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迁移后籍贯会变吗:陆嘉宁:纪德:对真诚的消解和超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9:13:08

陆嘉宁:纪德:对真诚的消解和超越

(2010-09-19 16:24:35)转载 

    那么久以来,我一直想写写纪德,却发现每每要动笔,就不知该如何写下去。

    纪德身上有种深刻的孤独感,要对抗虚无的世界,虚伪的道德,他试图让生命绽放出满枝繁花,最终却发现那仅仅是飞蛾扑火的壮烈悲凉。

    不知道有多少时光,笛卡尔式的怀疑主义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以至于他愈思考,就愈是深深的自我伤害。而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便是充斥字里行间的思辨和紧张的对立感。

    早年的新教背景,后期的精神反叛,让他在为欲望高唱赞歌的同时却无力抛弃观念中曾经生长出的恶之花。每当想要自我放纵,那个处于更高境界的超我便出来作纠正。于是我们看到,他一会儿是圣洁的天使,一会儿又是肉欲的魔鬼,他的理想前后不一,内心伤痕累累。而这种伤害不是外界加诸,却来自于他自己。

    或许正因为他时时要自我矛盾,自我质疑,并像他笔下的主人公裴奈尔一样,不但反叛,还“反叛着自身的反叛”,因此,纵使有田园乡村作底色,他的小说里仍然弥漫着一种让人绝望的氛围。

    他说,通往天堂的门,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却又比谁都明白,如果拒绝那个曾经许诺永生的国度,人类同样面临着难以自我救赎的困境。

    他企图厘定规则,将快乐和伦理学嫁接,却也嘲弄自己的规则,不相信它终能实现。他厌恶传统道德的陈词滥调,偏爱同性之爱、不伦之恋和其他在世人看来污浊不堪的感情,最终却不得不重新投入传统的怀抱,去信任那些明达、理性却无趣的老生常谈。他在失去道德的无涯荒野里孤独地行走,最终把二元对立推向了极致。

这一独特的生命历程成就了纪德独一无二的作品风格。从对人物的心理刻画来说,纪德的细腻堪比川端康成,他能将作品中人物的细微情绪都把握得深刻到位,却不沾染丝毫的脂粉气;而从小说的内在气质来看,他的理路则接近尼采,为对抗新教令人窒息的禁欲主义和虚伪的说教,他像尼采一样,试图开出疗救的药方,以强者为自己立法的姿态来唤醒世人的良知,确立一种自由、自强的新道德。

    那一支又一支为欲望所高唱的赞歌,非但没有削弱纪德人格上的魅力,反而让人心生怜悯地触摸到了他心灵中最柔软的一角:啊,上帝死后我们多么孤单!

三部曲:扣问真诚

    继承了法国艺术一贯的传统,纪德也偏爱走极端。在他的作品中,人物不是太过孱弱就是太过刚强,呈现出一种鲜明而怪异的对立。

    从《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到《梵蒂冈地窖》、《伪币制造者》,尽管文风异变,这一内在的冲突感却从没有改变,而在三部曲(《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里,这种对立表现得尤为明显。

    《背德者》中米歇尔因为同性之爱而和妻子玛丝琳发生的龃龉,《窄门》中阿莉莎对表弟的爱情和为追寻上帝而走上的悲剧道路,《田园交响曲》中复明的盲女所感受到的世界的复杂与苦涩,都在无形中让读者体会到我们所身处世界的支离破碎。

    或许正像毛姆所说: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有意思的是,纪德并非将自己的同情心倾注在作品中某一特定人物的身上,相反,你可以感觉到他时时在观察,刻刻在审视,有时候,还会躲在角落里戏谑地嘲弄上当受骗的读者。

在《背德者》一文中,困扰我最久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纪德将米歇尔定义为背德者,却并未给出足够合理的解释。米歇尔究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最自然的解释便是他对男孩子的迷恋,然而以纪德天性里的反叛,这一自古希腊即有的风习是不该造成如此大的困扰的。

    很多研究者指出,米歇尔身上有纪德本人的影子,跟表亲结婚,发现自己身上的同性恋倾向,婚姻不幸以及妻子的死……

    而纪德本人也在《地粮》中开诚布公地教诲读者:道德感不能解除饥饿,拥有欲望是有益的,满足欲望也是有益的。快乐需要人们自己去努力寻找。

    考察《背德者》的创作年代(1890年),正是《地粮》(1897年)的同一时期,而在这一时期,放荡不羁、反复无常、对抗传统,恰恰是纪德所直接持有的意见。这一内在身份上的置换,让作者很难对主人公在道德上进行如此严厉的苛责。

    那么,聪明的读者往往会问,将米歇尔定义为背德者,或许仅仅是纪德写作上的策略?他以一种狡黠的方式挑战世人的道德观:违背道德的人并非真正的不道德者,陈腐的道德压抑人,传统的束缚扼杀人,强者反抗道德,而弱者在道德中毁灭。

    这一解读不可谓不振聋发聩,但我觉得,倘若说米歇尔的行为,是作者对离经叛道者高度的礼赞,却未免有失轻薄肤浅。

    如果仔细阅读不难发现,在小说中,尽管米歇尔一再强调对玛丝琳的依恋,但从纪德的字里行间,我们却几乎感觉不到这种恋慕的存在。当玛丝琳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米歇尔的态度却像是轻轻出了一口气般轻松,他诚然也感到悲伤,这一悲伤却更多是理性的选择,是加诸在身上的责任和义务,而并非感情。聪明如纪德,不可能在写作中出现如此疏漏,那么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以第一人称陈述,拥有话语权的米歇尔蒙骗了读者。

    或许你要说米歇尔是个虚伪的人,我却不那么认为,我相信他并没有刻意对读者撒谎,就好像他并不对读者隐瞒自己对同性的爱恋一般,在某种程度上,米歇尔以自己的不道德为荣。但是,在强烈超我的捆绑下,他却强迫自己相信了自己的爱情。他的爱情是责任,是超我对自己的要求,接受不爱玛丝琳这一事实,将证明自己是个忘恩负义、冷漠和残酷的人。

    而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即使冷酷似米歇尔,无疑仍然是痛苦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成为了浪漫主义精神传统上的背德者:他违背了真诚的原则,他要做水仙花欣赏自己在水中的芬芳倒影,却没有勇气面对人性中最丑陋最恶劣的部分。

    通读三部曲,我发现自己尤爱纪德身上所散发的这种狡黠气质,一篇《背德者》便道尽了真诚的真谛:对他人真诚需要单纯、明朗的心境,而对自己真诚却更需要超越常人的勇气。

    无论是中世纪的诗情、卢梭式的以自我暴露,还是此后浪漫主义精神对于真诚的强烈重视,这一时期的作家们普遍习惯于将温煦而迷人的灯光打在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身上,他们塑造出一群完美、高贵、优雅的英雄,并无一例外地将眷顾的目光停留在这些宠儿身上。那些带着感伤癖和哀怜癖的句子,与其说是说给读者听的,倒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的带着自我崇拜的诗篇。无怪乎特里林要说,英雄就是看上去像英雄的人,英雄是一个演员,他表演他自身的高贵感。(《诚与真》)

    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自恋的帷幕遮挡住了我们对于自我的清晰认知,而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又何谈真诚呢?

    我真要责怪纪德的冷酷,他用米歇尔作隐喻,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人类为自我保护而搭建起来的这道温情脉脉的帷幕。

《伪币制造者》:真诚的消解和超越

    我还想谈谈《伪币制造者》。

    曾经有人说:“相比小说家这个头衔,纪德更应该称为思想家。”此言极是。纪德的小说中既缺乏浪漫主义者那种波澜壮阔的气象,精致复杂的情节,也没有法国作家惯有的诗意,倘若再失去思辨的力量,他的小说会显得苍白空洞,充满说教。

    作为纪德成熟期的作品,《伪币制造者》曾经耗尽纪德一生心力,但从小说的角度看,却并不算一个非常成功的尝试。须知,纪德从来就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而在这一后期作品中,故事更是被尖锐的思想冲突分解得支离破碎,情节离奇古怪,让阅读快感净失。

    这是一篇融文学理论、伦理思辨、信仰救赎于一炉的大杂烩,纪德试图将世界的复杂性糅合到并不长的篇幅中去,殊不知此举却让小说显得庞杂无比,转折生硬离奇。最可笑的是,文学形式的先锋实验和情节设置上的陈腐保守居然出现在了同一篇作品中:有经验的读者不难看出,带有过多巧合的人物关系以及通过机械降神以求自我救赎的情节,在史诗和中世纪的骑士小说中曾经风靡一时。

    在阅读上,《伪币制造者》带给人的障碍同样不少,每当我以为跟作者站在同一阵线的时候,他却早已抽身走开,独留我在边上尴尬。既然摸不透他的怪癖,就只好随时提心吊胆,防止那些隐蔽的陷阱。

    而在避让陷阱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真诚仍然是让纪德孜孜以求的主题之一。我们还记得,在三部曲中,纪德曾狡黠地对他的主人公提出真诚的难题;在《地上的粮食》中,他又以教谕的形式坦陈真诚之不易;而到了《伪币制造者》,他却转进攻为退守,审慎地挑战了世人对于真诚之作为美德的传统认知。

    何谓真诚?这个自卢梭始,在机械复制时代中被强调千万遍的词语,是否仅仅是意识形态操控下的陈词滥调?

    用《哈姆雷特》中波洛涅斯的话说:真诚就是“对你自己忠实”,就是让社会中的“我”与“内在的自我”相一致。而这种一致,需以坚实的自我存在为基石。真诚意味着对于自我身份的忠实,意味着坚守那个稳固的、本质性的自我。

    可是人世的沧桑,境遇的沉浮,生命偶然加诸的爱与恨,都有可能瓦解那个坚实的自我,从而让真诚渐行渐远。既然投身于茫茫的时间之流,我们就随时面临着被改变的可能性。一个人道德标准、行为方式的前后不一正是生活的常态,与其掩饰这种自相矛盾,倒不如将它发挥到极致才淋漓畅快。

    人是因为有了自我认识才开始学会忠于自我。而那个稳固的、本质性的自我,倘若真的存在,也恰恰是僵化而可怕的。纪德敏锐地觉察到,人类是生来存在于矛盾中,却为了一个永恒的许诺而拼命去忠于自我,维护自我的连贯性。如果要坚持这样的真诚,无疑既可悲又可笑。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屡次大声疾呼自我修正的可贵:他说:我敌视炉火、家庭,敌视一切让人们得到憩息的场所;我也敌视持久的感情、忠贞的爱情、一成不变的思想——这一切都会损害正义(《地粮》)。他还说:前后缺少一贯性,并不怎么使我讨厌,我所讨厌的倒是某种坚定的一致,某种忠于自己的意志,以及对于自我矛盾的恐惧(《新粮》)。多少年过去了,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改变了,唯独在这一点上,却始终保持了自己的一贯性。

    纪德的声音显然并不是孤单,他的态度不乏学者的响应。特里林曾说:如果从黑格尔的历史人类学出发,就会沮丧地发现,真诚并不值得尊敬,它是退步的,喜欢往后看,留恋于昔日的自我身份,处在自我与分裂之间,而如果自我要发展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分裂却是必要的(《诚与真》)。

    从拉夫卡迪奥到爱德华、裴奈尔,可以看到纪德生命轨迹中一次小小的道德回归,既然真诚的尽头一无所有,本质性的自我无从寻觅,那么为自己立法的强者哲学也将无所皈依。《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所唤起的悲情泪水,让纪德终于看到,对于真正的强者来说,自我救赎的可能性并不在臣服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而是最终学会随心所欲不逾矩;逾越常规并非对自由意志的肯定,却将是一种慢性的自我伤害。尽管上帝已死,人类无依无靠,也仍需学会对自己负责。或许,这才是自我救赎的可能性所在。         

    从批判真诚可能造成的诸多问题开始,纪德终于将自己小说的议题转向了他的幸福伦理学,并反思了早年自己对于欲望所抱持的无所顾忌的赞美态度。他让拉夫卡迪奥在爱情和尊严之间惶顾徘徊,让乔治在一声枪响之后彻底惊醒,让出走的裴奈尔最终选择回家,这一切都不能不让我们惊讶地看到:早年冷酷而决绝的纪德,竟然变得温柔细默,富有人情味了。

    《伪币制造者》是纪德的最后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它被纪德认为是自己创作生涯的一部真正的小说。但或许因为先入为主,在我心里始终难忘的作品仍然是纪德的三部曲和《地上的粮食》,在这些文字中,他的心仿佛离我那么近,甚至能透过字里行间触摸到他。我感觉到他那尚未打磨圆润的心性,感觉到他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寻求救赎的痛苦,感觉到他徘徊在真理的荒漠中前行不得的绝望。

    能在有生之年和他相遇,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

[法]安德烈·纪德 著:《纪德小说选》,李玉民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14.00元。

[法]安德烈·纪德 著:《地上的粮食——地粮·新粮》,唐祖论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12月,18.00元。

[法]安德烈·纪德 著:《梵蒂冈地窖》,桂裕芳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4月,26.00元。

[法]安德烈·纪德 著:《伪币制造者》,盛澄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6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