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消防安全文章 火灾:与花儿攀谈-外国名家自然美文(之三:徜徉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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徜徉山水 夜宿松林

  罗.路.斯蒂文森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化身博士》以及散文集《内河航行》等。

  在布列马德吃过晚饭,我不顾天色已晚,开始攀登洛泽尔峰。一条时隐时现的石子路指引我向前。途中,我遇到四五辆来自山上松林的牛车,每辆车上都载着一整棵冬天御寒用的松树。松林长在坡势平缓、凉风飕飕的山脊。我登上松林最高处,沿林间小径左行片刻,便来到一个芳草萋萋的幽谷,溪水潺潺流过石堆,漾起一股碧波,“在这未曾有仙女光临、牛羊徜徉的清幽圣洁之境”。这些松树并不显得古朴苍劲。然其蓊郁茂密的枝叶,却遮蔽了林间空地。欲见林外天地,只有北眺远处的山巅,仰望浩渺的苍穹,于此过夜,既安全,又似居家独处,不受打扰。我安顿好住处,喂罢莫代斯丁①,暮色已经笼罩了山谷。我用皮带缚住双膝,钻入睡袋,饱餐一顿。太阳刚落山,我便摘下帽子,遮住双眼,沉沉睡去。

  室内的夜晚何等单调乏闷,而在含芳凝露、繁星满天的旷野,黑夜轻盈地流逝,大自然的面貌时时都在变化。寓居室内者,在四壁包围的帏帐中憋闷至极,觉得夜似乎是短暂的死亡,露宿野外者,则弛然而卧,进入轻松恬适、充满生机的梦境。他能彻夜听见大自然深沉酣畅的呼吸。大自然即便在休憩之际,也会回首绽开笑靥。更有那家居者未曾经历的忙碌的时刻,大地从睡梦中苏醒,所有的生灵都直起身。雄鸡最先啼鸣,不是为了报晓,而是像一个快活的更夫,催促黑夜离去。牧场上的牛群闻声醒来,羊儿在露珠晶莹的山坡上吃完早餐,迁入掩映在蕨类植物丛中的新居。与禽鸟共眠的流浪汉,睁开惺忪的睡眼,恣情饱览这美丽的夜色。

  这些眠者同时醒来,是应了某种无声的召唤,还是由于大自然轻柔的抚摸?是星星向大地施展了法术,还是由于分享了大地母亲体内蕴蓄的激情?牧羊人和年迈的庄稼汉,在这一知识领域虽堪称博学,也无法猜出上天催醒万物生灵的目的。只是声称,这样的时刻在两点以前到来。他们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不过,这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因为我们只是在梦境里稍受攘扰,诚如那位阔绰气派的蒙田所言:“如此,我们反而更能充分领略睡眠的美妙滋味。”尤其是想起我们已和近处生灵息息相通,远遁喧嚣的尘世,此刻只是听任上天驱策的一只温驯的羔羊,心里便贮满快慰。

  我于此刻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便一气饮干身边的半罐水,沁人心脾的凉意使我神清气爽。我坐起身,点燃一根烟。头顶上的星斗熠熠生辉。宛如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上,却又没有那种傲睨人世的高贵气质。浩瀚的银河,浮着一匹云烟氤氲的白练;在我周围,黑黝黝的冷杉树梢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就着白色的驴鞍,我看见拴着绳子的莫代斯丁一圈圈地踱步,听到它缓缓嚼草的声音,除此之外,耳边仅闻石上清溪隐隐传来的流淙,似在喁喁倾吐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观赏这清虚深邃的夜空的色彩,从松林上方微微泛红的暗灰,直到映衬着颗颗星星的深蓝。我平时戴着一枚银戒指,仿佛是为了使自己外形气质更接近商販。此刻,随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上下抖动,只见戒指周围闪着一圈朦胧的光晕。每吸一口烟,烟火与银光相映生辉,照亮掌心。一时间,它在黑暗笼罩的景物中显得格外耀眼醒目。

  阵阵清风不时掠过林间空地,与其说风,毋宁说是荡涤心胸的爽洌气息。我在这宽敞的住处,能整晚享用这源源不绝的清氛。我不无悚悸地想起沙斯拉代的旅馆和人头攒簇的夜总会;想起那些夜游在外,无所顾忌的牧师和学生,想起热浪蒸腾的戏院和空气污浊的旅馆。我难得享受如此恬静旷达、超然于物欲之外的心境。我们从野外弯腰钻入狭小的居室,而屋外世界似乎本来就是一个温馨舒适的栖身之地。每天晚上,在这上天安排的露营地,都有一张铺好的床榻迎候你就寝。我自觉已重新发现了一个虽为村夫莽汉悟及但仍为政治经济学家懵懂不明的真理,或者至少说我已为自己觅得一种新的乐趣。我陶醉在独处的乐趣中,却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缺憾:但愿在这灿烂的星光下,能有一位伴侣躺在身边,寂无声息,一动不动,就躺在伸手可及之处。世上有一种情谊,比起幽居独处,更能保持心神的宁静。倘能正确领会,便可升华孤淡的心境,使之臻于完美。和一位自己挚爱的女子同宿于露天,实乃最纯真、最自由的生活。

  我这样躺着,心中交织着满足与憧憬。这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忽而至,我起初以为是远处农场传来的鸡鸣犬吠,可它不绝于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原来是一位过路客沿着谷底小径边走边唱。他的歌算不得优雅动听,但却融入了美好的心声。他亮开嗓门,歌声在山坡上飘荡,震得林中的茂密枝叶飒飒作响。我曾在夜间沉睡的城市里听见行人走过身边,有的边行边唱,记得还有一位大声吹奏管风琴;我也曾听见街上骤然响起辘辘的车声,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静谧。当时我醒在床上,车声久久萦绕于耳际。但凡夜游客,无不具有一种浪漫的气质,令我们饶有兴致地猜测他们的行止。眼下,歌者听者同时浸润于浪漫的氛围。一方面,这位夜行客酒意醺然,引吭高歌;另一方面,我躺在睡袋里,在这五六千英尺见方的松林,独自吸着烟斗,仰望星空。

  再次醒来时,天上的星星多已消失,惟有坚定护卫黑夜的几颗依然闪烁。远望东方地平线上现出一抹淡淡的晨曦,就像我夜间醒来时看到的银河。白昼将至。我点燃灯,就着微弱的光芒,套上皮靴,系好绑腿,掰碎面包喂了莫代斯丁,水壶灌满溪水,点上酒精灯,煮了些巧克力。黑暗长时间地笼罩着我香甜入梦的林间空地。然而顷刻间,维瓦赖峰顶上空一大片橙色镀上了粼粼金辉。看着妩媚可爱的白昼翩然而至,我心头涌动着庄严与欣喜的思绪。我兴致勃勃地谛听汩汩水声,纵目环顾四周,实指望有什么美丽的景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没有。纹丝不动的黑松,宽敞的林中空地,嚼草的驴,一切仍是原样。只有光由晦转明,给万物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和畅的气息,也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畅。

  我喝下味虽寡淡、但却温热适口的巧克力汁,在林中来回踱步。就在信步闲逛的时候,一阵劲风呼啸而至,恰似早晨大自然的一声长叹。风过之处,附近的树垂下黑色的枝叶,我看见远处崖畔稀稀立着几株松树,树梢沐浴着金色的朝晕,随风起伏荡漾。十分钟后,阳光迅速洒满山坡,驱散斑驳的阴影。天色大亮了。

  我连忙收拾行装,准备攀登矗立在眼前的险峰。可脑中冒出的一个念头却令我踌躇难行。其实它不过是个幻觉,可幻觉有时也会萦心系怀,难以摆脫。我依稀觉得,我在绿野仙境受到慷慨、及时的款待。空气鲜澄,溪水清冽,黎明召唤我驻足片刻,欣赏美景,且不说斑斓绚丽的夜空,秀色可餐的幽谷。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我觉得自己欠下了谁的一笔人情债。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地往路边草地上抛撒钱币,直至留足住宿费。我相信这笔钱绝不至于落到哪个家境富裕、脾气乖戾的牲口贩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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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蒂文森骑的驴子。

朱建迅 译

 

徜徉山水 远处的青山

  约.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一1933),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作品。一九三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一一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嘀嗒,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一一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持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一一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一一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①关于忒俄克里托斯②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③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巳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視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那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仄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一一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纸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別,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杜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 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一一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一一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一一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④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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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古希腊诗人忒俄克里托斯之作。

  ②古希腊诗人(前310?一前245?)。

  ③意大利高僧。

  ④英国第一次欧战期间著名诗人,与查理.索莱、罗伯特.尼古拉斯、吉尔伯特.弗兰考等人同为一时之隽,他们起初多是吉卜林的模仿者,对欧战颇多讴歌之作,继而又对之充满绝望.在战争这个问题上表现了十足的矛盾心理与糊涂认识。

高健 译

 

徜徉山水 山的魅力和危险

  于.米什莱

  于勒.米什莱{l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散文家。主要散文作品有《鸟》、《海》、《山》等。

  山里人对于山的看法跟我们不同。他们对山十分依恋,老是想回到它的身边,但称呼起来,却总把它叫做“敝地”。白花花的、琉璃似的泉水急促地跳跃着汩汩喷涌而出,他们叫它“野溪”。黝黑的杉树林,常年高挂在悬崖峭壁之间,好一片和平肃穆景色。这正是他们战斗、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在一年最寒冷的季节里,劳作都已停辍,山里人就开始向树林进攻了。战斗持续的时间相当长,而且其中充满危险。并不只是砍伐林木、把树木段子推下去就了事,还得安排运输,必须把它们在中途取出,使它们在河床的急湍中不致乱蹦乱跳。战败者往往会成为胜利者的克星,树木则是樵夫的灾难。森林里潜藏着一部孤儿寡妇的伤心史。对于妇女和全家来说,一种充满了悲哀的恐怖笼罩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积雪压着林树,一道黑一道白地在远山那边阴郁地浮现出来。

  从前冰川是一种讨厌的东西,人们常对之侧目而视。萨伏瓦人把勃朗峰的冰川称作“魔山”。瑞士德语区那些乡村的古代传说中总是诅咒冰川,说它简直就是地狱。愿灾难降临在悭吝刻薄的妇女头上吧,她们对自己的老父亲也硬心肠。严冬季节,都不给他烤火!作为惩罚,她不得不带着一条凶恶的黑狗,在冰天雪地里流浪,躞蹀,不能休息。在最残酷的冬夜,家家都在炉边烤火,人们看到在那边高山上有个白色的女人,浑身颤抖着在水晶般的峰巔踉跄而行。

  在这魔鬼的涧谷中,时时刻刻,容弗洛峰①顶的雪块不断崩裂,爆发出一阵阵巨响,这是那些该诅咒的男爵、凶恶的骑士吧,这些莽汉大概每天夜里都在互相撞击他们的铁额头呢。

  斯堪的那维亚古代传说中那高大可怕的神道,荒诞地说明了人们对山的恐惧。那里的山宝藏丰富,由相貌丑陋的地精守护着,其中还有个力大无穷的侏儒。有一位冷酷无情的女神坐镇在冰雪城堡的宝座上,她的前额缀满钻石,向天下英雄挑战,她笑起来比冬天苦寒的容色还要凌厉。有些冒里冒失的小伙子轻率地攀登上去,最后到达死亡之床,就像浑身都给捆绑着似的, 留在那儿了,留在那儿跟水晶的妻子举行永恒的婚礼。

  在一切令人心情激荡的角逐中,最宏大的肯定要数猎岩羚羊了。在这个营生里,危险正是其中的魅力;这是一场真正的山中狩猎,倒不仅仅是猎取那些胆怯的野兽。人们个对个地跟它格斗,然后将它捉获。瞧它那瑟瑟发抖害怕的样子。为了自卫,它拥有真实的幻想:坚冰、浓雾、山涧、裂罅、骗人的距离、虛构的前景、令人眩晕的、毫无节制的巡逻。人们十分热衷于此道。这些谨慎小心的人,一觉察到猎物的踪迹,就激动起来。瞧他那份狂喜劲儿,没有什么比在悬崖边缘追逐野兽更叫人感到这种战栗的快活了,这小小的狡猾的有角动物逗引得热心者开心极了。深渊在它惊慌的眼神下面打起了转转儿,贪婪觅食的秃鹫在它头上不住地盘旋,这又是一种乐趣!……去年,老的,曾经跳过一次,现在该轮到小的了。它们中间有一个,刚刚跟被它深深爱慕的女孩儿结了婚,却没有少跟索绪尔②说话,它说:“先生,这没什么。就像我父亲死在这里那样,我,也得死在这里。”三个月后,它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冬天,当大家围炉取暖时,猎人(他们是这个地区的权威人物)谈起他在这些冰川周围巡行所看到的一切时是多么聚精会神啊!倾听他叙述自己当时凝目于可怕的巨大蔚蓝色裂罅时的感觉,又是多么胆战心惊! “我嘛,”他继续说道,“我曾亲眼看见过,在二三十尺,有时甚至一百尺的隆皱下面,那许多晶莹夺目的水晶岩洞几乎直达地面。多少水晶或是钻石啊!”谁能梦想到这种事呢?轻信的萨伏瓦人心跳得多么厉害!“嘿!谁能攀登得上去呢!这是一大笔现成的财富。六十年的苦难,像脚夫或是掏烟囱的人一样,搬啊掏啊,又做了多少!只要放开胆子,坚决去干就行……要想在魔鬼那里偷盗点什么多难?正是他,要不就是他的那些仙女在守护钻石。”

  为了他能有勇气去攀登,跨越过岩羚羊经过处的高度,必须有这些宝藏的喧嚣,必须有这个把钟乳石和水晶岩、水晶和钻石都弄混淆了的无知的想像,我知道什么呢?这一切人们都没有找到,但是他们找到了勃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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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容弗洛峰是瑞士伯尔尼附近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峰。

  ②当时日内瓦一位研究瑞士山脉的学者。

徐知免 译

 

徜徉山水 马塔耶阿

  保.高更

  保尔.高更(1848—1903),法国画家。画作外,还著有散文作品集《诺阿、诺阿》等。

  我已经离开帕皮提,来到了马塔耶阿。这地方一边依着大海,另一边靠着高山,山脊上的岩石高高耸立着,一片巨大的芒果林遮掩着令人生畏的裂缝。我那蒲罗木的小屋就坐落在高山和大海之间,小屋边还有一问小小的饭厅。

  清晨,我站在海岸边,瞥见一叶独木小舟,舟上站着一个妇女,船舷上坐着一个几乎光着身子的男人,他的旁边有一棵枯萎的椰子树,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鹦鹉低垂着金灿灿的尾巴,双爪抓着一大串椰子。那男子利索地举起一把利斧,将刀锋砍入枯萎了的树身,在银色的天空中留下一道蓝光。百年来积蓄下的热能将在瞬间的火光中获得再生。

  绛红的大地上飘落着许多蛇纹树叶,不由得使人联想起遥远的东方的某种文字一一我觉得好像在读起源于大洋洲的文字:Atua,Dieu(上帝),Ie.Ta"ata或者Takata,这起源于印度并向各处传播的、在所有宗教里都能找到的文字……

  塔塔戛达人眼申的帝王、大臣虽显贵,然而不过是一滴唾沫,一粒尘埃。在他们看来所谓纯洁和不纯洁也无非如六人那加舞而已。

  在他们眼中求诸佛道如求鲜花……

  独木舟上的女人在收拾渔网,大海的蓝色线条不时被珊瑚礁上溅起的绿色浪花击碎。

  这一天的晚上,我抽着烟,漫步在海边沙滩上。

  夕阳很快地降落在地平线上,慢慢地被我右边的摩里亚岛掩没了。黝黑的山映照在如火的无边背景上,形成鲜明有力的对比,清晰的轮廓勾勒出高低凹凸的古城墙。

  伫立在大自然的景色中,去追思那些封建的东西是否有点多余?那山岭的形状很像一顶巨大的冠冕上的装饰物,山的周围波浪汹涌,发出阵阵巨响,犹如万马奔腾,可是波浪始终没法冲上山顶。左近的伟绩业已崩溃倾圮,惟独这冠冕似的山峰像保护神一样屹立在天边。

  我的视线从山峰转向湛蓝的海,深的大海吞没了多少触犯智慧之树的罪人和灵魂有罪孽的人们一一那“冠饰”不就是一个浮出海面的人头吗?不知怎地,我觉得它颇像狮身人面的司芬克司。特别是那巨大的裂缝宛如张开的嘴,很威严,含着讥讽的意味,或者说带着怜悯的微笑,注視着吞没旧日的波浪……夜幕迅速地降临大地一一摩里亚岛沉睡了。万籁俱静,一片沉寂,我渐渐体味到塔希提岛夜晚的静谧之美。

  夜是那样的宁静,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跳动,透过床前的月光,我清楚地看见离小屋不远的芦苇疏疏朗朗地站立在那里。人们说那是古时的芦笛,塔希提人把这种乐器称之为“微胡”。这种乐器在白天不发出任何声响,一俟夜色染天,借着皎洁的月光,它在人们的耳畔奏起悦耳动听、时有时无的旋律,我便在这种音乐声中进入梦乡。苍穹和我之间只剩下露兜树叶搭起的轻盈的绿色屋顶,那是蜥蜴安家的地方。在梦境中能想像出我头顶上那自由的空间、苍穹、群星。我远离了地狱般的欧洲,摩里的一间小屋成了我和实际生活之间的纽带,使我真正生活在大千世界与无限之中。

姚国强 译

 

 徜徉山水 海之美

  雷.德.古尔蒙

  雷米.德.古尔蒙(l858一1915),法国作家和哲学家。主要作品有小说《西克丝蒂娜》及随笔集《哲学漫步》等.

  若问十九世纪最独特的创造是什么,也许该回答:是大海。

  这绿和蓝的水,其波浪是微笑或愤怒,这金黄的沙的平原,这灰或黄的峭壁,这一切百年之前就存在,然而没有人看一眼。在一片令今日的感觉欣喜直至陶醉的景象面前,昨日的感觉是冰冷的,是厌烦的,甚至是恐惧的。人们远非追寻海景,而是当做一种危险或丑陋避之惟恐不及。在法国的海岸上,所有旧日的村庄都距海甚远;在滨海城市里,所有旧日的房屋都背朝大海。甚至水手们和渔夫们,一旦不需要大海,也远远地离开它。至于陆地上的人,他们是怀着恐惧接近人海的。直到一八五0年,圣一米谢尔山还被认为差不多只能用于关押囚犯:人们只把恐其逃逸的人送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景被人当做一种动人的、美丽的东西而喜爱、而感觉?这很难说得准确。对大海的兴趣高涨于第二帝国治下,因为有了铁路;不过,诗人们远在这个时期之前就已咏唱大海了。总之,是拜伦和夏多布里昂创造了欧洲的海滩并把人送去。在圣马洛①,格朗贝岛的绝壁上有夏多布里昂的坟墓,确是象征着我们的感觉的这种演变,他理应长眠于此,没有他,法兰西的海岸也许至今还只有渔夫和鸟雀光顾。

  十八世纪,大海还绝对地无人知其为愉悅的源泉。不过,人们已然到处旅行了;人们从巴黎出发所做的旅行已远远超出了到迪埃普或勒哈佛尔①的路程;在路易十六治下,人们甚至开始品味乡间和高山了;然而,人们还不知道大海。我不知道是这个时期的哪位作家迁怒于大海的起伏,他说,荒谬绝伦的海潮使船舶不能随意停靠,还沿海岸造成了大片不出产的土地。人们至多容得地中海,因为它与其说是个海,更多的是个湖;人们喜欢它的平静,它呈现给无所担心的目光的那种始终千篇一律的景象。

  路易十五时代的巴黎人是这样使用大海的:他们把被疯狗咬伤的人送到勒哈佛尔,从一座悬崖上投进大海。这是医治狂犬病的良方。德.塞维尼夫人③说过,她的一位女友就这样被推入大海。无疑,一个健康的人若想自己进入这可怕的水中,洗一个澡,就会被当做疯子,至少也是近乎傻。这个时期,人只有疯了,才会到海里去。在德.塞维尼夫人的思想里,海的概念是和一种最可怕的疾病联系在一起的。

  谁是第一个敢于在海滨度夏、在靠近海浪的地方修建别墅的英国人或法国人?因为一切时髦的事情总有个开始,此种时髦亦然。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学者,一位大贵人还是一位普通的食利者?他如果还够不上立像的话,至少也够得上在路角挂一块牌子。不管他操何种职业,他肯定有一颗独特的灵魂,一种大胆的精神。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写他的历史,也许诗人还会咏唱他,就像贺拉斯④咏唱第一位航海者一样。

  人们的确很难理解海之美何以如此长久地不为人知。然而反过来说,也许更难理解的是我们的感觉何以变得如此之快,今日之人何以在往日他们觉得荒诞或讨厌的景物中发现了这样多的快乐。真得承认,人类的感觉是听命于时髦的。它是按照人给它的曲调颤动的。不过,一种曲调如果老了的话,它也并不完全地长眠不醒。感觉实现了一种不可能完全过时的征服;它并吞了一个新的省份,并将永远地占有其大部领土。对海景的兴趣有可能不再大增,甚至还有可能略微下降,但绝不会消失。它已进入我们的血肉,像音乐或文学一样,成为我们的美感需求的一部分。无疑,它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许多人可以不去看海;然而一旦爱上它,将会终生不渝。它是一个永不让人生厌的情妇,一旦听见了她的声音,就身不由己地服从。

  也许,尽管大海对过去世世代代的人是冷漠的或者敌对的,在某些人今日对它的喜悦之情中仍有一些朦胧的遗传影响。一个失了根的人或者一个移植的人⑤,其家庭一直生活在海边,他也许会比别的人更感到海滩和波浪的吸引。也许,他如果不曾失了根,他会无动于衷地看那一片他虔诚静观的风景的。有些美的景色,当人是其创造者的时候,是不能很好地品味的;必须走出来,站得远一些,才能真正地体会其魅力。

  故大海使我们愉悅的原因不出下面两端:或者因为这在我们的感觉中是全新的、从未见过的;或者因为这是一种远古的东西,一种在我们内心深处重新发现的返祖性的古老回忆。

  然而, 当大海是不为人知的时候,当大海是孤独寂寞的时候,它仍然应该是美的!现在,它有太多的情人;它是个过于受崇拜的公主,宫里献媚的人太多了。只是很少几个男人,不多几个女人,才使风景生色。大自然跟一群群发呆的人合不来,他们到海边去就像到市场去一样。人是可以沉思默想的。应该沉思默想,就像一个信徒在教堂里,忘了左右而跟天主说话。

  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大海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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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西北部滨海城市。

  ②均为法国北部滨海城市。

  ③法国十七世纪贵妇,以书信知名。

  ④古罗马诗人。

  ⑤法国作家巴莱斯(1862—1923)鼓吹民族主义,指出有一种“失了根的人”,古尔蒙认为,此种人不妨叫做“移植的人”,其实有利于人的成长。

郭宏安 译

 

徜徉山水 水

  弗.蓬热

  弗朗西斯.蓬热(1899一1988),法国诗人。代表作有《对事物的偏见》等。

  水在比我低的地方,永远如此。我凝视它的时候,总要垂下眼睛。好像凝视地面,地面的组成部分,地面的坎坷。  .

  它无色,闪光,无定形,消极但固执于它惟一的癖性:重力。为了满足这种癖性,它掌握非凡的本领:兜绕、穿越、侵蚀、渗透。

  这种癖好对它自己也起作用:它崩坍不已,形影不固,惟知卑躬屈膝,死尸一样俯伏在地上,就像某些修士会的僧侣。永远到更低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它的座右铭。

  由于水对自身重力惟命是从这种歇斯底里的需要,由于重力像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着它,我们可以说水是疯狂的。

  自然,世界万物都有这种需要,无论何时何地,这种需要都要得到满足。例如衣橱,它固执地附着于地面,一旦这种平衡遭到破坏,它宁愿毁灭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它也作弄重力,藐视重力,并非它的每个部分都毀灭,例如衣橱上的花饰、线脚。它有一种维护自身个性和形式的力量。

  按照定义,液体意味着宁可服从于重力而不愿保持形状,意味着拒绝任何形状而服从于重力。由于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由于这种病态的需要,它把仪态衰失殆尽。这种痴癖使它奔腾或者滞留;使它萎靡或者凶猛一一凶猛得所向披靡;使它诡谲迂回、无孔不入;结果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利用它,用管道把它引导到别处,然后让它垂直地向上飞喷, 目的是欣赏它落下来时形成的霏霏细雨:一个真正的奴隶。

  水从我手中溜走……从我指间滑掉。但也不尽然。它甚至不那么干脆利落(与蜥蜴或青蛙相比),我手上总留下痕迹、湿渍,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挥发或者揩干。它从我手中溜掉了,可是又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而对此我无可奈何。

  水是不安分的,最轻微的倾斜都会使它发生运动;下楼梯时,它并起双脚往下跳;它是愉快而温婉的,你只要改变这边的坡度,它就应召而来。

程依荣 译

 

徜徉山水 山,注视①

  勒.克莱齐奧

  勒.克莱齐奥(1940一 )。法国作家。代表作有《沙漠》、《寻金者》等。

  我想谈谈实在的美,谈谈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如光。

  阳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皱,它的沟壑,它的覆盖着易碎的泥士的缓坡,它的雪崩似的滚滚尘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盐像玻璃一样闪亮,它岿然不动,独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坚硬,那么真实。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块,是一个隆凸,没有一种活的东西能像它一样。人们可以给它一个名字,如埃布吕斯,或者库赫一伊一巴巴②。人们可以谈论它,讲述它的故事,探索它的起源,说说住在它上面的人。人们可以计算它的体积,研究它的构成,它的演变。然而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还是它,不动,不听,不应。人们可以在它身上取一小块石头,带往很远的地方,几千公里吧,或者扔进大海。人们可以在鼓荡的风中几天几夜地烧它,把它变成火山。人们可以在它的缝隙里放入炸药,安下起爆装置。然而安起爆装置的手始终是离得远远的,爆炸之后,山依然如故。

  山是持久的,强大的,它的基石扎根在大地深处,随着人的远离,它始终赫然立于地平线上,继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树、一座座房屋、道路、水泥场,剩下的只是轻淡的线,宛若空中膨胀的云,灰色和淡紫色的隆凸,胀满了空间。它还在那儿,继续在那儿,每天,每个早晨,都在同一个地方。它举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块向着天空,就这样,不费一点儿力气,没有一点儿道理, 因为它就是它,绝对地是它,自由而强大,空气和水的领域中的一个固体。风从它身上吹过,侵蚀它的峭壁,沿着山谷,自北而南。

  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山更持久,更真实。任何庙宇,任何建筑,任何人的居所。它们很想跟它一样,充当登天的板凳,向着隐藏的神祇们举起盛满祭品的托盘。然而山就是一位女神,人们注视不断地被引向它。

  注视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跃着奔向白色的山岩,热力深入岩石,令其微微地颤动。在不动的山的坡上,小树和松柏是灼热的,让空气中充满它们的气味,而寒冷的风从它们周围滑过。每天它们都在那儿,用它们的根抓住风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积聚,然后很快,随风而降,然后散开,化水为雨,灌林和大树的叶子分开了,人们听见山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喘息声。

  光不断地从虚空的深处向山移动。重要的不是声音,不是汽车在城市的小路上奔驰,不是古老的无花果树枝条上一群群的蚜虫。重要的是人面对孤独的大山时,他所看见的,他所等待的。

  人们看啊,看啊,总是看不够。人们一无所知,一无所愿,不等待启示。也不等待变化。人在目光的一端,女神一一山在另一端,它们不再孤独了,它们变成两个完全一样的领域,可以让美通过。

  遥远的美,人不能触摸,如夜空中的星辰,天上云层的堡垒的轨迹,或晨曦。然而它就该是这样,不可触及,比人看见的空间还要大,于是注视和它一样,不再是脚、翼和轮子所能及的了:那边,直到那边,它到达路的尽头,越过了有限世界的门槛,进入不可逾越的区域。

  它是多么地稳定啊!在它周围,一切都踉踉跄跄,举步迟疑、消融、变化。人的腿是软的,胳膊没了力气,颈项弯曲如橡胶。然而它,它是石头做成,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陆的基石上,在宽阔的背上驮着大气层。

  有时,它是无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伤人的绝壁,陡峭的悬崖有鸟儿碰死。太阳在它上面闪光,遍及它的全身,照亮斑斑白垩、石膏、胶结物的悬崖。这时,它是那样的大,占满了整个空间,低处的土地朦朦胧胧,蓝黑色的天空,缓缓地围着它旋转,仿佛大海围着岛屿一样画出了许多同心的圆。它像一个国家那样大,广阔得要几年工夫才能到它的顶,小群小群黑色昆虫沿着一道道石槽爬行。它像一个行星那样大,从大地的深处直达天的最高处,整整的一块,石头像冰冷的火焰进射,而且从不坠落。

  它是那样的大,不可能有空虛、恐惧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寒冷,在凝视着它的光中炫人眼目。一切都冲向它,像铁屑受到磁石的吸引。沿着路一样笔直的目光,人向着它坠落,而它,是直立的巨大,是物质的巨大。

  在一座孤独的山中有很大的力量。有许多的时间,许多的空间,许多的实在的规律。在它的石头中有许多的思想。在它的坡上,灌木和松柏就像白色灰尘中的许多黑色的符号。它们像是汗毛,头发,眼眉。几只鸟叫着,在悬崖上空慢慢地盘旋。风在石罅中穿过,古怪地哼着歌儿,隐蔽的溪流发出很温柔的响声。一切都来自于它,空气、水、士、火。甚至云也生自于它,在很高的地方,在绝壁之间。它们冉冉如火山的烟气。

  有时山也是遥远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围着,人们只能看见它的臀部、腰肢、乳房和肩膀的柔和曲线,只能看见它的斜落进谷底的长发的波状线条。当晚霞中一切都消失的时候,或者当城市和道路像人被困在房子里一样被烟气笼罩的时候,山也远去了。它在拒绝中睡着,裹着沉寂和冷漠。女性的巨人, 白色的女神,它突然厌倦了,闭上眼睛,不愿再让人看它。美是聋的、哑的,孤独地躲进它的蚊帐。谁敢靠近它?他将迷路,因为那已不再是坚硬的石头、牙齿状的绝壁、直立的悬崖了。那已不再是骄傲的生命的努力、德行、美的力量了。那是一种很单薄、很柔弱的命运,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的半空中飘荡,也许是一句话,一段音乐,人们可以用脸上的皮肤感知到,而你则瑟瑟地抖起来。这时,没有人能发现它。

  飞机在云的后面飞过,没有人看见。海天一色。太阳已远。于是目光模糊了,没有什么再发亮了。慢慢地,慢慢地,夜来了。这几天它来得更早了。带着蝙蝠走出所有的洞穴。

  这一切过去了,到来了,散走了,周而复始。山是这样地美,然而没有注視它就不存在。而注视若没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弹般穿过空气,在空中打着转儿,变小,什么也没有发现就消失了。名称,地点,词语,思想,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谈谈永恒的美,谈谈人的注视,谈谈在阳光中很高很高的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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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标题为译者所加。

  ②中亚的一条山脉.以险峻不毛著称。

郭宏安 译

 

 徜徉山水 林 中 小 溪

  米.米.普里什文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1873一l954),前苏联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恶老头的锁链》,中篇小说《人参》和长诗《叶芹草》。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在避免不了的一场搏斗中收紧肌肉一样。

  水在颤动。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那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水影是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而太阳也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的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物,水就嘟嘟哝哝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哝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深水潭,其中有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哝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一一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巳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机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每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的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冰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愜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一打一招一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浩浩荡荡像一个湖,然后集中流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这边一片哗哗声,那小湖上却悄悄地泛着涟漪,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一条条蛇似的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流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桦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禿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禿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说来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还一边流,一边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旷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就好像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黃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一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悅,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的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安荣 译

 

徜徉山水 海边幻想

  瓦.惠特曼

  瓦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散文家。代表作有诗集《草叶集》及自传体随笔《规范的日子》等.

  我小时候就有过幻想,有过希望,想写点什么,也许是一首诗吧,写海岸一一那使人产生联想和起划分作用的一条线,那接合点,那汇合处,固态与液态紧紧相连之处一一那奇妙而潜伏的某种东西(每一客观形态最后无疑都要适合主观精神的)。虽然浩瀚,却比第一眼看它时更加意味深长,将真实与理想合而为一,真实里有理想,理想里有真实。我年轻时和刚成年时在长岛,常常去罗卡威的海边和康尼岛的海边,或是往东远至汉普顿和蒙托克,一去就是几个钟头、几天。有一次,去了汉普顿和蒙托克(是在一座灯塔旁边,就目所能及,一眼望去,四周一无所有,只有大海的动荡).我记得很清楚,有朝一日一定要写一本描绘这关于液态的、奥妙的主题。结果呢?我记得不是什么特别的抒情诗、史诗、文学方面的愿望,而竟是这海岸成了我写作的一种看不见的影响,一种作用广泛的尺度和符契。 (我这里向年轻的作家们提供一点线索。我也说不准,不过,除了海和岸之外,我也不知不觉地按这同样的标准对待其他的自然力量一一避免追求用诗去写它们;太伟大,不宜按一定的格式去处理一一如果我能间接地表现我同它们相遇而且相融了,即便只有一次也已足够,我就非常心满意足了一一我和它们是真正地互相吸收了,互相了解了。)

  多年来,一种梦想,也可以说是一种图景时时(有时是问或,不过到时候总会再来)悄悄地出现在我眼前。尽管这是想像,但我确实相信这梦想已大部分进入了我的实际生活一一当然也进入了我的作品,使我的作品成形,给了我的作品以色彩。那不是别的,正是这一片无垠的白黄白黄的沙地;它坚硬,平坦,宽阔;气势雄伟的人海永远不停地向它滚滚打来,缓缓冲激,哗啦作响,溅起泡沫,像低音鼓咚声阵阵。这情景,这画面,多年来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我有时在夜晚醒来,也能清楚地听见它,看见它。

张禹九 译

 

徜徉山水 林中风暴

  约.缪尔

  约翰.缪尔(1838—1914).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加利福尼亚的高山》等。

  山风。如同雨露、阳光和瑞雪,是上苍对森林如数如期的恩赐,为的是增添它的壮美。他物对森林施威的范围总是有限,惟独风的威力无处不在。冬日里,雪压枝头,只修整华盖;闪电中,雷击独木,仅零零散散;山崩时,顷刻间击倒树木一片,也只像园丁将一处花床修剪。而风却吹向每一棵树木,拂向每一条树枝、每一片树叶、每一根皱巴巴的树干,从不将谁忘怀。无论是伸展双臂,屹立在冰封山巅嶙峋峭壁的山松,还是寄居在山中谷地的最卑微、最孤独的“隐者”,风都将它们找寻来,或温柔亲抚,或扭其腹背、健其体魄,或催发生长,或摧枯拉朽,甚或拔起整株树木,搬动整个树林。时而像熟睡的娃娃在树枝间呢喃,时而像大海般咆哮不歇。凤护林,林佑风,相濡以沫,尽展无限的美妙与和谐。

  当看到直径有六英尺粗的一棵棵松树在山风面前像小草般点头弯腰,听到时有巨树倒下之声响彻群山,你会惊诧于它们在山风中竟无立身之地,仅有那些最低矮厚密的树丛才能苟且偷生,原以为巨松一旦成型便牢不可摧。而当风暴平息,眼前又是同一片宁静的树林,清新滴翠,安然无恙而又挺拔静美,你不禁会想:它们自生长之日起经历了多少世纪的风雨一一雹打幼苗,电击嫩枝,风雪山崩尽情摧残一一而经过肆虐风暴洗礼过后,才有如此这般的壮美景象。对大自然林地的肃然起敬,使人忘却了诅咒她的暴虐山风以及其他随风暴而来的种种破坏。

  内华达山区森林里有两类至死不摧的树种,那就是位居巅峰的杜松和矮松。它们坚韧弯曲的树根像鹰爪般牢牢抓住风蚀的岩架,而根根柔软的绳样的枝条屈从盘绕,即使劲风也很难吹透。其他的高山针叶树类一一针松、山松、两叶松以及铁杉一一由于生长得紧密,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从不会被风吹得稀疏而遭致毁灭。低地的巨树,情况也大致如此。具有王者风范的糖松,高耸入二百多英尺高的云端,似乎很易受风暴侵袭,但它并不枝叶繁茂,而且它长长的水平伸出的枝条在狂风中顺从地摇来荡去,恰似在小溪中浮游的一簇簇水藻,难以被风吹散。而许多地方的冷杉也长在一起,抱成一团。比起内华达山上的其他树木,黄松(或称银松)则较易被风吹倒,因为就其高度而言,它的枝叶过分浓密,而在许多地方这种树又种植得稀疏,留下的空隙使风暴尽可以长驱直入。并且,因为它们分布在山脉的低部,在冰封冬日终结之时,冰原开始破裂之际,这里首先暴露在外。因长期裸露在后冰河期的风化气候里,黄松赖以生长的土壤比起山脉上部的新鲜土壤更松碎,更腐烂,这就使树根较难存身。

  在考察沙斯塔山的森林地带时,我发现飓风所过之处,遍地是这种松树,有成千上万。大大小小,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强力拧断,形成齐刷刷的豁缝,正如雪崩所致一般。不过在内华达山区能造成这种影响的飓凤却很少见。当走完一山又一山,考察这些森林时,我们不由自主地相信:它们是地面上最美的事物,全然不顾我们对使之成然的风会抱有何种看法。

  总有令人激动不已的时候:听那撩拨人心的松涛阵阵,看那树木(尤其是针叶树)迎风摆动如波浪翻滚,体味多姿的风的神韵。只有森林才能展现风韵,如此清晰可见,如此广大,如此感人,连气派十足的棕榈或是对极微细的风也能察觉的桫椤也会自叹弗如。高大的红杉林自有说不出的卓尔不群,令人难忘,而我以为,松树才是风的最佳演绎者。它们是一团团非凡的舞动的金色针叶,合着曲调,唱着、谱着风之乐,走完它们漫长的世纪之旅。然而在严格意义上的高山森林带里,难得看见这壮观的树之波涛,难得听见这壮美的树之交响。魁梧高大的杜松,干围有时超过它的高度,几乎和它生长于斯的岩石一样坚硬;矮松纤细的鞭样的树枝在迎风招展间,抖出一道道波纹。但那些最高最细的枝条却很顽固,即便在最强的风中也不起波纹,它们只作迅速、短暂的振动;而铁松、山松以及那些最高的两叶类灌木丛在风暴中却郑重其事地鞠躬行礼,姿态优雅大方。不过只有在中低地带才能看见这种风与林相遇的壮丽景象。

  在内华达,我有幸得见的最美、最精彩的一场风暴发生在一八七四年十二月,是我在考察育巴河支流峡谷时巧遇的。天、地和树被雨洗刷过后复又变干。这日极其纯净,是加利福尼亚冬日里难得的一天,温和宜人,阳光闪耀,到处散发着春天特有的馥郁芬芳的气息。同时,又因一场令人振奋的风暴即将来临而愈显生动。没像往常那样宿营在外,我那次恰巧停留在一个朋友家中。而当风暴声起时,我不失时机地冲进林中欣赏起来。因为在这种时候,大自然总有一些罕见之物呈现给我们,而且比起蜷缩在屋檐下,在林中观赏并不见得更有生命危险。

  天刚放亮,我已不知不觉四处游荡了好一会儿了。金色的阳光洒向群山,照亮了松树顶,透出一股夏日的气息,与暴风雨时的狂野形成奇异的对照。一片片似亮绿羽毛的松叶飘在空中,在阳光下忽隐忽现,如鸟儿相互追逐嬉戏。这里纯净祥和,只有树叶、成熟的花粉以及星星点点的欧洲蕨与青苔。数小时里,我不时听到树木倒地的声响:雨水浸润的泥土松软异常,一些树倒地时连根拔起;而另一些树则在从前森林火灾留下的疤痕处直接断开。林子里树木形态各异,我琢磨着,乐此不疲。幼小的糖松犹如松鼠尾巴,娇嫩,轻柔,被风吹得几乎倒地;而挺拔的老松,在巨大的树干经历了上百次暴风雨的考验后,依旧在空中摇曳,庄严肃穆。在凤中,它那弯弯的树枝轻舞着,松针颤抖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遮住了如钻石般刺目的阳光。花旗松张扬地矗立在山头。小枝下垂像女子飘扬的黑发,松针一团团簇拥着,闪着灰白的光芒,这一切是那么壮观。山谷里生长着红树皮的小树(一种常绿石楠科小树或小灌木),它那光滑宽大的叶片朝四面铺开,阳光照在树上反射出一片片跳跃的粼光,如同我们常在荡漾的冰河面上看到的一般。不过,此时最美的、最令人回味的当属银松。它那巨大的树顶足有二百英尺高,像一枝柔韧的黃花属植物,随风飘荡,俯首虔诚地唱着森林圣歌;它那细长而抖动着的叶子长势密集,像一团燃烧着的白色太阳火焰。有时,大风扫过林子,力大无比,让最坚强的松树都连根摇晃。如果你靠在树干上,会很明显地感受到树身的摇晃。要知道这个时候,大自然正在举行最高庆典,每一棵参天大树的每一根纤维都欢跃着兴奋不已。

  我继续在这激情的音乐声中游走着,穿过峡谷,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有时停在岩石背风处躲过狂风,或举目远眺,或侧耳倾听。即使庄严的森林圣歌唱到最响亮时,我也能准确地辨出云杉、冷杉、松树、无叶橡树的独特曲调,甚至连脚下枯萎小草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的最轻柔的沙沙声我也不会忽视。每种植物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什么,吟唱着自己的歌谣,摆出特有的姿势,尽显我从来不曾领略的千姿百态。加拿大、卡罗来纳、佛罗里达的针叶林里,树木仿佛青草叶一样,长得极为相似,紧挨在一起。一般来说,针叶树没有自己的特点。然而,加拿大针叶林里树种的数量要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片森林都更丰富。在那里,不仅不同种群存在着明显差别,而且树与树之间也特征各异。正因为此,山林风雨对这些树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千奇百怪难以言表的。

  我在漫长的跋涉中,穿过几个薄雾笼罩的矮林,双脚因不停攀爬微微有些酸痛。中午时分,我终于登上了附近最高山脉的顶峰。之后,我脑海里突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我爬上其中一棵树,没准可以欣赏到更远的山景,且能更清楚地倾听到松针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爬哪一棵树呢?这个问题需要慎重考虑,因为有些树根基不牢,很可能有被风刮倒的危险,也可能在其他树倒地时受到连累;有些树因顶部没有树枝,且太过粗大,攀爬时会手抓不牢,腿会勾不住;而有些树因所处位置不利而妨碍远景的欣赏。仔细考虑掂量后,在一丛像草一样紧挨着的花旗松中,我挑了棵最高的,因为它周围的树仿佛一道防护墙守护着它。虽然这群松树较其他的树要年轻得多,但它们每棵都有一百英尺高,顶部柔软,易弯曲,在风中摇摆时发出声响,正合我意。习惯了爬树做植物学研究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树梢,但是今天爬树带给我的激动快乐是前所未有的。像攀附在芦苇秆上的一只食米鸟,我紧贴着树,感受着身边的一切:树顶纤细的枝条在风中猛烈地摇摆着,像湍急的水流,发出阵阵声响。它们时而弯曲,时而前后摆动,时而一圈圈打着转,似在寻找难以描述的平衡位置。

  山风扫过,我所在的树顶与远处绵延的坡地构成二十至三十度的圆弧,但是我深信这树的韧性,因为我已经看到其同类受过更残酷的考验一一被风刮得几乎弯折到地面,被暴雪侵袭,却毫发未损。在云杉上我是安全的,我自由地感受着风,在我这最佳位置欣赏着处于激情中的山林。从树顶看到的风景,无论在什么天气都是绝美的。我环视着远处群山,幽谷,起伏的麦田,感受到阳光波涛般涌向山谷,从一个山脊流向另一个山脊,闪亮的叶子在阵阵风涛中轻摆着。有时,那些反射的光波突然间碎裂成一个个泡沫,互相追逐着,那么有序,之后它们粘在一起像一个个同心圆弧朝前侧着,在山腰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整个橄榄树丛在松针反射出的强光下,仿佛覆上了白雪,在漆黑的树影衬托下愈发显出了这银白色的华美。

  除了绰绰的树影,整大片松林毫无阴翳之气。相反,尽管已是冬季,颜色还煞是好看。松树的枝干呈紫褐色,叶子多数微染了黄色;月桂树林被风吹过,淡白的树叶阴面翻卷起来,远望竟是大块的灰色;山坡上,时而是熊果树丛扎眼的赭色,时而是浆果鹃树皮鲜艳招人的深红色,时而又是林间空地呈现的一块一块的淡紫褐色。

  风声恢弘地呼应着这极其丰富的光影和律动。裸露的树干和枝条奏出深沉的低音,宛如瀑布轰鸣;松针快速紧绷的震颤,其声忽而尖利,嘶嘶作响,忽而呢喃,轻语如丝;幽谷里的月桂树丛,瑟瑟沙沙,树叶相碰,清脆滴答。所有这些,当你静心聆听,都清晰可辨了。

  除了形状、颜色以及折射光线的方式不同,不同树木在风中的姿态也各异,仅凭这一点,数里之外,就可辨别其种类了。它们看来全都强壮惬意,似乎在回应暴风最热烈问候的同时,还在享受其眷顾呢。时下听到很多关于普世生存竞争的说辞,但是在这里,看不到通常所说的那种竞争,树木丝毫不感到危险,也不反对暴风的来临,而是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既远离狂喜,也远离恐惧。

  我又在树上待了几个小时,时常闭上眼睛,或者倾听那美妙的乐声,或者静静享受那飘然而过的袅袅芬芳。若在温润的雨中,淡香的芽和叶子像茶一样被浸泡着,树林的香气要比此时更浓烈;但在暴风里,松枝互相碰擦,无数松针不断摩挲,竟也调出一种醉人的芳香来。除了山林的香源,也有来自远方的气息。这场暴风,来自海洋。风掠过腥咸的海浪,滤过红杉树林,穿过蕨类茂盛的峡谷,淌过波浪起伏花儿盛开的海岸山脊,越过金色的平原,爬上紫色的丘陵,带着沿路采集的各种气息,吹入这些松林。

  风儿拂过万物,传递着万物的信息,无论我们能读懂多少;我们甚至仅凭风中裹挟的气息,就知道它一路的行踪了。船员们身居茫茫大海,却能从陆地吹来的凤中嗅出花的芳香。海风携着海草藻类的香气来到内陆,那里的人们也会立刻识别,尽管那气味已经混杂了千种花儿的香气。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我在小的时候,就一直闻着苏格兰福思湾的海风;后来,我被带到了威斯康星,在那里待了十九年,没有嗅到一丝海的气息。直到有一次,我独自一人,静静地从密西西比河谷的中部步行到墨西哥湾,进行植物考察。在远离海岸的佛罗里达,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周美丽的热带植物,忽然,从蒲葵和旺盛的藤蔓间,我闻到了一丝海风,刹那间,蛰伏已久的许许多多关于海的记忆,被激活并释放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在苏格兰的童年,而远离大海的那段岁月则销声匿迹了。

  多数人喜欢观看山涧的溪流,将它们画在记忆中。但是少有人愿意观看山风,尽管山风远更美丽壮观,尽管山风也常如流水一般清晰可见。有时,当冬天的北风顺着高地山,席卷过蜿蜒的山顶时,飞扬的雪花会绵延一英里,昭示着风的踪迹。如此具象的山风,哪怕是最不具想像力的人,也不会视而不见了。而当我们往强风掠过的森林上方看去时,就可能通过风对树的作用,看出风的形态。远处,劲风忽而急下,在林上吹起涟漪,忽而狂扫,一路吹弯各坡的松树。近地,我们看见纷散的羽毛和树叶,时而平流疾走,时而飞舞盘旋,隨着巨大隆起的气流扶摇直上,或从漩涡的边缘脱离,或在火焰般的顶峰跳跃。无论是平滑深邃的、瀑布般倾泻的,还是盘绕回旋的,各种气流吟唱着,围绕每一棵树,每一片树叶,并覆盖了整个区域,随着多姿的地貌,明显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就像山溪顺应涧道的特征一样。

  顺着内华达山脉的山溪,从源泉一直追溯到平原,看着溪水飞跌,溅起白色的水花,看着溪水滑落,似晶莹的羽衣,看着溪水湍急,在巨石阻挡的峡谷里呈现灰白并泛起泡沫,看着溪水轻溜,穿过树林,绵长安静地流入平原一一在如此详细了解了它们,这些缎带般覆盖山地和平原的溪流的语言和形状之后,我们可以最终听到它们共唱一首宏大的颂歌,并能以清晰的内心境界去理解它们。但是就连这样的景观,与我们可能看到的山林里暴风的气流相比,也远不如后者壮丽,也丝毫不比后者更真实可见。

  树与人,我们都在这无垠的星河里共行。但是,在这个暴风的日子以前,在我没有爬上高树、感受树的摇曳以前,我却从未意识到树是行者。是的,它们的众多旅行,并不广博;但我们自己短短的行程,来去匆匆,比之风动树摇,又好得到哪里,还有不及呢!

  风力开始变弱,我下到平地,漫步穿过渐渐平息的树林。风声也消退了,我转头向东,望着山坡上数不清的林木,它们像一群虔诚的听众,一排排由低往高,安静地矗立着,屏息凝神。落日用琥珀色的光弥漫着它们,仿佛对它们说:“将我的安宁赐予你们。”

  我凝视着这一幕感人的场景,忘却了暴风带来的一切所谓毁灭。这些壮丽的林木,从来没有显得如此鲜活、欢快、生机盎然。

朱新福 译

 

徜徉山水 克拉克河谷怀旧

  欧.海明威

  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国作家。他的小说《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都是举世闻名的杰作。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夏末,大鳟鱼告别了上游的水坑,游到了溪河中央,正要顺流而下,到大峡谷的深水里过冬。因此,九月的头两周,正是垂钓的好时节。此地的鳟鱼肥壮、滑嫩、亮光光的。几乎所有的鳟鱼都跳着咬钩。你要是放两把鱼钩,多半能同时钓着两尾鳟鱼。要在湍急的溪流中摆弄好上了钩的鱼,那技巧就不能是一般的娴熟。

  夜凉如冰。你若在半夜醒来,会听见郊狼的嚎声,白天,你不必过早到溪边去。一夜的寒风吹彻了溪水,太阳要几近正午才能照到溪河上。只有到那里,鳟鱼才肯出来捕食。

  上午,你可以骑马到野外溜达溜达;要不,就坐在小屋前,任阳光照在身上,慵懒地远眺河谷对岸。那儿,饲草割了,草地一片萎黄,在一排颤杨映衬下,平平展展的。这会儿到了秋天,颤杨也黄了。远方,起伏的群山上,鼠尾草一片银灰色。

  河的上游,耸立着两座山峰:引航峰和二指峰。月底,我们可以到那儿去猎山羊。你坐在阳光里,心里惊叹着,群山远远望去竟有如此端正的形状:线条清晰,轮廓分明。于是,你记起了遥远的地方望到的山影。这情景不同于你停车地方的嶙峋的山崖,不同于你跨过的起伏不平的滑岩,也不同于那突出的狭长的石块。你汗涔涔地从这块通到山峰后面的石头上摸行着,不敢朝下边望一眼,你绕过线条圆滑而规则的山峰,来到一片空地上。下边,山腰上有一块绿草茵茵的凹地。一只老公羊正带着三只小公羊在凹地上的野桧林里吃草。

  老公单一身紫灰,只有臀部是白色的。它抬起头时,你能看见它头上的那对犄角又大又厚实。你躺在三里外的一块背风的岩石后面,用一副蔡斯望远镜细细搜寻着这高地上的每一寸风光。当你望着碧油油的野桧丛时,老公羊暴露在你的视线里的,正是它臀部的那撮白毛。

  这会儿,你坐在小屋前面。你还记得朝山下射去的子弹。小公羊们直起身子,转过头来注视着老公羊,等着它站起来。它们看不见高处的你,也没有嗅出你的气味。枪声没有惊动它们,它们以为只是又滚下去了一块卵石。

  曾记当年,我们在林溪的源头盖了一间木屋。我们每次外出,大灰熊总是撞开了屋门。那年的雪姗姗来迟,这头熊因此迟迟不肯冬眠。整个秋天,它不是扯开木屋的门,就是毁坏陷阱。它精明绝顶,白天,你断不会见到它。你还记得,后来,小锤溪溪头的高地上,来了三头大灰熊。你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以为是母麋在奔跑。跟着,它们出现在眼前,零零碎碎的日影里,偷偷地、轻悠悠地跑着;下午的太阳照在它们身上,短而硬的鬃毛闪烁着柔和的银光。

  你记得,秋天,麋鹿叫春的声音;公牛离你那么近,它抬头时,你能看到它藏在密林里的头。你听到了深沉而高亢的叫声,听见了山谷那边的应和声。你想起了放弃的一只只畜生的头;你没有朝它们开枪。它们全令你心旷神怡。

  你记得那些初学骑马的孩子们:不同的马,不同的骑法。他们是那么热爱着这片乡村。你记得最初踏上这块土地时的情形。那年,你开着新买的平生第一辆车来这儿,一下待了四个多月;因为,你得等沼泽地上的路冻得结结实实,车子才能开出去。你该没忘记:一次次的猎狩,一次次的垂钓;该没忘记烈日下的策马扬鞭,还有灰蒙蒙的货车车厢。在寒意袭人的深秋,你骑着马,默默地跟在牛群的后面,朝高坡上走去;你发觉,它们像野鹿一样,既狂蹦乱蹿,又温顺恬静;只是当它们全被聚拢在一起,朝山下低矮的田野赶去的时候,才高声嘶喊咆哮起来。

  然后,就到了冬天。树枝上光禿禿的。大雪漫天飞扬,你看不见路;山口湿了,结了一层冰,你照样在雪地里踏出一条道儿,不停地挪动着双腿,朝山下走去。你到了牧场,一边品尝着撩人的、热乎乎的威士忌,一边在旺烈的炉火旁换上干净衣服。乡村真美。

松风 译

 

徜徉山水 最后的山

  弗.拉塞尔

  弗朗西斯.拉塞尔(1910一1989),美国史学家、传记作家、文学史家,所著《美国民族的成长》颇负盛名。

  缅因州北部的秋天,黃昏将近,天上零零落落地挂着些许浮云,一朵一朵的云影将这山区的景色装点得格外瑰丽、动人。几个取着印第安名字的少年营地就坐落在这儿。这里往东十二英里就是沃多博勒城。从十二岁到十四岁,我年年夏天都来这儿度假一一真是岁月悠悠,往事不忍回首。

  我伫立在一个土坡上,旁边就是当年的棒球场;右边是一棵黑色的橡树,有好几百岁了。那些年,一到周末,我们常常在它的身旁举行篝火晚会。八月里,多少个炙热燠闷的日子,我站在这个土坡上,透过蓊蓊郁郁的树林,远眺卡姆登丘陵!那景致永远是那样迷人,宛若一幅十九世纪凹版画:质朴的乡野蜿蜒开去,越山冈、过树林,直奔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巴蒂山。每逢篝火晚会之夜,夕阳刚一西沉,我们便围聚在橡树四周。此时,薄暮冥冥中的巴蒂山,影影绰绰,轮廓依稀可辨。

  这些年来,棒球场四周又参参差差地长起了白杨、桦树和疤疤结结的桤木,遮蔽了眼前的风景。如今,碧蓝的穹苍下,除了高高低低的再生树冠,什么也见不着了。天空开始抹上了清冷的冬色。连巴蒂山也消失了。

  溽闷难熬的下午,当微风在清凉渐暮的黄昏里颤颤悠悠时,我每每站在这棵老橡树下,举目凝望,前方的灌木丛和沼泽地尽收眼底;再往前数里,一座小山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光秃秃的山峰下是一个荒芜的牧场,牧场上星星点点地生长着野桧树,裸露的花岗岩点缀其间。然而,数里以外的这座小山却以某种魔力在吸引着我、召唤着我。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我心里明白:假期结束以前,我一定要爬上那座山一一越过牧场,穿过灌木丛,绕过花岗岩,一直向前向前,直到爬上山顶。我一定要这么干。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甚至也没问过自己。

  但是,要从营地溜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早早晚晚的活动全都在领队的小本本上记着呢。我们必须游泳、划船、打网球或棒球,要不就练习竞赛或到野外远足,再不就做点什么。无所事事毫无缘由去爬一座山,那可是违反规定,也有悖于“营地精神”。

  每逢周末下午,家长和游客便蜂拥而至。我们也就不再有那么多活动,稍许轻松轻松。正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下午,我溜出了营地,去爬我梦牵魂绕的小山。从嵯峨的橡树下望去,山峰就在眼前,神秘莫测,充满诱惑。我顺着棒球场的边沿躲躲闪闪地向前走着。接着,又溜进了一片丛林。

  乱丛林里,藤蔓缠结,野草丛生,穿行其间,不仅举步艰难。且无法分清南北东西。我忽而被朽木绊倒,忽而一脚踩进蚁穴,忽而陷入泥淖,忽而受到枯枝阻挠;带刺的种子设法钻进我潮湿的鞋子。没有一丝风影,蚊虫在耳畔嗡呜,苍蝇飞旋着撞来撞去。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着步子,既迷失了方向,也忘记了时间。

  就这般跌跌爬爬地往前赶着,料必至少赶了个把钟头,只见一片空地蓦然展现在眼前,空地上稀稀拉拉地长着棒树和枫树。阳光滤过枝叶洒在地上。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一排华美的小屋。那又窄又尖、矗指蓝天的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与扇形木瓦、云儿似的花样、尖叶形的图案相映成趣,把房子装扮得色彩斑斓,煞是迷人。房子与房子相隔很近,不过一臂之遥。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的,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在剛从林中出来的我的眼里,这片阳光映照的小树林宛若格林笔下的童话境界;仿佛这个奇异的小村落在一种魔法的笼罩下,沉睡了一百年。我面前的这座黄色小屋,门廊上装饰着蓝色的木格子,不就是一直在等待着汉塞尔和格丽特尔的吗!林子是这么静谧,没有忽儿风影,就连白杨的叶子也是木然地耷拉着。蓝的蜻蜓、绿的蜻蜓滞留半空,凝然不动,更添了几许似魔似幻的神秘。远方,一只小黄鹂在啾啾地吟鸣,应和着催人入梦的蝉声。除此,便是万籁无音的死寂。

  我踏上一幢房子的门廊{这是一幢用石竹花装饰的房子),站在它惟一的窗下朝里探望。我看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情形:屋子里只有一对椅子、一张桌子、一只躺椅、一盏油灯;一只梯子通往阁楼,那是就寝的地方。小树林真是一个神奇的谜。这些小房子为何会在这儿7为什么它们空无一人但似乎又得到了很好的关照?谁是它们的主人?看着这些小东西挤在那么大点的地方,心里不禁悚然。我倒是期盼着会有某个园丁冲过来,询问我贸然闯入此地究竟是为什么。

  我想,那个谜一般的小村落兴许是个营地活动场所,只是一年的夏天才用得上几个星期。对此,我一直未能够证实。那个下午,我可是毫无久留之意。此时, 日光已经西斜,把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可我的小山仍在前方。我再次钻进乱丛林子,披荆斩棘,终于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边。刚转过一道弯,就到了山脚。那是我的山,我朝思暮想的山。它坦荡地沉浸在脉脉斜辉里。山脚下稀疏的草地一派枯黄,昔日圈围牧场的石墙早巳坍塌。天鹅绒般的毛缕叶子从卵石间探出头来。我跨过花岗岩架,踏过草地,踩着麻叶绣球和笑靥花,急匆匆地朝山顶攀去。

  终于,气喘吁吁地,我站到山顶上。头顶穹窿,脚下的山坚硬、实在。多少次,我远远地凝望,它是那样地缈缈忽忽,无可企及。此刻,我身在其中。然而,正当我站在山顶的当儿,山开始从我脚下滑走。正前方,几里林地外边,我又看见了一座山,一座更高、更长的山;牛群在砍伐过的山坡上悠然地吃草,山顶上树林葱茏。神秘的山,令人神往;但我是绝不会再去攀登远方的那座山了,纵然登上最后一座山是我久长的渴望,是我心之所向。就在我举目凝望之时,我便感觉到,它的远方还有另一座山;巴蒂山外,缅因州外,都会有另一座山。山外有山。即便我走遍天涯海角,随时随地都会有另一座山在等着我。于是,我幡然顿悟:人生没有最后的山。

松风 译

 

徜徉山水 大川之水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l892—1927),日本小说家,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代表作有《罗生门》、 《鼻子》等小说。

  我出生于大川端附近的一条街上。走出家门,穿过米槠覆阴、黑墙毗连的横网小路,便来到立有上百根桩子的河边,眼前顿时展现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小学到中学毕业,几乎天天都望见这条河。那水,那船,那桥,那沙洲,还有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每日忙忙碌碌的生活。盛夏的午后,踩着灼热的河沙,下河学游泳,不意中河水的气息扑鼻而来。这种种,现在回忆起来,那份亲切似乎与时俱增。

  对那条河,何以如此钟爱呢?难道说,是那一川暖融融的浊水,引起无限的怀念之情?就连自己也有点儿说不清。反正,往昔每见大川之水,便会莫名地想流泪,生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慰安与寂寥。我的心绪,好似远离寄身的世界,沉浸在亲切的思慕与怀恋的天地之中。怀着这样的心境,为能咂摸这一慰安与寂寥的况味,才尤爱大川之水。

  那银灰色的雾霭,绿油油的河水,隐隐然有如一声长叹的汽笛声,以及运煤船上茶褐色的三角帆一一一切的一切,都会引起不绝如缕的哀愁。河上风光如许,使自己那颗童稚的心,宛如岸边的柳叶,颤动不已。

  三年来,位于郊外杂树林内浓阴覆盖的书斋里,我陶然于平静的读书三味。尽管如此,我仍不能忘情于大川之水,一个月里总要去眺望三两次。书斋寂寂,却不断予人情思的亢奋与激烈。而那大川的水色,似动非动,似淌非淌,自能融化自家一颗凄动不宁的心,仿佛羁旅归来的香客,终于踏上故土一样,既有几分陌生,又感到舒畅和亲切。因为有了大川之水,自己的情感,才得以恢复本来的纯净。

  不知有过多少次,见绿水之滨的洋槐,在初夏和风的吹拂中,白花纷纷地凋落。不知有过多少次,在多雾的十一月的夜半,听见群鸟在幽暗的河面瑟瑟地啼叫。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无不使我对大川增加新的眷恋。如同少年的心,像夏日河面上黑蜻蜓的翅羽一般易于振动,不由得要睁大一双惊异的眸子。尤当夜里,在撒网后的渔船上,依傍船舷,凝視黑幽幽妁大河无声地流淌,感受到飘散在夜空与水气中的“死亡”气息,自己是何等的孤单无助,受着寂寞的煎迫。

  每当遥望大川的流水,不禁想起邓南遮的心情,他对意大利水都威尼斯的风光,倾注了满腔热情:在教堂的晚钟和天鹅的啼声里,威尼斯沐浴着夕阳,露台上盛开的玫瑰和百合,在水光月影之下,显得苍白而青幽;宛如黑色柩车的公渡拉游艇,从一个桥头驶向另一个桥头,犹如驶入了梦境。于我仿佛是一个新发现,引起深切的共鸣。

  受大川之永抚育的沿岸街区,对我说来,都是难以忘怀、备感亲切的。从吾妻桥的下流数去,有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以及多用的药师寺前、梅堀,直到横网的岸边一一这些地方,无一不令我留恋。人走到那里,耳中想必会听到大川之水汩汩南去的细响。那亲切的水声,从阳光普照的一幢幢仓房的白墙之间传来,从光线黝暗的木格子门的房屋之间传来,或从那银芽初萌的柳树与洋槐的林阴之间传来。绿水悠悠、波光粼粼的大川,好似一块打磨平滑的玻璃板。哦,好亲切的水声呀!你像在絮絮低语,又好似撒泼使性儿。河水绿得像榨出的草汁,不分昼夜,冲洗着两岸的石堤、班女①也罢,业平②也罢,武藏野③的往昔我并不清楚,但远自江户时期净琉璃的众多作者,近至河竹默阿弥④辈,在他们的风俗戏里,为了着力营造杀人场面的气氛,配合浅草寺钟声的,常用的道具,就是大川那凄凉的水声。十六夜与清心双双投河的时候,源之丞对女乞丐阿古与一见钟情的时候,或是补锅匠松五郎⑤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的时候,大川之水如同今天一样,在客栈前的渡口,在岸边的青芦和小舟的舷旁,源源流过,喃喃细语。

  尤其是,听水声最有情味的地方,恐怕莫过于在渡船上了。倘如我没有记错,从吾妻桥到新大桥之间,原有五个渡口。其中,驹形、富士见和安宅三个渡口,不知何时,已相继荒废了。如今只剩下从一桥到浜叮、御藏桥到须贺叮这两个渡口还同往昔一样,保留了下来。同我儿时相比,河流业已改道,原先芦荻繁茂的点点沙洲,已消失殆尽,不留一点踪迹。惟有这两个渡口,依样的浅底小舟,依样的船头上站着老渡工,每日不知要横渡几次这一川绿水,水绿得像岸边的柳叶。我时常无事也去乘乘这渡船。随着水波的荡漾,恍如置身摇篮里那么惬意。特别是天时愈晚,愈能深味到船上那种寂寥与慰藉的情致一一低低的船舷外,便是柔滑的绿水,如青铜一般泛出凝重的光。宽阔的河面。一览无余,直到新大桥远远横在前面好像要拦住去处。暮色中,两岸人家是一色的灰蒙蒙,只有映在纸拉门上的昏昏灯火,在雾霭中浮现。涨潮时分,难得有一两只大舢板,半挂着灰不溜秋的风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无声息,连有无舵工都不清楚。面对这静静的船帆,嗅着绿波缓流的水味,我总是无言以对,那种感触,就像读霍夫曼斯塔尔⑥的《往事》诗一样,有种无可名状的凄凉寂寞。尤其是我不能不觉察到,自家心中情绪之流的低吟浅唱,已与雾霭之下悠悠大川之水,交相共鸣,合成一个旋律。

  然而,使我着迷的,不单是大川的水声。依我说,大川之水,还别具一种别处难见的柔滑而温文的光彩。

  拿海水来说,色如碧玉,绿得过于浓重。而大川上游,那儿根本分不出潮涨潮落,翡翠般的水色又嫌太轻太淡。惟有流经平原的大川之水,融进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绿色中,糅杂着混浊与温暖的黄色。似乎有种通人性的亲切感和人情味。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大川处处显得有情有义,令人眷恋不已。尤其流经的多为赭红黏土的关东平原,又静静地穿过“东京”这座大都会,所以,尽管水色混浊,波纹迭起,像个难伺候、爱抱怨的犹太老头,可是毕竟予人以庄重沉稳、亲切舒适的感觉。况且,虽说同样是流经城市,或许因为大川同神秘之极的“大海”不断流通的缘故吧,所以,绝没有用以沟通河流的人工渠水那么暗淡,那么昏沉。使人觉得,大川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奔流不息。然而,大川奔流的前方,是无极无终、不可思议的“永恒”。在吾妻桥、厩桥和两国桥之间,水绿得如香油一般,浸着花岗岩和砖砌的巨大桥墩,那份欢快自是不用提的了。河岸近处,水光映照着客栈门前白色的纸罩方灯,映照着银叶翩翩的柳树。过午,虽说水闸拦截,河水依旧在幽幽的三弦声中、在温馨的时光中流过。在红芙蓉花中,水流一面低声愁叹,一面因胆怯的鸭儿拍羽振翅而搅戚纷乱一片,闪烁着潋滟的水光,悄没声儿的,又从无人的厨房下面流过。那凝重的水色,涵蕴着无可形容的脉脉温情。再譬如说,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越接近河口,河水越明显地交汇着暖潮的深蓝色。在充满噪音和烟尘的空气下,河面如同洋铁皮,将太阳光反射得灿烂辉煌,一面无精打采地摇荡着运煤的驳船和白漆脱落的老式汽船。然而,大自然的呼吸与人的呼吸,已经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化为都会水色中那一团温暖,而这是轻易不会消失的。

  尤其是日暮时分,河面上水气弥漫,暝色渐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调简直绝妙无比。我独自一人,靠着船舷,闲闲望着暮霭沉沉的水面,水色苍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见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正在升起。我不由得潸然泪下,这恐怕是我永生也不会忘怀的“所有的城市,都有其固有的气味。佛罗伦萨的气味,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埃、雾霭和古代绘画上清漆的混合味儿” (梅列日科夫斯基⑦)。倘有人问我“东京”的气味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大川之水的气味。那不独是水的气味,还有大川的水色,大川的水声,也无疑是我所钟爱的东京的色彩,东京的声音。因为有大川之水.我才爱“东京”;因为有“东京”,我才爱“生活”。

  嗣后,听说“一桥渡口”废弃了。“御藏桥渡口”的废弃,恐怕也力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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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古典戏剧“能”剧《班女》的女主角。

  ②即在原业平(825—880),平安朝初期的和歌诗人。

  ③地名,关东平原的一部分,现指东京都中部市区,包括吉祥寺及周边卫星城。

  ④河竹默阿弥(l816一1893),歌舞伎剧作家。

  ⑤十六夜与清心,源之丞与阿古与,以及松五郎。分别为河竹默阿弥的歌舞伎张本《十六夜清心》,《阿古与源之丞》、《补锅匠松五郎》中的主角。

  ⑥霍夫曼斯塔尔(1874一l929),奥地利诗人、剧作家,象征主义与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

  ⑦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一1941),俄国作家、文学评论家。伊利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

高慧勤 译

 

徜徉山水 山恋

  立松和平

  立松和平(1947一 ),日本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给我指出方向》、《白铁皮的北回归线》、《远雷》等。

  我来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那座山叫男人山。虽然我家的周围有足尾连山、高原山、那须山,但从我家向前看,只能看到日光的男人山。

  四季的交替,我是从山色的变化知道的。当山顶变成了银白色,而且这银白色不断向下蔓延时,冬天到来了,寒气渐渐来到了我的身边。

  春天,大地充满了勃勃生机,但山还是一片白色,冬天依然顽固地盘踞在山顶,迟迟不愿离去。这时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春天。只有山下的积雪融化,显露出褐色的山体,绿色缓缓攀上山顶,春天才真正到来了。

  对于我来说,悠悠岁月,就是山色的演变。

  不知为什么,有时我觉得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这种感觉多出现在冬天,山岳有一种阳刚之气,而天空碧澄,一尘不染,距离感骤然飘散。

  我在看山时,山也在看我。或许在海边长大的人也有这种感觉吧?你在观察大海时,海也在观察你。我觉得故乡的风景,也像人一样,是有灵性的。

  我第一次看到海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剛刚七岁。夏天,我们到了离宇都宫市最近的大洗海滨。当时的欢呼雀跃,至今仍历历在目。海的风光和山的景色是大不相同的。

  从那以后,我常常上山下海,体会山海的不同。

  山是沉默的。当我背着重重的行囊,像苦行僧一样默默地走着,就进入了自我反思的状态。敞开心灵的门窗,天真地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有时豁然开明,有时山穷水尽,有时高深莫测。

  山里人一般都沉默寡言,从不大声说话。猎人们怕声音吓跑了动物,更怕惊动了山神,所以少言寡语,保持缄默。

  山是寂静的。如果没有风,没有流水,山里是无声的世界。

  海是喧闹的。虽然有时风平浪静,湛蓝幽深,但里面有海流,有生物,一刻也不平静。

  海是开放的、躁动的。在海中可以游泳、潜水、钓鱼,丰富多彩,其乐无穷。在海水中嬉戏与登山大相径庭。登山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动作机械单调。

  海是富有的。虽然山里春天有野菜,秋天有蘑菇,但远不及大海一年四季都有丰饶的水产。

  海是快乐的,山是苦闷的。对于人生来说,苦闷和快乐哪个是幸福,可能很难简单地下结论。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体验,甚至可谓之偏执的山海论,可能有不少人是不赞成的,但我并不是爱山而贬海,实际上我爱山也爱海。

  我在小学时就登遍了宇都宫市周围的山。中学时上了日光、那须的山。我觉得山也是海。山的水是空气,山的波涛是森林。山山相连,连绵不断,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海中有冥府,山里也有九泉。到日光、足尾修行的人,就是把山里当做冥府。有人信仰那须山中的汤屏山,身着素装进山朝拜。白衣就是寿衣呀!他们在人世时就想看一看自己死后的归宿。自古以来,进山修行与登山运动完全是两回事。

  枥木被海一样的山峦包围着。东是八沟山,北是那须山、鸡顶山,西是日光山、足尾山。每座山上都有修验道、古刹。实际上山里是他们精神的故乡。

  对于日光山、那须山,不仅是我,枥木县人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小时候,儿童会、町之会、毕业旅行、家庭旅行,几乎都是去这两座山,不知去过了多少次。春暖花开时,盛夏酷暑时,红叶如丹时,白雪皑皑时,一年四季,都要上山。

  登山时,内心有一种宗教的庄严感,好像把自己的历史镌刻在起伏的山岭上。人死后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只能大致看一看而已。

  日光、那须的山中,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地方。人都难免一死,最终都要到那里去。在这种深层的心理活动驱使下,从孩提时代起,人们就总进山。

  人死后都想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在那里不知道要生活多久?日光、那须景色秀丽,四季分明,无疑是灵魂最理想的归宿地。

  这是我一一一个看着山长大的人的心情。我的生命可能就是从山里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看见山就激动,就觉得心旷神怡。我无法在看不见山的地方生活。当我身处高楼大厦林立的东京中心时,就坐卧不安,六神无主。

  如果在我头脑清醒时就能明确知道自己的死期,我会回到故乡,像我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望着山闭上眼睛。在山林中死去是幸福的。我生于山,死后也想回归山林。真的,我希望这样。

  望着山而生者与望着海而生者是不同的,这就叫宿命。

  生在枥木,这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想摆脱这种命运的安排是枉费心机的,所以我应当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高兴。

  陈喜儒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