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的综漫之旅:《史铁生终极关怀精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7:48:07

《史铁生终极关怀精神》作者:胡山林

 

第一章 置身天界看人界--基本视点、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破解自蜀这谜、第三章 创造美好与精彩的人生过程--生命意义的探寻、第四章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命运的秘密、第五章 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面对困境的沉思、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无限彼岸的眺望--从苦难走向信仰、第七章 惟宏博的爱愿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史铁生与人道主义、第八章 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史铁生与宗教、第九章 苦难把你引向存在的意味、--史铁生与存在主义、第十章 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神秘的体验、--史铁生与神秘主义、第十一章 从本质上说物质世界与人类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史铁生与现代科学思想、第十二章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史铁生的幸福观、第十三章 爱是心灵自由的乐园、--史铁生的爱情观、第十四章 美是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意义、--史铁生的审美观、第十五章 真正的艺术大师都是为灵魂寻找归宿的流浪汉、--史铁生的文学观、第十六章 凡一切真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于其中--史铁生作品中的悖论、附录:自发哲学家的精神漫游、--读《务虚笔记》、后记

第一章 置身天界看人界--基本视点

一、终极域是史铁生创作的基本视点

读史铁生的作品,情思意绪往往不知不觉间进入一种浩渺悠远、玄思冥想、澄澈清明、默然无言的境界,心中澄明剔透,沉静踏实,似乎已经探到了事物的根底,看透了存在的本相,颇有得道的充实感和彻悟的豁亮感。这是一种与读别人的作品全然不同的精神体验。为什么会如此呢?当然与作品文本的特质有关。史铁生的作品无论描写什么形象,叙述什么情节,议论什么问题,总有其相对稳定的独特视点,视野非常开阔,非常高远,非常宏大。

关于这一视点,史铁生自己在不同时候不同场合有不同的命名: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天界":为灵魂寻找归宿的大师"只有永远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总能比别人创造得更为精彩;他来不及想当大师,恶浪一直在他脑际咆哮他才最终求助于审美的力量,在艺术中实现人生。--有一天人们说他是大师了,他必争辩说我不是,这绝不是人界的谦恭,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见出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决的问题多得多"。(二、414)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宇宙大结构":"你以宇宙大结构之一点的形式参与着所谓存在这一优美舞蹈,你就会感动并感恩于一头小鹿的出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气、一头母狼的呼号--"(二、421)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自然之神":真正获得悟性的人到底猜透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在宇宙的大交响乐中隐形不见,只顾贪婪地吹响着他们的小号或拉着大提琴,高昂也是美哀伤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挥下他们挥汗如雨,如醉如痴直至葬身其中"。(二、424)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一切存在之全":"真正的朴素大约是:在历尽现世苦难、阅尽人间沧桑、看清人的局限、领会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义之时,痴心不改,仍以真诚驾驶着热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虑而呈现的心态"。(二、431)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苍天":"有一种婚礼是在教堂中进行,且不论此教如何,也不论这在后来可能仅是习俗,但就其最初动机而言,它是这样一种象征:面对苍天(即无穷的未知、无常的命运),两个灵魂决一t2,携手前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爱情,这种无以解释无以掌握的愿望只有神能懂得,他们既祈神的保佑也发誓不怕神的考验"。(二、439)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秘未知事物"或"生命存在的大背景":关于现代物理学及东方神秘主义及特异功能,"我斗胆言及它们,纯属一个文学爱好者出于对神秘未知事物的兴趣,因为那是生命存在的大背景"。(二、442)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绿色和平组织主张维护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一定是在一个更大的系统中看到了人的位置与处境,超越了阶级、民族等政治视点。"当我们能超越这一视点,如神一样地俯察这整个的人类之时,我们就把系统扩大了一维,我们看到人类整体面对着共同的困境"。(二、445)

有时他把它命名为"神秘的大自然"、"本真生存"、"大化"等等,而与上述命名同义在作品中出现频率又最高的词汇是:上帝。总之,不管用什么命名去表述,都可以看出史铁生的视点既不在物界也不在人界,而是在"天界",在"神界",在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最深最远处,或者说在一切存在的终极处。因此,我们可以说,终极域,是史铁生作品的基本视点。

在古今中外其他作家那里当然也有从终极视点看问题的时候,但都没有像史铁生这样对终极视点如此迷恋与执着。细读史铁生作品,常常使人感到进入"写作之夜"的他似乎已不是世间的人,而是天界的"神":他的思维,他的心魂已悄然隐入大化,在终极处静观默察天上人问,玄思宇宙之神秘,冥想人生之奥妙。

二、终极视点与人的生存背景

史铁生观察、思考问题的终极视角缘于他对人类生存位置的基本认识。人类的生存位置即人在何处。这是人类生存的背景,只有借助这个背景,才能看清人的生存真相,才能找到各种人生问题的源头或根据,从而作出相应的基本判断。

人类生存的背景即史铁生思考问题的背景,他对社会、人生一切问题的观察与思索都与这一背景有关,可以说,人类生存背景是史铁生一切思考的前提和出发点。

那么,在史铁生看来,人的生存背景是什么呢?

男人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最后他又走回海边,最初他是从那儿爬上人间的。海天一色。月亮和海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互相吸引互相追随。海仍然叹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废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圆缺有序,倾慕之情化作光辉照亮海的黑夜。它们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走,一同迎送太阳。太阳呢?时光无限,宇宙无涯。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边,城市里万家灯火。

这是小说《礼拜日》中的一段具有象征意义的诗化描写。在这里,"男人"没有姓名,他不是现实生活中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泛化为一切人、人类;他从海边爬上人问当然暗喻人类的进化史;他生存活动于天地之间,即无涯无限的宇宙时空之中。天地人浑然一体,宇宙无涯,时光无限,这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人类生存背景,人的生命真相。

人与其生存背景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小说《我之舞》对此作过哲学意义上的深入思考。题目中的"我",即主体或主观,泛化为一切生命,可以感知客体或客观的任何主体,"我之舞"即主体的生命之舞。"舞"必须有舞台或背景,《我之舞》讨论的就是这一背景。

《我之舞》的表层故事荒诞不经,迷离恍惚,是一个超现实的表意世界。

小说让读者看到,有着七大洲四大洋的偌大一个地球,在浩瀚宇宙间不过一粒尘埃而已。人生存于这颗"尘埃"上,漂流于宇宙长河中。在这样阔大的背景中,生存着的个体找不到孤立的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一个单独的空间,因为一切已融入宇宙成为宇宙的一部分。作为个体,生存时间有限,但一个个体消失了,别的个体产生了,一个过程结束了,另一个过程开始了,所以从终极角度看,无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年等于一万年等于永恒,"永远只是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个体融汇于宇宙大化之中,生生灭灭,所有的就只有"这一回",就只有一个自己可以感觉的真实具体的有限世界。从世俗角度看,这正是人的悲哀;但从终极角度看,由于个体已融人本体,融入无限,所以有限也就是无限,有限参与了无限的生存之舞,在无限中获得了永生,也就无所谓悲哀。总之,时间无限,空问无限,宇宙生生不息,生命生生不息。在终极眼光中,无所谓古人和今人。古人是死去的"我",未来人是未生的"我"。宇宙不灭,"我"也不灭,所以小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命题:"我们永远不会死"。这一命题在常规思维看来是虚假的,在终极眼光中则是真实的,正所谓"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在《我之舞》中,我们读出了在那艰难痛苦岁月中,史铁生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地坛公园的苍松古柏之中,面对苍天大地,面对古老的祭坛,对宇宙人生的玄思。在玄思中,灾难深重的史铁生仿佛不存在了,眼前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推远了,模糊了,淡出了,他的心魂飞向了宇宙,化入了终极,幻化为"上帝",化身为"神",在他眼中,天地人本来是浑然一体的,没有分别,没有界限,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有了生命,都沐上了"神"的光辉,呈现着神圣、庄严、静穆的生命之美--

老树轰轰烈烈地生长,野草终日欢唱。又是月动星移,又是旭日辉煌。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将变成沙砾,变成尘埃,再沉积成岩石,再被雕琢成石阶。蜂儿悬停在空中,依它那振翅的频率计算生命,未必不是度着漫长的岁月发展的。这种追问的方式,以主体--客体关系的公式为前提,其方向可以概括为由现象到本质、由个别到普遍、由差异到同一、由变化到永恒、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最终是以形而上的、永恒的、抽象的本质或普遍性、同一性为根底,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是以"常在"(constant presence,"永恒的在场")为底。

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人文主义思潮如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的哲学,已不满足于这种追问的方式,不满足于追求旧形而上学的本体世界,追求抽象的永恒的本质,而要求回到具体的、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但这种哲学思潮并不是主张停留于当前在场的东西之中,它也要求超越当前,追问其根源,只不过它不像旧的传统那样主张超越到抽象的永恒的世界之中去,而是同当前在场的东西一样是现实的事物,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永恒的本质或概念,所以这种超越也可以说是从在场的现实事物超越到不在场的(或者说未出场的)现实事物。如果把旧传统哲学所讲的那种从现实具体事物到抽象永恒的本质、概念的超越叫做"纵向的超越",那么,这后一种超越就可以叫做"横向的超越"。所谓"横向",就是从现实事物到现实事物、从出场的事物到未出场的事物的意思。

事物所隐藏于其它或者说植根于其中的未出场的东西,不是有穷尽的,而是无穷尽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无底的深渊"。

"无底的深渊"听起来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可怕的词,其实它指的就是与当前已知的、出场的、有限的事物相联系的未知的、未出场的、无限的事物。说起来挺难理解,但如联系实际一说就明白。

作为教师,每年我都会遇到一批新的陌生的面孔。用日常眼光看,这太司空见惯不值一谈了。但如果用终极眼光看就会感到这是天地问又一场惊险的奇遇,特别值得珍惜。我是这样想的:我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已有半个世纪,我的学生也已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十八九年。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道。在茫茫的宇宙太空(或无边的生活海洋中)里,空间何其大也,我们的生活轨道何其小也,它们相互交叉的可能性从概率论上来看几乎等于零,然而现在这个几乎等于零的可能竟然变成事实了。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从终极角度看是无限的,即无穷无尽的。其间无论是我或学生方面的生活轨道中万一有一个小小的变动,就不会有今天的相见,很可能今生今世就永远错失了。所以,用终极眼光看,这次再平常不过的见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惊险的奇遇,看成是上帝的安排。这样看来,平常说滥了的一个词"缘分",其中实在包蕴着无比丰富的人生内涵,包蕴着无比美妙的审美意味。这场相见,是已知的、出场的事实,而导致这场相见的无穷无尽的、谁也无法知道的缘因,就隐藏于"无底的深渊"中,或者也可以直接说是"无底的深渊"。它不是现象背后抽象的理念,而是与已出场的生活紧密相关的活生生的、现实的生活本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深渊"即上帝,"深渊"即终极。

再如一个人(假定为张三)的出生,从日常生活层面看它只是一个事实,没什么可说的。但从终极角度看则又可以视为天地间发生的一件奇迹。思路是这样的:人的出生来自父母的结合,而其父母的结合本身就是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之旅,由无限多的偶然因素促成的。其问只要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发生变化,就会破坏这一结合,就不会有张三的出生。再往上说,其父母的生命来自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结合,而这两对老人的结合又是无穷偶然因素的结果。顺此思路想下去,我们看到的是一张密密麻麻的按"2"的x次方展开的人际关系网。按25年一代计算,从张三往上推十代,其祖宗有512人,推二十代,有524288人,二十一代就是一百多万人。也就是说,525年前有一百多万人在冥冥中盲目地偶然地结合,才有了今天的小张三。500年问如果有一个偶然的因素破坏了其中一对夫妻的姻缘,导致张三出生的人际链条就中断了,就没有张三了。如此看来,张三的出生是一件无比惊险的事,以至于惊险到近乎不可能。然而张三又真真实实地出生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最精明最有权势最有组织能力的人都不可能完成,能完成这一任务的只有上帝即造化本身。细想造化是多么的神奇啊!张三的出生是一件"出场"的事实,而导致张三出场的"未出场"的因素隐藏在"无底的深渊"中。

由上例可以看出,传统哲学所追求的所谓终极是有根有底的,这个根底就是理念、理式(逻各斯)。而现代哲学所追求的终极是无根无底的,是隐藏于在场的当前事物背后的不在场的、然而又是现实的事物,它要求把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显现的东西与隐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即从当前、从有限进入"深渊"。

仔细想来,生活中任何一个现象、人的任何一个活动(如Vl中的一粒米,身上的一片衣,眼前的一个人),实际上都包含着一个整个世界,指涉到一个整个世界,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指涉的总体",这总体的内容是无穷无尽的,也就是说是一个无底深渊。所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实际上都是在一个无底深渊中活动。所谓人与万物一体,天人合一,也可以说就是与这个无底深渊一体。与无底深渊为一体,其要旨就在于从当前、在场、有限,看到与其联系的过去、不在场、无限。这种眼光,就是上帝的眼光,终极眼光,审美眼光。审美意识就是在有限的在场的东西中显现出无限的不在场的东西,把在场与不在场、有限与无限结合为一个整体。人在审美意识中很自然地、自发地不执着于当前的有限存在物而与无限整体合一。因此,审美意识既可以使人通过当前的东西想象未出场的东西,从而在无穷的想象中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又可以使人与无限整体或无底深渊相融合,从而获得一种回归家园的温馨感。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限整体、无底深渊、终极,是人生的真正家园。

由于不了解史铁生的阅读情况,所以我们无法断定史铁生是否接触过西方现代哲学的以上思想,但我们完全可以断定的是,史铁生的终极视点完全与西方现代哲学观念暗合。哲学来自生活,即使史铁生没有接触过上述西方哲学,他以其自发的哲人气质,通过对生活的深入透彻的思考,也无师自通地发现了"深渊"并走进了"深渊"。史铁生无论看见什么现象,都能够从眼前的一点出发想到无限,进入"无底的深渊";无论思考什么问题,都能够从"这里"出发漫游到无边无际,从而与上帝晤面。

四、终极视点看世界

阅读史铁生的作品,尤其是l985年之后的作品,差不多随处可以发现他的终极视点。例如: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抽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干什么?年轻的母亲也许正在织一件毛衣,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阳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纪的那个男人也许在喝酒,和别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对少年呢?可能正经历着初次的接吻,正满怀真诚以心相许,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兴趣了。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都不确定。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同时,他们也在这天底下活着,在这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处黑暗的珊瑚丛中,正有一条大鱼在转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在焦灼窥伺角马群的动静;在天上飞着一只乌,在天上绝不止正飞着一只乌;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层下,有一具奇异动物的化石已经默默地等待了多少万年,等待着向人类解释人类进化的疑案;而在某一个繁华喧嚣城市的深处,正有一件将要震撼世界的阴谋在悄悄进行;而在穷乡僻壤,有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人物正在他母亲的子宫中形成。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迹的时候,有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恰恰出生。

我走过沉静的古殿,我就想,在这古殿乒乒乓乓开始建造的时候,必也有夕阳淡淡地照耀着的一刻,只是那些健壮的工匠们全都不存在了,那时候这天下地上数不清的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我走过草地,我想,这儿总不能永远是这样的草地吧,那么在总要到来的那一天这儿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呢?我在开花的树木旁伫立片刻,我想哪朵花结出的种子会成为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面前的一棵大树呢?我走在断石残阶之间,这些石头曾经在哪一处山脚下沉睡过?它们在被搬运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再譬如那一对少年,六十年后他们又在哪儿?或者各自在哪儿呢?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二、325-328)

以上是史铁生一篇小说的两处描写。类似的描写在他作品中俯拾即是。总之,他随时可以从极细小极平常的生活现象出发进入玄思冥想,思绪神游于神秘无极之地,驰骋于宇宙大化之境,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正是它形成了史铁生文体的一个重要特色。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史铁生的心境,明白他观察、思考问题的基本视点,看到他怎样从眼前"已出场"的一点,联想、想象到"未出场"的无限,进入"无底的深渊",从而与上帝晤面。史铁生作品诱人的思想魅力,往往与此有关。

终极视点给了史铁生极其广阔的精神视野,使他对一切与人的生存有关的人本问题都有相当透彻的认识。例如命运(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他用终极视点勘破了命运的不公平(不合理)性、偶然性、随机性、神秘性、荒诞性、辩证性等等。再如生死,由于他从终极视点看人,人只是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中一份子,一个个体消失了,别的个体产生了,一个过程结束了,别的过程开始了,所以无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年等于一万年等于永恒,"永远只是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于是,死在他笔下不但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呈现出亲切温暖的意味。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空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与地坛》

(三、l80-181)

恕我孤陋寡闻,--在我的印象里,对于死,除了庄子,中国文学中似乎还没有人写得如此平静,如此温暖,如此达观,如此富有诗意。他用"神"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生也审视自己的死,既看到自身生命的中断也看到它的延续,在生生不息的生命长河中,"我"在其中生生不息轮回不已。在这里,死由恐怖变为亲切,由暗黑变为明亮,由冷酷变为温暖,死之恶变为死之美。我认为这是一首无比美妙无比温情的死的颂歌。之所以如此,就因为他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化入了永恒,化入了"深渊",他走向了人们常说的"天人合一"。

史铁生不但从终极视点思考人本层面的问题,也从终极视点思考社会现实层面人的生存问题。独特的视点使他的思考常常有出乎常规思路的新见解。

例如,如果从功利角度看自然,自然只是人类征服和掠夺的对象,自然生态必然遭到破坏。但如果从终极域来看,就会发现人乃整个自然之网的一部分,人对自然的掠夺其实是部分对部分的掠夺,其结果是整体的平衡遭到破坏。人类醒悟了这一点,就会在更大的系统中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就会像主张人人平等那样主张人与自然万物的平等,就会像放弃人际的强权与残杀那样放弃对整个自然之网的肆意施虐。人类将视自然为神圣,信奉自然的庄严与和谐,将敬畏自然,绝不敢违背它的戒律,不允许亵渎自然与"反自然"。这样,从阶级的人、民族的人,到人类的人、到自然场中的人,系统一步步扩大,思想也一步步成熟,境界一步步提高。

终极视点也超越了法律、道德的价值评判,从而使人获得一种悲悯博大的人间情怀。从法律和道德角度看,好人和罪犯、英雄和懦夫,哪该赞美哪该诅咒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社会生活就建立在这些稳定的价值标准之上。但从终极视点来看事情则不一样。真善美与假恶丑是相对立而存在的,没有了后者还有前者吗?没有了反面角色,还有人类戏剧的存在吗?没有千万歧途怎么会有人间正道呢?世上本来有很多路,哪些是正路却不知道。人类正是靠了有人走入歧途才找出了正路,例如如果看到有人堕入了深渊,便证明这是一条不能再走的路。这就是说,假恶丑从反面使人们发现了真善美,确认了真善美的价值。这样看来,证明歧途与寻找正道即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样的重要了。在人生舞台上,凡人伟人罪人共同为我们走出了一条崎岖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称而分明的价值坐标,共同为人间戏剧贡献了魅力。基于以上原因,史铁生建议说,在俗界的法场上把那些罪恶的坏蛋处决的同时,也应当设一个神坛为他们举行祭祀;当正义的胜利给我们带来光荣和喜悦时,我们有必要以全人类的名义,对那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给那些以死为我们标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纪念。他不止一次说,希特勒作为战犯理当绞死,但作为一个人也是不幸的,因为他的灵魂踏上了迷途。终极眼光让史铁生对人类怀有博大的爱心和深重的悲悯。

终极视点超越了社会上流行既广且久的世俗观念,从而使人获得对诸多社会现象更合理更深刻的新观念。如社会上的各种职业,在世俗眼光中有尊卑贵贱之分,但从终极角度看,则一切职业(或事业)都是平等的。史铁生用极为普通的生活现象--出门坐火车--说明了这一道理。在火车上,人们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需要依靠打牌、下棋、聊天、看书或想心事。与此相类,人生也如一趟漫长的旅行,在人生的行程上,地球是一趟大车,生命是一趟大车,在更为广阔和漫长的时空中行走。为了不使人类在旅途中感到无聊,上帝设置了各种各样的职业,预备了无穷无尽的矛盾和困阻。这些职业如同上帝给人类的玩具,各种意义如同上帝给人类的游戏,有了这些,人类就可以"玩"得愉快,活得充实。社会现实层面上的职业无论酬劳或声誉当然是不平等的,但从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上看则是平等的,一切职业、事业都是人们摆脱时间空洞的方法,都是度过生命的方式--生命是一条河,事业是一条船,在河上漂流,你总得有一条船。所谓事业、职业就相当于这条船,你乘坐在上面从生命的此岸摆渡到生命的彼岸(死),因此,本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想一想,这是一种多么深刻的职业观!

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和苦难。从世俗层面看,这当然是令人烦恼和痛苦的,但终极眼光却可以让人理解苦难,坦然接受苦难,产生一种豁达理性的心态。史铁生解释说,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再多想一步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吗?要是没有了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有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命运?......总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由对立因素构成的,消灭一极(事实上也永远消灭不了),另一极也就不存在了。"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三、l76)这就是说,从世俗的个体生存角度来说,苦难的降临不可思议,难以接受;但从宇宙本然存在的角度来说,世界本来就是由幸运和苦难组成,苦难的存在和幸运的存在一样具有本原性,即"存在"本来如此。上帝高居天穹手握一把写满"幸运"和"苦难"的小纸团,漫不经心地随意抛撒,谁身上落上什么他全然不管。既然如此,上帝选定谁来承担苦难,没什么道理可讲。正如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总之,置身神界看人界,即用终极视点看待问题的根本意义在于打破了人的常规思路,解放了被其它特定视点所拘禁的传统思想,"使我们获得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与世界的关系和对待生命的态度"。(三、395)获得一种勘破事物真相、回归心灵家园的温馨感。事实正是这样,终极视点极大地开拓和提升了人类的精神空问,使人类的思想在终极视域里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解放,畅游于本真存在的境界中。对终极域的执着迷恋,体现了史铁生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极大热忱。他的努力,对眼下沉沦于物质和功利的世俗精神是一种警醒和救赎;对一向只知偏执于眼前有限客观实在的"唯物主义",是一种超拔和提升;对一切狭隘的、短视的、传统的思想观念和思想方法,是一种冲击和解放;对放逐意义、彼岸、家园,否定终极性、精神性、永恒性存在的后现代思潮,是一种批判和反拨。无论从共时性角度(当前的社会精神需求)和历时性角度(人类长远的精神需求)看,人类精神文明的建构应该有史铁生这样终极视域的参与。在一个健全的精神生态结构中,终极视域是绝对不应缺少的一元。

第二章 "我"在世界所有的消息里 --破解自我之谜

在一次访谈中,有人向史铁生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在生命的追问中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我是谁。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思考,你自己也想:我是不是史铁生,谁是我呀?我想问,你已经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自己?"史铁生说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是一下子能讲得完的,需要慢慢说。当然,在访谈的语境下,他不可能从头q慢慢说",而只能笼统作答。史铁生承认"我是谁"是他"生命的追问中一个核心的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核心问题之一。他对此确实进行过严肃而持久的思考,而且有层层深入的思想成果。那么他是怎样思考这一问题的呢?

一、我在哪儿?

每个人在自我意识里首先能把握的大约就是他自己,即他的"我"。"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我",这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身高有体重有长相而且长相一定与别人不同。但是当人们在问"我是谁"的时候,这个"我"似乎并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正如史铁生所说,"我"主要指一个人的精神,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在哪儿"呢?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借助医生下(他一生苦苦思索的问题就是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的思考,对此作了回答。

众所周知,"我"寄植在我的身体里,没有了我的身体也就没有了"我",那么"我"在我身体的哪一部分呢?在胳膊里?不,因为没有了胳膊,"我"依然故"我"。腿呢?也一样,"我"也不在腿里。那么"我"在心脏或大脑里了?也不是。因为把一t2,脏和大脑解剖开来找遍每一个沟回和细胞,还是找不到"我"。--看来,"我"并不在身体的哪个具体部位里,而在身体即生命的整体里。由此,史铁生得出结论说:"'我',看来是一个结构,心灵是一个结构,死亡即是结构的消散或者改组。"(三、325)"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是一种结构,"我"在生命的整体里,在系统的综合质里。这一结论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史铁生的意思是说,"我"或者灵魂,不只在身体的系统构造里,而还在身体之外的整个世界里。因为"我"不能离开别人而存在,不能离开大地、天空和日月星辰而存在,不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存在,所以,"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

"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意思是"我"不只是一个生物性的生命存在,更是一个精神存在。作为一个精神存在,它的形成或者说是构成绝不是孤立的、封闭的、自我完成的,而是与整个世界有关。个人只是世界之网上的一个网结,是世界整体的一个细胞。这个细胞是整个世界进化的结果,正像一个生理细胞蕴含着一个人所有的生命信息一样,一个人的精神构成也无可置疑地蕴含着世界的所有信息。换句话说即世界的全息缩影。用史铁生的话说就是:"心灵是一个结构,是信息的组织,是与信息共生共灭的。所以,心灵的构成当然不等于生理的构成,心灵的构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心灵与这个世界同构。"(三、325)

"心灵与这个世界同构","我在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这一结论所寓含的视角极为宏阔。很明显,史铁生又走进了终极,走进了"无底深渊"。想一想吧,茫茫无垠的宇宙、社会、历史、现实、人群......都是"世界"的内涵,都是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系统,系统与系统之问,系统内部各元素之间,都是密密麻麻的联系网,每个人都生存于这重重叠叠相互联结的网上,其肉体生命与无限之网相连接,其精神生命(灵魂)也与无限之网相沟通。由于每个人的主客观条件各不相同,因而每个人与世界之网的连接也不相同,每个人的"我"也不相同。

如此说来,要想了解"我是谁",就要了解与"我"(有限)相联系的"所有消息"(无限),了解与"我"的心灵(有限)同构的"整个世界"(无限),而"所有消息"和"整个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因而要彻底穷究"我是谁"(以与他人相区别),就必须同时穷究"所有消息"和"整个世界",然而这是绝不可能的。它永远以"无限"的身份,以"神秘"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永远诱惑人们去探索,所以"人"、"人的精神"、"人的灵魂"、"我是谁"将是永恒之谜。

二、内我与外我

史铁生从个人内省经验中发现,每个人的自我是可以分裂的--分裂为许多侧面许多形式。比如,可以分裂为:内我和外我。

《病隙碎笔》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是史铁生--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怪,好像我除了是我还可以是别的什么。这感觉一直不能消灭,独处时尤为挥之不去,终于想懂: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多数情况下,我被史铁生减化和美化着。减化在所难免。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因而史铁生以外,还有着更为丰富、更为混沌的我。总之,他远非坐在轮椅上、边缘清晰齐整的那一个中年男人。白昼有一种魔力,常使人为了一个姓名的牵挂而拘谨、犹豫,甚至于慌不择路。一俟白昼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来,姓名脱落为一张扁平的画皮,剩下的东西才渐渐与我重合,虽似朦胧缥缈了,却真实起来。

从这段话可以明显看出,史铁生认为他(其实是每个人)有两个"我":一个是"别人眼中"的"我",被人们以"史铁生"为命名的那个"我";一个是白昼撤去,黑夜来临,个人独处时脱去一切外在束缚,回归心灵自由时所感觉所体验到的那个"我"。前一个"我",因为表露于外,我们称之为"外我";后一个"我",因为隐蔽于心,我们称之为"内我"。

外我即一个人表现于外的言谈举止所作所为,属于"迹"的范畴,因而可以观察,相对比较容易把握;而内我是一个人的内。D活动,属于"心"的范畴,无"迹"可察,因而如果他本人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史铁生说他听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说过:要是他们再打我一会儿我可能就叛变了,我已经受不住了正要招认,偏这时他们打累了。在这里,这位被打者呈现于别人眼中的形象是"英勇未屈",而他内在的实际状态是马上就要屈服了。还有那个打手,呈现于外的"行迹"是不打了,然而内在的原因是什么呢?真的是打累了吗?还是因为譬如说他与某个女人约会的时间到了?当然还可能是其它原因,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要当事人不说,真相便永无大白之H。

外我与内我都属于我,是真实的我的两个侧面,在这两面中,一般人往往只看到外我或者只承认外我,而看不到或者不承认内我。史铁生与此相反,他更注重内我更注重人的内心生活。在《病隙碎笔》中他说,什么是存在?"存在,并不单指有形之物,无形的思绪也是,甚至更是"。在《务虚笔记》中他说"我不认为只有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在回答访问者的问题时,他仍一如既往地强调内心生活的重要性而且认为它是无限的。他说人的一天除了吃喝拉撒睡是实在的之外,一直都在梦想中。其实人的内心生活是要比实的事情要大得多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里边是无限的,你怎么看这个东西,是无限的,以及你怎么看你自己,我觉得是无限的。有时候你自己藏在你自己里面,你都找不着它。我觉得现在的倾向太重外层的东西、外表的东西,人们好像还来不及往下边渗透,就走过去了"。

史铁生在这里讲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很简单的道理常常被人忽略了。人之为人主要标志在精神,而精神还不就是内在的吗?内在的还不就包括想象、情感、思绪和梦吗?史铁生对人的这种理解,更符合人的实际,启发人们更理解和更尊重人的精神生活,更尊重人的内在情感世界。

一个人身上既有"外我"又有"内我",这种精神体验,其实并不为史铁生所独有,而是只要注重内在心灵生活的人都可能有过。这里笔者想起了德国新教牧师朋霍费尔(1906--1945)的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恰好又是《我是谁》,全文如下:

我是谁?他们也常常告诉我--我镇静地、愉快地、从容地,迈步走出监牢就像一个乡绅走出自己的庄园。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我习惯于自由地、慈祥地、清楚地,对狱卒谈话,似乎是我在发号施令。

我是谁?他们常常告诉我--我曾平静地、微笑地、自豪地,忍受那不幸的日子,好像常胜不败的人。我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呢?

还是仅仅像我自己对自己的认识那样呢?紧张、渴望、懊丧,犹如笼中之鸟,呼吸艰难,好似一双手扼住我的喉咙,渴望色彩、鲜花、鸟鸣,渴望柔声细语,睦邻友好,预料有巨变而辗转反侧,为远方的朋友无可奈何的颤栗,困倦而徒劳地祈祷、思考、做事,萎靡不振,随时准备向这一切告辞。我是谁?是这个人还是另一个人?难道我今天是一个人,明天又是另一个人吗?

难道我同时是这两种人?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而在自己面前却是卑劣的懦夫?

或者,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像一支败军仓皇逃避已获得的胜利?

我是谁?这孤寂的问题对我发出嘲弄。然而,不管我是谁,

啊,上帝,你知道,我都是你的!

作为牧师,朋霍费尔平时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对人友善和气,热爱和平,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文化,"二战"时他坚决反对希特勒政权的侵略扩张政策,因而被捕入狱。面临生死考验,他选择了反抗,因而也就是选择了死,终于在盟军解放柏林前夕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朋霍费尔在敌人面前表现得镇定、愉快、坚毅、勇敢,以生命证明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一位倔强不屈的人。然而谁能想到,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也充满着焦虑、恐惧、紧张、不安,也有畏惧和胆怯的一面。这说明他身上也有两个我,一个是"他们"眼中的我(即外我),一个是内省中的我(即内我)。这两个"我"有明显的反差与矛盾,哪个是真的呢?我认为两个都是真的,是一个真实的人的两个侧面。朋霍费尔有后一面,说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有前一面证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内心胆怯的人竟主动选择了死,由此可见他的选择是理性的,他的意志和信念的一面更强大。更可贵的是,他不像有的人那样有意识地隐瞒心中胆怯的一面,而是勇敢地正视它,并大胆袒露它,所以他的勇敢是双重的。人们不因为他心中曾有的胆怯而鄙视他,相反因为他敢于正视它而格外尊敬他。

一个人有内我有外我,两个我可能一致可能不一致,你怎么判断它们呢?"迹可察,但心可度么?"(三、244)当然,"心"可以通过言说去表达,但语言能靠得住么?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朋霍费尔那样坦白的呀!语言既可以宣示和告白,同样也可以掩饰和欺骗。况且,即使不说到掩饰和欺骗这一层,人的内心生活本身是无边无际无比复杂随时随地在不断流动变化的,你就是想告白,你能把握得准,捕捉得住吗?所以,人们往往感觉到"人"是一个谜,一个猜不透的谜,道理就在这里。

三、主我与客我

除了"内我"与"外我",史铁生感到人的"我"似乎还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进行划分,即分为"主我"与"客我"。

就说史铁生和我吧,这么多年了,他以其残疾的现实可是没少连累我。我本来是想百米跑上个九秒七,跳高跳它个两米五,然后也登一回珠穆朗玛峰的,可这一个铁生拖了我的后腿,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这倒好,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好吹牛的。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继而不尿,弄得我总得跟他一起去医院"透析"--把浑身的血都弄出来洗,洗干净了再装回去,过不了三天又得重来一回。可不是麻烦吗!但又有什么办法?末了儿还得我来说服他,这个吧那个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没少费话,这么着他才算答应活下来,并于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对我说他要写作。写了半天,其实就是我没日没夜跟他说的那些个话。当然他也对我说些话,这几十年我们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过来的,要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

这段话中,作家史铁生把"史铁生"和"我"分得清清楚楚:"史铁生"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他姓史,名铁生,男,汉族,l951年生于北京,l969年赴延安插队,后来瘫痪......;"我"是寄植于前面那个真人身上的自我意识。我们把史铁生的自我意识称为他的"主我",把被"主我"所感知所认识的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真实的人称为史铁生的"客我"。

"主我"与"客我"并存于一个人身上,是"我"的永远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又一秘密。从上引话中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结构中,主我代表着理智、理性,客我代表着感情、欲望;主我代表着理想、追求,客我代表现实、存在;主我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控力量、主宰力量,它常常给客我以提醒、规劝和引导。在史铁生作品中,我们经常听到主我提醒、劝说客我,主我自我检讨的声音。

在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写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忽然残废了,精神极为沮丧,周围人对他又有无形的歧视和偏见,这让他更加痛苦不堪。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一切,他想报复想怒吼想发疯,但找不到对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骄蛮的斗牛,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但这一切全无用,于是他想到了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破了他的心,对他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怎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的。老头还说,恨不是能耐,有能耐自个儿跟自个儿横着点,干出事来让人家瞧得起。于是青年人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在这里,青年人的精神状态代表着史铁生刚残废时心中的客我,老人代表了心中的主我。老人说服青年人其实正是史铁生自己在说服自己。

在《病隙碎笔》中这类文字更多:"隔了四十八年回头看去,这铁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顽都备齐了来的,贪、嗔、痴一样不少,骨子里的蛮横并怯懦,好虚荣,好面子,以及不懂装懂,因而有时就难免狡猾,如是之类随便点上几样不怕他会没有。""史铁生和我,最大的缺点是有时候不由得撒谎。好在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诚实。这不矛盾。我们从不同时撒谎。我撒谎的时候他会悄悄地在我心上拧一把,他撒谎的时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们都不是不撒谎的人。我们都不是没有撒过谎的人。我们都不是能够保证不再撒谎的人。但我们都会因为对方的撒谎而恼怒,因为对方的指责而羞愧。恼怒和羞愧,有时弄得我们寝食难安,半夜起来互相埋怨。"

人的心理结构中有主我与客我的矛盾与冲突,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只是人们没有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罢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感到有"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时候,这种状态其实就是主我与客我的矛盾与冲突。因此我们可以说"我"分主我与客我,是人类心灵的一个常在的公开的秘密。

四、小我与大我

"我"存在就证明"我"有生命,没有生命即没有"我",那么,"我"与生命是一码事吗?

史铁生说,当然不是。因为生命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即生理性存活,一个物体只要活着,就有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虫。所以,生命二字,可以仅指肉身,而"我"却不仅仅是肉身。"我"可以提出问题:"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而"生命"本身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生命"不等于"我","我"不等于"生命"。"我",正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精神,或灵魂。

那么,精神和灵魂就肯定是一回事吗?未必。请听下面这句话:"我看我这个人也并不怎么样。"--这话什么意思?谁看谁不怎么样?还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吗?那就不对了。"不怎么样"绝不是指身体不好,而"我这个人"则明显是就精神而言,简单说就是:我对我的精神不满意。那么,又是哪一个我不满意这个精神的我呢?就是说,是什么样的我,不仅高于(大于)肉身的我并且也高于(大于)精神的我,从而可以对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很明显,应该是灵魂。

但是什么又是灵魂呢?精神不同于肉身,这好理解。但是灵魂不同于精神,这又怎么说呢?史铁生解释说:"精神只是一种能力。而灵魂,是指这能力或有或没有的一种方向,一种辽阔无边的牵挂,一种并不限于一己的由衷的祈祷。"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说他没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来的那股干劲儿也是一种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说他丧失了灵魂。灵魂,必当牵系着博大的爱愿。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说他的精神已经错乱--言下之意,精神仍属一种生理机能。你又可以说他的灵魂肮脏--但显然,这已经不是生理问题,而必是牵系着更为辽阔的存在,和以终极意义为背景的观照。

这就是精神与灵魂的不同。

总之,在史铁生看来,精神,当其仅限于个体生命之时,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种机能,肉身的附属,甚至累赘(比如它有时让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但当他联通了那无限之在(比如无限的人群和困苦,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随了那绝对价值(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之时,精神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属,而成了命运的引领--那时他已经升华为灵魂,进入了不拘于一己的关怀与祈祷。所以那些只是随着肉身的欲望而活的,你会说他没有灵魂。这就是说,灵魂与无限之在相连,与绝对价值同在。那么"无限之在"、"绝对价值"又是什么呢?史铁生说,"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无限,而真。他以·其绝对的善与美,而在。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简言之,灵魂即"神",即无限之在,即绝对价值,即博大的爱愿......从以上的推理和玄思可以看出,史铁生对"我是谁"的思考层层推进,一层深一层。他从生命(肉身)之我走向精神之我,又从精神之我走向灵魂之我,从灵魂之我又走向"神",即走向无限之在,走向绝对价值,走向博大的爱愿,换句话说也就是走向了终极,走向了"无底深渊",走向了"上帝"。很明显,这时候的"我"已不是作为个体存在的"小我",而是走向了宇宙(或叫绝对、终极、无限、神等)的"大我"了。走向宇宙的大我,就是与宇宙与无限与终极合为一体了,化为永恒化入神秘化入无底深渊--天人合一了。

对于史铁生的这一思路,一般人肯定难以理解,史铁生对此也有预料,于是他自设疑问自己回答(解释)。

问:但那已经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义怎样永恒又与我何干?

答: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个不是"我"呢?哪一个不是以"我"而在?哪一个不是以"我"而问?哪一个不是以"我"而思,从而建立起意义呢?肉身终是要毁坏的,而这样的灵魂一直都在人间飘荡,"秦时明月汉时关",这样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减。

问: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那个"我"早已不是(比如说)史铁生了呀!

答:你的意思是早已不是(比如说)史铁生的肉身了,不是被命名为史铁生的那一套生理机能了。但史铁生之所以为史铁生,并不因为他的肉身(他的肉身时时在变,哪个才是他呢?),而是因为我曾有过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背后我曾有过的思想、情感、心绪。对了,这才是我,这才是我这个史铁生,否则他就是另一个史铁生,一个也可以叫做史铁生的别人。就是说,史铁生的特点不在于他所栖居过的某一肉身,而在于他曾经有过的心路历程,据此,史铁生才是史铁生,我才是我。

史铁生还怕别人想不通,接着打了一个绝妙的比喻: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了吗?不,他们在别处。在哪儿呢?在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相接相续的人身上,你那些思想、情感和心绪将会在别人心上重现,你完全可视这些人的生命为你的再生。用史铁生的话说即:活着的鸟儿将飞起来,找到新的栖居。系于无限与绝对的心魂也将飞起来,永存于人间;人间的消息若从不减损,人间的爱愿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并未消失。那心魂将继续栖居于怎样的肉身,将继续有个怎样的尘世之名,都无关紧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思以"我"的名义而生存于世。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

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与地坛》(三、l81)

以上的思辩是典型的史铁生文体,典型的史铁生视点--即终极,即上帝,即"无底深渊"。理解他的关键在于转换思路,转换视点,即从日常的世俗的习惯的思路转换到"终极域",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那时就超越了一己有限之"小我",从而走向了永恒绝对之"大我"。"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在回答访谈者问题时,他又讲到了这个意思:"你看到了那个精神的我的无限性、无限联系性,看到了肉体的我的暂时的载体性质,你可能就找到我了。我觉得,肉体不过是一个消息的载体,如此而已。然后这个肉体消失了,这个消息却还在传扬。人们获得永恒的方式不是生孩子,而是这种消息的传扬。"这也就是小说《我之舞》中的"我",也就是小说中所提出的命题"我们永远不会死"的确切含义。

让我们对史铁生的上述思想作一个大致的总结:我是谁?--"我"首先是肉体之我。这是生命的载体,思想、灵魂的寄植处。其次是精神之我。精神之我的存在与整个世界所有的信息有关,是主观与客观相互作用的结果,它与整个世界同构。再次是灵魂之我。灵魂是精神的一种方向,一种牵挂,一种引导,它体现着一种博大的爱愿,它与无限之在相连,与绝对价值相通,灵魂的别名可称之为"神"。这三种"我"是完整的人的三个层面:生物性--意识性--形上性。前两个我是个体之我,是有我,是小我,后一个我是整体之我,是无我,是大我;前两个我是有限之我、相对之我,后一个我是无限之我、绝对之我。这是人类自我寻找自我确认的过程,也是精神步步登高的攀升过程。人类寻找自我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寻找人生意义、灵魂寄托、精神家园的过程。经过寻找,史铁生的精神走向澄明之境,灵魂开始与"无限"与"绝对",或者说是与"上帝"与"神"对话。我是谁?我在哩IIUL?是自古以来人类永远在思考在追问的终极问题,它反映了人类自我认识自我解剖的迫切需要。史铁生,一个命运不幸的人,一个对精神对灵魂对生命的意义永远感兴趣的作家,以其敏感而睿智的心灵,参与了对上述终极之问的执着思考。他的思考成果有着相当的思想深度。当然,史铁生对"我是谁"的思考就是终极答案了么?当然不是。正如史铁生所说,有终极之问却没有终极答案,终极之问的意义只在于引导人类永恒的思考,永恒的精神追求。史铁生对此问题的思考激发了、促进了我们的思考,把我们的心引领到一个至高至深至美至玄的境界,让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从中找到了灵魂的安慰和寄托。--这,也就够了。

第三章 创造美好与精彩的人生过程 --生命意义的探寻

史铁生在为洪峰的小说《瀚海》写的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看洪峰这人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藉纸笔以悟死生,以看清人的处境,以不断追问那个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生之意义。"(二、449)笔者认为,用这段话来概括史铁生自己的创作也是十分恰当的。因为"生之意义"是史铁生全部创作尤其是l985年以后的创作所探寻的主要问题之一。他认为世界上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不满足于单纯的生物性和机器性,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二、393)他把"生之意义"作为文学的起点、文学的根。他抓着这个"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苦苦思索,层层掘进,其执着和深人程度在中国当代作家乃至古今所有作家中,都可以说是罕见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史铁生的创作具有了与众不同的精神个性。

史铁生之所以对"生之意义"有如此痴迷、如此坚韧的热情,一是因为这一问题是关乎人类生存的最根本的哲学命题,人类自古以来都在思考它但却始终没有结论,因而最富悬念、最具诱惑力;二是因为史铁生二十一岁那年双腿瘫痪,落下终身残疾,生存的绝境迫使他不得不思考这一问题。致命的打击几乎摧毁了他的生存意志,"活,还是不活"对于他来说的的确确成了一个问题。经过紧张痛苦的内心搏斗,他选择了活。但活要活得明A,即不但要活而且要问为什么而活,亦即"生之意义"。这是活下去的理由和根据。为此,史铁生开始了追问生之意义的漫长精神之旅。在这一过程中,创作成了他最好的思考工具。他借创作来思考,又通过创作把思考的成果传达出去,创作与思考在他那里是一回事。曾经有记者问他"为什么写作",他回答说为了不至于自杀。他说这不是玩笑而是真心话,对他来说,写作真的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而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的精神过程。

纵观史铁生的全部创作,他也确实是循着这一思路走过来的。那么,史铁生是怎样探寻并回答这一问题的呢?本章试对此进行初步的梳理和归纳。

一、生命意义在于同不幸命运做顽强抗争

最早思考"生之意义"当然是从致残后跌人命运的低谷开始的。这在史铁生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有着详细的描述。小说主人公也是一位两腿瘫痪的青年,而且也酷爱文学创作,与史铁生有着共同的处境和命运,史铁生可以很容易地把自己的心态转移到他身上。在小说中,这位青年伤残后对飞来的横祸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情绪极为沮丧,经常发怒,恨命运的不公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人都好好的而偏偏自己这么不幸。而且,更让他受不了的是社会上人们对残疾人的偏见和歧视:他和一位姑娘相爱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为他的残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约会时周围人可以随意闯入而毫无歉意,因为他们认为残疾人根本不可能获得爱也不该获得爱,如果他爱别人或接受了别人的爱就是居心不良;他写小说,编辑愿意降低标准发表,因为他是残疾人......这一切,让心灵自尊的他受到极大的伤害,他痛切地体会到"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虐杀"。他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独自爬行在一片荒野上,前面是一群狼,后面是两只虎,左边是毒蛇,右边是鳄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或者梦见自己拖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拼命地逃,但总也逃不掉。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条狗......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却找不到对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该恨谁;你受着损害,又不知道去向谁报复;有时候你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们都不是坏人......你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抛进了深渊。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一、244)总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个世界都毁掉。但这一切全无用,于是他想到了死,他感到活着不如死了好:"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这么难,这么苦,这么费劲,这么累,干吗还一定要活着?""在这静悄悄的深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死亡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种极大的诱惑。

但他终于战胜了死亡的诱惑,走出了心灵的深渊。促使他完成这一转变的是他对于死的领悟。他想,死反正是一件早晚必会到来的事,何必那么着急呢?等你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死神自会来搭救你;但它没来,说明你还有力气。有力气何不活下来试试去争取欢乐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试白不试,有力不用而让它浪费掉不等于傻瓜吗?在命运的航道上挥起你的双桨吧,这样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桨端感到抗争的欢乐,比随意受摆布舒服,比闲着忍着多一些骄傲。"从抗争中去得些欢乐,欢乐不是挺多吗?真的,除去从抗争中得些欢乐,活着还有别的事吗?人最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得到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快乐"。(一、291)于是,他找到了自我拯救之路:活下来同命运做顽强的抗争,在抗争中争得人的尊严、人的骄傲,争得心灵的幸福。这就是那位残疾青年对生命意义的领悟,也是当时的史铁生对"生之意义"的领悟。)

最能代表史铁生当时精神状态的意象,是一只"牛"--一只青铜雕塑的公牛:它站在橱窗里,梗着脖子,四只蹄子紧紧地抠在地上,身体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实的肩峰上,低着头,两只犄角像是两把挥舞着的尖刀。"老头愣住了,被牛的骄蛮的姿态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气和力量,每一条胀鼓的血管都充满了固执和自信,每一根鲜明的骨头都显示着野性的凶猛,使人想到一只被它顶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伤的地方淌着黏稠的鲜血,想到它冲向对手时发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尸体上时那傲视一切的眼神,它晃着那对刀一样的犄角,喷着粗气,在荒野上飞奔狂跳......"他望着那只牛,沉静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体里动荡、奔突。老头明白了,他常常在梦里看见而醒来又变得模糊的那个形象,正是这样一只牛。(《夏天的玫瑰》)总之,这只"公牛"是史铁生精神状态的外化,当时的史铁生认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同不幸的命运做顽强的抗争,在抗争中显示残疾人同样有着健康的生命力,同样能够赢得做人的尊严,赢得精神的骄傲。

二、生命意义在于不断超越人生困境

战胜了死的诱惑,同时也领悟了生之意义。从渴望死到勇于生,这是史铁生精神上的一次大解放。此后他的作品的调子就再也没有《山顶上的传说》那么沉重、压抑、痛苦,而转向了深沉、宁静和平和。但这只是史铁生精神的初步解放,这次解放使他从自身厄运的阴影中走出来,获得了直面人生的精神力量。随着他对人生思考的深入,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从而对"生之意义"有了新的见解,这使他的精神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进入更加恢宏、深远、澄明的境界。这就是他发现了不只是不幸的自己有自身的局限,而是人人都有局限;不只是自己身处人生困境之中,而是人人都身处困境--各种各样的困境之中。这就是说,局限、困境不光为残疾人所具有,而且是健康人也具有的,大家原本同在困境中挣扎。总之,局限、困境不是哪个人、哪类人所独有的,而是全人类共有的。从此,"残疾"这一概念在史铁生的词典里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即不仅仅指生理上的,同时也指心理上、精神上的了。史铁生认为更可的是身处困境而不自知,心有残疾而无意识,还在愚昧地为自己制造深渊,任凭困境扭曲自己。这种对于残疾的新的理解,使史铁生超越了自身的不幸,开始由对自身困境的思考转向了对人类共同困境的探讨。(一经深入思考,史铁生就发现了人的许多与生俱来的根本困境。如,人生来注定只能是他自己,人生来注定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人生来就有欲望,人的欲望无穷然而实现欲望的能力却有限,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就产生痛苦;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宇宙无穷无尽,人类不可能穷尽未知,不可能把矛盾认识完,因而就无法彻底根除灾难和痛苦,无法从根本掌握自己的命运,等等。

困境与生俱来、与生俱存,困境永远困扰着人类,给人的生存带来痛苦,那么人类应该怎样对待困境呢?史铁生认为厢境是"上帝"设置的,谁也不可能把它消除,因而对待困境没有翔的办法,惟有从精神上实现超越,从不断的精神超越中实现人的价值,获取人生的意义。)

例如,史铁生在散文《我的梦想》中说,因为自己瘫痪,所以能走能跑就成了梦想,所以喜爱并崇拜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l988年汉城奥运会上当刘易斯败于约翰逊(后被查出服用兴奋剂)之时,他无比痛苦,当时那茫然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这使史铁生认识到/世界上并没有"最幸福"的人,上帝在所有人的欲望面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己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这就是说,要想化困境、局限的痛苦为幸福,必须从精神上进行超越,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们不能指望没有困境,可我们能够不让困境扭曲我们的灵魂"。

再如人类面对无穷尽的未知和神秘,哲学依靠智力梦寐以求想把它弄清楚,以期根除人类灵魂的迷茫。但上帝设下的谜语只是为了让人去猜测而不想让人猜破,每一个谜底都是十个谜面,人用智力永远猜不破,哲学也就逃不脱困境。科学也一样。怎么办呢?史铁生认为,智力的局限要由悟性来补充,哲学和科学的局限要由宗教精神来补充。什么是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而是一种"精神"。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是迷信;而宗教精神却是人类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是智性、哲学、科学三者精疲力竭之际代之以前行的生命力量,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一句话,宗教精神是人类精神意志对"未知"困境的勇敢进军、勇敢超越。人的尊严、人的意义就在这超越中产生。

总之,在困境中的人类,要想不被困境"困"死,就必须努力突破它,突破的根本途径在于精神--对困境进行精神上的超越。史铁生认为,(在精神上超越困境是人类的自我救赎之路,人的生命的意义就在这无休止的超越中获得,人生的价值就在这无休止的超越中实现。超越困境不是消除困境,--困境之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因此所谓超越困境,就是首先承认它的存在,但却不为其存在所困死,而是与之进行顽强不屈的抗争。就像西绪福斯那样,首先坦然接受那永无休止的苦役,然后与之做"绝望的抗争"。当他走下山去重新去推那块巨石之时,他的心态是镇定而自信的,他的脚步是沉着而稳重的。他明知永无成功的希望却敢干蔑视自己的命运,敢干向诸神发出挑战。他在这无望的努力过程中获得了存在的意义,因为他以此证明他高于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正如史铁生所说的"我们不能指望没有困境,可我们能够不让困境扭曲我们的灵魂"。(二、371)这就是说超越靠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不屈的意志,一种与天地共存天人合一的博大胸怀。所以史铁生一再强调"精神"对于超越困境的意义。他认为人的根本标志是精神,他反复说:"什么是神?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精神!"(一、296)"每一个人都有的神名日精神"。(二、456)"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三、212-213)

三、生命意义在于创造美好与精彩的人生过程

生命意义在无休止地超越困境中获得,那么,"无休止超越"的动力何在呢?困境与人类相伴相随,人类不断突破它又永远摆脱不了它,如此看来,人生不就是永恒不尽的苦役吗?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况且,人尽管百般奋斗,最终免不了一死,人类尽管百般努力,地球终究要毁灭,那么,奋斗、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这些严峻冷酷的问题本身还是"困境",它迫使史铁生继续深入思考,思考是支撑人永远奋斗、永远超越的力量源泉。思考的结果,是他发现了"过程"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人生百般奋斗、不断超越的意义不在于任何一个具体现实的功利"目的"的实现上,而在于不懈追求的"过程"本身之中(简单说即"过程就是目的","过程就是意义"。

为什么过程就是目的,就是意义?史铁生的心路是怎么通向这一观点的呢?小说《命若琴弦》是他初次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作品写一老一小两个以说书为生的瞎子,日子过得很艰苦很紧张也很愉快,因为老瞎子心存一个美好的希望:师父传给他一张可以治好眼睛的"药方",只要虔诚地弹断一千根弦,就可以吃这付药。老瞎子为此奋斗了一生,及至弹断一千根到城里去取药时,才知道"药方"原来是一张白纸。老瞎子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一辈子之奋斗的目标顿时化为乌有,以后还怎么活?在他痛苦异常地往回走时忽然想:过去琴槽里封的不也是这张白纸吗?为什么那时那么有劲那么欢乐呢?因为那时不知是白纸还心存希望。看来人活在世上必须有一个目标,在生命和目标之间拉起一根琴弦,才能弹奏出动听的人生乐章。这时他才领悟了师父的用意。于是他回到小山村,像举行人生交接仪式一样庄严地把"药方"传给了徒弟。又一个紧张兴奋的人生历程开始了。这篇小说以深沉的人生思考打动了读者。它告诉我们,人活着必须有一个目标,这是人活着的精神动力。即使这目标是虚设的,最终没有实现,你只要为之奋斗了,你的人生也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从根本上说,人生是一个过程,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目标的实现,而在于为实现目标追求奋斗的过程中。即"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人生是一个过程,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目的而在于过程,这是一个相当深刻的命题。不过这一命题由老瞎子的命运传达出来,多少显得有些悲凉和无奈,让人心里感到沉重和压抑。后来,随着思考的步步深入,史铁生的情绪基调由低沉到昂扬,由悲凉到热烈,由无奈到从容。他对上述命题的论证也更充满激情更有说服力。

他以球赛为例进行论证。一场足球赛九十分钟常常只进一两个球或以零比零结束,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过程。在这九十分钟"过程"中,球员展现了、球迷欣赏了生命的矫健、坚强、智慧和优美,否则无论进多少球都没有意思。如果九十分钟光是罚点球肯定进球多,但这有意思吗?没有了过程就没有了趣味,没有了快乐。在真正的球迷看来,过程比目的要紧。所以没有及时看上实况转播而只能看录像的球迷不让别人告诉结果,因为他们要在前途未卜的过程中享受激情、享受惊险、享受渴望、享受悲欢,他们着迷的是过程。更高明的球迷甚至不怕知道结果,无论结果如何,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只要那过程充满艰难的激情,不管辉煌的还是悲壮的,他们依然会如醉如痴地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生活也和球赛一样,上帝给人们设置障碍和困境,让你去奋斗、去拼搏、去超越,在这一过程中你充满了趣味和快乐。这就是说,奋斗过程中的渴望、激情、悲欢本身就是趣味和快乐,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美。这就是生活的目的、生活的意义。)仔细想想,实际情况正是如此。你如果老是把眼光盯住具体的现实的功利目的(名利物等),那么,目的没有达到时的漫长过程是难熬的痛苦;即使达到了,短暂的高兴之后又是漫长的痛苦的过程(因为又要追求新的目的);况且,目的能否达到往往不决定于个人而常常与"上帝"的情绪有关。(所以把欢乐寄托在"目的"上,或者靠不住,或者太短暂。而且,即使你一切目的都达到了,随着死亡,一切将不复存在,又是一个彻底的大绝望。总之,怎么也摆脱不了痛苦、焦虑和绝望,逃不脱绝境。相反,你如果把对"目的"的重视转向"过程",情形就大不一样。"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习(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三、l99)这段话简直可以说是一首激情洋溢的"过程哲学"的赞歌,高度赞美了"过程"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重视"过程"并不等于不要"目的";没有"目的","过程"就没有方向,也是一种很空茫的处境。只是需要明白,"目的"的设置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引出一个精彩的"过程"。为了"过程"的精彩与辉煌,人们需要设置高尚远大的"目的"。为了追求这一"目的",你生龙活虎,不屈不挠,充满激情,每一分钟都是快乐;在这一过程中,你把超越连续的痛苦看成跨栏比赛,把不断的解决矛盾当做不尽的游戏,你实现了生命的骄傲和壮美。这时候的你,已经超越了任何现实的世俗的功利的目的,而只陶醉在充满活力的奋斗、拼搏、创造的过程之中,你"像加缪的堕绪福斯那样有了靠得住的欢乐,这欢乐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对自我完善的自赏"。(二、412)这是什么境界?当然是一种审美境界;这是一种审美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就是尼采所说的人生只有求助于审美而获得意义。

经过漫长的精神跋涉,史铁生对于"生之意义"终于有了自己独特、深刻、成熟、理性的理解。对此,他在一篇散文中作了这样的总结:"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三、l99)

史铁生的精神跋涉一步步地走过来,一步比一步深刻,一步比一步成熟,其中一以贯之的基本精神是永远的进取和不息的奋斗。当初,他从死的诱惑中走出来决定与厄运做抗争之时,虽然有些被动(被逼无奈),但却是勘破生死意义之后的理性选择,而不是空无所凭的口号或虚张声势,因而这不是虚假的乐观主义(史铁生称之为傻瓜乐观主义),而是清醒悲壮的乐观主义,这里贯注的是冷静的意志力量。面对重重人生困境,史铁生主张在进取中突围而不是相反。如对待"能力与欲望的矛盾"这一困境,佛教、道教及叔本华等主张靠消灭欲望来求得和谐,史铁生认为灭欲只能走向僵化或毁灭,他主张靠进取求和谐。每进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谐,永远进取便永远在和谐中,惟对不和谐的超越(而非逃避)才是人的光荣。"进一步"就是生机勃勃的进取精神、创造精神。至于把"过程"当"目的",在"过程"中求快乐、求意义,则已经不是在一般意义上而是从终极角度讲进取了;进取已完全是人的自由自觉的行为,进取已经与宇宙生命本身规律暗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进取本身无比快乐,已成为审美享受的基本内涵了。

总之,不懈地追寻生命的意义,是史铁生创作的动力源泉,也是他作品的中心意蕴。人活着就是不断地和困境相周旋,人生的根本意义就在实现生命对美(精神解放、自我完善)的追求过程之中展开,这就是史铁生对生命意义的最简单、最朴素的概括。

第四章 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命运的秘密

周国平先生在一篇评论史铁生的文章《读(务虚笔记)的笔记》中说,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许多年前,脊髓上那个没来由的小小肿物使他年纪轻轻就成了终身残疾,决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运。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在向命运发问。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你的激动、愤怒,他缄口不言,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你笑,显得莫测高深,无比神秘。这时的你,毫无办法,只好冷静下来,费尽心思去猜上帝为你设计的命运之谜。苦难中的史铁生领悟了上帝的意思,于是开始做一个猜谜者。(做一个猜谜者,这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一、命运的秘密

史铁生敏于感受,精于思索,在长期以上帝为对手和伙伴的猜谜游戏中,终于破译了命运的诸多秘密,当然也可以说发现了命运的诸多特性。

1.不公平性

(对于命运,人们的天然要求是公平、合理。因为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对他们应该一律平等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命运。然而,事实却相反,上帝并不按"理"行事--"理"只是人类自身的设定和设想》正如史铁生所说,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来就有走运的和不走运的。譬如医院产房里一溜排着十几二十几个孩子(他们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应有相同的命运,然而其实已经不同了:他们在家庭出身、长相、智商、健康程度等等方面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将会导致不同的命运。假定一个人生来就丑,相当丑,这不是他的罪过,但因此却要遭受永无尽头的歧视、耻笑和怜悯。一个聪明而倔强的小姑娘刚刚懂事,正待享受人生的美好,但因为一生下来就患了先天软骨发育不全症(侏儒症),因此她就注定了要倒一辈子霉,痛苦要跟定她一辈子。为什么竟是这样呢?不为什么,上帝喜欢这样,于是就这样了。)《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与小山村里的一个姑娘恋爱了,但因为他是瞎子,所以注定了他必然失败的命运。(小瞎子对命运的不公平发出质问:"干吗咱们是瞎子!"师父回答:"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这就是说,上帝要干什么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人们呼唤命运公平合理,那只是人的善良愿望,而上帝对这一套不予理睬,他像个任性的老顽童,率性而为,冷酷无情,全不管什么"理"不"理"。

在世俗和情感层面人们愤慨无比的所谓命运的不公平与不合理,换个角度看其实就是哲学上所谓的差异。人们希望没有差异,并为消除差异而奋斗,然而可以想象没有差异的世界么?没有差异还有世界么?史铁生对此想得很透彻。一个小姑娘漂亮但却弱智,屡受无赖的戏耍。为什么不能让她既漂亮又聪明呢--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三、l76)

以上所讲的不公平和不合理(差异)带有先天的性质,是与生俱来与生俱在的,人的作用在这里无法体现。那么受人的主观能力制约的社会人事方面就有真正的绝对的公平吗?未必!即使在社会生活领域里,公平、合理也是相对的,而不公平、不合理则是普遍的、绝对的。当然(人类永远在为消除不公平、不合理而进行不懈的乃至是艰苦卓绝的努力,人类社会越进步,不公平不合理会越来越少,但却永远不会彻底消除。因为"差异"乃存在的内在秘密,世界的本相;没有了"差异"就没有了世界、悟透了"差异"乃事物的本来面目,本原性质,本真存在,原无所谓公平与不公平、合理与不合理,陡铁生既沉痛又豁达地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我与地坛》)、

2.偶然性

上帝把某人从虚无中创造出来抛掷到人世间之后,这个人就开始了漫长的人生之路。这个人生之路看起来是"这个人"自己走出来的,其实不是,起码不完全是。上帝躲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在每个人的人生关口处,悄悄地滥用着它的"支配权",它在冥冥之中继续无目的、无意识、漫不经心,也可说是随意地操纵着每个人的命运。史铁生对此深有体会,在小说中屡屡演绎着这一意思。

《山顶上的传说》中残疾青年苦苦思索自己不幸的原因,感到人的命运太不可捉摸了,恰似一股轻烟,随便一阵什么风就可以将它改变:

他扶着路边的砖堆喘口气,捶捶变了形的双腿,点了支烟。

一缕细细的烟升起来了,飘飘摇摇,来了一阵风,把它刮碎了,刮得无影无踪;风过后,它又飘摇起来。--他望着那缕飘摇着的轻烟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轻、太小、太弱了,可以改变它的命运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云强大得多,可还不也是一样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么样的气流,将要怎样地被撕扯开?都说,人更是强大得多,那么人呢?(一、228-229)

很多事得费好大劲儿去想。譬如说:命运。

这两条残废的腿对他命运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个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两条腿成了这样的。病毒感染也好,风寒侵袭也好,偏偏让他碰上了。就因为那么一个偶然的念头,他非要到那间八面漏风的潮湿的小屋里去睡不可;母亲不让他去,他不听。真不知当时想起了什么!一颗流星划过黑沉沉的天际,不知-g在了哪里。如果那颗流星正好落在了一个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断了呢?行了,这个人今后的生活肯定要来个天翻地覆了,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而这个人之所以恰恰在这个时候走到了那个地方,是因为他刚才在路上耽搁了几秒钟,为了躲开一只飞过来的足球。而那个孩子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街上踢足球,是因为父母还没有回来,没人管得了他。父母没有回来,是在医院里抢救一个急病号。急病号是煤气中毒。怎么煤气中毒了呢?因为......好了,这样追问下去,大约可以追问到原始人那儿去,不过就是追问到总鳍鱼那儿去也仍然是没有追到头。你还得追问那颗流星,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落在了那个地方。偶然--你说不清它,但是得接受......(一、244-245)

"偶然--你说不清它,但是得接受")这是史铁生解读出的命运的密码之一。他对此感受太深刻太强烈了,所以笔下常常出现由"偶然"导演的一出出人生戏剧。

史铁生下乡插队的时候,一般是同一学校同一班级分到一个地方,但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史铁生的同学,为了与史的同学B分在一处而跟了去。但是阴错阳差,公社知青办的干部没有把A与B分到一起,而把A分在另一个村与女生C相识了,几年后他们由恋人发展成为夫妻。"有一回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可记得你们的媒人是谁吗?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办那几位先生。'大家笑罢又有了进一步觉悟,说:'不不还是不对,不是8也不是那几位先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A和C何缘相识呢?'思路如此推演开去,疑为A和C的媒人者纷纭而至呈几何基数增长,且无止境"。(三、237)

婚姻大事如此,职业选择等其它任何事同样如此。《小说三篇·对话练习》讲某学校表演系招生,九个考生中五个已被录取,余下的四个中要有两个被刷掉。教研室有七个人,其中六人的意见形成3:3,看来到底刷掉谁要取决于第七个人了。这个人的意见来自感觉,而感觉却是在不断变化的:"我现在选中一个,但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儿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不过,考生的命运就在这随时都可能变化的感觉中被随机地决定了。再一层,某人的命运被随机和偶然地决定了,但谁也说不准这种决定对被决定者意味着什么:是被录取了幸福还是不被录取更幸福?被录取与否,命运肯定不一样,但谁也说不清这里的含义。这里,表层看是现实世界里一件琐细平常的事--录取学生,深层看是上帝在借一个人(或几个人)之手在决定另一些人的命运。而决定别人命运的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现在被决定命运的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这里又出现了"多米诺骨牌"现象(他决定你,你决定我,我决定他......),而击倒第一块骨牌的很可能只是"一念之间"。命运,决定人生轨道、人生方向、人生流程的命运,意义何其庄严重大,然而其发生机缘却往往具有极大的随机性和偶然性。史铁生对此常常感叹不已。

3.荒诞性

命运,对每个人来说,是何等庄严神圣的字眼啊!每当听到这一字眼时,人们心理上往往不由自主会产生一种敬畏感、肃穆感,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然而,最为庄严神圣的事情在上帝那里却常常作了最不严肃最荒唐无稽的处理,让你感到他似乎是在开玩笑,是在恶作剧,是有意让你体会命运的荒诞性。小说《宿命》将这层意思推向了极致。

小说设计了一个正被命运宠爱正在幸运巅峰上的青年,忽然被汽车撞断了腰椎,从此跌入命运的低谷。导致如此大的命运逆转的原因是什么呢?他开始一步步追索,追到底原来是一声发闷的"狗屁"--"狗屁"引出了一连串的偶然,导致了躲不过的灾难。最荒唐无稽最不值一谈的狗屁竟然颠覆了最严肃神圣的命运,一个极其微小的原因竟然导致了一个极其重大的结果。原因和结果的不平衡不对称,让人啼笑皆非无话可说。这是什么?这就是荒诞!典型的荒诞!!该青年悲愤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一声闷响?"--"不为什么。上帝说世上要有这一声闷响,就有了这一声闷响,上帝看这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二、304)上帝决定借你演一出荒诞剧,你别无选择,只有接受而已。永远别埋怨他,他永远对,他就这脾气。上帝是"黑色幽默"的大师。

通过这种苦心孤诣的巧妙设计,作者和读者在一种戏谑的心情中释放了荒诞命运在人的心理上所造成的沉重压抑,消解了对不幸命运的刻骨铭心的遗憾感。

4.连锁性

导致一个人某种命运的原因,微观地看起来往往是偶然的随机的,原因和结果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逻辑关系,但是,宏观地考察起来,即使是偶然的随机的因素,也是事物无限相关链条中一环。它是无限缘因相互生发作用的必然结果,既经发生就又参与到无限缘因之中,成为事物发生延展的链条。正所谓"前因之前有前因,后果之后有后果",如此绵延不绝,以至无穷--从"无底深渊"来,又到"无底深渊"去。

史铁生用一篇微型小说《草帽》,极为精辟地演绎了上述意思。

一个老人的草帽被风吹落在湖边,两个偶然走到此处的青年男女帮助捡拾,因而相识了,相爱了,相互庆幸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对方。他们感谢命运之神的安排,去感谢那位老人。老人闭目沉思片刻,问道:"你们总是要有孩子的吧?你们的孩子也是要有孩子的,你们的孩子的孩子总归也是要有孩子的吧?"他们说:"是。"老人说:"可我不能担保他们一代一代总都是幸福的人,我想是不是就把这顶草帽埋在这湖边,让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不幸的人,也能到这儿来寻找他们不幸的最初缘因?"--老人恰似智慧之神,勘破了命运的玄机,看到了眼前这一"偶然"所必然引带出来无穷尽的偶然,看到这一"缘因"生发出来的无穷尽的缘因。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第一张骨牌倒下去,后面的就会一块块地倒下去。而这一连串"缘因"背后的牵引者不是哪个人,只能说是命运,是上帝。上帝布置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任何"缘因",不管多么偶然,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不管多么不可思议,在这张网上都可以查出它的连锁线。

命运的连锁性、相关性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请回想一下,上述"偶然性""荒诞性"中所举例证,哪一个不是它的杰作呢?

5.对初始点的依赖性

在史铁生的创作词典里,有一个含义独特的词汇--生日。其意非指肉体生命的出生时间,而是指精神生命的起始点,即自我意识的发生和觉醒。例如,史铁生说,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l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l955年的一个周末,我开始对时间有模糊的感觉,在此之前l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这就是说,史铁生虽出生于1951年,但直到1955年才有自我意识,才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感觉有记忆,从这时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意识,随后才有更为虚渺更为久远的过去,过去和未来便以随机的顺序展开。史铁生说,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清哪是感觉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

这样的生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随着时间的延缓,生命的成长而不断出现。还说史铁生,他通过回忆童年生活最早记忆中盼望母亲回家的情景后说:"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性分开;从那情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H还没有到来。"

"还没有到来的生日"还指什么呢?当然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种是对人生命运有决定性影响的事件、意识、印象。生活中某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小事件,说不定会在某些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从而甚至影响或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走向。史铁生把这样的"事件"称为人生命运的"生日"。

《务虚笔记》是一部诗性的长篇哲理小说,其中贯穿着作者对命运、爱情等一系列重大人生问题的思考。关于命运,史铁生的思考就是从这样的"生日"开始的。

小说以一个回忆开头:"我"与两个孩子在一座古园里相遇。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儿或一个女孩儿,人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迥然不同的命运都是从这个相似的起点分化出来的。那么,分化的初始点在哪里?这是作者的兴趣之所在。然后,作者以自己的若干童年印象为基础,使这种可能性在其初始状态显现为"童年之门"--那是小巷深处一座美丽而神奇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九岁男孩(童年的"我")对这座房子无比憧憬,在一个午后怀抱着梦想到这房子里去找一个同龄的女孩,他走进这房子里几乎迷失于那些门中。这童年的幻觉和记忆中的无数的门便象征人生的诸多可能性。九岁男孩愉快地玩了一个下午,看见到处都是门,打开任何一个看看,里面都是高贵高雅从没见过的东西,男孩感到惊诧惊奇惊恐或许还有点自惭形秽。他有压力,一心想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的门忘记了那个女孩儿,最后走到了一间房子--写作之夜,那么那个男孩就是"我"--残疾人C。假如那个男孩离开那座房子时不小心从衣袋里掉落了一件玩具,当他回头去捡时忽然听到了从门里传来的女孩母亲的话:"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这句话像烙铁一样在九岁男孩心上留下了永久的创伤,由此他成为一个被人世问不平等所刺伤而心生怨恨,并决心以艺术来报仇雪恨来征服世界的人,--这就成了日后的画家。如果男孩没有掉落玩具,他就不会听到那句话;或者听到了而不在乎,还一心想着那个女孩,盼望日后再来看她,那么,这个男孩就成了日后的诗人--一个不断追寻爱的梦想,既是好色之徒又是真诚的恋人。房子里的那个女孩是谁呢?也许是后来的女教师,一个在那样美丽的房子里长大的女人必定也始终沉溺在美丽的梦境里,终于因不能接受梦境的破灭而自杀了。也许是女导演,我认识的女导演已近中年,我想象她是九岁的女孩时的情形,一定便是住在那样美丽的房子里,但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坚毅而豁达的品格,因而能够冷静地面对身世的沉浮,终于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然而,在诗人盲目而狂热的初恋中,她又成了模糊的少女形象,这个形象最后在一个为了能出国而嫁人的姑娘身上清晰起来,使诗人倍感失落。又例如,WR,一个流放者,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的"生日"在哪一天呢?作者从自己的童年印象中选取了两个细节,一是上小学时为了免遭欺负而讨好一个"可怕的孩子",一是"文革"中窥见奶奶被斗而惊悉奶奶的地主出身,两者都涉及内心的屈辱经验。"我"的写作生涯便始于这种屈辱的经验,而倘若有此经历的这个孩子倔强而率直,对那"可怕的孩子"不是讨好而是回击,对出身的耻辱不甘忍受而要雪洗,那么,他就不复是"我",而成为决心向不公宣战的WR了。

同一情境下遭遇的微小差异竞成为不同人命运的"生日",最后导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这正如书中。所说的两句话:"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结果就会大不一样";"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这两个世界甚至永远不会相交"。这里的"门"象征人生之路,哪个人一开始走进哪道门就是这个人命运的"生日"。人生经历不可逆,一经走进去就走进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史铁生对此感慨万端,他把这称为"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做'混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6.辩证性

世上的人无不希望自己交好运而不交坏运。但什么是好运和坏运,史铁生经过深入思考发现,二者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为任何幸福和欢乐(所谓好运)都是与不幸和痛苦相伴相生无法须臾相离的。他在著名散文《好运设计》中透彻表达了这一思想。例如,按照"设计",你出生在名门贵府,父亲是政绩斐然的总统,或是家藏万贯的大亨,或是声名显赫的学者,你从小就在备受宠爱备受恭维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但这样就好么?"一般来说这样的境遇也是一种残疾,也是一种牢笼。这样的境遇经常造就着蠢材,不蠢的概率很小,有所作为的比例很低......"再如,按照"设计",你的爱情生活称心美满一切顺遂,但是,你能在如此称心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看来,如果为了使你幸福,我们不仅得给你小痛苦,还得给你大痛苦,不仅得给你一时的痛苦,还得给你永远的痛苦。因为,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在命运的账目上,收支一向是平衡的。

没有绝对的好运当然也就没有绝对的坏运。坏运可以激发你的意志力量,可以更有利于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当生命以美的价值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勘破命运的这一真相,可以让人坦然迎接上帝的任何安排。这就是史铁生所说的,"看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然后爱它是一种明智之举"。(《一封家书》)

二、命运发生的机制

上一节我们列举了史铁生笔下命运的诸多秘密,给人的感觉是命运神秘莫测,不可捉摸,所以人们总是称之为"谜"。为什么命运如此难"测",命运之谜如此难"猜"呢?命运的发生机制是什么呢?史铁生对此作过长期思考。经过思考他发现,命运之所以难测难猜,是因为形成命运的机制相当复杂--它是各种因素相互纠结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些因素主要有:外界环境(世界),人自身(人),以及二者的关系。

1.世界是谜

"命运"把史铁生引向创作之路,走上创作之路的史铁生开始关注的也正是"命运"。从目前已发表的文字看,写于l978年4月24日的短篇小说《爱情的命运》似乎应该是史铁生明确署出日期的最早的作品了。小说写"文革"时期两个真心相爱的青年,因种种原因没有"终成眷属",他们感到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于是苦苦思考什么是命运。思考的结果是:"命运绝非造物主的安排,因为那样的造物主是没有的。可是人们的头脑中却又为什么产生了命运的概念呢?--那是因为客观世界里总有一些我们尚未认识的矛盾,而它们却又不依我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有时会影响我们,甚至会伤害我们。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运的本来面目。"(一、l2)"我相信了命运,当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造物主的确有,而是因为当我在数学界寻求安慰之际,懂得了有限的系数无论多大,在无限面前也等于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规律是无限的,而人们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一、l9)上述对命运的理解代表了当时史铁生对命运的理解,他把命运归结为世界的无限复杂,人们无法彻底认识它,因而也就无法把握人生的命运。

在精神性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史铁生继续讨论命运。问题是:"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回答是:不能。原因是:"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规律都认识完。可人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却无限,有限怎么可能把无限认识完呢?"(一、245)当然,人们可以逐步扩大自己的认识,但是,无论你怎样扩大自己的认识,无限还是无限;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都还是无限。无限--换句话说即一种客观的超人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说它"超人"、"神秘",并不是说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为无限复杂,无法彻底认识它,所以无法掌握它。

总之,这时的史铁生把命运形成的机制归结为世界的无限复杂。

2.人也是谜

后来,史铁生又把思考的方向转向了命运(或者说人生)的主体--人,他发现"人"本身也是无比复杂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在《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中,他有精彩的论证。

人生戏剧的总导演是上帝,角色是每个人。为了让这出戏剧热闹、好看、有趣味而且能够永远演下去,上帝在人身上不停地输入欲望,给他们实现欲望的一定能力,但二者之问一定要有适当的距离,即欲望无限而实现欲望的能力有限,好让他们永远不停地追求下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让他们实现自己的欲望(老实现不了戏就演不下去),而是让他们每一次欲望的实现都同时是一个至一万个新欲望的产生!就是说,不是不让他们得到谜底,而是使任何一个谜底都又是一个至一万个谜面。这样,一个永恒的距离就巧妙地布置在他们的能力和欲望之问了。距离就是谜,在距离之间生存,前面永远是迷雾。

每人都在距离中,每人都是一个谜。人与人交往、发生关系,谜就会随之增殖:"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是这样:譬如说一个角色是一个谜(A),两个角色却不止是两个谜(A、B),而是三个谜(A、B、AB)了。三个角色呢?不是四个而是七个谜(A、B、C、AB、Bc、CA、ABC)。那么一万个角色呢?五十亿个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这些角色互相感兴趣就行了,他们就有千变万化的梦好做了,上帝就有丰富多彩的戏剧好看了。""事实上,这种使一个谜增殖为若干个谜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个谜变成无限个谜的方法。如果每一个角色身上都带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说每一个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么每一个谜底不仅要引出若干个谜面,而且会引出无限个谜面因为,要想猜破任何一个谜,都必须猜破所有的谜,而要猜破廖有的谜,都必须猜破这一个谜,这一个谜中有所有的谜,所有创谜中都有这一个谜,所有的谜面都是谜底,所有的谜底都是剖面。"(二、358--359)史铁生在这里所讲的道理类似佛家的"一在一世界","一"中微缩着"世界"的所有信息。事实上没有人能锈全部弄清"世界"的所有信息,因而你也就无法彻底弄清这叩"一"。因而,"世界"是谜,每个"人"也都是谜。

3.人在世界还是谜

世界是谜,人也是谜,人在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还能不是谜么?!史铁生借用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现实生活场景(可视荛艺术的"意象"),阐释了上述道理。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十几层高楼,临窗俯看,见城市喧嚣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触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交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惟如蚁的人群一如既然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交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疾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扬飘扬的分外醒目,但倏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人;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儿顾自酣甜地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儿恰是人间亿万命途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地神秘。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性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精确地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性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精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间都处于一个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命途难测。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么人间社会料必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交织组合之间,一个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命运正向你走来吗?(三、237-238)

以上这段话又让我们看到史铁生一贯的终极视角,他又从最常见的生活现象出发看到了上帝,看到了造化,看到了存在的本真之相;他又从"出场"的"命运"看到了与之相联系的"未出场,'的无穷因素,即"无底深渊"。没有人能彻底勘破"无底深渊",因而也就无人猜破命运之谜。史铁生在中篇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总结了命运(或人生)之谜的三个特点:(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三个特点的意思是命运没有谜底,无法猜破;如果说有谜底,谜底就是"猜不破"(不可知,看不透)。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又用更精辟的语言概括说:"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三、怎样对待命运

既然命运受一种客观的超人力量所支配,不可捉摸、不可预测、神秘难猜,那么,在命运面前人应该怎么办呢?

这里有两种最基本的选择。一是向命运低头,屈服于它的安排,即所谓听天由命;另一种是坦然接受它然后与之做英勇的抗争。史铁生选择的是后者,反复提倡、推崇乃至歌颂的是后者。

史铁生对命运的真相有着比前人更清醒更彻底的洞察,对命运的客观性、"冷酷"性有着比前人更深刻更真切的体唰,他本人就是被命运残忍地捉弄过的人,然而他却不悲观、不消沉、不被动,相反,他主张同命运做顽强的斗争,他提倡一种积极昂扬的人生观。他的心也曾一度陷入深渊,陷入绝望,然而经过艰苦的精神跋涉,他终于战胜绝望,走出深渊。)纵观史铁生作品,他对待命运的态度最基本的是两点:坦然接受与勇敢抗争。接受并不等于逆来顺受,而是意味着敢于直面生存的真相;抗争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凭借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识和顽强的理性精神同命运搏斗,在搏斗中赢得人的尊严、人的价值,取得生存的意义。

史铁生主张同命运做顽强抗争,在抗争中获得人生的意义,不是虚张声势和故作英勇状,而是有他清醒的理性思考作坚定的基石。在史铁生看来,人人都想逃避痛苦而寻求欢乐,但痛苦并不是谁想逃就能逃避得了的,既然如此,你就不必逃避,反倒不如反过来与其抗争。你因为倒霉而想死,想放弃任何人生的努力,可是,不努力抗争能让你走运吗?当然不能。不抗争只能更痛苦,与其这样,不如抗争。这样比随意受命运的摆布舒服,比一无所为无可奈何地忍着多一些骄傲,多一些欢乐。史铁生说,知道了与挫折和苦难抗争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脱。不发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从抗争中去得些欢乐,欢乐不是挺多吗?除去与困苦抗争,除去从抗争中得些欢乐,活着还有别的事吗?人生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欢乐。(《山顶上的传说》)关于这层意思,我们在"人生意义"里已经讲得够多了,此处从略。)

以上讨论的主要是史铁生的命运观,我认为相当深刻使人深受启发。但我认为还有必要再补充一个命题,即:命运是生成的。换句更通俗的话说即:命运是由你和上帝共同创造共同掌握的。

由于自身命运的不幸(突然遭遇横祸),史铁生似乎过分强调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力量(上帝)对人的命运的支配作用:它没有原因,不讲逻辑,劈空而下,突然降临,毫无"商量"的余地。细思之,命运确实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一面。但再深思之,在更普遍的情况下,支配命运的,不单单是纯粹的客观力量,而是一种合力,即还有个体主观力量的参与,是主客观两种力量的交织在暗中支配着命运的走向。举一个日常生活中最简单不过的例子:面对一项事业,你努力了未必成功(因为还有数不清的客观因素的制约),但不努力就一定不会成功。可见主观努力在这里的作用。由此可见,命运发生的机制是多种因素的纠结组合: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既有主要原因,也有次要原因;既有直接原因,也有问接原因;既有内在原因,也有外在原因;既有现实原因,也有潜在原因;既有必要原因,也有充分原因;既有物质原因,也有精神原因;既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原因;既有社会原因,也有个人原因......换个角度,就必然和偶然的关系来说,人生命运既有偶然性的一面,又有必然性的一面;有时候偶然性居于支配地位,偶然性起了决定作用,有时候必然性居于支配地位,必然性起了支配作用;命运常常是神秘莫测不可把握,但有时候也不是完全不可把握。到底是哪种因素在起作用不可一概而论。--当然,史铁生不是在写哲学论文,必须面面俱到,而是从自身体验出发思考命运,这种思考具有哲理深度,具有个人特色,这就够了。我们不能从哲学原理的角度去苛求他。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了日常生活中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对于鼓励青年人努力奋斗、积极进取大有好处,然而作为人类对于命运问题的理性判断,却显得过于自信了。这种盲目自信的结果是失败后的迷惘和绝望,是清醒后的灰心和颓废。其失误就在于完全忽视了偶然的客观存在的超人力量的作用。然而如果把支配命运的力量单单归之于"客观的超人力量"也失之于片面。事实上,在命运问题上,始终存在着自由意志与宿命因素、偶然因素与必然因素的永恒冲突,即人类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却又不得不受宿命因素的束缚。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命运困境"。

(面对命运困境,该怎么办呢?中国古人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尽人事以听天命。"尽人事",即最大程度地发挥主观努力,张扬自由意志;"听天命",是讲对人力无法改变无法支配的宿命因素的理解和接受。两方面中,它首先强调的是"人事",而且要求一个"尽"字,然后才是"听天命"。--在如何对待命运的问题上,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积极更理性更全面更智慧的态度啦!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无限彼岸的眺望 --从苦难走向信仰

二十一岁那年,正是青春勃发的史铁生,突然被一场灾难所击倒,从此他陷入了痛苦绝望的深渊,几乎丧失生存的勇气。然而经过痛苦的精神探索和人生感悟,他终于从深渊中走出来,越过一道道思想障碍,直至登上精神高地,从此活得热烈而辉煌。引领他走出深渊走上精神高地的,是他对人生苦难的透彻悟解以及悟解后所建立起来的精神信仰。精神信仰使他接受了苦难,理解了苦难,超越了苦难,引领他走了一条漫长的精神攀登之路。

一、接受苦难

二十一岁,人生正该向他展示美好一面的时候,突然被"种"在了病床上,这种残酷的现实,让谁也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残疾,可怕的不单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不便,更主要的是意味着从此被抛出了正常的人际群体,从此改变了习惯了的生活轨道。残疾,本来应该得到世人更多的同情和关怀,然而事实却相反,他得到的更多的是冷漠和歧视。这一切痛苦的经历,在一向被认为是史铁生的精神自传的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有详细的描述:作品的主人公也是一位残疾青年,他去找工作,官员们因其残疾而拒绝他;他和一位姑娘相爱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为他的残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约会时周围人可以随意闯入而毫无歉意,如果他爱别人或接受了别人的爱就是居心不良;他写小说,编辑愿意降低标准发表,因为他是残疾人......这一切,让心灵自尊的他受到极大伤害,他痛切体会到"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虐杀"。他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拖着两条变了形的腿在拼命地逃,但总也逃不脱......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却找不到怨恨的对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该恨谁;你受着损害,又不知道去向谁报复;有时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们都不是坏人;你似乎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抛进了深渊。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他想抗争,于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骄蛮的斗牛,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总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个世界都毁掉。但这一切全无用,于是他想到了死,想氰化钾,想敌敌畏,想用手摸电线插头......此时的残疾青年,被灾难所击倒,彻底陷入了精神绝境。

作品中残疾青年的精神绝境也就是史铁生的精神绝境。不过,生活中的史铁生并没有在精神绝境中陷溺太久,而是经过艰苦的精神探索很快走出了心灵的深渊,很快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新境界的标志--"就是镇静,就是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不再恐慌了。之所以能够镇静,是基于现实理性的指导:灾难之所以为灾难,就因为它已经成为事实。对于既成事实,最明智的态度就是平静地接受。正如英国作家毛姆所说,对于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发牢骚,等于是徒然浪费感情。灾难已经来了,你承认它,它在;你不承认它,它照样在。既然如此,还是坦然承认是上策。别总想着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其实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了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_边儿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避它,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

对于自身的苦难,史铁生不仅是接受,而且更进一步,是敬重。什么意思?史铁生作了解释。他说,有一回,有个记者问我: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也不对。最后我说:是敬重。这绝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所以,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

总之,对于一切已经到来的苦难,接受就是明智,明智让人平静,让人豁达,让人释然。

二、理解苦难

接受苦难并不等于理解苦难。知苦难已成既定事实无可挽回,知困境不可消除无法回避,因而对苦难和困境只能说"是",只能接受。这当然是现实理性的胜利,但无论如何总也是一种无奈。这是硬生生把苦难咽下去,因而暂时还不大化解得开,表现为理智点头而情感摇头,理性说"是"而内心遗憾。如何能让理智接受情感也接受呢?史铁生还需要在精神探索的路途上继续跋涉。

增负着苦难继续上路,不久,史铁生又来到一块精神高地。在这里,天广地阔,一马平川,了无障碍。因为,在这里,他从哲学意义上、从终极角度理解了苦难,因而也就从内心深处真正化解了苦难。

史铁生对苦难的理解和化解,得益于他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得益于他独特深刻的终极视角。史铁生对苦难的理解主要'是从以下几个方面。

在《好运设计》中,史铁生通过精心"设计",把世人所认为的"好运"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他百事顺遂,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尽善尽美。他本应该感到幸福无比,结果恰恰相反,他并不感到幸福。因为,绝对的好运导致绝对的麻木,让他彻底丧失了对"好运"的幸福感。因而,为了让他对"好运"具有幸福感,必须加给他一些痛苦以作衬照;但这种对幸福的体验可能只是一次性暂时性的,一旦痛苦消失,幸福感就跟着消失。所以,为了让他永远保持对"好运"的幸福感,就必须永远不断地加给他痛苦。为什么呢?因为,说到底,"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程序,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罢了。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只是平庸,不是好运不是幸福"。(三、l92)通过一番"设讦",史铁生告诉读箸懈F康翮没有绝对的好运,绝对的好运让你感觉不到那是好运,其结果与坏运无异。

长期患病的痛苦体验使史铁生进一步悟到,苦难与幸运都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同一境遇,你可以说它是苦难,也可以说它是幸运,问题是没有更大的苦难作比照,你就体会不到这种境遇是幸运还是苦难。关于这层意思,史铁生是这样说的:"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在任何灾难面前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而在"更"字没有出现之前人们总是看不见它,因而也就体会不到"更"字之前的境遇其实也是一种幸运。还褶,即使不是苦难而是幸运,但人们往往记得住苦难而记不住幸运≥史铁生还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说明道理:坐上轮椅那年,大夫们总担心我的视神经会不会也随之作乱,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检查,并不声张,事后才告诉我已经逃过了怎样的凶险。那次摆脱了眼科的纠缠,常让我想想后怕,不由得瞑揖默谢,谢上帝默默赐给自己一个幸运。但"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

想通了上述道理,史铁生发现,自己的苦难其实正是上帝赐给自己体会幸福的机会;自己的苦难换个角度看或许也可以说是幸运;自己既有苦难的时候也有幸运的时候,其实人人都这样。所以,史铁生说:"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再往深处想想,从终极视角看人生,史铁生发现,人间戏剧需要各种角色,人世间本来就是由幸运和苦难构成,没有了苦难也就等于没有了世界,没有了人间戏剧。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他在园中见到过一对小兄妹,妹妹漂亮但却弱智,因此常遭无聊家伙的戏耍。为什么不能让她漂亮而聪明,给她一个完美呢?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上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在这里,史铁生发现,世界构成的公式是:苦难十幸运=人间戏剧=存在真相=上帝意图,苦难和幸运去掉任何一项都不成其为世界,都没有了人间戏剧。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上帝选定谁承担苦难,谁就别无选择,只有接受它。"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问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对此,史铁生无比感慨,他以大彻大悟的语气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对世界认识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理解,还有什么不幸和苦难不能化解?!

还有,史铁生看到既然人世问苦难的存在具有必然性、本原性,当然也就同时具有空间上的普遍性和时问上的永恒性,也就是说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与生俱来与生共存。如果把苦难称为炼狱的话,那么,人生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必经炼狱,炼狱不在终点上而在整个过程之中,而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即所谓的"本真生存"。(二、466)

记不清是谁说过,理解了也就宽恕了。事实正是如此,经过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个别到普遍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通天达地出入六合的思考L史铁生的心态由愤激躁动走向安详平静,从浑浊昏暗走向清澈澄明。透彻成熟的理性不但坦然接受了苦难,而且彻底理解了苦难,从而也就是从内心深处真正地包容了苦难化解了苦难。]

精神能够走到这一步,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得益于他的哲学智慧和看问题的终极视角。史铁生的身体苦难深重,但他的精神却相当自由潇洒。他的思想具有二重性,他常常把"自我"分为"主我"与"客我",或者说是精神性自我和肉身的自我。(在《病隙碎笔》里,他常常有"史铁生和我"这种说法,这里的"史铁生"即"客我",这里的"我"即自我意识,即理性,即"主我")他的主我常常能自由灵活地从客我中分离出来,站在高处和远处,居高临下,像神一样地俯瞰自己,俯瞰他人,俯瞰世界上的一切,因而能够看到世界人生的真相,看到自己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融汇到大千世界之中,芸芸众生之中,他像看别人一样看自己,包括自身的灾难。有了这种神一样的眼光,还有什么看不破,还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化解呢?!

三、超越苦难

从拒绝苦难到接受苦难,从接受苦难到理解苦难,这是一条智慧的路。但是,对待苦难,人们的最高智慧难道只能是坦然地接受和透彻地理解吗?难道不能在接受和理解基础上有所超越吗?能,当然能。在接受和理解的基础上,史铁生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超越苦难。用什么超越?用精神。什么精神?理想精神--博大的爱愿。换句话也可以说,用信仰,用对"神"的信仰超越苦难。--这样,史铁生的精神探索就从苦难自然地走向了信仰。对于这一思想历程,对史铁生理解甚深的周国平先生的描述是:,看到并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7当一个人认识到苦难、困境、缺陷、不完美是绝讨的、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一个人的思想,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这就是说,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事实正是如此,史铁生对苦难的思考也就走了上面这条路。他这方面的思考成果,比较集中地体现在《病隙碎笔》中。

信仰是什么?它是怎么产生的?史铁生认为,信仰是在苦弱无助时候的希望,或者说是苦弱无助时候对"神"的求助。史铁生说:"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惟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他还说,因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

苦难之中求神明保佑--期待爱的救助,那么什么是神明?神是什么?史铁生说,神有三类。第一类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第二类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第三类,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完美呢,则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在人的字典里,神与完美共用一种解释。

史铁生所说的三类神,根据笔者的理解,第一类即迷信中的人格神,当然不能依靠。第二类是无数偶然机缘构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超人力量,人对它无能为力,只好听任摆布,如果把希望寄托于它,当然靠不住。史铁生认为,只有第三类神才是我们信仰的对象,只有他才能保证我们的信心永不枯竭。那么第三类神到底又是什么神呢?能不能进一步作些解释呢?能,当然能。针对读者可能有的疑问,史铁生进一步解释说,第三类神不是坐在天堂掌管人间祸福的人格神,而是"无限之在"(比如整个宇宙的奥秘,比如无限的可能和希望)和"绝对价值"(比如人类的前途,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无限,而真。他以其绝对的善与美,而在。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

通过以上解释,我们看到了一个明晰的公式:史铁生所信仰的"神"无限之在、绝对价值=终极存在、终极价值、终极意义。"这样的神,或这样来理解神,有一个好处,即截断了任何凡人企图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说得更简单更明白一点,这样的"神"投射在人的心里,其实就是人的精神--一种在苦难时面向神秘面向绝对价值(广博之爱)永远祈盼永远追求永不放弃的精神。"眺望""投奔""渴盼""祈祷"其实说的都是人的精神。如果还用史铁生的话来表述即他经常说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的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却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是人类生命故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总之是一种极为伟大极为悲壮的人类精神。这样,史铁生就把信仰的对象从有神论的神转向了无神论的神,从人格神转向了人本身。

由于不是人格神,所以他(神)不会与人做交易,不会像中国老百姓所理解所认识的庙里的菩萨,只要点香烧纸上供,就可以答应你提出的一大堆现实要求,诸如升官发财娶妻生子等等。能答应你现实要求的是第一类神,他和你之间的关系是利益交换,你许愿向他行贿,他空头许你以你的所愿。你的许愿未必当真,他的许诺当然也是空头支票,双方都不当真,实质是互相骗骗。而代表"无限之在",体现"绝对价值"的第三类神,隐身于无限的神秘中,因而他与人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他不会屈尊俯就,和你在烟雾缭绕中谈交易。当然这个神(或日上帝)也赐福,--不赐福人们还求他干吗呢?!但他所赐的"福"不是立马可以落实的乞求,而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惟在涉渡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信仰--神--希望,不管叫什么,作为精神向往的对象,人们的心理习惯是"看到",是"落实",但这些恰恰是不能落实无法落实的。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反反复复地申述着一个意思:信仰是一条路,一条不断追寻之路,神就在这条路上与你同行--

第三位(神)则不在空间中,甚至也不在寻常的时间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去投奔完美、带着疑问但并不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

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我宁可还是相信,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

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

人间总是喧嚣,因而佛陀领导清静。人间总有污浊,所以上帝主张清洁。那是一条路呵!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远的限制是其永远成立的依据。--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你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惟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因信称义,而不是因结果,而信恰在永远的过程中。叹息找不到而放弃寻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时空中的一处福地,但终于能够满足的是大熊猫和竹子,永远不能不满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寻找之中呀。寻找着就是找到着,放弃了,就是没找到。

将以上意思提炼为一个精彩的警句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总之,因为我们中国人太习惯于将"神"理解成福乐之源,太习惯于将"天堂"之类理解成一个经过努力可以到达的固定处所,人们"信仰"什么的目的就是要到那个地方去享受永久的福乐,而从来没有意识到信仰其实是一条永无终点的恒途,所以史铁生要反反复复地解释,超越苦难,追求信仰,是一条无尽之路。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到达了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享受了。"天堂"是一个目标,一个永远走不到的目标。走不到不是不存在,它在,在你前进的地平线上,你永远看得见它却又永远走不到它。它永远在你的前方以耀眼的光芒为你指引方向,为你一生的活动注满力量,你一生精神饱满地走在追求的恒途上。--这,就是信仰的精神功能,也就是信仰对苦难的超越;同时,这也就是人生的意义,以及,灵魂的归宿,精神的家园。

四、信仰的意义

以上,笔者大体梳理了史铁生从苦难走向信仰的心路历程。应该说这是一条具有典型意义的心灵跋涉之路。追踪这一历程,不但对于理解史铁生及其作品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整个社会精神生活的丰富和提高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首先,启发我们如何从精神上应对苦难。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看出,史铁生先是由个人的苦难出发,拓展到整个人类的苦难;其次又把苦难由狭义拓展为广义,即举凡个人和人类生活中的困境、限制、缺陷、不完满等等,都应视为苦难的范畴。面对苦难,史铁生认为不应该悲观沮丧,被苦难所压倒;也不应该存侥幸心理,试图通过求神拜佛或者说向神行贿,让苦难立马消除;而是主张,从理性出发,坦然地接受苦难,透彻地理解苦难,而后建立信仰,用信仰超越苦难。笔者认为,这是应对苦难的惟一正确的精神之路,其特点是不假外求,立足于自救。它最大程度地张扬了人的主体性,强调了人的主观意志的力量,因而彻底否定了在苦难中依赖救世主拯救的心理惯性。

当然,这里所说的只是精神方面的应对苦难之路。至于如何在生活实践方面应对苦难,那是另一个问题。史铁生说,要消除社会生活方面的现实苦难,是一个综合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如发展经济,加强政治、法制建设,完善各种社会管理机制等等。史铁生说,世界的问题不能光用信仰来解决,我不是很虚无的。史铁生主张从最高的精神角度和最实际的现实角度两方面去应对苦难。不用说,史铁生的主张是全面的。

其次,对中国人在"神"方面的实用主义倾向是一种批判。在一次访谈中,记者问,在今天中国现实的语境中,讲宗教精神、讲神性,您觉得有什么大的困难?史铁生说,困难就是人们对神的理解有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中国人对神的理解是,神是人的仆从,神是人的秘书,你要他给你去干件事,他给你干不好,你就把他开除了,你再找一个,这是中国人对神的态度,就是某种对神的、神性的观点。我觉得中国人现在应该广泛地探讨的是,神到底是什么,信仰到底是什么。--那么神和信仰到底是什么呢?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了史铁生的基本观点。就在这次访谈中,史铁生继续申述了自己的意思,再次强调信仰即是"不通过某位代言者,直接和无穷的那个东西沉思、对话";神和人之间有一种绝对的距离,"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着永远的追求,就是说正是因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存在"。信仰"是要让你有在精神里诞生的那种复活,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的时候,你复活了"。史铁生的这种神性观,对于中国人的传统的实用主义的神性观是一种批判和反拨。对于我们民族的文化、文明建设,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意见。

再次,讨论神、神性、信仰之类的问题,其意义远不仅仅在于如何应对苦难,而应该还与人生意义、灵魂归宿等等更形而上的问题相关。因为人注定要生存于一个不完满的、有各种各样缺陷的、充满困境的背景中,在这种背景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实在是一个值得永远思考的大问题。关于这一问题,可以说史铁生的所有创作都是在思考它、讨论它,关于苦难与信仰的思考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但即使是一个方面,也可以让读者从中看到他对于人生意义、灵魂归宿等根本问题的回答。

第八章 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史铁生与宗教

一、史铁生的宗教观

史铁生说过,由于流行,也由于命运的不幸,他确曾想求得一点解脱,于是看了一些佛、禅、道,以及基督之类的书籍,也曾不断地谈佛说道,谈信仰谈宗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大彻大悟",已经皈依了什么。其实,依宗教的标准看,他什么也没有皈依。他说自己并没有对佛、道、基督之类有过什么研究,只是就人们对它们的一般理解有着自己的看法罢了。(三、339)而这个不同于人们一般理解的"自己的看法"就代表了史铁生独具精神个性的宗教观。

1.佛(神)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

自古以来,中国人一向是信神的,然而信神的目的却从来都不是为了精神的归宿,为了灵魂的拯救,而是为了现实的或非现实的功利目的,即眼前的或长远的酬报。于是,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据说连厕所都有专职的神来负责。诸神如此地务实,信徒们便被培养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广大且点滴无漏,众生除却歌功颂德以求实惠还能何为?(三、320)对神的理解既然如此地务实,那么,对于外来的佛教,人们也以同样的观念理解它,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它。所以,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双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总之,人们求神拜佛,无非是向它行贿,做一笔一本万利或者简直可以说是无本万利的交易。

当然,信佛的人中也有不那么"世俗"的,他们求神拜佛并不为官、为财,他们的祈望最为高渺--今生灭除妄念,来世可入天堂。若问:何为天堂?答日:无苦极乐之地。无苦极乐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它能实现吗?这且不说,退一步,即使能实现,所谓的"无苦极乐"也仍然是一个酬报,只不过不是现世的酬报,而是来世的酬报;不是现实的酬报,而是非现实的酬报。这种向往与凡夫俗子相比,无非是思虑深远,不图眼前小利,而求一个永久的大利。这骨子里仍然是中国人传统的信仰观:"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三、320)

甚至,在佛教的教义里也有"果报"、"证果"之说。什么是证果?史铁生说,我非佛门弟子,也未深研佛学经典,不知在佛教的源头上"证果"意味着什么,单从大众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来发问:"果"是什么?可以证得的那个"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难全数地消灭?还是某人独自享福?如果是前者,等于人类进入死寂的世界,肯定非人所愿;如果是后者,又是一个现实的福报,等于说佛门也是一个功利的世界。

总之,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佛(神)是一个有求必应的实惠的源泉,信神信佛都不过是为了某种现世的或来世的酬报。然而,史铁生对此却大不以为然。他说,在我想来,佛,本不是一职官位,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三、318)

"佛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这是史铁生对佛(神)的本质的深刻悟解。心魂的救路,怎么救?许以功名利禄?当然不是;诱以灭除苦难进入无苦无忧?也不是;因为无苦无忧亦无喜无乐,等于一片死地,根本谈不上"乐土"。"乐土"的背景是苦难,没有苦难何来乐土?说到底,"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存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吗?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们任何结果"。(三、319)只要能帮助众生树立超越苦难的信心,给心魂以应付苦难的路途或方式,是佛也可以,是基督也行。总之,宗教的要义就在于给苦难中的人以精神上的支撑、指引和拯救。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进一步发挥这一意思。他说佛和基督其实是代表一种信仰,信仰是什么?信仰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在信仰的路途上。E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之路。

2.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佛教中有一个重要观念:人人皆可成佛。成佛是佛教徒修行的最高境界,追求的终极目的。那么,怎么个"成"法呢?什么样儿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后再往哪儿走?对这问题,史铁生说他很长时间想不通。说"能成"吧,想象不出成了之后怎么办,说"永远不能成"吧,又像是一场骗局,恰如用一把永远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驴子转磨。

后来,史铁生看了著名学者刘小枫的书《走向十字架上的真》,才顿开茅塞。书中讲到基督性时说: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人永远不能成为上帝。书中又谈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见可及,乃至可做,难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个假冒伪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学即成扯淡。这可如何是好?史铁生说他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说:神的存在不是由终极答案或终极结果来证明的,而是由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的;面对不尽苦难的不尽发问,便是神的显现;因为恰是这不尽的发问与关怀可以使人的心魂趋向神圣,使人对生命取了崭新的态度,使人崇尚慈爱的理想。

通过比较可知,"人人皆可成佛"和"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重果,一个重行,一个为超凡的酬报描述最终的希望,一个为神圣的拯救构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报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来维护信心似乎有点靠不住;而永恒的路途不会有假,以此来坚定信心恐怕就万无一失。想到此,史铁生说自己对佛的本义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他说:"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义,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理想中那个完美的状态与人有着永恒的距离,人即可朝向神圣无止地开步了。"(三、322)

史铁生对佛的这种理解实在是独特、新颖而又无比深刻的,它完全改写了长久以来传统的"成佛"观。他在习焉不察的成见中看出了深层的矛盾,从而对"成佛"赋予了全新的涵义,令人豁然醒悟。由此出发,他又顺理成章地理解了世界上另一种宗教--基督教。基督教信仰天堂,那么天堂是什么?天堂在哪儿?史铁生认为,天堂的性质和佛教的乐土一样,不是一处确定的福乐的终点,(因此,到了之后即可一劳永逸地永远享受了,)而是一个信仰的过程。因此,史铁生说,"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总之,"乐土"也罢,"天堂"也罢,都不是一个确定的可以最终到达的处所,而是一个永远达不到因而永远存在的精神之域。它可望而不可及,你往前走它亦往前走,它永远存在于人类追求的上方或前方给人以提升,以感召,以牵引,它永远存在于人的心中,存在于人追求它的信念中。你追求着,寻找着,它就存在;你放弃了,灰心了,它也就不存在。这就是说,天堂不在天堂,而在人的信仰中,天堂是一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皈依不在一个固定的处所,而在皈依的路上,皈依是一种心性,一种行走的姿态。这样,史铁生所理解的宗教就把人的精神信仰置于一个永恒的追求过程中,置于永远行走的路途上。这种意义下的宗教就是好的宗教,如果谁还要说这种宗教是迷信,史铁生说那它就是"好的迷信",是人类离不开的迷信。

3.宗教与宗教精神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史铁生所理解的宗教已大大不同于世俗大众所理解的传统宗教,为了区别,也为了不至于让人误会,史铁生把自己所理解的宗教称为"宗教精神"。

"宗教精神"是史铁生思想体系里一个引人注目的闪光点,那么其涵义是什么呢?史铁生有一次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过这样一段话:"说到宗教,很多人会想到由愚昧无知而对某个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想到迷信。所以我用宗教精神与它区分,宗教精神是清醒时依然保存的坚定信念,是人类知其不可为而决不放弃的理想,它根源于对人的本原的向往,对生命价值的深刻感悟。所以我说它是美的层面的。这样它就能使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与局限之后,依然不厌弃这个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热情、敬畏与骄傲。"这是史铁生对宗教精神所作的相对完整的表述,基本概括了他在其它场合对同一概念所作的解释。

分析起来,这段话大致包括以下几层意思。首先,宗教精神不等于宗教。宗教是人们面对"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则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保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这就是说,宗教精神产生的思想背景,一是人类生存的路途上面对的永远是无穷的未知,是永恒的迷茫和困境,二是人类对未来永远怀着美好的希望与幻想,而宗教精神就是怀着美好的理想向未知之途勇敢的挺进。从思想性质上看,宗教精神是一种清醒的理性信念,是人类顽强的意志力量。其次,这种顽强的意志力量,来源于生命本原固执的美好向往。因为发自生命本原,所以史铁生又称宗教精神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再次,这里领悟到的"生之价值"是什么呢?是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之后,也依然不厌弃这个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热情、敬畏和骄傲。换句话说就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最大程度地发挥人的主观意志的力量去超越生存的困境和局限,在无穷尽地超越中赢得人的尊严和骄傲,获得精神上的无比快乐。第四,无穷尽的超越人生困境从而获得精神愉快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精神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过程,说到底是一个审美的过程,因此我们不妨说宗教精神其实就是审美精神,就是尼采所说的人生只有借助于审美而获得意义。

史铁生赋予宗教精神的涵义,其实是对人的理性、人的精神的赞歌,对人的意志、人的力量的赞歌。在传统宗教那里,人生的信念来自于神,史铁生的宗教精神中也有一个"神",但这个"神"不是别的,正是人自身--人的精神。关于这一点,史铁生不止一次作过说明:"什么是神?其实,就是人自己的精神。"(一、296)"每一个人都有的神名日精神。"(二、456)"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三、212-213)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其根本要旨都在于对人的精神的拯救,是靠神对人的拯救,是"他救";宗教精神也是对人的精神的拯救,但是却是人依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对自我的拯救,是"自救"。这是宗教精神与宗教的最根本的区别。

由于前述原因,史铁生对命运、对信仰、对宗教有着远远超出常人乃至于所有当代作家的更多更深的思考。但他的思考又明显不同于传统的宗教观。关于他的宗教观的性质,我们可以借用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加以说明。罗素说,现在人们常把那种深入探究人类命运问题,渴望减轻人类苦难,并且恳切希望将来会实现人类美好前景的人,说成具有宗教观点,尽管他也许并不接受传统的基督教。笔者认为,史铁生就是这种不接受传统宗教而又"具有宗教观点"的人。

二、史铁生与基督教

基督教作为对人类精神影响极为深远的世界性宗教之一,长期以来在我国被划为禁区,以致与迷信、反动、腐朽画等号。改革开放之后,基督教及其神学思想随各种西方思潮涌入国内,人们在社会层面对基督教的政治警觉意识明显减弱,文化知识界中出现了宗教意向和对基督信仰的兴趣,在文学、艺术、哲学等人文科学领域中,基督教的神学思想得到传播并逐渐渗入人们精神思考中。史铁生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接触到基督教思想。引导他走向这一领域的是西方现代神学的主要汉语传播者刘小枫。史铁生说自己读过刘小枫所写的所有的书,包括他翻译、组织的书。

基督教乃至所有宗教都是讨论终极信仰问题的,它关乎迷惘的灵魂如何寻找归宿。这些问题正是史铁生的兴趣所在,正是他的思想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一见如故,感到亲切。由于他从自己的生存体验、自己灵魂深处的迷惘出发走近宗教,所以极易受到启发,由接受走向对话,产生新的思想。自80年代中期以后,史铁生的创作就开始受到基督教思想的某些影响,至2002年出版的随笔《病隙碎笔》,更是频繁而深入地讨论神、神性、宗教、信仰问题。从史铁生创作中可以比较明显看出与基督教神学思想有关联的,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原罪与忏悔

史铁生是一个作家,作家善于虚构故事,塑造人物,描绘生活。有一天他反思自己的创作过程,忽然明白: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中伺机而动。这些露面的和未露面的心理,有善有恶,善恶俱在。于是又明白,凡是描写他人描写得(或指责他人指责得)准确--所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处,你都可以沿着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心底找到类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史铁生的意思是说,作家之所以能写恶,把恶写得那么生动、逼真,并不是有一个现实的恶人站在你面前向你袒露了他的恶行和阴暗的心,而是从自己的深层心理中找到了与之相同相通之处。也就是说在内心深处隐藏"恶"这一点上是相通的,恶具有普遍性,共通性--"可有谁一点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径吗?"

人人内心深处都可能埋藏有恶的意念,怎么办呢?史铁生认为,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发现他人之丑恶,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而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

忏悔一般是人对糟糕行为的承认和改正的决心,忏悔是要向着自己的,是自己对自己在内心的审判和追问,这就让人感到特别的难。史铁生说,曾经听一位学者说他在考证"文革"时期的暴力事件时发现,出头作证的只有当年的被打者,却没有打人的人站出来说点什么。而那些没有打过人的人就更不必站出来说什么了,他们可能以为那段历史的黑暗与自己无关,因而良心很轻松。这就证明了,他们人人都缺乏忏悔意识,而究其实,史铁生认为人人都需要忏悔。忏悔意识并非只是针对那些"文革"中打过人的人,而应该针对所有人,包括那些自感良心轻松的人。因为,虽然你不一定打过人,但你可曾去制止过那些发生在你身边的暴行么?尤其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如果那时以革命的名义把皮带塞进你手里,你敢于拒绝或敢于抗议的可能性有多大?这样一问,理直气壮的人肯定会少下去,但轻松着的良心却仍然很多,还会多起来。这样,就可以潇洒地把一切错误都归罪于历史和社会,当然就把自己的错误或可能犯的错误轻轻地放了过去。没有在灵魂深处自我反省,遇到类似的情况就可能犯同样的错误。史铁生重视忏悔,是因为他看到人人都可能有错误,都可能犯错误。史铁生说,我是一个"人性恶"论者,人呀,要不管住他,他一定要干坏事的。怎么管?靠两条:一是外在的法律。你干坏事造成了恶果,就要受惩罚;二是内在的--信仰。这是说,法律不可能管全,尤其是它只管效果而不能管动机。动机属于内心,除了自己,谁又吃得准谁一定是怎么想的?所以,良心的审判,注定审判者和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但凭什么审判呢?于是你必须为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这选择与树立的发生,便可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需证实却可以坚守"。

但这里又引出一个问题--"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即是"神",即是"信仰",那么,"正义""信心"这些主观的理念有没有一个标准?是不是谁都可以说了算?或者换句话说,"神"到底在哪儿?"神"到底负责什么事?史铁生经过深入思考,作了这样的回答:"神永远不是人,谁也别想冒充他。神甚至是与所有的人作对的--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日光永远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让我们再来简单梳理一下史铁生的思路:人性恶--人都有错误或犯错误的可能--需要忏悔--忏悔要求标准--标准即"正义...'信心",即"神"--神的作用即对人性的监督,忏悔即以神的眼光对自己的反省和批判。

史铁生的以上思想很明显与基督教思想有相通之处。众所周知,忏悔与原罪是基督教文化中两个重要概念。基督教认为,人生来就有罪,即所谓原罪。原罪有两层意思:一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犯了罪,于是他们的后人生来就是罪人;二是生活中每个人都有错误,都是有罪之人。这层意思从"耶稣与淫妇"的故

事中可以看出。既然人人都有罪,那么救赎之路就只有信奉上帝,真诚地忏悔,在忏悔中使灵魂得救。基督教肯定人的罪感,肯定一个人渴望改正错误时随之而来的羞愧感与自责感,认为上帝会同我们一道欢呼这种有罪感与羞愧感。有罪感是同超越的形而上的道德感分不开的,光明总是伴随着阴影。人们看到上帝才看到自身的阴影,人们通过罪感、羞愧感接近上帝。如果我们从来没有感到需要忏悔,我们就可以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见到过上帝的爱。人们的有罪感总是通过基督的存在在人们的心灵中被唤醒。史铁生理解并吸取了上述基督教思想,当然也加进了自己的思考。他理解的原罪就是"人性恶",他理解的忏悔、救赎,就是借用"神"(信仰)的权威监督、检察人性的阴影,使人在阴影中见到光明,在罪的深渊中激发超拔的力量。

2.残疾与爱情

史铁生作品中,多次出现"残疾"与"爱情"这两个词汇,有时用字面义(实义、单义),更多的是用暗含义(引申义、象征义、广义)。史铁生对这两个词汇,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解释。

人的本性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

这里,史铁生把"残疾"解释为苦难。

残疾,......你一出生它跟着就到了,你之不能(不止是不能走)全是它的业绩呀,......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名为人者,已经是一种限制。肉身生来就是心灵的阻障,否则理想何由产生?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譬如歧视。歧视也并不限于对残疾人,歧视到处都有。

这里,史铁生把"残疾"解释为肉体、心灵乃至于人类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残缺、限制、阻障。

苦难也罢,限制、残缺也罢,都是人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总想摆脱可又摆脱不了的人生中负面的东西,是人生的缺憾,无奈,不圆满。然而负面又是完整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割舍了它(假定能够的话)就等于消解了生活本身。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杰作,上帝的整体意图不可改变。也就是说,残疾是人的宿命,人的根本困境,人的本真生存。

有残缺就向往完美,有限制就要求自由,有残疾困境就必然呼唤爱--爱情。爱情是对残疾的救助与补充。正如史铁生所说的,残疾与爱情是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残疾属物,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垠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

残疾与爱情是人性的本质密码,是人生的基本要素,它穿越时空,无处不在:"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人间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终会露出这两种消息。现实与梦想,理性与激情,肉身与精神,以及战争与和平,科学与艺术,命运与信仰,怨恨与宽容,困苦与欢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露残缺,或说局限,因而补以后项,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

由残疾走向爱情,以爱情救助残疾,这是史铁生破译的生活的一种秘密,是他解读出的人类精神生活的亘古不变的基本机制。史铁生的这一思想与基督教的由苦难呼唤博爱的基本思路相通。基督教用博爱拯救苦难,用天堂拯救人间,用赎罪拯救原罪。耶稣临死前曾对门徒说,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我赐给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林语堂说这是耶稣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一种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声音。史铁生认为,这是无限与绝对的声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声音,是你终于不要反抗而愿皈依的声音。在耶稣的启示下,史铁生也皈依了爱的"命令",用爱来救赎残疾,用相互携手的爱来超越"人间戏剧"守恒的苦难。用史铁生的话表述即"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惟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这样的信仰才是众妙之门"。

由苦难走向信仰,这是耶稣基督的思路;由残疾走向爱情,这是史铁生的思路。二者在根本上是相通的,由此可见基督教思想对史铁生的影响。

三、史铁生与佛教

关于佛教,史铁生发现在世界观方面,尤其是在认识论方面确有高明之处。比如"物我同一"、"万象唯识"等等对人的存在状态的判断;比如不相信有任何孤立的事物的"缘点"说;比如相信"生生相继"的"轮回"说;比如"不立文字"、"知不知为上"对人的智力局限所给出的暗示;以及借助种种悖论式的"公案"使人出见智力的极限,从而为人们体会自身的处境开辟了直觉的角度等等,这些确凿都是大智慧。对此,他都深表赞赏并承认自己曾深受其影响。

1.万法(象)唯识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重视对宇宙万物的终极本质、一切存在的真实本性等问题的探讨与阐发,形成了内涵丰富的本体论学说。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大乘瑜珈行派的唯识本体说。唯识学思想体系的基本命题是"万法唯识","一切唯识","唯识所变","唯识无境"。"法",泛指万物,一切存在;"唯",仅,不离;"识",心识。这些意义相近或相同的命题是说,心识是认识的前提,心识所分别的一切事物("万法""万象")都是心识的变现,都不离心识。除了识的变现,此外没有任何实在性。也就是说,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实在的,都只是由心识映现出来的表象而已。《唯识三十论颂》云:"是诸识转变,分别所分别;由此彼皆无,故一切唯识。""分别"指能够分别,即主观的心识,"所分别",指被分别,即客观的对象。这是说,由主观的心识和客观的对象两个方面形成的现象世界,都是唯识所变,都离不开识的变现,也就是万法唯识,一切唯识。

瑜珈行派的唯识本体论,强调世界的一切存在只是由心识所映现出来的表象,都是非实在的,这正如此派所自我标示的是典型的唯心学说。然这种唯心说是在一定范围一定意义上讲的。瑜珈行派侧重从主观世界、从主体精神活动的角度去探求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探索客体的本质及其对于主体的意义,也就是从主体对世界的认识和世界对主体的价值视域,强调主体心识对客体的决定作用,从理论上看,应当说确有真知灼见。道理很简单,世界是相对于人的世界,客体是相对于主体的客体,也就是说,世界是人眼中的世界,是被人所意识到的世界,世界什么样,与人的认识、意识分不开,即所谓没有纯粹客观的世界,世界是主客观的统一。同一个世界,在人眼中与在其它动物眼中,未必一个样;即使同在人(类)眼中,也未必一个样(因为个体与个体不同);甚至即使在同一个人眼中,也未必一个样(因为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佛教的上述认识论,史铁生心领神会,愉快接受。他作品中经常宣说着一个意思--没有脱离开主观的客观,或者说没有脱离主体的客体,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世界,因此,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谁如果问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么可以回答他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了;谁要是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一个纯客观的世界,那就太傻了,要么你永远不会知道,要么你一旦知道了,那么世界就不再是纯客观的了。(《我之舞》)

之所以没有纯客观的世界,原因非常简单,即任何认识都离不开认识主体--"我"。"我",在文学创作中即第一人称。在这一视角下,作家只能写"我"所看、所听、所想的东西,除此之外即为盲区。而即使你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事物的真相,因为你每次所见都必受特定角度之限制。(《第一人称》)因而,史铁生认为,我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我找不到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非我的世界。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I-J葸的一种猜测。我承认按此逻辑,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也都有一个对他来说的世界,因此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但是对我来说,这五十亿个世界也只是我的世界中一个特征罢了。

哲学家周国平认为,史铁生关于"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的表述十分精彩,在认识论上是驳不倒的,因为它实际上是同语反复,无非是说:我只能是我,不可能不是我。即使我变成了别人,那时候也仍然是我,那时的我也不可能把我意识为一个别人。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在此程度内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这一主体意义上的自我不属于世界,而是世界的一种界限。我只能作为我来看世界,但这个我并不因此而膨胀成了整个世界,相反是"缩小至无延展的点",即一个看世界的视点了。因此,周国平称史铁生在认识论上是一个旗帜鲜明的唯我论者。

2.因缘流变

佛教认为宇宙问一切事物,大至宏观世界,小至微观世界,其成、住、异、灭,皆由于因缘二字。因与缘,佛法上没有严格界说,大体是指事物发生发展的条件及其复杂的因果关系。《四阿含经》中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意思是宇宙间一切事物都没有绝对存在,都是以相对的依存关系而存在。这种依存关系有同时的、异时的两种。异时的依存关系,即"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此是因而彼是果。同时的依存关系即"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是主而彼是从。前者指纵的时间,后者指横的空问。因此,所谓宇宙,在时间上说,是因果相续,因前复有因,因因无始;果后复有果,果果无终。在空问上说,是主从相联,主旁复有主,没有绝对的中心;从旁复有从,没有绝对的边际。以这种连续不断的因果,和重重牵引的主从关系,而构成这个互相依存,繁杂万端的世界。

佛教关于因缘和合流变的认识论,相当深刻,因为它确实勘破了宇宙(自然、社会、人生、思维)的某种真相。佛教的这一观点与老子的"有无相生",赫拉克利特的宇宙是一条河,黑格尔的辩证宇宙论,现代西方哲学的"无底深渊",在认识论上是一致的。这种认识的视角,是极为开阔的,终极的。

史铁生,一个具有自发哲学气质(或者说具有佛性慧根)的人,可能是从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深入观察思考出发,发现了因缘流变的世界真相,也可能是受到佛家思想的影响悟到了上述思想,或者是兼而有之,总之,史铁生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因缘和合流变的思想。

一颗流星划过黑沉沉的天空正好落在一个走夜路人的身上把脊椎骨砸断,而这个人之所以恰恰在这个时候走到那个地方,是因为他刚才在路上耽搁了几秒钟,为了躲开一只飞过来的足球,而那个孩子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街上玩,是因为父母还没有回来,父母没回来是因为在医院抢救一个急病号,病是因为煤气中毒,为什么中毒了呢?如此推断下去,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总之是无限"因缘"阴错阳差造成了这一"果"。(《山顶上的传说》)一声发闷的被人无限轻蔑的狗屁,经历无限环节让一个人截瘫了(《宿命》);一顶随风飘落的草帽,让一对青年男女结婚了,又会成为他们一代又一代后世子孙幸运或不幸的根源(《草帽》);某舞蹈学校一教师的一个念头,可能决定一个考生的录取与不录取,可能会成就或拆散一对姻缘,可能影响着他们的幸福或不幸福,可能......这里有无数可能但谁也不知道(《小说三篇.对话练习》)。诸如此类的情景在史铁生笔下经常出现,反复出现,从眼前任一现象任一事物中,史铁生都能看到无限因缘的相聚相生,都能看到因缘和合的偶然性和随机性,看到其中的无数可能性与不可能性。有一天他登楼俯瞰楼下大街上万千人的聚合流动,想到天下万事万物的生发变化莫不如此,生活中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料不定。

3.生命轮回

佛教理论中有著名的"六道轮回"说。六道指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前三道为三善道,后三道为三恶道。根据人生在世的行为表现,死后在各道中轮回循环,行善者人善道,作恶者堕恶道。总之,轮回说认为人的生命是生生相继,永远在转世轮回的。

佛教的轮回说明显有劝善的道德目的,借助手段是迷信。但是,如果汰除其道德目的及迷信因素,转用现代科学的眼光看,轮回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个人的生命起点是一个受精卵,受精卵的前身,是父母体内所摄取的动植物、维生素与矿物质等等。人死后或腐化而入泥土,或烧炼而成灰烬,都是将体内的物质还原于大自然,而再人循环道,又转化成为沙、石、植物、动物、人......生生不已,物质不灭,能量不灭,永在宇宙的生命循环之中。如此理解的轮回说,其实是一种广生性的生命循环论,是宇宙生命不息论。

佛教的生死轮回说曾启发过史铁生,成为他思考生命,尤其是思考死亡的直接的精神资源。史铁生认为,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对于死,我也相信佛说。这里的"佛说"内容当然很丰富,但这里肯定包括生死轮回说。因为,在史铁生看来,世上一代代人的生命其实就是一代代的轮回,人的生命就处于永恒的轮回之中。

人的生命是怎样轮回的呢?史铁生的思路是这样的:人之所以为人,例如史铁生之所以为史铁生,并不在于肉身以及由肉身而来的生理机能,而主要在于我曾有过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背后我曾有过的思想、情感、心绪。否则他就是另一个史铁生,一个也可以叫做史铁生的别人。既然一个人的特点不在于他所栖居过的某一肉身,而在于他曾经有过的心路历程,那/z,,某一肉身死亡之后,那些在此一肉身上栖居过的心路历程却并不因此跟着熄灭,而是在其他千千万万肉身上继续重演,继续轮回。这正如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把树砍了,但鸟还在,不在这棵树上而在别的树上了。那鸟儿若只看重那棵树,它将与树Iq归于尽。那心魂若只关注一己之肉身,他必与肉身一同化作乌有。活着的鸟儿将飞起来,找到新的栖居。系于无限与绝对的心魂也将飞起来,永存于人间;人间的消息若从不减损,人间的爱愿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并未消失。那爱愿,或那灵魂,将继续栖居于怎样的肉身,将继续有一个怎样的尘世之名,都无关紧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问,以"我"而思,以''我"为角度去追寻那亘古之梦。

为了让读者明白他的意思,史铁生还打过许多类似的比喻。比如他把人与永恒的关系比作浪与水的关系:浪终归要落下去,水却还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会断灭。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运动),是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联接与流传。他还比作细胞与人、人与人群、音符与音乐、舞姿与舞蹈、情节与戏剧的关系--"那就是说:一个人也是一个细胞群,一个人又是人类之集群中的一个细胞。那就是说:一个人死了,正像永远的乐曲走了一个音符,正像永远的舞蹈走过了一个舞姿,正像永远的戏剧走了一个情节,以及正像永远的爱情经历了一次亲吻,永远的跋涉告别了一处村庄。当一只蚂蚁(一个细胞,一个人)沮丧于生死与共的短暂与虚无之时,蚁群(细胞群,人类,乃至宇宙)正坚定地抱紧着一个心醉神痴的方向--这是惟一的和永远的故事。"

总之,史铁生说,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内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整个宇宙奥秘"即表现为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作为个人,特定的肉体消逝了,而曾在其中栖居过的心魂却借永恒延续的生命永恒地延续下去,死去的是肉体,轮回的是心魂。"这肉身从无中来,为什么要怕它回到无中去?这肉身曾从无中来,为什么不能再从无中来?这肉身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就是说它本无关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出戏剧吧,道具、布景、演员都可以全套地更换,不变的是什么?是那台上的神魂飘荡,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汇,是那幕前幕后的梦寐以求!人生亦复如此,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

以上就是史铁生的生命轮回观,它受到佛教启示又远远超越了佛教。佛教的轮回观,抱定功利目的,给人虚幻的希望也让人恐惧;史铁生的轮回观为了洞悉生命的奥秘,给人自由让人开悟。佛教的轮回观注重的是人的肉身,史铁生注重的是人的心魂。史铁生把人的心魂从肉体中解放出来放飞到永恒的宇宙生命之流中,让其在那里找到归宿,得到安息。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人合一","梵人合一"吧!

史铁生对基督教和佛教均有深刻的理解和思考,然而我们又不能说他已经皈依了什么,已经成为某教的信徒。通过本章的讨论可以看出,史铁生对任何一种宗教都是有分析有批判有接受吸纳也有扬弃改造的。这种态度,是一种清醒的理性的态度,是一种科学的自信的态度。在开放的世界文化格局中,我们需要这种态度。

第十二章 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史铁生的幸福观

作为一个人,史铁生的命运是不幸的:二十一岁那年因病截瘫,正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上,却被"种"在了轮椅里和病床上,终生再也不能站起来;四十六岁那年又患尿毒症,开始血液透析至今。苦难深重的命运把他逼到了精神的绝境,迫使他不得不苦苦地思考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谁都知道人生在世是为了让自己幸福,但到底什么是幸福?自己的生存境遇如此之苦,活着还有没有意义?如果说还有意义,那么怎样超越苦难,获取幸福?想来想去,使他对这一问题有了一些超乎常人的理解,形成了一套较为系统的带有他精神个性的幸福观。

一、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

史铁生认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人活着天生的就想躲避痛苦,获得幸福。那么,幸福是什么呢?在精神自传性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他借一位残疾青年对此进行了思考: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呢?千万年来人类就在茫茫无边际的宇宙空间中行走,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眼--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出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一辈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针发明了,眼前的路并没有缩短;人上了月亮了,人类面l临的未知世界也没有缩小。总还是有那么多你预料不到的灾难来伤害你,总还是有你消灭不了的病痛、歧视、偏见--来折磨你、压迫你。永远不会没有痛苦,永远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总之,科技发达了,物质丰富了,痛苦不见得减少,欢乐也不见得增多。可见,"欢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种感觉"。(一、289)

欢乐和痛苦是人的一种感觉,这就是说,幸福和痛苦只是主体的一种心理体验,压根没有绝对的客观的外在标准。例如,秦始皇连自行车都没有骑过,乘上马车就很满足,而现代社会里的平民百姓却可能为没有轿车坐而苦恼不堪。史铁生举的例子是,"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皮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兽骨的痛苦小"。(一、289)

幸福和痛苦只是主体的一种心理体验,史铁生本人也有切身体验。他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既然"欢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种感觉",那么,任何人如果想得到幸福和欢乐,就不必向外去寻找那种客观的绝对的标准,也不要以外界的世俗观念为标准。一个人很有钱,有别墅、汽车,别人也许很羡慕,但如果他自己不感到幸福,你就不能硬说他幸福。既然他不感到幸福,事实上他也就真的不幸福。幸福的标准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所以应该像史铁生那样,从自觉的精神体验中去寻找幸福的标准。只要你有一颗清醒而智慧的灵魂,无论在什么处境下,你都可以体验到欢乐,意识到自己是幸福的。于是无论谁都可以说"感谢命运",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而你躲过了这个"更"字,因此就是幸运的。但遗憾的是,"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着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

总之,欢乐和痛苦是人的一种感觉,因而"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一、291)

二、幸福必须从痛苦中提炼,必须靠痛苦来提醒

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但每个人的"心"是各不相同的(有道是"人心不同,犹如其面"),所以同一种状态和境遇,在不同人的心中,反应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会有如此差异呢?其内在心理机制是什么呢?很简单,感到幸福与感觉不到幸福的根源是同样的,即是否有痛苦为衬照。有,则感到幸福;无,则感觉不到幸福。这就是说,幸福与痛苦既是对立的,又是相互依存、相辅相成的,二者谁也离不开谁,各以对方的存在为自己存在的前提。你要想感受到幸福,必须先感到痛苦的存在。以痛苦为背景,有痛苦作衬照,你才能感到"幸福"的幸福,否则,就会淹没或化解在"幸福"之中为"幸福"所麻痹而感觉不到幸福。史铁生的著名散文《好运设计》透彻的讲述了以上道理。

人人都想有好运(幸运、幸福),但是否有好运却不是自己所能作得了主的。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自行设计--在自我想象中把一切好运都尽情的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让你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且聪明、漂亮、健康,你一路顺风直到成为名牌大学的学生,而且读的是最令人仰慕的专业,你读得出色,各种奖闹着来找你。这时你到了恋爱的季节。由于你各方面绝对优秀,所以你赢得了众多好姑娘的爱慕和追求,你不动心,只是善意的逃避和拒绝。后来终于看上了一位和你一样优秀的姑娘,很容易地就成了眷属。总之你一切称心,万事如意。但是,问题出来了。你能在一切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轻易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很可能会这样。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程序,而完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到幸福。怎么办呢?很明显,为了使你有幸福的感觉,必须给你设计点痛苦,让你经受一些坎坷、挫折和磨难。比如姑娘开始看不上你,或者姑娘的父母开始坚决反对,说如果让女儿嫁了你宁可去死、情愿少活。为此你痛苦不堪,饱受折磨。但是你经过艰苦的努力,以你自己的优秀和真诚终于赢得了姑娘与她的父母的认可,你热泪盈眶欣喜若狂忽然发现天也是格外的蓝地球也是出奇的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幸福地久天长--但是,幸福感不是能一次给够的,幸福感时间长了会老化、萎缩、枯竭,为了使你继续感到幸福,必须永远不断地给你增加磨难,让你痛苦。否则,一时失去了距离便一时没有了路途,一时没有了新的企盼和追求便一时失去了兴致和活力,一时没有了痛苦的衬照便一时没有了幸福感。

--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本来想使你幸福,结果却不得不给你痛苦;不仅得给你小痛苦,还得给你大痛苦;不仅得给你一时的痛苦,还得给你永远的痛苦叱幸福必须从痛苦中提炼,必须靠痛苦来提醒夕这,还是幸福吗?当然还是幸福,而且正是这样才有幸福的感觉,这是全部论证所得出的必然结论。没有办法,事情正是这样,人生正是这样。这正是自然造化的秘密,本真存在的秘密,人生的真相。勘破了这一真相,才算真正理解了幸福,理解了命运,从而也才算真正地理解了人生。

三、幸福在超越和追求的过程中

世上人人都希望自己永远幸福,但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永远的幸福。不过退一步(或者也可以说一万步)说,即使有,又能怎样?你永远幸福永远胜利,最终会碰见什么呢?死亡!这是谁也躲不开逃不掉的,"好运设计"也不能让你不死。当死神终于有一天驾临你面前时,你有何感受?死神以绝对的冷酷勾销了你的一切胜利,摧毁了你的一切幸福,以一个不容置疑的判决报复你的一切好运,最终不仅没能使你幸福反而给你一个你一直有幸不曾碰到的--绝望。面对绝望,你灰心而沮丧,惶恐而不安。你想你追求一生终于追求到了什么呢?你的一切胜利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你陷入了困惑和迷茫。

当然,你可以说你的胜利已造福于后人,你的追求已为后人铺平了道路,而这就是你的幸福,所以你不沮丧不痛苦至死都为此感到幸福。这诚然不错,境界伟大而崇高。"但是--但是!就算我们没有发现您的不诚实,一个如您这般聪明高尚的人总该知道把后人的路铺向哪儿吧?铺到哪儿才算成功了呢?铺到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没了痛苦的地方?那么他们不是又将面对无聊了吗?当他们迎候死亡时不是就不能再像您这样,以'为后人铺路,而自豪而高尚而心安理得了吗?如果终于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没了痛苦,您的高尚不就成了一场骗局您的胜利又怎么能胜得过阿Q呢?我们处在了两难的境地。如果您再诚实点,事情可能会更难办:人类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毁灭的,宇宙在走向热寂。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走向哪儿?我们再朝哪儿走?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欢乐何在?我们的幸福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真的已入绝境了吗?"(三、l98)

史铁生真不愧是史铁生,他以掘地三尺式的思辨把问题一步步推向绝境,让人感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然后他又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从绝境中开出一片新天地。他终于从虚无中找到了终极的意义,找到了获得幸福维持好运的精神之路--过程哲学。

"过程哲学"的要旨是把人生视为一个过程,一个面向虚无进行顽强抗争的过程,生命的意义(即幸福的源泉)不在于任何名、利、物的攫取和占有,而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史铁生说,过程,只剩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荣呀、伟大呀等等都不行,都不是绝境的对手,只要你最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无论怎样都得落入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一个人的一生事实上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这时的你就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三、l99)总之,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到幸福。否则,如果不能从过程中体味幸福和欢乐,生命就成了一种荒诞的苦役,就没有了任何乐趣。)

--这是一种超越任何世俗功利的人生观;一种哲学的乃至于准宗教的人生观;一种差不多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人生观;一种泰然而超迈的心境--审美心境,换句话说即幸福感;一种绝对靠得住的无论什么也破坏不了的幸福状态和幸福体验。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史铁生的幸福观具有超越性、彻底性、终极性。这种幸福观的要点,第一是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悟解,也就是史铁生所说的"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第二是随之而来的超迈的人生态度,即不计现实得失成败而又永远不息地努力与奋斗。这种幸福因为在自己心中,不假外物,所以我们说它是真正的幸福,是绝对靠得住的任何人无法剥夺的幸福。这种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或许认为你不幸福,但只要你自己感到充实与欢乐,感到庄严与骄傲,那你就是幸福的。幸福是灵魂的愉悦,你自己灵魂上的体验,别人怎么能知道?

第十六章 凡一切真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于其中--史铁生作品中的悖论

由于天生的哲人气质,也由于个人遭际的原因,史铁生对关乎人生的所有重大问题都深感兴趣,进行过执着而深刻的思考。他以哲学家、思想家式的思辨力,抓着一个问题穷追不舍,层层掘进,直逼问题最内层的精神实质,即最核心、最根本之处。当他的思维一旦进入这一境地,他就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具有规律性的东西,那就是:悖论。他看到无论任何事物、任何问题的深层,其内在机制都不是单纯的、一面的、透明的,而是复杂的、两面的(甚至是多面的)、混沌的;其内涵的各种因素总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相互否定,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而又相反相成,谁也离不了谁。这一思想奇观让他困惑和不安,也让他惊奇和感叹啊,这才是事物的真相,是世界人生的本真存在。

史铁生思考过的人生问题太多太多,发现的悖论也太多太多,这里,我们择其要者,略加介绍。

一、目的的悖论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史铁生残疾后思考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思考最久的问题。因为残疾的不幸让他不想活下去,曾经多次想自杀,但他终于没有去死,而是决定活下去试试。活就要思考活的理由或根据。由此出发,他一步步向深处开掘,结果.他发现了人生意义的悖论,即目的的悖论。

最早提出这一悖论的,是创作于l985年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老瞎子的师父传给他一张能治好眼睛的"药方",为了能吃上这付药,老瞎子紧张愉快地忙碌一辈子,结果发现所谓"药方"原来是一张白纸,老瞎子的精神崩溃了。但后来的反省使他终于悟到一个道理:人的命就像手中的琴弦,必须用一个东西把心弦拉紧,才能弹奏出动听的人生乐章,这东西就是人生的目标。这一目标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即使实现不了,你只要为此而奋斗了,你的人生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即"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在小说《原罪》中,上述思想得到进一步发挥。主人公十叔高位截瘫躺在床上,连头也不能动一动,一躺就是几十年,而且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生存对于他及家人来说完全是一种灾难。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活出意义,他们心中必须有一个支柱:父亲的支柱是,辛劳终生,希望有一天治好儿子的病;十叔给孩子们讲一个个自己编织的神话(故事)。孩子们说他讲的故事不是真的,他说:"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他还说:"人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个神话;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话,就不会再对什么信以为真了;可是你活着你就得信一个什么东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神话。"《原罪》最后创造了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美丽的肥皂泡。肥皂泡无论多大多美丽,最终都会破碎,知道它会破碎,十叔仍然专心而又兴奋地吹。

这就是史铁生所发现的人生意义的悖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一、384),即必须设置一个美好的目的,这是人生的动力;但是任何人走到底都是一个死,任何目的到头来都不过是一个虚无("地球终要毁灭,那么人的百般奋斗究竟意义何在?");目的虽空但必须有,而且还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就这样,虚无否定了目的,目的否定了虚无。那么,怎样走出这一悖论呢?史铁生找到的出路是--过程。

史铁生说,人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中去,这中间"目的皆是虚空,人生只是一个实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唯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意义之所在"。(一、425)他认为,只有重视了过程,人才能更重视精神的实现与升华,而不致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华纯然是无休止的一个过程,不指望在任何一个目的上停下来,因而不会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馈,因而不会在怨天尤人中让恨与泪拥塞住生命以致营营琐琐。当然,重视过程并不意味着不要目的,"目的虽空但必须设置,否则过程将通向何方呢?哪儿也不通向的过程又如何能为过程呢?没有一个魂牵梦绕的目标,我们如何能激越不已满怀豪情的追求寻觅呢?无此追求寻觅,精神又靠什么能获得辉煌的实现呢?如果我们不信目的为真,我们就会无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们不明白目的为空,到头来我们就难逃绝望,既不熊以奋斗的过程为乐又不能在面对死亡时不惊不悔。这可真是两难了。也许我们必得兼而做到这两点。这让我想起了神话。在我们听一个神话或讲一个神话的时候,我们既知那是虚构,又全心沉入其中,随其哀乐而哀乐,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认真"。(一、425-426)

"既知那是虚构,又全心沉入其中",这种境界史铁生称之为"游戏境界"。幼儿园孩子的游戏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没有目的,只陶醉于游戏的过程,或说游戏的过程即是游戏的目的;二是极度认真地"假装",并极度认真地看待这"假装"。孩子们的游戏其实就是人生的一个象征,一个缩影,一个说明。当一个人长大了,有一天忽然悟透了人生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也是无所谓目的而只有一个过程,然后视过程为目的,仍极度认真地将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痴,这就是所谓的"游戏境界"。(一、433)

总之,过程既消解了目的的坚执,也化解了目的的虚无。过程不是否定目的,而只是不为目的而目的;过程不是不知道目的的虚无,而是从精神上超越了虚无。这就是说,过程涵纳了目的与虚无,又超越了目的与虚无,因而目的与虚无的悖论在过程中得到了有效的谐调。

二、命运的悖论

熟悉史铁生的读者都知道,命运问题是他最感兴趣,长久思考而又乐此不疲的一个大问题。思考的结果,他发现人的命运具有偶然性、随机性、荒诞性、连锁性、对初始点的依赖性等等特性,说不清,看不透,神秘莫测,不可预知。在中篇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史铁生将命运(或人生)视为一个谜,一个亘古至今的谜。这个谜语有三个特点: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这就是说,命运之谜其实是一个悖论:谜底就是没有谜底,没有谜底就是谜底:"猜不破"就是猜破了,猜破了才知其"猜不破"。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用更精辟的语言将命运悖论概括为这样一句话:"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三、405)

为什么命运会成为一个亘古之谜,成为一个悖论?命运形成的机制是什么?经过思考,史铁生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影响命运的因素有无限之多。无限,史铁生又称之为客观的"超人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说它"超人"、"神秘",并不是说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为无限复杂,人们无法彻底认识它,把握它,所以才感悟出命运的悖论。

三、佛祖的悖论

在《中篇或短篇·众生》中,史铁生拿《心我论》上的一个故事借题发挥,传达了对佛法其实是对人生的一种悟解。

故事说,聪明过人无所不能的特鲁尔驾着飞船在空中飞行,看到一个被赶下台的国王在一个荒芜星球上痛苦万分,国王请他帮忙恢复王位。他变戏法一样创造了一个装在盒子里的微型王国。一个正常王国中的一切在这里应有尽有,于是满足了这位国王的独裁欲望。特鲁尔十分自豪,但却遭到朋友的责难,说他解除了一个人的痛苦,却让亿万国民陷入痛苦。那么怎样才能解除所有人的痛苦呢?办法有,那就是向盒子里输入佛法。

佛法是佛祖所觉悟的真理,是世界上最为圆满的真理,只要把佛法输入盒子里,众生皈依佛法,断绝无名烦恼,就可以解除一切痛苦,进入极乐世界。于是向盒子里输入佛法,结果却出乎意料,盒子里众生接受佛法后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一片死气。

为什么呢?因为佛法消除了一切欲望,众生心如止水,没有了追求和奋斗,也没有了痛苦和欢乐。所有的人都已成佛,没有了恶事,佛祖还去度谁呢?还如何去行善事呢?假恶丑不存在了,真善美也就显不出而且不必要了。"盒子里的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二、78)那么有什么办法拯救这个濒临死寂的世界呢?办法是重新输入差别,输入欲望,输入烦恼,有了差别欲望和烦恼,才能激起追求奋斗和欢乐,才能形成生命的张力,世界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如此看来,佛法中暗含了一个悖论:烦恼即菩提。没有了烦恼,何来的"菩提"?!佛祖所追求的完满其实不完满,而不完满其实是完满。"惟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二、80)

那么,既然如此,人们就应该安于烦恼,安于残缺,安于不完美吗?当然不是。经过穷追不舍的深入思考,史铁生对佛法有了新的想法。他认为,佛家的所谓"成佛"、"正果"、"极乐世界"、"西方净土",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处所,一旦达到即可永享福乐,脱离烦恼。"佛的本意是悟,是修,是行,是灵魂的拯救,因而'佛'应该是一个动词,是过程而不是终点"。"修行或拯救,在时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没有终点,想必这才是'灭执'的根本"。(四、312)

史铁生对佛的这一认识,应该说是对佛教的精神实质的新的发现,新的理解。在通常的理解中,进入佛家就是修行,修行是为了成正果,成正果即断灭一切"我执",放下一切烦恼,进入极乐天国。而史铁生则认为这一"目的"(或日理想)是永远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不过,虽然如此,它仍然不失为一个理想中的目标。理想从来都不是为了实现的,而只是作为目标吸引芸芸众生去追求,从而引出一个个美丽动人的人生过程。史铁生认为,佛家所谓的"彼岸、普度、宏愿、拯救,都是动词,都是永无止境的过程。而过程,意味着差别、矛盾、运动和困苦的永远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众生'以及地藏菩萨的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引者注)岂不是一句空话了?不见得。理想,恰在行的过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话,行而没有止境才更见其是一句真话,永远便永永远远能进入彼岸且不弃此岸"。(四、315)

就这样,史铁生又以"过程哲学"(即对佛法的新理解),将佛教传统的成佛观引出了悖论的怪圈,让佛祖走出了两难困境。

四、上帝的悖论

在基督教义中,上帝是全能的,他想要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因而他创造了世界上的一切,但却独独不能做梦。因为梦代表理想和愿望,人们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而上帝全能,他想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无梦可做。不过上帝他知道,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须也能做梦。做什么梦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惟一不能的是做梦,那么:他惟一可能做的梦就是梦见自己在做梦了。可他要是能做梦了,他还会去做做梦的梦吗?要是他还不能做梦,他又怎么能梦见自己在做梦呢?就算这样的问题不难解决,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那个梦中梦又是梦见的什么呢?不能总是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吧?那样他岂不是等于还是不能做梦吗?上帝他知道,他最终必须要梦见一个非梦他才能真正做成一个梦,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个真实的事物成了他的梦,可怜的上帝他知道,那时他必定就不再是那个想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的全能的上帝了。就这样,上帝陷入了悖论之中。(一、356)

无梦的日子最难熬,无梦令他寂寞、无聊、孤苦,他神容憔悴,萎靡不振,像一个长久的失眠症患者。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他决心打破这无休止的沉闷。试图唤起一点创造的激情。这样他才想到,他虽不能做梦,但除做梦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从梦中见到真实,但他可以在真实中创造梦的效果,他自己不能做梦,但他可以令万物入梦,这样他就能参与一个如梦的游戏了。他悠闲地坐在一边观赏这一游戏,这对于自己的不能做梦是一个心理补偿,尽管他不能做梦也就一样有了梦的痴迷与欢乐。上帝为这个如梦的游戏起的名字是:人间戏剧。基本构思是,让其中的每个角色都充满欲望,有欲望就有追求有奋斗有行动,这样人间就开始热闹,开始有戏可看;但又不能让他们轻易实现了欲望,尤其不能让他们全能(全能就和自己一样了),一定要对他们实现欲望的能力有所限制。也就是说,一定要把一个永恒的距离布置在这些角色的欲望和能力之间,这样就永远有戏可看。在这里,上帝借助于观赏人类戏剧,借助于心理体验,走出了他的悖论。

借助于"上帝的悖论",史铁生揭示了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的内在秘密,揭示了亘古至今人类生活的动力和真相。

五、欲望的悖论

(有了欲望,人们就开始追求,开始创造,舍生忘死,不依不挠,于是有了精彩纷呈、喧嚣热闹的人间戏剧,有了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社会现象。看来,欲望功德无量。但是,欲望作为欲望,其本性决不是满足现状,安分守己的,而是永无止境,贪婪无比的。所以,追求到手,喜笑颜开;追求不到,痛苦不堪,不满足就生非分之想。看来,欲望既是欢乐之源,也是痛苦之源;既是创造之源,也是罪恶之源。

那么,人应该保留欲望呢,还是应该灭断欲望?不要欲望,鸟不叫云不飞,风不动心不摇,恶行灭尽善念不生,没有欲望则万事难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胀世界进入死寂。看来,还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可是,欲望不见得是一种甘于保留的东西,它还想无止境的扩展。于是,罪恶丛生,苦海无边。那么,最好是保留欲望同时又限制欲望,如何?这当然好。不过,限制的边界划到哪儿,划到什么地方什么时问?欲望该到什么地方停下,什么时候截止呢?还有,截止以后又干吗呢?

这一切没有人知道,没人说得清。几千年来,以人类的智慧应该说早就把这些道理想透了,但依然于事(行为)无补,人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欲望"本身是一个悖论--既是人类的罪孽,又是人类的福祉;人类将永远在留欲与灭欲的张力场之中徘徊。

六、"幸福"的悖论

世人都希望自己有好运,那么怎样才是好运呢?一般认为好运是聪明、漂亮、有权、有势、有名、有利、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但是,这一切因素及其相加就是幸福、就是好运呢?史铁生回答说,未必,相反倒可能是坏运。如不信,请看他在著名散文《好运设计》中的分析。

《好运设计》的基本思路是,在幻想中"设计"一个绝对好运、绝对幸福的人(因为客观生活中不存在,所以必须在主观中设计),然后看他会遇上什么结果。

在"设计"中,史铁生让这个人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因为这样的家庭既避免了富贵家庭可能对人性的戕害,又避免了孤陋寡闻备尝艰辛。在这里你可以有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身体和灵魂都可能得到健康全面的成长。然后再让你聪明、漂亮,身体健康,多才多艺,成绩优秀,各种奖翩翩而至让你应接不暇,你幸运得让人嫉妒,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接下来你到了恋爱的季节,你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读的是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专业。你出类拔萃,耀眼如明星,所以明显追求你的和不露声色地爱慕你的姑娘成群结队,然而你全不在意,你善意而巧妙地避开了,终于你遇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孩子,一来二往你们成了好朋友,最后终成眷属。总之你没有一样不幸运,你正如人们所向往的:万事如意。

然而问题出来了。这样一顺百顺,一顺到底,能让你感到幸福吗?例如"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视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象,而丧失了激情......"(二、l91-192)答案当然是:肯定会。因为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涨潮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也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也就是说,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程度,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和平庸,而不是好运和幸福。

那么该怎么办呢?看来为了使你感受到幸福,就不能让你万事如意,那样只会让你麻木,让你的幸福贬值,所以必须给你加设一点必要的困难、坎坷、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难。例如得一种大病之类,但日后必须好起来,必须苦尽甘来。而后又怎么样呢?日子长了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缩、枯竭、麻痹。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再加给你痛苦和磨难。

本来想让你幸福,结果却必须不断给你加设痛苦。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幸福感本来就是以痛苦为背景、为衬照的,没有了痛苦怎么能体会到幸福呢!看来幸福中包含一个悖论:一味的幸福并不幸福,一路的好运等于坏运。也就是说,痛苦和磨难是获得幸福必不可少的因素。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运,因而你压根儿不要企望什么绝对的好运。有幸福有痛苦才是人生之常。

七、自我的悖论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在哪里,这些关于自我的反省,也是史铁生长期感兴趣的话题。思考的结果,史铁生发现,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三、10)什么意思呢?让我们听史铁生的解释。

史铁生说,这里他没有用"记忆",而是用了"印象"。因为往日并不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但往日的喧嚣与骚动永远都在我的印象中。成为记忆,只是阶段性的僵死记录,而印象是对全部生命变动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记忆只是大脑被动的存储,印象则是心灵仰望神秘时,对记忆的激活、重组和创造。记忆可以丢失,但印象却可使丢失的生命重新显现。一个简单的例证是:我们会忘记一行诗句,但如果我们走进了那句诗的意境,我们就会丝毫不差地记起它。普鲁斯特在屹玛德莱小点心时,一瞬间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就是借助印象完成的。

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实呢?这就需要问,真实的涵义到底指的是什么?接下来,史铁生对他所理解的"真实"作了详细的解释:

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要在纷纷纭纭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面前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我走在树林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成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惟一的真实。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三、8-9)

从史铁生的解释里,我们知道,第一句第一个字"我",是客我,而具有"印象"的我是主我,主观之我,心灵之我。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的主我面对的对象,是整个世界,包括作为客体活动的我。也就是说,主我把客我作为把握、认识、体验的对象。客我经历的一切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保留在主我的记忆中,而只是留下了一些印象。这就是所谓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仔细考察,这里大体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我的印象指向整个世界,而我(客我)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二是,我(客我)所经历的只有一部分转化为我的印象。

而"我"(客我)又是谁呢?客我是生理、心理、精神的综合体,而就人的实质而言,更主要的是精神、心灵。一个人的全部经历以及由此激发出来的精神、心灵活动,才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这悖论的下一句: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在一般人的意识里,常常把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分得很彻底,理解得很机械,认为主观(主体)就是主观(主体),客观(客体)就是客观(客体),看不到客体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精神体(包括感觉、情绪、情感、欲望、幻想、记忆、印象等全部思想意识的综合),看不到自己其实也是自己的认识对象,看不到自己的主观精神世界并不全都是客观的直接反映。这样就完全不能理解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史铁生关于人的"自我"的悖论,颠覆了上述简单化的思维习惯,还原了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真面目。

八、爱情的悖论

史铁生在《爱情问题》一文的最后一节,提出爱情问题中包含着一个悖论。悖论提出的背景是,他反复强调性是爱的语言或者仪式,上帝把性与爱联系起来,是为了给爱一个引导或一种理想,是为了让宇宙间保存住一个美丽的理想和美丽的行动。接下来他提出了一个疑问:

可为什么,性,常常被认为是羞耻的呢?我想了好久好久,现在才有点明白:禁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

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

这是一切"有"的性质,否则是"无"。

我们无法谈论"无",我们以"有"来谈论"无"。我们无法谈论"死",我们以"生"来谈论"死"。我们无法谈论"爱情",我们以"孤独"来谈论"爱情"。

一个永恒的悖论,就是一个永恒的距离,一个永恒孤独的现实。

永恒的距离,才能引导永恒的追寻。永恒孤独的现实,才能承载永恒爱情的理想。(二、313)

关于为什么爱情是以孤独为背景,爱情与孤独之问是一个永恒的距离、永恒的悖论?这里涉及到史铁生的爱情观。j史铁生认为,人之所以需要爱情,并不只是因为性,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根本困境:孤独。孤独不等于寂寞,不等于孤单,也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是心灵问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和戕害。孤独的心灵要求爱,呼唤爱。由于孤独是人心之隔膜造成的,所以摆脱孤独的途径就必须是心灵间戕害的停止、战争的结束、屏障的拆除,是心灵问和平的到来。心灵问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袒露与理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而这,在史铁生看来就是进入了爱情。总之,有孤独才有爱的要求,才凸显了爱的意义、爱的价值。爱情的价值必须以孤独为背景,爱情超越孤独但又以孤独为前提,这就是爱情的悖论。

九、历史的悖论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有一种体验,即当他回忆往事时,能够清晰记得的大约只是经历过的几件事,几个场景,几个细节,几句话......,其它的都湮没在前意识和潜意识之中了。前意识和潜意识中的往事,有一小部分还可能被唤醒,而大多数就可能永远沉人无底的深渊了。这就好比一座大山,当你登上高峰时,你只能比较清晰地看到几个云雾之上的山头,而其它全都隐匿于云雾之下了。这就是历史--个人的历史。人人的历史尚且如此,社会的历史呢?人类的历史呢?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由个人的历史推及、反思到社会和人类的历史,说了这样一段话: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作一点儿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我不打算放弃这种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种理解调和进来:历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如果你从虚无中醒来(无以计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锋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三、54-55)

历史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这是史铁生所认识到的历史的悖论。所谓历史是存在的,是指历史的客观性而言。历史,是人类生活本身的发生、发展,是人类生活本身的现在进行时。其中既包含外在的可以观察的生活事件,也应该包括"事件"背后的动机,即发生在人的内部的心灵和精神。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运动着,是一种客观存在。从这种意义上说,历史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这种发生、运动着的生活本身,是即生即灭,随时进行随时流失的。它是一种自在的、"无意识"的存在。当人们有意识地捕捉它时,它已在不知不觉中飘逝了。能够进入人的意识层面的、被历史学家记录下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且是经过记忆改造、经过历史学家观察理解过的部分,--而这,已经不是"历史"的原形原貌,原汁原味了。而是被"主观化"了。可以说,任何被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都是这一意义上的历史,都是现代人的历史。从这一意义来看,史铁生说历史又是不存在的。

史铁生关于"历史的悖论"论述,打破了传统的"凡是历史记载的都是确凿真实的"这种神话,让读者对于所谓历史,有了清醒、理性的认识。

十、终极关怀的悖论

史铁生在《获"庄重文文学奖"时的发言》一文中,曾说到某电视剧里有句台词:"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当作家。"史铁生说,这句话让我过耳不忘,不因其对作家的调侃,而是因为其正确。为什么呢?因为作家之所以创作,不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要通过写作想那些、问那些亘古以来人类"实在没办法"的问题。比如痛苦不灭,比如战争不停,比如命运无常,比如欲望无限而能力有限,证明人类就常常处于"实在没办法"的地位。这时人们肯定会问:我们原本是想到哪儿去?我们压根儿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的问题是穷人的问题,也是富人的问题,是古人也是今人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比科学还悠久比经济还长远。史铁生说,这样的发问即是文学的发源和方向。因为他认为文学的根,本来就应当是困境--人类的根本困境:大作家本来就是为人类寻找灵魂归宿的流浪汉。

但这样的发问,仍是"实在没办法"得到一个终极答案。否则这发问就会有一天停止,向哪儿去和为什么活的问题一旦消失,文学或者人学就都要消失,或者沦为插科打诨式的一点笑闹技巧。

有终极发问,但无终极答案,这算什么事?史铁生说:"这可能算一个悖论:答案不在发问的终点,而在发问的过程之中,发问即是答案。因为,这发问的过程,能够使我们获得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与世界的关系和对生命的态度。"(三、395)

有终极发问而无终极答案,或者说发问即是答案,答案就在问的本身、问的过程中。这一悖论(论断)深刻极了!它让我们对人生的终极问题有了一个全部的豁然开朗的理解。按照惯性思维,所有的问题都会有一个惟一的、最后的正确答案(结论),然而惟有人生问题,关乎人的生存的一系列根本问题,偏偏就没有惟一的、最后的结论。试想,我是谁,我们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爱情,以及,本章所述的所有悖论到底该怎么解决,诸如此类,谁能回答?答案是什么?--没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永远也不会像自然科学问题那样有一个最后的结论。那么,如此这般地问下去,岂不说明那些问题的虚无即无意义么?史铁生说不。他认为正因为没有最后结论,才让人永远永远的问下去。问的本身,对人的精神就是一种引导,这本身就是意义。永远问就永远在引导,永远有意义。而且,你只要问了,就意味着肯定有答案、有意义。因为如果你说"没有",那么"什么"没有呢,"没有"的是什么呢?"没有"里面包含一个"有",这个"有"就是答案。这本身就又是一个悖论。

史铁生的眼光敏锐极了!他发现了终极关怀问题本身的悖论,发现了终极问题的意义。

史铁生作品中讨论的悖论还有很多。例如,自由的悖论--自由是写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颗心(一、264);人际的悖论--人与人之问的理解是写在不可能彻底理解之上的一种智慧(一、264);语言的悖论--语言给我们自由,同时给我们障碍(四、313);"科学"的悖论--科学可以造福,也可以生祸(四、313)等等。

在作品中如此频繁地提出悖论,讨论悖论,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悖论,几乎成为识别史铁生文体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特征了。

通过史铁生对诸多悖论的分析和讨论,我们更明确地感受到史铁生思想的深刻性和思维的复杂性。周国平说史铁生是一个天生的哲人,不依靠概念,仅仅凭借自己的悟性便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可以进一步说,他不但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而且他进入了几乎一切人生问题的最深层。证据就是:他在一系列人生问题中发现了一系列悖论。

悖论,本来是逻辑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指两个互相排斥但同样是可论证的命题之间的矛盾。后来人们把它泛化并运用到其它学科领域,结果发现,几乎在每一种概念和真理背后,都存在着悖论。悖论,在康德那里叫做"二律背反"。康德提出了四组二律背反(如时空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等)。黑格尔认为,康德承认思想、认识中发生矛盾的必然性,对于破除旧形而上学的"独断论"来说,必须认作是哲学知识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但是,黑格尔认为,康德只列举了四种,太不够了。其实,"不仅那四个特别从宇宙论中所提出的对象里可以发现矛盾,而乃在一切种类的对象里,在一切的表象,总念(亦可译作概念--引者)和理念里,均可发现矛盾。知道这点并且认识一切对象之矛盾性乃是哲学思考的本质"。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也说过,康德指出了四个矛盾,这未免太少了,因为什么东西都有矛盾。还有,康德由四组二律背反得出"自在之物"不可知的消极结论是错误的。黑格尔指出,康德出于对世界事物的一种过度的温情主义,似认为世界的本质是不应具有矛盾的污点的,只好说是矛盾仅是由于思想的理性,或心灵的本质,而康德没有更进一步认识到"凡一切真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于其中。因此认识甚或把握一对象,也就是要觉察到此对象为相反的成分之具体的统一"。(五、55)

黑格尔的认识是深刻的。他看到了一切事物内部的深层秘密,从而揭示了这一秘密构成的基本机制。遗憾的是,黑格尔及传统的西方哲学总是把眼光投向外在的客观世界,用康德的话说即物自体,而不大关注人,人生哲学,人的心灵的秘密,人的全部的精神生活。其实,严格说起来,人,人生,人的心灵、精神世界,也是一种客观存在。因为,我们不可能想象作为客观存在的人会没有思想和灵魂。从叔本华、尼采开始,西方哲学扭转了传统哲学的偏颇,把关注点转向了人,人生,人的内部世界。而一旦进入这一领域,发现在一切问题的深处,也都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存在着二律背反或者说是悖论。这种发现,深刻影响着近现代西方哲学、宗教以及文学艺术。人们发现世界、人生、人心原来是那么复杂难言,决不像以前所了解的那样单纯和透明,于是现代人才有那么多的困惑、焦虑、不安、无所适从,两难选择等等。现代人复杂了,但现代人深刻了。

史铁生以自身经历为出发点,以人的存在困境为切入口,在人、人生、人的精神世界发现了诸多悖论。他的思考,加深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思想(哲学)深度,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品位。笔者认为,这可以视为史铁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