深的恨,以致后来根据他的主观视觉思维与客观的触及,逐渐认为,水泥是这个世界上罪恶的物质,它由本身的天然淳朴安定经过人为的因素转换成肮脏专制暴力。
  现在,品能就拄着木头拐杖,在小城的水泥街道上蹒跚着,他的腿已明显的好多了。
  这几年的天气怪得很,入秋了才开始热,五黄六月却是春天样。品能拄着木头拐杖,水泥地面的热气沿着木头拐杖一阵一阵爬上来,钻进夹窝下,一阵一阵灼热,波动在肩膀上。怪事呢,脚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烧烫的铁板上,只是程度没有烧红的铁板那么凶而已。树子的叶子翻卷着,偏着蔫耷耷的头。品能的全身浸在水样的炙热中,头上的汗往脸上淌,背上的衣服已水湿流了,连裤裆下面都湿甲甲的,极不合适。这些都还不是最灼热的,一股一股的热浪从周围的街道上扫射下来,像无数个神怪端着巨大的反光镜站在那里。反射下千万道灼热的光束,照射着街上的人、车辆、树木。
  品能认为最主要的灼热来自于高楼大厦,这些水泥的作品,这些人类最残酷最大规模破坏山峦和河流而营造的作品,它们高耸耸立在那里,将太阳的光和热吸收贮存折射下来,品能真担心那巨大的玻璃墙上的反射光,会不会也玻璃的凸凹样将人烤焦燃烧。读初中时,老师做过实验,用个凸透镜反转来,在太阳下往一本旧书上照着不动,那金黄的光点居然使纸黄了黑了然后冒起黑烟。城市的温度高多了,热多了。一个妇女打把花伞往前面走,一条纯白的小狗坠在她身后,鲜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人背着一背篓玉米在爬山坡,身体在重压下的那种急促的喘息声。城里真不是人住的,不晓得那些在露天工地上做活路的有好恼火。
  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品能觉得,人类自己认为自己聪明,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可能征服得了吗?就拿水泥地来说,有必要打水泥地吗?神造的温软湿润的大地本身哪点不好,吸水散水都快,也利于草木的生长;再热的天气,脚踩在上面是绝对不会像踩在铁板上那么热的。那么多的水泥钢筋房子,想想,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全世界,要炸多少山,采多少水泥。古人造房用树,树砍了可以栽,可以生长;山炸烂了,挖空了,可以栽吗?可以生长吗?也可以,可以栽出无数个塌方,可以生长出家毁人亡的泥石流。
  品能慢怠慢怠地转到公园里,公园里有几棵大的香樟树,没有街上那么热。枝叶老气横秋,粘着脏兮兮的灰尘,哪有青牛沱山上的树叶那么青枝绿叶的。品能蹒跚了一圈,发现这些树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树巅都是断了的。品能先觉得奇怪,这些树长到一定高度咋树巅都是断了的呢!他又转了城南的一个公园,那些萎萎缩缩的树木还是那个样子。品能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好瓜啊!这才恍然大悟,那些树木都是栽在水泥地上,只树篼处一圈没有水泥。有水泥哪还长得出来?树的周围团转是一展平的水泥地,树根也是有生命的呢,要活动,要呼吸,要饮水,要吐纳。那树根活埋在水泥地下,咋个呼吸,咋个吸收水分,咋个吐纳树身内的代谢,各种元素养分没有吸收充足,哪有精力将水分供应到那么高的树巅上去,树巅咋个不枯黄,风一扰,就嘎巴折断了呢!
  
  十七
  
  品能的腿已渐渐好起来,医生没有决定他出院,他就想出院了,住院真是住不起,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挣的那点工钱还不够医腿,家里的钱还用了三百多元。还有一个原因是,医院里的水泥墙虽都粉刷了的,墙脚下半米高还刷了一层釉蓝涂料,可那水泥墙散发出药水的味道,各种西药片剂的发霉的药味,深的浅的浓的淡的中草药熬制时飘拂的苦味。实际上这是骨科医院本身的气味,品能认为这些苦叽叽的气味是从病室的水泥墙上发出的,是水泥的气味,这些水泥在医院里就散发出了浓烈的药味。可能是吃了医院的药的缘故,品能盯着雪白的墙壁讪笑着,自己也吃了这么多药,咋身上没有这么重的药味呢?品能坐在床上,边活动自己的脚边想,这个医院的住院房已有些年辰了,这医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住院,有人熬药,有人吃药,这水泥墙年年月月天天时时都与药打交道,肯定比自己身上的药的苦味要大些。自己才来了多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天,与医院里的水泥墙比起来,就相当于岁娃家和老年人相比,小巫见大巫呢!可那水泥墙体上散发出的药味儿特别大,比品能在药房拿药和楼道里闻见的药味儿都要大。品能迷乎乎睡着时,那药味儿比睁着眼睛没睡着时还强烈;阴雨天气那水泥墙体散发出的药熏味,比晴天艳阳高照时还重。这天大约是七月下旬,不管医生同不同意自己出院,品能总之不交住院费及药钱了。现在的医生也精灵得很,他们是早就上过没交钱的当,用了一大堆药而跑了病人的,只要病人簿子上没有钱,他们就又是另外一张脸,往天的笑脸已抹来揣在包包里。他们黑嘴董脸地催促品能缴费缴费,否则就停药了。品能心里说,缴你妈的脑壳,钱没有,咋个缴?
  扯花布的黑白电视机里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泥石流脱缰,两车被推落洪流;福建建瓯市205国道发生一起特大山体滑坡事故,两辆过路车辆被泥石流冲离公路,翻入闽江支流建溪的洪水中,23人在洪水中失踪。画面上,一辆大巴客车掉入江中,只看得见一点点浅绿颜色的顶。小货车由于运的是满车的轮胎,车厢是密封的,被泥石流推入江中漂出五公里后,司机刘正明和叶昆雄被一艘捕鱼船救起。品能瞪睛看着电视,江边垮塌的山岩映入眼帘,好像青牛沱马槽滩梁家坡垮方后呈现出的裸露的山体,只不过电视里建瓯市的山要舒缓些,没有梁家坡的山体那么陡峭。品能轻拄着拐杖,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是水泥惹的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八成是采水泥矿采崩了的,一下雨,山体滑坡,泥石流就来了。
  品能腿好后,车间主任还算关照他,安排他暂时不推斗斗车,开关碎石机、装袋子、打包之类的杂事情,东一下西一下的,也是计件,比黑起屁儿地推斗斗车要松活些,那腿脚黑起屁儿地跑,自己骨折医好后的脚,喊他们来,一样的吃不梭。大家都晓得他的情况,咒骂那撞他的司机屁儿黑,还巴起来跑了;也有的说品能很背时,运气隙,这种霉事情其他人都没有遇到,叫你遇到了。品能只好哑巴日沟子,弄死不开腔!
  尽管对水泥刻骨的恨,但自己又不得不在川兴水泥厂找钱,见证那一辆辆翻斗车垒垒尖尖地拉着灰白的矿石呜呜地开进厂里,银色的不锈钢液压棒撑起车厢,翻起、倾斜,矿石轰隆滚落。打碎,碾成粉身碎骨,加入其他原料,混合搅拌,高温,经过一定时间的安定,又被排列的车队运出厂区。对水泥虽然恨,自己又不得不为了修几间水泥砖瓦房而在水泥厂卖砣砣肉。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当自己静下来,望着已熟悉的乌暗暗灰的厂房,耳边哐哐当当咔咔嚓嚓咿咿呜呜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各种噪声已不是先前的震耳欲聋,这种心理上的痛苦就钻了出来。品能双手紧紧箍着脑壳,他的脑壳一阵阵的发痛。多次这样的履历后,他才发觉,他的体内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站在家乡青牛沱的云雾中,看着苍翠的山峦被炸开,被采挖,开肠破肚,垮塌后的山体,泥石流滑坡后的山体而泪流满面的自己。而另外一个自己,为了生活,为了几间水泥砖瓦房,为了有一个女人而苦累挣扎疲于奔命,像在晴天干灰里蠕动着的一根蚯蚓样的自己。
  
  十八
  
  两年以后,品能的水泥砖瓦房终于修起了,尽管还是借了一些账,白墙黑瓦终于代替了以前的穿斗皮房子。新房子新崭崭活生生地矗立在了青牛沱河沟边。它背衬着青色的山坡,杉树掩映的玻璃窗子反着光,洋盘呢!品能认为自己这房子是本生产队修得很好看的,至少肖二娃钟三娃他们那些房子都没有粉刷过,屋里也没有刮仿瓷,自己这四五间屋,除了灶房,都是刮了的,墙壁雪白。还有灶房上的烟囱,宽街沿,街沿上有点装饰味的几根同样抹了仿瓷的柱子,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看起来真的比他们的房子都要气派。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开始搞开发了,万贯集团投资开发不是虚吹,一批又一批施工队入了场。景区内的公路也开始整修,工程由钟二娃承包,品能和肖二娃还有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争着去做活路,挣工钱。品能干得很快活,一点也不晓得累,担挑自如,脚一点也没有受过伤的样子。品能庆幸自己,终于逃脱出了水泥厂那个倒霉的地方,脑壳也不痛了,食欲也好了,连出的气吸的风都是匀净的,打屁都要通泰些。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品能家的水泥瓦房子一修好,白墙黑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下,前来做红的就接二连三的。先是钟三姐,包着白头帕的钟三姐与妈在院坝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品能没有答理她。修路回来,听见她正在说,那女子比肖二娃家的还勤快、本分,人还是好看。品能愣了钟三姐一眼,本分,你咋晓得人家肖二娃家的本不本分?谢队长家的,张家黄家的都来说过,还领着女方围着房子转,那些女子一点也不怯生,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哪像是来看对象,像逢场天到街上去选自己要买的东西。品能心里高兴不起来,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修好了水泥砖瓦房,其目的就是为了今天的效果,而自己付出了血的代价,终于实现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儿。
  傍晚,品能去房子当门的山溪里洗脚,碰见了马女子。马女子和一个穿白地青点点花连衣裙的女子蹲在沟边洗衣服。光滑的大青石山,响起她俩哗哧哗哧的搓揉声。品能上去,招呼说,洗衣服嗦?马女子笑着说,房子修好了,好久请我们吃喜酒?品能唉地叹了一声。紧挨着马女子的女子抬起头来瞟了品能一眼,眼睛大又亮,脸蛋红红的。当发现品能正看她时,她赶紧收回眼神,垂下了头,双手轻缓地搓洗着。品能想,这是哪家的女子,自己咋从来没见过哪!品能也没有多问,洗了脚,说了声你们慢慢忙,就上了河坎。
  幺妹从二坪店子上回来说,唐支书说的明天电视台要来青牛沱拍电视剧。第二天,当真就来了,一辆中巴车日日呜呜地开进了山里,从车上下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都留着长发,穿得花里胡哨的,男的长头发都往后梳成一束,扎来翘在后脑勺上。品能从电视上看过,晓得这些都是歌星画家之类的艺术家的打头。乡长、村长、谢队长等脸上堆满了笑,那种卑微那种讨好那种热情的笑,是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就是他们孝敬爹妈老子祖老先人,脸上额上嘴上鼻子上眼睛里也从来没有堆起过这样盛情的笑。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家扛着长枪短炮,在青牛沱三道坪的农家里钻来钻去,狗日疯了样。他们操着与青牛沱人不同的口音,问谢队长哪里有穿斗木头房子,盖树皮的,最好上面长了青苔长了草草的。谢队长脑壳点得鸡啄米一样,连声说有、有。一群人又狗日疯了样往四坪撵,那几台圆口口、方口口摄像机就都对准四坪河坪边钟老五家的几间埋杈杈房子,推拉摇曳起来,那动作,比火塘上烤山羊肉还平稳把细认真呢!接着五六天,这些男女演员天天都在钟老五的青苔树皮屋里,鸠占鹊巢,钟老五家几个人反而被撵到河那边堂哥家吃住了。他们脱下花里胡哨的服装,穿上了谢队长找来的队上人家穿旧了的衣裤,在屋子里穿过来走过去,也烧水煮饭,也用弯刀劈柴,狗日疯了样,有时嘿嘿哈哈地笑,有时又哭又闹。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一男一女抱着亲嘴亲得拍屁股样响,周围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马尾头络腮胡几个还指着说,不投入,有点假,再来一次。那男的手直接就伸进了女的穿着旧裤子的裤腰里。看欺头的婆婆大娘们都车转头,哎——哟——这世道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
  然而,片子拍完,这伙人的举动却让村民们睁大了眼珠子,那络腮胡马尾头现当当地数了卷红花花的票子给钟五娃,两千元。并说,以后如再来麻烦,照算。钟五娃抖着腮帮子,将手连同钱死劲揣进了补巴裤子里。品能看着钟五娃揣在裤兜里的那只紧攥着的手,心里就有些后悔。早晓得自己将松树皮房子留着,自己那房子比钟五娃的还要年辰久些,皮房顶上的青苔杂草还要茂密些,如果飞机在天上,是绝对看不出来是房子的。两千元,自己在川兴水泥厂屁儿挣反讪要挣四五个月,我的天。自己咋就这么背时呢,水泥砖瓦房刚刚修起,你们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来了,你们咋不早个半年一年来呢?
  然而,品能的后悔还没有雾样的完全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品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这是秋天的一个好天气,天蓝水清的,红红黄黄的树把远近的山峦渲染得画一样。品能的心情也画一样,肖二娃家的,也不必转弯抹角的,就是与自己偷过嘴的马女子已给自己说了对象,那穿着青花点点连衣裙的女子前天就来了,她与她的表姐马女子围着品能家的水泥砖瓦房转了个圈圈,那女子立在铝合金框的蓝玻前照了会儿,分明是在照自己红红的脸蛋儿呢!双方就都没有意见。马女子悄悄对品能说,你龟儿子运气好,要不是这里搞旅游开发,你哪捡得到这个便宜,我这表妹,还没放过人家对过象呢!
  马女子今天就要带她父母亲过来看家,你说品能心里那滋味有多安逸。山里人家的习惯,女方的父母亲来看了家,没有意见,女方就可以留在男家,就住下,就与品能在一起了,你说品能心里那滋味是要多安逸有多安逸。就在品能将要实现这种滋味,结束几年来苦难命运的时候,谢队长召集青牛沱生产队社员开了个会,县上和乡上决定,为了打造旅游品牌,突出山区旅游特色,青牛沱生产队的房子一律列入统一规划,修建川西民居,恢复穿斗松树皮房。当然,本来就是树皮房子的,就不修了,凡现在是砖瓦房的,一律拆除,重新修建,每间房子由县乡给一定的建房补贴。
  品能张大着嘴巴,红红黄黄的山风从河沟那边吹过来,他搞不清楚这世道到底是咋的了。
  
  原刊责编 谢鲁渤
  【作者简介】钟正林,男,1965年生于川西古镇方亭,1970年随父母下乡至什邡县蓥华山青牛沱山区二十余年。1983年高中毕业后回青牛沱山区务农,后任民办教师,先后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大量诗作并获奖。1992年被招工到县电视台做记者,2006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著有长篇小说《暗右》、《流水》等四部(未出版),诗集《太阳在世》获第四届四川省文学奖。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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