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黄金专家答疑:生命的形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6:36:57

 

 

 

 

 

 
骆玉明

 


                        生命不能不获得一种形式,但生命也往往失陷在它的形式里。每一种生命的形式都有其特定的追求目标和价值标准,但是,这能够看作是生命“本真”的价值吗?

             
                        每个人都以一定的形式生存于斯世。用浅白的语言,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在社会中担当一定的角色,从事一定的职业,诸如工人、农民,或文学家、教师,等等。每一种社会角色,每一种职业,都有其特定的习惯和规则,也都有各自的追求目标和价值标准。农民的价值表现在一年一度的收获中,战士的价值表现在杀敌的多少,政治家的价值表现在一连串的权谋中……它为人们的一生划定了大致的运行轨道。

 

 

 

 

 

 

 


                        这本来是平常而必然的事情。庄子的特别的思考方式,却对这种平常而必然的事情,从根本上提出怀疑和否定。《徐无鬼》篇中的一节,译成白话是:

 

                        智谋之士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快乐,善辩之士没有谈论的条理就不快乐,明察之士没有可供细细考查的事端就不快乐。他们都把自己拘囿在外在的事物中。善于招致人才的人立身于朝廷,善于治民的人以官爵为荣,筋力强壮的人以克服阻难自矜,勇敢的人奋起除患,爱好战斗的人乐于征战,山林隐士注重声名,讲求法律的人推广法治,重视礼教的人修饰仪容,崇尚仁义的人贵在交际。农夫不事耕种心中不安,商人不做买卖心中不乐。平民有朝夕的工作就会自勉,百工有器械的巧技自然气壮。钱财不聚,于是贪者心忧,权势不足,于是狂者悲哀。势利之徒,乐于世事多变,因为遭逢时机可以有所作为,让他们安静是不能够的。凡此种种,都是逐时俯仰,拘囿在一事一物的人。驰骛身心,沉溺外物,终生不得回返,可悲啊!

 

 

 

 

 


                         这一节文字数说人间百态,在古代生活的范围内,几乎无所不容。也就是说,庄子把几乎所有人的生活方式统统否定了。他这样批评,究竟有何道理呢?

  
                         回复到生命的初始状态,我们看到:一个婴孩降生到世间,犹如一张白纸,既是一无所有,又是无限可能。他长大成人,在社会中取得一种身份,从事一种职业,“无”变成了“有”,无限也就变成了有限。有人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可能有二十种以上的人生选择,而到了四十岁的人,能够有二三种完全不同的选择,那就是很了不起的了。生命固定在一个形式中,失去其多样化生活的可能,这好像是“作茧自缚”的过程。

 

 

 

 

 


                        生命不能不获得一种形式,但生命也往往失陷在它的形式里。中国古代有一则很有名的笑话。说一个公差押送一个犯罪的和尚,因为记性不好,每天起来,都要把所带的一切检点一遍才放心,计为:公文一封、雨伞一把、枷锁一具、和尚一名、我一个。某天晚上住宿时,和尚将公差的头发剃光,并同他换了衣裳,而后溜之大吉。公差早晨起来,一一检点,公文、雨伞、枷锁都在,点到和尚时,摸到自己的头,发觉和尚也在,再点到“我”,不觉大惊失色,呼道:“我没有了!我到哪里去了?”这个故事本来也许只是嘲笑蠢笨的人,但作为象征来看,意味深长。人习惯了自己的生存形式,以这形式为自我,一旦境遇大变,原有的形式被破坏,如高官下狱,名人落魄,他很容易面对世界感到恍惚不可理解,就像那位公差,惊呼:“我到哪里去了?”

 
                         再说,每一种生命的形式都有其特定的追求目标和价值标准,但是,这能够看作是生命“本真”的价值吗?一个守财奴,一辈子辛辛苦苦,积下一大笔钱财,平日里视财如命,看到它就满心欢喜,到头来一命呜呼,钱财却与他毫不相关。还有别的例子。有一种古今中外普遍相通的情况:曾经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在生命离他而去的时刻,往往伤感而迷惘。因为再伟大的事业,也同样如守财奴的钱财,终了仍旧和生命本身相分离,仍然是一个外在的东西,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满足。像曹操,奋起于东汉末大动乱中,力克群雄,统一北部中国,挟天子以令诸侯,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成功者。到了临终之际,他却失却一向的英雄豪迈之气,意绪哀切地吩咐分香卖履之类家常琐事。他大概确实感受到上面所说的那种深刻的事实。

 

 

 

 

 


                         庄子把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无论其担任何种的社会角色,以什么样的形式生存,一概指为“驰骛身心,沉溺外物,终生不得回返”,他确实看到了非常重大的问题:人的社会存在,是被限定的存在,因而它是缺损的、迷失状态的存在,它背离了人的自由本质。


                        但是,人生有许多巨大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解决的(所以,有些现代哲学家宣称:人生在本质上是荒谬的)。一个人,倘不在世间扮演一种角色,获得一种存在形式,他的生命又能在何处立足?庄子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文学化的、幻想性的,他所说的那种“真人”(参见下一篇《悟道的人》),根本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见。我们所能够做的事情,大约只是常常反观自身,意会到一种更高的、超越于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所寄居的形式的“本真”生命的存在,而更多地掌握着人生的主动权而已罢?

 
                        在另一种意义上说,人也必须把自己的无限可能性和创造力,投入在具体的形式中,才能使之得到实现,所以,当职业不仅是职业,而且也是自我选择的人生事业时,它对人的影响非同小可。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比生命本身还要顽强。巴尔扎克临终时,不断呼唤比昂松医生,这位医生,其实是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出来的人物。语法学家布鲁尔的临终遗言是:“我要死了,或者说我将要死了,这两句话都对。”数学家拉尼曾发明一种简易而新奇的求平方根与立方根的方法。他在临终时,已失去知觉,连朋友也认不出了。一位助手俯下身去问他:“拉尼,一百四十四的平方根是多少?”“十二。”拉尼说出这个数字,而后就与世长辞了。这些念念不忘自己的事业而死去的人,如果遇上庄子,难免也要受到苛刻的指责。但在多数人看来,他们仍是伟大的。因为尽管他们也是存在于有限的生命形式中,但是他们拿自己的生命作了有益的创造。


                      (文字摘自《骆玉明老庄随谈》)

 

 

 

 

 

 

作者简介
    骆玉明,祖籍洛阳,寄籍江苏建湖。1951年生于上海。197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著有《徐文长评传》(合著)、《南北朝文学》(合著)、《纵放悲歌——明中叶江南才士诗》、《老庄哲学随谈》、《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简明中国文学史》等;与章培恒教授共同主编三卷本《中国文学史》。参与翻译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前野直彬《中国文学史》、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等论著,并负责各书之最后校定。发表专业学术论文数十篇,其余散见于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各种报刊杂志的各类文章数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