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工业园区城镇化率:钱理群 说真话:一个沉重的话题 ---读陈炳南_dbljd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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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话∶一个沉重的话题
---读陈炳南<<赤子吟>>、<<回声集>>
钱  理  群
这又是一本令人震撼的书。
作者说,他一生中只写了两篇好文章,因为这两篇文章说的全是真话。
第一篇写于1957年,是因为当时的安徽芜湖地委决定要将他所在的党校搬迁,大多数师生有不同意见,为了上达民意,他给党中央和省、地委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句批评领导“高高在上,不深入下层,不能倾听群众意见” ,触犯了“天条” ,就被打成了右派,作者痛心地说∶“这十七个字害了我一生。”
第二篇文章写于1988年,这时他的右派问题已经“改正” ,在芜湖市农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也是为了上达民情,先写了一篇内参<<当前农村值得注意的几个问题>>,批评某些干部“既不愿为民作主,又不愿回家卖红薯” ,并且说“根子不在市县而在省” ,这又触犯“天条” ,虽未打右派,却被批判了三天;后来他又在此文基础上,以给<<农民日报>>写信的方式,公开发表了<<切忌!重产值轻效益----一些部门搞高指标造成乡镇企业发展的一种危险倾向>>一文,提出要警惕“产生新的高指标、瞎指挥、重犯主观主义强迫命令的错误,产生新的官僚主义” ,并导致“弄虚作假的浮夸风上升,促使下面说假话、谎报’ 军情’”, 同时指出,根本的问题在于“企业没有经营自主权。现在多数乡镇企业还是根据`长官意志’ 和`上级决定’ 作为本企业决策的根据” 。此文发表更引起轩然大波,其结果是作者 被 “晾” 了起来∶“你不是会写吗?写去吧,行动上不限制你,把你晾起来,看你还能写什么?” 作者最后被逼得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这大概是所谓“后极权” 的手段吧。作者说∶“比起那些因说真话而过早地丢掉了性命的同志、战友,我算是幸运的” ,但人们所感到的只是外在形式的变化,尽管这样的变化并非不重要,但内在观念、体制的不变,就使得反右运动的阴魂始终不散,这才是真正令人震撼,以至恐怖之处。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追问∶为什么在我们这里,说真话,表达民意、民情竟是如此之难,而且总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为什么历史总是那么容易重演?“在标榜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重,奉行’ 为人民服务’ 的国度里,为何处处时时地容不得说真话的人呢?”
人们还注意到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第二次批判作者的那位领导,当年也是右派,竟然是和作者同在一个劳教农场的难友!这不但残酷,而且发人深思∶悲剧的产生并不在个人,而在体制,进入那个体制,占据了那个位置,昔日的受害人是很容易变成今天的加害者的。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讨论∶“根在何方?” 作者在他的回忆录<<赤子吟>>里,专门加写了一章,题目就是<<苦求索根在何方?” 而<<回声集>>则收集了读者的回应,其中心就是从不同角度追根。
先看作者的思考。他在一次有地委书记参加的会上做了一个惊人的发言,讨论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的各级领导都喜欢听假话,自己也要说假话?他是这么说的-----
“难道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特别是一把手,他们的良心都黑了么?都是心甘情愿地说假话么?其实不然,大多数还是不愿意说假话的。但是,迫于无形的压力,不说假话不行呐!就拿你F书记来说,我敢断定你是不愿说假话的,但是我也同样敢断定,你还是天天在说假话,一天不说都不行。一天不说假话,你的地委书记早就干不成了。不信么?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比如你地区的乡镇企业产值,实事求是地报,只有一个亿,农民人均收入只有800元。而你周围地、市的产值已报到十个亿,收入已达到2000元。你清楚地知道,这些数字都是假的,你有良心,有实事求是精神,有魄力也有勇气,就坚持报真的。
当然,你的顶头上司省委书记,他不会打你五十大板,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开你的批斗会,最后给你戴上什么什么帽子,这一套现在都不会再搞了。只是到了省委考察你们地委班子时,省委书记会说话的∶’ 此人没有魄力,没有干劲,组织指挥能力也差,周围地区的经济都上去了,农民都富了,可是他那里却掉进锅底,还是那么落后,那么多问题。此人不行,该挪挪位置了’ 。就是这几句话,你政治上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此时他绝不会说其他地市是搞假的而给以处分,也绝不会表扬你老F是坚持实事求是是报真的而给以提拔。相反,此时提拔的是那些会说假造假的’ 明白人’ ,倒霉的无疑是你们这些说实话办实事的实心眼人。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意味着假者上,真者下,于是攀比搞假愈演愈烈,你说你何去何从?”
这里的要害,是权力机制∶各级干部的权力是上级任命,而非人民授予;因此,只需要对上级负责,而无须为人民负责;对干部政绩的考核标准,也并非人民是否得到实利,而是上级的印象和评价。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下,必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说真话者必犯上,犯上者必诛;说假话者必媚上,媚上者必重用;这都成了官场潜规则。只要想在官场上混,谁也不敢违背。本书作者陈炳南的发言之所以惊人,就因为他一语道破了这样的人人心照不宣的官场秘密。据说在场的地委书记闻之大为感动,或许是因为说出了他内心的隐痛;但感动之后,回到现实中恐怕还得按潜官场规则办事,继续自欺欺人;只要等级授权制不变,就永远要说假话。不是要追根吗?那就必须追问“权力是从哪里来的?谁来监督、评价权力的行使?” 这样的根本问题。
发言中作者还谈到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说假话很少有人反对?并尖锐地反问道----
“敢反么?1957年反右派以后,亿万人民被箝口,众口一声,你想反么?1957年的右派就是你的样板。”
这又涉及<<回声集>>里的一位作者所说的反右运动大大强化了的“极权政治体制”的问题。这位作者说得很好∶“无情的历史证明∶没有监督制衡的民主机制,没有免于恐惧的言论自由,要人们讲真话,一吐为快是不可能的” 。作者在他的书中曾提出“根子就在一个字∶`假’ 。万恶源于`假’ ” 。这一论断在读者中引发了争论∶有人认为这可能 遮蔽了或许是更为根本的专制体制问题,也有人强调“`假’ 与专制,是两个等价问题,只要是专制,就必然要让谎言大行其道,这样专制才有可能维持下去;反过来,只要是谎言占据了主导地位,就必然有专制在后面支撑它。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专制和谎言是那样的形影不离。它们实在是同一事物两个不同侧面” 。于是有人提出“改变这种只能假不能真的局面,恐怕只能从权力运作体制处着手,即解决总根源----必须分权,即必须形成严惩虚假者的环境,形成能够严惩虚假者的权力运作机制,形成对第一把手的直接监督(防止他造假)” 等等。
在讨论造假与体制的关系的同时,人们不能不面对体制的弊端造成的社会评价标准、机制的畸形化,对国民心理、性格的影响。本书的作者对此有一个痛心疾首的揭示∶“几十年沿袭下来,搞真的搞实的多米诺骨牌般一个个地倒下去,搞浮夸搞虚假的没有一个受到追究、严查而倒霉的,相反却得到提拔重用。历次运动伤害了许多好心的善良的无辜的人,使亿万苍生被迫染上了一个造假扯谎的恶习,几乎成了好造假的国家,好扯谎的民族。当然,不造假不扯谎者也有,可惜不是多数,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莫大悲哀” 。----正是这样的全民性的造假说谎,并且不可避免地影响和延续到年轻一代,就构成了真正的危机。我想,本书的作者和读者,如此忧心如焚地来讨论这一“说真话” 的沉重话题,就是出于这样的危机意识。
但是我们民族还有“不造假不扯谎者” ;这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更准确地说,一面是造假扯谎成风,一面是坚持求真求实;两者的相生相克相搏,构成了中国的现实,忽视任何一面都得不到真实。本书作者的两次说真话,正是在与说谎者、噤声者的比较中显示出其人格魅力和精神的震撼力的。而且这是一个精神的成长过程∶如果说他在1957年第一次说真话,尚属不知世事的率真,那么,他在因说真话而付出沉重代价以后的1988年,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说真话,就真是虽九死而不悔,说真话已经成为内在生命的追求和信念了。这大概是强迫人们说谎的权势者没有料及的,他们都是“权力崇拜者” (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也是权力的奴隶),因此永远不能理解,人性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是强权所压制不住的。本书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这一事实本身,也说明了人心所向∶人们对“真”----为追求真理而说真话的渴求和坚守。我们因此在直面民族危机的同时,也依稀看见了民族的希望。
一位读者说,他读本书,“更欣赏作者坦诚到让人心灵震撼的程度” ;他在回忆往事时,并不回避自己也曾经说过违心的话,而将在右派摘帽会上的发言,一字不改的抄录,并沉重自责∶“一个原来坚持真理,坚持正义的铮铮铁汉,竟然也学会了两面三刀,当众说假,满纸谎言” ,“至今还感到是一次羞愧的拙劣表演” 。这不仅显示了一种真实∶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现实社会中,我们也有人性的弱点,因此没有纯洁无瑕的人;问题是我们敢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那怕它看起来情有可原),有没有知耻、知悔之心,有没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和力量。更重要的是,它加深了我们对“说真话” 的认识∶不仅要敢于直面现实黑暗,说出真相;更要敢于直面内心黑暗,毫无粉饰。对人对己,对外对内,都要真∶这是一个很高的人生境界。
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受到很多的限制,因此有很多的无奈。于是也有读者对本书略有不满之处。一位比作者年轻的读者说他在“此书的字里行间,也读到了一些不便明言的话语或困惑” ;而一位年长者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作者受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很大局限” ,对造成深重苦难的原因,“未能深入剖析” ,“虽然问题昭然若揭,却不能实事求是地说出心底真话,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深沉遗憾和莫大悲哀吧” 。作者显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这使我想起了鲁迅当年说过的话∶“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 (<<写在(坟)后面>>)。人们只是在说愿意说和能够说的真话,这显示的是人的言说困境。我自己写这篇读后感,其实也没有将话说尽。而且之所以要写,就是在“说真话难” 的世风中寻求精神的支援,我想,许多读者对此书作出强烈的反应,也是出于庄子所说的“相濡以沫” 的心境,其情可感,也是可哀的。
2006年4月27----28日于北京
打印者注∶本文作者钱理群先生,系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已退休)、博士生导师,是当今中国文坛及文化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他的大量著述和研究成果不仅在国内有着广泛的影响,而且在海外也有良好的声誉。是一位敢说真话、有正义感、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的主要代表作有∶<<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等……
五柳村2006年10月12日收到
http://56cun.anyp.cn/031222111835140/articles/061015053022001.aspx?z=456211&m=857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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