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套管需要防水吗:白马酒店(上)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14:34:35
序幕   在我看来,研究“白马酒店”这件怪事有两种途径。尽管俗语说得好,“从开始处着手,一直继续到最后才住手”,但是事实上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谁也难说这件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历史学家感到最因惑的一点,就是某一段历史究竟始于何时?
  就这件事而言,可以从高曼神父离开住处,去看一位垂死妇人那一刻说起,也可以从更早在查尔斯的一个夜晚说起。
  不过,既然本书大部分都是由我执笔,或许还是由后者开始比较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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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  我身后的磨咖啡器像只愤怒的毒蛇一样,发出嘶嘶怪响,带着一种邪恶、不祥的意味。我想,或许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声音都带有这种味道:喷射机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时,带着使人畏惧的震耳欲聋声音;地下铁迫近隧道时,也有缓慢吓人的隆隆巨响;而地面上那些笨重的往来车辆,更是连人住的屋子都给动摇了……此外,目前家庭中所用的许多器具,虽然也许使用起来颇为方便,但似乎都带着一种警告人的意味——洗碗机、冰箱、高压锅、哀鸣的吸尘器……似乎都在对人说:“小心喔!我是个受你控制的妖怪,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控制不了我……”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没错,确实是个危险的世界。
  我搅拌一下面前那杯冒泡的饮料,闻起来真香。
  “您还要来点什么?香蕉薰肉三明治怎么样?”
  我觉得把这两种东西一起摆在三明治里好奇怪,香蕉使我想起童年——偶而也会联想到加糖和甜酒的一种饮料;至于薰肉,我总认为应该和蛋一起吃。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到了查尔斯,也只有入境随俗,照查尔斯人的吃法了,于是我同意来一份可口的香蕉薰肉三明治。
  虽然我住在查尔斯——也就是说,过去三个月来,我在这儿租了间带家具的公寓居住——但是对这儿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正在写一本有关蒙古建筑的书,不过就这个目的而言,无论住在汉普斯特、布伦斯伯利、史翠珊或者查尔斯,对我都没什么差别。除了我手边在做的事之外,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注意,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在这个特别的晚上,我突然感到一股所有写作的人都经历过的厌倦感。
  蒙古建筑、蒙古帝王、蒙古人的生活方式——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有趣问题,忽然都变得象尘土一样。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何必费神研究这些呢?
  我翻翻前面几页,看看自己所写的东西,觉得全都一样糟,一点都没意思。是谁说过“历史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亨利·福特吗?说得可真对极了。
  我厌烦地把稿子推开,站起来看看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我试着回想自己到底吃过晚饭没有,从体内的感觉,我猜想还没有。中饭呢?吃过了,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看看冰箱,还有一小块干牛舌,可是一点都引不起我的食欲,于是我就走上皇家大道,最后终于走进这家窗户上高悬着“路奇之家”的咖啡店。此刻,我一边等着那份香蕉薰肉三明治,一边想着现代人生活里种种声响的邪恶、不祥意味及其影响。
  我想,这些声音都跟我早期对哑剧的记忆有某些相同点。大卫·琼斯在一团迷雾中从柜子里出现!透着邪恶力量的地板活门,向某个叫“好仙钻”之类名字的人挑战,后者挥舞着一根看来不堪一击的手杖,用平板的声音陈腔滥调地唱着“好人最后一定获胜”,就这样引导出一首“此刻之歌”,其实这首歌跟这出哑剧毫无关系。
  我忽然想到,或许邪恶总得比正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它必须引人注意!总得吓人一跳,向人挑战啊!这是不稳定的力量向稳定的力量挑战,而最后,稳定恒久的力量总是获得胜利。稳定恒久的力量可以战胜“好仙钻”的单调陈腐、平板的声音,带韵的诗句,甚至与主题无关的那句“有一条蜿蜒的小道,沿着山边,通往我所爱的老镇”。那些武器看来虽然可笑而不管用,但却一定会战胜敌人,哑剧的结尾全部一样,参加演出的演员,按照角色的重要性,分别排列在楼梯上,而“好仙钻”为了表现基督教谦逊的美德,不会抢先出来谢幕,只和她在剧中的对头“魔王”(此刻已经不是那个喷火的可怕怪物,而是一个身穿红色紧身衣的普通人)并肩出现在行列当中。
  咖啡机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招手要侍者再来一杯咖啡。妹妹老责怪我对周围的事毫不关心,说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此刻就留意起四周来。报上几乎每天都有查尔斯咖啡店里发生的新闻,我正好趁这个机会自己评判一下现代人的生活。
  店里相当暗,没办法看得很清楚。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我想,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不寻常的一代”。在我看来,那些女孩就跟时下一般女孩一样肮脏,也老是穿得太多。几星期之前,我有一次出门和几个朋友共餐,坐在我旁边那个女孩大概二十上下,餐馆里很热,可是她穿了件黄色套头毛衣,黑裙子,黑毛袜,吃饭的时候,她脸上一直不停流着汗,那件毛衣透着汗湿味,头发似乎也很久没洗了。据我朋友说,她是个迷人的女孩,我可不以为然!我唯一的反应,是想用力把她扔进浴缸,给她一块肥皂,叫她好好把身上洗干净!我想,这只能表示我有多跟不上时代,或许是因为久居国外的缘故吧。我不禁怀念起印度那些盘着美丽黑发的妇女,色彩艳丽的裹身长巾,还有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动人风采……
  一阵尖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邻桌的两位小姐起了争执,跟她们同行的年轻人想把事情摆平,可惜没成功。
  忽然,她们又尖声对骂起来,一个女孩打了另外一位一巴掌,被打的人用力抓前者的头发,像两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一样。两人之中,一个是蓬松的红发,一个是柔长的金发。
  我只听到她们不停地咒骂对方,却不知道她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其他桌上的客人也在尖叫奚落着。
  “要得!用力揍她,露儿。”
  吧台后的店主,是个看来像意大利人、蓄着短腮须的瘦削家伙(我想他大概就是路奇),走上前用纯正的伦敦腔说:
  “好了,够了——快停手——快停手——等一下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了,警察也会来找麻烦。听到没有,快停手!”
  可是金发女郎只管愤怒地扯住红发女郎的头发,一边尖叫道:“你是个只会偷男人的母狗!”
  “你才是母狗!”
  路奇和两名尴尬的护花使者用力把她们拉开。金发女郎手里抓着一大把红发,胜利地高举了一会儿,然后不屑地扔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官站在门口,威风凛凛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人马上回答:“只是开开玩笑。”
  店主也说:“是啊!只是朋友之间开开玩笑。”一边敏捷地把地上的头发踢到最近的桌子下。
  两名仇人假装友善地朝对方笑笑。
  警官怀疑地望着每个人。
  “我们要走了,”金发女郎甜美地说:“走吧,杜格。”
  凑巧另外也有几个人要走,警官严肃地看着他们离开。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回就这么算了,可是他会特别留意这些人的。他缓缓走了出去。
  红发女郎的男伴付了帐。
  路奇对正在整理头巾的女郎说:“你没事吧?露儿对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把你头发连根拨起。”
  “其实不大痛,”女郎淡淡地说,一边对他笑了笑,又说:“抱歉给你惹来麻烦,路奇。”
  他们离开之后,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我在口袋里摸索零钱。
  “她真有运动家的精神。”路奇赞赏地看着她的背影说。他拿起扫帚,把那些红头发扫到柜台后。
  “一定很痛。”我说。
  “换了我,早就喊出声来了。”路奇说,“可是唐密真有运动家的精神。”
  “你跟她很熟!”
  “喔,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她姓塔克顿,全名叫唐玛西娜·塔克顿,不过附近的人都叫她唐密·塔克。她很有钱,是她老爹留给她的遗产,可是你知道她整天做些什么?搬到温兹华斯桥那边一间又破又旧的房子,成天跟一帮人无所事事,到处溜达。我敢打赌,那些人当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他们愿意,尽可以住到观光大饭店,可是那些人偏偏爱过这种日子,嗯——我真是不懂!”
  “要是你,绝对不会这样?”
  “喔,当然,我可是个有理智的人!”路奇说:“老实说,我才刚刚赚了点钱。”
  我起身准备离开,顺便问问他们刚才吵些什么。
  “喔,唐密勾上了另外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可是我不骗你,那种男人实在不值得为他打架。”
  “可是另外那个女孩好像不这么想。”我说。
  “喔,露儿是个很罗曼蒂克的女孩。”路奇用宽容的语气说。
  我觉得罗曼蒂克应该不是这样表现,不过我没再说什么。
(二)  大约一星期后,《泰晤士报》上的一则讣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塔克顿女士(全名唐玛西娜·安·塔克顿),恸于十月二日逝于费罗飞疗养院,享年二十多岁,为已故萨里郡安伯利区凯灵顿公园的唐玛斯·塔克顿律师独女。择吉举行家祭,花篮恳辞。
  可怜的唐密·塔克,没有人会送花到她的葬礼去,也不能再享受查尔斯的“刺激”生活。我忽然对目前像她一样的女孩子起了一股怜悯心,可是我又不禁提醒自己道,我怎么知道自己的看法正确呢?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说她们是在虚掷生命呢?也许像我这样平静的学术生涯,与世隔绝的生活,才是虚掷生命呢!摸摸良心,“我”是不是欠缺一点刺激呢?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事实上,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刺激。可是,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呢?这种想法对我既陌生又没吸引力。
  我暂时忘了唐密·塔克,看看今天收到的信件。
  主要的一封信是我堂妹罗姐·戴斯巴写的,要我帮她一个忙。今天早上我实在没心情写作,所以就抓住这个借口,把工作暂时搁在一旁。
  我走到皇家大道,搭计程车到一位朋友——亚丽丹·奥立佛太太家。
  奥立佛太太是位名侦探小说作家。她那个叫密莉的女管家,精明能干,能替她挡掉外界一切麻烦。
  我扬眉无言地询问她,密莉用力点点头。
  “你最好直接上去,马克先生。”她说:“她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也许你可以帮帮她的忙。”
  我走上楼梯,轻轻敲敲门,没等里面的回音,就直接走进去。奥立佛太太的工作室相当宽敞,墙上贴着热带林中鸟儿栖息在林梢的壁纸。奥立佛太太显然有点疯狂地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踱着方步。眼光茫然地扫过房里,望着窗外,不时似乎很痛苦地闭上沉思一会儿。
  “可是,”奥立佛太太自语道:“那个白痴为什么不马上告诉人家,他看到那只鹦鹉呢?为什么不说?他一定看到了!可是他这一说,一切都破坏了。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
  她一边呻吟着,一边疯狂地把手指插进灰色短发中,用力扯着。
  当她突然发现我的时候,集中精神对我说:“嗨,马克,我真是快疯了。”接着又继续自言自语。
  “还有莫妮卡,我越想把她塑造得好一点,她就变得越讨人厌……真是个笨女孩……又喜欢装模作样!莫妮卡……莫妮卡?我想一定是名字取坏了。南茜怎么样?会不会好一点?琼安呢?太多人叫琼安了,安妮也一样。苏珊呢?我已经有一个叫苏珊的角色了。露西亚?露西亚?露西亚?我已经可以“看到”她的模样了:红头发、套头圆领长衫……黑色紧身衣怎么样?反正一定要穿黑袜子。”
  可是一想到鹦鹉的问题,奥立佛太太又闷闷不乐地踱起方步来。好一会儿,她才小心地拿下眼镜,套进套子,然后放进一个已经放了把中国扇子的瓷漆盒子,深深叹口气说:
  “真高兴来的人是你。”
  “你太客气了。”
  “你知道,什么人都可能上我这儿,也许是个希望我办次义卖的蠢女人,也许是个来谈密莉保险卡的男人,可是密莉死也不肯要那东西——或者,也可能是装铅管的工人(要是真的,那我运气实在太好了)。要不然,就是有人想访问我,问我一些尴尬又可笑的问题,而且老是些旧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要写作?写过多少本书?一共赚了多少钱?等等。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所以看起来老是像傻瓜一样。不过那都没什么关系,因为我想我已经快被这个鹦鹉的事逼疯了。”
  “有事没办法决定?”我同情地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算了。”
  “不,别走,无论如何,你会让我觉得轻松点。”
  我接受了这个不肯定的恭维。
  “要不要来根烟?”奥立佛太太不十分殷勤地问道:“家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烟,打字机抽屉里找找看。”
  “我有,谢了,来一根吧?喔,对了,你不抽烟。”
  “也不喝酒,”奥立佛太太说:“真希望我会。像那些美国侦探一样,书桌抽屉里老是有点烟、酒,好像有了这些东西,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你知道,马克,我真不懂怎么有人真的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我觉得只要一杀人,罪行就很明显了。”
  “胡说,你就写过很多这种小说。”
  “至少有五十五部,”奥立佛太太说:“谋杀不是件难事,要掩饰得好才不简单。我是说:来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实在是跟我隔行如隔山。”
  “那也难讲。”
  “喔,等事实来证明吧,”奥立佛太太含糊地说:“随便发表一点你的意见,某乙被杀的时候,同时有五、六个人在场,每个人都有杀他的动机,这种情形实在不大平常——除非,某乙真的是个非常讨厌的人,谁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被谋杀,是什么人杀的。”
  “我了解你的问题了,”我说:“可是你既然已经成功地处理过这种题材五十五次,这次当然也不会有问题。”
  “我也一再这么告诉自己,”奥立佛太太说:“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相信,所以觉得很痛苦。”
  她用力抓住头发,狠命拉扯着。
  “不要这样,”我喊道:“你会把头发连根拨掉的。”
  “胡说,”奥立佛太太说:“头发牢得很。不过我十四岁那年出麻疹的时候发高烧,前额的头发真的掉光了,好难看。过了半年才又长好,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真是可怕。昨天我到疗养院去看玛丽·德拉芳丹的时候,忽然回忆起这件事,因为她的头发就掉得跟我那时候一样。她说等她病好一点,要去做个假发戴在前额。我想也好,六十岁的人了,头发不大可能再长出来。”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有个女孩的头发被人连根拨掉。”我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声音中有一种自以为见过世面的骄傲感。
  “你到底到什么怪地方去了?”奥立佛太太说。
  “查尔斯一家咖啡店。”
  “喔,查尔斯!”奥立佛太太说:“我相信那个地方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披头、卫星人……我从来不写关于那些人的事,因为我觉得还是谈自己懂的事比较安全。”
  “譬如说?”
  “出门旅行的人、住旅馆的人、去开教区会议的人——售货员,还有参加音乐庆典的人、逛街的女孩、各种委员、职业妇女徒步环游世界的男男女女……”
  她停下来喘口气。
  “看来题材已经很丰富了。”我说。
  “不过你哪天还是不妨带我到查尔斯找家咖啡店坐坐,也好让我开开眼界。”奥立佛太太渴望地说。
  “好哇,今天晚上怎么样?”
  “今天晚上不行,我忙着写书,或者说我写不下去,心情不好。写作就是这点最讨厌——其实除了文思泉涌、灵感不断的时候之外,什么时候都很烦人。告诉我,马克,你认为有没有可能用遥控杀人?”
  “你指的是什么?按一个钮,发射死光?”
  “不是,不是,我不是在说科幻小说,”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是指巫术。”
  “做个蜡人,再钉上大头针?”
  “蜡人已经过时了,”奥立佛太太轻蔑地说:“可是非洲或者西印度那种地方,真的常常发生怪事,很多人都可以告诉你那种怪事,土人就那么蜷曲起来,莫名其妙地死了,巫毒或者符咒之类的东西作的怪……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是了。”
  我说这种事现在多半都是由于暗示的作用,被害者听说术士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剩下的就全是他自己下意识所产生的作用了。
  奥立佛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
  “要是有人向我暗示,我注定要在某一天死,我会很乐于看到他的希望落空!”
  我笑了起来。
  “你很有西方的怀疑精神。”
  “这么说,你认为真有可能发生?”
  “我对这方面懂得不够多,不敢肯定。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是不是打算写一本‘用暗示杀人’的书?”
  “不,老实说,老式的用老鼠药杀人或者用砒素毒人,已经够我写的了,要不就再加上一点钝器。我总是尽可能不用枪弹,太复杂了。不过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书吧。”
  “的确不是——我堂妹罗妲·戴斯巴要办一次教会里的园游会——”
  “又来了!”奥立佛太太说:“你知道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事么?我安排了一个‘寻找凶手’的游戏,结果却跑出来一具真的尸体。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
  “这回不要你安排‘寻找凶手’,只要你坐在帐篷里,在你的书上签字就行了——签一次五先令。”
  “喔——”奥立佛太太怀疑地说:“那倒可以,真的不要我主持开会仪式?说些可笑的话,或者戴大帽子?”
  我保证绝不会要她做那种事。
  “而且只需要一、两小时,”我哄她道:“完毕之后,还有斗蟋蟀——不,我想这个季节不会有,也许会有儿童跳舞或者化妆舞会——”
  奥立佛太太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对了!”她喊道:“就是蟋蟀!当然!他从窗口看到蟋蟀跳起来……一时分了神,所以了忘了提起鹦鹉的事!你来真是太好了,马克!你太棒了!”
  “我不懂——”
  “我懂就够了,”奥立佛太太说:“事情相当复杂,我不想浪费时间解释。真高兴你来,现在我希望你马上走——马上。”
  “当然可以,不过游园会——”
  “我会考虑的,现在别烦我了。我到底把眼镜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的,有些东西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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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  贾若蒂太太像以往一样,猛力打开门。她的样子不像是应门,而像是在胜利地宣称:“这回,我总算逮着你了!”
  “好了。你想干什么?”她用挑战的口吻问。
  门口站着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既不引人注意,也不容易记得,因为他和大多数男孩都差不多。那男孩抽抽鼻涕,因为他感冒了。
  “这是不是神父家?”
  “你要找高曼神父?”
  “有人要找他。”男孩说。
  “谁找他?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
  “本特哈街二十三号有一个女人快死了,柯平斯太太叫我来找高曼神父。这是信天主教的地方吧?对不对?那个女人说牧师不行。”
  贾若蒂太太保证他没错之后,叫他站在门口等,自己走了进去。大约三分钟后,一个上年纪的高个儿神父拿着一个小皮夹出来。
  “我是高曼神父,”他说:“你说本特哈街?是在火车站附近吧?”
  “对,很近。”
  他们一起迈开步伐。
  “柯——你是说柯平斯太太,对不对?”
  “她是房东,把房子租给别人。是她的房客要见你,我想是姓戴维斯。”
  “戴维斯?我想不起来——”
  “她的确是你们那个教的,我是指天主教。她说牧师不行。”
  神父点点头,不一会儿,就到了本特哈街。男孩指着一排高大肮脏房子中的一栋。
  “就是那一家。”
  “你不去?”
  “我不住在那儿,柯平斯太太给我一先令,叫我传话给你。”
  “我懂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克·巴特。”
  “谢谢你,迈克。”
  “不客气。”迈克吹着口哨走开了,别人即将面临死亡,对他却没什么影响。
  二十三号的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红脸的妇人站在门口热心地迎接着来人,想必就是柯平斯太太。
  “请进,请进,她病得很重,应该送到医院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医院了,可是这年头谁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来。我妹夫跌断腿的时候,就足足等了六个小时。我说呀,真是可耻!医疗服务,真是天知道!把人家钱拿走,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人!”
  她一边说,一边带神父走上窄窄的楼梯。
  “她怎么了?”
  “本来只是流行感冒,看起来好象好多了,可是她太快就出门了。反正她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快死了一样,躺上床,什么都不肯吃,也不肯看医生。今天早上我发现她烧得很厉害,已经感染到肺了。”
  “肺炎?”
  柯平斯太太这时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发出一声像汽笛似的声音,表示同意神父的话。她用力推开一扇门,站在一旁让神父进去:“神父来看你,‘现在’你没事了!”就离开了。
  高曼神父走上前去。
  房里摆设着旧式维多利亚家俱,干净而清爽。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软弱无力地转过头来。神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病得相当严重。
  “你来了……时间不多了……”她喘着气说:“……邪恶……太邪恶了……我一定……我一定要……我不能这样死掉……忏悔……忏悔……我的……罪……太重……太重了……”
  她无力地半闭上眼睛……
  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散漫单调的字眼……
  高曼神父走到床边,像以往一样,缓缓念出有权威而能表达他信仰的字句,房里恢复了安祥平静,受苦的双眼中,已经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接着,当神父尽了他的职责之后,那名奄奄一息的妇人又说:
  “阻止……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会……”
  神父用肯定的口吻向她保证道:
  “该做的,我一定会做。相信我。”
  一会儿,医生和救护车同时抵达,柯平斯太太用消沉而胜利的口吻说:
  “又太迟了!她已经去了。”
(二)  高曼神父在暮色中步行回去。今晚有雾,现在已经越来越浓了。他停下脚步,皱皱眉。真是个奇怪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她在神智不清,发高烧的情况下幻想出来的呢?当然,其中有一部份是真的——可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无论如何,他必须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把那几个名字写下来,待会儿一回家就得召集圣法兰西斯公会,想到这儿,他迅速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坐下来。他在法衣口袋里摸摸,噢,这个贾若蒂太太!他早就告诉过她,要她把口袋补好了,可是她还是照样没缝!他带的笔记本、铅笔、几个零钱,全都掉到里衬里去了。神父把几个零钱和铅笔摸出来,可是小笔记本实在不好拿。
  侍者把咖啡送来了,神父问他可否给张纸。
  “这个行不行?”
  是个撕开的纸袋,神父点点头,接过来,开始在一面写字。是些名字——这些名字一定不能忘掉,他最不善于记名字了。
  咖啡店门打开了,三个穿着爱德华式服装的男孩吵吵闹闹地走进来。
  高曼神父把该记的事都记下来之后,折好纸,正要塞进口袋,却又想起口袋已经破了,于是只好照老法子,把纸塞进鞋子里。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走进来,远远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高曼神父为了礼貌,随便喝了一、两口咖啡,然后付完帐,就起身离开了。
  刚进来的那个人似乎改变了主意,看看表,好像意识到刚才弄错了时间,也起身匆忙走出去。
  雾已经很浓了,神父加快脚步朝回家的路上走。他对自己的教区很熟,于是绕到火车站边的一条捷径。也许他曾经感觉背后有脚步声,但是却没放在心上,何必呢?
  一根棍子把他打昏了,他一步向前,倒在地上。
(三)  柯立根医生一边吹口哨,一边走进巡官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跟李俊巡官说:
  “我已经替你办完事了。”
  “结果怎么样?”
  “我们不谈验尸的那些术语,反正他是被人狠狠用棍子打了一顿,也许第一棍就送了他的命,可是凶手还是没有停手,真是凶狠!”
  “是啊。”李俊说。
  他是个健壮的男人,黑发、灰眼,外表看来很沉默,可是往往会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手势,表现出他的法国血统。他若有所思地说:“比抢犯更凶狠吧?”
  “是抢劫吗?”医生问。
  “外表看来好像是,口袋被翻出来,法衣的里衬也被扯破了。”
  “抢犯倒底希望抢到什么?”柯立根说:“这些神父全都穷得像老鼠一样。”
  李俊沉思道:“把他的头都敲破了,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两个可能,”柯立根说:“第一,是个存心邪恶的年轻人干的,没别的原因,就是喜欢暴力,这年头到处是这种年轻人。”
  “另外一种可能呢?”
  医生耸耸肩。
  “有人恨高曼神父,可不可能?”
  李俊摇摇头。
  “很不可能,他是个受人爱戴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就我所知,他没有任何敌人。也不可能是抢劫,除非——”
  “除非什么?”柯立根问:“警方已经找到线索了,对不对?”
  “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没被人拿走,老实说,是因为藏在他鞋子里。”
  柯立根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像侦探小说一样。”
  李俊微微一笑。
  “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他口袋破了。潘恩警官跟他的管家谈过了,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随便,没把他衣服缝补好。她也承认,高曼神父偶而会把纸或者信塞在鞋里,免得掉进法衣的里衬。”
  “凶手却不知道?”
  “凶手根本没想到!他想要的,可能就是那张纸,而不是一点点零钱。”
  “那张纸是做什么的?”
  李俊从抽屉拿出一张纸。
  “只是几个名字。”他说。
  柯立根好奇地接过来看。       奥玛拉
      山德福
      巴金逊
      海吉斯——杜博
      萧
      哈门斯华
      塔克顿
      柯立根?
      德拉芳丹?   医生的眉扬了起来。
  “我发现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巡官问。
  “一点没有。”
  “你也从来没见过高曼神父?”
  “没有。”
  “那你帮不了我们的忙了。”
  “知不知道这个名单有什么意义?”
  李俊没有直接回答。
  “晚上七点左右,有个男孩到高曼神父家,说有个女人快死了,想见神父,神父就跟他去了。”
  “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
  “知道,很快就查出来了。本哈特街二十三号,房东太太姓柯平斯,生病的女人是戴维斯太太。神父七点一刻到,在她房里待了大概半小时。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戴维斯太太刚刚去世。”
  “我懂了。”
  “我们知道,高曼神父接着到一家叫‘东尼之家’的小咖啡店。是个正正当当的地方,没什么不对劲,供应一些差劲的点心,没什么客人。高曼神父点了杯咖啡,后来显然摸摸口袋,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向店主要了张纸,”他做个手势,又说:“就是这一张。”
  “后来呢?”
  “东尼端咖啡给神父的时候,他正在纸上写字。没一会儿,他就走了,咖啡几乎没动(这点我可不怪他),大概已经写完这张名单,塞进鞋子里。”
  “没有什么人在店里?”
  “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坐在一起,后来又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进来,自己坐了一张桌子,不过没点东西就走了。”
  “跟在神父后面?”
  “很可能,东尼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他长得什么模样,只说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他想那个人大概中等高度,穿件深蓝色的外套——也可能是咖啡色。皮肤不大黑,也不特别好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跟这个案子有关。谁知道呢?他没出面说他在东尼那儿见过神父。我们正在徵求那天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一刻之间见过神父的人跟我们联络。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出面,一个是女的,一个是在附近开药店的药商,我马上就要跟他们谈谈。神父的尸体是两个小男孩八点一刻在西街发现的——你知道那条街吗?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子,一头跟火车站相通。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柯立根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张纸。
  “你对这个有什么感想?”
  “很重要。”李俊说。
  “那个女人临死前告诉他一些事,他尽快把这些名字记下来,免得忘记。问题是——要是那个女人忏悔的时候要他保密,他还会不会这么做呢?”
  “没有必要保密,”李俊说:“例如,这些名字要是扯上了——敲诈。”
  “那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我目前还没有任何成见,这只是一种假设,这些人受人勒索,那个生病的女人要不是勒索者,就是知道内情。我想,她的目的不外是忏悔,希望尽可能做点补偿,于是高曼神父就接下了这个责任。”
  “然后呢?”
  “我说的都是假设,”李俊说:“也许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必须付钱,可是有人不希望这些人停止付钱。有人知道戴维斯太太就快死了,而且找了神父去,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疑问了。”
  “我在想,”柯立根又看看那张纸,说:“最后那两个名字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问号?”
  “也许高曼神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
  “也许不是柯立根,而是毛立根,”医生微笑着表示赞同:“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我想像德拉芳丹这种姓氏,要不是记不得,就一定会记得很清楚——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奇怪的是,上面连一个地址都没有。”他又着了一次名单。
  “巴金逊——这是很普通的姓氏;山德福——也不稀奇;海吉斯—杜博,这倒有点拗口,大概没多少人姓这个姓。”
  他忽然灵机一动,俯身拿起桌上电话簿。
  “E和L字头,我看看,海吉斯,甲太太……约翰公司,修铅管公司……伊西多爵士,唉呀!在这儿!海吉斯—杜博,女,爱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打个电话给她怎么样?”
  “要怎么说呢?”
  “到时候自然会有灵感。”柯立根医生轻快地说。
  “好吧。”李俊说。
  “什么?”柯立根盯着他说。
  “我说好呀,”李俊温和地说:“别那么吃惊的样子。”他拿起听筒,对接线生说:“替我接外线。”然后看着柯立根,问:
  “电话几号?”
  “葛若斯凡诺六四五七八。”
  李俊对接线生重述一次,然后把电话交给柯立根。
  “好好玩吧。”他说。
  柯立根一边等电话,一边带点困惑地看着他。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后来有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葛若斯凡诺六四五七八。”
  “请问是海吉斯—杜博女士的家吗?”
  “这——这,是的——我是说——”
  柯立根医生没有理会她的迟疑,又说:
  “我能跟她谈谈吗?”
  “不,不行!海吉斯—杜博女士四月就去世了。”
  “喔!”柯立根医生在惊讶之中,没有回答对方问的“请问你是哪位?”只轻轻放好话筒。
  他冷冷地看着李俊巡官。
  “所以你才会这么轻松地让我打电话?”
  李俊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们还不至于忽视最明显的事实。”
  “四月,”柯立根若有所思地说:“已经五个月。已经五个月没办法找她敲诈什么的了。她不是自杀的吧?”
  “不是,是得脑瘤死的。”
  “现在又只好从头开始了。”柯立根低头看着名单说。
  李俊叹了口气。
  “我们还不知道这份名单是不是确实有关,”他说:“也许只是雾夜里一次平常的用棍子杀人——除非我们运气不错,否则也没什么希望找出凶手……”
  柯立根医生说:“要是我继续追查这份名单,你不会介意吧?”
  “尽管放手去查,祝你幸运。”
  “你是说,要是你找不出线索,我也好不到那儿去,对不对?别太自信了。我会好好查这个柯立根,不管是先生、太太、还是小姐——还要查查后面那个大问号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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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  “说真的,李俊先生,我真的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了!我已经跟你手下的警官说过了,‘我’不知道戴维斯太太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在我这里住了大概六个月,房租一向按时间付,看起来是很好、很值得尊敬的人,其他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柯平斯太太停下来喘口气,不大乐意地看着李俊警官。
  他对她温和忧郁地笑笑——从以往的经验里,他知道这种笑自有它的作用。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帮不了忙。”她改口道。
  “谢谢你,我们就是需要人帮忙。女人往往比男人知道得多,因为她们有一种直觉。”
  这种策略不错,果然立刻见效。
  “喔,”柯平斯太太说:“真希望柯平斯能听到你的话,他老是那么傲慢随便,常常不屑地对我说:‘你呀!没话说的时候,就胡说八道,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是十次有九次我都没错。”
  “是啊,所以我才想听听你对戴维斯太太的看法。照你看,她是不是——很不快乐?”
  “不——不,我想不是,不过她一向看起来很能干、很有条理,好像什么事都已经计划好了,然后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去做。我知道她在一家消费者调查单位做事,工作就是到处问人家用些什么洗衣粉、面粉,每星期有多少预算,怎么分配等等。当然,我一直觉得那种工作其实只是刺探一下别人——我也不懂,政府什么的怎么会想知道这些事!调查结果根本就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偏偏流行这一套。要是你还想再知道什么,我不妨告诉你,可怜的戴维斯太太把工作做得很好,不但态度愉快,也很有效率。”
  “你不知道她做事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吧?”
  “不知道。”
  “她有没有提过什么亲人?”
  “没有,我猜她是个寡妇,好多年以前丈夫就死了。他是个残废,不过她很少提起他。”
  “她没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猜她不是伦敦人,可能是北方什么地方来的。”
  “你不觉得她有一点——嗯,有一点神秘吗?”
  李俊没有十分把握,要是她是个很容易受人暗示影响的女人——但是柯平斯太太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嗯,我想我从来没那种感觉,当然不是她说的话给我这种感觉。我只有一点觉得很奇怪,就是她的手提箱。料子不错,不过不新,上面的名字缩写涂改过了,现在写的是J.D.——贾茜·戴维斯,不过我想本来是J.H.之类的,但是也可能是J.A.什么。可是我还是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二手货常常都很便宜,买来之后,当然得把缩写改一下。她没什么东西——就只留下一口箱子。”
  这一点李俊早就知道了。死者个人的东西少得让人奇怪,没有任何信件,也没有照片。她显然没有保险卡、没有存折,也没有支票簿。她的衣服都是日常穿着的好料子,几乎都很新。
  “她看起来很快乐?”他问。
  “我想是的。”
  他抓住她声音中那一丝犹豫。
  “只是你的‘想’法?”
  “这种事,平常我们也不大去想,对不对?我想她满有钱的,工作不错,对生活也相当满意,她不是那种爱饶舌的女人。不过当然,一生了病——”
  “喔,她一生了病就怎么样?”
  “最先她很着急,我是说她感冒病倒的时候。她说那样一来,把她的计划都弄乱了,很多约会都必须取消。可是感冒就是感冒,一染上了,就没办法不管它。所以她只好躺在床上,喝茶、吃阿斯匹灵。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医生,她说没必要,感冒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躺在床上,盖暖和点,又叫我不要靠近她,免得传染上。她好一点的时候,我替她煮了点东西,热汤、吐司、偶而还有点可口的布丁。她的确病倒了,当然,感冒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敢说不会比一般人严重。烧退了之后,才会觉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她也一样。我还记得她坐在炉火旁边对我说:‘真希望人不要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我不喜欢想得太多,不然就会心情不好。’”
  李俊仍然专心看着柯平斯太太,于是她又继续往下说。
  “我借了些杂志给她,不过她好像没办法定下心看。我还记得她有一次说:‘要是事情不如意,最好是根本不知道,你说对不对?’我说:‘是啊,亲爱的。’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办法肯定。’我说那没关系,她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正直,很光明磊落,所以我没什么好责备自己的。’我说:‘那当然,亲爱的。’不过老实说,我心里真有点怀疑,她做事的那家公司,帐上不知道有没有动手脚,说不定她也知道一点风声——不过觉得那不是她的事就是了。”
  “有可能。”李俊同意道。
  “反正,她后来又好了——我是说差不多好了,就又回去工作,我叫她再休息一、两天,别那么快就出门。你看,听我的没错吧!她去上班之后,第二天晚上一回来,我就马上看出她又发高烧了,连楼梯都快爬不上去。我跟她说一定要看医生,她就是不肯,病得越来越重,一整天眼睛都没半点精神,脸上烫得像火烧一样,呼吸也好沉重。又过一天晚上,她有气无力地跟我说:‘神父,我要找神父,快……快,不然就太迟了。’不过她不要牧师,只要天主教神父。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天主教徒,因为她从来也没戴过十字架什么的。”
  但是她手提箱底下确实塞了个十字架,李俊没提这一点,仍然坐着听她说。
  “我看到小迈克在街上,就叫他到圣多明尼各教会去找高曼神父。又打电话给医生和医院,都是记我自己的帐,什么都没跟她说。”
  “神父来的时候,是你带他上楼的?”
  “对,然后就留他们两人在一起。”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现在不大记得了。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既然神父来了,她就不会有事了,想让她振作起来——对了,我现在想起来,我关门的时候听到她提到什么邪恶的事,对了——还有什么马——也许是赛马。我有时候也喜欢小赌一下,不过人家说赛马有很多鬼花样。”
  “邪恶?”李俊觉得非常意外。
  “天主教徒临死之前必须忏悔,对不对?我想就是那么回事。”
  李俊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她所用的字眼却刺激了他的想像力。邪恶……
  他想,要是那个知道内情的神父确实是被人跟踪、用棍子蓄意打死的,那么这个字眼就确实有不寻常的意义……
(二)  另外三名房客确实没什么资料可以提供李俊。有两名房客——一个是银行职员,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在鞋店工作——已经在这儿住了几年了。另一名房客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才搬来不久,在附近一家百货公司上班。他们三人和戴维斯太太都只是点头之交。
  那名告诉警方说她当天晚上在街上看过高曼神父的妇女,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可以提供警方。她是天主教徒,在教堂里见过高曼神父。八点差十分的时候,她看到他从本哈特街转进东尼的店里。就只有这些。
  另外一位目击者是在巴顿街转角开药店的奥斯本先生,他倒的确提供了一些线索。
  奥斯本先生身材瘦小,已经迈进中年,前额已经秃圆了,脸孔圆而精明,戴着眼镜。
  “晚安,巡官,请进,请进,麻烦你到柜台后面来好吗?”他拉起旧式柜台上一块活动板,李俊走进去,穿过配药室,里面有个年轻人像职业魔术师一样,穿着白外套,熟练地在处理一瓶瓶的药。再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里有几张摇椅,一张桌子,和一张书桌。
  奥斯本先生神秘兮兮地放下拱门上的帘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同时做手势要李俊坐在另在张椅子上。然后俯身向前,兴奋地眨眨眼睛,说:
  “我碰巧可以帮你们忙。那天晚上并不忙,天气不大好,没什么事做。我请的小姐站在柜台里。我们星期四晚上通常八点才关门。雾越来越大,外面没什么人,我走到门口看看天气,一边想道,雾来得好快,气象报告说对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的事,小姐都能处理——客人不外是买点面霜、浴盐之类的。后来,我就看见高曼神父从街那边走过来,当然,我一看到他就认得出是他。这个凶手真是的,杀像他这种好人。‘是高曼神父。’我心里想,他正朝西街那边走,你知道,就是火车站左前方第二个转弯那儿。另外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本来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可是后面那个人突然——非常突然——停下脚步,就是他经过我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奇怪他为什么停下来,忽然发现在他前面不远的高曼神父也慢下脚步。神父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好像在专心想什么事,想得都快忘了走路。后来神父又继续向前走,那个人也跟了上去——走得相当快。我想——也许那个人认识高曼神父,想赶上他说几句话。”
  “可是事实上,他只是一直跟着他?”
  “现在我相信是的——可是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因为雾很大,所以我几乎马上就看不到他们了。”
  “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人?”
  李俊的声音并不肯定,他以为会听到像一般人一样模棱两可的形容,但是奥斯本先生却不同。
  “嗯,我想,”他用一种自满的声音说:“他的个子很高——”
  “很高?有多高?”
  “这——大概至少有五英尺十一英寸到六英尺,不过看起来也许更高,因为他很瘦。削肩、喉结很明显,小礼帽下面留着长头发,鹰钩鼻,很引人注意。我当然没办法说出他眼睛是什么颜色,你知道,我只看到他的侧面。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大概五十岁左右,要是年纪轻一点,走路的样子又不一样了。”
  李俊在脑子里估计了一下门口到街上的距离,又回头看看奥斯本先生,同时在心里怀疑着。他很怀疑……
  像这位药店老板的形容,可能代表一、两种意义。也许是他的想像力太过丰富——他以往听过很多这种例子,多半是从女人那儿听来的。他所形容的凶手长相,只是他心目中凶手应该有的形象,不过这种想像通常包括一些伪造的细节——例如贼溜溜的双眼,甲虫似的眉毛,人猿一样的下颚,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暴行。
  奥斯本先生形容得似乎是个真人,那么这个证人真是百万人当中难得挑出的一个——既能正确详细地说出所见到的人和事,又能不受人左右。
  李俊估计了一下街到门口之间的距离,然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药店主人。
  李俊问道:“如果再看到那个人,你想你会不会认出他?”
  “喔,当然会,”奥斯本先生很自信地说:“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脸,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我一直跟人说,要是有哪个杀妻凶手到我店里买过一小包砒素,我一定能在法庭上认出他。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奥斯本先生悲哀地承认没错。
  “现在更不可能了。”他渴望地说:“我已经把店顶让出去了,价钱相当不错。我打算到伯恩茅斯退休。”
  “这地方看起来不错。”
  “很高级,”奥斯本先生骄傲地说:“我们在这里开店已经将近一百年了,先祖父和先父都经营过这家店,是一种很好的旧式家族企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并不这么想,只觉得好单调刻板。我跟很多男孩一样,在舞台上受过挫折,我以为自己会演戏,先父也没有阻止我,只说:‘试试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吧,以后你会发现自己不是亨利·艾文爵士。’他说得可真对!先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在剧团里待了大概一年半,最后还是回到这个行业。我对这个店觉得很骄傲,我们一直保留一些好药,都是旧式的,但是品质却很好。可是这年头”——他悲哀地摇摇头——“真叫我们做药剂师的人失望。全都是些卫生用品,又没办法不保留,差不多有一半收入都靠这些,面粉、口红、面霜、洗发精什么的一大堆。我自己从来不碰那些,请了位小姐负责。唉,开药店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过我存了不少钱,店也顶让了一笔好价钱,同时在伯恩茅斯用低价买了一栋漂亮的小平房。”
  他又说:“趁着还能享乐的时候,尽早退休,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有很多嗜好,譬如搜集蝴蝶标本,偶而观察鸟的生活,还有园艺——有很多好书教人怎么开始学习园艺。对了,还有旅行,我也许会参加旅行团出去看看,免得以后后悔没有及时把握人生。”
  李俊站起来。
  “好吧,祝你万事如意。”李俊说:“要是你离开之前,碰巧看到那个人——”
  “我一定马上通知你,李俊先生,那是当然。你尽管相信我,我很高兴这么做。我说过,我对记得别人的长相很有一套。我会随时留意的。真的,相信我,这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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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  我从旧维多利亚剧院出来,我的朋友贺米亚·雷可立夫走在我身边。我们刚看完“马克白”一剧。雨下得很大,我们穿过街道,跑向我停车的地方时,贺米亚不公平地说,不管谁到那家剧院去,一定会碰上下雨。
  “就是这样。”
  我表示不同意她的看法,并且说她只记得下雨的时候。我踩离合器的时候,贺米亚又说:“我在葛林德伯恩的时候,运气一向很好,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完美之外还有什么,音乐、鲜花,还有白色的花坛最特别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葛林德伯恩和那儿的音乐,贺米亚又说:“我们要到都佛去吃早餐吧,对不对?”
  “都佛?真是奇怪的想法。我还以为要去‘幻想园’呢。看完那出满是血腥和忧郁的‘马克白’,应该好好吃喝一顿。莎士比亚老让我想狼吞虎咽一顿。”
  “是啊,华格纳也一样,至于我为什么说要到都佛,是因为你正朝那个方向开车。”
  “这边要绕点路。”我解释道。
  “可是你绕过头了,已经开到旧肯特路来了。”
  我看看四周,不得不承认贺米亚确实像以往一样又说对了。
  “我老是搞不清楚这儿的方向。”我歉然道。
  “是很容易让人弄错,”贺米亚同意道:“都绕着滑铁卢车站。”
  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开过西敏寺桥,我们又继续讨论刚才看的“马克白”。
  贺米亚·雷可立夫是位芳龄二十八的美丽女子,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完美,一头深栗色的秀发盘在颈后。我妹妹老说她是“马克的女朋友”,可是她那种语气却总是惹我生气。“幻想园”的仆役热烈地欢迎我们,带我们到深红色天鹅绒墙边的一张小桌上。由于服务周到、气氛优美,这儿的生意一向很好,所以桌子隔得相当近。我们坐下时,邻桌客人高兴地跟我们打招呼。大卫·亚丁力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他介绍了一下同伴,是位梳着流行发型的女孩。那种发型复杂得很,东突一块,西突一角,奇怪的是,梳在她头上却显得很适当。她那对蓝眼睛很大,嘴也老是半开着,她跟大卫所有女朋友一样,笨得很。大卫本身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是只有跟傻乎乎的女孩子相处,他才能得到休息的机会。
  “这是我的小宝贝芭比,”他介绍道:“这是马克,这是贺米亚。他们都是正正经经的饱学之士,你要多学学,才能赶上人家。我们刚看完‘只是为了开玩笑’,真是太棒了!我想你们一定刚看完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戏吧。”
  “在旧维多利亚剧院看的‘马克白’。”
  “我好喜欢那个戏,”贺米亚说:“灯光很有意思,也没看过安排得那么好的宴会。”
  “喔,那女巫呢?”
  “可怕透了!”贺米亚说:“真的。”大卫也表示同意。“好像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哑剧成分,”他说:“他们都蹦蹦跳跳地,像千面魔王一样。总不能希望一位好仙子穿着闪亮的白衣服,用单调的声音说:你的邪恶力量是不会胜利的。最后,只有马克白才会疯狂。”
  我们全都笑了,可是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卫,却精明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那天看的一出哑剧里,有邪神、魔王,对了——也有好仙子。”
  “在什么地方?”
  “喔,在查尔斯的一家咖啡店。”
  “哈,你真是又聪明又时髦,对不对?马克。竟然也会参加查尔斯的社交圈,穿紧身衣的富家女,就在那种地方结交不起眼的男孩。芭比真该到那种地方去,对不对?小鸭鸭。”
  芭比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喜欢查尔斯,”她辨道:“‘幻想园’比那边好太多太多了!有这么棒的餐点。”
  “很好,芭比,反正你也还不够有钱。再谈谈‘马克白’跟恐怖的女巫的事吧,马克。我知道要是我担任制作的话,会怎么塑造那些女巫的性格。”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大卫在剧团中相当活跃。
  “喔,说说看吧。”
  “我会让她们看起来很平凡,只是一些狡猾安静的老太太,就像乡下的女巫一样。”
  “可是这年头根本没有女巫了啊。”芭比瞪着他说。
  “那是因为你住在伦敦,才会这么说。现在英格兰乡下的每个村子里,都还有一个女巫。山上第三栋茅屋里的布莱克老太太,小孩子都不许打扰她,别人也常常送她鸡蛋或者自制的糕点,因为要是你惹火了她,你家的牛就挤不出奶来,洋芋收成也会一塌糊涂,要不然小强尼就会扭伤脚。虽然没有人在口头上说不能得罪布莱克老太太,可是每个人‘心里’全都明白!”
  “你真爱开玩笑。”芭比绷着脸说。
  “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事实,对不对?马克。”
  “可是知识一天天进步,教育也越来越普及,根本没有人会再迷信那些了。”贺米亚用怀疑的口气说。
  “可是乡下就不一样。你说对不对?马克。”
  “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缓缓地说:“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没在乡下住过多久。”
  “我不懂,你怎么能把女巫塑造成平凡的老太太。”贺米亚对大卫说:“她们当然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
  “可是你想想看,”大卫说:“这就跟发疯的情形差不多。要是有一个人又吼又叫,全身都是稻草,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那根本就不可怕。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替一个在精神病院做事的医生送个口信,我在房间等他的时候,对面有一位看起来很亲切的老太太在喝牛奶。她随便跟我聊聊天气,然后忽然俯身向前对我低声说:“‘埋在火炉后面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你儿子?’”然后她点点头,又说:‘晚上十点十分整,每天都很准时,你要假装没有看到血。’
  “就是她那种煞有其事口气,叫人不寒而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火炉后面‘真的’埋了人?”芭比问。
  大卫没理她,又说:
  “再说那些灵媒,一下精神恍惚,一下在黑黝黝的房间里又敲又打的,最后坐起来拍拍脑袋再回家吃一顿有鱼、有洋芋的晚餐,看起来就是很平常、很愉快的女人。”
  “这么说,你认为女巫只是几个有预知力的苏格兰老太太,悄悄运用她们的巫术,绕着一口大锅子念咒,召唤一些鬼魂,可是表面看来却和平常人一样罗?噢——这倒是满吸引人的点子。”
  “但愿你能找到替你演这种角色的演员。”贺米亚冷冷地说。
  “你说得对,”大卫承认道:“只要剧本上有一点疯狂的暗示,演员马上就会很卖力的演出,要是有暴毙的情形也一样。可是没有哪个演员能安安静静地倒下去死掉,一定要咆哮、跌倒、翻眼睛、喘气、捧着心脏、抱着头,很夸张地演出才过瘾似的。说到表演,你觉得费尔丁的‘马克白’怎么样?批评家对他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梦游之后那一幕跟医生在一起的戏好可怕,”贺米亚说:“‘你不能帮助一个有病的脑子吗?’他让我发现一件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他真的是在命令医生杀她,可是他又的确爱他太太。他把畏惧和爱之间的挣扎完全表现出来了。‘随后你也应该死了。’是我所听过的最沉痛的话。”
  “要是莎士比亚看到他的剧本被人这么演,也许会觉得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我想,波贝吉公司已经减少了很多他原著的精神。”大卫说。
  贺米亚喃喃说:“演出者永远有办法让作者觉得意外。”
  “莎士比亚的剧本不是一个什么叫培根的人写的吧?”芭比问。
  “那种理论已经过时了,”大卫亲切地对她说:“‘你’对培根还知道些什么?”
  “他发明火药。”芭比得意地说。
  大卫看看我们,然后说:
  “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爱这个女孩了吧?她知道的事老是很出人意料。亲爱的,是法兰西斯,不是罗杰。”
  “我觉得费尔丁扮演第三个凶手很有意思。以前没有这种例子?”贺米亚问。
  “我想有,”大卫说:“那时候多方便啊,只要想除掉一个人,随时可以找到替你动手的凶手。要是现在还能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可是还有啊,”贺米亚辨道:“那些地痞流氓什么的,像芝加哥就有。”
  “喔,”大卫说:“我指的不是那种人,我是说一般人想除掉某个人——例如生意上的劲敌、老不死的有钱姑姑等等。要是现代人能打一通电话,说:‘麻烦派两名杀手来好吗?’那该有多方便。”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可是如果真的想那么做,也有办法,对不对?”芭比说。
  我们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办法,宝贝?”大卫问。
  “喔,我是说,也有人办得到……像你说的,跟我们差不多的普通人。不过我猜费用很贵。”
  芭比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看来天真无邪,双唇也微启着。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大卫好奇发问。
  芭比似乎很困惑。
  “喔——我想——我弄错了。我指的是‘白马’那种事。”
  “白‘马’?什么样的白马?”
  芭比红着脸,垂下眼睛。
  “我好傻,我——只是听别人说过——不过我完全弄错了。”
  “来,吃点布丁。”大卫体贴地说。
(二)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一种奇怪的经验,就是听到一件事之后,往往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又碰到一次。我这回就是。
  第二天早上,电话响了,我过去接。
  “福来斯曼七三八四一。”
  电话那头传来像是喘息的声音,对方上气不接下气,但却很坚定地说:
  “我想过了,我会去!”
  我迅速动动脑筋。
  “太棒了,”我一边拖延时间道;“噢你——是——”
  “毕竟,”那声音说:“总不会被雷击中两次吧!”
  “你肯定没打错电话吗?”
  “当然,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不是吗?”
  “对了!”我说:“你是奥立佛太太。”
  “喔,”那个声音说:“原来你刚才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根本没想到。我说的是罗妲的园游会,如果她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真是太好了,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不会有宴会吧?”奥立佛太太问。
  她又说:
  “你也知道,那些人明明看到我在喝姜酒或者蕃茄汁,没有在写作,偏偏还要问我‘现在有没有在写作?’又说他们喜欢我的书,这话当然很讨人喜欢,问题是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要是我说:‘我很高兴。’听起来就像‘很高兴认识你’一样陈腔滥调。嗯,事实当然没错。你想他们不会要我到‘粉红马’去喝点东西吧?”
  “‘粉红马’?”
  “是啊,白马,我是指酒店。我对酒店实在很没办法,我可以勉强喝点啤酒,可是会觉得很难过。”
  “你说的‘白马’到底是指什么?”
  “有一家叫‘白马’的酒店,对不对?或者是‘粉红马’,不过也许是在别的地方,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我有时候真会乱想。”
  “鹦鹉怎么了?”我问。
  “鹦鹉?”奥立佛太太似乎十分迷惑。
  “还有蟋蟀。”
  “说真的,”奥立佛太太威严地说:“我看一定是弄昏头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想这二度听到的“白马”时,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索马斯·怀特律师,他告诉我,我教母海吉斯——杜博夫人在遗瞩中,准许我从她的藏画中挑选三幅。
  “当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名画,”索马斯·怀特先生用十分忧郁的声音说:“不过据我所知,你曾经表示过欣赏死者所收藏的一些画。”
  “她有几张很好的印度风景水彩画,”我说:“我想你一定写信通知过我,可惜我忘了这回事。”
  “不错,”索马斯·怀特先生说:“可是遗嘱各条款已经开始实施,执行委员也在安排出售她在伦敦的屋子,要是你最近能抽空到爱拉斯米尔广场来一趟——”
  “我现在就来。”我说。
  看来,这不是个适合工作的早晨。
(三)  我把挑选出的三幅水彩画夹在腋下,离开爱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几乎立刻撞上一个正要进门的人。我们彼此道歉之后,我正要叫计程车,忽然想起什么,马上转身问对方:“嗨——你不是柯立根吗?”
  “是啊——你——对了——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以往念牛津大学的时候,吉姆·柯立根和我一直是朋友,可是我们到现在至少有十五年左右没有见面了。
  “我知道你很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柯立根说:
  “我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很喜欢看。”
  “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真像你所希望的从事研究工作?”
  柯立根叹口气。
  “很难,太花钱了——除非能找到一个听话的百万富翁,或者意见不多的基金会。”
  “肝蛭,对不对?”
  “你的记性真好!不,我已经放弃肝蛭了,我目前最有兴趣的是一种跟脾脏有关的腺体,你一定没听过。表面上看来,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口气带着科学家的研究热忱。
  “那还研究它做什么?”
  “喔,”柯立根有点歉然地说:“我认为这种腺体会影响人的行为。粗浅点说,就跟你车子煞车的时候少不了一种液体一样。没有那种液体,煞车就不灵光。人体也一样,要是这种腺体分泌不够,就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使人犯罪。”
  我吹了声口哨。
  “那么‘原罪’的理论怎么办呢?”
  “是啊,”柯立根说:“牧师不会欢迎我的理论,对不对?老实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理论有兴趣,真是不幸。所以我现在还在警方担任法医。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看到不少犯罪型态。不说了,免得你不耐烦——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可以啊!可是你不是要去那儿吗?”我朝柯立根身后的屋子点点头。
  “也不是,”柯立根说:“我只是想法碰碰运气。”
  “那里只有一名管理员,没别的人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希望能知道一点已故的海吉斯—杜博女士的事。”
  “我一定比那个管理员知道得多,因为她是我教母。”
  “真的?那我运气太好了。我们上哪儿吃午饭,郎地斯方场有个小饭店,不算豪华,可是有一种特别的海鲜汤特棒。”
  我们在那家小餐厅坐定之后,一名脸色苍白、穿着法国水手裤的男孩,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汤。
  “太棒了,”我一边品尝一边说:“好了,柯立根,你想知道些什么?顺便告诉我,为什么?”
  “说起原因,话就长了,”我的朋友说:“先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
  我想了想,答道:
  “她是个旧式妇女,是某个小岛已故总督的遗孀,有钱,也喜欢过舒服日子,冬天就到国外的避暑胜地去。她的屋子很大,有很多维多利亚式的家具,也有各种好坏不一的维多利亚式银器。她自己没孩子,只养了一对教养得很好的狮子狗,爱得不得了。她是个顽固的保守主义者,心地很好,可是很专制,老是要坚持她自己的意见。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柯立根说:“就你所知,她有没有可能受人敲诈过?”
  “敲诈?”我很意外地问:“我觉得太不可能了,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样,我第一次听到高曼神父遇害的故事。
  我放下汤匙,问道:
  “你有那份名单吗?”
  “不是正本,是我抄的,在这儿。”
  我接过他从口袋拿出的那张纸,念了起来:
  “巴金逊?我认识两个姓巴金逊的人,一个叫亚瑟,在海军服务,还有一个叫亨利的,在政府某单位做事。奥玛拉——我知道一位奥玛拉少校。山得福,我少年时期有位老牧师姓山得福。塔克顿——”我迟疑了一下,“塔克顿……不会是唐玛西娜·塔克顿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着我。
  “就我所知,有可能,她是谁?干什么的?”
  “现在她什么事都不做了,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她的讣告在报上登过。”
  “那也没什么用了。”
  我继续看名单:
  “萧……我认识一位姓萧的牙医,还有杰若米·萧,……德拉芳丹——我最近听过这个姓氏,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柯立根?会不会是说你?”
  “但愿不是,我觉得上了这张黑名单好像不是好事。”
  “也许吧,你怎么会想到跟敲诈有关呢?”
  “要是我没记错,这是李俊巡官的看法,看起来好像也很可能。不过也有很多其他可能,譬如说是走私麻药的人或者密探之类的,我们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有一点绝对不会错,这份名单非常重要,对方甚至不惜用谋杀来获得这份名单。”
  我好奇地问:“你一向对你工作、对警方的意义都这么有兴趣吗?”
  “谈不上。我有兴趣的是犯罪的个性、背景、生活环境,尤其是腺体方面的健康情形!”
  “那你为什么对这份名单那么感兴趣呢?”
  “天知道!”柯立根缓缓地说:“也许是因为看见我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吧。姓柯立根的有救了!一个姓柯立根的就可以救其他姓柯立根的人了。”
  “救?这么说,你认定了名单上这些人都是被害者,而不是犯人了?可是不是两者都有可能吗?”
  “说得对极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这么肯定,也许只是第六感,也许是因为跟高曼神父有关。我很少碰到他,可是他是好人,会众都很敬爱他。他是那种坚强好斗的人,我忘不了他把这份名单看得那么重要……”
  “警方还没找出线索吗?”
  “有,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必须调查许多事,还要查那天晚上找神父去的那个女人的背景。”
  “她是谁?”
  “显然没什么神秘——一个寡妇。我们猜想她丈夫也许跟赛马有关,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她在一家小公司做事,调查消费情形,没什么不对劲。那家公司的信誉还不错,对她的了解不深。她是从英格兰北方来的——兰开夏。她只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私人东西太少了。”
  我耸耸肩。
  “我想很多人都这样,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个寂寞的世界。”
  “说得对。”
  “总而言之,你决定插手就是了?”
  “只是随便打听一点消息。海吉斯—杜博这个名字不常见,我想我也许能找出一点有关这位女士的资料——”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可是从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好像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既不像走私麻药的人,也不像是密探,”我向他保证道:“她一直过着很心安理得的生活,没什么好让人敲诈的,我实在想不出她会在什么名单上。她的珠宝在银行保管,所以强盗也不会对她下手。”
  “你还认识其他姓海吉斯—杜博的人吗?譬如她的儿子?”
  “她没有子女,不过有一个侄儿和一个侄女,但是不同姓。她丈夫是独子。”
  柯立根随口说我帮了不少忙,然后看看表,愉快地说他该去接一个人,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一直到回到家里,我还在想这件事,始终没办法定下心来做事,最后一时冲动,打了电话给大卫·亚丁力。
  “大卫吗?我是马克。那天晚上你带的那个叫芭比的女孩,本名叫什么?”
  “怎么?想追我的马子?”大卫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反正你女朋友多的是,”我顶他道:“放弃一个也无所谓。”
  “老兄,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大包袱了吗?我还以为你跟她已经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这是个惹人嫌恶的名词,但是我想,我跟贺米亚的关系的确这样。可是我为什么觉得有点沮丧呢?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我们有一天会结婚……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我喜欢她。我们有很多相同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讨厌。我几乎可以看到我们的未来:贺米亚和我一起去欣赏高尚的戏剧,我们讨论艺术、音乐,不错,贺米亚是个无懈可击的伴侣。
  但是我潜意识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感到震惊不已。
  “睡着啦?”大卫问。
  “当然没有。老实说,我发觉你那个叫芭比的朋友很能让人充充电。”
  “说得好,不错,她的名字叫芭密拉·史特林,在美菲尔区一家人造花店做事。”
  他把地址告诉我。
  “带她出去好好散散心,”他用长辈似的亲切口吻说:“你会觉得轻松不少。那个女孩什么都不懂——真的是脑袋空空如也。你说什么,她都相信。所以别太沉醉在幻想里。”
  他挂断了电话。
(四)  我略带不安地闯进“花房有限公司”,一阵过于浓郁的桅子花香,呛得我几乎忍不住倒退几步。里面有几个穿着浅绿色制服的女孩,看起来个个都像是芭比。最后,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来。她正有点困难地拼着一个地址。写完地址,她在找换零钱给客人付的五镑钞票时,又出了点差错。
  等她一空下来,我立刻喊住她。
  “我们前几天晚上见过——你跟大卫·亚丁力在一起的时候。”我提醒她道。
  “喔!对了!”芭比亲切地说,眼睛却含糊地从我头上望过去。
  “我想请问一点事,”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安:“也许我该先买点花?”
  她就像部按对了钮的自动化机器,马上答道:“我们有很多今天刚送来的可爱玫瑰,”
  “就这些黄玫瑰好了,”别的地方也有些玫瑰,“多少钱?”
  “非常便宜,”芭比用甜美醉人的声音说:“一朵只要五先令。”
  我咽咽口水,要了六朵。
  “要不要这些特别好的叶子衬托一下?”
  我怀疑地看着那些就快枯黄的叶子,却另外挑了些嫩的芦荀叶,但是这么一来,芭比对我的评价似乎低了些。
  芭比略带笨拙地把芦荀叶片包在玫瑰花四周时,我又重新拾起话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你好像提到一个叫‘白马’的东西。”
  芭比似乎大吃一惊,把花束整个掉在地上。
  “能不能再告诉我详细点?”
  芭比站直身子问道:
  “你说什么?”
  “我想请问你关于‘白马’的事。”
  “白色的马?你指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是提到过吗?”
  “我相信自己从来没说过那种事,也没听过那种事。”
  “一定有人告诉过你,是谁?”
  芭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板也不许我们跟客人谈天。”她把帐单放在我面前说:“对不起,一共三十五先令。”我给她两镑,她塞了六先令到我手里立刻转身招呼另外一个客人。
  我发现,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缓缓走出去。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她算错了价钱(芦荀叶是七先令六),也找了太多零钱给我。她之所以会算错,显然是因为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
  我又想起那个可爱的脸孔和蓝色的大眼睛,那对大眼睛里藏着些东西。
  “害怕!”我自语道:“吓坏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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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想想看,”奥立佛太太说:“总算了了一件事,也没发生任何不愉快,真叫人觉得轻松。”
  的确是叫人轻松的一刻,罗妲的园游会像所有园游会一样过去了。大清早,天气本来很不好,大家都很担心,后来总算还差强人意。前前后后也在细节上发生过一些争执,总算也一一解决了。
  也不容易,天黑了,谷仓里还有人在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烟火,但是主持人都很疲倦了,一起回到屋里,吃顿简单的晚餐。大家边吃边聊,不过每个人都顾着说自己的,没时间去注意别人说些什么。
  “今年的成绩一定比去年可观。”罗妲愉快地说。
  “我觉得麦可·布兰特居然会连着三年都发现藏宝,真是奇怪,”孩子们的苏格兰籍保姆兼教师马可立斯特小姐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就得到情报?”
  “布鲁克班克女士赢了那头猪,”罗妲说:“我看她并不想要,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这群人包括我堂妹罗妲,她丈夫戴斯巴上校,马克立斯特小姐、一位叫金乔的红发小姐、奥立佛太太、还有凯尔伯·凯索普牧师夫妇。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可爱学者,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适时引经据典。这种习惯虽然常会令人觉得尴尬,也会使谈话告一段落,但是他还是乐此不疲。
  “何瑞斯说过……”他微笑地看看一桌的人。
  “我觉得何斯福太太在那瓶香槟上动了手脚,”金乔若有所思地说:“她侄儿得到那瓶酒。”
  凯索普太太是个让人紧张的女人,她用那双美目打量了奥立佛太太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希望园游会发生什么事?”
  “喔,譬如谋杀什么的。”
  凯索普太太似乎很有兴趣。
  “喔?为什么会发生?”
  “没什么理由,也很不可能。可是我上次参加的园游会就发生过谋杀案。”
  “我懂了,所以你觉得很不安。”
  “对,非常不安。”
  牧师又从拉丁文换成希腊文。
  稍顿之后,马克立斯特小姐又谈到怀疑抽签出售活鸭有搞鬼的可能。
  “‘皇家武器’的老鲁格送了售酒摊位十二打啤酒,可真大方。”戴斯巴说。
  “‘皇家武器’?”我尖声问。
  “是本地一家酒店,亲爱的。”罗妲说。
  “这里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酒店?叫——白马的,是你说的,对不对?”我问奥立佛太太。
  但是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人掉头看我,但是表情含糊而没有兴趣。
  “白马不是酒店,”罗妲说:“我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本来是个酒店,”戴斯巴说:“我想是十六世纪左右的事了。现在它只是一间普通民房,我一直觉得该改改名字。”
  “不,”金乔说:“要是改名字叫什么‘路边居’、‘美景阁’之类的,就太可笑了。我觉得叫‘白马’很好,而且屋子里还有一块可爱的酒店旧招牌,她们把它挂在大厅里。”
  “你指的是谁?”我问。
  “屋子是塞莎·格雷的,”罗妲说:“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她?个子很高,短头发是灰色的。”
  “她很神秘,”戴斯巴说:“会招魂术和巫术什么的。不一定完全是妖术,不过反正是那种事就是了。”
  金乔忽然一阵大笑,然后又歉然地说:
  “对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格雷小姐走上黑天鹅绒祭坛,扮演巫婆的样子。”
  “金乔!”罗妲说:“别在牧师面前胡说!”
  “对不起,凯索普先生。”
  “没关系,”牧师微笑道:“古人说——”接着,他念了一段希腊文。
  大家恭敬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又旧话重提。
  “我还是想知道你说的‘她们’是什么人?除了格雷小姐还有谁?”
  “喔,有一个叫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的朋友跟她住在一起,我想,她大概是灵媒,你一定在附近见过她,身上戴了一大堆护符、念珠什么的——有时候还穿印度女人那种裹身长布,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去过印度——”
  “还有贝拉,是她们的厨师,”凯索普太太说:“也是个女巫,从小邓宁村来的。她在那边是很有名的女巫,是家传的,她母亲也是女巫。”
  她的口气很自然。“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也相信巫术,凯索普太太。”我说。
  “那当然!又没什么神秘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个人继承了父母的资产,小孩子不敢去逗你的猫,邻居也不时会送自制的点心或者果酱给你。”
  我怀疑地看着她,她却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西碧儿今天帮我们忙替人算命,”罗妲说:“她坐在绿帐篷里,我相信她对这方面很内行。”
  “她今天替我算得命很好,”金乔说:“说我要钱随时都有,会有一个从国外来的英俊陌生人追求我,以后我会嫁两个丈夫,生六个孩子,真是很大方。”
  “我看到寇蒂斯家的女孩出来的时候,格格笑个不停。”罗妲说:“后来,她对她的男朋友却很害羞,叫他别以为自己就嫁定他了。”
  “可怜的汤姆,”她丈夫说:“他有没有回嘴呢?”
  “有啊!他说:‘我不会告诉你她答应我什么,也许你会不高兴,我的女孩!’”
  “说得好。”
  “巴克老太太嘴上倒是很刻薄,”金乔笑着说:“只说:‘都是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可别相信。’可是柯立普老太太却尖声插嘴道:‘莉茜,你跟我一样清楚,史丹福狄斯小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格雷小姐也知道哪一天有人会死,而且从来没说错过!有时候真叫人起鸡皮疙瘩。’巴克太太说:‘死——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天赋。’柯立普太太说:‘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得罪她们三个人当中任何一个就是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真希望见见她们!”奥立佛太太渴望地说。
  “我们明天带你去,”戴斯巴上校应允道:“那间老酒店的确值得看看,她们把它弄得很舒服,可是却没有破坏原来的特性。”
  “我明天早上打电话给塞莎。”罗妲说。
  我必须承认,我上床的时候心里真有点泄气。
  “白马”在我心头一直代表一种不可知的邪恶事物,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然,除非还有另外一个“白马”……
  我一直胡思乱想到入睡。
(二)  第二天是周日,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觉得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心情。草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凌乱地在潮湿的微风中下垂摇摆着,等着人去收拾。星期一,我们都得着手整理收拾,可是罗妲明智地决定,今天大家都尽可能出去轻松轻松。
  我们都到教堂去,恭敬地聆听凯索普牧师讲述有关以赛亚书的一段教义。
  “待会儿我们跟威纳博先生一起吃午餐,”罗妲告诉我:“你一定会喜欢他,马克,他实在很有意思,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都做过,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三年以前,他买下普莱斯大宅,在整修方面一定花了不少钱。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必须靠轮椅行动,我想他一定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实在很喜欢旅行。当然,他有很丰富的财源,而且他家里满是最豪华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到拍卖场去买东西。”
  普莱斯大宅只几里远,我们开车抵达的时候,主人推动着轮椅到大厅来迎接我们。
  “欢迎你们大家来,”他诚恳地说:“昨天忙了一天,一定累坏了。办得太成功了,罗妲。”
  威纳博先生大概五十岁左右,脸孔瘦削得像老鹰一样,鹰钩鼻骄傲地挺立着。他穿着一件略带古典气息的上衣。
  罗妲替大家介绍一下。
  “我昨天看到过这位女士,”他说:“我买了六本她亲笔签名的书,准备当圣诞礼物。你写得真是太棒了,奥立佛太太,一定要再继续写下去,让我们有更多东西看。”他对金乔微笑道:“你差点让我得到一只活鸭,小姐。”然后又转身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上个月在‘评论月刊’上那篇文章。”
  “真感谢你参加我们的园游会,威纳博先生。”罗妲说:“你送了那么大金额的支票给我们,还以为你不能亲自来了呢。”
  “喔,我很喜欢园游会,英国乡下生活就是少不了它,对不对?最后我抱着一个投环游戏得来的恐怖塑胶娃娃回家,又听咱们的西碧儿替我预言了很美妙、可惜不真实的远景。对了,西碧儿戴了有金丝的头巾,身上还串了大概有一吨重的假埃及念珠。”
  “西碧儿这个好家伙,”戴斯巴上校说:“我们今天要跟塞莎一起喝下午茶,她那个地方很有意思。”
  “白马?是啊,我倒希望那地方还是个酒店。我一直觉得那地方有一段神秘而且不寻常的邪恶历史,不可能是走私,这里离海不够近。也许是绿林大盗休息的地方吧?说不定有些有钱的旅客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永远从人世消失了。反正,让它变成三位老小姐的住宅,就觉得什么味道都没了。”
  “喔——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她们!”罗妲大声说:“也许像西碧儿那样老是穿印度裹身布、戴着护符,又老说看到别人头上有什么云气,的确有点可笑。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塞莎真的有点让人害怕吗?她好像知道人家脑子里想些什么。虽然她自己不说她有预知力——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还有贝拉,年纪还不大,就已经替两个丈夫送过葬了。”戴斯巴上校说。
  “我诚心希望她原谅我。”威纳博先生笑着说。
  “照邻居的说法,”戴斯巴上校说:“要是有谁惹她不高兴,她只要看看那个人,那个人就会慢慢生病死掉。”
  “当然,我忘了,她是巫婆吧?”
  “凯索普太太是这么说。”
  “巫术是很有意思的事,”威纳博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全世界都有不同形式的巫术。我记得在东非的时候——”
  他的谈话很生动有趣,谈到非洲的术士,婆罗洲的神■,并且答应午饭后给我们看些西非男巫的面具。
  “这栋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罗妲笑道。
  “喔,”——主人耸耸肩说:“要是没办法走出去看每样东西,只好把每样东西送到家里来让自己欣赏了。”
  只有这一刻,他的声音中似乎突然带着一种幸酸,他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瘫痪的双腿。
  “世界上包罗万象,新奇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我想知道、想看的事情太多了!喔,我想我这一生过得还不算太糟,就连现在,生活还是有些慰藉。”
  “为什么在这里呢?”奥立佛太太忽然问。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觉察到一种悲剧的气氛一样,但是奥立佛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而她坦白好奇的态度,又使气氛恢复了轻松。
  威纳博先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我是说,”奥立佛太太说:“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地方实在有点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是不是因为你有朋友在这里?”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挑选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没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心里想,他的残废到底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险的行动能力,是不是已经深深啮蚀到他的灵魂?或者,他已经真的靠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改变的环境中获得了平静呢?”
  威纳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我说:“你有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伟大’这个名词,并且比较了东、西方对它不同的解释。可是我们现在英国所谓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说:“喔,还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泼的眼神看着我,又问:
  “这么说,不能形容坏人‘伟大’了?”
  “当然可以,”罗妲说:“拿破仑、希特勒,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伟大。”
  “因为他们造成那种后果?”戴斯巴说:“可是要是认识他们本人,恐怕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金乔俯身向前,把手指插进红发中说: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也许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可怜、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们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他们是不是还会不满足呢?”
  “喔,绝对不会,”罗妲激烈地说:“要是他们那样的话,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敢说,”奥立佛太太说:“毕竟,连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轻易放火烧掉一栋房子。”
  “好了,好了,”威纳博先生说:“这种不存在的事,还是别去空谈吧。不错,世界上的确有‘邪恶’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确实存在,我们必须承认——必须跟它奋斗,否则——”他一摊手,说:“我们只有沉沦在黑暗中了。”
  “当然,我是在邪恶之中长大的,”奥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们知道,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有像动物一样的脚,还有尾巴什么的,像个演员一样的到处乱跳。当然,我写的故事都有一个主要的犯人——读者喜欢——可是却越来越难处理。只要读者不知道凶手是谁,我都可以设法让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后不得不现身的时候,却往往看起来不大胜任,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泄气的转变,要是把情节改成了一位银行经理盗用公款,或者一个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师,那就简单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们了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奥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说:
  “我知道我解释得不大好——可是你们一定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们都说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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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我们离开普莱斯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四点过后了。威纳博先生招待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美味午餐,然后带我们一起浏览整个屋子。他的确很乐意让我们看他各种珍藏,这座屋子也确实收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赚的钱一定很多,”我们离开之后,我说:“那些宝石——还有欧洲雕像,就要值很多很多钱,更别说他的东德瓷器什么了——你们有这种邻居真是幸运。”
  “还用得着你说?”罗妲说:“这里大部分人都很好——就是都有点呆板。比较起来,威纳博先生就有情趣多了。”
  “他靠什么赚钱?”奥立佛太太问:“还是他一直都很有钱?”
  戴斯巴上校冷冷地说,这年头谁也不敢吹牛说自己继承了一大笔钱,因为死亡税和遗产税已经扣掉了一大半。
  “有人跟我说,”他又说:“他本来是个码头工人,可是看起来好像很不可能,他从来没提起他的童年或者家人,”然后转身对奥立佛太太说:“是你笔下最好的神秘人物题材。”
  奥立佛太太说,经常有人提供一些她不想要的资料——
  “白马”是一栋半用木材筑成的房屋,离村上大街有一段距离,后面有座带围墙的花园,使它有一种悦人的古老气氛。
  我觉得有点失望,就说了出来。
  “一点都没有邪恶的气氛。”我说。
  “等你进了里面再发表高见吧。”金乔说。
  我们下车走到门口,门马上打开了。
  塞莎·格雷小姐站在门口,她个子很高,略带一点男人的味道,身上穿着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子。她粗硬的灰发覆在高起的前额上,鹰钩鼻,浅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你们总算来了,”她用低沉热心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们全都迷路了呢。”
  我发觉她背后黑暗的大厅阴影中,有一张脸孔正在窥伺我们,那是张奇怪,没什么形状的脸,像一个偶然逛进雕塑家工作室的孩子们用泥灰捏成的脸孔。我想,这就是偶而在意大利原始绘画中看到的那种平凡的脸。
  罗妲替双方介绍过后,又解释说我们刚在普莱斯大宅跟威纳博先生吃过午餐。
  “喔!”格雷小姐说:“原来如此!他那个意大利厨子手艺的确棒,再加上他那一屋子的特别珍藏,难怪你们会舍不得走。唉,可怜喔,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打起精神。对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对自己这个地方还真有点自豪——十五世纪,还有些是十四世纪的东西呢。”
  大厅低矮暗淡,有一条旋转的楼梯通往上面。大厅里有个大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画。
  “是从前酒店用的招牌,”格雷小姐发现我正在看那幅画,便解释道:“这种光线下看不大清楚,叫做‘白马’。”
  “我替你整理一下,”金乔说:“我以前就说过,要是你肯,结果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不大相信,”塞莎·格雷说,又坦白地补充一句:“万一你弄坏了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弄坏,”金乔生气地说:“我做的是这一行。我在伦敦美术馆做事,”她向我解释道:“工作很有意思。”
  “看现代人修补旧画的方法,真得习惯了才行,”塞莎·格雷说:“我现在每次到国家画廊去,都忍不住喘气,每一幅画看起来都像在清洁剂里洗过一样。”
  “要是那些画都看起来脏兮兮、黑黝黝,你也不会欣赏,”金乔辨道。她看看酒店招牌,又说:“要是好好整理一下,一定会看清楚很多,马上也许还有了骑士。”
  我也走过去看那幅画。画得很粗,没什么优点可取,黑暗模糊的背景前,站着一匹白色种马。
  “嗨,西碧儿,”塞莎说:“客人在批评我们的‘白马’了,”
  西碧儿小姐从门后走出来。
  她是个苗条的高个儿女人,头发相当乌亮,脸上堆着假笑,嘴唇很冷淡。
  她穿着翡翠绿的印度装,但却没有使她看来吸引人。她的声音模糊而微弱。
  “喔,我们最亲爱,最亲爱的‘马’呀,”她说:“我们一看到它,就忍不住爱上了它,我想就是因为它,我们才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对不对?塞莎。唉呀,请进,请进。”
  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小小的方室,可能是从前的酒吧间。
  不过现在布置着印花棉布窗帘和齐本德耳式家俱,完全是乡下妇女起居室的味道。房里还有几盆菊花。
  接着,主人又带我们到花园去,我想这座花园夏天一定很美。回到屋子里,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包括三明治和一些自制的蛋糕。我们一一就座之后,我先前在大厅中看到的那张脸孔主人,拿着一个银茶壶进来。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绿色上衣,近看之下,她那张像个小孩胡乱捏成的面貌让我觉得原先的印象更正确。那是张愚笨幼稚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有点邪恶。
  突然之间,我对自己有点生气。这些什么改建过的酒店,还有三个中年妇女的事,真是无聊透了!
  “谢谢你,贝拉。”塞莎·格雷说。
  “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种嗫嚅或咕哝。
  “有了,谢谢你。”
  贝拉走到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可是就在她即将出去之前,忽然迅速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股神色让我感到很震惊——不过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总之,她的眼神中含着恶意,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塞莎·格雷发现了我的反应。
  她柔声道:“贝拉常常让人觉得很紧张,是不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发现她看了你一眼。”
  “她是本地人吧?”我极力表现出礼貌而有兴趣的态度。
  “对,我想一定有人告诉过你,她是本地的女巫。”
  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用她的念珠叮当地敲着。
  “你就老实说吧,伊斯——”
  “伊斯特布鲁克。”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我们都懂巫术,你就承认吧。你知道,我们在这儿相当有名。”
  “也许也不是虚名,”塞莎·格雷说,她似乎很高兴:“西碧儿的确很有天赋。”
  西碧儿高兴地叹口气。
  她说:“我一向对神■很着迷,而且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写出一些东西,连自己都不懂是什么。反正我只是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枝铅笔,就常常会一直写个不停,可是我本身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一向都非常敏感。有一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喝午茶的时候,忽然昏倒了,那个房间一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我的确知道!后来我们才听说,那地方发生过谋杀案——二十五年前!就在那个房间。”
  她点点头,满意地环顾着大家。
  “真了不起。”戴斯巴上校客气地虚应了一下故事。
  “这间屋子也发生过怪事,”西碧儿神秘而带威胁地说:“不过我们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了,被困在地下的灵魂已经自由了。”
  “是像春季大扫除一样把鬼魂清理掉?”我问。
  西碧儿怀疑地看着我。
  “你这套印度装的颜色真漂亮。”罗妲说。
  西碧儿脸色又开朗起来。
  “是啊,我在印度买的,我在那边过得很有意思。你知道,我研究了瑜珈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不过我一直觉得那些都太世故了,不够接近自然、原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去看看那些原始的力量。我就是少数几个到过海地的女人之一,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接触到神明的原始精神。当然,已经难免有点歪曲、破坏了,可是它的根的确在那里。”
  “他们让我看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知道我有两个比我大一点的双胞胎姊姊之后。因为他们说,在双胞胎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有特别的能力。很有意思,对不对?他们的死亡之舞真是太棒了,有骷髅和二根股骨交叉的圆形,还有掘墓人的工具、铲子、凿子、锄头,他们还穿办丧事的黑衣服、高帽子。”
  “祭典主人是山米地男爵,神明是雷各巴,就是能‘除掉障碍’的神,他能把死神派出去——让人死掉。很奇怪的观念,对不对?”
  西碧儿起身到窗台上拿了一样东西,又说:“这个就是我的宝物,是用干葫芦加上一个珠网做成的——我们看到这些没有?是晒干的毒蛇的脊椎骨。”
  我们礼貌地看看,但却没什么兴趣。
  西碧儿喜爱地把她恐怖的玩具弄得嘎嘎作响。
  “很有意思。”戴斯巴上校客套道。
  “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更多故事——”
  这时,西碧儿一边诉说着她对巫术的种种经验,我的思绪却不禁飞得老远——
  我一转头,发现塞莎·格雷正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
  “你一点都不相信,对不对?”她喃喃道:“可是你知道你错了,不能把什么都解释成迷信、恐惧,或者宗教偏见。世界上‘的确’有自然的事实、自然的力量,以前有,以后也永远会有。”
  “我不想争论这一点。”我说。
  “很聪明,来,看看我的书房。”
  我跟着她穿过落地窗,走过花园,到了房子另外一边。
  “是以前的马房改建的,”她解释道。
  改建后的房间相当大,整列墙上都排满了书,我走过去一看,立刻忍不住惊呼:
  “你这儿真有些稀有的作品,格雷小姐,这是原版书吗?老天,你真是珍藏了一些东西。”
  “是啊,对不对?”
  “那本葛利莫尔的作品——真是稀世珍藏!”我从书架上一本又一本地抽下书来,塞莎·格雷望着我,她的神情中有一种平静的满足,不过我并不十分了解。
  我放回手上的那本书,塞莎·格雷说:“能碰到欣赏自己珍藏品的知音真好,大部份人都只会打呵欠或者随便看看。”
  “我想你对巫术方面不懂的事一定很少,”我说:“你最先是怎么发生兴趣的?”
  “现在也很难说了,时间太久了。最先大概只是随便看看,后来才牢牢抓住不放。我觉得研究这个很有意思,知道人们相信什么——还有做些什么傻事!”
  我笑了起来。
  “有意思,我很高兴你并不是盲目相信书上所说的一切。”
  “你不能用可怜的西碧儿来判断我。是的,我刚才看到你带着一种傲然的神情,可是你错了,在很多方面,她是个傻女人,她相信巫毒、鬼神、巫术,把一切都安排在她的日课表里——可是,她的确有法力。”
  “法力?”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称呼它、有些人能沟通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有神奇怪异力量的世界,西碧儿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个一等灵媒,从来不为钱做这种事。可是她的天赋实在很特别,每次她、我,还有贝拉——”
  “贝拉?”
  “喔,对,贝拉也有灵异力量,我们三个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她忽然停下来。
  “像个女巫有限公司?”我微笑道。
  “不可以那么说。”
  我看着手里的另一本书。
  “就像拿斯特拉得马斯那些星相学家一样。”
  “一点都不错。”
  我平静地说:“你相信这一套,对不对?
  “不是‘相信’,是‘了解’。”
  她的语气中带着胜利的意味,我凝视着她:“可是怎么知道?知道什么?有什么理由?”
  她朝整排书架一挥手,说:
  “这些东西!有太多都是胡说八道的!可是我们不看那些迷信和偏见的部份,它中心的事实却是无可否认的。外表的装饰,只是为了让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亲爱的,千百年来,人们为什么求教于巫师、术士、巫医?只有两个原因,只有两件事,使人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一个是春药,一个是毒药。”
  “喔!”
  “很简单,对不对?爱——还有死。有了春药,可以赢得你想要的男人,让他留在你身边。那些什么要在月圆之夜念魔鬼的名字,在地上或者墙上画些符咒,都只是骗人的粉饰,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让对方吃下春药!”
  “那么死呢?”我问。
  “死?”她短促奇怪的笑声,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对死那么有兴趣吗?”
  “谁不是呢?”我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她用锐利搜寻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让我吓了一跳。
  “死,比起单纯的春药复杂多了,但是——过去却一直对它抱着很可笑的态度,波吉亚一家人以他们的秘密毒药出名,你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吗?最原始的砒素!任何想悄悄毒死太太的丈夫都会用的砒素,可是现在已经进步多了,是科学带来的改变。”
  “用不会留下痕迹的毒药?”我怀疑地问。
  “毒药!那太孩子气了,还有更新的办法。”
  “例如?”
  “头脑,现代科学知识告诉我们:头脑是什么,它能做些什么,人类能利用它做什么。”
  “请说下去,很有意思。”
  “原理是大家都知道的,术士已经在原始社会使用过许多世纪了。用不着真的动手杀人,只要告诉他去死就可以了。”
  “暗示?可是如果被害者不信,这些会有效吗?”
  “你的意思是说,在欧洲未必有效。”她纠正道:“有时候也有效,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们已经比巫医进步多了,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只要有死的意志就行了!每个人都有这种意愿,只要朝这个方向去做就行了。”
  “真有趣,”我带着科学兴趣轻声说:“让被害者产生自杀的想法是吗?”
  “你还是没抓到要点,有没有听过外伤导致疾病?”
  “当然听过。”
  “有些人在潜意识中不愿意回到工作岗位上,就真的病了。这回不是装病,是真的有病症,也会产生痛苦。很久以来,医生一直没办法解释这种情形。”
  “我有点了解你的意思了。”我缓缓地说。
  “为了毁灭那个人,必须在他的潜意识中埋下一种力量,必须激起人人都有的死亡意愿,”她越来越兴奋,“你不懂吗?必须靠那种想死的意愿,使那个人‘真的’生病。让那个人觉得自己想生病、想死——于是——就真的生病,然后死掉。”
  她此刻胜利地昂着头,我忽然觉得好冷。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这个女人有点疯了,但是塞莎·格雷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
  “你的理论很吸引人,格雷小姐——很合乎现代思潮,我必须承认。可是我想请问你,怎么样才能在被害者心里激起那种人人都有的死亡意愿呢?”
  “那是我的秘密,有一些不靠接触的联系方式,你只要想想无线电、雷达、电视的原理就知道了。超感觉力的实验发展得还不够,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最简单最重要的原则。有时候可以靠运气做到——可是只要你知道它怎么发生效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
  “‘你’做得到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走开了一点,才说:“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你不能要我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
  我跟着她走向花园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
  “你了解我的藏书,有时候,人也需要——需要——跟人谈谈心,而且——”
  “嗯?”
  “我有种感觉——贝拉也一样——你——也许会需要我们。”
  “‘需要’你们?”
  “贝拉觉得你是——特地来找我们的,她很少会弄错。”
  “我为什么要‘特地’来找你们呢?”
  塞莎·格雷轻轻说:“这个——我暂时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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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  “你可来了!我们正在猜你到那儿去了呢。”罗妲从门那边走过来,其他人跟在她身后。她看看四周,说:“这就是你举行降神会的地方,对不对?”
  “你的消息很灵通,”塞莎·格雷轻松地笑着说:“乡下地方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事。我听说我们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一百年前,恐怕要被淹死在水里,或者用柴堆烧死。我的高曾姑姑——或者还要高一、两辈——就是被当成女巫在爱尔兰烧死的。那时候就是!”
  “我一直以为你是苏格兰人呢?”
  “先父是的——所以我才有预知力,先母是爱尔兰人。西碧儿是我们的女巫,她本来是希腊人。贝拉代表旧式的英国传统。”
  “恐怖的人类混合饮料。”戴斯巴上校说。
  “随你怎么说。”
  “直好玩!”金乔说。
  塞莎·格雷迅速看了她一眼,
  “对,从某一方面来说的确很好玩。”她转身对奥立佛太太说:“你应该写一本靠巫术杀人的小说,我可以提供你很多资料。”
  奥立佛太太眨眨眼,似乎很尴尬。
  “我只写简单的谋杀案。”她用抱歉的口气说,那种语气就像一个人在说:“我只会烧简单的家常菜。”
  她又补充道:“只是说有些人想除掉另外一些人,而且不留下痕迹。”
  “那些事对我来说,都太费脑筋了,”戴斯巴上校看看表,说:“罗妲,我想——”
  “喔,对,我们该走了。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我们向主人道谢道别之后,没有从屋子直接出去,而是绕到侧门。
  “你们养了不少家禽,”戴斯巴上校看着用铁丝围成的家畜栏说。
  “我最讨厌鸡子了,”金乔说:“叫得人烦死了。”
  “大部份是小公鸡。”说话的人是贝拉,她刚从后门出来。
  “白公鸡。”我说。
  “准备作菜用的?”戴斯巴问。
  贝拉说:“它们对我们很有用。”
  她的嘴在肥胖没有线条的脸上形成一条长弧线,眼中流露出诡谲、心照不宣的神色。
  “贝拉在这方面是行家。”塞莎·格雷轻声说。
  我们正要向主人道别时,西碧儿·史丹福狄斯从前门走过来,催促客人离开。
  车子开动之后,奥立佛太太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一点’都不喜欢她。”
  “别把老塞莎的话看得太严重,”戴斯巴上校用宽容的口吻说:“她喜欢吹那一套,看看别人有什么反应。”
  “我不是说她,她是个狂妄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抓住不放,可是她不像另外那个那么危险。”
  “贝拉?我承认她有点奇怪。”
  “我也不是说她,我是说西碧儿。她‘看起来’好像很笨,戴了那么多念珠、护符,还有那些巫毒、转世的故事(真奇怪,为什么转世的都是埃及公主或者美丽的巴比伦女奴,而不是女佣或者又丑又老的农夫?)好像非常可笑。可是尽管她不聪明,我却觉得她好像真的有什么本事——能让奇怪的事发生。我一向把事情想得很糟——可是我觉得她可能会被人利用去做某些事,因为她很笨。我想你们大概都不了解我的意思。”她用悲惨的声音说。
  “我了解,”金乔说:“也相信你说得没错。”
  “我们真该参加一次她们的降神会,”罗妲渴望地说:“说不定很有意思。”
  “不行,你不能参加。”戴斯巴上校坚决地说:“我不许你跟那种事扯在一起。”
  他们笑着争执了好一会儿,直到奥立佛太太问起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班次,我才从沉思中惊觉。
  “你可以跟我一起坐我的车回去。”我说。
  奥立佛太太用怀疑的口气说:
  “我想我还是坐火车比较好。”
  “唉呀,算了,你以前还不是坐过我的车!我的开车技术最可靠。”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克,我明天要回去参加一个葬礼,一定不能迟到。”她叹口气说:“我最‘恨’参加葬礼了。”
  “一定要去吗?”
  “我想这回是跑不了的,玛丽·德拉芳丹是我的老朋友,我想她一定希望我去。她就是那种人。”
  “当然!”我喊道:“德拉芳丹——当然。”
  其他人惊讶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只是——这——我只是在想,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德拉芳丹这个姓氏。是你提过的吧,对不对?”
  我看着奥立佛太太说:“你说到疗养院去看她什么的。”
  “是吗?很可能。”
  “她是怎么死的?”
  奥立佛太太皱皱眉,说:
  “神经中毒什么的吧。”
  金乔好奇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锐利聪明。
  我们下车时,我忽然说:“我想散一下步,刚才吃太多东西了,必须消化消化。”
  不等任何人有机会开口,我就迅速走开了。我急需清静一下,整理一下思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我自己得弄清楚。最初,就是芭比随口说的惊人之论:要是你想“除掉一个人”,最好到“白马”去。
  后来,我跟吉姆·柯立根碰过面,他那张奇怪的名单——跟高曼神父的死有关的名单——是有海吉斯—杜博,还有塔克顿——让我想起在路奇咖啡店的那一晚。对了,也有德拉芳丹这个姓。奥立佛太太也提过,她一位生病的朋友姓德拉芳丹。现在,这个生病的朋友死了。
  接下来,我为了自己也不了解的原因,到芭比工作的花店找过她,但是她却激烈地否认知道有关“白马”的任何事。更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到害怕。
  今天,我总算在“白马”碰见了塞莎·格雷这些人。可是很显然地,“白马”和住在里面的人是一回事,那份名单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毫不相干。为什么我脑子里总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我会认为它们之间有关系呢?
  德拉芳丹太太住在伦敦,唐玛西娜·塔克顿住在萨里郡一带,那张名单上没有任何人跟马区狄平这个小村有任何关系,除非——
  我走到“皇家武器酒店”,这家酒店外观脱俗,招牌上新添过“午餐、晚餐、茶点供应”几个字。
  我推门而入,左手边的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右边是一间烟味浓厚的小吸烟室。楼梯口有个标志“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是一面大玻璃窗,紧紧关着。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着“请按铃”。在这时候,整个房里都有一种荒凉酒吧的味道。办公室窗外的架子上有一本访客登记簿、我随手打开看看,没什么客人,一周大概只有五、六位,大多数都只来过一晚,我随便看看访客的名字。
  不一会儿,我就阖上登记簿。四周仍然悄悄地,反正此刻我也不想问什么问题,于是我又回到外面柔和潮湿的下午气氛中。
  去年有一个叫山得福和一个叫巴金逊的人到过“皇家武器酒店”,这只是巧合吗?这两个姓氏都在柯立根那张名单上。不错,这两个姓氏并不稀有,可是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名字——马丁·狄格拜。要是这个马丁·狄格拜就是我认识的那位,他就是我一向称为敏姑的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侄孙了。
  我信步向前走,很想找个人谈谈,吉姆·柯立根,或者大卫·亚丁力,或者一向冷静的贺米亚都可以。总而言之,我希望找个能替我解开脑中迷团的人。
  在泥泞的小巷中走了大约半小时后,我终于到了牧师宅门口,按下门前边像生锈似的门铃。
(二)  “电铃坏了。”凯索普太太像个突然出现的妖怪一样,从门后走出来。
  其实,我也早就想到有这种可能。
  “叫人修过两次,”凯索普太太说:“可是一下就坏了,所以我只好自己多注意大门,免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还以为我们不在家。你有重要事,对不对?”
  “这——这——对,是很重要——我是说,对我很重要。”
  “我也是这个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对,我看得出来很糟——你要找谁?牧师?”
  “我——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是想找牧师的——可是现在,我忽然感到一阵迟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凯索普太太马上给了我答案。
  “外子是个好人,”她说:“我是说,他不但是个牧师,也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候反而不好办事。你知道,好人并不了解邪恶的事,”她顿一顿,然后轻快迅速地说:“我想还是找我比较好。”
  我微微一笑,问道:“邪恶是你的专长吗?”
  “对,没错。管理一个教区,就必须了解区内邪恶的事。”
  “可是那不是你先生份内的事吗?”
  “不,他的职务是宽恕别人的罪恶,”她纠正道:“他可以接受别人的忏悔,我却不能,可是,”凯索普太太非常愉快地说:“我可以替他把罪恶安排、分类,懂得这个之后,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到相同的伤害。人是没办法帮助别人的——我是指我自己。你知道,只有神才能叫人悔改——或许你也不了解,现在很多人都不了解。”
  “我比不上你的专业知识,”我说:“可是我希望防止别人受到伤害。”
  她飞快看了我一眼。
  “喔,是这么回事!你最好进来,我们也舒服点。”
  牧师宅的起居室大而简陋,大部份都罩在一株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灌木阴影中,但是房里并未因此显得幽暗,相反的,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大而旧的椅子上,有着许多人在上面休憩过的痕迹。壁炉上一个大大的钟,沉重规则地发出悦人的摆动声。一进这间屋子,就觉得可以放开心胸,尽情、任意地畅所欲言,忘掉外面那个耀眼的世界所带来的烦忧。
  我可以想像到,圆眼睛的青春少女,曾经因为自己即将做未婚妈妈,烦恼地向凯索普太太泣诉,而凯索普太太给她们的劝告虽然不一定合乎传统,却相当健全;气呼呼的亲人,也曾在这儿一吐心中对婚姻的不满;做母亲的,在这儿向凯索普太太细诉,她的小鲍伯并不是坏孩子,只是过于活力充沛,把他送到管训中心实在太荒谬了;同时,做丈夫或妻子的,也曾在这儿倾诉婚姻中的困境。
  此刻,我,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学者、作家、世俗的人,也准备在这儿向一个满头灰发、满面风霜、目光慈祥的妇人,说出心中的困扰。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有种奇怪的感觉,跟她谈心,不会错。
  “我们刚到塞莎·格雷家喝完下午茶。”我开口道。
  跟凯索普太太解释事情非常容易,她马上可以替你接下去。
  “喔,我知道了,就因为这样,你觉得很不安,是不是?那三位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我也曾经怀疑过,她们那么喜欢吹嘘,照我过去的经验,真正邪恶的人是不爱吹牛的,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只有罪恶不深的人,才想把它说出来,罪恶是种邪恶、卑鄙、低贱小事,所以一定要让它看来很有份量、很重要。乡下的女巫就是些心地不好的傻老太婆,喜欢没事找事,专门吓人,那当然很容易做到。要是布朗太太的母鸡死了,女巫只要点点头,阴森森地说:‘嗯,上星期二,她的比利欺负了我的小猫。’贝拉·韦伯也许就是那种女巫,不过她也许——只是也许——还不只这样,因为她小时候的经验现在发芽滋长了,她不只是想吓吓人,而是真的心里藏着恶毒的思想。西碧儿·史丹福狄斯是我所见过的最笨女人之一——可是她真的是个灵媒——不管灵媒到底是什么玩意。塞莎我就不清楚了。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想就是她说的话让你觉得不安,对不对?”
  “你真是经验丰富,凯索普太太。照你看,一个人能不能不用任何看得到的媒介,从遥远的地方毁灭另外一个人?”
  凯索普太太的眼睛张大了些。
  “我想,你所说的毁灭,事实上就是‘杀人’吧?”
  “是的,”
  “我觉得太荒谬了。”凯索普太太用力说。
  “喔!”我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当然也可能完全错了,”凯索普太太说:“家父说过,汽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曾祖母也可能说过,火车根本就是胡扯,他们说得都对,在他们那个年代,那的确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实现了。塞莎表演什么给你看?死光枪什么的?还是她们三个人画了驱鬼符。”
  我笑一笑,答道:
  “你说到要点了,我一定是中了那个女人的催眠术。”
  “不,凯索普太太说:“不可能,你不是容易受别人暗示影响的人,一定还有别的事,发生在这个之前。”
  “你说对了。”于是我简单扼要地把高曼神父的死,那天晚上第一次听到“白马”等等,一一向她说明,然后从口袋拿出从柯立根那儿抄来的名单。
  凯索普太太皱眉看完名单。
  “我懂了,”她说:“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相同点吗?”
  “目前还不知道,可能是勒索——或者走私——”
  “胡说,”凯索普太太说:“你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认为——‘他们全都死了’?”
  我深深呼一口气。
  “对,”我说:“我是这么猜想,不过不知道对不对。至少我知道其中三个人——海吉斯—杜博、唐玛西娜·塔克顿、玛丽·德拉芳丹——都死了,而且是自然地死在床上,就像塞莎·格雷说的情形一样。”
  “你是说,她说是‘她’造成的?”
  “不,不,她没有确实提到任何人,只是把她认为可能发生的事实告诉我。”
  “表面上看来好像很荒谬。”凯索普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我知道,要不是那个女孩提到‘白马’的时候态度很奇怪,我只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暗地里在心里笑笑。”
  “对,”凯索普太太沉思道:“‘白马’的确很有暗示性。”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头说:
  “很糟糕,太糟糕了,你知道,不管背后隐藏着什么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这,对啊……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那就得去查查了,不过时间宝贵,不能再浪费了。”凯索普太太像阵风似的飞快站起来,“你一定要马上去调查。”
  她想了想,又说:“有没有朋友帮你忙?”
  我想:吉姆·柯立根吗?那个大忙人,一定没时间,而且他可能已经尽力而为了。大卫·亚丁力?——可是他会相信这种事吗?贺米亚?对了,就是贺米亚。她头脑清晰、冷静,如果我能说服她,一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她和我——贺米亚是我固定的女朋友——就是她了。
  “你想到了?很好。”
  凯索普太太轻快正经地说:
  “我会留意那三个女巫,我还是觉得她们——不是关键所在。那个叫史丹福狄斯的女人尽管说上一大套埃及预言和金字塔古文什么的,虽然是胡言乱语,可是金字塔和那些古庙的确有些神秘,我一直觉得那个塞莎·格雷一定知道什么事,一方面用来显示她的重要性,一方面表示她可以控制神的力量。邪恶的人那么自傲;可是善良的人却从来不觉得自满,很奇怪,对不对?这就是基督教教人要谦逊的结果吧!好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某种联系关系——名单上任何一个人和‘白马’的关系,确确实实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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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李俊巡官听到外面走廊上响起著名的“弗林神父”的口哨声,他抬起头,柯立根医生刚好走进来。
  “如果打扰了哪位,请多包涵,”柯立根说:“可是那个司机根本没喝酒,艾理斯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不是凭空想像,就是口臭。”
  但是李俊巡官此刻对这些并没兴趣。
  “过来看看这个。”他说。
  柯立根接过信,信上的字体小而整洁。发信地址是伯恩茅斯、葛兰道华区·埃佛勒斯。     亲爱的李俊巡官:
    
      你也许还记得,你曾经要求我,万一碰巧看到高曼神父
    遇害那晚,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务必马上跟你联络。我
    一直小心留意我药店附近,可是始终没再见过他。
    
      可是,昨天我参加了一个离此二十里左右村庄的教会园
    游会。我之所以去,是因为听说名侦探小说家奥立佛太太也
    要去现身说法。我是个侦探小说迷,很想一睹奥立佛太太的
    庐山真面目。
    
      令我万分意外的是,我竟然看到高曼神父遇害当晚经过
    我药店门口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他从那晚之后似乎发生了
    意外,因为我昨天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轮椅上。我悄悄
    打听他到底是谁,别人告诉我,他姓威纳博,是当地的居民,
    住在马区狄平村普莱斯大宅。据说是个很富有的人。
    
      希望这些琐碎的消息能对你有所帮助。
    
                     沙乔利·奥斯本敬上   “怎么样?”李俊说。
  “听起来太不可能了。”柯立根不起劲地说。
  “表面看起来也许是,可是我不敢肯定。”
  “那个叫奥斯本的家伙——像那种雾夜,他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人的脸。我觉得这只是巧合。你也知道人的通病,到处宣嚷自己看到一个失踪的人,结果他看到那个人经常连失踪者的画像都不像。”
  “奥斯本不是那种人。”李俊说。
  “那他是那种人?”
  “他是个矫健可敬的小药商,很守旧,很有个性,对人的观察力很强。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出面指认碰巧到他店里买过毒药的杀妻凶手。”
  柯立根笑着说:“这显然是一相情愿的如意算盘。”
  “也许吧。”
  柯立根好奇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真的有点道理?你打算怎么做?”
  “反正,私人查询一下这位马区狄平村普莱斯大宅——”他看看信,“威纳博先生,也不会有什么妨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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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  “乡下发生的事情真有意思!”贺米亚轻轻说。
  我们已经吃完晚饭,面前放着一壶咖啡。
  我看着她,这不是我期望的反应,直到前一刻钟,我还在向她解释我的故事,她聪明而具有兴趣地听完我的话,但是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她的声音中带着宽容——看起来既不意外,也不激动。
  “有些人常常说乡下无聊,城里好玩的事多,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又说:“摇摇欲坠的茅屋中,仍然有女巫隐藏着,坠落的年轻人仍然在遥远的庄园里举行祭典。四、五十岁的老处女敲着护符,举行降神会。在偏远地区中,迷信仍然控制人们的生活。这些题材真够写一连串有趣的文章了,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我想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贺米亚。”
  “不,我懂!马克,我觉得这些都非常有趣,是历史上重要的一页,中世纪最有趣的逸事。”
  “我不是对历史有兴趣,”我生气地说:“我要追究的是事实。那张名单上,我已经知道其中有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故,可是其他人会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已经出了什么事呢?”
  “你不觉得你有点冲昏头了吗?”
  “不,”我固执地说:“我不认为如此。我觉得这种威胁真的存在,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牧师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
  “喔,牧师太太!”贺米亚轻蔑地说。
  “别用那种语气说话!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这件事真的是千真万确,贺米亚。”
  她耸耸肩。
  “也许吧。”
  “你不同意?”
  “我觉得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点,马克。我相信你那些老小姐自己一定很相信这些,我敢保证,她们一定是很卑鄙的老小姐!”
  “可是算不上邪恶?”
  “说真的,马克,怎么可能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犹豫着——从光明的想到黑暗的,又想到光明的。“白马”代表黑暗,贺米亚代表光明。善良的、每天都见得到的合理光明,安置在灯座上的电灯泡,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每天在屋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可是——可是——贺米亚的光虽然能让人看清东西,毕竟只是人造的光明。
  我又固执地回到原先的想法。
  “我要调查这件事,贺米亚,我要彻底查个清楚。”
  “我同意,我觉得你应该那么做,也许很有意思,真的,一定很好玩。”
  “不是好玩!”我尖声说:“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帮我忙?”
  “帮你忙?怎么帮忙?”
  “帮我调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亲爱的马克,我目前忙得不得了,要替‘日志’写文章,还有有关拜占庭的故事,我还答应替两个学生——”
  她继续理智地往下说,我却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说:“你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就是呀。”贺米亚对我的默许显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对我笑笑,那种宽容的表情又让我吓了一跳——就像母亲看着儿子专心玩新玩具时那种宽容溺爱的笑容一样。
  去他的,我不是小男孩了,我也不想找个母亲。我自己的母亲既漂亮又无忧无虑,每个人——包括她儿子在内——都喜欢照顾她。
  我冷静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贺米亚,那么漂亮,那么成熟,那么有见解,而又——该怎么说呢?——对了,那么枯燥无味!
(二)  第二天早上,我试着跟吉姆·柯立根联络——可惜没找到他,不过我留了话,说我六点到七点之间在家,问他能不能过来喝一杯。我知道他是个忙人,所以对他能不能来抱着怀疑的态度,可是他居然在六点五十大驾光临。我替他倒威士忌时,他随便看看我的照片和书,最后他说,他宁可做个蒙古大汗,也不愿做个工作过度、压力过重的法医。
  “不过我相信,”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他们在女人方面一定有麻烦,至少我少了这种困扰。”
  “你还没结婚?”
  “要是结了婚,就不能住在像现在那种乱却舒服的环境了,太太一定会马上收拾干净。”
  我说我不认为女人有他想的那么糟。
  我拿着酒在他对面坐下,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找你,老实说,是因为发生了一些可能跟我们上次谈的事有关的事。”
  “什么事?——喔,对了,当然是高曼神父的事。”
  “不错——可是你先告诉我,‘白马’这个名字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
  “白‘马’……‘白’马……我想没有——怎么回事?”
  “我觉得它可能跟你给我看的名单有关系。我最近到一个叫马区狄平村的乡下地方去看朋友,他们带我到一间酒店的旧址去,那地方就叫‘白马’。”
  “等一等!马区狄平?马区狄平?是不是在伯恩茅斯附近呢?”
  “离伯恩茅斯大概十五哩左右。”
  “你大概没碰到一个姓威纳博的人吧?”
  “当然有。”
  “当真?”柯立根兴奋地坐直了身子,”你可真会跑!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是个不平常的人。”
  “喔?是吗?怎么不平常?”
  “主要是在个性方面,虽然他因为小儿麻痹症,已经完全残废了——”
  柯立根文刻打断我:
  “什么?”
  “他几年前得了小儿麻痹症,腰部以下都完全瘫痪了。”
  柯立根带着厌恶的表情,又靠回椅背上。
  “那又吹了!我早就想过,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柯立根说:“你该去见见李俊巡官,他对你说的事一定很有兴趣。高曼神父遇害的时候,李俊曾经征求当天晚上看过他的人。大部份答案都没什么帮助,可是有一个在附近开药店的药商奥斯本,说他看到高曼神父当晚经过他店门口,又看到一个人紧跟在神父后面——当时,他当然没想到什么。可是他把那个人形容得很清楚——看来好像一定能再认出那个人。几天以前,李俊接到他的信,他退休了,住在伯恩茅斯,他说他参加当地一个园游会,无巧不巧地看到他说的那个男人。那个人坐在轮椅上,奥斯本打听了一下,知道他姓威纳博。”
  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不错,”我说:“是威纳博,他参加了园游会,但是他不可能在高曼神父后面步行,在体力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奥斯本一定弄错了。”
  “他形容得很清楚,身高六英尺左右,明显的鹰钩鼻,特别突出喉结,对不对?”
  “对,威纳博是这个样子,可是——”
  “我知道,奥斯本未必像他自己想像得那么会认人,这显然只是巧合。可是老远麻烦你来告诉我,同一个地方也发生了一些事——是白马什么的吧?这个白马到底是什么东西?说来听听吧。”
  “你不会相信的,”我先警告他:“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来,尽管说。”
  我把跟塞莎·格雷谈话的内容告诉他,他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真是胡说八道。”
  “是呀,不是吗?”
  “当然是!你怎么了?马克。白公鸡、灵媒、女巫,还有一个乡下老处女,就把你弄得头昏脑胀啦!疯狂!疯狂!真是疯狂!”
  “不错,是很疯狂。”我沉重地说。
  “咦?别老是做应声虫,马克,你的语气就像你真的相信有那么回事一样,对不对?”
  “我先问你一件事,她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死的意愿,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
  柯立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不是心理学家,坦白说,我觉得这些家伙多半都有点神经错乱,他们太相信这种理论,又做得太过份了。不妨告诉你,警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每次找来替为钱杀死无辜老太太的被告辨护的专门医学证人。”
  “你宁可相信你的腺体理论?”
  他微笑道:
  “好了,好了,我也是个理论家,我承认。可是我的理论确实有事实根据——只是还有待我去发掘。至于这些什么下意识的玩意,去他的吧!”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可是那些家伙扯得太过份了。什么‘死的愿望’之类的,当然有点根据,可是未必有她们扯得那么远。”
  “可是的确有这种可能。”我坚持道。
  “你最好去买本心理学的书,好好看看。”
  “塞莎·格雷说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了。”
  “塞莎·格雷!”他轻蔑地说:“一个古怪的乡下老处女,会懂什么心理学?”
  “她自己说她懂。”
  “我说过,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我说:“要是有人发现什么跟已知道理不符合的事,别人就会这么说。铁船?胡说八道!飞行器?胡说八道!——”
  他打断我的话。
  “看来你完全相信这一套喽?”
  “不,”我说:“我只想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科学根据。”
  柯立根轻哼一声。
  “科学根据个头喔!”
  “好了,我只是问问看。”
  “过了不多久,你就会说她是那个有盒子的女人了。”
  “什么有盒子的女人?”
  “喔,只是个故事,有些人就是什么都相信。”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那张名单进行得怎么样了吧?”
  “那些孩子都工作得很认真,可是这种事需要不少时间。上面只有姓氏,名字和住址都没有,很不容易追求。”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我敢跟你打赌,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譬如一年到一年半之间——这张名单上的每个人都会死掉,我说得对不对?”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说得对。”
  “这就是他们的共同点——死。”
  “对,可是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重大的意义,马克,你知道英伦三岛上每天有多少人死掉吗?而且这张名单上有些姓氏普遍——所以这一点没什么用处。”
  “德拉芳丹,”我说:“玛丽·德拉芳丹,这个姓氏很少见,对不对?据我所知,葬礼是上周二举行的。”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大概是从报上看来的吧。”
  “是听她一个朋友说的。”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死没什么可疑之处。事实上,警方已经调查过了,名单上死者的死全都没有可疑的地方。要是其中有什么‘意外死亡’,‘也许’还有点让人怀疑,问题是,他们全都是自然死亡。肝炎、脑溢血、脑瘤、胆结石,还有一个小儿麻痹症——一点都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点点头。
  “既不是意外,”我说:“也不是中毒,只是很自然地生病了,就像塞莎·格雷说的一样。”
  “你真的认为那个女人能在几里以外,让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染上肺炎死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确实做到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宁可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有几个奇怪的因素:有人偶然提到过‘白马’——说是可以除掉自己厌恶的人;的确有个名叫‘白马’的地方,而且住在里面的女人自称办得到这种事。‘白马’附近那儿住一个男人,被人肯定地指认是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跟在神父后面的人,而高曼神父遇害之前,被请到一个垂危女人的病床边,据说她还提到‘极大的邪恶’。巧合未免太多了,是不是?”
  “那个人不可能是威纳博,你不是说他已经瘫痪多年了吗?”
  “从医学观点来看,瘫痪不是不可能装出来的吧?”
  “当然不可能,不然四肢会萎缩的。”
  “看来问题似乎是解决了。”我承认,又叹口气说:“真可惜。要是有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专门除掉人类的组织,威纳博就很可能是带头的人。他屋里那些东西要值很大一笔钱,他又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呢?”
  我顿了顿,又说:“所有那些干干净净死在病床上的人,是不是有人在他们死后可以得到好处呢?”
  “有人死了,总有人多多少少可以得到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状况。”
  “不错!”
  “你大概知道,海吉斯—杜博女士留下大约五万镑,由一个侄儿继承。侄儿住在加拿大,侄女结了婚,住在英格兰北部,两个人都用得上那笔钱。唐玛西娜·塔克顿的父亲留下一大笔财富给她,要是她在二十一岁以前还没结婚就死了,财富就由她后母继承。她后母看起来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还有就是你的德拉芳丹太太——遗产留给一个表妹——”
  “喔,对,那个表妹呢?”
  “跟她丈夫一起住在肯亚。”
  “全都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我说。
  柯立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至于死掉的三个姓山德福的人,一个留下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遗孀,很快就又再婚了,死者是罗马天主教徒,不可能答应她离婚。有个叫席德尼·哈门华滋的家伙,得了脑溢血死掉,别人怀疑他的收入是靠勒索来的。有好几个地位很高的人一定很高兴他死了。”
  “反正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死者都是‘舒适’的死,那柯立根呢?”
  柯立根微微一笑。
  “柯立根是个常见的姓氏,有很多死者都姓柯立根——可是没有那个人的死特别值得怀疑的。”
  “好了,下一个遇害者可能就是你,小心点喔。”
  “我会小心的,可是别以为那个女巫能让我得十二指肠溃疡或者西班牙型感冒就一命呜呼!”
  “听我说,吉姆,我想调查一下塞莎·格雷这番话的可靠性,你愿不愿意帮我忙?”
  “不帮!我真不懂,像你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居然会相信那一套胡说八道。”
  我叹口气说:
  “你就不能换个形容词吗?我已经听腻了。”
  “废话连篇,怎么样?”
  “也差不多。”
  “你真是顽固,对不对?马克。”
  “我觉得,”我说:“世界上总得有些顽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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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葛兰道华区非常非常新,散布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建筑商仍然在最下面工作着。中央大约一半的地方,有个门上挂着“埃佛勒斯”的名牌。
  花园旁边还有一个圆形背影正在种植球茎植物,李俊巡官马上就认出是沙乔利·奥斯本先生。他推门而入,奥斯本先生站直身子,看看是什么人闯进来。认出来人之后,他原本红着的脸更红了。尽管住到乡下来,奥斯本先生和在伦敦开店时,看来仍然差不多,他穿着结实的乡下鞋子,身上也只穿着朴素的衬衫,但却无损于他干净整洁的外表。他圆秃的头顶上闪着几颗闪亮的汗珠,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才走上前迎接来客。
  “李俊巡官!”他高兴地喊道:“真是太荣幸了。我接到你的信,说你收到了我的信,可是没想到会见到你本人。欢迎你到寒舍来,欢迎到埃佛勒斯来。这个名字大概吓了你一跳吧?我一直对喜马拉雅山很有兴趣:艾德蒙·希勒利爵士到埃佛勒斯峰去探险的时候,我每天都仔细留意报上的报道,真了不起!替我们国家争了好大的光荣!太棒了!我从来没遭到什么不舒服,所以很佩服那些去征服高山或者到极地去探险的人。对了,请先进来,随便吃点家常点心。”
  奥斯本先生带头走进狭小的平房,虽然没怎么布置,但却极为整洁。
  “还没完全整理好,”奥斯本先生说:“只要有空,我一定参加地方上的拍卖,那样才能用店里四分之一的价钱买到好东西。来点什么?雪利酒?啤酒?还是茶?马上就可以烧好水。”
  李俊表示喜欢喝啤酒。
  “来了,”一会儿,奥斯本先生拿着两个合金大酒杯进来,“坐下来休息会儿,埃佛勒斯,哈!哈!我这栋屋子的名字有双重意义,因为我一向喜欢开开玩笑。”
  客套过后,奥斯本先生带着渴望的神情俯身向前,说:
  “我的消息对你有用吧?”
  李俊尽可能用和缓的方式回答:
  “恐怕比不上我们期望的那么多。”
  “喔,我承认我有点失望。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不能因为一位绅士和高曼神父朝同一个方向走,就认为他一定是杀死高曼神父的凶手。这么想实在太一相情愿了。而且据我所知,这位威纳博先生既有钱又受人尊敬,一直活跃在上流社会中。”
  “问题是,”李俊说:“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不可能是威纳博先生。”
  奥斯本先生倏地坐直了身子。
  “可是的确是啊,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也从来没记错别人的脸。”
  “这次你一定弄错了,”李俊轻轻说:“威纳博先生得了小儿麻痹,腰部以下已经瘫痪三年了,根本没办法走路。”
  “小儿麻痹症!”奥斯本先生喊道:“喔,老天,老天……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可是——对不起,李俊巡官,请原谅我不客气地问一句:真的是这样吗?我是说,你有肯定的医学证明吗?”
  “是的,奥斯本先生,我们有证明。威纳博先生的主治医生是哈理街的威廉·陶岱尔爵士,是一位可敬的名医。”
  “当然!当然!他的确很有名!喔,老天,我好像跌得很惨,我一直那么肯定,又害你白费了好大的功夫。”
  “别这么说,”李俊巡官立刻说:“你的消息还是很有用,事实很明显,你看到的那个人一定很像威纳博先生,既然威纳博先生的容貌很特殊,对我们来说就有很可贵的资料,因为合乎那种条件的人一定不多。”
  “是呀,是呀!”奥斯本先生开朗了些;“有犯罪嫌疑,而且长得像威纳博先生的人一定不太多。苏格兰警场的档案里——”
  他用期望的眼光看着巡官。
  “也许没那么简单,”李俊缓缓说:“那个人也许没有前科。而且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没有理由认定那个人就是攻击神父的人。”
  奥斯本先生看来又泄了气。
  “请原谅我,我太一厢情愿了……我一直希望在杀人案开庭的时候作证……他们绝对没办法改变我,我可以保证。真的,我一定坚守我的立场!”
  李俊沉默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主人。
  奥斯本先生说:
  “怎么了?”
  “奥斯本先生,你为什么要像你所说的,坚守你的立场呢?”
  奥斯本先生看来很吃惊。
  “因为我很肯定啊——喔——喔——对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个人不是‘那个人’,所以我没理由觉得肯定,可是我真的非常确定啊。”
  李俊俯身向前说:
  “你也许奇怪我今天为什么来看你,既然我已经有医学证明,知道你所看到的那个人不是威纳博先生,我又来做什么呢?”
  “是啊,是啊,李俊巡官,你到底为什么来呢?”
  “我来,”李俊说:“是因为你坚决肯定的态度使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别忘了,那天夜里雾很大,我去过你店里,也在你目击当时所站的门口站过,观察外面和街道。我觉得在一个有雾的晚上,要观察那么远的人,似乎很不可能,甚至连人影都很难看清楚。”
  “就某一方面来说,你说得当然很对。不错,雾越来越大,但是它是一阵一阵袭来的,偶而会有一会儿看得清楚,我看到高曼神父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形,所以我才能看清他和紧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不只这样,后面那个人走过我店门口的时候,还用打火机再点一次他的香烟。那时候,他的侧影非常清楚——鼻子,下巴、喉结,我当时就觉得,那个人的五官好特别。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要是他到过我店里,我一定会记得他。所以,你知道——”
  他忽然住口不语。
  “是的,我懂。”李俊若有所思地说。
  “是兄弟吧,”奥斯本先生满怀希望地说:“也许是双胞胎兄弟?那不就解决了?”
  李俊巡官微笑着摇摇头,说:
  “小说里也许有那种事,可是在真实生活里——你知道,不会有这种事,真的不会有这种事。”
  “不会……不会,我想也不会。可是也许只是个普通兄弟,或者——”奥斯本先生的表情十分渴望。
  “就我们所知,”李俊小心地说:“威纳博先生并没有兄弟。”
  “就你们所知?”奥斯本先生重复道。
  “他虽然是英国籍,但是却出生在国外,十一岁的时候才跟父母回到英国。”
  “这么说,你们对他也不大了解?我是指他的家庭方面。”
  “是的,”李俊思索道:“要查威纳博先生的资料并不容易——除非亲自去问他,可是我们又没有理由那么做。”
  其实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当然有办法不去问威纳博先生就可以查到有关的资料,只是李俊巡官无意告诉奥斯本先生。
  “所以,要是没有医生证明的话,”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还是认为你的指认百分之百正确?”
  “是啊,”奥斯本先生跟着他的口气说:“你知道,我有记人脸孔的习惯,”他咯咯笑道:“很多顾客都被我吓了一跳,我有时候会跟客人说:‘哮喘怎么样了?’客人常常觉得很意外,我就告诉她:‘你上次来的时候,是拿哈格里夫医生的处方来的。’客人就更意外了!这对我的生意很有帮助,因为人对别人记得自己都会觉得很高兴,不过我对名字方面记性就没这么好了。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养成这种习惯,我告诉自己:沙乔利·奥斯本!别人做得到,你也一样做得到!用不了多久,就自然而然变成一种习惯,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李俊叹了口气。
  “我真希望你这种证人,”他说:“大部份人的观念都不够清楚,常常会说:‘喔,我想大概满高的,发质很好——嗯,也不算很好,还可以吧。长相很普通,眼睛是蓝色——不,灰色——也许是咖啡色。身上穿着灰雨衣——也许是深蓝色。’”
  奥斯本先生笑了。
  “那对你没什么用。”
  “老实说,像你这种证人真是千载难逢!”
  奥斯本先生看来很高兴。
  “这是天赋,”他客气地说:“不过你要知道,我特别训练过我的天赋。有一种小孩玩的游戏,是在一个盘子里装了很多东西,给小孩几分钟时间记下来。我每次都得满分,让很多人觉得很意外,说我真是太棒了。这是有技巧的,必需多多练习。”他轻声低笑一下,“我也会表演不少魔术,每次圣诞节,我都表演两手,逗逗小孩子。对不起,巡官,你胸袋装的是什么?”
  他俯身向前,拿出一个小烟灰缸。
  “唉呀!先生,亏你还是个警察呢!”
  他开心地笑着,李俊也跟着他笑。接着,奥斯本先生叹了口气。
  “这个小地方相当不错,先生,邻居都很友善客气,我多年来一直希望过这种日子,不过我承认,李俊先生,我的确很怀念做生意时候的乐趣,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你知道,有很多类型的客人值得让人研究。我也希望自己有个小花园,另外我还有很多兴趣,例如收集蝴蝶,偶而去看看鸟,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怀念我所谓的人的因素。
  “我希望能到国外去,对了,我利用周末到法国去了一趟,很不错,可是我觉得——我真的觉得英国对我来说已经太好了。我不喜欢外国食物,我觉得他们根本连怎么弄蛋跟熏肉都不懂。”
  他又叹口气。
  “你可以看出人性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退休,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想在伯恩茅斯找家药店投资——只是为了保留兴趣,用不着整天关在店里,只要让自己觉得又有事做就够了。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也一样,你会事先想好很多计划,可是到时候又会怀念目前刺激的生活。”
  李俊笑了一下。
  “警察生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彩多姿,充满刺激,奥斯本先生。你对犯罪的看法只是业余的认识,我们大部份的例行工作都很单调,不是一天到晚在追踪犯人,或者搜查神秘的线索,真的没什么意思。”
  奥斯本先生仍是一脸的不相信。
  “反正你自己最清楚,”他说:“再见了,李俊先生,很抱歉帮不了你的忙。任何时间,要是还有什么事——”
  “我会让你知道的。”李俊向他保证。
  “那天参加园游会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奥斯本先生难过地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只可惜医生的证明非常肯定,谁也没办法改变这种事,对不对?”
  “这——”奥斯本先生的话在嘴边犹豫着。
  但是李俊巡官没有注意,他踏着大步迅速走开了。奥斯本先生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医生证明!”他说:“那些医生我太了解了!要是他有我一半了解医生就好了!无知——那些医生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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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  先是贺米亚,现在又是柯立根。
  好吧,看来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把胡说八道当成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被那个骗人的塞莎·格雷催了眠,竟然相信一大堆荒唐的事,我是个既迷信又容易上当的大笨驴。
  我决心把这整件该死的事都忘掉,反正,这件事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在失望沮丧之中,我又听到凯索普太太迫切的音调。
  “你一定要采取行动!”
  说这种话反正又不费什么力。
  “你需要人帮忙……”
  我需要贺米亚,我需要柯立根,可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肯帮忙,那就没有别人了。
  除非——
  我坐着——考虑这个可能。
  一时冲动之下,我拨了个电话给奥立佛太太。
  “喂,我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告诉我,园游会那天也留在家里的那个女孩的名字?”
  “我想想看……对了,金乔,就是这个名字。”
  “我知道,可是另外一个名字呢?”
  “什么另外一个名字?”
  “我想金乔恐怕不是她的本名,而且她总有个姓氏啊。”
  “那当然,不过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她。”奥立佛太太微顿一下,又说:“你最好问问罗妲。”
  我不想那么做,因为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喔,不行。”我说。
  “简单得很,”奥立佛太太用鼓励的口气说:“你只要说本来答应送她一本书,可是把她的地址弄丢了,又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就行了。不然就说你忘了卖便宜鱼子酱的店名、或者想还手帕给她、或者有个朋友想修补一幅名画,随便什么理由都行。够不够?不然我可以再想更多理由。”
  “够了,够了,这几个当中随便哪一个都很好。”
  我打电话给罗妲,是她本人接的。
  “金乔?”罗妲说:“喔,她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喀尔格利区四十五号。等一下,我把电话告诉你。”她离开了一会儿,然后说:“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记下来了没有?”
  “记住了,谢谢,可是我没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喔,你是说她姓什么,柯立根,凯瑟琳·柯立根。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了,罗妲。”
  我觉得事情太巧了,柯立根,两个姓柯立根的人,也许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拨了加柏利孔三五九八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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