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短期借款:小说月报作品选 【嫁死】 作者:傅爱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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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作品选 【嫁死】 作者:傅爱毛 (下)2009-07-04 10:54

米香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脚丫子的丑男人,忽然间禁不住泪如雨下。她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这样抱过她的脚呢!她担心惊扰了驼子的睡眠,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直直地僵着身子。她知道,驼子已经好多天没有正经睡过觉,他太困了。心想,就让他这么好好地睡一觉吧。然而,驼子到底还是被惊醒了。他抬起头来,米香看到他的脸上被 出了半拉子脚印,便嗔怪道: 睡便睡吧,抱着个脚丫子做什么哩?
驼子腼腆地笑笑说:我怕睡得太死,你醒了我不知道。把你的脚抱在脸上,你稍有动静,我就会察觉到。
米香看着驼子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其实并不是太丑。五官虽然不算端正,却也慈眉善目。不管腰有多弯,背有怎么驼,也是人家爹妈十月怀胎养下的一个宝贝蛋子呢。自己却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拿人家的赔命钱,这不是坏良心吗?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她知道:只有自己睡着了,驼子才肯伏在床边歇息。她想让驼子多歇息一会子。


两三个月以后,米香出院了。还跟先前一样,做饭、洗衣,什么都能做。只是,走起路来左腿稍微有些瘸。不过,如果不仔细端详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米香在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皮娃子还像她在家时一样,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看上去,驼子没有让他遭受一丁点委屈。看到妈妈回来,皮娃子高兴得哇哇直叫。米香发现,皮娃子不仅白胖了一些,而且多了一个小伙伴。他的伙伴是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小羊羔看上去很可爱:耳朵尖尖的,眼睛黑亮亮、毛茸茸的。米香看着它,它也看着米香。米香抬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它便“咩”地叫了一声。听上去稚声稚气的,又柔弱、又娇嫩,像一个吃奶的孩子见到了妈妈一样。米香的心禁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她问驼子:
哪来的小羊羔?
驼子告诉米香,羊羔是自己从村外的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它可能是生了病,快要死了,被人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自己见到它的时候,它还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自己看它可怜,心想,好歹是条性命儿,便抱回家里,天天熬小米稀饭来给它喝,它渐渐地就活了过来。然后,就成了皮娃子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皮娃子走到哪里,小羊羔便跟到哪里。
看到小羊羔那么乖顺地跟在皮娃子的身后,米香感到一阵安慰。由于脑壳子不好使,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愿意跟皮娃子做朋友。偶尔跟哪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皮娃子也是个受气包。不是被打骂,便是被捉弄。受的欺负多了,皮娃子便再也不愿意跟别的孩子玩了。现在,皮娃子有个小羊羔做朋友,米香总算是放了心。
小羊羔不会欺负皮娃子,而且很听皮娃子的话。皮娃子由于脑壳子坏掉了,所以不明白自己是个人,而小羊羔只是一只小动物。他从内心里把小羊羔当做了自己的同类。所以,他给小羊羔取了个名字叫做“小弟弟”。他呢,当然就是小羊羔的哥哥。只要听到小羊羔“咩”地一叫,他便问:你饿了吗小弟弟?哥哥给你拿好东西来吃。皮娃子藏了很多小羊羔爱吃的东西:胡萝卜、白菜叶子、红薯梗。这些都是皮娃子从外面寻来的。不过,小羊羔最爱吃的东西却是苹果。苹果很甜,皮娃子也爱吃。于是,皮娃子便拿来一只小刀,把苹果切成许多碎块。他吃一块,小羊羔吃一块,这两位亲密得真像是小哥俩似的。
皮娃子已经十来岁了,智力却永远停留在了三岁孩子的水平上。看看皮娃子,再看看小羊羔,米香便觉得:皮娃子其实也是一只小羊羔。既然上帝给了他一条性命,他便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她是多么希望皮娃子能像一只小羊羔那样,安恬自在、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啊。可是,自己老了以后,他靠什么活下去呢?她必须在自己老掉以前,为皮娃子攒下足够多的一笔钱来。这样他的生活才有保障。可是,要攒下钱来却又谈何容易呢?

6

米香从医院里回来以后,驼子就不能再去煤矿上班了。不知道是由于几个月以来休息不好,还是营养不够,在窑底挖八个小时的煤,他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许多。每一次从井下上来,他都觉得仿佛要虚脱了似的。体力不够,挖的煤就没有别人多。而工人们的工资是按产量来平均分配的,别人便觉得吃了亏,不愿意再跟他搭班了。再说,他自己也感到心里发怵,不想再下窑了。那一次,如果不是他进城为米香买柚子,小命早就搭进去了。以前,他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他拖家带口的。自己死了,大不了丢掉一条命,米香和皮娃子怎么办呢?他是真的舍不得米香她们娘儿俩啊。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这里讨生计,既是投靠了自己,自己就得对人家负起责任来。
挖不了煤,驼子便在耐火材料厂里找了个做杂工的活儿。工资不高,也就是几百块钱的样子。虽然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想要攒下钱来却是不可能了。
就这么跟着驼子过一辈子吗?
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驼子的心眼儿不坏,人也是个本分的好人。对她们娘儿俩更是没得说。但,不攒下一些钱来,将来皮娃子怎么办呢?皮娃子自从出生就成了米香的一块心病。他虽说是憨憨傻傻,到底是条性命哩。在他很小的时候,丈夫曾经主张把他送出去。比如街头,比如路边。寨子里有些人家就是这么处置残障儿的。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送到某一个地方,至于孩子的命运如何,就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有人发现并抱养走了,是他命好。没人发现,或者冻死,或者饿死,顺其自然。一切听天由命。寨子里的人大都能够接受这种处置方法。他们认为,孩子是老天给的,再让老天拿走,合情合理。
米香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那么做。她生下的孩子,她要看着他长大。她觉得,皮娃子就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弃皮娃子跟放弃她的生命差不多。寨子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日子过起来凄惶难将就。谁家摊上一个残障儿,便如同一头栽进了穷窟窿里,一辈子都难熬出个头绪来了。前夫就是因此而抛下她们母子的吧?驼子心肠好,不讨嫌皮娃子是个吃货。但,驼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一个月挣几百块钱,勉强顾住他们一家三口的嚼头儿。有一天驼子老了,做不动了,皮娃子还不是一样没着没落吗? 米香愈想愈发愁。谁知,就在她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皮娃子竟然丢了。
那一天,皮娃子说是要带小羊羔去滩地里吃草,米香就让他去了。滩地不远,离家也就是两三里地的模样。皮娃子也不是去了一两回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却还不见皮娃子回来,米香便去找。到了滩地里,小羊羔还在吃草,却没了皮娃子的踪影。米香的头“轰”地一下就懵了。皮娃子和小羊羔一向是如影随形、从不分离的。现在,小羊羔还在,说明皮娃子一定是出了事。
米香一边疯了一样大声地叫着皮娃子的名字,一边去找驼子。驼子回来,一听说孩子丢了,便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后,就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去找孩子了,留下米香一个人在家里等信儿。米香哪里坐得住?驼子他们走了,她便开始四处寻找。凡是她可能想到的地方,她都一一地寻了个遍。河沟旁、枯井底,破窖洞里、悬崖下。哪里都寻了,哪里都没有皮娃子的影子。
皮娃子在的时候,米香只觉得是块心病。现在,皮娃子不见了,米香觉得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似的。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米香着急得整个人都脱了形,便劝慰她说:米香啊,孩子若是真寻不回来,你也甭太伤心了。一个傻孩子,你老了也得不着他什么力。索性跟驼子再生一个得了。米香听了,睬也没睬她。心说: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是孩子了?傻子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安分守己地活着,不伤人,也不害人,谁若是存心谋害一个傻子,简直天理不容!
谢天谢地。几天,孩子和驼子总算是一起回来了。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驼子却是整整瘦掉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一绺子。听派出所的人说:驼子每到一个车站,便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几天的时间,他饿了啃一个烧饼,渴了喝几口自来水,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大家谁都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傻孩子的亲爹。
孩子找回来以后,村里村外的人背地里都说驼子是个死心眼子。一个傻子,养在身边早晚都是个累赘,丢了正好可以省心,干吗要千方百计地舍命去寻找呢。米香见了孩子,恨不得跪下给驼子磕个响头。派出所的人告诉米香:孩子能够顺利找回来,还是驼子提供的线索。
原来,驼子刚刚把米香母子两个领进家门,就有个二流子跟驼子商量,想让驼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骗出来卖给他。驼子问他买个傻孩子回家做什么?他诡秘地说:孩子的脑壳子虽然不管用,但身体的其它器官却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来卖,比如肾,比如肝,都会发一笔大财,一辈子吃喝不尽。即使不卖器官,也可以把他圈起来抽血来卖。卖了钱,他们二一添作五,两人平分。


驼子一听,气得头皮都炸了。他没有想到,人会丧尽天良到如此地步,当即把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批了他一记耳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驼子想,走了就完了,也没跟米香提起过这事,怕米香听了心里难过。这一次,一听说孩子丢了,他立刻想到了那个二流子。末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亏找得及时,孩子才没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惊得几天没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点被人挖心掏肝,她就噩梦连篇。不过,最折磨她的还是自责和愧疚。她想:那个人打皮娃子的主意,跟她打驼子的主意,其实都是一样的丧尽天良。只不过那个人亲自动手了,而自己只是被动等待罢了。实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皮娃子如果这一次真的遭了殃,那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是她给孩子招来了祸患。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以前,她从来不相信“报应”这一说。现在,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想:自己在煤堆里埋了一条卫生巾,老天就让她断了一条腿。她想得到驼子的赔命钱,老天就派一个歹人去索皮娃子的命,自己这是遭了“天谴”。
被深重的罪恶感日夜折磨着,米香却不敢向驼子透漏半点内心的想法,怕驼子知道了不肯原谅她。于是,只好一遍一遍地对驼子说着:
驼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下窑挖煤了。
驼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饿死,也不挖了。
驼子答:米香,你放心吧。你和孩子既是跟了我,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叫你们娘儿俩挨饿。我驼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哩。

7

驼子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从耐火材料厂里下了班以后便去几里外的岭坡上开荒种树。岭坡是驼子村里的一座荒山。土少石头多,又没有水。种不成庄稼,也派不上别的用场,一直荒在那里。现在,驼子只要一得闲,就背着把镢头上山了。上了山以后,又是挖又是刨的。挖成一个坑,又从山下吃力地挑上土来,填在里面。然后种上树。种上树以后,还要再从山下担水来浇。种活一棵树,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体力和心血。
米香见驼子一有空就弓着腰往山上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不解地问他:种那些个树做什么呢?不知道几时才能成材。
驼子看看米香,又看看皮娃子,沉默了好久,才说:
皮娃子现在才十来岁。再过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这些树就差不多成材了。卖了树,就可以给皮娃子讨媳妇了。我一个月能种两棵树,一年就能种二十四棵。我今年四十来岁,若是再种二十年的话,就能种下将近五百棵树。有这几百棵树,将来就算是我死了,你和皮娃子也都吃喝不愁了。我栽下的都是上好的树种,成材以后,一棵能卖上千块钱呢。
米香看着驼子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腰,心里一热,眼角就湿了。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人。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来拿他的赔命钱。他却一个心眼儿想的全是她和皮娃子。于是就决定,索性就跟着这个男人过下去吧。走一步,说一步,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既然是安下心来要跟着驼子过日子了,米香重又在煤矿附近摆了一个豆花摊子。虽说本小利薄,生意也不怎么样,好歹能挣下几个零花钱,多少能减轻一些驼子的负担。然而,驼子的树却是种不下去了。

他愈来愈感到自己体力不支,胸部也隐隐地作痛,像是有一团小火在里面灼烧着似的。以前痛得不怎么厉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现在,却是愈来愈忍不下去了。一痛起来,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怎么努力都无法把一担水或是两筐土担上山去了。怕米香知道了着急上火,驼子也没告诉她。趁着下班后的时间,自己偷偷去了一趟县城的医院。他原本想,买几片止痛药吃下,只要能忍受得住,不耽误干活就行。谁知,大夫询问了情况以后,又是验血,又是拍片子的,弄得驼子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没有想到,看一个病居然会这般麻烦。折腾了老半天,大夫问他: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家属一起来的?驼子答:一个人来的。大夫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躲闪着眼光对他说:你的病暂时还诊断不清。等明天让你的家属来取结果吧。驼子看看大夫的神色,再听听大夫的口气,就感到了不对劲。于是,壮壮胆子道:大夫,我是光棍一条,家里没有别的亲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生死由天,我王驼子什么都不怕。大夫看他一副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患的是肝癌。晚期。驼子望着大夫,良久没有吭声。足足一袋烟的工夫以后,才问道:没治了吧?大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驼子知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也就是说:自己已经给判了死刑。大夫要驼子住院,驼子拒绝了。大夫要给驼子开药,驼子也拒绝了。既然注定了要死,还糟蹋那个钱做什么哩?驼子一片药也没有买,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出来以后忽然想:自己虽然被判处了死刑,但,具体什么时候执行,他还不清楚,于是,又拐回去找到大夫说:大夫,我虽说是光棍一条,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安排一下。你得告诉我,我还有多长时间,也叫我心里有数。大夫道:三个月。驼子点点头,向大夫道了谢,就走出了医院大门。
从医院里出来,驼子坐在街边的一个花池旁,就开始盘算了起来。他对自己说:王驼子啊王驼子,你的命不算坏。讨了房女人做媳妇,还有个白胖小子叫你爹。这一辈子不亏了!想到米香和皮娃子,驼子禁不住落下了两滴泪。这女人带着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自己家里,虽说是吃苦受穷,到底没有挨饿受冻。自己撒手一去,撇下她们孤儿寡母,怎么煎熬下去呢?
驼子算了算,自己一共在山上种下了十八棵树,还都是小孩子胳膊那般粗细的树苗子。十八棵树苗子能顶上什么用场呢?顶不上用场就得想别的法子了。反正是,左右高低不能让米香她们娘儿俩作难。登过记,扯过了结婚证,就是自己的女人。叫过了爹,喊过了爸,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虽说弯腰驼背,孬好也算是个男人哩。既然是个男人,就无论如何不能撂下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不管。自己若是活着,任凭累得吐血,也要让娘儿俩吃饱穿暖。现在,自己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怎么才能给米香她们娘儿俩挣下一笔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来呢?这着着实实是件令人为难的事情哩。
驼子这么想着,就犯起了愁。一犯起愁来就感到胸部疼痛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一根小蛇盘踞在里面,一口一口、默不作声地啮咬着自己似的。他一边拿手摩挲着胸部,一边恨恨地说:咬吧,咬吧。反正已经报废了,再咬也是白搭。
驼子在街边又坐了一阵子,看天色已近黄昏,就开始往回赶。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四周围黑咕隆咚的,只有各家各户的窗子里透出晕黄的微光,看上去暖暖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叫人看上一眼就受用到心里去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家窗子里透出的亮光,驼子忍不住又掉下了泪。他站着喘了几口气,把脸上的泪痕擦干,然后,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去。走到离门口十来步的距离,只听“咩”的一声叫,皮娃子和小羊羔就一齐奔了过来。皮娃子叫一声“爹”,小羊羔叫一声“咩”,两个好伙伴都兴奋得手舞足蹈。驼子摸摸皮娃子的头,再摸摸小羊羔的耳朵,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走进屋子里。
饭早早就做好了,放在炉子后面煨着。单等着驼子一回来就吃呢。见他们进来,米香便开始盛饭。饭是家常便饭: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盘醋腌红萝卜丝,还有一小碟四川泡菜。馍是米香亲手蒸的红薯面卷糕,汤是小米稀粥煮地瓜。这些饭菜驼子已经吃过一千回了,此刻吃到嘴里,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香、都甜、都可口。他是真想一辈子都这么吃下去,直吃到七老八十,直吃到地老天荒啊。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这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想到再有三个月就再也见不到米香,见不到皮娃子,也见不到小羊羔了,驼子的心里感到一阵锥心刺骨、扯心扯肺的疼痛。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转身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的窝棚下放着他下窑时穿过的厚帆布工作服,还有挖煤时用过的铁镐。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衣服和铁镐,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8

第二天,驼子对米香说:我还想去下窑。
米香道: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去下窑挖煤了吗?
驼子说:我想多挣几个钱,好给皮娃子盖一所房子来。有了房子,将来皮娃子就不愁定媳妇了。
米香还是有些顾虑,问他:你的身体能行吗?
驼子说:将息了这几个月,感觉好了许多。我看能撑下来。
米香沉默了。她是下了决心要跟着驼子把日子过下去哩。她早已把“嫁死”的念头丢到了一边。现在,驼子忽然又要去井下挖煤,她有些惴惴不安。她觉得,她和孩子的命运已经与这个弯腰驼背的男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呵护和关爱。她不能够想象,失去了这个男人,她的心能不能承受。想到那些从煤窑里抬上来的一具一具的尸体,米香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坚决地说道:
驼子,我不要你去挖煤!
驼子软软地叫了一声:米香。

米香忽然就流了泪。她哽咽着说道:驼子,再苦再穷的日子我和孩子都能过。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不要你去挣那个卖命钱!我要你好好地陪着我和孩子过日子。说出这些话来,米香已是泣不成声了。
如果米香不说这些话,驼子可能还有些动摇。现在,他更加坚定地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接下来,驼子像往常那样:该去耐火材料厂上班还去上班,下了班便去种树。他知道,他不能像预期的那样种下几百棵树留给米香她们娘儿俩了。不过,能多种一棵总比少一棵强。他一边种树一边盘算着:至多再种一个月。越往后拖,他的身体越糟糕。到时候躺到床上爬不起来就什么都完了。一个月过去,驼子又种下了整整六棵树。算起来一共是二十四棵了。驼子知道,他不能再种下去了。他得去下窑。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时令已经进入农历十一月,说是暖冬,天气却贼冷贼冷的,煤价像疯了一样地往上长。打煤窑的矿主一个一个都日进斗金、大发横财。他们都想趁着这个销煤旺季大大地捞上一把。为了提高产量,他们差不多已经不顾一切了。驼子没有再去瓦房沟煤矿下窑。他联系了另一家叫做杨家洼的煤矿。一说就成了。哪个矿主不想趁着这个时节多一个人干活,多挖几吨煤出来呢?谁还怕钱咬手不成?这个新矿主名字叫杨有成,长得又低又瘦,一脸穷相,却腰缠几千万,单是女人就养了好几个,而且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哪个女人一年不花他三五十万能过得去呢?他那么有钱,对工人却又苛薄又狠毒,大家都不乐意去他的矿上干活。驼子愿意去,他自然欢迎。
驼子是瞒着米香去下窑的。米香说过了不让他再下窑,他也答应了米香。他不想让米香跟着担惊受怕。从井下上来,洗了澡、换了衣服他才回家,所以米香一点都不知道,以为他还在耐火材料厂做杂工呢。
由于体力的缘故,驼子只能两天上一班。尽管如此,下到第六班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再也吃不消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不行动的话就来不及了。不过,在行动以前,他要提前给米香过个生日。米香的生日在来年的春天,还有好几个月,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一天,他趁着休班的时候到集镇上去了一趟,买了二斤羊肉,一只猪耳朵,一条猪尾巴,还有一只米香最爱吃的樟州烤鸭。买了吃的,又给米香和皮娃子各自买了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摸摸兜里还有钱,又买了一把玩具手枪,一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铃铛,一瓶葡萄酒。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驼子想:这岂止是过生日?简直跟过大年差不多呢。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年的感觉真是好啊!
一路往回走着的时候,驼子仿佛已经嗅到了饺子的香味。米香包的羊肉饺子香死个人,只要吃上一回就叫人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掂着一包子东西回到家,米香有些大惑不解,问他:不年不节的,花这些个钱做什么?驼子骗她说:厂里发了一小笔奖金。我一高兴,就赶了趟集。驼子要米香和皮娃子都换上他买的新衣裳,米香却是不愿意。说是忙这忙那的,怕弄脏。驼子一听就有些恼了,说道:衣服买回来就是给人穿的,怎么能怕弄脏而不穿呢?脏了怕什么?脏了咱再买。听他那口气,仿佛他王驼子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似的。米香偷偷地笑笑,心说:发了几个奖金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若是挣上几十万,尾巴还不翘上了天?不过,为了让驼子高兴,她还是顺从地给自己和皮娃子都换上了新衣裳。衣裳呢,都是廉价的地摊货,虽说不值钱,穿上倒也合体。驼子不错眼珠地看着穿了新衣裳的娘儿俩,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看得米香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躲到厨房里包起饺子来。驼子把玩具手枪拿出来给皮娃子,皮娃子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最喜欢摆弄的玩具就是手枪,得了一把新手枪在手里,他怎么会不高兴哩?他一高兴,便抱着小羊羔直打转转。小羊羔“咩咩”地叫着,仿佛也在替皮娃子高兴哩。驼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替小羊羔买了礼物。礼物呢,就是那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铜铃铛。驼子把铃铛拴在小羊羔的脖子上,小羊羔每走一步,铃铛便欢快地响一声,听上去又清脆又悦耳,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够呢。
米香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仿佛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她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就着猪耳朵吃饺子,一边喝着葡萄酒。皮娃子最爱吃猪尾巴。驼子把猪尾巴给他,他却举起来塞进驼子的嘴里,非要驼子先咬一口他才肯吃。驼子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只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饺子。吃了满满一盘子还不够,又吃了第二盘。不过,吃第二盘的时候,他的速度放慢了许多。盘子里的饺子仿佛不是饺子,而是金元宝。他每吃下一个都有些恋恋不舍。眼看上班的钟点就要到了,他还磨磨蹭蹭地坐在饭桌旁,一口一口地啜着葡萄酒。米香看他坐在那里不想挪窝,便说:累了就休一班算了,以后日子长着哩。
驼子沉默了一阵子,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走出了几丈来远,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米香正弯了腰收拾碗筷,皮娃子则拿了一根萝卜缨子在喂小羊羔。小羊羔吃一口萝卜缨子摇晃一下脑袋,它脖子上的铃铛便轻脆地响一声。那响声伴着微风的吹送,像一根细丝线一样摇曳在驼子的身后,抽得驼子的心生疼生疼的。驼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再回头,然后,大踏步地往杨家洼煤矿走去。

9

换了衣服,和工友们一起走进罐笼里,一米一米地往地下挺进的时候,驼子的心也像绳子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着。他咬了牙,闭了眼,不让自己往上面看,也不让自己往别处想。
下到井底,从掌子面上往里走,就进了巷道。进了巷道,工友们便四散开来开始干活。驼子故意紧走了几步,与工友们拉开距离,一个人独自在一个比较小的工作面上挖起煤来。一边挖,一边观察着工作面的地势。这个工作面他已经留意过好几回了。他早已选择好了一个角度。他知道,照着那个方向挖,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他就会挖出一个洞来。那里的煤层又虚又厚,松松地浮在那里。把身子钻进洞里,只要拿煤镐在洞顶上随便扒拉那么几下子,他就会被不露痕迹地埋进煤堆里了。然后,按照通常的进度,再过一个时辰,等工友们把煤吃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到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命归西天了。把他的尸体带出井外,米香就会得到一大笔赔偿金。靠着这笔钱,她就会带着皮娃子把日子过下去了。

他知道这样做对矿主来说有些缺德。但,不这样做他又能如何呢?他是真的不想丢下米香她们母子两个不管啊!
驼子一边按照预期的方案挖着洞,一边想着米香和皮娃子。他知道,此刻,米香正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织着毛线衣。皮娃子一定在摆弄他的新手枪。小羊羔呢,肯定正卧在皮娃子的身旁咀嚼萝卜缨子哩。它每动一下,脖子上的铃铛肯定会轻脆地响一声。驼子真想再听一次那响声,再看一眼她们母子啊。可是,他是真的没有那个福分了!他的肝部生了癌,他的躯壳已经是一堆废物了。此刻,在他挖着煤的时候,他感到胸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那疼痛使得他双腿发软,两手颤抖。他勉强地撑持着往里挖。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都会交替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一次。在想象中,她们的面孔亲切而又安详,姣好如天上的圆月。他叫一声米香,挖一镐煤。再叫一声米香,再挖一镐煤。一个多时辰以后,那个预期中的洞已经基本成形了。他把身子钻进洞里试了一下,不深不浅恰恰好。如果洞顶的煤按照设想的方案往下落,刚刚可以掩埋住他的头和胸部而暴露出他的腿脚,这样工友们就可以顺利地拖出他的尸体来了。


不过,在进行最后一个动作以前,他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子。他是真的不想死在这黑暗幽深的井底之下啊。他想穿上米香织的毛线衣,死在米香温暖的怀抱里。可是,想到米香和皮娃子的后
半生,他还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还想到了矿主杨有成。他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杨有成无论如何都要破费一笔钱了。他在心里说:杨矿长,我王驼子对不住你了。你就权当自己多养了个女人吧。我王驼子来生再替你干活!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王驼子环顾一下四周,在心里最后叫了一声米香!然后就举起铁镐在洞顶扒拉起来。洞顶的煤原本就虚虚地支棚在那里,王驼子的镐头刚一触到它们,洞顶便坍塌了。大块大块的煤核和着煤面子排山倒海一般轰然而下,眨眼的工夫就把王驼子掩埋住了。

10

米香做梦都没有想到:王驼子到底还是死在了矿井下。
王驼子上班走了以后,米香忽然意识到,他有些怪怪的,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不年不节的,他却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回来。吃饭的时候,神态看上去心事重重。临出门的时候,更是面色恍惚。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成?
米香这样想着就开始翻他的东西。翻了半天,终于在他的一件衬衣口袋里翻出了驼子的诊断书。知道驼子得了绝症,米香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整整几个时辰没有动弹。
她是铁了心要跟驼子过日子的,为什么这日子偏偏就过不成了呢?驼子可真是个苦命的人啊!等干完了这一班回来,再也不让他去耐火材料厂上班,也不让他再去种树了。自己要热茶热饭,好好地侍候侍候他。他对她们娘儿俩真的是不薄啊。为什么好人总是得不到好报呢?米香一边想着,一边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透亮,就传来了驼子的死讯。得知驼子死在了矿井下,而且这次事故只死了驼子一个人,米香的心里便镜子似的,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驼子临死还在替她和皮娃子作打算呢。驼子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啊。自己这一辈子怕是再难遇到这样的男人了。能够跟驼子夫妻一场,也算值了。遗憾的是,自己没能替他生下个一男半女来。在这一刻里,米香恨死了自己。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按照米香的意见,王驼子的尸体被埋葬在几里外的岭坡上。岭坡上有王驼子为她们娘儿俩种下的二十四棵树。那些树已经有扁担那么粗了。一棵棵青枝绿叶的。
王驼子过“百天”的时候,米香包了一大盘子羊肉饺子,来给王驼子上坟。饺子摆在王驼子的坟前,像一个一个金元宝。皮娃子看看盘子里的饺子,再看看米香。问道:
妈,我爹躲在土里做什么?
米香答:他累了。在睡觉。
皮娃子说:爹,吃饭啦。
然后,便拿起饺子来,把它们一个一个地种在坟堆上。坟堆上的土还是新的,有嫩嫩的小草芽冒出来,像驼子脸上新长出的胡茬。那些饺子看上去又像是土里长出来的耳朵一样。驼子生前种下的那些树肃立在坟堆旁,仿佛也在为驼子默默地志哀。微风拂过,树叶子细微地颤动着,发出瑟瑟的低吟,仿佛是驼子在轻轻地叫着:米香,米香。米香一手揽着皮娃子,一手牵着小羊羔。小羊羔已经长大了许多,它一边晃动着脖子上的铃铛,一边伸出嫩嫩的舌头来,轻轻地舔着树干。米香忽然就觉得:小羊羔和这些树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是她和驼子的孩子。她对树说:你们好好守着驼子吧。我得走了。
几天以后,米香带着皮娃子和小羊羔回她的家乡去了。杨家洼煤矿赔了驼子二十六万元,她一分都没有去领取。那笔钱便一直挂在煤矿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