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配乐下载:解玺璋—嵩阳书院与二程的洛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2:56:34

    嵩阳书院的历史十分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先后曾为佛寺道观,五代后唐有进士庞式在这里聚徒讲学,始为书院。北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宋太宗重文治,赐名“太室书院”,并赐给《九经》、《子》、《史》等书,还设置了校舍;宋仁宗景佑二年(公元1035年),敕西京(洛阳)官员在嵩山重修书院,并赐额为“嵩阳书院”。此时,登封知县王曾奏请设院长主持教育,仁宗亦准其奏,并赐田百亩以供学生膳食;宋神宗时,嵩阳书院名声日高,与湖南的岳麓书院、江西的白鹿洞书院、河南商丘的睢阳书院并称北宋“四大书院”。这个时期,有许多著名学者,像范仲淹、司马光、程颢、程颐等,先后都曾在这里讲学,特别是程颢、程颐兄弟,在此讲学十余载,学生多时达到二百余人。号称“程门四大弟子”的杨时、游酢、谢良佐、吕大临,都曾在此读书,他们后来都成为宋代非常著名的学者。

 

    嵩阳书院因二程而名声显赫,二程亦借助嵩阳书院完成了“洛学”的建构。在二程的时代,嵩阳书院成为儒学传播重镇,后世称之为“新儒学”的发祥地之一。与“洛学”关系密切的“闽学”,就是他们的学生杨时创建的。

 

    说到杨时,我们会想起“程门立雪”的故事。这个故事最早见于《二程语录·侯子雅言》:“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人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 这里的游,即游酢;杨,即杨时;而伊川,即程颐;《侯子雅言》的作者侯仲良则是程颐的内弟。这段记述后来被修《宋史》的人采用,据《宋史·杨时传》记载:“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

 

    这个故事在后来的语境里被当作一个尊师重道的典型,我曾见过一幅以此为题创作的美术作品,就画了一个人站在雪中,身上沾满了雪花,鞋子也被大雪所覆盖。这里固然有尊师重道的意思,但冒雪站在门外却属于误读。其实,这个故事所强调的,却是伊川的瞑目而坐,他不是因为打瞌睡而怠慢学生,这恰恰是他治学修身的一种功夫,所谓“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他或许是以自己的行为将这种“养心不动”的精神传递给学生。杨时对程门真谛早已心领神会,他也不会因此而责怪老师的。很多年前,他曾求学于程颢,学成归闽时,程颢送他远去,就曾感慨地说:“吾道南矣。”程颢去世后,他再次北上求学,投在程颢的弟弟程颐的门下,遂有“程门立雪”一番景象。后来,他回到南方,继续潜心研究和传播程氏理学,“倡道东南”,闽中理学的兴起,他功莫大焉,被后人尊为“闽学鼻祖”、“程学正宗”,朱熹张栻的学问,皆出于此。事实上,他是二程理学与朱熹之间承前启后的一座桥梁。

 

    由此可见嵩阳书院与宋代学术的关系。作为一种教育体制,书院兴起于北宋,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讲到其原因,他说:“既欲一新天下之法令,而鄙薄汉唐为不足循,则经籍注疏之成于汉唐诸儒之手者,自亦无足存,而于是有所谓新经义之作,此不徒介甫(王安石)为之,两宋诸儒,靡不为此,思以易夫旧,而其事大成于考亭(朱熹)。既以为三代周孔之道,晦塞于汉唐而复明于今日,则所以讲诵传述之者,有待于师道之兴起,而其精神所寄,则微见于书院之讲学。”很显然,书院的兴起,源于私人讲学之风的盛行。这种情形,在北宋实为滥觞,到了南宋,才蔚然成为汪洋,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组织之严密,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几乎取代官学,成为教育的主流。而且,各家“所讲皆渊源伊洛”,直到元朝仁宗皇庆年间(公元1312-1313年),才改尊朱熹的《章句》、《集注》,明承元旧,又编了《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列为考试用书。于是,“往者书院私人之讲章,悬为朝廷一代之令申。亦犹夫熙宁之三经矣。功利所在,学者争趋,而书院讲学之风亦衰。其弊也,学者惟知科第,而学问尽于章句”。(钱穆语)王阳明复兴了明代私人讲学之风,书院亦再度兴起,其间虽有明世宗(嘉靖)下诏毁书院之举,但“一时学者建书院而讲学之风,并不稍辍。嵩阳书院此时亦再度兴盛,至万历年间,张居正当国,痛恨私人讲学,立意翦抑,欲遍撤天下书院。然不能尽毁。居正既败,书院之风复起”。钱穆最后说:“明之季世,朝纲不振,阉寺弄权,书院学者主持清议,遂益见忤而取祸。天下书院乃尽毁于魏忠贤之手。”有清一代,文网更甚,私人讲学几乎断绝,政府倒是办了许多书院,但均属官办性质,直到晚清万木草堂和湖南时务学堂的出现,事实上已是回光返照或历史的回声了。

 

    从嵩阳书院的兴衰可以发现,书院制度在我国传统教育体制中,一直承担着传承道统、学统,发展学术思想的重任。毛礼锐主编的《中国教育史简编》对中国书院的特点做了如下的概括和归纳,其特点主要为:

 

    1、书院既是教育教学机关,又是学术研究机关,实行教育教学与学术研究相结合;2、书院实行“讲会”制度,允许不同学派、不同观点展开争辩;3、书院的教学主张“门户开放”,有教无类,不受地域限制;4、书院以个人读书钻研为主,注重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并采用问难论答的方式,启发学生进行独立思考;5、书院内师生关系融洽,感情深厚,书院的老师,不仅以渊博的知识教育学生,而且以自己的高尚品德和气节感染学生。

 

    事实上,嵩阳书院在我国书院传统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清代的耿介在《嵩阳书院志》中曾经讲到当初的办院宗旨,他说:“学务以洛闽为宗旨,孔孟为要归;其教人务以主敬为根本,恕为推致。总欲体天地生物之仁,以不负天地生我之意。”这里突出体现了二程的思想特征,主要表现为,办学目的不为科举考试,而以做人、明经、发展学术为根本,所以,钱穆说:“象山(陆九渊)在明,伊洛在宋,亦俱非当时朝廷科举之所尊也。”这种功名利禄之事,本来也不是二程所提倡的。“故洛学所办,‘王霸’之外,尤严‘义利’,而会其归于‘天理人欲’”。意思就是说,现在社会上谈功利的太多了,实用主义盛行,所以,要讲义利之辩,这个义,并非侠义之义,而是天地人伦的大义,是人的终极信仰、终极价值。

 

    这种情形倒与今天颇有些相似之处,这也启发我们思考将书院制度移植于当下这个时代的可能性。从实际情况来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部分教师曾办过中国文化书院;再早一点,二十世纪初,清华大学办过清华国学院,并且聘请了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虽无书院之名,却有书院之实,虽非私人创办,其精神却与古代书院一脉相承。其间还有章太炎先生在苏州创办的国学研究所,其实也是一家书院。季羡林先生在谈到这种情形的时候指出:“我在这里举的例子都属于国学范畴,我认为其他学科也是可以尝试的。这说明,私人办的书院在今天仍有其意义。古代书院那一些优良传统,比如说讲会制度、提倡自由争辩、门户开放、注意培养学生独立钻研的能力、重视师生关系融洽等等,我们在今天的书院中都应该继承和发扬。同时,我也希望我们的教育部门能找出一种承认书院学生资格的办法,以图不用费很大的力量,所培养人才的数量就可以增加,质量也可以提高。这又何乐而不为呢!”他认为,书院在当今时代至少还有六大意义:1、书院可以成为当前教育制度的补充;2、书院可以协助解决老年教育问题;3、书院可以发挥老专家的作用;4、书院可以团结海内外的学者;5、书院可以向海外传扬中国文化;6、书院可以保存历史资料。

 

    季羡林先生的这一番话是在1996年说的,至今已经过去15年了,似乎并未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视,这是一件很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毋庸讳言,现在大家都对当下的大学教育不满意,原因何在?说到底,就是过于功利化、世俗化,美其名曰为社会培养应用型人才,实际上是在培养廉价劳动力。这不是大学应该做的事情,或者说,这个任务主要不应由大学教育来承担。大学教育应该做的是什么呢?我以为康有为讲得非常好,康氏讲到他贯彻于万木草堂的教育理念,来自朱九江先生的礼山草堂,“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而康氏“教育之所重,曰个人的精神,曰世界的理想。”这是他们一脉相承的地方。数年后,梁启超受聘于湖南时务学堂,也强调立志、养心、修身、读书,强调精神、道德、气质、人格的养成。这是中国传统教育理念中最有价值,最有生命活力的内容,也是当今大学教育中最缺乏、最薄弱的一部分。

 

    去年(2010年),我曾读到美国耶鲁大学前校长小贝诺·施密德特批评中国大学教育的一篇文章,其中讲到中国的学者,认为他们“缺乏批评世道的道德勇气”。他不无失望地说:“孔孟之乡竟然充斥着一批不敢有理想的学者。” 为此,他嘲笑中国的大学“失去了重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一贯保持的传统”。他的批评是直接的,不留情面的,但也是非常中肯的。从他的批评中,我体会到两点,其一,传统的中国教育中曾经包含了培养有理想、有道德勇气的学者的目的,而孔子正是这个传统的标志性人物;其二,这个传统在当下的大学教育中被我们丢失了,看不见了,成了历史的遥远的回响。如果说这个传统依然有效的话,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回被我们丢失而至今依然有效的传统。然而,我们从哪里可以找回这个传统,又以什么方式回到这个传统呢?我以为,办书院是个可以直接与传统发生关系的好办法,是一条捷径,或许真可以弥补今日大学教育之不足。我们现在也常常可以收到各种各样的办学广告、培训广告,但多为商业炒作,功利目的极强,所学也多为实务或俗务,与传统书院精神不可同日而语,是不足取的。

 

    在我看来,书院应该是以人文精神、道德情操、普世价值为其宗旨,聘请有理想,有担当,有道德勇气,有真才实学的学者教授,传播真精神、真知识的场所。简而言之,一要有人,二要有思想内涵。就像嵩阳书院,其传统就很具有典型性,很可以作为当下办书院的借鉴。在这里,不仅有过一批以程颢、程颐为代表的学者,在学术方面,更有洛学为宋学奠定的基础。对嵩阳书院来说,这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如果不认真对待,并加以整理、研究、传承、发展,就有点可惜了。中国的学术传统,至宋代而发生转机,即佛学敝而理学兴也,“虽亦兼采佛学之长,然其大体,固欲恢复吾国古代之哲学,以拯佛学末流之弊。”(吕思勉语)而宋学后来的发展,又有朱熹和陆象山的不同,他们都源自二程开创的洛学,但其中程颢、程颐二人,性质本有区别,学于其门者,也因性之所近,所得各有不同。吕思勉则认为:“二程之异,朱子‘明道弘大,伊川亲切’一语,足以尽之。大抵明道说话较浑融,伊川则于躬行之法较切实。朱子喜切实,故宗伊川。象山天资高,故近明道也。”而蔡元培也看到:“伊川与明道,虽为兄弟,而明道温厚,伊川严正,其性质皎然不同,故其所持之主义,遂不能一致。”不管怎么说,宋学,或者说理学的两大流派,朱熹和陆象山,都源自二程;而有宋以来,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亦源自二程,由此可见二程在中国思想文化传统中的地位,其重要性是不可替代的,他们的存在,也衬托出嵩阳书院的意义和价值。

 

    二程的洛学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思想体系,涉及到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和方法论,其中既包含了思想方法,也包含了道德修养的方法,这里不可能全面论述,而只能择其要者,特别是对当下来说更具有现实意义和针对性的内容,简而言之。如前面所言,洛学的宗旨之一,在于主敬与静,在于义利之辩,在于天理人欲,特别是伊川,是最讲究静与敬的,“程门立雪”的核心价值就在这两个字,所以,吕思勉先生说:“故伊川每见人静坐,辄叹其善学。”他还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为伊川之宗旨。”针对当下浮躁的世风世俗,见利忘义、唯利是图、人欲横流、金钱崇拜的现实乱象,这也许是一剂良药。

 

    这里讲几件小事,也许可以看出其人的风范:官场离不开应酬,古今皆然,一次,有人招待官员们饮茶观画,也请了程颐。程颐说:“吾平生不饮茶,也不识画。”干脆拒绝了邀请。还有一次,有位官员请客,因为他的学生在陕西任职期满,回到洛阳,便拉程颐来作陪。其间有歌妓出来陪酒,这位官员知道程颐不喜欢这一套,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位学生站起来说:“数妓远出颇劳,某愿各酬一盃(杯)。”于是,他举着酒杯挨个劝诸位歌妓饮酒。程颐对此很不满意,对这位学生说,希望你爱陕西的百姓也能够这样,很不给人面子,但也看出伊川先生的耿介和自律。

 

    说起来,时至今日,我们对于“存天理,去人欲”还是持否定和批判态度的,以为是反人性,反人道的杀人理论,这里也许存在着一些误解,事实上,除了对人性以及人的个性自由、个人权利的伤害,二程所谓“存天理,去人欲”还有个人道德自律的一面,他们说过,圣人制定那么多礼仪规范,并非要禁止“民之欲”,而是反对其奢侈的生活态度和欲望。程颢说:“以富贵为贤者不欲,却反人情。”以为圣贤就不想富贵,不该富贵,是不近人情的。但他们认为,富贵不是人生唯一追求的目标。“若志在富贵,则得志便骄纵,失去则便放旷与悲愁而已”。他们的这些话对我们是不是很有启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