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茶花女论文:对山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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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毛祥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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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每

  蜀郡石生名每,弱冠游痒,丰神秀逸,以父母早世,自幼随大母,依伯父

  履吉。吉尝贩楚,富有金而艰于嗣,以故夫妇爱每胜己出,寻常不令出庭户。

  时届清明,随一仆至坟园拜扫。焚帛既毕,散步村郊,去墓二三里,得一溪。溪

  西有小庵,桃花出短墙,色艳殊常,遂度平桥,绕溪行百余步,见庵门半启,上

  悬朱额曰“朝云”。入则惟一老僧趺坐,喃喃诵佛号,见客不款接。庵虽小,而

  结构颇幽洁。庵后小圃,遍植绛桃,花发正繁,周围槿篱,篱外清潭镜澄,柳阴

  蔽日。生喜幽僻,近溪小立。瞥见隔溪茅舍中板扉忽启,一绝代女郎款步而出,

  衣装澹雅,瞥入花丛。顷见手执梨花一枝,盈盈微笑,冉冉入门。人面花光相掩

  映,生不觉神摇意夺,痴立久之。未几,日暝烟凝,双扉恨锁,方怏怏间,仆适

  寻踪至,遂相与返。生归,意恋殊切,思就兰若下榻,冀得再睹芳颜,乃请于大

  母,遂假僧舍读书。居旬余,恰无所遇,因问僧隔溪双扉常扃者谁氏。僧曰:

  “甘姓。”问“家有何人”,曰:“夫妇力耕自给,闻近有寄居者,不知为谁?”

  又问:“过溪有迳否?”曰:“沿溪而西,有小桥可通。”一日生晨起,复至后

  院遥望隔溪有女,背坐帘下浣衣。视之,正前所见丽人也,喜极,竟忘顾忌,绕

  溪疾走,直达甘庭。女闻履声,瞠目回顾,无决缩状。生睨之,面麻鬓秃,蠢然

  一物也。即欲返步,女曰:“汝来此何事?”生局促无词,曰:“宅上非甘姓耶?”

  女曰:“我家无姓。”生曰:“误矣!”急趋而出,不禁自笑。即题诗僧舍云:

  “草色遥怜绿正肥,桃花门巷是耶非。等闲已识东风面,万斛春愁付钓矶。”遂

  辞僧而返。明春,履吉五十初度,戚党咸集。生有姨母适秦氏,为里中富室,亦

  来拜祝,仆从如云。至晚,设席内室,灯烛辉映,女客次第坐。生入内窥探,见

  秦背后立一侍婢,绝美。细视之,又似昔日折花女,始悟固有其人,前所晤者,

  殆非耳。更深人散,生潜身入谒,秦呼之入,旁坐叙话。生见女俯首侧立,眸瞩

  不转。秦觉之,笑曰:“甥好此女乎?固有眼。婢本楚产,以父死鬻身来我家,

  将三载矣。今年十四五耳,其性格体态,在侍婢中固不易得。然有一短。”手揭

  其裙幅示生曰:“惜乎底下莲瓣如蕉叶耳。且有暗疾,衣葛时,腋臊胜兰麝也。”

  言罢掩口笑。生闻,乃又怅然失望。未几,川楚教匪作乱,官军四集,徐逆就俘。

  先当履吉贩楚时,曾与徐族侄同伙,归后亦通音问,至是以索余党波及,庭鞫无

  可辩,狱成,吉坐远配。去后,生奉大母命往探。一日薄暮行山谷中无宿所,心

  惴惴。遥望林外隐起炊烟,疾趋之,得一小村落,舍宇无多,咸依山麓。适见一

  媪汲水溪边,生即进揖,以情告,愿乞一席地,得免露宿,当有薄酬。媪曰:

  “我家无男子,未便留客。”生曰:“乱山合沓,绝无行人。倘非老母垂怜,惧

  为虎狼所食。”媪停睇熟视曰:“郎君得非石家小秀才乎?”生讶曰:“是固然

  矣,不知老母何由相识。”媪曰:“老妇本楚人,昔以探亲入川,流寓蜀郡乡间。

  当郎君送学时,偶同二三村妪入城观看,故识之耳。然素闻郎君席丰履厚,日惟

  闭户读书,未审何由至此?”生曰:“伯父为官事所涉,羁留远地,故特亲往探

  之。今早匆匆就道,不暇计程,以至迷窜。”媪指临水短扉曰:“此即寒舍。怜

  君文弱,难忍霜威,室有短榻,可权假一宵耳。”生喜,随之入,则小庭花砌,

  斗室茅檐,颇觉疏雅。将升堂,见一女子从复室出,虽荆布之饰而光艳射人,见

  生即翻身人。生以媪在不敢正视,略一斜睇,觉其体态容华,又宛似隔溪人也。

  坐未定,闻内娇声唤母,媪入。生窃听之,语细不甚了了,惟闻媪曰:“秀才非

  暴客,留何害?”少顷进晚餐,葵羹蔬味,食颇不恶。既毕,媪携灯导生入左厢,

  匡床、布被、几椅悉备,生展谢不已。问老母上姓,尊府尚有何人。媪曰:“我

  家姓巫,先夫谢世已五载。老妇无子,室惟息女,飧飧出十指,惭以告客耳。”

  语次,闻低声唤茶熟,媪起。旋捧一小盘出,内置紫泥壶,及一小杯。生饮之,

  味甚甘芳,极口称美。媪曰:“此茶名寿春,畅月萌芽,摘之雨前,诚为山中贵

  品,出邻家所惠,聊以供客。”生又起谢,媪曰:“山村无更鼓,顷见月已西斜,

  郎君明日长行,宜早寝。”遂代掩扉而去。生于无意中得遇佳丽,又异其绝似意

  中人,反复凝思,不能寐。天方曙,即启扉。顷之,媪亦出,供沐进膳,意甚殷。

  生酬以金,坚却不受,曰:“郎君去途尚远,留以自便。后或有相见日也。”生

  感谢辞去,越岁始抵戍所。时履吉为披甲奴,蓬首垢面,见生泣曰:“余不幸遭

  此奇祸,已拚客死异乡。念石氏惟汝一点血,孑身行岩谷,倘为虎狼食,宗祀绝

  矣。此地非汝久留,宜速归,苦志诗书。若得成名,我死无恨。”乃为乞诸土人,

  得附木商而返。然自大讼后,门庭萧落。生归时,祖母已物故,室惟伯母,日夜

  哭泣,双目失明。生设蒙学,岁得数金,仅供饣粥。里有邵孝廉者,生同学友

  也,尝谓生曰:“君无兄弟,今年逾二十,犹未娶,非所以重宗祀。余为君筹之

  久矣,而苦无其偶。近闻邻有母女避兵来此,女美而贤,君其有意乎?”生曰:

  “度日尚愁不足,敢言娶室耶?”邵曰:“已为君访明,女操针黹,精巧绝伦,

  日可得百钱,足自给,无待食于君也,请弗疑。”生犹未应,邵曰:“实告君,

  已代为纳聘矣。月朔长良,可洒扫室中,我当送新妇至,聊备喜筵为贺,更不烦

  阁下郇厨也。”生遂告知伯母。如期,邵担酒登堂曰:“新妇至矣!”生曰:

  “奈无衣冠何?”邵曰:“故人尚有绨袍,未知称体否?”即于袱中出衣一袭,

  催生速服。顷闻鼓乐声,采舆已至,邵为主理内外事。礼毕,设席堂中,大欢剧

  饮,入暮辞去。生入见妇,则甚惊异。女曰:“君识妾否?妾家即山中假宿处也。”

  生曰:“然则朝云庵后隔溪茅舍中折梨花入板扉者非卿耶?”女曰:“曾有之。

  君何得见?”生因述前事,并言所遇之屡非,至今未释。女笑曰:“是矣!君自

  见妾后,凡所遇者妾之姊与妹也。妾同怀姊妹三人,昔年从父入蜀,侨寓甘家,

  不幸父死异乡,贫无以殓,遂鬻妹于秦氏。姊虽貌陋,体态颇类妾,因失爱于母,

  遂配甘之养子。独妾自幼读书,解翰墨,最得母怜。又图携妾回里,不意故乡遭

  乱,道路梗阻,因之暂避山中。嗣闻逆党四窜,将次入山,乃又暂回郡城。前邵

  孝廉来议婚,母询家世,悉为君,故遂欣诺耳。”生闻始末,深叹遇之奇而缘之

  有前定也。生自得女为妇,虽处贫而益不改其乐。女勤事女红,舌耕指织,渐得

  温饱,因遂迎养其母。厥后履吉以遇赦得归,仍事负贩,卒成小康云。

  雨苍氏曰:“是耶非耶?神光不定,一误再错,绝妙疑团。究之赤绳暗系,

  虽处天涯海角,终有欢聚时。但月老如邵孝廉,其撮合处,尤宜买丝绣之,铸金

  事之,家尸而户祝之。叙次亦乍阴乍阳,离奇尽致。”

  ◎钱鹤皋

  钱鹤皋,故吴越王缪后,累世富厚,祖文,父大伦,皆慷慨好施。鹤皋性豪

  迈,尊礼,知名士,广结海内侠客,援人之厄,不惜千金,人以豪杰目之。世居

  邑西南三十余里之王湖桥,与华亭全贾二生为契友。时元顺帝不修政治,耽宫室

  苑囿之娱,穷舆马珠玉之玩,令四方贡珍奇,运花石,天下扰乱,群雄并起。张

  士诚据高邮,陷泰州;陈友谅破安庆,攻隆兴;明太祖兵起和阳,渡江取太平路,

  克金陵,战争遂无虚日。鹤皋谓二生曰:“烽烟遍野,百姓死亡殆尽矣。蒿目时

  艰,谁能出水火而登衽席?”二生曰:“今封圻大吏,溺于声色,厮养都纨绔。

  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元祚其终于此耳。然四方之兵,或起自绿林,或裹胁成

  众,皆非定乱才。论东南之众,莫如张与陈。张系白驹场停民,骤得富贵,妄称

  尊号,陈本沔阳渔人子,贼其主而收其众,此皆李二山童之流,行当白灭。惟江

  左之师,号令严明,不嗜杀掠,今又东下婺州,或可以图霸业。然起自寒微,恩

  信未立,聚散未定,新附巢湖之师,渐有逃亡,其所向克捷者,未经劲敌耳。如

  君好义,名闻远近,能散财聚众,假扶元祚,号令天下,复先业而建非常,在此

  时矣。”钱惑其言,遂结士诚故将韩复春、施仁济等,招集流亡得万余人。至正

  丁酉秋,士诚降于元,授太尉,开府平江,保鹤皋为行省右丞。明吴元年,大将

  军徐达引兵东下,松江知府王立中降,达命荀玉珍守松郡,檄各属验民田,征砖

  丸于万城,一郡扰动。钱乘民心思变,坚帜起义,以全贾二生为参议,姚大章

  为总兵元帅,据上海,自引兵攻府治,用罗德甫为先锋。德甫系钱佃户,有胆力,

  七战七捷。玉珍弃城走,追杀之,遂据府城,囚华亭知县冯荣,别遣甥韩世德入

  嘉定,执知州张牵。又令子遵义率小舟数十走苏州,欲与士诚合,以求援兵。适

  达骁骑指挥葛俊帅师剿之,遇遵义于涟湖荡,大破之,全军覆殁。葛遂由顾浦塘

  进攻鹤皋,钱军闻炮声,皆骇走。俊笑曰:“乡兵耳。”即麾军入城,鹤皋从北

  门走,葛追及之,战于横沥。鹤皋受缚,槛送京帅。临刑,白血喷注,明祖异之,

  恐为厉,因令天下设坛,祭鹤皋等无祀鬼魂。时上海知县祝挺,潜起兵截杀姚大

  章、罗德甫等,全贾二生自沉于河。鹤皋有妾芸娘、女蕖馨,闻松江破,俱生瘗

  焉。今王湖桥北有石池湾,云系鹤皋别墅,悉以白石房。大涞庙前有双井,东

  井谓鹤皋事败,沉兵书战图于此。后尝凭井为崇,犯之辄死,人莫敢汲。明末庙

  毁,村民以佛像投入,欲压之,而井益灵。其妾女瘗处曰肖娘墩,高数尺,广五

  丈余,前有芜地二三亩,有石马石亭,下筑地室。道光某年,好事者启穴视之,

  无碑碣,亦无陈设,遂复闭。蕖馨,字莲仙,美而才,有《点红阁诗》,毁于兵,

  惟相传其《绝命词》,有“愁听楚歌空有泪,烧残秦火岂怜才。他年蔓草黄沙冢,

  驿路何人问马嵬”之句。闻后有于瘗所遇女魂,相唱和者,率荒诞不足据。惟全

  贾二生殁,越四年,其友某遇于郊,忘其已死,相与赋诗,载钱牧斋《列朝诗集》。

  全生诗云:“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杜宇有魂能泣血,邓攸无子可

  传家。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遍蒺藜沙。”

  贾生诗云:“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

  得归。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存亡零落皆如此,但恨平生壮志违。”

  雨苍氏曰:“草昧时群雄角逐,贤否既未可以成败论。而如蕖馨之负才生瘗,

  又谁不为之惋惜?其事盖尝见于他说,而比较详审。”

  ◎伊密之

  漂阳伊密之,才气豪上,明季之佳公子也,喜蓄声伎。尝以三千金聘王素云

  于吴中,色艺为诸姬冠。一日忽有山东傅生,投刺请见,阍人以非素识却之,不

  得,然后见。既见,不及他语,但曰:“山左傅某,闻公侍姬中有素云者,艳倾

  宇内,愿一平视。公其许之否乎?”伊逡巡谢曰:“劳君远涉,兹请少休,得徐

  议。”傅复慷慨言曰:“某数千里徒步而来,无他渎也。公幸许我,诚当少俟,

  否则,无过留伊。”首肯,傅始就座。时日已暮,即命酒款之。数巡后,灯烛辉

  映,环佩锵然,侍女十余辈拥素云出见。傅起立,凝睇久之,叹曰:“名不虚也,

  此来不负。”因即告别。密之坚挽之,傅曰:“得睹倾城,私愿已遂,岂为饮食

  哉?”不顾径去。伊怏怏如有失,隐识此生非常流。既而曰:“吾何爱一妇人而

  失国士。”即乘骏马,追及之三十里外,挟以俱归,礼款益厚。一夕引之入曲室,

  锦绮华缛供张悉备,乃揖傅言曰:“君来虽出无心,此中殆有天意。今吾以素云

  赠君,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也。”傅辞以义不可,且嫌夺所爱。伊曰:“君

  何疑?赠姬事,自古有之。念君力不能致佳丽,以吾粉黛盈侧,岂少此女?且以

  君为丈夫,故有是举,乃效书生羞涩态耶?”语未毕,侍者已导素云出拜,傅惊

  喜过望。既留逾月,伊又为之治装奁物外更资以数千金。傅归,安然为富人矣。

  无何,闯寇肆逆,明社遂墟。我 国家定鼎燕京,有诬告十旧姓蓄异谋者,密之

  亦为所陷。犹以平昔之惠,人多为之地,而久匿山泽,昭雪无由。时傅值 朝廷

  开科,已由大魁历清要,十余年间,家跻宰辅。密之得间,寓书起居。适傅扈跸

  出都,素云发书,始知伊尚未死,惊叹流涕,如感心疾。傅归,即谓之曰:“妾

  幽忧善忘,不知母家安在?”傅曰:“卿岂忘诸乎?若伊密之者非耶”曰:“然

  则密之又安在?”曰:“痛遭冤祸,家没身亡已久矣!”素云曰:“以君一介寒

  儒,岂无生人之累?乃得专心向学,坐致通显,此恩谅不忘。设密之而至今在也,

  将何以报?”曰:“苟及其生而报之身,且不惜他何计焉?”乃以书示傅。傅阅

  竟,方沉吟间,素云即截发与誓曰:“脱不能报富贵,何为?”傅乃遍谋之朝士,

  将同申奏,会以告讦者多不实,天子察前十姓枉,傅遂乘间以请,于是密之得蒙

  恩返里矣。方是时,傅尝迹伊所在,专使邀入都。密之复书峻却,且言:“某昔

  日之施,君今日之报,前后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尽。自兹以往,君为熙朝重臣,

  某为山林逸士,两无所憾,不再相见也。”傅与素云得书后,俱叹想不置,而时

  论亦以此益高云。

  雨苍氏曰:“一施一报,看似适得其半,而于赠姬事尤奇矣。具此胸襟手段,

  直欲奴叱石崇。然惟无所为而为,故卒食报于其后,此与查伊璜遇吴六奇事相亚。

  第论所报,则吴固优于傅。而如伊之峻却所招,其磊落处,不又高出伊璜一等哉?”

  ◎栗毓美

  栗毓美,山西浑源人,曾官东河总督。居处出入,必携一木主、一赤衣自随。

  主无名称,但书恩太太。初栗少孤贫,富室某翁相攸得之,招至家,令与子读,

  同室卧起,两无间然。居数年,将合<片半>。一夕,盗忽杀翁子,栗醒,呼众集

  视,则室扃如故,无迹可纵,群疑栗。栗既不能辨,翁痛子甚,鸣于官。官亦不

  能为栗辨,论抵有日矣。女固有才色,同里富人王某,先尝求婚于翁,翁以意属

  栗,弗之许。至是复请婚,乃始以女妻之。婚数日,王某意甚得,因谓女曰:

  “若弟殊可惜!余以前绝吾婚,不能无憾,乃以重资募剑客,本欲杀栗,不谓误

  中乃尔。今幸栗将死法,若又因是得归我,愿已偿矣。奈汝弟何?”女闻殊自若。

  翌日,婉告归宁,则迳入县署,号陈王某语,求雪栗冤。官即提王鞫之。某以词

  凿有证,不复能隐,乃出栗于狱。见女公堂,女泣语之曰:“吾所以忍为此者,

  以君之冤,非吾不能雪也。今既白矣,身已他适,不能复事君。仍归王,则冒杀

  夫名,何以自立于世?计惟一死为宜耳!”即对栗自刭。栗感其义,遂苦志力学,

  致位通显。然以女故,终身虚正室。又以女与己分已绝,而名无可正,因特谓之

  恩太太,立此木主。奉之赭衣,当时囚服也。杭州许孝廉绿,尝为余言,谓:

  “遗其女姓,夫栗之德女不忘,宜也。至女以万难代白之冤而卒,能奋不顾身以

  伸其枉,信所谓奇烈哉!”

  雨苍氏曰:“女之事奇不诡正者也。栗固宜祀女矣,而主仅书恩太太则非。

  盖女于久居甥馆,婚且有期之栗,礼虽未行,分已素定矣。翁以杀子之故,控栗

  而改妻王某。卒之杀人者,是王非栗,则栗之婚,翁固不愿绝也。且王以图婚之

  故,欲杀栗而误杀翁子,致以其所疑似者,陷栗而娶女,此固翁父子婿女之仇也。

  在女虽误委身,然与盗劫何以异?不谓之夫也。夫固有栗在也,而首仇人以雪夫

  冤,奇在丛陷身于虎穴耳,其事固甚正也。然则女可无死乎?曰此在断是狱者之

  善为处耳。女惟未达此一间,故言仍归王则冒杀夫名,栗亦有所未达,故谓分已

  绝而名无可正。我不知其所谓绝者果孰绝之,在栗谅不忍矣。绝自女则栗如路人,

  既绝分于栗,必将正名于王。夫雪路人之冤,好义者或勉为之,若致夫于法,以

  雪此路人之冤,则不特无是女也。攘羊之证,有亦安取乎?故曰女之事奇而法者

  也,栗之祀女,则是其不书聘室而仅书恩太太则非。”

  ◎五通神

  三吴风俗,信祀淫祠。康熙间,汤文正公抚吴,曾经奏毁。久而禁弛,僧人

  渐搭房屋,香火复盛,祈祷者又接踵于途矣。道光乙未,江苏按察使裕谦,复毁

  上方山五通祠,获僧傅德、成镒等,严加惩办,并禁民间如有私奉五通、太母、

  马公等像者,以左道论,由此始得稍息。闻五通系明祖定鼎分封后,追赠阵亡毅

  魄,又由将士而思及兵卒,因取五人为伍意,封作五通。以其死无所依,令逢寺

  庙晏神,必设下筵以享,此五通神之所由也。然兵卒奸淫,乃其生前故智,故

  死犹扰及民间,特于贞烈之妇,仍不敢祟,所谓邪不胜正也。昆山某氏女,年方

  及笄,而有姿色。一夕鸣机窗下,五通忽至前求偶。女曰:“妾尚处子,一有玷,

  误诒终身。西村有某妇,何不求之?”五通曰:“我曾至焉!奈彼心正不可犯。”

  女怒曰:“彼心正,我独不正耶!”举坐板扑之,应手而灭,亦无后患云。

  ◎石洞绣鞋记

  石洞在终南山秦岭下孽龙据焉,东西绵亘百八十里,洞口高数丈,横广如之,

  其中黑暗潮湿,人莫敢入。相传唐天宝中某宫主于上林苑作秋迁戏,忽为腥风卷

  去,四觅无踪。时有樵者采薪山下,隐闻云雾中有女子哭声,适当洞口,似不甚

  高。掣斧掷之,扑下绣鞋一只。事闻于官,据实备奏,鞋即主所履也。元宗遂命

  将,将千人,令樵者导至其处伺之。历数日,了无形迹,惟夜间若有灯二盏悬洞,

  光射彻天。将乃命军人善射者,发矢射之,光忽散。及旦,即募死士百人,明火

  执械为前锋,千军后随。入洞见一龙,左目中箭,卧伏不动,其将径前斩之,纵

  火搜杀洞底余孽,而救宫主出焉。事见《唐说部》。至我朝乾隆三十年夏间,有

  好事士人,欲穷其际,集勇敢士二十余,深入五六里,杳无所得。再进,恰又见

  绣鞋一只,而火把已灭,乃相顾惘然而返。

  ◎某先达

  乡先达某公,未遇时,贫无升斗蓄,而嗜酒落拓,不事生产。夫人某氏,有

  贤德,以纺织给公,每食必留以待,不敢自饱。时或断炊,则置火酒一杯于几,

  公归见酒便会意,干讫即大步去,以为常。公每深夜未归,夫人登楼望,遥见红

  灯二盏照一人冉冉来,渐近数十步外,则灯杳而公至矣。夫人知公必贵,心窃喜,

  尝准此以候门。一夕灯未见而公已叩户,夫人大疑,问公日间作何事?公曰:

  “无过赌钱吃酒耳。”夫人曰:“非此之谓。意君所为,或有伤于阴骘者?”公

  曰:“是无他,惟为相识某代写一转婚书。既非我所说合,且其事既成,不书亦

  嫁,故代书之,想无害他。”夫人曰:“咄!既云不书亦嫁,书将安用?此事攸

  关名节,断不可为。其速往毁,迟恐不及。”公如闻棒喝,言下顿悟,即驰往,

  托言书尚有误,当改。其人出书,公急毁,而纳诸口曰:“我不作此也。”遂返

  及抵家,而夫人已笑侯门左矣。未几,时当大比。夫人曰:“日往月来,老将至

  矣,冻馁岂长久计耶?值今槐花复黄,曷不藉以自奋?”公曰:“我亦思之,奈

  贫竟至此,只求百文,尚难度日,何来多金作考费?”夫人曰:“同袍中或有能

  挈带者,试谋之。倘少有所需,妾当罄所有,以助公。”因遍探交好,则已俱就

  道。继至窗友顾某处,知少一仆,因未启行。公曰:“弟亦欲往,奈无盘费。君

  等欲觅仆从,弟愿稍贴舟金为之执鞭,君能带弟一行乎?”顾曰:“是何言?君

  本鸿才远器,众所敬服,岂敢屈为隶人?”公曰:“此弟自愿。诸君能周旋,弟

  已感甚,纵不贱视弟,亦何敢少怠耶?”顾曰:“如君言,同人谅无不允。某日

  兄早至东门,码头唤某船户可也。”是日,顾即言之同位。众皆骇曰:“某嗜酒

  好赌,妻孥尚不顾,肯为人服役耶?且彼虽贫,亦士流也,带挈既无此力,若以

  隶役之,反难免众议,此事万不可。如必与俱,拟各他就。”顾曰:“奈已许何?”

  一友曰:“另伴亦难,君既约彼某日,我等可先期动身。彼本无资,未与共事,

  亦难深罪我等也。”众然其议。至期,公仆被出,偏觅顾舟不得。徘徊间,又遇

  试友下船,公趋问,始知顾与众人已于某日动身,将出关矣。公闻,爽然若失,

  自叹为贫所困,致人厌弃至此,不如投水以死。继又念囊中尚有钱二缗,系细君

  物,不知费几许心血乃始穿就,当觅相识寄回,方不负,遂离岸行。不数步,闻

  有相唤者,乃旧识某,近开粮食店于浦滩者,曰:“先生赴试动身耶?时尚早,

  盍少坐?”时公欲以被钱相寄,遂入店。某奉茶而前曰:“今科先生必高中,当

  预备驾仪,奉扰喜酒。稍顷,即送先生下船,不知船泊何处?”公闻某语,不禁

  泪落,无一言。某更骇,问公,因述前事。某曰:“先生有志赴考,岂以此阻?

  奈我力绵,未能独助。姑在此一饭,我当商之同辈,倘得集资赠先生,亦不枉与

  市井人屈交耳!但不知费应几何?”公曰:“十贯足矣。”饭毕,某即出,公独

  坐以待。少顷,某偕短衣草履者五六人归,指公曰:“此即赴考某先生也。”众

  揖公,怀中各出银钱置桌,曰:“请收会钱。”公问故,某曰:“此皆同业,适

  为公合一会耳。”公感谢,某曰:“今日不及起行,我作东道主,沽酒饯先生,

  兼请诸君。”是晚各欢饮尽醉,散时已二鼓。众曰:“夜深矣!我等宜送先生归。”

  遂同进南关,及过仓前水关桥,前行者忽止。公问故,众曰:“有巨人跨立桥上,

  不得过。”公乘醉趋上桥,迫视之,其人高与城齐,仰望面目,黑暗中模糊不可

  辨,跨立桥中,不言不动。公以手拍其腿曰:“汝亦太自便矣,不顾人行走耶?

  速让。”其人缩左足侧立让公,公方与四人过,则又跨立如故。三人后至,毕是

  跨下出焉。未几,三人者俱死,始知所遇乃凶神,以公福大,故让之耳。明日,

  公就道,是科即以高魁获售。明年连捷,成进士,由县令历任显要,有政声。或

  云:“此即乔润斋(光烈)中丞事也。”

  雨苍氏曰:“读至约伴船处,触绪牵愁,正不知涕之何从也?犹幸一战而霸,

  藉伸寒士眉头。然念古今来始终不遇,受尽腌赞者何限。帐望千秋一洒泪,王

  处仲唾壶,那不一一击碎耶?至欲以二缗钱寄还细君,毕竟是性情中人,与寻常

  吃酒赌钱者自别。”

  ◎傅善祥

  傅善祥,金陵女也,幼习文史。年二十余,粤逆陷江宁,逼取民间识字妇女,

  纳之伪宫,充女箐书,代贱批判。善祥婉媚,合贼意,后遂恃宠而骄,牒笺有不

  当,辄肆批骂,屡言首事诸酋,狗矢满中,盖极诋其不通也。语侵东贼,贼怒,

  乃借善祥嗜吸黄烟事,枷号女馆。未几,善祥病,乃以笺呈东贼云:“素蒙厚恩,

  无以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草,又荷不

  加死罪。原冀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二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

  想不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金条脱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藉申微意,幸

  昭鉴焉。”东贼阅笺,遽释其罪,并令闲散养疴,各女馆任意游行无禁。善祥因

  是得渐愈,亦因是,遂逸去,大索不得。噫,女亦狡狯矣哉!

  ◎九妹

  东逆自傅善祥逸去,伪簿书,无当意者,而于是九妹特闻。九妹姓朱氏,湖

  北人,年十九,能诗文,既慧且艳。陷贼后,依伪百长广西某女馆中。某与九妹

  意甚投,且怜其柔弱,屡辞,不以应选。初贼杀人必假名天父,凿言某事以神其

  说。至是事微泄,东贼遂作天父下凡状,指出九妹,即传众女官入伪府罗跪。先

  问九妹曰:“尔识字否?”对曰:“不识。”问:“某百长藏尔否?”则直折之

  曰:“馆中非我一人,何谓藏?”贼怒,令杖。杖数折,血痕过膝,遂昏绝。又

  问某百长,对与九妹同。遂令挖目割乳,且剖其心。而后枭首谓是天父意,非此

  不足以儆众也。九妹拘伪府月余,创稍平,即阴结伪王姬,将以砒石毒东贼。谋

  泄,遂被杀,同馆九人亦与焉。嗟乎!贼陷十余省,所据妇女,不下数万,如九

  妹者,能有几哉?至某女,以庇九妹之故殒其躯,则尤士夫之所难也!悲夫!

  ◎赵碧娘

  余尝于客座述九妹事,有多闻见者知,同时又有赵碧娘。赵本良家女,丰姿

  秀美,年仅十五六,惜未详其籍。初被贼掳,三日不食,与同伴不交一言。或慰

  之曰:“我辈所以忍死者,图有完聚日耳,幸无自苦,可缓以求脱也。”碧娘颔

  之,始进食。未几,选入绣馆,乃为贼精制二冠,而阴以秽布作衬,冀以魇之。

  卒为同馆者讦发,东贼初令杖责,乃取冠裂视,复大怒,令于翌旦点天灯示众。

  盖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竿倒缚于上,以火燃之也。时碧娘方杖晕桂树下,

  夜半始醒。醒乃自缢于树,得免惨焚。贼怒无所泄,遂杀守者,及同馆知情不举

  之数十人。夫碧娘一小女子耳,然其绝意偷生,蓄志杀贼,是固九妹之同志。若

  善祥之媚贼求脱,不啻霄壤哉!

  雨苍氏曰:“三小传钩绾处,意极自然。故虽平平叙来,不立间架,而竟成

  常山蛇势,言下又自分轩轾。非胸有史才,诸古文体例者,未易臻此。”

  ◎黄道婆祠

  道婆生元时,姓黄氏,邑乌泥泾人,自幼沦落州。闽广多种木棉,亦名吉

  贝,纺织为布,道婆处其地而得其传。元贞间附海舶归,遂以是业授乡里相仿习,

  衣被海滨,利赖及他省。未几,道婆卒,州里咸感其功,既共殓葬,且为立祠,

  置香火于乌泥泾镇,以时祭享。后为火毁,重建者明成化间知县刘琬也。万历时,

  邑人张之象改建于张家滨。天启六年,方伯张所望,修宁国寺,复移祠于寺西偏,

  里人遂于县城之梅溪巷,更建以祀,城中纺织者咸于此报赛焉。入国朝,至道光

  初,巡抚陶公澍因公来沪,拟为重建,且欲广其址以为园囿。先是余祖母家邢氏,

  有园在城西,后为李氏别业,号“吾园”。峰峦错叠,古木参差,颇惬观尝。内

  有带锄山馆、红雨楼、潇洒临溪屋、清气轩、绿波池诸胜,至是遂分李园之半以

  为祠。观察陈公(凿)、邑侯许公(乃大),邀邑中绅士,捐金建祠,越一载而

  工始竣。大殿三楹,重堂夹室,屋极华美,外此供祭有庖,燕享有序。殿前建台

  一座,每岁四月,值道婆诞辰,酬神演剧,妇女云集。自成丰三年,园毁于会匪

  之乱。今祠宇虽存,而举目荒凉,游人绝迹矣。

  雨苍氏曰:“道婆之功,不在西陵氏下。如以利言,则丝贵棉贱,衣被天下,

  此更攸宜。所愿家收尸祝,百世祀之。”

  ◎巫觋

  吴俗尚鬼,病必延巫,谓之看香头,其人男女皆有之。或谬托双瞳,或捏称

  鬼附,妄论休咎,武断死生,而于富室婢媪,必预勾结藉之,熟私亲,探琐事,

  名曰“买春”。设偶有病,或家宅不安,婢媪辄捏造见闻以耸主妇之听,延巫入

  门,必发其阴事,使人惊为前知,遂妄言病者有何冤孽。或云“男鬼”,或曰

  “阴人”,凿凿竟如目见。病家倘求禳解,则又揣其肥瘠以索酬劳。其术如赴庙

  招魂,名曰“叫喜”。所招必在冷僻处,又预通庙祝,多方勒索,必令其家礼拜

  太母忏,谓即“五通母”,而又非僧道所能礼,惟若辈之伙党能之。问需费若干,

  则过僧道十倍也。其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观音卷”、“十五卷”、“灶

  王卷”诸名目,俚语悉如盲词。若“和卷”,则并女巫搀入。又凡“宣卷”,必

  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径。其称女巫则曰“师娘”,最著名者非重聘不

  能致,出必肩舆,随多仆妇。次者曰“紫仙”,曰“关亡”,曰“游仙梦”。最

  下则终日走街头,托捉牙虫,看水碗,扒龟算命为活者。要其诡诈百出,殊难殚

  述。在富家贵宅,即或浪费金钱,亦尚无害。而平等病家,医药已属不资,乃又

  质衣典产,供此妖巫,万或病有起色,犹之可耳,倘异时孤寡,因是致难,则为

  朝夕谋,恐长逝者魂魄亦将赍恨重泉矣!世之甘受其惑而卒不悟者,不诚深可悯

  哉?

  雨苍氏曰:“治淫祠,当如狄梁公;治妖巫,宜法西门豹。”

  ◎黑白传

  吾郡董文敏公,文章书画,冠绝一时,海内望之亦如山斗。徒以名士流风。

  每束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仲子祖常,性尤暴戾,

  干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郡诸生陆绍芬,面黑身颀,颇负气,口微

  吃,而好议论。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忄予,而有殊色。仲慕之,饵以金,弗

  许,遂强劫之。陆愤甚,遍告通国,欲与为难。得郡绅出解,陆始勉从。时有好

  事者戏演《黑白传》小说,其第一回标题白:“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

  龙门里。”盖绍芬,人呼陆黑;文敏既号思白,仲又有霸力,人尝以小白名,所

  居近龙门寺,故云。其诙谐点缀处,颇堪捧腹,哄传一时。文敏闻,怒甚,奈欲

  治之而无可指名。有范生者,父名廷言,曾任万州刺史,物故己久,惟夫人尚在。

  当《黑白传》事起,文敏疑范所为,日督其过。范无如何,因诣城隍庙,矢神自

  白。乃不数日,而生竟以暴疾卒。范母谓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门诟骂。仲即闭

  门擒诸妇,褫其衤日衣,备极楚毒,由是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启宋,广召同类,

  诉之公庭,词有“剥捣阴”语。郡守以众怒难犯,姑受其词,而又压于文敏依

  违瞻徇,案悬不断。众见事无济,遂相率焚公宅。公于白龙潭东北隅建阁曰“护

  珠时挟侍姬登眺者”,至此亦付一炬。凡衙宇寺院,文敏所题匾额,毁击殆尽,

  董遂闻之上官。时学使王公(以宁)殊震怒,檄司理吴公(之甲)严鞫。吴守正

  不挠,惟以昌言尤力之郁伯绅落籍,余无所问。其谳词有云:“纵恶而长奸,司

  地方者,固不敢出,杀人以媚宦,有人心者,又何肯为?”遂大拂上台意,不久,

  即谢病归。而郡痒掌教胡公(胄),屡梗宪檄,不肯蔓引诸生,因亦挂冠去。于

  是郡中诸先达,亦不直董。张少宰(鼐)率诸绅致公函于学院,有不宜甘心士类,

  为一家全胜之局,自是王之气稍沮,而事亦寝矣。万历已末,骆公(沆瀣)督学

  江苏,案临松郡,唱名至董祖常,遽加诃责云:“即‘剥捣阴’四字,死有余

  辜,不以案结不深究,姑与大杖二十。”一时人咸称快云。按此事衅生床第,祸

  延学校,剧于焚劫,致陨多命,或谓“文敏德不胜妖”,或且谓“事出公意,仲

  承乃翁指”。然如仲者罪已浮于杖矣,所惜吴胡二公,俱以少年科第,甫入宦途,

  而以保全士类,以致屣敝一官,求之今人可多得乎?

  雨苍氏曰:“口笔皆能贾祸,而笔尤甚。然无心与有心自别。此既有意嘲弄,

  则凡报复处,亦足为文人轻薄者戒。特未知果出范手否?文敏居乡,既乖洽此之

  常,复鲜义方之训,且以莫须有事,妄生衅端,人以是为名德累,我直谓其不德

  矣。”

  ◎群芳榜

  华亭石臼铺沈氏,饶于财。有沈浚者,幼孤,母甚姑息。既游痒,益听其以

  厚赀出入,乃愈放荡。时山阴王季重,秉铎我郡,浚与交甚欢。王与学使李懋芳

  同乡,自恃前辈负才望,凡有言,无虑不从。值浚就试遗才,王曰:“吾已为子

  地矣。但于题下明书‘华亭沈浚’四字,当无不取。”沈如其言,李见甚怒,檄

  府提究。乃挽要人关说多方,仅免笞辱,仍除其名。越数年,改名休文,复入泮,

  时更狂肆,纵为狭邪。游薄松郡无名姝,出游苏台,日往来平康,品诸色技,作

  花案。某为状元,某榜眼,某探花,名群芳榜,争前列者率厚贿之。择日迎状元,

  一郡若狂。按君李森先,廉得其实,饬差密捕,立毙杖下。沈貌寝昵,一目而须

  长过腹,受杖时,头著于阶,宛转支撑,几致落尽。嗟乎!轻薄子以游荡贾祸,

  至于破家,甚且殒命,不可为风流自命者鉴欤?

  ◎田臾传

  同治乙丑夏,友人以南邑雨苍朱君所撰《田臾传》一篇示余。是传余虽未之

  见,而尝得其说于故友周子荔轩。周与朱居同里,同岁游痒,而皆寒士。岁时相

  见,每道愁苦。一日周语朱曰:“穷愁之况,经我两人笔舌,亦已尽矣!古称欢

  愉之言难工。子固多才,其能作一既富贵又寿考之文,为穷措大作,开心符否?”

  朱笑诺,遂有斯作,周为评点。所谓田臾字同贝者,盖折富贵字以言也。岁己巳,

  雨苍以事来沪,过余斋谭及是传,云:“系外编三种之一,尚有《怡云吟馆诗》

  古文稿,合杂俎墨尘等,共若干卷,遭乱尽失,今为没字碑矣。”时余适有《墨

  余录》之编,既爱斯作又叹其旧稿之尽亡也,爰序其由而代存如左。其文虽极写

  富贵,而抑塞磊落,实深颠倒贤愚之慨。此皆不平之气,犹客嘲天问于游戏中,

  寓感喟者也。有识者自能尝之,毋多赘云。

  有唐宏农郡王田臾,字同贝,汉武安侯之后也。祖犁,元宗时领千牛卫,

  父も,以勇闻,安史乱,郭令公召为牙门将,以麻角林功历擢蜀川道节度使。遂

  家蜀,娶米氏,生臾。生时,米梦神锡异贝千万,故字同贝。臾少不慧,虽读书,

  尝以富贵我所自有,故不终帙,便弃去。然有口辨,作事敏达,析秋毫,特好游

  猎,驰逐狗马不少疲。有青城山道士过之,曰:“郎君此亦何乐?余相子福甚厚,

  顾第数十年富贵耳!如愿弃凡秽者,合得长生术,子欲之乎?”臾自以世家子,

  方尚豪侈数十年,富贵何不乐,而欲以长生易之乎?乃不语。道士察其意,曰:

  “使郎君大富贵又登仙,何如?”臾应曰:“苟如是,复何求?”道士曰:“然

  则子自勉之,斯(已)耳!”遂微笑去。是时臾年及冠,父以其纵,初不喜。母

  夫人特怜之,乃与も议,欲为臾婚。夫人故陈仓人也,时蜀亦有米氏旧,家禾中。

  白米仁者,官龙武军长史,以功拜泾原道监察御史,奉册迎上皇来蜀,因亦家焉。

  夫人言氏无子,生女曰“珠称国色”。米夫人欲之,而难其辞,因托宗谊。时与

  言往来颇得,乃示意。仁固不欲,曰:“是特田舍家儿耳,何可配珠?”女言曰:

  “不然。田家郎四体敦崇,头角崭崭,他日任重致远,当无出其右。倘必欲王杨

  卢骆,其人虽才,然自后言之,或非俊物。且彼家既为节度矣,何求全也?”仁

  于是亦首肯,田遂以黄金千镒聘焉。禾中米氏,故世贵积资,饱天下,而仁富又

  甲一族。婚有期,童隶采买四方郡县器物者,趾相错纪。网仆千、侍婢百,皆衣

  文衣,五人为队。队间其色奁赠计万亿,箱笼多紫檀香楠,雕镂如鬼工。其妆台,

  盖碧玉也,围以珊瑚阑,杂嵌百宝盘盂等物,多金玉。及期,臾行亲迎礼,既奠

  雁,米氏出九华云蝶游仙锦步,障施之如复道。然直达田所,障间悉缀珍玩、火

  齐、木难、琼枝、碧树,光采四溢,明珠瑟瑟。悬障顶如繁星,里许间一夜光,

  明艳又如月饰,沉香辇为花舆,笙箫沸天,烛泪如雨。道撒金钱结福缘,无数舆

  过,麝兰香经数月不散。臾于斯时,如堕云也。臾既得米资,益自营运,躬亲秽

  亵。不数年,陂池田囿膏腴尽蜀水,复得窖金万万,家愈饶。无何,母夫人卒,

  父亦继薨,臾自称留后。唐自肃宗后,节度多世擅。代宗八年,遂诏臾实领蜀川

  节度使。谚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书史。田家舍人年未壮,富贵荣

  华复谁抗?”又谣其得妇之盛曰:“龙宫娇女嫁尘世,四海宝珠都辇至。”由是

  中朝贵人,如元载、王缙、鱼朝恩辈,皆愿交臾。魏博节度田承嗣,亦约为兄弟。

  多藉臾通关节者,馈遗亦日富。初臾意颇,自奉既厚,辄妄谓他人当亦尔。

  每遇亲,知道愁苦,漫不省作何状,及擅权利,下不能欺贵游子弟。道出蜀川者,

  臾必盛供帐,玉筋奉馔,金炉注香,别皆有赠。或多于请,悉与周旋,无吝诺。

  故誉臾者,日形章奏。时国初定,帑藏皆虚,有讽臾输粟千舳贡于朝者,遂授臾

  朝散大夫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臾表谢,益献钱百余万缗,乃加臾中书令同三品,

  兼权蜀道盐铁使,知诸榷务东西川租庸大使。先是蜀有碑刻曰:“蜀水清,田氏

  耕,蜀水浊,田氏熟。”及臾时,蜀水果浊,而田氏日贵显气,蒸蒸如釜。上既

  权,诸榷务搜羡余,日私万计,宗族宾客,充溢三舍,要皆为臾主会计,不能虚

  縻廪粟,人亦因得主一事,私毫末奴隶,皆可致富。故亦不愿縻之,惟掌书记平

  倩泉。臾笺奏皆出其手,因以上宾待,称平先生。先生尝语所知,言臾虽不读书,

  而遇文士颇有礼,愿见者皆以好语慰遣,谓“若辈利我财耳,既不当其意,复不

  假以颜色,是取怨也”。人乃愈莫测其涯诶。投诗文为贽者,日数千,臾悉投巨

  箧中署,以为“醋海”云。平倩泉者,名泉,以母梦濯锦色泉而诞也,美姿容,

  好读书,工诗古文辞,下笔妙天下,四方士以才子称者,辄曰:“是必平倩泉矣。”

  臾每言“我视石崇、王恺如奴子耳”,泉则曰:“我岂不能以屈宋作衙官耶?”

  然泉数奇,连不得志于有司,以是忄有忄有又贫,故惟文章自娱。臾迂之,尝邀

  与饮。泉既失意,亦乐借一杯,曰:“我岂癖于书哉?使心计稍粗,其肯当垆唱

  ‘渭城’乎?”人以此既惜泉之多才不偶,而益慕臾之富贵也。时臾年已壮,珠

  从夫贵,亦封蜀国夫人。夫人固知书,工诗,作簪花小楷尤妙,居禾中才女,名

  噪戚里。既归臾,乃不复作韵语。臾多内宠,而夫人待妾媵尤和,第夫人自有林

  下风,虽富贵不屑道。而臾每矜之,尝以一册不夫人,计开珊瑚、翡翠、玛瑙、

  水晶、象牙等器三千余件,龙脑香五十余两,麝脐百二十两,沉檀各数十担,空

  青九枚,明珠五十余斛,大理石屏五十座,床几各百,杂嵌宝床百七十,珠灯千,

  珍镶筝琶乐器二百余件,辰砂五百斤,紫矿千余镒,白矿三千余镒,赤金腰带及

  杯盘等,刻花者千七百件,素者千三百有奇,羊脂玉屏风及玉带、玉山、玉琴、

  玉人、玉斗、玉树、玉瓶二千五百余件,祖母绿佛像九,通天犀带三,黑貂元

  狐、银鼠、金雀等裘合二三百件,绮罗绫锦织金朱缎合千余束,火浣布百余尺,

  黄金锭九十余万两,白金锭三千八百余万两,碎金银八十柜,参蓍共九百余斤,

  理中丸亦四百斤,厨中黄雀乍百二十瓮,他物俱称是。臾每季必造一册,权出

  入课盈虚。此新造者,而夫人殊不为意,曰:“以君为俗诚不诬。妾奁中亦有籍,

  君欲观乎?”臾曰:“诺。”夫人逆知臾所好,惟此金玉锦绣也,因不与较,特

  取一云锦回文边,金丝细阑白地光明绢手卷与臾。开卷则载古铜龙耳等鼎,狮象

  宝鸭等垆,大小各数件,蛇纹古琴十余张,古砚二十余方,钟王怀素褚虞等墨迹,

  及小李将军、吴道子等清秘诸名画,各数十轴,楷录经史子集书八千六百三十五

  卷。臾阅未半,即笑不止。曰:“夫人误矣!夫人合偶平倩泉,不合与田臾字同

  贝者偶也。”夫人曰:“平倩泉如何?”曰:“平先生酷嗜此,我以为不可衣食,

  尝目为。不谓堂堂蜀国夫人乃亦尔,我故戏言耳。”夫人微愠,继亦笑,即掩

  卷,呼侍婢取内闺第十一房钥,至则偕臾入。婢请所向,夫人曰:“既入宝山,

  何地非宝?”信手开一香楠厨,内有牙牌,检视之,所载若龙绡衣也,紫丝帐也,

  却尘褥也,辟寒犀游仙枕、照病镜也,占雨石、凤首木、龙角钗也,灵光豆、上

  清珠、香玉辟邪七宝砚炉也。杯有自暖,鼎号常燃,以及醒醉之草,瑞华之炭,

  迎凉之扇,暖玉之鞍,凡诸珍异,光焕一室,其物各具种种灵异,或能颠倒炎凉。

  厨侧有悬璃屏风一,上刻仙山楼阁,古美女二十四,有磬旁缀,非玉非金。击之,

  自成仙音,屏上美人遂下屏歌舞也。臾至是舌桥不能下,夫人乃笑曰:“田舍人,

  我岂妄哉?今竟何如?”臾摄衣谢,乃不轻自眩耀,而臾富贵名益,藉藉人口闻

  于天下。臾有园,内外各一。外曰“延禧”,花水秀擢,山水清雅,亭台轩观,

  位置亦妥帖。陈设虽富,犹不失之俚,以泉尝安砚于中,时为臾润色。臾又特以

  是娱宾客,故不措意。其内园曰“汇芳”者,则穷极华美,为臾晏游所。有水仙

  观,凡五楹,楹三层,以沉檀为梁栋,金宾为户牖。四周有池,砌以文石,池中

  青莲花皆异品,冬夏不凋,香闻数里。或饰绫锦为凫雁,每乱真。观中,织珠为

  帘,刻玉为几,下铺锦茵,上幂绣帐,四壁雕香木为花槁,梯级二十四,以五色

  漆描花鸟人物。登最上层,可尽内外园胜。观筑青石为基,缭以红阑,阑外跨九

  曲石桥二,蜿蜒如虹。两岸植梅梨桃柳之属,枝叶披拂,下系木兰小舟四。其南

  有听事五,与观相对,时令女优演《长生殿》诸剧也。周翼以十二院处姬人,虽

  参差错列,而有曲廓通往来。其于水仙观,若星之拱斗。观后群房三十六,处侍

  婢,上有阁道东西通,一逦迤可达外园,一近蜀国正寝。园尚有温泉二。其一天

  成;其一乃坎埋硫磺为之,臾尝与群姬浴其中。蜀故有野蚕茧,亦可为衣。臾令

  人织成小方幅,供后房厕纸,岁亦费金巨万,其奢侈类如此。然臾性特异,虽好

  狗马声伎,而鉴别往往出意外。尝得一马,虽骏,要非绝尘物,而臾爱惜过常驹。

  又以三千金购一姬,樊姓,小字莹,貌亦常人,特善修饰,矣光眇视,多媚辞

  荡态,复解歌舞,能为靡靡音。实则后房之色如是者,不数也,而臾独宠之甚。

  当田承嗣与薛嵩构难,欲倚臾为援也,曾馈臾名马二,曰“神智骢”,曰“如意

  驹”,皆超卓,志在千里。而臾殊未之奇。美女二,曰“春燕”,曰“秋鸿”,

  吹气胜兰,光艳如朝霞映雪,虽夫人亦以为不及,且通书史,故夫人绝爱怜之。

  赐春燕红玉古杯一,晋永和翡翠盘一,秋鸿则汉五凤年黄玉水注一,宾国铜龙

  笛一,而臾待之殊落落。不三年,二姬继殂,其马亦以驾盐车过九折坂坠死,人

  以是服臾谓“有先见”。独夫人尤之曰:“君为节度,军府事重,兹过虽细,然

  脱颠倒人物尽如此,即不为国计;独不为身家地乎?”臾唯唯。盖臾为人虽稍愎,

  然能别轻重,言有切于利害者不敢非也。德宗建中三年冬十二月,李希烈叛王,

  武俊、田悦等应之。悦故臾之宗也。时有下舍客进曰:“公且赤族矣,犹洋洋如

  平时乎?”臾惊,屏人问故。客曰:“公第以门阴得官,虽尝纳粟献钱,要无大

  功于朝。今藩镇多事,而宗人悦又称魏王,公即不登叛党,朝廷必且疑,疑则殆

  矣。又公所交元载辈,皆已败,少声援,倘不乘时自结于天子,公犹能以富贵自

  雄乎?”臾心动,入商于夫人。夫人曰:“固也,妾亦虑之矣。”曰:“将奈何?”

  曰:“是非妾所知也。第客既能为是言,必有奇计,然非多予之金,恣其所使,

  亦不能成事。又平先生虽以文士自居,其人实有经济才。君藩畿庶政,颇井井者,

  平所佐也。然则君第如客教,并屈平先生副之蔑,不济矣。”臾意决,乃先见平,

  告之故。出遂揖客而言曰:“客来前。客能为是言,诚奇人,必能济我事。然意

  客必非赤手可为也。吾已具金八十箧,珠宝二囊,任客所用,吾当更请平先生副

  行。”客闻,意若甚诧,即大言曰:“孰谓而公碌碌哉?遇大利害,须臾决策,

  微特慷慨,乃尔其部署又若素定,虽然,其言殊不似公。”臾不得己以夫人告,

  客乃顿言首曰:“夫人知我,敢不为女留候效命。”趣束装,遂偕平先生疾挟多

  金驰去。去后数月无耗。明年,朱Г据长安,德宗奔奉天,客益杳然。继西平王

  李晟复京师,诸逆或反正,或授首,朝廷方录人过失。初以天下乱,臾又承客指,

  闭关自阻,故蜀文报缺如。至是始有所闻,日惴惴。贞元二年冬,朝命忽下,诏

  曰:“咨尔田臾,远居蜀道,时贡厥诚。值国家多难,尔独不惮驰驱,四年中,

  三诣阙廷,除表献金谷数百万外,复佐西平王军夙夜殚瘁,屡成大勋。如斯忠勤,

  殆无以过,使藩镇尽如卿,朕复何忧?今特进尔爵为宏农郡王,加太尉,赐铁券,

  食封万六千户,班次于西平王。妻米氏,诰封宏农郡君。长子芳,尚瑞昌公主,

  世袭公爵。次子荫,尚安昌公主,兼神策行营节度。长女瑜,册为皇太子正妃,

  以明年来国,用示朕赏功酬庸之至意。河山不改,盟誓永新,尔尚敬承朕命毋忽。”

  臾受诏,极错愕,而又不可问诏。使去,臾方令人作谢表,忽报平先生偕客至。

  臾喜,倒屣迎之,各道故,始悟皆二人所为。初,客挟多金贾湘湖间,不半年,

  获利甚巨。平先生则疾走京师,为臾书,谒卢相杞,献金珠。时朝廷果有疑臾者,

  藉是得无恐,客复求一貌似田臾者,偕平先生教之礼容,及臾家世。兴元二年,

  自贾所假田旗帜印信,输粟六十万斛,贡行在,并挟伪臾觐王。上喜,温谕慰遣,

  乃悉馈朝士之居要地者,退益为贾。贞元二年秋,伪臾又入朝,表献钱二百万缗,

  征衣二十万件,平先生复为疏,陈时政得失,又为书致考功郎陆贽,贽深善之。

  三年春,客觇知逆势已蹙,则尽所有助上劳军平,又为伪臾表请赴李晟营自效。

  贽赞之,乃特诏臾参李晟军。不数月,复长安。复佐讨李怀光,亦平之,实皆平

  与客能左右臾也。伪臾者,本无赖,事既成,多所要挟,觊非分,尝醉后妄言。

  客恐,平乃上表请归藩,得旨疾行。至半途,乃扼杀伪臾。其事故得终秘,旋有

  宏农王之诏也。臾至是始大喜过望,乃晏二人。酒半,且谢且拜曰:“微二君,

  家已破矣,何王之有?今请与二君为兄弟,富贵共之。”客大笑,掖臾起,沥酒

  言曰:“公休矣!如公言亦大佳,顾念千百万金在手,脱欲富贵,盍自取?今事

  定请功,吾二人固应受上赏,然非君夫人赞成,信而不疑,则亦无能为。且吾二

  人处公门下久,公于仆曳未尝有少恩。平日贵游何在?及事急,独一书记与一下

  舍客出奇,冒险为君立大功者,亦以世人多肉眼,欲令知贫贱中固有奇士。又谬

  承贤夫人知,故不敢不效力耳!犹幸不辱命。自今伊始,如仆等者,愿明公少加

  意,则幸矣,无以富贵为也。”臾闻,大愧悔,乃不有意气,而客与平先生皆酣

  饮尽醉。臾既肃客寝,即以客言入告夫人。夫人曰:“信顾有客如是,固非君所

  识也。且客将行矣,当尽心于平先生,先生有母必不偕。”及旦,臾迓客,客果

  逝。平先生方徘徊间,臾即前揖曰:“客与先生皆人杰,臾始识矣!客今虽去,

  幸先生留,仆即不敢以粪土污君。顾君尚有母夫人在,欲安之?”平憬然,起握

  臾手曰:“公言何忽,曲中如是,乃居宾馆如故。”臾敬礼亦益,至年余其母卒,

  臾为营葬极厚。平乃挈一子托臾,遂入青城山不知所终。自是臾安富尊荣者。又

  十年,适五十初度,上赐予甚渥,并诏公卿欲为王寿者,皆许诣蜀川。臾子女既

  与天子为姻家,尚有四子,其一亦为君郡马,一娶郭令公幼孙,一为西平王婿,

  三女皆配显僚。是日,麟袍队灿,象笏床盈,麾下将校,皆锦衣执戟,门建旗旄,

  堂罗钟鼓,威仪之盛无以复加,车马之声百里不绝。及酒阑,臾方秉烛,检阅诸

  屏轴。五采辉耀间,忽闻歌起,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曾几时。不见

  至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此《水调歌》,李峤作。明皇幸蜀时,叹为真

  才子,时适优人,肄业及之。臾闻大不惬,乃颇忆青城山道士言,间语夫人。夫

  人笑曰:“君于此事终五分,第领现在之富贵可耳。”后月余,前道士忽至,容

  貌如旧。笑曰:“祝寿来迟,幸勿罪。别来忽忽,近知君颇念我,大不易。”臾

  即叩问长生术。道士曰:“晚矣。”乃出丹丸五十颗赠臾曰:“自此岁服一丸,

  丸尽,君亦百岁矣。人苦不自足,使人尽如君,神仙亦不足慕也。平先生与客皆

  无恙,嘱寄声。”言讫,即不见。臾自得丸,既富贵,又寿考,以功名终。子孙

  至孟蜀时,犹贵其所居。因藏富久,梁栋为金银气所蒸,皆作绀碧色云。

  唐史臣曰:“富贵之于人甚矣哉!臾承门荫,席米资,功业都假人手。初以

  金谷易节旄,身润脂膏,如贾三倍,斯巳奇矣!忽膺茅土,班侪郭李,下人主一

  等,是虽客之力,独非臾之福哉?而尤异其得贤夫人为内助也。世不乏王侯将相,

  要非安坐可致,兹既尽富极贵矣,而又兼秦皇汉武之所难,佚乐百年,则如臾者

  神仙且慕之矣。臾复何慕哉?平先生辈,虽才,然非挟多金,亦难成事,因慨世

  之贤豪者流,纵饱诗书,饫仁义,而一无凭藉,终将徒手呼贫,贫益信势位富厚

  之不可忽也。有如此,虽然臾尝言富贵自有,知所成就,皆其本然,不能有二。

  矧凡富贵利达,时至乃来耳。士当伏处时,不贫且贱,无以厉志,于以见二人之

  为臾谋者不过借以见长,而其不自取者,非僮敝屣视之也,盖直安于义命矣!客

  言贫贱中有奇士,洵然哉!洵然哉!”

  雨苍氏曰:“是余十五年前旧稿也。自遭寇乱,箧藏楮墨,业皆荡为冷风,

  飘为雨,此如死灰复然矣。原稿尚有浙友洪君子安骈体序文,及同人题评,兹

  皆佚去,良可惜焉。至传所由成,已得毛丈序悉,特不意区区篇牍。而若存若亡,

  忽离忽合,兹竟得登梨枣,异于覆酱烧薪。是虽缘有前定,或亦由金银气旺,藉

  致笔墨灵长耶?马齿日增,豹雾未散,附志数言,弥深慨想云。”

  ◎雪儿

  维扬诸生童韫华家贫授徒,岁得馆谷十余金,炊常断。妻苏氏,以针黹佐升

  合,年五十无子,仅生一女,性极敏慧,体致娴逸。生时,天适大雪,因名雪儿,

  父母爱之如珍。雪儿春夏依母习刺绣,秋冬从父读书,七岁背诵《毛诗》若流,

  常于灯下为人写佛经百页,字迹秀润,纸白如粉,墨光灿然,终篇无一点错。父

  以韵语教之,辄解。尝赋《春草》云:“萌芽初出带朝烟,恩受东皇转自怜。记

  得枯根风雪里,不图新绿有今年。”父见之,曰:“此女必备历艰苦而得晚成者。”

  道光初,江南饥,斗米千钱,童衣食常不给。无何,夫妇相继卒,雪儿号恸不食。

  邻里怜其孝,咸愿措金,为之成殓,雪儿许鬻身以偿。时适开封王伯凯孝廉客其

  地,见而悯之,赠以二十金。既殓,愿从为奴。孝廉鉴其诚,遂携以归。雪儿侍

  孝廉夫妇,承顺颜色,阅数年如一日,王夫妇爱如己出,勿以侍婢待也。王有妹

  婿姜南甫,设帐邻邑,值中秋旋里,晨访孝廉。入书室,检得孝廉近作《古乐府》

  数十篇,反复默诵。忽见窗外树枝摇动,有人攀折庭桂于上,半吊窗中,瞥见臂

  莹如玉,因于窗隙窥之。见一十五六女郎,衣白罗点梅大袖衫,月蓝湖绉斗纹百

  叠裙,丰姿绰约,眉目如画。因思舅家无闺秀,此女为谁?久之,曰:“是矣!

  闻伯凯曩客维扬得一婢,才色双绝,必此是也。”南甫归述所见于夫人。夫人曰:

  “穴隙相窥,此岂端士之所为哉?”南甫唯唯谢过。夫人微笑曰:“虽然,此女

  可人,我见犹怜,无怪君之不释也。若得渠侍左右,亦大佳事。君欲之乎?”南

  甫欣然离座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奈无投符之术何?”夫人曰:“兄尝谓

  此儿慧由天悟,受书过目能诵,作诗虽浅近,而能自在流出,及门诸子,竟无其

  匹。我已收为女弟子。他日,当于一联佳句中觅配,不羡王谢门墙徐公双壁也。

  兄言既如是,今当以诗为介。倘怜柳下之吟,在兄当不惜一侍婢耳。”乃代南甫

  作诗贻兄,云:“窗前草满绿无垠,案有图书点缀新。修到蛾眉称弟子,不妨风

  味是清贫。”“名花虽艳不轻红,宛转吹嘘仗化工,酿出人间好颜色,才知珍惜

  有春风。”“嫩枝犹在晓烟中,莫任飘零作断蓬。恰喜海棠梅未聘,何当称向好

  帘栊。”“名场犹待十年争,红袖添香愿未成。诗婢郑家如可赠,也持尊酒拜门

  生。”王得诗,即以雪儿赠。后生二子,皆英俊,弱冠游庠。或谓一已登贤书云。

  此余昔闻之孙紫轩少常者,近阅淮山棣华园主人《闺秀诗评》,亦辑其诗。惟

  《春草》一首,集中另载为香山童氏女作,殆一而二者也。

  雨苍氏曰:“欲于一联诗中觅配,命题本佳,又难得彼姝工吟,且肯为婿捉

  刀,是固胜缘雅事也。妒姜者,方谓何物,南甫得坐享艳福如此,而不知此即天

  所以报雪儿耳。温林氏有燕支虎在,虽得婿怜,庸有济乎?”

  ◎温林氏

  温司敬,粤之龙门县人,娶同里林贵女。结衤离才数月,适贵有疾,妻请归

  探,司敬送行。至中途,弟司礼疾趋至,言母忽眩晕,命兄送嫂归后,无少留。

  司敬曰:“母患,我当归,弟可代送一程。”司礼送五里许,林氏曰:“妾家不

  数里矣,无劳叔相从也。”司礼遂归。数日后,林忽遣人来,言当日订归未至,

  故特相迎。途见女尸,衣履识为林女,而无首可辨。温闻亦骇,惟言妇已送归。

  其人返报林,林即以婿杀女事控县,邑令某拘温堂讯,则以林氏见杀于途,除司

  礼无可求,乃加严刑。司礼不胜其楚,遂以逼嫂非礼,不从,故杀,自诬服。其

  首殆为虎狼所食,无从查觅。邑令据所供,其狱遂定,将详宪矣。幕友某,素以

  精细称,阅卷大疑,亲至乡访之。闻有无赖麻子成者,于林氏被杀日,即不知所

  踪,归告令曰:“此案必获麻子成,始能根究。人命重情,万勿草草定拟,无论

  凶身漏网,死者含冤。倘于别案究出,恐君亦难保此位也。”令是其言,即差干

  役四出,密拿麻子成到案,一讯而服。盖其妻马氏,素忤成,因欲杀之。是日薄

  暮,途遇林氏独行,见其身材、年岁与伊妻相若,遂拉林氏归而杀其妻,衣以林

  氏之衣,匿其首,而抛尸于途,即挟林氏以遁。审明后,乃置麻于法,释司礼,

  而女仍归温焉。然此平反,实赖幕友之力,惜未详其姓氏云。

  雨苍氏曰:“苟非幕友细心,便成冤狱,乃知人命至重,坐堂皇者,必慎之

  又慎。闻近主刑席者,或泥好生之说,故于命案之来,虽明获凶身,而亦从轻开

  脱。抑思生者救矣,其如死者乎?鄙意但使法持其平,罪拟于当,如麻子成者,

  彼自死于法而无我怨也,尚愿佐治者三思之。”

  ◎某公子

  巨鹿某公,官总宪,有权势。公子某,好蓄姬妾,干仆四出觅佳丽,恒昼见

  而宵劫。人畏其势,不敢讼,讼亦不直,于是人咸相戒。凡妇女勿倚间,闻公子

  出,虽中年妇亦必掩扉避。尝有外来卜者,赁居尼庵,携一女,年未笄,有殊色。

  一日公子涉兰若,见女悦之。谓尼曰:“卜者女,可使入府,当予以金。不然,

  毁汝庵,鞭汝死。”尼唯唯。公子去,尼以告卜者。卜者曰:“我女岂为人婢妾

  哉?”尼曰:“汝女得侍公子,即贵矣。”卜者不答。尼又曰:“汝身无羽翼,

  既来此,虽欲不从,其能脱乎?”卜者厉声曰:“伊父为官,当知律法,敢强夺

  民间女子耶?”尼曰:“必不欲,无遗后悔。”即使人白公子。公子命健仆二十,

  骤来劫女。卜者出阻,群仆鞭交下,风卷云驰,霎时劫去。卜者蹶然从地起,

  顿足詈曰:“莫谓而公无务也,必与我为仇,定有以报。”遂去。明年春,公子

  初度日,宾客云集。筵宴方张,阍者进报,有髯丈夫,自称湖海客,探知公子诞

  辰,特来祝嘏。公子即命入。客仪容甚伟,皂衣广袖,青绢蒙首。入,步至庭,

  后随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负一剑。最后一垂髫女,姿容绝丽,衣枣花紧袖碧

  罗衫,浅红吴绫裤,微露紫绡履,细小若菱角,腰围绣带,下垂过膝,手提一筐,

  内盛绛桃已满。客向上长揖曰:“适从海外来,采得此桃,特为公子上寿。”时

  在二月初旬,桃尚未花,众皆称异,分食之,味甚甘美,真异种也。而公子见进

  桃女艳,又不禁神移心荡,私念江湖女耳,饵以金,谅无不谐。否则,俟其去而

  要于途,亦几上肉也。因问客曰:“此女与汝何称?”曰:“小女子也。”问何

  名,曰:“女子名,何必上闻贵客。”问年几何?客亦不答。顾左右曰:“来有

  时矣,何不赐饮馔。”公子遂命设席于庭。客南向坐,二童子东西,女下坐,恣

  意饮啖,旁若无人。食毕,复请曰:“醉饱矣,尚乞一席地,宵宿于此,旦即行

  也。”公于令设卧榻于中门内。顷之,宾朋尽散,公子入室。将寝矣,忽焉有声

  如风,门环响处,扉已洞开,二童瞥然若惊燕入室,挟公子挟行。有二侍女欲随,

  一童以指按其肩曰:“止!”则皆呆立不动。公子至外厅,见烛光下,髯客高坐,

  目慑公子言曰:“余本越人,幼学剑于太华山,术既成,即遨游海内,专理人间

  不平事。今闻汝父子恶稔已极,特来除之。”公子震恐,伏地乞命,不敢仰视。

  一童前请曰:“杀耶?抑刳诸?”客曰:“伊父贪虐,不久当伏法。渠虽淫,罪

  犹不至是,去其淫具可矣!”童应声挥剑,裤破,血溅满地。公子既闷绝,遂不

  省以后事。厥明,日已高,府内外犹寂,邻里迹见其异,以闻于官。验时,除救

  治公子外,而阖府男女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卧,皆瞠目不语,如木偶

  然。方骇异间,一吏见厅案上有字,大书曰:“公子不法,本当杀却。今姑从宽,

  去势留命。”另行书“婢仆肢废,饮木瓜酒可疗”,乃如所言治之,则皆愈。检

  点府中,不少一人一物,惟卜者女不知下落矣。公子卧病年余,姑能步履。未几,

  总宪坐行赇免,田园皆籍没,愧愤而死。公子至无立锥地,栖僧寺以终云。

  雨苍氏曰:“足为豪华子弟,逞情渔色者鉴。而某公之纵子为非,恰已不言

  自喻。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苟非亲师谕教,加倍谨严,鲜有不败。髯翁自是侠

  客,卜者见首不见尾,其踪亦殊矫诡。而叙诸人身分处,自能曲肖故佳。”

  ◎平原闻诗记

  己酉客山左,岁暮南旋,便道访蒋子廉农部于平原。蒋有别墅,去城五六里,

  为堂三楹,颜曰“余野山庄”。堂之阳,叠石为山,左有流泉,游鱼可鉴。堂后

  为锄经轩,东向面圃,北窗临溪,溪外花木幽深,尚多隙地。虽小小结构,而精

  雅可爱。时余下榻轩中,初未过溪一步,意山庄景物无足观也。一日出门,日暝

  返寓,适主人以佳酿来馈。试之觉色香味三者皆美,乃勉尽数斟,而玉山颓矣,

  遂和衣假寐。比醒,则更漏寂然,一灯欲灭,小奚蚤入睡乡。时见西窗凉月,皓

  然入室,遂启户步月,环溪而行。觉霜寒风峭,清光逼人,及由溪北,复折而东,

  则草深没径,迥异恒蹊。又行百余步,短垣绕焉。其旁板扉虚掩,门内竹树萧疏,

  泉石幽淡,若别有院落在。方徘徊间,遥望林密处,隐隐有火光如豆。姑即之,

  则槿篱曲水,茅屋数间。既近,复闻吟唔声出自绿窗,因遂抠衣细步,于窗隙处

  窥。见湘帘几,室无织尘,窗前案上,供白玉瓶一,高尺许,内插梅蕊一枝。

  琴书笔砚,位置妥帖。一丽人,年三十许,支颐坐灯下,腕白如藕。旁坐一女子,

  发仅覆额,眉目如画,谓丽人曰:“日间阿娟遣婢来,索探梅诗,姊和之否?”

  丽人曰:“谁耐烦为此。”女子曰:“阿全诗‘妆拟飞琼怜缟素,怀如弄玉谢喧

  哗。侬耽鹿鞠郎沽酒,君爱龙团妾点茶’,二姊尝诵之,固佳耶!”丽人曰:

  “无雅正之音,少醇和之味,安得云佳?”女子曰:“阿娟《咏秋海棠》,有

  ‘绿珠泪渍倾楼日,碧玉愁添未嫁时’,《感事》云‘钗头风月鸳鸯梦,镜里姻

  缘断续丝’,其语似非佳谶,姊其然否?”丽人曰:“吟咏本非闺中事。脱逢花

  晨月夕,对景一吟,意惟清丽如朝烟夕霞,别具一种淡荡可人之致,斯亦已耳。

  若霞思云想,刻意经营,反失闺人体度。大率深闺弱质,但取性灵,不求学力,

  岂如诗人刻苦,磨切三唐,搦管咿唔,终朝面壁,必求至工而后已哉?又见近之

  闺秀,读得几首五七言诗,便谓解吟,又岂有风人标致?果若是之易,易哉!昨

  阅芸儿所作,有‘翻诗抛午绣,对月废宵眠。卖花深苍屐,罢钓夕阳船’,似此

  言情写景,语颇轻倩,庶几近焉。”言未绝,忽闻屋后启扉声,恐有人出,余即

  取径归寝。及晓,农部已为余觅得南归伴,命与来接。匆匆入城,不暇理宵来事。

  及因谈次,余询主人庄东缭垣外,通谁氏宅。主人曰:“庄本有墙,墙外居民,

  仅二三家,皆务农业。子何问为?”余乃述所见。主人讶曰:“岂有是哉?山庄

  荒僻,从未闻有能诗女子,君所见非鬼即狐,不为所祟,幸矣!”余闻言,不禁

  肌为之栗,因迫于行程,未及与主人一探踪迹,怀疑至今,犹为怅怅。

  雨苍氏曰:“儿女子小窗琐语,其情景煞已可会。矧是娓娓谈诗,是无论非

  鬼即狐,而我闻如是,正可作是观耳。叙次历历入情,蒲留仙不能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