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市国语学校校服:当代中国新保守主义的思想渊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9:29:46
萧功秦   甘阳先生在《二十一世纪》上发表了"反民主的自由主义"一文,他在一些基本问题上的误解与武断使我深感惊讶。
首先,甘阳对柏克的保守主义存在着根本性的认识错误。他认为,柏克是从旧秩序(Ancient Regime)的立场在判定法国大革命的"不合法性",他在文章中把柏克的保守主义与梅斯特(J. de Maistre)的保守主义混为一谈了。
事实上,梅斯特代表的是一种以维持旧秩序为已任的"反动的保守主义"(Reactionary conservatism),与梅斯特不同,柏克代表的是一种渐进主义的保守主义(Evolutionary Conservatism)。柏克不但抨击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十分鲜明地支持美国革命,而且,他对雅各宾党统治时期以前的法国大革命也还是抱有相当的同情与支持的态度的。他反对以抽象的第一原理作为社会工程的兰本来改造世界,正是基于这一原因,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党的激进主义从而成为他猛烈批评的对象。
柏克并不反对社会变迁,柏克的思想基础决不是"往昔完美论"或"现状完美论",柏克特别强调,"我们必须服从变化的伟大法则,这是最强有力的自然法则,也是它得以自我保持的手段。"(1)
正因为如此,研究西方保守主义传统的著名学者 Viereck 指出,柏克是从英国已有的传统的自由主义的立场,来反对法国大革命的,而梅斯特则是从传统的专制权威主义的立场来反对法国大革命的。(2)
其次,柏克的保守主义之所以并不是极端的反动的保守主义,乃是因为,柏克的保守主义是以英国的市民社会的传统作为自己保守主义思想的现实基础的。众所周知,到了柏克时代,英国的传统已经是经过光荣革命的、在政治上实行了君主立宪政治的资本主义化了的传统。而这样一种市民社会传统,有着自发的、自然的渐进性,有着一系列相当成熟的自主性的制度与规范,作为文化约束力,来约束人们的本能,这就从而使社会生活有一种有序性与连续性。这种文化约束力也被西方保守主义者视为使人为善的道德支撑物。这种传统虽然与英国社会以往的历史保持着自然连续性,但它本身已经不是法国大革命以前的封建的旧秩序。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就明确指出?quot;17世纪的英国,虽然新事物一点一滴地巧妙地渗入这个社会的古老的躯体,但它已经完全是一个现代国家。在它内部仅仅保留着中世纪的某些遗迹。"甘阳先生在文章中,把柏克与封建的 Ancient regime联系在一起,显然是张冠李戴了。
由于甘阳先生把柏克说成是与梅斯特"同流合污",又进而把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保守主义说成的"柏克式的立场",从而在逻辑上得出这样的结论:"今后突出的问题只怕已不再是极端激进,而是极端保守",这种不顾中国发展的现实,而只是基于甘阳本人的双重错误前提而作出的推论,就显得十分荒谬而武断了。
甘阳自称他是当今中国"保守主义的理论话语的最初提出者之一",他还称他在过去发表的两篇文章"在许多方面已开90年代中国保守主义的先声",以至于他痛感他在自己文章中所"造成的偏颇仍然存在于今日中国知识界。"正是为了纠正自己与受他影响的中国思想界的错误,他写下了"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的长文来警世。
我颇为敬佩甘阳先生不断"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的勇气。我只是希望甘阳先生能认真读书,至于他以为,我们国内思想界知识界总是在读了他那些文章之后,便会跟着他"犯错误"而无所适从,那是自视过高了。
中国近代以来的新保守主义是在什么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它与"反动的保守主义"有什么根本区别?柏克的保守主义对中国新保守主义是否有积极的思想启示?对柏克思想的合理部分的吸收,是否就意味着走向"极端保守"?由于柏克的保守主义与中国的新保守主义在历史文化条件上有着极大的差异,中国的新保守主义面临着那些两难矛盾?这里,我力求对中国近代以来的新保守主义思想的基本理念,作一些基本分析。这一分析对于理解中国当代的新保守主义的思想基础,可以说是很有意义的。
  
"五四"以来的"主义崇拜"


中国的二十世纪以来的新保守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具有现代化与变革导向的保守主义。它与传统的原教旨保守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原教旨主义把传统社会文化秩序视为"天经地义"来加以尊崇,把变革视为离经叛道来加以抵制。而新保守主义把传统视为一个民族的集体经验,它主张在尊重这种集体经验的基础上,渐进地的推进社会变迁。新保守主义是作为中国现代化中的激进主义的反向思潮运动而出现的。
中国的新保守主义产生于本世纪初期。自二十世纪初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政治心态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崇尚某种抽象的中心象征符号,并以这种符号与理念作为一劳永逸地、整体地解决中国问题的基本处方。这是一种以某?quot;主义"来推演和涵盖解决具体问题的途径的思维模式。它认为,一旦人们认定某种主义是合理的,有功效的,只要把人们自认为符合某种"主义"的制度与理念,迅速地激进地取代传统秩序,那么,从官僚腐败、国民道德水准低下、直到各种社会弊症和令人困扰的实际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这种以意识形态的"主义"来简单涵盖"问题"的政治文化现象,可以说是自五四以来直到八十年代未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态特征。
 从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角度来看,首先对这种以抽象的"主义"来涵盖"问题"的心态现象进行质疑与反省的是严复。研究与发掘严复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新保守主义思想遗产,将为我们理解中国当代新保守主义的历史传统与渊源,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严复对激进主义哲学的批判


早在一九0六年,严复就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以西方唯理主义的大陆哲学传统为基础的政治哲学,他在《政治学讲义》中,就把从柏拉图到十八世纪的卢梭一脉的思想家称之为"言治皆本心学"的"无根"的政治学家。(3) 自一九一三年以后,他在《天演进化论》、《说党》、《民约平议》等一系列文章与书信中,就多次对以卢梭为代表的"自然公理论"的思想进行了批判。
  严复在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文章是他在一九一三年发表的《民约平议》。在撰写这篇文章以前,他曾在给熊纯如的信中指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使人们不惜以生命鲜血来实现它所主张的理想,但实际上却无济于治。原因就在于"其本源谬也"。这就促使他下定决心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写一篇批判"民约论"的文章,以达到"药社会之迷信"的目的。(4)
  严复在《民约平议》中指出,卢梭的"民约论"一开始就先验地假定了一个实事上根本就是"悬意虚造"的"自然公理",即人生来就具有不可侵夺的自由权利。根据这一"天赋人权"的第一原理,人们应该摧毁现存秩序,重建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严复认为,自十八世纪以来,人们往往把卢梭的"民约论"奉为金科玉律,以斗争来救世,其结果并没有实现人们原来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以致一误再误,不能自还。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后果?严复认为,这是因为"民约论"的基本前提就是错误的。"民约论"开宗明义的的第一条原则就是,"民生自由,其于群为平等"。这一点根本与历史与经验事实不相符合。严复引证赫胥黎的驳论指出,初生儿恰恰是最无生存能力,因而也最不能自由的,社会群体中的个人,无论在能力上、在体力上与智力上都存在着事实上的差异,设想人人平等的"自然公理"也是臆想。
  因此,严复得出结论,"明者著论,必以历史之所发见为之本基。其间抽取公例,必用内籀归纳之术。而后可存。""若乎向壁虚造,用前有假如之术,而演绎之,及其终事,往往生害,卢梭所谓自然之境,所谓民居之而常自由常平等者,亦自言其为历史中之所无矣。夫指一社会考诸前而无有,求诸后而不能,则安用此华胥乌托邦之政论,而毒天下乎?"(5)
  综上所述,严复在《民约平议》一文提出了这样一个核心思想,即以卢梭为代表的那种"主义",从先验的抽象的第一原理出发,并以这种第一原理作为超乎各民族历史与文明的具体性的普遍原则。这种所谓的"自然公理"本身就是一种并无经验事实与历史事实作为根据和凭依的假定。用这种假定作为演绎政治行动的依据,来判断现实,现实秩序就必然被判定为"不合理、不道德"的,既然现实是不合理、不道德的,那么,人们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用强力去摧毁它,并按照这种假想的第一原理去重组一个"新的社会"。但由于这种假定本身就是反历史事实与反经验事实的、虚拟的乌托邦,因此,即使人们的愿望再好,这种"向壁虚造"的社会改造蓝图也是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严复认为,卢梭所代表的这种道路选择,即使确能做到摧毁旧秩序,但却无法按革命者原先所以为的那样,重建一种合乎他们设想的新世界。


  严复论"完美主义"是政治激进主义的基础


  唯理主义认定,现实世界是不完美的,丑恶的,不自然的。而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完美的"和自然的。正是这种"完美主义",如同宗教的救赎主义一样,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道德魅力。并由此产生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和政治感召力。这种唯理主义是政治激进主义的学理基础。
  而经验论为基础的英美式的自由主义的基本信念是,自由的秩序是从旧社会内部生长出来的结果。既然如此,生长的过程只能是一种渐进的过程,这种思想认为,世界上的问题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任何进步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世间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完善,人类在争取进步的过程中,只能做到"两害相权取其轻"。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英美式的经验主义的政治传统,拒绝终极目的,拒绝完美主义地、毕其功于一役式的整体地解决所有问题。主张渐进地、逐步地逼进目标,一步一步前进。
  严复正是从经验论的这一思想立场来认识问题的。他引用英国学者摩里的话说,"政治为物,常择于两过之间"。并引法国文学家雨果的话"革命时代最险恶物,莫如走直线。"严复正是从这种"不完美性"出发,来思考现实问题的前提。
  严复认为,"向壁虚造"的卢梭思想之所以误人,就在于它具有"动以感情"的力量。(6)这种"动以感情"的力量就在于它主张一种完美的新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人人享有"天赋的权利与平等",但是,严复认为,从历史与经验来看,"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物诚有之,人犹甚焉。"换言之,不平等是事物存在的真正的'自然状态"。(7)他主张"人类之力求进步固也,……(明者)其立事也,如不得已,乃先之以导其机,必忍焉以须其熟,智名勇功之意不敢存,……夫而后有以与时偕达,有以进其群矣?quot;(8)如果说,整体性解决的政治激进主义正是与完美主义相联系的话,那么,渐进的变革态度正是以非完美主义的价值观作为前提的。

  严复政治思想的基础是经验论哲学。这与他本人所接受的英国自由主义传统哲学思想有密切关系,用哈耶克的话来说,英国真正的自由主义"只是一种旨在于使自发的社会产物之形成更易于理解的理论。"(9)。严复也正是从经验论出发,来认识社会作为一个特殊的有机组织的发展变化过程的。他认为人的知识,来源于经验事实的归纳。他在《政治学讲义》中指出:"盖天生人,与以灵性,本无与生俱来预知之知能。欲有所知,其最初必由内籀。(即归纳)……内籀必资事实,而事实必由阅历,一人之阅历有限,故必聚古人与异地人之阅历为之。如此则必由纪载,记载则历史也?quot;(10)
严复特别强调历史经验对于政治研究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在于,"读史有术在求因果,能即异见同,抽出公例。"
  为什么研究政治必须用经验归纳法而不能用唯理主义的原理演绎?
  严复认为,国家现象是历史上因时因地自然生成的,"一切本由种族,演为今形,出于自然,非人制造。"(11)严复在这里提出了一个相当深刻的观点。那就是,人造物可以用人造的原则的演绎来设计与制作的,而研究和认识作为自然滋长物的政治与国家,?quot;师心自用"的原则来进行演绎就会无能为力。因此,人们应把国家与政治现象视为一个外在于人的意志的客观实在的"有机体"来加以认识。正如对动植物研究,必须采用"因其自然而生公理"的方法(12),遵循归纳法的原则来考求政治与国家事实,则成为取得政治真知的基础。

   严复对法国大革命的救世主义的批判


  当唯理主义的激进主义从"至高至善"的第一原理出发,来评价一个民族的传统时,就会把传统视为人类实现进步的"枷锁"或障碍,由于唯理论把人性预设为本善的,从而这种政治观认定,只要打碎传统加之于人身上的枷锁,世界就会恢复其应有的自然合理与和谐状态。
  而经验论认为,传统的道德、价值、与人文秩序,这些要素彼此结合,共同构成一种对社会成员的道德行为的外部约束机制,传统把人安顿在一个稳定的文化框架之中,只有当人处于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则的制约与限定之中时,他才是一个文明的人,他才与野蛮的、非文明的动物性的人有所区别。也只有处于这种条件下时,人才能运用他的现实的自由去追求自己的目的。经验论倾向于认为,人并不具有高度的理性与智慧,人是易于犯错误的生物。(13) 传统对于人来说,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制约力量。取消传统,也只能使人陷入无序状态。
严复正是从经验论的角度来认识传统的价值的,他在《庄子评》英文批语中指出,人类的习惯产生于实践,在他看来,传统正是人们在应对问题的实践过程中形成的条件反射性的习惯。"习惯一经变为反射的行动,事情无须用一点脑筋就做成了"(14) 他认为,传统中自有"不可磨灭者存"。换言之,传统的存在,有其自身的不可言喻的合理性。人类只要处于由习惯构成的传统框架之中,就能够应付环境或实践。
 严复的这一思想还可以从他对英国文学家与美术家剌士经约翰的话的肯定中看到?quot;凡物为数千年人类所宗仰赞叹者,必有至高之美,实非以其见赏者众,而人类之平均之识力感会,足以得其物之真也。"严复从这段话中得到启示,他认为,一个国家的传统的价值并不会因一时的人们对它的主观评价而改变其存在价值。因为,传统是中华民族的"质文递嬗,创制显庸,聚无数人之心力,勤苦为之礼乐文章"而形成的。他还指出,中国人之所以"得以于民种之中,而犹有当前之地位,如是之阶级,则推原返本,非席吾古人之遗泽,又何从而得之。"(15)因为中国的"国性民质"正是"受成于先圣先王数千年之淘熔渐渍者,有以为基也。"(16)
基于上述认识,严复在《说党》一文中认为,以某种抽象化?quot;自然公理"作为标尺来判断传统,这种"公理"就会被视为普遍原则,并被用来作为改造世界的基础和蓝图,而传统则会被视为与这种普遍原则完全对立的旧事物而一举扫荡之。在这种情况下,其"所破坏者,但首在家法""举其国数千年之政教,摧陷廓清。"(17)这就意味着抽象的主义崇拜必然发展为政治上的以彻底反传统为特征的激进主义。
在《说党》中,严复把法国大革命作为这种激进主义的典型例子。他指出,"当十八箕法民之为起义也。举国发狂,聚数百之众于一堂,意若一夕措注,或以划数千载之不平,而明旦即成郅治。且其志以谓吾法成,且徒法民之利而己,生人之福,胥永赖之。"(18)在严复看来,这无疑是一种以全面改造社会、一劳永逸的解决数千年人类所有不平等问题为目标的总体性的救世主义。
 其后果将又如何呢?严复进而指出,以"自然公理"的名义对传统的冲击与摧毁,这样做的结果是,旧的虽然被破坏了,但新的却根本无法建立起来。他在《天演进化论》一文中指出:"顾破坏之而国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坏矣,而新旧之利两亡。"(19)  
  因为,卢梭所鼓吹的自然法,乃是"悬意虚造之辞"。其结果必然是"无以善其后"。严复认为,法国大革命正?quot;名求国利民福,实则六七十年中,板荡元黄,"只是由于法国当时正处于各国力量尚处于幼稚时期,才不致引起亡国的危险。而如果中国象法国大革命那样去摧毁自己的传统,由于"五洲形势大异于昔时",其后果就更难以预测了。(20)

  民族生存条件及其对自由的约束


  长期以来,人们把严复视为一个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事实上,严复只是在终极意义上肯定自由对于人类生存的价值,而在政治层面,严复恰恰反对以西方的自由主义来解决中国的问题。
严复不仅从经验论的角度来批判西方唯理主义的自由民权论的虚拟性质,认为以一种"先设成心""向壁虚造"的抽象自由原理,来设计改造社会的蓝图,是极为危险的,而且,他还进一步从中国面临的生存竞争的具体条件,来论证中国仿效西方自由,在现实条件下是不可行的。他在一九0九年给《新政真铨》的作者胡礼垣的信中坦诚的表述了这一思想。
胡氏在给他的信中谈到,"平等自由"是"万国同归"、"大同郅治之规",严复首先肯定了这一理想可谓"一往破的"之论,这一理想也是世界的"正鹄"。但严复指出,胡氏用这一理念来解决中国现实问题则是不切实际的,并且,这种理念与西方式的"自然公理论"的原则演绎有着颇为异曲同工之处。他在给胡礼垣的回信中写道,对于世界上各个不同的民族来说,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途径是并不相同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quot;天演程度各有高低故也。"(21)他认为,简单地以自由平等原则来组织社会生活,那么,由于"形气之用,各竞生存,由是攘夺攻取之私不得不有",而且,又由于"于此之时,一国之立法、行政诸权,又无以善持其后,则向之所谓平等自由者,适成其蔑礼无忌惮之风。"严复认为,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在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生存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其结果必然是"汰淘之祸乃益烈,此蜕故变新之时,所为大可惧也。"(22)\par  正是对中国所处的特定历史环境的具体考量,使严复得出这样一个著名的命题?quot;今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从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23)这一论断,可以看作是严复的经验论的政治观在民族生存这一制约条件下的具体反映。这一论断也可以清楚说明,严复决不是人们所理解的西式的自由主义者。


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难以
抵挡唯理主义的诱惑?


早在本世纪初,严复就以惊人的准确,预见了法国大革命式的、以抽象的"主义"为特征的政治思潮,不可避免地会在中国产生狂飙似的冲击性影响。他在一九一二年十一月给熊纯如的信中写道:
  "极端平等自由之说,殆如海啸飓风,其势固不可久,而所摧杀破坏,不可亿计。此等浩劫,内因外缘,两相成就。故其孽果无可解免。使可解免,则吾党事前不必作如许危言笃论矣。"(24)一九一四年他在给熊氏的信中又进而指明,正因为他预感到以《民约论》为代表的思潮将日益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所以决定化时间专门写一篇批驳《民约论》的文章。(25)
严复虽然并没有直接对此种趋势的原因作出解释,但严复基于经验论的立场对唯理论的批判性的分析,仍能为人们认识这一问题提供一条相当清晰的线索和思路。
  严复的论式表明,唯理论的"主义"具有自许为超越具体时空、社会与文化的普遍主义的性质。只要人们承认和接受唯理论的主义是普遍适用于一切社会和时代?quot;第一原理"或"自然公理",那么,这种"主义"就可以用来涵盖一切社会的具体"问题"。这就意味着,一种"主义"越是具有抽象性和超时空性,它就越会被人们认为具有"普遍的适用性"。
这一点正如严复所指出的那样:如果人们不能"细察东西方历史与人群开化结合之事实",就非常容易受以洛克、弥尔顿、卢梭为代表的十七、十八世纪有关革命独立的政治学说的"薰醉颠冥",并把它所标示的道路,"视为人道惟一共遵之途径",严复指出,在这种前提下去仿而行之,"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也。"(26)
 相反,以英国经验论为基础的主义,是以本国本地本民族的历史事实与经验事实的归纳,
作为自身存在的前提和立论的基础的,用严复自己的话来说,"言政治不求之历史,是谓无根"。经验论的主义总是较为"谦虚"地把自己的适用范围严格地规定在特定的经验与历史条件下,经验论没有唯理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僭妄性"。这一点可以解释何以中国近现代以来知识分子难以把英国经验论系统的主义搬用到中国来。而那些在理论上只要是与西方哲学中的"自然法"理论"沾亲带故"的理论主张或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二十世纪以来大行其道,基于这一分析,也就是不难理解的了。
  当然,唯理主义的"自然公理"观,之所以对中国知识分子主流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和亲和力,其原因还应该从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历史环境与政治文化特质中去寻找。
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理万殊"的传统思维方式,应该说,与西方唯理论的传统,在"思维句型"上具有深层的同构性,中国传统的儒家意识形态的价值体系,也颇具有"非白即黑""非正即邪"的"完美主义"的特征。这些文化特质,作为一些处于隐性状态的要素,在一定的条件下,似乎为二十世纪初期以来的中国人接受从西方舶来的"自然公理"论,作好了起跑前的"准备动作",而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秩序出现的严重危机,深刻的失范和文化挫折感导致的文化自卑情结,使中国人往往陷入一种"文化地狱感"的政治心态之中,处于这种心态中的人们,非常容易把摆脱可憎恶的现实环境的愿望,不自觉的投射到某种以普遍主义为特征的"自然公理"之上,并以此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不二法门。一个把抛弃本民族的集体经验(即严复所说的传统文化的"遗泽"),视为克服自身陷入的困境的必由之路的民族,是很难抵挡唯理主义的"自然公理"的诱惑力的。

严复新保守主义思想的历史贡献


  严复的新保守主义是以其经验主义的政治观为基础的,他的思想贡献在于,他比同时代人更早地认识到那种以抽象的理念与主义为社会蓝图与口号的、力求整体性地解决社会变革问题的主义,将会导致对现存秩序的人为的摧毁与破坏,并带来事与愿违的历史后果。
他还认识到,只有在尊重现存秩序的历史连续性的前提下,渐进地求得新机制在旧机体内的生长,才能实现中国的富强与现代化。早在本世纪初,当他的同时代人还对经验论与唯理论之争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就从学理上,把握了唯理主义与经验主义之争的实质,并对唯理主义的社会政治观的僭妄性进行了相当具有说服力的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新保守主义者的严复,可以说是中国政治现实主义思想家中的先行者。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严复的相关思想是建立在相当系统的学理化的基础上的,他使用了相当丰富的概念,来分析有关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主义问题。本文在前面提及的严复的议论中,人们可以发现严复运用哲学思维的广泛程度,他在分析中涉及到以下这些方面:例如,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到十八世纪的卢梭的一脉相传的西方唯理主义的大陆哲学传统;自然法的第一原理;政治学思想中的经验论与唯理论的对立;经验论主张的归纳法与唯理论主张的演绎法之间的对立;唯理主义与政治上的乌托邦主义的关系;他的议论还涉及到唯理论以完美主义方式来作为改造现实的基础,必将导致彻底反传统的激进主义;而经验论以现实的非完美性作为改造现实的前提条件与出发点,则导致渐进论的变革观;等等。\par  严复在分析中使用的这些概念实际上构成一个相当严整的系统,它显示了严复作为一个严谨深刻的思想家的厚实的学力。所有上述这些思想,都是当代中国新保守主义的弥足珍贵的思想资源。\par  然而,严复的新保守主义思想并没有在当时起到应有的作用。严复的的悲剧性在于,他生活在中国既存的政治、文化与社会秩序正在走向解体的时代。当时,欧洲大陆唯理主义对中国知识界形成影响力的高潮尚没有到来,政治激进主义的思想谬误与历史后果更没有充分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严复自一九0六以后就开始对唯理主义的政治解决方式的危险性作出"超前"的警告,在当时是远不能为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所能理解的。
  另外,由于当时中国知识界远没有达到熟悉这些概念的程度,由于严复的议论,又主要散见于他的按语与他给熊纯如的私人书信之中,除了《民约平议》一文外,他并没有专门就这些重大学理问题进行过系统的分析,更由于严复的文章风格过于艰深,这就使严复的相关思想在当时和以后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一直没有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而这些思想直到二十世纪末,在中国现代化受到政治激进主义思潮多次冲击而之后,才对反思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产生影响。

中国新保守主义的两难矛盾


可以说,严复对激进主义的批判中并没有直接引用柏克的思想,但他到以柏克为代表的英国保守主义的影响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来的。这里就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柏克在批判激进主义时所使用的论据,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中国当时的环境?
正如本文开端已经指出的,柏克的保守主义植根于英国市民社会的传统经验,市民社会、英国式的自由主义、人文主义价值这些可以作为柏克思想的基础的东西,并非是中国传统社会所固有。这就决定了,当中国的新保守主义从柏克式的思想来反对激进主义的时候,却没有柏克保守主义所凭依的、以市民社会为基础的物质与精神资源,作为自己的保守主义的支撑点。一方面,市民社会恰恰是中国新保守主义力求通过在开明权威的整合下,通过渐进的变革与社会变迁而最终实现的东西。另一方面,中国的大传统中的主要成分,是儒家的纲常意识形态,官僚传统的政治体制与宗法社会结构,这些又恰恰是新保守主义者力求通过变革而最终加以转化与消解的东西。
西方传统存在着渐进发展的内部机制,对传统的尊重并不影响社会的变迁,而中国的新保守主义如果仅仅固守自己的传统,则中国很难指望中可以无为而治地走向现代化。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新保守主义对自己的传统有一种矛盾的两难心态,一方面,它对激进主义的全面反传统提出批评,认为激进主义否定自己的历史文化,会导致严重的失范与无根化;另一方面,在回归传统上又不得不警惕原教旨式的传统主义的复活。
面对这一两难困境,新保守主义不得不在以下三方面进行小心的努力。首先,他们力求从构成传统秩序的一些制度要素中,寻求使现代化变革得以有效整合的合理因素;其次,他们力求从传统的权威形态中,从中寻求转化出具有现代化导向的新型的权威政治的新机制;第三,他们还致力于从中国传统的政治智慧中寻求保持过渡社会稳定的思想启迪,并从民族主流文化中,从儒家文化中离析出一些有于民族凝聚的精神因素,作为民族结合力的新的资源,\par 与此同时,新保守主义一方面必须小心谨慎地与传统保守主义与原教旨的信条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又并不断以批判激进主义与政治浪漫主义为已任。这样,新保守主义势必经历这样的命运:在保守与激进两极化的条件下,它必将受到来自激进与原教旨的保守两方面的攻击与双向压力,相反,在两极化趋势缓和与化解的条件下,它可望获得国民、知识精英与执政者越来越多的理解、信赖与认同。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物,中国的新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思想价值选择也不例外。它并不奢望像某些自以为的教师爷那样,把某种"完美之物"许诺给国人,并自以为可以经由人们对他所推荐的理念的认同,而引导国人走向"完美"。近一百年来,我们这个民族实在领教了太多的"完美",一个在多灾多难的历史中走向成熟的民族深深懂得,只有立足于现实,以不完美为起点,才有可能追求自己较好的前景。

 

 


          注 释

 

(1)E.Burke: Letter to Sir H.Langrishe,Work,VI.P.369.转引自The Political Reason of E.Burke,p.168.
(2)Peter Viereck :Conservatism From John Adams to Churchill,N.J,,1956,pp10-17.  
(3) 《严复集》第五册,第1243页。
(4) 《严复集》第三册,第614页,〈与熊纯如书〉十五。
(5) 《严复集》第二册,〈民约平议〉第337页。
(6) 《严复集》第二册,第340页。
(7) 同上。
(8) 《严复集》第五册,〈政治学讲义〉,第1242页。
(9) 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贾湛等译,北京经济出版社,1991版,第11页。
(10) 《严复集》第五册,〈政治学讲义〉,第1244页。
(11) 同上,第1251页。
(12) 同上,第1250页。
(13) 同(9),第9页。
(14) 《严复集》,第四册,第1133页
(15) 同上,第二册,〈思古谈〉,第323页。
(16) 同上,第323页。
(17) 同上,第二册,〈说党〉,第308页。
  (18) 同上。
(19) 同上,第二册,〈天演进化论〉,第311页。
  (20)同(17)。\par (21) 《严复集》第三册,第594页,〈与胡礼垣书〉。
(22) 同上。
(23) 同上,第二册,第333页,〈民约平议〉
(24) 《严复集》,第三册,第608页。
(25) 《严复集》第二册,第333页注。
(26)《严复集》,第三册,〈与熊纯如书〉,第648页。

 


(原载《二十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