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君住哪里:从《长生殿》看戏剧与诗歌 - 戏曲 - 中国古代文学 - 北大中文论坛 www.pk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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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生殿》看戏剧与诗歌

《长生殿》一剧,多以《长恨歌》为依凭。洪升自己就说:“史载杨妃多污乱事,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为之。”(见《长生殿 • 列言》)
翻阅《长生殿》,从第一出《传概》到最后一出、即第五十出《重圆》,可以发现很多情节都可以在《长恨歌》中找到对应的描述。一部戏曲和一首诗能够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除了《长生殿》之外,肯怕找不出第二部来。也正因为如此,通过对《长生殿》与《长恨歌》的比较,我们可以发现戏剧与诗歌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首先,李隆基的形象问题就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长恨歌》中说:“汉皇重色思倾国,玉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长恨歌》一开篇,就道出了李杨二人的年龄差异,属于典型的白发红颜。实际上,李隆基出生于公元685年,杨玉环出生于公元719年,两人差了34岁。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属于写实。诗写实不打紧,可对于戏剧来说却是个难题。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戏剧来说,演员的扮相是时时刻刻摆在观众面前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妙龄女郎从头到尾在你眼前卿卿我我、作耳鬓厮磨状,不但谈不上美、而且总觉得别扭甚至恶心。诗歌没有这个问题,虽然《长恨歌》一开始就道出了二人的年龄差异,但读者根本就不会在读后面的诗句时时时刻刻在眼前晃动着一个老头子。
戏剧要回避这个问题,就必须做戏剧的“艺术化”或者“美化”。在《长生殿》里,李隆基是“生”。“生”有老生、小生之别。老生一般是指四十以上的中老年男子。洪升始终没有说李隆基到底是老生还是小生。但根据常例,一般如是老生,是会明确指出的。没有明确指出是“老生”,那么在《长生殿》里的李隆基只能是小生了。
在实际的演出中也确实如此。比如昆剧《长生殿》,李隆基一般是大冠生。大冠生是昆曲中“小生”的一种,不过戴髯口。扮演李隆基的演员,也一般是“小生”行当出身。
这就是一种戏剧的美化。尽管从实际年龄来讲,李隆基应该属于“老生”之列,但舞台所需要的李隆基绝不是一个有着垂垂老态的、稳沉持重的老生,而是扮相俊美、有着年轻人的活力的风流倜傥的唐明皇。
钱钟书的《读<拉奥孔>》的文章,提到诗与画的区别。同样一个场景,一个人被蛇紧紧缠住,在诗中可以描写人被缠住之后张开嘴巴大声喊,而在画中却不可以。画中要讲究画面的美感,如果画一个人张开嘴巴放声喊叫,画面上实际会出现一个很不美观的黑洞。所以画面的处理方法是把蛇的缠住位置从脖子下移,而通过人的肌肉紧绷来凸显人的痛苦,同时也显示了肌肉的健美。戏剧在某些方面与画有相似之处,画面的美感迫使剧作家(或导演)、画家进行不同于诗歌的艺术化处理。
其次,戏剧本身是在讲故事,而诗歌则可以不是。中国的古典诗词,重在抒情,刻画、定格的往往是一个片段、美的一刹那。而戏剧,则要把这一个片段、一刹那的前前后后交代清楚。这一交代,难免拖拖拉拉,没有了诗歌那种干净的、纯粹的美感了。
太真出浴,《长恨歌》里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写得很娇贵、很美丽、很香艳。《长生殿》用整整一折¬——《窥浴》¬——来进行描写:宫女的浴汤池的准备;中间穿插杨娘娘对梅娘娘的嫉妒;李隆基、杨玉环上场;李隆基对杨玉环的调情的话;宫女们偷窥杨玉环的裸体;其他太监、宫女对偷窥宫女的插科打诨以至最后的侍女扶持、穿衣等等。
这里,戏剧充满着生活感,多了些“柴米油盐”,少了诗歌的凝练的美。
《长恨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让人充满想象,微微露出点“黄”的苗头,却含蓄得很。而《长生殿》则就很“赤裸”、很“黄”了:“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然而,很多时候,正是《长生殿》这些对诗歌的“补足”之处,往往有些可笑。洪升虽出身没落的官宦名门,但或许是真的难以想象皇宫生活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为了使得戏剧更为接近平民化,往往用寻常百姓的生活场景去填补诗歌中缺少的描述。正是这些具体化的描写,也许使得戏剧比起诗歌离真实更远罢。比如这《窥浴》罢,在皇宫里宫女未必要去“窥”的,也许皇帝、贵妃洗澡根本就不避太监、宫女。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想象罢了,一笑!
但诗歌是很显然省却了这些烦恼的。白居易不用去想象这些细微琐碎的事情。他只要写得美就可以了。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把贵妃之美、“蜜月”之好也就些尽了,根本不需要去考虑如何薰香设塌、如何叠被铺床;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以千钧之力,把场面一下子从莺歌燕舞的一片升平中转到惊心动魄的战争局面,根本不需要去考虑安禄山如何一步步杀向西京。
上面说的是戏剧的具体并不见得比诗歌的抽象离真实更近。同时,戏剧的具体、多方位的刻画也并不见得比诗歌具有更为多样化的含义。如《禊游》一出,基本源于杜甫的《丽人行》,但比《丽人行》要详细得多。一切排场、衣食住行无不着意刻画;更安排出一群百姓在后面拾这帮皇亲国戚一路洒落的珠宝以示杨氏兄妹的骄奢淫逸。但《丽人行》中有一层非常微妙的暗示却是在《长生殿》中所没有的。“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杨花、白蘋本出同根、青鸟衔红巾、丞相(杨国忠)对无意中“闯入”的人的震怒等等,被很多人理解为杜甫是在暗示杨国忠乱伦。但在《长生殿》中是不会产生这种联想的:
“堪恨,藐视皇亲,傍香车行处,无礼厮混。陡冲冲怒起,心下难忍。叫左右,紧紧跟随着车儿行走,把闲人打开。〔众应行介〕〔副净〕忙奔,把金鞭辟路尘,将雕鞍逐画轮。〔合〕语行人,慎莫来前,怕惹丞相生嗔。”
上面一段对“丞相嗔”做了很具体的描述,很明确,那是针对路旁看热闹的闲人的。
接下去一大段的老百姓的戏,完了之后是以下这段:
“扑衣香,花香乱熏;杂莺声,笑声细闻。看杨花雪落覆白苹,双双青鸟,衔堕红巾。春光好,过二分,迟迟丽日催车进。”
这就是杜甫《丽人行》中的“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但这里显然一目了然,是在描写自然景致,也不会引起人的“坏想”。
所以尽管《丽人行》中的这些句子都在《长生殿》中出现了,但因为具体而没有了这方面的“歧义”了,因此也没有了《丽人行》中同样句子的更为丰富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