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真人照片:情比山高

情比山高

（长篇叙事诗）

写在前面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如果军人铁一般的意志、忠诚与执着如山一般，那么，缠绕在山间强韧而绵长的，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爱情发酵之后，在两颗心之间形成的牵绊。生活的漩涡卷不走，时间的烈风扯不断。

我只是一个见证者。

走进王现伟和刘粹红20多平方米的小屋，我见到的，是一对平凡的夫妻。王现伟说着话，凝望着妻子，手会不自觉地伸过去，帮她拉拉衣服、捋捋头发。刘粹红的下颌至今合不上，嘴里近乎残忍地塞着一条毛巾。一开始，我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她，但她却始终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我，用眼睛微笑着告诉我，她很幸福。

我至今难以忘怀简陋小屋里那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在被生活剥夺了这么多之后，一个女人依然拥有对爱的执着和对美的依恋，这是她的丈夫给予她的权利和幸福。

由此，我更想做一个歌颂者——

一座山

直而温，宽而栗

刚而无虐，简而无傲

河南鲁山县

有一座著名的尧山

高高的山头，顶起了家乡

每一个孩子的童年

老屋里灰蒙蒙的条案上

供奉着尧帝的箴言

祖父读过，父亲读过

王现伟从小就熟记在心

却直到成年后

成了一名山一样的军人

才明白其中的真意

这一年，王现伟挽着刘粹红的手

走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

十七岁那年的谎言

给病榻上的母亲

留下一封装着温暖谎言的信

十七岁的少年，脱下校服

换上矿工冰凉的防护衣

一咬牙，钻进了幽深的矿井

灰尘、煤渣和瓦斯

每天十一个小时的汗水

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

刻下了深深浅浅的沟壑

在逼仄的矿道里

一再弯腰、匍匐

砾石上斑驳着血渍

少年用手指摸索着自己的青春

肩头挑起的，除了

二百公斤的矿石

还有全家的幸福

那些日子啊

太阳被厚厚的岩层阻隔在地表

少年无缘相见

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渴望

阳光再次刺痛双眼

对于他来说

太阳是光，是一切能量

和一个女孩子明媚的眼眸

煤，在漆黑的矿道尽头

发出幽暗的光

少年听说，千万年前

它们都曾是参天大树，在地表生长

将阳光吸纳进枝叶和躯干

才变成了今天的矿藏

少年听说

煤，在深深的地下等待着

有一天火焰会再次点燃胸膛

让它们，成为别人的太阳

生命就像煤矿

而爱就像是火焰

相遇，就意味着互相牺牲

也将互相激发出耀眼的光

那一年，满身伤疤的少年

把用青春酿造的初恋献给了粹红

把用汗血换来的工资寄给了母亲

十九岁的兵哥哥

太阳如此炫目

照着一张洗净煤屑的脸

在苍白中注入了热血

并用光芒，将一根

久在矿井佝偻的脊梁

从头顶拉直

一切都是红的

红的绶带，红的光荣花

红的锣鼓疾敲着心跳

红的眼圈以及一个叫粹红的女孩

她太阳般的脸，飘过片片红云

他感觉自己像树一样站得笔直

像尧山的一块石头

带着庄严的使命

只要喊一声齐步走的口令

树会走，群山会挪腾

水火阻挡不住

他相信，这就是军人

当潮水般的家乡话向后落潮

第一支军歌响起

脚下的路像一枚箭矢

将青春射向军营

向南方，向南方

他没有回头，甩动的双手

如初生的翅膀

托起从未有过的骄傲

他知道有一双眼睛

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家乡的杨树

站在通往春天的路口

家乡的杨树，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像是因为冷

又像是在抗拒内心的渴望

她想着去年春来的时候

一场相遇，猝不及防

她坚韧的枝干成了易碎品

抑制不住的想念

让泪珠从骨头里爆出绿来

春风十里，她的叫喊

奔跑十里，头发疯长

她多么想春天停下来

可任她盘起或散开青丝

都勾留不住春天

春天走了，他有更远的路程

家乡的杨树啊，深陷于一场恋爱

深深的热恋中，恋人突然走失

她的忧伤是束手无策的忧伤

她的双脚走不出尧山

不能随春天远走高飞

在通往春天的路口

家乡的杨树，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不去听北风的情话、麻雀的鼓舌

不允许自己拿一颗心换取

那一闪即逝的欢愉

灯已红硕，钟在轰鸣，春联漫卷

人间的狂欢看似与她无关

其实只为她一个人

报告即将到来的重逢

远方

在远方，通信团营院的松针

像集合的青春

树下走着还在长大的脚印

在远方，一双从未见过海的眼睛

贪婪地阅读大海

从波光里看到心爱姑娘的面容

从礁石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爱海，但他还是想做山

——不管有多少狂放的激情

都能把自己理智地锁定

他把自己锁定在

数据、信息、话线、加密符号……

像当年下矿那样

艰难地摸索这些幽深的字眼

直到它们发出迷人的光

他把自己锁定在

纪律、职责、荣誉、使命

像把矿石炼成钢铁一样

痛苦地锤打着意志

直到能扛起最重的信念

挖过煤，就不知道累

当了兵，就不知道后退

从新兵到优秀连长

青春一年年走远，但并非消逝

它累积成岁月，像山上的石头

成为山，高度的一部分

从丈夫成为父亲

幸福一年年加深，宛如记忆

爱情，已从炽热的相吸

变成至深的相依

当他从远方归来

把积攒的思念安放在颍淮大地

双脚立定，站成天柱峰的侧影

仿佛遥遥的呼唤传来

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知道爱人正倚门望归

而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抢救室门后的对话

拔掉氧气管吧，已经三天了

爆发性全身性血栓

这种病救不了的——

不不，她的心还在跳，手还是暖的

她只是睡得太深

再救救她吧，她会醒的

拔掉氧气管吧，已经七天了

她就是活下来，也是个植物人

你们都还年轻，不如——

——不行！

她是我妻子，儿子的母亲

有她在，生命才完整

你见过一棵树抛掉伤枝的吗？

即使它不再开花、结果

即使它枯萎、拖累

还是树的一部分

她还有一口气

我就绝不会放弃！

监护一床刘粹红家属

我是

医院交款通知单

——我，马上去……

粹红，我要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

护士会照看你的

你同意我走吗？动动手指吧

要不，你眨一眨眼？

你的眼睛多好看啊

早晨它是新鲜的太阳

夜晚就像弯月

现在，它就像星星,白天的星星

失去了光芒，成了痛苦的石头

如果金钱能换来你眼中的光

我愿意把每片血肉都煅成金币

如果真情是最好的良药

那你就让我看到奇迹！

你等着，我去把炭带来，火带来

把你要的光芒带来

我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

等等！她的眼皮在动！

医生！医生！快来看

她醒了！

时间的薄片

04：40—05：00起床洗漱

05：00—06：00（为妻子）按摩

06：00—06：30出操

06：30—07：00给儿子做饭

07：30—08：00打扫卫生

08：00—09：00办公室处理工作

09：00—10：00跑步回家给妻子穿衣洗漱喂饭

10：00—11：50返回办公室上班

12：00—14：30买菜做饭洗衣晒被

14：30—17：50办公室上班

18：00—20：30（给儿子）做饭、（给妻子）喂饭

20：30—21：30（给妻子）按摩、洗漱

21：30—23：00处理业务、个人自学

23：30—04:40休息

寂静的二重唱

现伟，我的恋人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十七岁

走在一群矿工中间

蓬松的黑发像青春的鸟窝

栖落着乌金般的梦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

我忽然想伸出手，像风

把你额前的乱发，撩向耳边

这样想着，仿佛就在昨天

粹红， 我的恋人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十九岁

脸颊柔软，像是一个走不出的美梦

眼神果敢，又像是临阵的少年英雄

我面对自己指甲里的煤屑

扭开了看向你的双眼

却扭不开望向你的心

只是想握住你的双手，多待一分钟

只是这样，便用去了二十年

现伟，我的爱人，生命的另一半

漫长的分别，宛如漆黑的夜

你把温柔的黎明给我

把我拥进太阳般宽阔的胸怀

我闻着你热汗的气息

像贴着一座大山，心

化成了潺潺湲湲的春溪

我奔流、溅跳，浪花般一路

喊你的名字，只为确认

不管在高处还是谷底

你始终在我的身边。而你笑着

把我的回声送得更远

一遍遍允诺我的任性

粹红，我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你皎洁的面庞，纯净如水的爱

是分开世俗阴霾的光线

镀亮了一个清贫的军人

你给了他世间最大的金矿

那份真情永远开采不尽

我从你给予的拿出了一点还你

却得到那么多的欢喜和感激

愧疚和幸福，每一年都和

肩上的杠花一起，默默地生长

在军号声中起落

可你从没有怨过我的贫乏

只顾着，挥霍地给予爱和信任

生活，需要起伏，真挚暖人的

话语，和醉人的欢笑

可我们的生活只需要一样东西

现伟，那就是你

爱情，需要阳光、浪漫

轻轻骚动在指尖和眼梢的

甜蜜和微醺

可我们的爱只需要一样东西

粹红，那就是你

残缺得以成为完美

混乱得以成为宁馨

唯一得以成为唯一

只需要一件东西

那就是你

我们的故事

在尧山的浓荫里落种

在天柱山的峰下结子

在消毒水的香味里弥漫伤恸的旋律

在病房的一角演奏苏醒的悲喜交集

然后湮没在浴室、厨房……

汗水、泪水、时间

混合而成的气味里

二十平米的日子

宛如儿子张开的双臂

慢慢缠上桌椅

无声的艰辛，宛如岁月的歌

现伟，我羞愧过，自责过

我无法告诉姐妹们

是我给了你这样的孤独：

一个人风里雨里奔跑

一个人单位家里操心

一个人默默地挣扎在

菜场、卫生间、灶台……

宛如默片

你是受尽磨难的主角

而我是观众，我僵直的左右手

颤抖得不能去握你

可我们的爱就在那里

粹红，我痛苦过，发泄过

我无法告诉战友们

我是多么想要一个健全的你

陪我散步，为我洗衣

把孩子放在自行车后座

把军装熨烫得整齐

不需要我背着你洗澡，帮你穿鞋

半夜担心你把床单弄湿……

我的心思，你都知道

所以那样地凝视着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看到

我们的爱就在那里

在二十平米的角落

在洗得发白的毛巾

在一扇又一扇医院的门后

在儿子渐渐缩短了的衣角

我们的爱就在那里

不需要叫出名字

现伟，我有过两次生命

一次是父母给的,一次是你给的

两次我都无法拒绝

第一次,我是个天使,带来生命的欢乐

第二次,我面目狰狞,只放下命运的重碾

当我用瘫痪的身躯拖着你的影子

唯一能转动的眼睛乞求你放弃

你看不见，只顾用固执的手指

摸索着废墟下的经脉,日日夜夜

钻木取火般，从我的躯干到我的双手双脚

取出火粒般的知觉,并让它

将我的生命燎原

我醒来,婴儿般学步

张大的嘴只能发出可怕的嚎声

我用愤怒的敲打阻止出门

你听不见,只顾抱我,背我,推着我

沐浴在熙熙攘攘的阳光中

过往的人们看出我的骄纵，或许会猜测

是这个女人自愿放弃了健全

并且以痛苦作为利息与回报

向上天立下刺骨的誓言

只为了，换你无怨的眼和双手

粹红,我有两个称呼

一个是祖国给的,军人

一个是你给的,爱人

两个称呼，放在我的两瓣心房

一样的炽热、情浓

一样的珍重、赤诚

祖国是每一首军歌里，反复吟唱的名字

爱人是每一封家书上，笔尖轻颤的迟疑

你们有着同样美丽的容颜，相互叠印

也许，我爱你，是爱一个

可以触摸到的有体温的祖国

爱一个给我故乡给我儿子摇篮的祖国

我爱祖国，是爱前世今生的你

爱一个让我漂泊的人生找到情感源流的你

我穿上军装，把家和国都担在肩上

把两份责任都护在胸前

尧山的古训，天柱山的军歌

激荡着我的血液

让我以山一样的忠诚

在岁月的崖边苦苦跋涉

只为把雏鸟般的爱

放在祖国和爱人的手心

现伟，如果有一天我能开口说话

我只想如尧山的春溪

一遍遍唱出你的名字

一如当年

粹红，如果有一天你能开口说话

就让我如抱溪的青山

一遍遍摇荡你的歌声

一如当年

如果能够，

我愿喑哑了嗓子，日日夜夜

不停地喊你，我的爱人

如果能够，

我愿喑哑了嗓子，用此生

不停地回应：我在这里，在这里……

札记

究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爱情

即使毫无希望

一个人也可以将它长久地保持在心中；

即使生活每天吹它，也始终无法把它吹灭？

今天，我想告诉那个叫纪德的人

在中国，这样的爱情有很多的版本

牛郎织女的相望、梁祝的化蝶

牡丹亭的生死相许——

但，没有一个故事比我眼前的

更震撼人心

这里没有七夕, 没有浪漫的蝶舞

没有情不知所起的绮梦

有的只是弓起腰身的死命背负

是咬紧牙关年复一年的坚持——

给一个不能随意支配身体

永远不能自如行走的女人

给一个无法咬住下颌

再也无法给出亲吻和缠绵的女人

嚼碎了喂食、穿衣、搀扶或拥抱……

伟大的爱情，发生在琐碎细节之处

但更多的琐碎扼杀了伟大的爱情

这还是爱情吗？我相信是的

但她变换着名字：

叫恩叫情，叫信叫义

叫责任，叫良心……

是的，这是爱情

但却超越了爱情

成为用道德、用高尚命名的

一个人的情操

从今天起，我们攀登……

这座山是最矮的，它高不过头顶

这座山是最高的，它直达心灵

从今天起，让我们攀登

在孤独中攀登，相爱中攀登

在痛苦中攀登，喜悦中攀登

我们手拉手，扣紧苦涩的幸福

像那两个，慢慢走在前面的人

尧山在左边，天柱山在右边

那两个人一个背着一个

缓慢地，越走越高

走成山字中间笔直的一竖

高出了所有的山峰

回首，他们将微笑

因脚下的道路有人相跟

因漫山遍野，人们唱起的

正是他们从前的歌

（阮晓星）《解放军报》2011年10月19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