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投标技术条款的制定:小巷风景——何立伟

　　●何立伟

　　我住的燕子岭是长沙城南一条老巷子。我们院子在这老巷的尽头，时常投快递的七拐八拐也找不到，摸出手机气喘吁吁地喊：你家里到底在哪里啰？于是问他人在何处，我下楼来找他。因这老巷有几条岔，岔过了就会晕头转向，如入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

　　老巷也自有老巷的风景。出院子左拐的巷口，不管阴晴，每日里聚了一堆闲散的人，聊天、下棋或是打麻将。喜欢下棋的是在巷口开了家换煤气罐的门店的胖子，这胖子下棋一下就是大半天。来人换气罐，起身，两三分钟办完事，又坐下来接着对弈，一脸平静的笑意，不论输赢。脚边上总是摆一个满是暗红茶垢的分不清底色的搪瓷大茶杯，走几步棋，端起来，抿一口，仿佛杯子里不是茶，是酒。

　　胖子的棋下得极好，巷子里鲜有对手。胖子对面的矮凳总是换人，但胖子是江山坐定的神气。来呵，有本事的就跟老子杀一盘！然而哪个都杀他不过。这两年背街小巷的天然气也管道化了，胖子没了生意了，就卷了闸门走人。接手他门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后生，一口郴州话，开了麻将馆。这后生据说先前是开长途客车的，不晓得什么原因不开了，到长沙，寻到这巷子，干了这营生。麻将馆生意倒是比换煤气罐要好得多，三张麻将桌一天到晚坐满了人，劈里啪啦是麻将声，哦嗬喧天是人声，总之热闹，总之你方唱罢我登台。后生就给麻将客烧水、斟茶，把烟胡乱地递来递去。麻将室打麻将的人一半，看热闹的人一半。看热闹的都是摇鹅毛扇的人，站在背后指点江山，吼一句：碰了！被指点的人回头道：老子不碰！于是意见冲突，吵了起来。后头的人亦帮腔，有帮站着的，有帮坐着的，小巷中真是不缺少意见领袖。

　　也有几个堂客不打麻将，亦不围观，坐在麻将室门前的小坪上家长里短，太阳斜射过来，门前便是花花绿绿。隔壁人家养了一条大狗，毛色纯黑，很是好看。这狗主人唤它四喜。主人是一少妇，似乎是没有工作的，白日里时常穿着花花的睡衣睡裤，坐在小坪里跟几个堂客晒太阳，也把四喜牵出来。四喜一巷子的人都喜欢逗，少妇每每拿一个水红色的飞盘，随便往哪里一扔，四喜腾地扑起，赶在飞盘落地一瞬将它叼住，神色骄傲，转回来站到女主人前，立着，目光定定望住少妇，祈望她再扔起飞盘。少妇跟人聊天，不理，于是就有旁人取过飞盘死劲扔往深巷里，深巷里便有了黑色的闪电。我在巷子里进进出出，都要逗一逗四喜。你一逗它，它便发人来疯，吼一句四喜，它朝你扑来，前足搭在你肩上，舌头在你脸前晃，像是要来索吻，可爱如小儿。

　　我们院子对面是一栋公寓的一排车库，别的车库都拿砖封了起来，做了他用，只一间租给人家做门面。这门面开的是食品店，卖糖果饼干饮料冰棒以及面条大米之类，换过四个老板，原因都是我们这里是小巷尽头，往来人流不大，带不来什么生意。去年新换来的老板是一对宁乡籍的结了婚的大学毕业生，都是80后，都戴眼镜，都白白净净，大约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打了这个门面，隔成两间，外头卖东西，里头住人。看到这对文弱的小夫妻，我心中总有些感慨。他们真是不容易，读了大学，放下身段来经营这么个生意冷清的小店，见人是一副礼貌的笑脸，在举步维艰中展开他们新婚的生活，一点愁容都没有，年轻真的是人生的大本钱呐！不久之后那妹子怀了身孕，后生仔却在河西高新区找了份工作。因上班太远，交通亦不便，只周末才回来。妹子看着看着肚子大起来。后来，就生了个细妹仔。细妹仔生下来之后，妹子的母亲就来照顾。妹子坐完月子，也找了份工作，于是小店就由母亲一边带小孩子一边经营，反正也没什么生意，终日就是坐在店门前，给孩子换尿布，或者喂牛奶。妹子一下班回来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仔来用劲地亲，举起，放下，又举起，放下，逗小家伙笑。小家伙的爸爸周末一回来也是如此，抱起小家伙就亲。这小家伙很少见她哭，像她的父母及外婆一样，总是笑笑的。这一家老小让人看着觉得生活中风来也好雨来也好，总有一片山花是烂漫的，动情而明媚的。

　　而我们院子传达室门口，也是院子里堂客们拿四川话说摆龙门阵的地方。一人一个矮凳，一边择着从菜场买来的菜，一边物议着疯涨的茶油价格或院子里某家某户的这这那那，基本上是雀噪一片，基本上是飞短流长。以前守传达室的是一对望城的中年夫妇，院子里的堂客们嫌他们懒，就告到机关事务处，于是换了另一对老年夫妇，又嫌他们没有责任心，让院子里进了贼。告了之后连换了三次守传达室的，总之一蟹不如一蟹，到如今换的是一个相当麻木的老倌子，院子里任何人进进出出，他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但堂客们这回不做声了。再做声，只怕换来的连他都不如呢。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望城的那对中年夫妇最好。她们后悔了，她们怀念了。但是，何必当初呢？

　　然而院子里的堂客们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她们一般的食品，都到对面的小店里买，明明比超市里贵那么一点，她们也宁愿买大学生店里的，意在扶他们一把，这一家子不易得，而且人又那么好，见面都是笑盈盈的。

　　我也在小店里买烟，买啤酒和可乐。我经过传达室门口堂客们热闹的争论，经过四喜的纵跃和麻将室的喧哗以及晒太阳的堂客们身上的花花绿绿，经过七拐八拐的小巷，直觉得这便是人世的风景。这风景是地气、生气跟人间烟火气，让人亲，亦让人迷恋。

　　多年前我已买了新居，而且装修也早在两年前完成，但我一直没有搬。新的楼盘，是难得有这样的风景的。这是我迟迟未搬家的原因。沈从文公说人世是一本大书。我每天都读到这本大书，读进去，真的，就不想出来了。

　　◎何立伟，作家，现居长沙。

　　插图：李亮