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连接没有了怎么办:六十歲的風景/朱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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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歲的風景/朱大路 2008-1-24

下午三點交鑰匙,四點關電子信箱,五點向同事們揮手說「再見」,然後跨出報社大門,回家——我的六十歲,從退休這天正式開始,準時,利索,認真。

哇?,好日子還剛剛開始,我卻已經六十歲了!孔夫子洞達世故,指出:「六十耳順」。為什麼不說「順耳」,而說「耳順」?仔細想想,裡面有質的不同。「順耳」是合乎心意,聽著舒服,並能從中分辨是非,領會真諦。這是主觀順應客觀,順應得從容,練達。並不是說,耳順的境界,三十歲,四十歲,就不可能出現,這世界,不乏年紀輕輕的賢人;也不是說,耳順的境界,到了六十歲,人人都會自然達到,要知道,六十歲的昏蛋,天下多的是!孔夫子提倡「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耳順」是他豎起的一根標桿,須踮起腳跟,躍一躍,才夠得到;六十歲的年輪,只是一道催化劑罷了。

不少人世間信條,早就聽說,但二十歲時,當它耳邊風;四十歲時,對它將信將疑;六十歲光臨,才豁然醒悟,奉為圭臬。就拿「感恩」來說,我自幼讀的是廣東人辦的小學,校長和教師,都是基督徒,開校會的禮堂,就是基督教的「嶺南堂」。基督徒的一門功課,就是感恩,吃飯要感恩,聚會要感恩,遇到好事要感恩。我們一般人,沒有這種習慣,認為繁文縟節,多此一舉。但實際上,感恩是需要的,它能使我們心態平和,知足常樂,對生活充滿信心——

當我住在上海西南角,一個靜謐的小區,書房與某校只一牆之隔,每天對著一方草地、幾株香樟,讀書,寫作,我便向祖國感恩。面對戰火連天的世界,是整個國家的安定,保證了我有安寧的一隅,品嘗讀書樂,享受美滿的家庭生活。

當我回過頭去,細細檢視,發現自己編了二十年雜文,與這種尖銳、惹是非的文體,打了七千多天交道,我個人居然一路平穩,半點風浪也沒遇到,我便向上司感恩。是他們為我遮風擋雨,免去了許多可能發生的麻煩。

當我年輕時候,遇到挫折,冷落,不公正,總是抱怨運氣差,姓名的筆畫欠佳。如今心悟神解了:我應該向生活感恩,因為任何經歷,哪怕是雨天滑一跤,酷熱天中個暑,馬蜂螫我一下,蜈蚣爬在我脊背上,對小說作者來說,都是有益的資源,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在哪個章節中,描寫這種體驗。是上帝在培養我寫小說!

當我退休在家,耳畔依舊電話鈴聲不斷。有問好,有敘舊,有約稿,有切磋文章技法,有傳遞文壇音訊,並不因為我現在不發稿了,而存疏遠之感。我便向這些作者感恩,我看到了人情之珍貴,友誼之厚重……

「感恩」如此,「中庸之道」也一樣。我們這代人,對儒學,缺乏常識,年輕時,光聽人說,中庸之道虛偽,騎牆,騙人,而鬥爭哲學偉大,有生命力。星移斗轉,證明不是那麼回事。耳順之年,心情淡泊了,對中庸之道,好感越來越多,覺得說話、做事、考慮問題,離了中庸之道,還真不行。而那種「鬥爭哲學」,卻愚不可及。

孔夫子的孫子孔伋,把祖父的「中庸」思想,歸納,發揮,寫成《中庸》一書。依照該書觀點,「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個人的情感,尚未表達時,叫做「中」;表達出來,符合常理、法規,叫做「和」。君子崇尚中和——性格平和,善於調和,但又堅持「和而不流」——堅守獨立,不隨波逐流。這就把溫良平和裡的剛強,凸現出來。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在老酒也以「致中和」冠名的今天,中庸之道成了我嚮往的境界。說話不講過頭,做事不走極端,吃飯吃七、八成飽,寫作是「快樂寫作」,不熬夜,不疲勞,健康第一;出點成果最好,出不了成果也無所謂。不奢侈,不吝嗇,追求惠與;不傲慢,不卑屈,追求大度;不忿怒,不圓滑,追求溫和。這後面三條,是西方亞里斯多德提倡的「中庸之德」,亞里斯多德與孔伋的觀點差不多,這叫做中西方相通,走到一條路上來了。

我做了幾十年編輯,越到晚年,越是信守「不偏不倚」。作者有各種各樣,觀點也五花八門,要聯繫天下作者,不囿於小圈子。要重視各類觀點,哪怕是偏激的,站不住腳的。天下作者,無形之中,好像有派別:這類會議,那批作者不參加;那類會議,這批作者不參加。我對各類會議,都參加,都發言,都組稿;一句話:等距離。對來稿,要求觀點鮮明、尖銳,而對作者,「和稀泥」絕對是上策。我主張,寫文章時,可以駁來駁去,但人際關係,要和諧,要有儒家風度,不能因此而滋長「疙瘩」。

年輕時候,我聽到別人爭論問題,血氣就旺,喜歡打抱不平,一旦參加,非要爭個你輸我贏不可。六十歲了,遇到爭論,即使自己有想法,臉也不會漲紅,血壓也不會升高,經過思考,會說出自己的觀點。別人如駁斥,自己不會跳起來,可能繼續討論,也可能戛然而止,退出爭論。總覺得,泱泱世界,要做的事很多,為了某些事,爭得面紅耳赤,沒必要。但這不等於說,沒有我自己的觀點。像韓寒的作品有沒有價值之爭,我的看法是,發行量幾十萬,那麼多青年讀者都愛看,總有它存在的理由。這個理由,就含著價值。世上有些價值,會隨時代的演進,發生變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眼光,我們老年人,要寬容、研究、適應這種眼光。再如對王朔的評價,我的看法是,他的幽默,有著很高水平,而中國的文學,普遍少幽默。王朔自稱「京油子」,而上海就缺少「海油子」;「海油子」不是滑稽,「海油子」是幽默。上海如今的滑稽藝術,注重外表誇張,離內在的幽默,還遠。

學「感恩」,學「中庸之道」,成了我年屆六十時,一道淡淡的風景線。這世上,一人一個活法,只能因人而異,隨感覺走。前些時,我有事去報社,遇到「筆會」的周毅,她認為我退休時的狀態,比較瀟灑;還說,她將來退休時,也要瀟灑一些。

我祝她如願,並祝天下人都能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